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机关大院的故事(二):孤男寡女

机关大院的故事(二):孤男寡女

 

大院里断断续续住过些单身族,大多印象不深,只有一孤男一寡女的遭遇常常浮于脑海。

孤男名叫宜平,搬进大院时三十余岁,个子不高,五官端正,脸色红润,长得挺精神。

姐姐咪咪因为漂亮,深得大人们喜爱,宜平叔叔也不例外。我沾了姐姐的光,曾多次被他带去看电影、吃大餐等。

印象最深的是他与一位朋友带我们去和平宾馆吃西餐,因为从未吃过,他还教给我们怎样使用刀叉。出门时,他一边拍我的脑袋一边说,看你吃得真痛快,就差把刀叉吃进去了!好!不像你姐姐,太斯文。

以后的节目我记得真切,我最喜欢看外国电影。那次看的是《世界的心》,情节忘了,只记得女主人公美丽而高贵。

由于他是单身,母亲似乎还张罗着给他介绍过对象,可惜都没成功,高不成低不就。也幸亏没成功。

反右前,他在机关报的报社任编辑。他是广西人,大学肄业即到桂系做了文职人员,搞过反蒋进步运动,在党派成员中历史相对简单。大约由于无甚历史问题,他便有了矬子里拔将军的感觉,胆气过壮,还有些飘飘然,进一步天不怕地不怕起来,变得口无遮拦。据父亲说,他还有一业余爱好,专爱打探小道消息。

按父亲的话讲,这种不听话的角色,一有机会肯定要跳出来,生怕人家当哑巴把他卖了。你想,有鸣放的机会他岂能错过?当然,倒霉也就一定了。

因没有反动历史可联系起来进行批判,对他的处理相对宽松,只降了两三级,仍留于报社做编辑工作,只是降为了助理编辑。

据说成为了右派,他也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整日牢骚满腹。好在是扎在有历史问题的矮人堆儿里,众人都自顾不暇,也就只把他当作喜欢胡闹、有点可笑的疯子,姑且放其一马。

因为是右派,又有着半疯不傻的名声,女人避之惟恐不及,就连我们这些孩子,包括吃过他喝过他的我辈,按当时的话讲义无返顾,按现时的话是冷酷地同他划清了界限。老远看见,便拉开距离,或将头别过去,或把头抬起来望天,背后对他的称呼也干脆将叔叔二字擦去,直呼为宜平了。

他一直没能成家。右派改正不久,他突然半身瘫痪,成为集拽子、瘸子于一身的残废,甚至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生活不能自理,只有找个安徽保姆来伺候。巧了,那保姆也是单身,丈夫已经去世多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本身就是故事,何况在我们这个特别爱说三道四的大院里。一时吐沫星子四溅,要把两人活埋。

宜平是个不论的人,都这样了,更不在乎。他主动反击,想用结婚堵住众人的口。没想到报告打给组织,组织却不同意这桩婚事。没有介绍信,婚只能泡汤,他们只有继续生活在唾沫中。但唾液里的生活也没能维持多久,他很快又一次中风,终于撒手归西。

尽管身后没有子嗣,他咽气的时候还有那安徽保姆在身边。不像报纸中描述的西方某些孤寡老人,死到发臭才被发现,这可否算不幸中的万幸呢?

寡女的姓名暂且隐去,就将她称做吴女士吧。对于她,我几乎一无所知,她的事迹全由父亲向我讲述。

吴女士终身未婚,一生都苦恋一个男人。反右前后,她曾在大院住了些时日,以后搬走,文革结束又搬回来,直到终老。

她是名牌大学的学生,未毕业便参加工作,在国民党某部做科员。在那里,她结识了时任该部部长的要员王某。吴女士才貌双全,王某为青年干才,彼此一见倾心。无奈王某已婚,妻儿在堂不忍离弃。而吴是非他不嫁,从此一生未婚,只做他的红颜知己。这段旷世恋情大约维持了半个世纪,直到王某作古。

抗日战争前后,吴参加了民主运动,后成为小民革某市副秘书长。王因是国民党高官,小民革未予接纳,但吴参加民主运动,肯定在各方面得过王的支持与帮助。解放后,王任人大常委会常委,吴则为全国人大代表,两人都是党派的中央委员。

反右前夕,人大曾组织部分委员及代表去外地视察工作。王从家乡视察回京,正赶上了鸣放。会上,他将地方干部描成一塌糊涂,指责他们把家乡搞得一团糟。吴女士性格泼辣,一贯心直口快,向来不喜歌功颂德这套,她觉得自己对民主运动颇有贡献,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与位置,如今只做个摆设,心中难免不平,便时常有些微词。鸣放会上自然会把这些牢骚放出来,又对人大提了不少意见。

两人不识时务地一起放炮,同时被打成右派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引蛇出洞”之后,机关成立了打蛇小组,父亲有“远见”没胆量,一直未给领导提过任何意见,有幸忝列组员,组织上曾安排他和几位组员共同整理过吴女士的材料,对其进行有组织有目的地揭露与批判。

反右之后,王某及吴女士在人大的职位无疑都被取消,但考虑到两人均为有影响的人物,年纪也已不小,便让他们到国务院参事室挂份闲差,领份不薄的口粮,进行监督改造去了。对这种遗老级的人物,也算体现了宽大为怀的政策,即敌我矛盾人民内部处理,肉体上没做任何刁难。

在铺天盖地大字报汇成的汪洋大海中,我没能记住吴女士的名字,但王某的名字记得真切,有不少大字报都对他口诛笔伐,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把他画成有张人脸的老虎之类的野兽,手里或拿匕首或举大刀……这些大人的画艺实在拙劣,甚至比我都差。

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回大院探望父母。此时王某已作古多年,右派们几乎都改正了,只是官方对这场运动的认定还在暧昧。我见不远有一白发老太坐于残疾车上,一保姆在旁陪侍,正晒太阳。

母亲指着她悄声对我说,那是吴某,全国政协委员,腿摔断了,没儿没女,只一外甥有时来看望她……言外之意活得挺惨。

此时的她沐浴在阳光里,白发闪着耀眼的银光,显得雍容华贵,那一对眼睛有种大彻大悟之后的睿智与静谧,不由不让人肃然起敬。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老太太,离红颜薄命及凄惨这些词汇何其遥远!

 

 

 

 

吴女士的经历,想像空间真大。

突然想起吴茂华先生在笔会贴过的两篇文章,题材上与逍遥大姐的故事近似,可以参观。

http://www.zmw.net.cn/bbs/dispbbs.asp?BoardID=12&ID=47466&replyID=&skin=1 居民主任张玉英

http://www.zmw.net.cn/bbs/dispbbs.asp?BoardID=12&ID=47605&replyID=&skin=1 孙老夫子

寡女的姓名暂且隐去,就将她称做吴女士吧。......吴女士终身未婚,一生都苦恋一个男人。反右前后,她曾在大院住了些时日,以后搬走,文革结束又搬回来,直到终老。

——终身未婚似不称“寡”的。

——也跟着泽雄兄读了吴茂华先生。

——都是儿时的眼光,更加客观白描。

跟周泽雄读了吴先生的两篇文章,应该好好向他学习.

报告何斑竹,本人很懒,更不爱动脑子.只是脑袋瓜里突然蹦出"孤男寡女"这个成语,就用了.至于"寡"是否指寡妇,还真没认真想过.手头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也是很少翻.这回看了,跟斑竹说的一样,那就写检查吧!又一想,好不容易认真一回,找找<词源>吧.翻箱寻柜找到了,还真让我蒙对了,"寡"有"单独"之义.既如此,我的检查就免了吧!

曲尽人散处,多少悲凉忆。——突然有作诗的冲动。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那就做一首吧!
以下是引用逍遥亦南在2006-8-7 18:09:00的发言:

跟周泽雄读了吴先生的两篇文章,应该好好向他学习.

向逍遥大姐说明一下,吴先生是诗人流沙河的夫人。
哦,错把女她当男他了!见笑!偶不认识流沙河先生,但非常敬重他.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6 23:15:46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