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卡尔

帕斯卡尔

昨夜可能没有醉得特别凶,早上五点我醒了。刘芳还睡着。我悄悄起床,到网上瞎逛了一通,打开这个文件,想记点东西。接着手机铃声响了,这是刘芳订的闹钟。我忙去卧室开灯,刘芳也正起来关掉铃声。我问她,今天困不困。她说还行罢。她每天七点得起来,梳洗一阵,匆匆忙忙去上班,晚上要七八点才得到屋。身体的透支可想而知。通常她总在床上赖着,把铃再订晚十分钟,贪这一小刻的休息。有时困得不行,最终只好请假。如果我是醒的,早上这段时间,老是我一遍遍催她起床――而我并不忍心。


我笑着跟她说:哪像昨天早上,铃声一响,一跃而起,快得像黄继光扑枪眼似的。也许因为前天睡得早,昨天她确未磨蹭,当然,这样的情况不大多见。


她在洗手间洗漱,我无所事事,在房子里东晃几步,西晃几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房子里的家什。我晃到洗手间门口,见她衣已穿好,上身小毛衣,下身裙子。我说,穿这样少,会冷的。她正刷牙,闷着嘴回答了一句,我没听清。我也不管,一边想到从前读到的一个事:好些欧洲妇女晚年是在轮椅上过的,因为年青时爱俏,冬天多穿裙子,结果落下风湿,膝关节直不起来了。我一见她穿裙子,就想到此事,应当跟她说过。现在不是冬天,我也就没有再啰嗦一次。


我依然晃来晃去,一边想到,她的生活填得真是充实,起床、干活、回家、吃饭、搞卫生,等等等等。而我呢,什么事也不干,白吃饭不讲,还天天喝得烂醉,并因此招得二人别扭。尤其是,还满肚皮虚无缥缈、莫名其妙东西,把自己折腾得不成看相。我究竟干了什么?


我又晃到洗手间――房子极小,要不了几步――笑着说:你瞧,我的日子就是这样,成天在房子里左晃右晃的。她说了句话,似乎说,可以出门去晃晃的。我想到《传羿》里写赵六寄住羿家,挨嫦娥的那餐讽刺:“每天十点十一点起床,院子里一个哈欠便打半个钟点,懒腰伸到屋檐上去了。吃了饭便东逛逛西逛逛,左打嗝右打嗝。”我常爱引用这段,来描述自己的闲居。


我信手抽本书,是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我从前似乎翻过几下它,好些地方不懂。我坐到藤椅上,随便打开,便看见一节:


“无神论者表现了精神的力量,但仅只到一定的程度。”


我不知它到底何意。但是想起自己心里常默念的一句话:“无神论真是可怕的理论。”为何可怕?因为它讲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庄子那一派,还留下些模棱两可的话,来供人附会推衍。譬如“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这样的讲法,就很容易叫人联想起“灵魂”。我似乎确看到有人从这里引出灵魂观念,再把它与道教的修行――求不死――连到一起。也许便是我自己这样干过?无神论的灯灭,可不像庄子的薪尽,它是油尽灯枯,而不是薪尽火传。帕斯卡尔的脑子里,无神论的精神力量表露在哪儿?不知道。也许敢于直指断灭,而不是回避、自欺,要算精神力量之一。它的“一定程度”定在何种程度?不知道,但是它肯定解决不了对死亡的恐惧,因为它不提供不灭的灵魂,连轮回也不答应,我们无法从自身找到依托。它也不准有上帝以至一切类似的神,我们无法从外部找到靠傍。它把你孤零零地抛掉了,干脆利落地扔给死亡处理。真是冷酷无情。仅凭自己哪点儿可怜的“精神”,在死亡面前站得稳么?那可真是极高的修养,至少我自己渐渐要向恐惧趴下。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讲:真替无神论者着急。一个有信仰的人,完全有资格着这个急的。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替无神论者害怕。


我把书再往前翻一下:


“消逝――感觉到我们所具有的一切都在消逝,这是最可怕的事了。”


他把“消逝”二字打上着重号,似乎拿手指敲两下桌子,提醒我,他知道我怎么了。


“在我们与地狱或天堂之间,只有生命是在这两者之间的,它是全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


我想起他的名言:人是脆弱的芦苇,然而是能思想的芦苇。我想跟他说:恰因为它能思想,它变得更脆弱,更不堪一击了。野兽不会被思想里的死亡打倒,人却会的。人是生活在想象里的动物,不比其它物种,大致上只活在当下――它们缺乏强大的抽象概念能力,因而很难创造一个想象的世界。不过,这是一个无信仰者所说的话,跟帕斯卡尔未必投机,也许他会说,因为人能思想上帝,他变得强大了,谁能强大过上帝呢,有上帝撑腰,又如何可能趴下呢。


“怕的是没有危险的死而非在危险中死去;因为人总是人。”


不大懂。我想,猝死最好,在自己没有意识之时,一下了断。这远强于自然的死亡,或者疾病的死亡。后者的过程太漫长了,我们得时时面对死亡的想象。可怕的并非死亡自身,而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是句废话么?没有死亡,何来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死亡不叫人恐惧,何来对死亡的恐惧?那么,把恐惧改成“想象”?如果不能对死亡发生任何想象,死就完全只是个物理过程。我们当然不知道最终去了哪儿,但是,关键是:我们并不知道有“去哪儿”这回事――没了这回事,则所去之处是好还是歹,那完全不成问题的。可是他接着就说:


“唯有突然死亡才可怕,而这就是何以忏悔师要和大人物们呆在一起的原因了。”


没懂。也许这话里并无玄机,不过讲突然死亡,使人找不到忏悔师罢了――不信神的人不肯忏悔,但是他怕死亡;信神的人呢,倒过来,他也许不怕死亡,而怕死前来不及忏悔,忏悔对他而言,是升天堂的手续,换句话说,是使他不怕死的靠山。接着往前翻。


“当我思索我一生短促的光阴浸没在以前的和以后的永恒之中,我所堵塞的――并且甚至于是我所能看得见的――狭小的空间沉没在既为我所不认识而且也并不认识我的无限广阔的空间之中;我就极为恐惧而惊异地看到,我自己竟然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是在此处而不是在彼处,为什么是此时而不是在彼时。是谁把我放置在其中的呢?是谁的命令和行动才给我指定了此时此地的呢?”


最后那两个问号,是宗教家常问的,当然,他们有答案了,否则成不了宗教家。也是哲学家常问的,然而,他们不会有答案,否则还研究哲学干什么呢。甚至科学家也爱问它们,因为这里暗含着宇宙起源的难题――实际上,好些问题问到最后,只是一个,好比无数人逛公园,无论他们走的什么路径,走得多远,最终得从一个出口出去,最终得回家。现代有个强势宇宙理论,把宇宙起源归为奇点的爆炸。不知科学家自己满意了没有,哲学家是不会满意的,因为奇点自己还须加解释,它是什么,从哪儿来的?科学家只提供了一段时间的“在”从何处开始,而没有谈到“在”自身是哪儿来的。宗教家会满意么?也许,奇点与上帝并不必然矛盾,上帝完全可以创造出奇点,连带创造出与它相关的、随它而来的一切物理规律,有了这些物理规律,自然而来便是我们眼下这个世界。“我竟然是在此处而非彼处”,这些话,我想,持“强人择原理”的人可以琢磨一下。他们的话我不大懂,好像说:宇宙所以是我们看到的那样,是因为,不如此演化,就没有我这观察者来观察得到宇宙了。它似乎有意义,但是可能是句辘轳话。帕氏后边说:“有多少国度是并不知道我们的啊。”多宇宙论似乎设想,按照概率的可能,宇宙随时分化为无数个稍相似而有区别的宇宙,在我们这个宇宙里,有我们,在其它宇宙里,可以有略不同的我们,当然,有些宇宙里并无我们。


而我呢,我在这段话里,最爱读分号以前那节:“当我思索我一生短促的光阴浸没在以前的和以后的永恒之中,我所堵塞的――并且甚至于是我所能看得见的――狭小的空间沉没在既为我所不认识而且也并不认识我的无限广阔的空间之中。”这段话完全描述了我自己的恐惧,自己何其渺小,而宇宙则永恒无限;我无力去认识这个宇宙,而且,这个宇宙也从不认识我,从不关心我,对它而言,我是全无紧要的,只算个空无――处在这样不和善却又无限的环境里,谁能不觉得孤独与恐惧呢。我最上心的,还不是理解这个宇宙,而是它的不可知带给我的恐吓,尤其是我将沉没其中――这件事带给我的恐吓。理智上的追问,可能最终源于欲望的不肯接受。就在这一节之后,帕氏说:


“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


讲得真好。它一直沉默,不会回答理智的问话,尤其是,它一直沉默,不肯回答欲望的要求――无论欲望如何向它乞求,它最终将把你吞没,而且不解释原因。它才是主人,只有主人享有不理睬问话的权利,奴隶是没有的。奴隶只有服从的份儿,有时他可能提问、乞求,而这恰恰因为,答案不在他那儿,东西不在他那儿。他未必得到回答或者回复,事实上,他从未得到回答或者回复。没有一个奴隶知道,自己如何成了、为何成了奴隶,没有任何一个主人愿意回答这个提问,也没有任何一个主人会解放奴隶。


“最后一幕若是流血的,那末无论全剧的其余部分多么美好;我们最后却把灰土撒到头上,于是它只好永远如此了。”


这是讲死亡么?至少很套得上。把人生比喻为戏剧,东西方都一样,因为实在太像了。把人死联上灰土呢,也东西无别的。无论东方西方,土葬在古代似乎都最为普及。我在电影里看到,西人入葬时,亲人要向棺材上洒把土的。灰土暗含的喻义,东西方也同样久远。中国的神话里,女娲抟土造人;西人的宗教里,上帝照式用尘土造人。《圣经》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中国同样相信人来自于大地,最终也归于尘土。两方都行土葬,拿实际的丧仪式,来完成这个循环,死亡与尘土的连带,因而不仅是个比方。陶渊明讲死,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而生呢,他又说:“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生也相似于埃尘,风中飘荡,因为没有根蒂。在时间中我们没有根蒂,因为随时飘荡,最终归于死亡,你找不到一个东西把自己固定下来。这跟生命没有意义,因而精神没有归宿,何其相像。它实际上便表明生命的没有意义。在茫无际涯、我不识彼、彼不识我的时空里,“意义”有何意义呢?我们可怜的那点儿“意义”与“意义感”,何处可存放呢。


拓出娘胎真破石,迷云混雨一番番。江山千万平方里,神思五千上下年。宇宙茫茫飘泊里,时空忽忽变迁间。此心将托终何托?一读南华泪一潸。”


这该是一九八七年作的,那年我十九岁,二十年了。帕斯卡尔死在三十九岁,我呢,也活到三十九岁了。


也许我应当不时翻一下他。


我坐在藤椅上正翻着,刘芳弄完了,到客厅里来说:不冷的,二十多度呢。她指的是穿衣与气温。她每天都在网上查一查,看第二天天气如何,该穿什么衣,带不带伞。我觉得她的日子过得结结实实,踏踏实实。我放下书,跟她笑着说:


“唉,我们家的家长要出门了。”


跟往常一样,她跟我举手道别。[07.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