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的故事(一):“老虎”
此处所言的老虎吓不着人,不是真老虎,而是“三反、五反”运动中的纸“老虎”,一捅就破。 运动开始于1953年左右,半个多世纪以前,我还未上学。如今,留在脑海中的只剩一句歌谣和三字组成的中国特色自造词语。歌谣如下: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也反对。词语则为“打老虎”。 根据父亲回忆,“三反”运动主要是反当官的贪污腐化。当时,天津地委书记(相当市委)张青山和专员刘子善因贪污公款被处决,对全国人民震动很大。之后,运动逐渐波及百姓,扩大为“五反”运动,各机关都开始动起来,民主党派自不能例外。 我认识史英的时候,打虎运动已属过去时,他且成为了鳏夫,独自带一男孩儿住在机关大院。机关大院,是父亲所在民主党派中央机关的宿舍。此时的史英与人合住一个单元。由于家中无人料理家务,衣服总穿得邋里邋遢,手中牵的儿子很是黑瘦,没有精神。 他们常到机关食堂解决一日三餐,而我也是食堂午间常客,遂与他们磕头碰脑。那男孩不理人也就罢了,这位史叔叔则脾气怪异,不好相与。每每遇到我等非但不笑,亦不扭头装看不见,而是无故出口伤人,态度极不友好。 记得我曾与他打招呼,史叔叔,你今天买了什么好吃的?他脑袋一扬说,我买什么菜还用向你这小孩子汇报?噎得我呆立当场。 见到父亲,他则更是横眉立目,说话连损带挖苦,像发连珠炮弹。父亲虽不撕破脸皮,却也弹来枪挡频频出招。没闹到抱在地上打滚的地步,也该算剑拔弩张了。我一直不得其解,为何两人像有深仇大恨似的,这仇恨又从何处而来? 直到近年,我问父亲的历史,他才告以实情。原来,三反五反中,他曾做过光荣的打虎队员,而史英则不幸沦为他棍下的老虎。 解放后,父亲没机会接近财物,又是平头百姓一个,运动一来,当然轻装上阵。饶是如此,还是被粒小石子敲痛过脑袋。 解放前,江西城工部曾向小民革借过钱。解放后,城工部还了小民革一部分钱。事后,小民革组织发给每人十元。因那时许多人失业,钱虽不多,也可应急。 三反中,江西地方组织给机关来了一信,说父亲和倪叔叔在这件事上经济不清楚,要求他们写检查。 此时的倪叔叔已是宣传部代理副部长,既然身为领导,当然要识得进退,他立刻写出检查交给组织。父亲却为此愤愤不平,回想当年,为小民革工作时花过很多自己的钱,困难时组织上不过还了区区十元,这能算贪污吗?他决定不写检查,不过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在见到负责运动的副秘书长时,他主动说明了一下情况。所幸机关并未鸡毛当令箭,没有整他,还让他光荣忝列宣传部打虎队员之列,莫非沾了倪叔叔的光?大约为了表现自己(这是我的分析),以免为前事惹火烧身,他主观与客观都必得表现出积极。 那时,宣传部一共揪出两只“老虎”,一个图书资料员将看过的报纸统统卖掉,钱则据为己有,说他“监守自盗”还算贴谱。处罚难以承受也不得不承受:开除工职,发回老家。 史英当时是部里的文书,被揪出来则是外面有人写的一封揭发信。一张几分的邮票,所谓罪行子虚乌有,却整整将他拘禁了几个月,吃住全在机关的一间小屋,昼夜不得回家。打虎队员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知识阶层,或许还有学过法律的,视这等变相私设公堂为正常,法不法的早丢弃了,只剩革命在胸。因揭发实属捕风捉影,当然搞不出任何名堂,最终只能草草收场。 在史英遭关押的几个月中,他的老婆忽然查出得了子宫癌。病中无人照料,又终日提心吊胆,更顾不得及时治疗,病情当然只有加重一途。待获自由的史英回转家门,老婆已是病入膏肓,回天无力。几个月后,她终于撒手人寰,丢下的儿子仅三岁。 史英气愤难平,从此变成一只“乌眼鸡”。有好一阵,他在宣传部大发离骚,说就因他遭无辜拘禁,才致使他家破人亡,这些整他的人要负责任!但整了也就整了,整得家破人亡也不过只能发发牢骚罢了。所幸那时还有发牢骚的自由。 我不清楚父亲是如何积极操棍打虎的。但看史英每每见到他的模样,他一定将人家伤得不轻。设身处地的想,如果我不幸成为一只老虎或老虎的儿子,搞到家破人亡,那会是怎样的心境?譬如史英,若告诉他的儿子,自己被关起来时,你母亲得了重病,最后忧伤过度,不治去世,他能不耿耿吗?亲娘只有一个,任谁都无法替代。 不久,史英搬出了大院。再后,便听说另组了家庭,对方是位小学老师。中午吃饭,仍常在机关食堂见他,还是比较邋遢,说话也照旧阴阳怪气,看来难变了。 冤冤相报。到了文革,史英首先跳出来贴父亲的大字报。很快,又有人整他,说他在日伪政府工作过,是汉奸……所幸风只吹过一阵,斗争矛头便转向走资派了,双方都没遭遇大难。 自插队回京,我便再也没见过史英,不知他过得可好,现在是否健在。知道他的遭遇后,真想替父亲对他说一声对不起,但估计他已作古,似父亲这样活到九十八岁毕竟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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