《十日梦》之八:屠狗

之八:屠狗
  

   每天早上,我的师父都来喊我起床。他进我房里,拿烟杆敲敲床的靠背,一边说:

   “鸡叫了,起来。”

   我于是起床——实在并非起床,而是跳床。师父那根烟杆,不知什么做的,随手轻轻一敲,我便给震到半空,鼻子正好挨到楼板;随后那声“鸡叫了”,无异来股台风,把我卷出床外。待他说“起来”,我也便正从地上爬起。

   这个起床的法门,讲起来有点儿玄乎。但并非我扯谎,也不是师父故弄玄虚。师父居身最下层,卖力气吃饭的,长不来什么花花肠子。

   师父不过一介屠夫而已。人都称他“猪屠”。也许因为他屠的不是人,而是猪。又或者是“朱屠”,可能师父本姓朱。然而我弄不大确切,师父从不称呼自己,别人呢,也不大追究一个贱民的尊姓大名。我从未见师父写自己的名字——我疑心他并不识字——他的手从来便只操一把点红刀,向猪脖子悄悄伸进去,轻轻拔出来。屠夫的手,除干这点儿本业,还有何用呢——难道真去捏笔杆子,越权地杀起人来么。

   论到他的屠猪之术,那可没得说。方圆百里,数他头一号。至于百里之外,咱们从未去过,不得而知;他们如何评价,也不干咱们的事。假若你自大狂发作,忍不住要向人吹嘘自己,那么,旁人必会这样答:“未必你是猪屠,你剁的肉便好吃些?”这是本地的俗语。一个人进得了俗语,他的影响便可想见了。按说肉好吃与否,跟猪是如何养的相干,跟猪是谁杀的扯不到一处。可是,大家偏相信经师父一杀,肉都变味。

   师父的屠猪,我是日日亲见的。他动起手来,并不急促,而安闲松爽。猪上了案,他把刀顺手插一下,又顺势拖出来,活儿便完了。看他的手法,我老想起问路的情形。你到了村里,碰见个老者,打听一户人家。他在村里活得快死的人,什么不知道?也不打话,头都不转,随手一指,照走他的路。师父的屠猪,便等于老者随手那一指。这屠法的高明,可远过于大人物的屠人了。他们要屠个种族,偏拖拖沓沓、毛毛糙糙,屠之不尽;结果闹得那种族反转刀来,把自己给屠了。或者种族虽灭掉,善后出大纰漏,留下毒气室、万人坑,给史家逮个正着,写进历史的挨骂簿里去,再不得翻身。师父的屠,那可干脆利落。据我所知,从未有猪族来反屠过他,史家也从未找到万猪坑,打上门来找岔子。

   我对师父屠术的惊奇,倒不在进出那一刀,而在这之后。他把刀衔在口里,再躬身伸手,从老远处把盆子拖过来,放在猪头前——到这时,猪血才冲涌而出,一滴不漏,全落在盆里。然而,他并非眩耀才露的这一手。那年腊月间,我家要动年猪,当然请的他。父亲派我打下手,可是我发昏,忘掉放血盆子了。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先低了头,看不见盆子,才慢悠悠演出这些妙招的。当时看得我眼眶子破了,流一脸的血。从此我定了主意,非要学杀猪。父亲原要我进学做官的,我书读得倒也不坏。可是,那日起,我便鬼迷心窍,拼死判活,再不肯进学堂。父亲自然揍我,家里的扁担全打断了,箩筐上的绳子,因为捆我的缘故,也全耗尽了。最终我光膀子逃掉。父亲向各处路口墙壁贴纸条,宣布我为逆子,再不认我是他的根。

   我师父说:

   “那便学罢。”

   便这样,我做了小屠夫。

   我的名字,父亲也不肯赏我用了,我便随人家喊,渐渐给喊成“小猪屠”,甚而更省为“小猪。”似乎师父屠大猪,我是专屠小猪的,又似乎我自己便是挨屠的那只小猪——猪名狗姓,呼牛唤马,我也懒得管它。

   每天起床后,我得去开门。这门的门板门闩,全是铁家伙,要打开得费好些力气。师父屋里的家什,无不是铁货。床铺柜子,安定了便再不移动,没谁有那样的蛮力。便拖动把杌子,也练得一回身体。不单大件,连吃餐饭,也使铁碗铁筷。这可苦了我,我老吃饭不饱,才放碗便饿掉,吃进的营养,还不抵吃时的花销。而且,吃完一餐饭,我等于打完一场仗,胳膊肿如大腿,再抬不起来。有一日,我瞒着师父,私行变革,弄了些木椅兼一套瓷碗回来。结果师父一屁股坐到地上了,他才挨椅面呢,椅子变了碎木片。碗一入他手,立即成面粉,洒了一桌。师父倒也不问我的罪,只摊手说:

   “你看看。”

   我忙收拾残局,换回原物。我才明白,师父实在太重,力也太大了,非铁家伙扛他不住。没法子,他是师父,我只好忍着折磨,熬着身子,来将就他。

   使铁家当,倒也不无便宜处。头一省掉养猫。天地之间,万物都当认人为敌。凡人到处,野地无不成垃圾堆,山林无不剃髡了头,动物植物无不灭了种——便不灭种,至少变种,变异得怪诞。假使有东西认人为友,那必是鼠。人走到哪里,鼠定要来同居的;不离不弃,天下有这样的腻友么?人的吃食,它要先尝尝,以防有毒,保镖似的。人的用物,它也先拿牙齿咬上几口,兴许检查质量,怕不牢实。它还要替人当管家的,但看商家的记帐簿子,它查得多仔细,每举账都啃过了。当然,人照例是忘恩负义的,不认鼠为腻友,只认它为恶客,所以得养猫来吃它——唯咱们家不养,满屋的铁玩意,连鼠那样有名的尖牙齿,也奈它不何。倒是我早上起来,常见柜角墙头,掉好些细牙齿;另有一条断续的血线,从牙齿一径延伸,要么去到门外,要么连到一处僻静处的洞口。躲在洞边张耳朵,听得见里边“咻咻”的缩气声——可见老鼠崩了牙挨痛,跟人的病了牙挨痛,有相似的情状。要不是性情相近,又怎么成得了友朋呢。这事也引发出一个俗典。小孩子多嘴讨嫌时,大人往往便揪了他耳朵,说:

   “叫你磨牙,叫你磨牙。你有本事,到猪屠屋里磨去。”

   这样大抵便治得掉毛病,小儿不至长成长舌妇。

   然而尽使铁物,也出麻烦。屠家本该一身的猪屎气,可是,咱们家不大闻得到,浑身多是铁锈气,把它盖过了。师父把洗澡不叫洗澡的,叫“去去锈”。我们一天忙下来,铺头盖脸,全是铁锈屑子,狗抖毛似的抖不掉,拿毛巾都拂不脱,非水冲不行。日子久了,不单身上落铁锈,身子自己也渐渐长起铁锈来。咱们去锈也不光靠洗,得请出洗猪的刮毛刨子,一层一层的刮——幸得这家当自家便有,不消现买。可是,消耗在人身上的刨子,远超出消耗于猪的。

   关于我师父,还有几点可说。

   他年纪在四十上下。然而我祖父在日,跟我说,他当年做小孩子时,头次看见猪屠,便已经是四十许人了。附近有个老秀才,在我祖父初生之际,便已是老秀才了。他晚上乘凉时,爱向晚辈讲讲古。有时提到猪屠,说:几百几十几年前,修过一回县志。那县志上讲:“市有屠,年可四十许,虎目丰髯,奇人也。”奇在何处,却无下文。但县志接着讲:“此事闻诸老秀才古公,彼云亦传自其祖古老太公。欲究其端,恐非宿学考据,爬梳能及也。”总之是糊涂官司,莫测其端倪的了。

   我师父虽屠猪为业,其实也爱屠狗的。不过,屠猪为人,屠猪为的自己——他爱就着狗肉吃酒。他屠狗之术,也并不在猪下。我有时想,世上没有他屠不得的东西。假使真有龙,他必也是一等的屠龙汉子。他屠狗的细节,我从未看清过。但见他笑咪咪的进门,身后牵条狗——半点钟后,他已经醉醺醺的坐在地上,身前几个空酒坛子了。他一边赤手撕着狗肉,一边唉唉的叹气,不知感叹肉味之佳,还是遗憾酒劲的不足。他吃酒不用碗,直接端坛子,也不用喝,径直往喉咙里倒。

   每到他牵狗进门,我立即全身着火,身形一闪,便射出门去,速度之快,直叫下战场的逃兵惭怕。按说这样乱冲,街上人定要吓掉魂了,然而不。我鬼影子似的飞掠而过,他们全看不到。到杂货店门口,我煞个急车,向空气里现个鬼魅般的形状,说:

   “十双草鞋,送到屠夫门口。”

   接着鬼魅隐去,我早又飞掉了。店老板立即吩咐伙计:

   “快点快点。存货要不足,把我穿过的充数。他来不及,账要后付的,到时每双多收个铜板。”

   我当然听他不见,因为这时候,我已经在郎中门口显影了。我说:

   “备药备药。”

   郎中不及答话,我早都闪到酒挑子下了,向内边喊:

   “快,先来一坛。其余的快搬到门口。”

   待我端坛子消失,老板才向伙计吼:

   “懒骨头。都死掉了么?还不快到酒坊里去?见坛子就搬。这月的工钱,每人加两吊。”

   这卖酒之家,原本极傲客的,伙计养得成了老爷。缘故是,全不在乎小户散生意,把宝都压在我师父身上,等着他偶尔的发酒兴。

   接下来的情形,刻板简单之极。酒挑子下,忽的现个影子,同时少掉一个坛子。少得几回,屠夫的门口也白日见一回鬼,穿走双鞋子。最后,我师父打个雷鸣似的响嗝,噫口龙卷风似的强气,把狗骨头一甩——于是,门外的郎中从熟寐里惊跳而起,挑起一担草药,闯入门来,径往我床头冲。一边喊:

   “烧火烧火,搬水缸熬药。”

   这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身子比盖的单被还薄,郎中摸了半天,才找到我。他口里喃喃道:

   “人还在,还有气。”

   他老经验了,也不号脉,转身便往厨房里奔。我师父跟着进来,步子略有些浮泛,到床前立定,手不停地打脑袋,憨然道:

   “我酒兴一上来,便忘事了。次次害你。下回再不吃了,再吃我是——我是狗。我是狗,你来杀了我吃酒,我帮你搬坛子。”

   他没讲清杀了如何还能搬坛子,我也没力气答话。此后的半个月,他倒过来了,天天侍候我,饭时送饭,要拉时,把我抱进茅厕。他一张脸全锈掉了,简直比官脸还厚、还耐磨的;要待我起得了床,替他刮个把时辰。

   看起来,我师父是个粗悍的莽汉子。实际不然,他也颇风雅的,偶尔还吹吹箫。家里存得有管铁箫,酒坛口那般粗细,按说人的小嘴巴,张破了也吹它不得。可是师父自有法子。他把箫拿到手里,按好音孔,嘴唇也对准吹口。接着他脑袋就胀大,吹汽球似的,一忽儿便鼓将起来了。常说“头大如斗”,我一世可没见那大的斗,除非财主收租时用的。待胀得大小合式了,他把嘴移开吹口,吁口气——接着便要吹了。也便是说,接着街坊的灾难便来了。箫声一起,不但我们的屋子,整条巷子都摇晃起来。他吹下边低音时,屋子便横着膨胀,同时水平方向地左右摆动。吹到上边高音了,屋子随着往天上耸,瘦得仿佛骨感模特儿——仿佛这模特儿走台步,穿了高跟鞋,还直往上挺鸡脖子。终于挺得够了,无可更挺了,箫音忽的从高往低落,屋子立即垮下来,楼板要把人天灵盖砸个大包。

   每到师父吹箫,我便听见邻家女人的尖叫。低音吹得几个音节,她们便痛心疾首地喊:

   “我又胖了。你这该死的,做的什么饭,全是高脂肪。明天打离婚。做了大男人,连饭也不会做,我嫁你图个什么?倒八辈子的霉。”

   再来几个高音呢,叫声愈尖了:

   “达林,你看看,我是不是又瘦了?都摸不到腰了。咱们不打离婚了,明天你去买几身衣来,比昨天买的小三码。今夜你不必做饭了,我约了朋友吃饭——怕回得晚,你不必等门了——也许不回了,跟朋友乱混一夜。”

   她可没说明白,那朋友是男是女,是乱混还是鬼混。

   吹到后来,不但人,鸡们狗们都耸动了。鸡们入夜便打鸣,狗不见贼也乱吠,鼠们甚至改了习性,再不怕人,满房子乱窜。猫呢,更改了立场,见鼠便“喵喵”的讨好,假使主人不在场,它还不歇的叩头,直要爬进鼠怀里,像对主人那样撒个大娇。待看到动物的异状,人才猛的醒过来:这是发地震了。大家不管不顾,一窝蜂跑到外边空地里。

   这些情景,我师父可一毫不知。他的吹箫,在一间特别的屋里,跟外边全隔绝的;他吹得又迷醉,管不了这许多。这屋里什么家具也不摆,就一个大坑。他便盘坐在坑底,顾自吹个不休。坑也并非建屋时特造的,而是吹出来的。他箫音太重了,像他称肉的秤砣,每个音都向地下狠砸一下,时日积久,坑便愈砸愈深。他又找出个法子,在铁门槛上吊根软梯,方便上下。反正家里猪毛多的是,搓根绳子并不为难。

   这吹箫的屋里,倒有个装饰,要算家中的特例。既非国画西画,也非不穿衣服的时髦美女明星照,只是个大铁椎。它吊在墙上,像个胖得超群的大瓜子,直觉里边的瓜肉正鼓劲儿,要破壳而出,拍肩打膀的,演起气功来的样子。可是挂的日子久了,也早生了锈,一张苦脸,一脸的窝囊相。我向师父打听它,师父瞪瞪眼,说:

   “老东西了,早不中用了。便中用,也没处用了。卖掉倒换得几坛酒,怕也没谁要。就挂着罢。”

   再不多语。我好奇心起,又去请教老秀才。他讲,这没听说过,得查查书。过了几年,想是查到了,他忽的来赊斤肉,赊好了才跟我讲:

   “这是书里载得有的。噫,我刚才还记得书名,一下就忘掉了。老了,老了,人都糊涂了。”

   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来,念着说:

   “书里是这样载的:‘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讲的什么事,我也忘掉了。你后生家,多读书为好,还有得造就的。难道杀猪过得一世么?都不求长进,天下便这么坏下去了。唉。”

   不用说,书里讲的什么,我更其茫然。

   师父讲得差不多了,下边该说我自己。

   在师父处学了好些年,虽赶不上他,别人也不大赶得上我了。老靠师父吃饭,我也脸红的,早晚得自己开业,混个口粮。我畏畏缩缩的,把这意思向师父讲了。师父搓着手,笑得呲牙裂嘴:

   “我等你开口,等了几年了。你早便自己干得了。你没爷娘的,就跟我亲。我要开口,不是赶你么?怕你心里不然。我早留了心,只没跟你讲。”

   据他下边讲,他早相中一处门面,在镇中热闹地方。房主是熟的,随时替我腾得出店面。那地儿人多,生意定不差;隔自己也颇有些路程,两家生意不至打架。说着,跑到自己卧房里,搬个箱子过来,里边全套的屠夫家当:

   “这个给你。请张铁匠打的,钢火最好。也几年了。我怕它锈,你床上养着时,我就贪空子磨。看看,还闪光呢。”

   师父带着我,忙了一向,我便开张了。

   我取了个店名,叫“宰相屠”。师父去央老秀才题的匾,不但他先赊的账免了,还特别送他一举好肉。店名的意思,倒不是说我专要造反,去屠宰相;也不是讽刺,说宰相便是屠夫。这都要掉脑袋的。我那时年轻,不免轻薄,自觉除掉师父,便数我天下第二。“宰相”之意,照老秀才的注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据师父说,老秀才一边写匾,一边摇头晃脑,赞了又赞,说名字取得最得体;以至三个字,写停了好几次。秀才的意思,把师父摆在第一,这是古之师道,尊师重教,得圣贤之遗。并且,把自己排到第二,又不妄自菲薄,足见少年英锐,志存高远,前程不可限量。这天下的猪,是照古法,屠得好的了。秀才还摸着长胡子,老怀大慰的说:

   “怕是这一向读了书的缘故。我上次还训过他,要多读书呢。可见孺子可教了。”

   店面的开张,是极有气派的。把匾牌挂出,屠凳也往门前一摆。师父替我备了许多鞭炮,炸得一街人全成聋子。可是他们眼睛没瞎,看得到我的场面,全围过来赶热闹。我也少不得露它一手,显显本事,做个广告。我捋起袖子,当众挥刀,一晃眼的功夫,便把半边猪斫成十块。砍刀一扔,我昂然道:

   “这每片都是十斤。大哥大嫂们,打包票,一分不差的。各位自己拿秤来,要多出一钱,少出一钱,我白送,店子立马关门。”

   众人忽的住了声,呆成泥菩萨了,只眼光朝我聚焦。接着人群队里裂条缝,一个尖脑袋穿将出来,活似老鼠——他也长着老鼠似的疏胡子,一边抽搐着动。待钻到屠案前,才从屁股后亮出杆秤,咔的一声,便勾起我一片肉。他把秤砣拨了拨,众人哄然惊呼:

   “不多不少,可真是神了。”

   有位大嫂立即翻口袋,说称两斤,要给我发利市。

   谁知那老鼠胡把秤杆拨转个圈儿,叫众人都看个的确,悠悠的道:

   “我看是十斤零一钱半。”

   众人全盯他手和秤看。我倒懒得一瞄,打个哈欠道:

   “果真么?打不打赌?”

   “赌呀,不赌是孙子。你赌什么?”

   “就你秤上这举肉。我输了你白拿,我赢了你走路。”

   “张眼睛看的确了。”

   他把秤砣又移了移,本来略翘的秤杆全平了,果然在十斤零一钱处。他摸摸老鼠胡,把秤杆又转个圈儿,慢慢的再道:

   “今日我可是赢了二十斤肉了。噫,这样好的运气,没见过,回家我就拜观音。至于关门么——”他慈祥道:“老哥,那又何必呢。人又不是菩萨,还不出点儿错?观音送子,还不知送男送女呢。”

   我便叫人去找管市场的老爷。结果老爷这样判的:罚他银子一两,秤杆折掉,执照吊销,赶出市场,永不录用。原来他的秤小,他便拿这秤,把茄子辣椒卖给别人的,卖了几十年了。众人都咬牙齿说,这罚得可太轻了;要不是怕镇压,都险些上街游行,到处喊冤。

   我的名气忽然大起来了,听得都吓我一跳。常有闲汉子来屠凳前,向我讲话把。说什么:

   “上下都在传呢,而今有‘二猪’:大猪小猪。讲的什么?你师父当然是大猪,你年纪小些,就喊小猪了。都排一起的。”说时举起两个大拇指,往鼻前一并:“也有这样传的:天下有‘二猪’,你知道指的谁?别人都答:岂有不晓得的,不就是南猪北猪么。原本是两师徒,而今出了师,跟师父并肩齐头的人物了。一个住南边,一个北边,所以谓之南猪北猪。这是再没有的了。”

   两只大拇指霍的向各方耸戳一下,姿势威风凛凛的,看得我不由要起立敬礼。戳了之后,便要赊些碎肉断骨头。我谢他的吉言,当然说,

   “不赊不赊,送你了。咱们邻里乡亲的,赊字不好听。”

   但我也隐隐听见别的话把。比方大家闲聊打讲,某甲说:“考你一下。你算算看,天下一共有几条猪?”某乙当然算不清,于是某甲神秘道:“算不来罢?我不要钱,白教你一个乖,竖起猪耳朵听的确了:天下统共只三条猪。”某乙自不免抗议,说自己吃掉的猪,都不只三条。某甲道:你吃的猪谁杀的?“不外是南猪北猪,就这两把点红刀。”某甲扳手指道:“看看,南猪北猪,两条猪,加上他们杀的那条,不是三条是什么?”过足了得意的瘾,再悠悠道:“不过,今天来算,倒有四条了。”“还一条多在何处?”“多了你这个猪脑壳呀。”向某乙的头戳一下,立即笑着逃掉。另一个俗语,可不大好听。你若向人说,这个人怎样好,那个人怎样不错,旁人不大认帐,便向你翻白眼,一句呛死你:“南猪北猪,大猪小猪,还不是条猪?”虽非好话,入得了俗语,成为典故,可想我的位份了。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情形就古怪起来了。

   开始我没大留意,只奇怪自己愈缩愈矮,屠凳倒愈长愈高。这死木头难道比大活人还肯长个子么?我的顾客也发疯了似的长。先前我跟他们平视的,渐渐而仰视了,最终只看得见他们的大肚皮——这身膘当然是吃我的肉积来的——他们脸孔不知昂到几层天上去了。到了这形势,他们讲话自然夹枪夹棍,不大客气了:

   “哎,老兄,不是我讲你。你老兄本来虽不是长子,跟这屠凳也还配套,剁肉也顺手。作什么偏挖个大氹,自己站在氹里?充武二郎么?这讲起来不好听,反成武大郎开店了。”

   我忙辩道:

   “我没挖呀。”

   “老兄自己长了眼睛的。”

   我低头看去,果然脚下一个大坑。

   “这不是我挖的。”

   客人无奈何般摇摇头,表示失望之极,生意也不肯做,唱着小曲走了——瞧他步态的施然,曲子的轻快,这时候心里倒是满足得很。另一人道:

   “他话也有点理,你莫见气。从前你剁举肉,不补二刀。看看而今,补了十刀八刀,就是不得平秤。你站在坑里,身量太矮,如何使刀?你好好的站平了,挥刀不顺手些?还不一刀完事?我们信你手艺的,秤都省得掉。半个时辰买不成一举肉,我们如何等得,又不是官太太,日日坐着吃,都要养家糊口的呀。”

   他的肉剁到了半途,倒没舍得气走。

   天晓得,坑确不是我挖的。难道有仇人暗地害我,半夜来做手脚么?我连着两夜不睡,守在门缝里盯着。可是别说人影,连鬼影子也不来晃一下。我搬了大石块,把氹填平。可是,每做一日的生意,石头照旧的矮下去一截。不用讲,顾客愈加不便,渐来渐少,生意也日向轻薄。

   不单如此,再一向,我出入的门前现出一条槽,日深一日,跟镇外的小河颇可一比了。

   我不由得骇然。再找不出缘故,定是自己身子太重。可是重也该有个底止,难道重得连地球都承我不起了么?这怎么重起来的?我也想不透。只剩一条,这定是我从师父处学来的。当时还不大觉得,现在慢慢发起作来了。

   我无计可施,成天迷混混地坐在门口发呆。

   趁这当口,天便下起雨来。各处的散水全向我门前聚齐,那槽果真成条河了。接下来愈糟,河水渐成死水,各色人等又向里边大小便、倒脏水、泼马桶,河水最终臭如厕所——实际比厕所劲儿还大,但看想来出恭的,还没解裤带呢,早掩鼻子逃了。

   到这时候,当然再没顾客上门。邻居倒全闹上门来。他们把家里破布烂衣包住脸孔,算防毒面具,站在岸边,跳着脚大骂。过岸他们是不敢的,别给薰死了。经了那厚的包裹,骂些什么倒也听不清——可想而知,所骂比这河还臭,不听也罢。怪的是,他们那一跳,足有十来丈高。但见脚尖向地上一踮,身子便忽悠悠的腾上天去,半天腾不到顶,下地还不知猴年马月。叫人不由想起一个东西:过节的时候,小孩子向天上顶的汽球。

   我眼珠子也向天上定着,不敢相信,难道他们都如此之轻么?

   我再细看市上的人。男的都不大像一个人,而仿佛竹杆上吊的一件衣,摇摇晃晃向街中游动。女的呢,瞧那腰身,非拿放大镜找不到。我要脱下件衣,足够全镇仕女每人缝套镇服了。至于他们的走路,更算不得走,仙人似的足不蹈土,陵波微步,一径就滑过去了。

   到底是别人进化到这地步了,还是我自己变重了?便把我脑袋换成计算机,也弄它不清的。这些年我一心学艺,世事倒含糊了。

   事已至此,店子是开不下去了,只得关门大吉。

   我开始想别的路子,只要讨得口饭吃。我求上门去,帮办喜事的人家屠猪,收点儿刀工钱。我自想手艺是过硬的,饿我不死。然而经我忙过一趟,人家的门框门槛,甚至桌子椅子,都得换新。他们看我的眼,不像看人屠猪,而像看见猪在屠人——猪屠人可比人屠人更见恐怖——那眼里的骇异,直叫我羞愧无地。

   有一日,我正低头在街上走。我一身的霉气,人见人避的,我也没脸抬头跟人照面。然而有个人横在当路,我看也不看,拧身子便向街边溜,要绕过去。可是那人也移身子,非拦着似的。她说:

   “咦,是你呀。你真会躲,怕有二十年不见了罢?还不肯认呢。”

   我瞧了半天,才真认出她来,嗫嚅道:

   “是不敢认了。我从屋里跑了。学了门艺。没学成。”

   下边再讲不出来,只好哑起嘴巴。

   “我记得倒清楚。最后一次一起玩,是去装夹子,夹兔子麂子。结果第二日大人满山找,兔子没夹到,我们两个正夹着呢。那才几岁呀。唉。”

   这样谈着,好歹回熟了些,我的腰身也直了几分。这才彼此寒暄亲近。接下来,她就怪异于我的庞大了,瞧她眼睛睁大的程度,我便知自己庞硕的程度。而我呢,看她如一根刚插下田的秧,也觉眼睛不大习惯。

   我们一路走着讲话,她把眼死盯我的脚。我每走一步,地上便显个五寸深的坑,青石板在我脚底变了海绵。我只恨不能使出旧手艺,把这脚剁掉。我也看她的脚,那脚可轻巧活泼,但觉显摆,毫无惭意的。石板上有片落叶,枯得卷起来了,那脚从它踩掠过去,叶子居然还照旧卷着。这叫什么脚。

   她叹口气道:

   “你命不大打对呀。”

   “是。不怕出丑,饭都不易到口。”

   我按住肚皮,免得它这时咕噜起来——实际这三天里,我大半靠喝水撑着。

   她想想道:

   “这得想个法门。我带你去个地方罢。我们穿开裆裤时的伙计,不帮帮你,讲不过去——这边走。你不必问得,到时自然见分晓。”

   我于是跟着她,直到一处大屋前。这屋气派得,上下百里没见过,除非老人讲古说的皇宫——也不知它建在哪里,怎么几步就到了,难道就在镇上么?屋子像背着手、端着架子,庄重肃穆,叫人不敢直视。又似乎不踞在地上,而压在我头顶,我脖子立即矮掉几寸,脚印更深了几分。

   “到了。你把心摘下来罢。”

   我惊得一身寒毛直耸,不由低叫:

   “这开得玩笑的,要出人命。”

   “你信我,少不了你一匹虱子。你呀,这都不晓得,真不大开化——你要怕,我帮你动手。几百斤的猪都杀得,摘个把心,几两重的事,吓破了苦胆。”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手赫然已经伸到我胸口,手掌加半个腕子,都没进肉里去了。可是,她手柔若无骨的,连形状也感觉不出来,简直不是个实物。我只觉有什么进了胸里,并且舒畅得特别——就是说,讲不清怎么舒畅的。

   “为什么摘掉它?”

   “不为什么,这里的老规矩。”

   我不经意间,她手又退出来了。手掌上一颗心,通红的,正一下接一下跳得起劲儿。它跳得安稳自在,全不觉有什么不妥。我得老实讲,我自己胸内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这恰叫我愈加惊耸。她不理我,四处看看,寻到门前石狮子后方,挖个小洞,径自把心埋下,还加片大叶子盖上。我想挡都来不及。

   “走罢。不摘掉,不准进门的。这喊‘洗礼殿’。洋鬼子生下来,都要行洗礼。其实我们这里,也有这规矩。”

   “从没听说过呀。”

   “你闹得没饭吃,就为这。”

   我吊着心眼——可是它已不在了——随她进去,猛的撞过来一阵异香。口水立即漫到唇边,比我师父吃酒时,来势还凶。喉咙也跟着咕嘟一声。我朝她望望,女孩子面前露这形相,终不大好。她恰好也正惊奇地盯着我喉头,我脸忽然烧个通红。

   “噫,还会脸红。你呀,真是没开化的。”

   屋中间摆着一条长桌,一直向屋深处伸,不知伸到哪里去了——这屋像没底墙的。桌上每隔不远,就点根蜡烛,大厅照得比白天还亮。烛花毕毕剥剥,你响一声我应一声,满屋没个休歇。香味似乎就从烛上散出来的。烛下一溜儿盘子站队,上边装的吃货,连我这屠夫都认不出来,可想全是山珍海味,阔人才吃得到的。

   这时候,桌边已经坐了两长列人,隔桌子相对。个个脸上一派红光,活似才刷了新漆的。神态穆然虔诚,时时要下拜的势头——这样的神情,记得小时祖母拜观音时,我才见过。

   一个声音镗镗地问:

   “齐了么?”

   “齐了,最后一个也到了。”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挨个儿介绍过去,讲是新来的伙计。大家都肃然露点儿微笑,朝我点头如仪——这点头微笑,像也照规矩来的,面子上中规中矩而已。我也不管,捱到坐上桌,我眼只紧盯盘子,要把它钉在原地,生怕它飞掉。终于那个声音开恩说:

   “开席罢。”

   我立即头朝下扎,操起筷子,像操起我的点红刀,又快又狠。盘里的东西,仿佛自己活了,直朝我嘴里飞扑。味道是极好的,我也不及细辨——要辨也未必辨得来。她在旁边轻笑,我没功夫理她,我太饿了。我的盘里才扫净,她早把自己的盘子推过来,我谢都没谢,顺势全收纳了。

   东西吃完,大家也便轻松下来。我没事儿,东西乱瞄,只见众人约齐了似的,一齐从右口袋里掏出手绢,又同一手势,把手绢轻甩一下,柔和地抹油腻腻的嘴。随着听了口令一般,把手绢收回。于是互相笑着,邻座之间小声交谈。天下会有这样优雅和睦的吃席。我替红白喜事屠猪,酒席没少吃,大家一上桌就抢菜,一边赌酒,大呼小叫的,不放倒几个,决收不得场。我没手绢,也认得客人,一身拘束,只光眼望我的玩伴。

   我的玩伴于是拉我起身,各处闲走。他们都笑着向我说:

   “恭喜恭喜。经了洗礼,你就成了人了。”

   她替我接着话头,个个回谢过去。

   还有人说:

   “咦,你们两个,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呀。什么时候办事,我们可要吃酒的。”

   还有的更说:

   “早生贵子,双胞龙凤胎,想是不在话下的。”

   她笑得一身都像春天正开花。我渐渐放松些,觉得天下再没这样善的人,这样好的地方,瞧他们热乎得,直把彼此当弟兄,一点儿没疙瘩的。我身子起股热浪,只觉喉咙里憋着喘粗气,火车正启动似的。

   整个大厅我们都转遍了。大家三五成群,散着步,聊着天。偶尔还见人把书举过头皮顶,摇着脑袋读,听者跟着节奏,也一拨儿晃脑袋,甚至低声随着背——学问都这样大,怕不比下了老秀才。实话说,我头次长了阅历。我听得久了,恍惚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屠夫,倒成个绅士了,身子不由拔高好些。

   我的玩伴偎着我——什么时候偎上的,我晕乎乎都没大留意——小声问:

   “知道蜡烛什么做的么?”

   “不晓得。我们平日点松亮子,再好的媒油灯。这家伙只听说过,不是大户人家,怕点不起。”

   “就是心做的。有些人进来时,心没摘掉。他们不守规矩,所以拿他们的心点天灯。”

   我打个大寒战,还不及讲话,她抢着又道:

   “还有,你刚刚吃的,也是他们的心、肉,什么人蹄子、人耳朵,一样都跑不掉。厨师父手艺高,你吃不出来罢了。好不好吃?”

   我那一惊,身子直往下坠,张嘴就要吐。她手比我快,死劲儿捏住我喉头:

   “呕不得,千万千万。一呕就全完了,白来了。吃都吃了,下都下了肚,还有什么?味道真鲜呀。”

   她粲笑起来,一身散出的滋味,也不减一桌好菜——也许受她的蛊惑,我肚里忽的安静了,心里也坦然了——也许因为它早摘掉的缘故——想,这是实话,吃都吃下了肚,还怕它什么。

   她接着说:

   “你这样铁重的,晓得缘故么?就因为身上装得有心。心是世上最重的玩意儿。而今好了,洗礼之后,便没有心,你也照活得下去了。”

   “那,那,照你讲,我也会变轻么?”

   我低头,发觉自己不在了,只剩根竹杆,还不及从前一只手指粗。这不知谁换上的,全没跟我打个招呼。我试着耸耸身子,还没使力,人已经飘起来了,想压都压不住,直飘上屋顶,天灵盖上撞个大包。

   我一时懵掉了。也不知怎么弄的,就给她拉到屋外来。

   “你先醒醒雾,我去看看,还在不在。”

   她扶我站稳,自己往石狮后,躬身去挖一个黄土坟。我看了半晌,记起这就是方才她埋的。我这时候清醒之极,这世人再没这样明白过。我说:

   “还挖它做什么?累得人死。”

   “蠢。就是刚才,殿外边来了好几拨人,到处乱挖,都是些心贩子,满世界找心呢。幸亏我藏得牢。”

   “收了心什么用?贩得出手么?世人都恨不得摘掉,还有谁找罪来受?”

   “说你不开化。唉,也不怪你,少了见识的。跟你讲,这玩意儿长在身上没用,只有害,要吊起来做广告,上上等的货色,最招徕顾客的。”

   那夜我们便成亲。我一身全软掉了,活了几十年,就这会子最受用。听人说,男的是女的造就的,我这回开窍,真信实了它。以后不用讲,她讲什么便什么,我再不违拗半句。

   次日我又开张了。照老式子,把屠凳摆出门外。又找出“宰相屠”的老匾,拿布细细擦干净,搬张木梯子,挂到大门顶上。还在匾旁钉颗长钉子,把我的心挂在上边。

   等我从梯子上滚下地,屠凳已经看不见,早给顾客淹灭了。但听她在人堆里叫:

   “快点快点,我挡不住了,肉都要抢光了。”

   可我一时还爬不起身。我累得瘫在泥里,一身骨架像挨了拳师狠打的,险些没寸断。缘故是,那玩意太沉了。不但我觉得这样,梯子想必尤有感触,它这时候躺在我身侧,已经断成三截——伤成这样,是没救的了,便有感触,也再发不出来。

   当日收工后,我们躲在屋里数铜板。我是不大数得清的,多亏她这贤内助。我只搓着手,在旁边左转右转,一边问她数完没有。一边说:

   “我们好日子来了。”

   她撅屁股趴在铜板堆上,忙得回不过脑袋,遥遥教训道:

   “没眼色的,这便算好日子么?明日我满镇跑一路,招几个伙计,好打下手。后边还没发作呢。”

   我鼓眼道:

   “还要怎么发作?”

   “这才起个头呢。到心发臭的时候,你试试场合,怕不忙断你腰脚。”

   果然,我的心开始变臭时,我便成了大富翁。

   我当然不再屠猪了,活儿都交伙计去干。像所有阔佬一般,我成天游手好闲,到外瞎逛,除掉花钱,再没他事。

   有一天,我正在街上闲遛。我早把心摘掉,体重减了大半。而且,照老例,人一阔起来,骨头更又轻掉了。所以我而今简直没分量的,逛街时不单像穿了滑冰鞋,甚至像鬼影子,一溜儿只顾飘着。正飘得惬意,忽的给一阵声音挡住了,再怎么使劲,也冲它不过。

   我才低下仰天的脑袋,屈尊向地下一望。脚下是个大坑,人形的,里边正满满地躺着一个人——挡住我的,便是他的呻吟。老实说,自从阔将起来,我听觉也高贵了,凡呻吟我全受不得,它入到耳里,尽成鬼哭狼嚎。只到这时,我才肯重操本行,把呻吟者一把屠掉。倘不是我肯这样济世,这世上不知要痛苦几多倍。同时呢,我也技进于道,由屠猪升级为屠人了。

   我正预备拿出老手艺,猛的发觉,坑里躺的是我师父。瞧那模样,死得只剩一丝气吊着了。可是呻吟一下,还这样的劲力,挡得个把人——甚至阔人——住。即便到这时,他还这样地重,直陷到地下去。我忙把刀收起来。阔人虽说高等,总还是个人,是人便不能忘本,师父我是万万不敢屠的。即使因此挨世人的指责,讲我染了穷人的劣根性,我也只得认了。即使因此少给世界减了苦难,我也只好冒些道德风险。总之,师父我是非救不可的。

   师父最后一口气说,他已经整整一年没进粒米了,没人上他的门。我忙雇了辆吊车,把他提起来,直住家里赶。自己更快过车速,一下便闪向郎中门口,向空气里显个影子,连叫:

   “备药备药。送到我屋里。”

   郎中道:

   “不是许久不吃酒了么?我药担子都丢了。”

   可是我听不见。我早鬼魅般闪进酒店了:

   “快来一坛。其馀的摆在门口。”

   “怪事怪事,又吃上了?还不快去酒坊?见坛就搬。月钱每人补两吊。”

   我没像旧时一般,再去买草鞋。我身子轻,不消费鞋了。

   接下来的情形,我这鬼影子一遍遍闪向酒店,把酒搬回家。可是灌下几十坛,师父没能回阳。郎中熬完两担草药,师父才勉强捡条命。然而他虽活下来,早成废人,路不能走,活不会说,只成活尸一具罢了。

   我于是把他供养起来。

   我建了间铁屋子,置了张铁桌子。把师父吊到桌上坐着——反正他也不消睡,成天跟睡并无二样。他的铁椎跟铁箫,我也搬过来,挂在他身后铁壁上。这颇费了我些银子,一整套活儿,都得满世界请人,专门设计,特别来造的。

   每日清早,恰是师父喊我起床的时辰,我便去他屋里,喂他几口粥。我边喂,边喃喃叫师父。我心里痛——虽说心已经摘掉,而且早都臭尽。这时候,我便害强迫症般,想起从前,想起跟他学艺的光景。那时他拿烟杆敲敲床背,老是一句话:

   “鸡叫了,起来。”

   可是师父再不开口,我再听不见这话了。

   时间一久,这事儿传开了。老秀才不知什么路数,引了几个大学问家来,说要考证师父的身世。我当然把最贵的吃货供着。吃了几个月,到我快破产了,他们才考证出个名堂。原来师父是史上最讲信义、重然诺的好汉子,也属史上最坦荡无私的烈士之一。他们大着舌头讲了结论,就打着酒嗝出门,顺便把桌上的剩菜馀酒提在手里。我只低腰恭送,也不敢虎口夺食。至于他们的考证,我当然不大懂的。

   可是天下总有人懂,所以这以后,我生意愈加发旺,接下来又阔得发腻了。

   而且,添了许多人特来瞻仰他,在铁屋里跪叩个不休,满屋都是竖起的屁股尖,还有脑袋打地之声,闹得我没个了局——我自然只好忍着。所以,到我再阔之时,我师父也便成了屠猪、屠人的人们,吃猪肉、吃人肉的人们,以及靠互相屠、互相吃才得以延续的——这种种人们的神祇了。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九日作

   二零零九年一月十五日理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