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余习广:擎起共和国圣火——右派囚徒与国策死刑犯之路

目录
01、铁血吁天录:一个人与共和国(序)

第一章、“引蛇出洞”启祸端

02、权谋阴阳寅初亭
03、山城高校的鸣放高潮
04、风云突变见风骨
05、私欲张开血盆大口

第二章、右派生死两依依

06、“中国青年自由党”事件及余波
07、套上枷锁
08、迷途羔羊
09、依依离散情

第三章、流放劳改丛林乡

10、跃进山乡的人们
11、“天堂”路上“搜粮队”
12、“卫星”放出“妖蛾子”
13、火烧民房:“共产主义新村”梦

第四章、一纸千字罹奇祸

14、求诉信与“反攻大陆”
15、月晕础润
16、五人“反革命集团”案
17、乡亲情和公安查案“大跃进”

第五章、人神共愤放卫星

18、“气死美帝野心狼”的“钢铁卫星”
19、钢铁抄家队
20、“高产卫星大跃进兵团”
21、亩产五十万:“胡团长”的卫星术

第六章、判刑入狱冤如海

22、“执行逮捕令”
23、“232478号”新犯
24、人民政府、牢头和犯人
25、强权真理与公诉判决

第七章、撩狱逶迤歌乐山

26、“中美合作所”:宝地上的松山化工厂
27、美之罪
28、英雄救美再落难
29、转监白公馆

第八章、家国蒙难梦成空

30、囚犯回校
31、劳改集训队的校友们
32、争取大赦的囚徒们
33、梦断反右倾

第九章、危难求道起英杰

34、从死神的手里逃出来
35、谢照勇“叛国投敌逃跑集团”
36、饥寒起盗心
37、“地下共产党反革命集团”

第十章、死里逃生华莹山

38、矿难与“密谋逃跑”事件
39、炼狱政治犯
40、煞气腾腾的管教们
41、磨房毒刑

第十一章、闻祸志动安顺场

42、铁索桥畔论英雄
43、红军渡畔多饿鬼
44、意外收获
45、“土豆烧牛肉”的真谛

第十二章、情恨两劫是红尘

46、崔义仁和他的女儿
47、美丽使人幻想
48、“社教”刮进五家曼
49、“高级知识份子小集团”

第十三章、狂飙祸横见雄心

50、《和平里的战争》
51、冤狱“少年抢劫犯”徒弟们
52、“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
53、“总动员令”与劳改营的文化大革命

第十四章、革命嗜血动风雷

54、革命将吃掉自已的孩子!
55、与“罪人”相恋的“红卫兵”
56、深挖暗藏的“三家村”
57、视死如归

第十五章、山城春秋无义战

58、天下大乱“二进宫”
59、监狱里的“工人革命造反军”
60、牢房“亮相”走资派
61、狱中演说家

第十六章、城头变幻大王旗

62、“冲击公检法”
63、铁壁“空巢”
64、死里逃生
65、“先知”张疯儿

第十七章、忍看朋辈成新鬼

66、刑讯与判决
67、王克之死
68、探求真理犯
69、荣经惨案与“反革命武装暴动”案

第十八章、血雨腥风灵鹫山

70、圣地恶耗
71、色魔姜司令
72、伸向女犯的魔爪
73、被枪决的爱

第十九章、乱世飘篷断天机

74、反抗施虐
75、“党中央出现了分裂”
76、知识份子的臭德性!
77、惊天动地

第二十章、雨打飘篷泪沾襟

78、悲愤问天
79、难民悲曲:逃荒的西路军老汉
80、同是天涯沦落人
81、女知青的命运

第二十一章、悲天悯人赤子情

82、故人泪
83、生死恨
84、贫穷的代价
85、动荡的政局

第二十二章、笑傲天地一书生

86、把握历史的契机
87、选择悲壮
88、风险几摧上书梦
89、万言书《献国策》

第二十三章、舍生取义《献国策》

90、强闯新华门
91、一腔热血祭忠魂
92、舌战主审官
93、“杀无赦!”

第二十四章、天翻地覆慨而慷

94、待决的死囚
95、刀下留人!
96、“天要亮了!”
97、走出劳改营

第二十五章、长风万里雄姿在

98、明天道、立大德
99、大任天下是男儿
100、 风波不泯英雄志
101、 一片丹心照汗青
铁血吁天录:一个人与共和国(序)

余习广


       
    1977年恢复高考,对下乡三年多的我而言,高考成为摆脱缺衣少食,终日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困境,圆我多年大学梦的唯一选择。在分数段达标前提下,我填了两个志愿:新闻专业、zhonggong党史专业。
    在当时我的观念中,新闻是人民和社会的喉舌,男子汉大丈夫,当为人民鼓与呼;而历史是智勇者的学问,以史为鉴,鉴往知来。我对于历史情有独钟,起于儿时爱听说古论今,慕英雄豪杰,读故史演义,看天下兴亡。二十四史到如今,我最钟爱的是历史哲学、现代史和人物传记。zhonggong党史,一为当代中国的脉络所在,二能为当时我认为创造历史的老一辈革命家和当代英雄录传写书,岂不快哉!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一时间只觉得天如人愿,心畅意快,天美地美人更美:终于考上了zhonggong党史专业!
    学者的人生价值在于独创性的学问和研究,而知识份子应为社会的良心和导向,不敢以懈怠误已误人。三十年过去,为致力于共和国史、共和国上书史、毛泽东研究、大跃进和“文革”专门史研究,的确也下过一番功夫。在我而言,除《文化与心理:毛泽东传》外,从来没有浪动笔墨,去写“老一辈革命家”的传记!而李天德却是我学者生涯中,在亲身接触的五百多位曾披肝沥胆,冒死谏言上书,宏论国策方略的仁人志士中,让我激情日张,思绪如潮,甘愿殚精竭虑为其树碑立传的人物:就因他是“贫贱能不移,威武能不屈,富贵不能淫”的大丈夫!就因他是“心系家国,大义天下”的男子汉!就因他是“位卑未敢忘忧国”,“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英雄豪杰!就因他是“以社会的良心为已任”的当代知识精英的先行者!
    1989年,当我主编《共和国上书史:文化大革命上书集》。1975年李天德的《献国策》,是“文革”上书的代表作,自然成为我著力收集的文献。第一次接触李天德,是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历史氛围。那年春,举国悲情激昂。李天德时年49岁,清瞿精神的他,时而激情奔涌,时而忧心如焚。给我留下深刻感动:仍是金刀铁马时,仍是热血男儿心!
    是年六月,在极艰难险恶情况下,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位卑未敢忘忧国:文化大革命上书集》,引起广泛社会反响,李天德也因其〈献国策〉,而戴入共和国上书史册。在研究共和国政治思想史和制度建设史中,李天德是一个不可忽略的标高。
    不久,我们失去联系:1993年12月26日,正值毛泽东诞辰忌日,我横遭祸灾。之后下海经商,奔波于商海与笔耕之间。其间,他曾到我工作过的zhonggong中央党校打探究竟,但怏怏而返。
    2004年,为收集〈新民权运动上书集〉典型案例,和四川自贡失地农民维权代表刘正有有所往来。我问起他,是否知道你们市政府政研室的李天德?他自豪地告诉我,李天德是给失地农民维权以支持的朋友。我和他取得了联系,于是兴起了却夙愿的欣喜,并丢下公司经营,陷入三年多来创作激情的搅动之中。



    在共和国风雨如磐的进程中,李天德以其惊世骇俗的远见卓识,特立独行的身体力行,必瘵在舍身取义、群雄争秀的历史丰碑上留下感人篇章!
    李天德是留下浓墨重彩的知名传奇人物,不仅因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史上,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唯一收集的“政治反对派”的治国纲领,就是李天德的〈献国策〉;不仅因为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为开启中国民主政治和自由之路,他率先呼吁最高当局要开放党禁报禁,实行家庭承包制和土地农有……而多次上书建言于邓小平和胡耀邦;不仅因寻求中国经济改革新路径,他奋力追求于“租界式改革开放试验县”;也决不仅仅因为在二十一世纪初,已过耳顺之年的李天德,仍投身捍卫宪法尊严和人民权利的“新民权运动”,并为彻底否定反右运动而疾呼!  
    二十多年“右派”和“反革命”身份,二十年牢狱和“两劳(劳改、劳教)”生涯;“三进宫”刀头舔血而痴情不改,为万民开新世为中华创新业的共和情结,卅余年大刑而矢志不渝,怒斥乱党祸国大奸殃民的千古传承之烈士情怀;冷眼天阙垂青“智囊幕僚”青云直上高官显爵世谷所求之恩宠,热望中华建兴宪政法治始于开放党禁报禁之民主诉求——这就是凸显于历史的李天德!
    几回回刀光剑影,几回回死里逃生,一次次建言惊天下,一次次热血书春秋!本书以20多万字的笔墨,说不完其风波坎坷,道不尽个中滋味!说句真心话:在“无产阶级专政铁拳”和“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雷霆万钧的摧筋洗脑下,在富贵加身名利昭世和失意蒙羞贫寒累身的选择面前,几人能初衷不改,几人能持节如斯?!李天德与反右斗争后的共和国史荣辱与共,正在于他自觉选择了现代知识份子的历史定性,那是他们实现人生价值的人格定位、人性冲动和人生追求:天道公理,万民身世,共和民主,天之大道,天之大德矣!在中国,尽管那是一种历尽苦难耗其一生仍要有待于后来者的现实,尽管那是呕心沥血而往往莹莹孤立四望无助的过程。
    在我所仰慕的当代大德中,在为民族复兴和民主大业努力奋斗的群英谱中,我认为,李锐和李天德足堪当“心系家国,大义天下”之美誉!
    李天德是完成了从传统的仁人志士,到现代知识份子观念和角色两大转换的先行者:即从文人学子传承千年的“学而优则仕”,到“知识份子是社会的良心,是社会发展导向和身体力行者”的观念转变;从传统文人的治世为帝王师,乱世为袅雄谋,到现代知识精英或言现代公共知识份子以民主政治为已任的角色转换。对李天德而言,那是一个“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历程;对当代知识份子群体而言,那是一种“良知为本,事在人为”的昭示。
    创作本书的激情,来自于对历史根深蒂固的眷恋,来自于对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已任的仁人志士们由衷敬意,来自于对在那个时代受苦受难的知识份子群体中,舍身取义,为走向共和而献身者们的深深感动,来自于对祖国和人民生生不息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李天德是共和国史上传奇色彩极为浓厚的知名人物。而本书从蕴酿动笔到修改完稿,也是一番传奇。
    1989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文化大革命上书集〉在即,我给李天德去信,预约五千至一万字关于“〈‘献国策’事件〉”的回忆文章,以按全书统一体例收编。然而,在当时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忧心如焚的李天德,日有所急,夜有所忙,而出版社日程又刻不容缓。其大作在我翘首以待中姗姗来迟。        
    读完李天德关于〈献国策〉的回忆,我感触到他的人生历程与心路轨迹。从1985年起,我开始了〈哭天:大跃进•苦日子百县典型调查〉工程。对于四川大跃进历史,我认为在自贡市政策研究室工作的李天德,正好是合适的撰稿人选,于是写信向他约稿。大约半年后,他寄来两万字的回忆录〈在大跃进的疯狂年代里〉。
    李天德的传奇日渐深度感动着我。1992年初,我提出写作本书提纲,他欣然应允。原计划体例上以回忆录形式,分章节从五七年反右运动,写到八九年他的“改租界改革试验县”破产。九三年底失去联系后,原以为将致本书搁浅。不意,2004年,他给我带来六十万字的〈李天德回忆录(草稿)〉。
    读过,掩卷沉思良久。我认为,李天德传记,非有功力的共和国史专家不足以胜任!只有把握共和国史底蕴,才能反映那个时代真谛。在他的同意和帮助下,我于2004年 8月开始进入本书写作。
    为取得详实可靠的历史资料,2004年 8月、9 月、11月至2005年 3月,我先后四下四川,查档案,看资料,搞调查,寻采访。并在他陪同下,实地考察他当年罹难蒙羞而立志成仁的地方:重庆大学、万盛场丛林乡、原“中美合作所”的白公馆、原“松山化工厂”劳改队、原新建机械厂劳改队、座落在华莹山脚下岳池县溪口乡的原劳改煤矿、石棉县原新康石棉矿劳改队、石棉县监狱及法院、原四川省第四监狱苗溪茶场、芦山县法院、雅安地区法院、雅安地区监狱、自贡市政策研究室、重庆、成都……
    所到之处,适合我出面的,即由我出面调查或找当事人采访;适合李天德出面的,即由他出面进行……尽管其中一些单位已人去楼空,或物是人非,又时隔二十至四十多年,所幸书中涉及的各历史阶段的有物事件,几经周折,大都找到相关的当事人和有关资料。直到2005年 5月,李天德还因完善本书所需,又按我列的补充调查提纲及材料提纲,重新奔波于岳池县、石棉县、芦山县、雅安及成都。
    作为历史学者,不敢或忘当年在北京大学读研时恩师萧超然先生的耳提面命:“板凳坐得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本书立意不在急就章,不在润笔酬,而在于呕心沥血,为当代中国记录下她的优秀儿女的传世精魂!这是一项极严肃认真客观公正的历史工程,来不得半点随意马虎和主观臆造。
    本书所涉及的人物与事件,均以原始档案资料为尚;档案资料不及者,以两人以上回忆为据;涉及两个之间的人与事,其中之一故世或无法找寻,而不得不述又无法求证他人者,以采访李天德和〈李天德回忆录(草稿)〉,及相关历史资料对照为凭。本书涉及人物,除殷丽惠外,均为真实姓名;注明姓名的接受采访者,均获得同意;对接受采访而不愿透露姓名者,以明确身份说明。
    本书原为纪实体与回忆录穿插交融,文学色彩和议论发挥较浓。感谢丁东的提示,现改为史述体和传记体结合。历史于当时是生动鲜活的过程,于当事人则是相守终生的体验。报告文学有杜撰的嫌疑,考据学和编年史又不足以反映那个灾难横生而又英俊辈出的时代,党八股的传记形式,则早为世人唾弃。
    从成都、自贡到雅安,追寻在李天德人生足迹所至之处的巴山蜀水,给我留下强烈震憾和不尽感怀。而沉浸在大量档案材料和当事人回忆中,我常常悲愤和激昂之情难以自禁!那是怎样一段残忍无道而泯灭人性不能忘却的历史啊!那是怎样一块饱受苦难而顽强呼唤希望悲壮激情的土地!置身其中而不热血沸腾者,岂为血性男子汉!
    读过本书初稿,多有人在感动之余发出疑问:“李天德的精神状态如何?”“像这种人,是不是容易有些偏执色彩?”初闻此言,我免不了心中升起几分愤怨:在一个渗透了愚昧奴性和自私自利民族劣根性的社会,“只扫自已门前的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事不关已,高高挂起”,正是千百年来私藏人心的祖训!我深深体会到鲁迅先生写〈狂人日记〉时的悲哀激愤和怒其不争。听得多了,我会在心境平和后这样回答:“尽管经历过二十多年劳改营生涯,我所接触到的李天德,是一个理性冷静、平和可亲、思维清淅、儒雅斯文、清俊温良、知书达理、不偏激、不狂躁、不妄自尊大、很普通的正常人。唯一与众不同的,是他历经磨难而永不言败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是啊,李天德的骄人之处,就在于那种传承千古的民族精神,就在于他高擎共和国民主自由的火炬百折不饶、永不言弃!
    本书的落笔之处,特别关注于人物的命运,故于此以力所能及地追寻,并在书中尽力体现这一点。
    吾友王功叔读过书稿后评论说,从一个层面来说,本书叙述的是一个人和共和国,一群群人和共和国,李天德和三个不同女性命运的宏丽史诗。
    关于殷丽惠、崔燕和张晓霞三位女性,我在这里想多做几句交待。殷丽惠是一位在压迫中觉悟而走向反抗暴政并为此付出生命的伟大女性。审讯记录中,她表现出烈士式的勇敢和见解。崔燕在压迫中也曾寻找反抗的路径,因误入“文革”以造反和理想主义寻找出路的歧途并为此献身。我相信,那是“文革”时代整整一代人的共同的悲剧!张晓霞是位令人同情的小人物,而在阶级斗争岁月里,她的悲惨经历,就是无数普通人命运的缩影。
    这里要说明一点:殷丽惠家属闻知本书,遂找李天德说明不愿再触动其娘娘(上海话:姑姑)在天之灵,李天德为此屡屡向我非常坚决地陈诉,不要再涉及她了,免得留下更多痛苦。
    而在我看来,惟有永久的纪念,才是付出的价值!反对暴政极权而付出生命代价的殷丽惠,不仅属于她的亲人,更属于中华民族的群英史!她留给后世的,更多的是一个民族对其优秀英杰的追忆和永志!为表示对李天德两难心境的理解,我大大缩小了殷丽惠的篇幅,并为她改名换姓——虽然这对我而言几乎是不能容忍的干扰!
    我多想努力找到她们的照片以留诸历史啊。李天德处,三位女性都没照片——尽管殷丽惠和崔燕的家人处可能找到其玉照,而晓霞是没亲人可寻的了!从丽惠家属的态度,能够理解照片难得;崔燕和李天德曾在石棉县有过合影,但搜监时为管教干部撕毁。在他们眼里,犯人是不配有亲情的!李天德平反后曾想打听崔燕的家人,也想拿到那几本她留下的日记。但茫茫人海,无处可寻!张晓霞从少女时代就囚于劳改营,不知她至死是否有过照相的经历。
    ——或许,破缺美将给人们以更大的感受空间?
   


    出版社要我写一个关于本书的内容简介。思忖良久,我写下了以下四句话——
    这是一部中国大陆的〈古拉格群岛〉;
    这是一部从政治犯到民主政治先行者的壮丽画卷;
    这是一部共和国时代普罗米修士式志士的命运交响曲;
    这是一部以热血和生命捍卫人类尊严、信仰及良知的英雄史诗!
    激情中写完这二十九多万字,六易其稿。搁笔之际,真诚地向支持和帮助过我创作本书的有关人士,向接受采访、愿意在本书披露其姓名的有关人士:李天德、刘克敏、代明光、喻俊、冯为凡、沙勤生、高明星、黄元伯、李元宗等人,并向那些不愿署名的知情者和历史见证人们表示我最衷心地感谢——没有你们,就没有本书的问世!
    余习广
    2005年 2月22日一稿于北京。兰芷斋
    2007年10月15日凌晨 2时六稿于港中文大不雅礼宾馆

第一章、“引蛇出洞”启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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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引蛇出洞,一网打尽”部署下,李天德以语出惊人名动重庆大学为运动重点;旅美回归学者董时光的民主共和“排头炮”激起山城高校民主思潮生;风云突变,罹难者风骨傲然;为无辜者鸣不平的三张大字报;反右斗争人性见闻与私欲膨胀群丑图。

权谋队阳寅初亭

    人们将永远也无法逐一弄清:在共和国史上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反右运动中号称55万右派,实际近 318万右派、历年1830多万“反革命”及 570多万政治犯获罪罹难的起因了。
    而李天德在接受采访时说,他是满怀真诚期望和美好心愿,仗义执言,天真单纯地一头扎进了“引蛇出洞”的天罗地网,从此改变了一生。

    1957年 5月21日,中午。重庆大学校园,绿荫如盖,英华吐芳。
    下课铃响,优美的华尔滋午曲在校园流淌。大学生们从教学大楼蜂踊而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涌进学生食堂。高音喇叭传出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重庆大学播音室,现在播出校党委政治部通知,今天下午两点钟,在寅初亭召开大会,由校党委书记郑思群作大鸣大放动员报告,希全校师生员工准时前往参加……
    顿时,大学生们就像点燃的火药桶,校园里爆发出雷鸣般声震屋宇的欢呼和口哨声。大学生和教师们群情激奋,盼望多时的大鸣大放终于来到重庆大学!
    李天德回忆说,听完广播,他端着饭碗跑进三食堂,兴冲冲找到好朋友谢家兄弟,催他们快点吃完,到寅初亭去抢个好地盘。吃完饭,李天德、谢宗辉约上女朋友殷丽惠和杨小云,和谢照勇一起早早赶到寅初亭。
    李天德和谢宗辉、殷丽惠是中学的好朋友,三人相约一同考进了重庆大学。谢宗辉稳重内秀,很有才华和主见,一米七八的个子,比李天德高出十多公分。与李天德的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对比,谢宗辉话语不多而往往一矢中的。
    李天德说,他和宗辉原来热衷文科,两人相约以后从事新闻或当政治家。1956年周恩来关于知识份子的报告提出向科学进军,为建设强大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国家而奋斗。李天德考了冶金系,谢宗辉考了动力系,想当又红又专的科学家。
    谢照勇在电机系读三年级,和谢宗辉是叔伯兄弟。他才华横溢,重大有名的才子。李天德说,谢照勇还有心气高傲,情绪激昂,为人仗义,性情中人的风格,他俩很合得来。
    寅初亭坝子上,到处是一群群兴奋议论的人们,师生员工还在从四面八方赶来。不一会儿,李天德他们和好朋友王家炳、代明光、兰明祥聚成一堆,兴高彩烈聊起整风运动。
    高中以来李天德就写日记。五九年第一次被捕前,他预感到“要出事”,才被迫中断,转移给姐姐保存。几十年风雨之后,几本日记竟完璧归赵。我掩卷之余,几多不平。特实录 5月21日寅初亭前的谈话,以证当年这些学子们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以及他们为此大半生饱受劫难的冤屈。
    谈起去年底以来一直雷声大、雨点小的整风运动,谢宗辉有些生气。他说帮党整风口号喊了半年,让那些官僚主义者死压着,不敢放手让群众鸣放,生怕惹火烧身。而正是官僚主义造成了党和人民的隔阂,和普遍存在的官民矛盾、党群矛盾。现在党中央、毛主席下决心发动群众起来大鸣大放,看样子动真的了。三大主义不除,国无宁日,党有远忧。
    谢照勇接过话题。他认为现在提倡言论自由,有啥说啥,只要是帮党整风,啥子话都可以鸣放。毛主席就高明在这里。自古以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雍而溃伤人必多,故而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以言。”统治者对待诤言历来有两种态度:一是像纣王设炮烙火鼎,比干挖心。明朝庭杖制将触犯皇帝的谏臣诤士当朝庭毙,以绝后人;一是像唐太宗李世民,以谏为镜,从善如流。毛主席比李世民不知要英明多少!发动全国人民帮党整风,这是何等的气魄胸怀!这就是无产阶级革命领袖与封建王朝统治者的原则区别。
    李天德高谈阔论起来。他说共产党的大鸣大放,帮党整风,实质就是要让人民监督执政党,让人民参政,实现人民主权。这既能防止执政党在权力面前腐化蜕变为官僚特权集团,又可以防止史达林专制独裁,防止出现波匈事件。这将是写入国际共运史册的伟大创举,也是从根本上解决社会主义民主问题的伟大创举!——他们刚得知了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
    殷丽惠到底是女孩子,既欣赏李天德的长篇大论,又觉得自古忠言逆耳,统治者对说他不好还是“三多”,即砍头多,坐牢多,流放多。她认为,五月份报纸上有些民主党派人士的意见,提得过火了,哪个领导也不愿听剌耳的反调嘛。
    王家炳瞅着殷丽惠直乐,说她是拿“小女子”心态来度量伟大的党了。取逆耳之善,为治国之尚,那正是毛主席大气魄、大手笔的伟大所在!
    谢照勇很果决地说:中央一级的大鸣大放有了思路,在大学中又该怎么搞,听了郑书记报告就知道了。反正中国要想不走史达林专制独裁的道路,要想不发生波匈事件,舍大鸣大放,别无他法。
    寅初亭座落在新教学大楼与图书馆之间的桉树林,为纪念经济学大师马寅初而建。马寅初曾任教于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抗战期间,他有力抨击国民党的腐败无能,无情揭露四大家族发国难财,被投入监狱。他的学识和大无畏的民主斗士人品,深受重大学子的崇敬,也为李天德视为人生楷模。
    宋主任讲话:请大家安静,大会马上开始。下面请党委书记、校长郑思群同志,给我们做精采的大鸣大放动员报告!师生们长时间的热烈鼓掌。郑思群走上临时讲台。
    郑思群是一个很受师生们爱戴的老革命。郑思群,广东潮汕人,早年留学日本并参加zhonggong,曾任马列主义哲学家艾思奇秘书,抗战期间在延安任抗大分校教务长,解放后一直任重大校长兼党委书记。行政七级。别看他瘦高个子,黑里透红,平时不苟言笑,但战功卓著。当年刘邓大军进军四川,他在西南军政委员会管文教。五零年率员接管重庆大学后,一直任党委书记兼校长。据学生们传说,原来中央要安排他当云南省长,他选择了重庆大学。在师生们心中,有这样一个老资格而又得人心的领导人,那是重大人的骄傲。
    郑校长一脸慈祥地开始讲话。《李天德笔记》记录了内容:
    今天,校党委在这里召开大鸣大放动员大会!党中央和毛主席早在四月二十七日就作出英明决策,要在全国开展好整风运动,目的就在于改进我们党的工作作风,检查我们党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中存在的问题,检查和克服引起脱离工人、农民、知识份子的官僚主义。为了解决业已存在的大量的人民内部矛盾,毛主席说,要主动邀请全国人民,尤其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人士,参加大鸣大放,给党的领导提批评意见。从整风开始以后,形势发展很快。为搞好大鸣大放运动,请你们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承诺,积极参加大鸣大放,帮助党整好风,克服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三大毛病!……
    宋主任走到讲台前,指示各系各班立即召开座谈会,座谈郑书记动员报告;从今天开始正式开展大鸣大放,给党的领导提意见,帮党整风,可以写大字报,召开鸣放座谈会……
    宋殿宾,南下干部,三十岁不到,竟爬上校长办公室主任、党委办公室主任、政治部主任、党委副书记之职。为突出郑书记,他让人只叫“宋主任”,以至学生们不知他是党委副书记。
    俞俊在接受采访时,说宋殿宾太像林彪了,刀削下巴瘦条脸,鹰钩鼻子八字眉;行为也像,对上步步紧跟,逢迎谄佞,见到郑书记和领导立马人都矮下去半截。但“文革”中揭发郑思群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他的材料火力最猛。历次运动整人心狠手辣,被害人个个“伤筋动骨”。
   
    5 月20日晚,夜色沉沉。重庆大学校党委成员和各系领导,匆匆赶往校长办公室。刚从市委开完紧急会议赶回学校,郑思群传达毛泽东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事情正在起变化》。毛泽东强调:民主党派和高级知识份子中的右派份子,乘帮助共产党整风,给党提意见之机,已猖狂地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发起了挑战。决定反击。但现在右派的进攻还没有达到顶点,他们正在兴高采烈。为把右派份子“引蛇出洞然后聚而歼灭之”,他决定引诱他们继续提意见,让“毒草”长出来,再彻底铲除。  
    5 月21日下午,各班召开座谈会。冶金系钢铁专业五六•一班六个女同学,四十个男同学,座谈会在寐室外的楼道上开。班长,zhonggong党员张淑卿主持座谈会。全年级只有她和刘克敏两个是党员。她号召大家积极投身大鸣大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畅所欲言,要珍惜烈士用鲜血换来的民主自由权利帮党整风,把我们的祖国建设得更加美好!
    同学们自由发言。李天德激情如潮,侃侃而谈:毛主席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是对我们大学生的极大信任和爱护,也是对我们这些未来的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的一次重大考验,在党需要的时刻,看我们是不是能勇敢站出来。现在,党中央毛主席发出了动员令。吹响了向又一个三座大山,即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开火的号角。我们每个大学生和共青团员,都要像战斗英雄黄继光、董存瑞和马特洛索夫那样勇敢地投入战斗!
    同学们鼓起掌来,掌声中响起“讲得好!再来一个”的呼喊声。
    同学给他起了两个绰号:一是“言语巨人”。他常在大庭广众中,情绪激昂地高谈阔论,豪言壮语不绝于耳。后来反右积极份子揭发,说他是喜欢“自我表现爱出风头的资产阶级个人英雄主义”。几乎学校一切重大场合都能见到他。去年全校在团结广场举行声讨英、法、以三国侵略埃及大会,他跳上主席台,大声疾呼要组织“大学生志愿军”,开赴埃及,和帝国主义作战……二是“小百科”。李天德好学博识,多才多思。大学一年级上《联共(布)党史》,老师讲到列宁与第二国际伯恩斯坦修正主义的斗争,他突然提问:请问老师,什么叫修正主义,什么叫机会主义?对马克思理论上的错误可不可以修正?另一个问题是:史达林把南斯拉夫铁托视为修正主义,开除出共产国际和社会主义阵营。请问:铁托究竟修正了马列主义什么理论?第三个问题:列宁《退一步,进两步》的斗争策略,是否也犯了机会主义?这在当时是非常犯忌的话题。
    十七岁的李天德,常以“甘罗十二为丞相,周瑜廿八拜统帅”自勉。年轻气甚,才华横溢,自视天之骄子,名动重庆大学。
山城高校的鸣放高潮

    按“引蛇出”一则,重庆大学党委决定从校到系开列“重点谈话”名单,启发“重点人士”大鸣大放。
    5 月23日至25日,重庆大学党委邀请全校教授、副教授和部份讲师、助教,分别举行了三次座谈会,给学校党组织和党员提意见。与会 117位教师,分成六个小组座谈,郑思群和副书记宋殿宾参加座谈,听取大家的批评。许多教师在座谈中发言四、五次,有的长达一小时。发言者后来大都打成右派。
    冶金系钢铁专业五六•一班座谈会。李天德发言,建议苏联老大哥更多地支援我们拖拉机和联合收割机,帮助中国尽快实现农业机械化。毛主席说农业的出路在于机械化。不然实现了农业合作化,不实现机械化,就不能发展生产力,不提高粮食产量,农民也感受不到合作化的优越性。
    李天德回忆:“运动之初,像我这样把建议当成帮党整风的鸣放,在重大是主流。尽管校党委和各系党总支号召全体教职员工像报上民主党派人士那样勇敢鸣放,但大学生平时重在学业,对此谈不出多少意见。后来,学校请来西师董时光老师开了一炮,才算是打开了局面。”
    西南师范学院的老师董时光是留美教育学博士。因大量发表反对美国出兵朝鲜,支持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激烈言论,被美国联邦调查局作为亲共危险人物,1955年被强制驱逐出境。他是四川垫江人,一门三兄弟都是国内外著名学者专家。回国时,周恩来总理亲自迎接。当时几所著名大学力聘,因三哥董时恒是西南师范学院体育学教授,他选择了西师。这个受西方民主薰陶的知识份子,对现实国情茫然无知,可偏有士大夫的傲骨,几年来与学校党委关系搞得很僵。
    5 月11日,西南师范学院党委邀请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教师座谈,《重庆日报》派记者采访。董时光发言说,自已“从解放前就一直为争取民主自由而奋斗着,现在的西师领导以为我不积极,这只能证明他们不要民主。”他就西师存在的党群关系、高校党的领导问题,谈了自已的观点,批评校领导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还举例说他回国不久,和几个学生在毛主席塑像下拍照,为校警干涉,说领导规定不准照像。双方争执起来,校警报告给领导。他写信给校领导,抗议这种没有道理的禁令。院长办公室回信责备他“不敬爱毛主席”。他说这是搞封建王朝的那一套,等等。
    5 月29日,《重庆日报》以断章取义、篡改拔高的手法,对他批评一些积极份子不择手段靠拢党组织的话,改为“投降变节份子”,“善于曲膝的人”,“喜欢拍马屁、无耻钻营”,对阿谀奉承者应该杀掉……并冠以《我与‘宗派主义’、‘官侠主义’的斗争》的标题发表。董发现出入很大,要求更改,报社不予理睬。他认定这是耍“阴谋”,侮辱人格,写信指责报纸断章取义,要求向他赔礼道歉,说要是在美国,他还要向法院起诉……《重庆日报》毫不客气一字不漏又登了出来。一个从美国跑回来的知识份子竟与党报叫劲,这在全国也绝无仅有,一时间把个山城闹得沸沸扬扬。
    大鸣大放,他的大块文章和讲话,成为《重庆日报》、《四川日报》的热点。他主持的西师民主论坛,每次校内外几千人参加;校内每天都有他写的油印短文,张贴在各主要路口。
    董时光成了重庆高校大受师生欢迎的“重炮手”,重庆大学、西南政法学院、重庆师范等十多所高校纷纷请他去演讲。
    据《右派份子董时光的反党言行录》、《李天德日记 1957-1958》和李天德及其老同学回忆:
    上午九时,董时光由学生会主席引领到寅初亭。董先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妙语连珠,让同学们倾心不已。
董时光侃侃而谈:重庆是我的家乡,我去了西师,学校只给我一个讲师待遇。我没有计较,我是回家乡献身教育事业的,不是来争待遇的。中国是社会主义制度,不是讲人人平等吗?我相信自已一定能做出成绩来。可惜我碰到一个外行,是学校党委书记兼院长方敬。他不是为教师创造自由宽松的学术教育环境,而是制造麻烦。几乎每天都敲打我们,一遍又一遍喊“学习马列主义”啦,“改造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啦。就像《西游记》的唐僧,自已一点本领没有,人妖不辨,只会对孙悟空念紧扼咒。由他这样一个外行管理学校,注定了我们教师无所适从。他不懂教学,又高高在上放不下官老爷架子,特别是对我这样从美国回来的人,就像周身都带着帝国主义病毒,百般挑剔和刀难。在他看来,不脱胎换骨改造,我就教不好学生!真是奇谈怪论!这些年来,对知识份子搞思想改造,要他们“脱裤子洗澡”,“割小资产阶级尾巴”,真是无聊之极,侮辱人格嘛!知识份子尽心竭力搞社会主义建设,头上却顶着紧扼咒,真让人心寒。
    方敬不像领导,像是唱赞美诗的,举件小事让同学们看看其人品。学校有一对年青人结婚,请他主婚。他却大放厥词,说今天两位新人能幸福地结成伴侣,应该感谢毛主席!你俩要牢记毛主席的深恩大德等等。讲完,他转身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同学们,这说明什么?年青人结婚,关毛主席什么事?!今天结婚托毛主席的福,明天新娘怀孕,生小孩还是毛主席的功劳?这种马屁精,把毛主席捧上了天,实际是搞个人崇拜嘛。赫鲁晓夫对史达林的揭露,揭示了一个残酷的教训:个人崇拜产生个人独裁!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任务,就是要开创民主新局面。
    台下学生极为亢奋,有学生高喊:董老师,讲一讲美国民主是啥子样子的吧!
    董时光谈起中国民主建设要借鉴美国的问题。他说,美是两党制,共和党和民主党,靠人民的选票轮流上台执政。在野党死死盯住台上的执政者,一旦发现违背法律和民意,就起而攻之,直至把总统赶下台。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国家政权的本质是什么?是协调人民利益,保护人民安全的权力结构,而不是专政工具。有史以来,统治者用暴力荼毒苍生,野心家用暴力流血而夺天下,这样的代价太大了!民主是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为什么?就因它是人类历史上政治行为最伟大的革命,是以和平、有效、理性、最低成本的方法,选择国家执政者和管理者。国家者,全体公民之国家,非一人一姓一党之国家。民主制度是每个选民,以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用选票来选择能代表自已利益的管理者。中国的建设和发展,是全体公民自已的事情。以前共产党批判蒋介石以党代国、一党独裁、个人独裁,并以民主自由为自已的开国纲领。一党执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整风就是还权于民,让人民先拥有监督权,然后走向民主选举的制度,这是根绝几千年专制暴政的伟大创举,我举双手赞成……
    李天德说,董时光关于民主的一席话,对他产生了至为深远的影响。
    董时光还谈到对西方,特别是美国,好的东西好的科技都可以学,不能一切只学苏联老大哥,“一边倒”!他随心所至,滔滔不绝,博得大学生们阵阵掌声。

    校学委“引狼入室”果然奏效,不少老师和学生鸣放的意见越来越尖锐,调子越来越剌激。
    二食堂墙上,贴出重庆大学鸣放第一炮:《我的一张大字报——不要反对党的双百方针》,署名“剌玫瑰”。大字报说美术社画了些反映现实生活的讽刺性作品,可是校领导批评说不去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犯了自由主义倾向。而毛主席提出“双百”方针,允许百家争鸣,允许百花齐放……
    “剌玫瑰”起了带头作用,接下来墙上贴满了大字报。食堂前搭起两排长竹棚,让大家贴大字报。‘烈火堆’定期摘刊民主人士的言论,发表党群关系要‘挖墙填沟’的文章。作者是机械系王家炳、兰明祥等。一些大字报对教育体制全盘学苏联,限制大学生参加民主党派,党员自高自大等发表意见,对粮食统购统销、农业合作化、工农差别、城乡差别、农民生活困难、干部作风问题等,提出批评。
    众多大字报中,引人注目的是‘烈火堆’、‘鲁迅投枪’、‘斯巴达克斯的剑’、‘百合花’、‘春风社’、‘民主之风’、‘自由论坛’。署名‘非团员呼声编辑部’的大字报,提出“取消党团组织”,引起极大关注,它是机械系应届毕业生吕学正和欧阳启文的大作。
    冶金系三年级蒲世光的“致全体同学的公开信”,像一颗炸弹。他宣称要组织‘中国青年自由党’,和共产党竞争领导权,欢迎同学们参加。‘中国青年自由党’成了论战的话题。
    校学生会干部和一些身份可疑的人,整天在抄大字报,以备存档,秋后算账。
    李天德回忆说,他想不出一鸣惊人的见解,因此没写大字报,但几个朋友却热衷于鸣放。
    谢宗辉对他父亲‘镇反’被杀提出质疑。抗战时他父亲受吴玉章劝导参加共产党。国共破裂,共产党员撤的撤走的走,没暴露的转入地下。其父国民党陆大毕业,奉命留在本乡,当荣县高山乡乡长。荣县解放,他积极协助土改工作队征粮、清匪反霸。可因他是国民党乡长,又失去组织关系,无法证明党员身份。工作队将他和几十个国民党党、政、军、警、特人员枪杀在河滩。李天德磨墨修辞出主意,要他写信给中组部长安子文告状。
    山城重庆各高校渐渐进入鸣放高潮。
风云突变见风骨

    正当大鸣大放如火如荼之际,6月 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吹响了反右斗争的进军号。
    经过御笔修定的《这是为什么》,出自我的忘年交王若水手笔。让人感叹的是,王若水和李天德都因‘文革’上书而受祸;又因其上书收入我主编的《文化大革命上书集》,而互为欣赏。白云苍狗,造化无常!
    而《这是为什么》敲响了李天德和三百多万右派及其数百万家人命运的丧钟——  
    “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下,少数的右派份子正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甚至公然叫嚣要共产党‘下台’,他们企图乘此时机把共产党和工人阶级打翻,把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打翻,拉着历史向后倒退,回到资产阶级专政,实际是退到革命胜利以前的半殖民地地位,把中国人民重新放在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反动统治之下。可是他们忘记了,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以前的中国,要想使历史倒退,最广大的人民是决不许可的。”
    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发表《工人说话了》、《农民说话了》,反右运动如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6 月 9日,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反右斗争动员会,这距鸣放动员会还不到二十天。      
    会上,郑书记气势逼人的洪亮声音,在与会者头顶炸响:今天,校党委召开反击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向党和工人阶级领导权猖狂进攻的动员大会!这次开门整风,邀请党外人士提批评意见。就全国鸣放情况看来,多数是正确的,我们表示欢迎。但也有许多错误的意见和攻击污蔑。对少数资产阶级右派份子发起的猖狂进攻,一定要坚决反击……
    《四川日报》、《重庆日报》连篇累牍发表批判文章,对董时光的批判火力尤猛。6 月11日,《重庆日报》报导《董时光继续散布反动言论,西师师生员工群起驳斥》,说董时光对“卢郁文匿名恐吓信事件”提出疑问,认为这可能是当年德国国会纵火案的翻版。
    西师为斗倒大右派董时光,向各大学发出邀请。重大学生会挑选了一批党团员和口才好的学生,李天德入选。批斗会场座满了人。主席台上,拉起“揭发、批判、斗争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份子大会”的横幅。
    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被带上台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傲然气度,对一生逆境的李天德,具有人格示范的意义。
    《杨天德回忆录(草稿)》:主席台上,大会主持人同董时光争执好久。董时光怒气冲天,走到麦克风前,极力克制了好一阵,语气沉闷地说道:主持人要我交待攻击污蔑党和社会主义的言论。我不明白,我的哪些话是攻击污蔑?共产党要整风,叫大家大鸣大放提意见,畅所欲言,言者无罪,怎么又说我是攻击污蔑?攻击污蔑的标准是什么?谁来制订?总不能随心所欲说人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吧?哪有这种不讲理的霸道作法!
    台下言刻喊起口号:不准董时光继续攻击污蔑!董时光必须老实交待,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
    董时光理直气壮地对着麦克风大声喊:如果你们认为我攻击污蔑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那攻击又怎么样?!执政党犯了错误,难道还不准公民批评吗?在美国,公民不但可以批评总统,还可以叫他下台。中国到底还是不是人民共和国?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公民?公民还有没有权力批评执政者?!宪法明文规定的公民权力,到底还生不生效?!
    台下几千人口号骤起:不准右派份子嚣张!右派份子董时光必须低头认罪!
    董时光蔑视地喊起来:既然喜欢呼口号,你们就喊吧。至于说低头认罪,我向谁低头?向谁认罪?我有什么罪?你们有什么权力宣布我有罪?你们是法官?不是法官,怎么可以指控一个公民有罪?真是岂有此理!
    主持人抢过话筒宣布:董时光是一个顽固坚持反党反人民立场的右派份子。在这里,我要严正地警告董时光,你想抗拒这场伟大的反右斗争,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到头来只能身败名裂,自绝于党和人民!现在大家来揭发批判!董时光,你好好听听人民的吼声吧!
    几个人站起来:我来揭发!有个男子不等主持人允许就上了主席台。他满腔激愤说:我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揭发声讨右派份子董时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一是污蔑我国没有民主,不如美国民主;二是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搞个人崇拜;三是攻击我国向老大哥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四是攻击我们教学大纲学苏联,是教条主义死搬硬套;五是污蔑我国不尊重人权,大肆贩卖资产阶级人权观;六是污蔑校党委独揽大权……
    台下不少人要上台揭发。主持人不假思索地要一个女同学上台,她就是那对新婚夫妇的女主人。她一脸激动地说:当年我结婚,敬爱的方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向毛主席三鞠躬。董时光恶毒污蔑方书记是搞个人崇拜。我们就要无限崇拜伟大领袖……
    重庆大学刮起了反右风暴。右派帽子满天飞,只要有人揭发,干部就宣布你是右派。一时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教职工中揪出邓季雨教授为代表的右派,学生中‘非团员呼声编辑部’、‘烈火堆’等,被打成‘右派集团’,对蒲世光的声讨更激烈。
    谢宗辉为父亲翻案,被指控为攻击党的‘镇反’和‘清匪反霸’运动,和大右派罗隆基‘平反委员会’遥相呼应,向党发起猖狂进攻,是怀有“杀父之仇”的右派份子。
    那天,几个好朋友又聚集在一起。李天德非常痛心地说,万没料到,平时关系很好的同学,一夜间变得像仇人般誓不两立,左派蛮不讲理,颠倒是非,无中生有,罗织罪名。
    吕学正忧心忡忡地告诉他们,班干部要他交待与章罗联盟的勾结,没交待清楚前停止毕业论文答辩。李天德惊呆了:怎么搞得这么严重?!
    李天德认为右派只有报纸揭露的那么几个,大多数人是出于衷心的,现在运动搞得太过火了。大鸣大放是中央提出来的,知无不言,言者无罪也是中央许诺的,怎么响应号召反而要受批挨整呢?吕、欧也写了《我们的声明与悔过》贴出去。既然悔过认错了,哪能不让毕业,断送人家前程呢!
    谢宗辉觉得这与党中央没关系,肯定是那些反右积极份子想立功入党,胡打乱整的。谢照勇说,这次整风,本来就是要整掉帽子公司,拆墙填沟。可现在旧的没整掉,新的帽子公司又冒出来了,完全违背党中央毛主席整风的初衷嘛!应该教训教训那些头脑发钳的积极份子!
    李天德毫不犹豫地写了张《正义与公道呀……》的大字报:
    “大鸣大放的春风从北京吹来,吹得言论自由的百花盛开。在盛开的千万朵鲜花里,也许会有一些杂草,甚至毒草混杂其中。但这丝毫不会使社会主义百花园逊色,也不会遮住我们欣赏鲜花的眼睛。党中央毛主席说,大多数人提的意见是好的,善意的,只有少数右派份子才是攻击污蔑。我们学校的反右,却把大多数同学的鸣放意见说成是右派言论,大鸣大放提了意见和建议的同学,无一例外扣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的大帽子。同时,还使用了人身攻击语言。如辱骂某个同学是‘章罗联盟在重大的黑干将’、‘孝子贤孙’、‘黑爪牙’……等等,这太不公道了!我们一定要遵照党中央毛主席的精神,在校党委的统一领导下,客观公正看待同学们的鸣放意见。好的善意的意见应该欢迎,错的应该批评,但要以理服人,而不是像有的人乱打棍子乱扣帽子……最后,我衷心祝愿社会主义言论自由和民主的百花园,经过整风和反右斗争的洗礼,鲜花会开得更多更美!”
    谢照勇提议用‘烈火堆’署名,王家炳说我们已被打成右派小集团了,哪能还说公道话?李天德决定用‘第三者’,以示公正。当晚,王家炳将它贴了出去。
    这下捅了马蜂窝,一天之内,声讨的大字报铺天盖地。
    石头大楼小教室,几个朋友聚在一起。王家炳愤愤不平,说左派简直是太霸道了,蛮不讲理,稍微说句公道话,就打上门来!谢宗辉有些后悔说:没想到会那样疯狂围攻。早知如此,不该叫天德写的。李天德分析,左派说‘第三者’是‘烈火堆’,可能是看见家炳贴大字报。他要家炳写张辟谣声明。王家炳说用不着,就让这些左派错一回,要不他们总以为自已一贯正确。李天德磨拳擦掌,说你们不写我来写,就要挖苦讽刺左派打胡乱说。
    几个人找来笔和纸,李天德动笔写起来:
    “自从《人民日报》揭露了章罗联盟以来,对什么是右派言论,什么人是右派集团和右派份子,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照的标准和尺度。这是真正符合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六条政治标准的。只有立场、观点是资产阶级的,对党口是心非的人,才应视为右派份子。可我们重大,却把很多怀着美好动机,给党的领导提意见或自由鸣放的言论,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这就不对了。尤其是不能一看见不同于自已观点的大字报,就一概斥之为‘为右派辩护’、‘右派反扑’、‘右派份子’。我认为,前不久出现的《正义与公道》,就没有错,更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认为,为了把学校的反右运动搞好,我们每个同学,应该学懂《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使自已真正掌握划分右派的标准,不要自以为是定标准……”
    期终考试后,大家以为会放暑假。不料《人民日报》社论《使斗争深入再深入》和《克服温情主义》,使本已平息的反右情绪又激发起来。各班把已经‘打翻在地’的右派,重新揪出来批斗。‘烈火堆’被怀疑写了‘第三者’的两张大字报,遭到轮番批斗。王家炳死活不认账,可兰明祥受不了,说出是李天德。李天德被打成‘烈火堆’骨干。在他书桌上和宿舍里,到处贴上触目惊心的标语:“警告你,狡猾的狐狸李天德!”“反党份子李天德必须低头认罪!”……
    批斗李天德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言行大会,张淑卿号召同学们深挖猛揭狠批。
    批判都是千篇一律的术语:“阴险狡猾”,“对党刻骨仇恨”,“恶毒地污蔑攻击”,“章罗联盟的孝子贤孙”等等。
    听着同学们充满火药味的批判和辱骂,李天德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大喊要说两句。张淑卿感到惊诧,忙说这是批斗大会,不许你顽抗和破坏!会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党员刘克敏忙出面干预,他要大家冷静,要摆事实,讲道理,批判可以从严,揭发要真实清楚。大家都要注意会场秩序和纪律,李天德更应该特别注意这一点。刘克敏正派公道,威信较高,他的话嬴得赞同。
    张淑卿揭发:李天德“攻击苏联老大哥不支援我国机械化”,“污蔑高级社没有优越性”,是两条右派言论!
    马先炳的揭发让人吃惊。他说有天晚上,李天德和蒲世光在三楼过道鬼鬼崇崇。一看到他,就装模作样,说没想到你就是搞‘中国青年自由党’的蒲世光。住一个楼,哪会不认识?分明是放烟幕嘛!蒲世光不是说大右派董时光支援他组织‘中国青年自由党’吗?你难道就没参与?蒲世光是党魁,你李天德又是什么角色?
    李天德火冒三丈,跳起来就骂:去你妈的!老子是‘中国青年自由党’的总书记!怎么样?造谣领赏去吧!他无法容忍这种恣意捏造诬陷,积极份子也容不得他的杰傲不驯,批斗会无法继续,只好收场。
    报棚前围了很多同学。那张通报批斗会情况的大字报,写得有板有眼:“在同学们穷追猛打下,李天德终于承认他是‘中国青年自由党’总书记……”校园中掀起轩然大波,原以为‘中国青年自由党’是独家黑店,没想到还有个‘总书记’。
    午饭后,李天德去工学院石头大楼,碰到正要找他了解情况的谢家兄弟和晓惠。他介绍了上午的批斗会,大家十分气愤。李天德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马先炳会这样卑鄙无耻地诬陷,既然要乱整,格老子也不怕,奉陪到底!我现在就写张大字报回敬那些左派。
    他写下了第三张大字报:《无题》。在解释马先炳无中生有,恣意诬陷下,自已激愤中脱口而出的‘总书记’之说后,他大发了一番感慨:
    “反右斗争深入了再深入
      右派份子们惊慌又失措
      党中央说,打破温情主义、讲道理摆事实
      还要和风细雨不准瞎批斗
      捕风捉影,推测分析最不该   
      毛主席的六条标准要理解
      道听途说会害人,冤枉别人太不公
      劝君莫把名誉沽,正义公道不能丢
      劝君仔细听分明
      将军放的屁,休当号角来冲锋!……”
    署名‘李天德’。殷晓惠担心会引起麻烦,他豪情万丈地说:怕引起反右派好汉们群起而攻之?大丈夫立身处世,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私欲张开血盆大口

    《无题》贴出去,围观的人特别多。反右斗争已风声鹤鸣,草木皆兵,这样指向反右运动的大字报,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声讨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应届毕业班还以集体名义,愤怒声讨《无题》是“穷凶极恶的右派份子李天德,射向反右运动的又一枝毒箭,是狗急跳墙的新反扑……”
    批斗李天德班会。参加者来自全校各系代表。
    李天德的老同学对我说:“在那年头,凡是被批斗的人,都要主动站到台前低头认罪。但李天德太倔,班上五个右派,就他不服不份,杰傲不驯,同学们能不动怒?”
    积极份子猛喊口号:右派份子李天德站起来,坦白交待!李天德端坐不理。几个人动手拉拉扯扯。刘克敏怕把事态闹大,赶紧要他站出去,说这样抗拒没有好处!
    一阵口号过后,同学们开始揭发。刁智良的揭发,更使他怒不可遏。
    刁智良用心不良地揭发说:右派份子李天德,是一只十分阴险狡猾的狐狸!他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反党勾当,至今拒不交待。必须把他的画皮一层层地撕掉。以他为首的右派‘沙龙集团’,已发展到土木建筑工程学院去了。
    刁智良趾高气扬地说:李天德企图抵赖反党罪行,这是办不到的!大土建几个右派份子已向党坦白交待,他是这个集团首犯,‘沙龙集团’就是匈牙利‘裴多斐俱乐部’!他至今还和‘烈火堆’几个右派勾结,订立攻守同盟,对抗反右运动。并教唆机械系的一个女同学,到处为他鸣冤叫屈,涂脂抹粉,掩盖其丑恶嘴脸!李天德,为什么不交待?!
    机械系的殷丽惠,是李天德高中同学,一起考进重大。她十七岁,娇艳动人,肌肤白嫩冰洁,秀发微卷略黄,眼睛浅浅发蓝,长得像个洋娃娃,全校公认的美人,总和李天德出双入对。丽惠一来,刁智良就不怀好意往上凑,他活像个痨病鬼,丽惠只是出于礼貌打打招呼。
    李天德立刻明白这是指殷丽惠,忍不住跳起来破口大骂:刁智良,你真无耻!完全是胡说八道!
    积极份子们狂呼起来:不准李天德反扑!打掉李天德的嚣张气焰!张淑卿也厉声喝斥:右派份子没有发言权!李天德怒气冲天:没有我的发言权,难道只有刁智良的造谣诬陷权?!他气得直哆嗦,大喊大叫起来:“你们所谓的揭发批判,实际上就是造谣诬陷,强词夺理!狗嘴长在你们身上,高兴怎么造谣就造吧!”
   
    刁智良的‘揭发’,给他造成很大的压力。他约上丽惠和宗辉去大土建找刘增鼎,想问清右派‘沙龙集团’究竟是怎么回事。
    重庆大学斜对面两百米是重庆土木建筑工程学院,人称‘大土建’。中学好友刘增鼎和‘眼镜’刘疏禹在那里读书。大鸣大放以来,几乎天天来往,交换资讯。
    几个人到‘职工茶园’。刘增鼎先开了口。他说,班里高连长宣布他、小老广、小龙和李天德组织了一个‘右派沙龙集团’,以小老广为首,学校正追查。李天德说:今天过来正为这个事,这是怎么说起的呢?
    无稽之谈,无妄之灾!刘增鼎气得说话都哆嗦,说起‘沙龙集团’的由来。
    小老广是广东人,喜爱外国文艺作品。他姑妈在香港开书店,经常寄钱寄书来,大仲马、小仲马、雨果、巴尔扎克等,尽是法国的。而当时作为全社会青年人生教材的那些作品,像苏联高尔基的《母亲》,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没看完就说不好。
    李天德回忆说,“其实,小老广只不过是因出身原由,有些小资情调,不大喜欢普罗文化罢了。他家里有钱,出手大方,又有些恃才傲物,不大看得起那些从部队、机关和单位直接调进大学的调干生。他们动不动就摆出一付老革命架子,热衷政治,学习实在不敢恭维。小老广给他们起了外号,叫‘三没’,讽刺他们‘没基础、没兴趣、没样子’,那还能不得罪人?”
    小老广有个同学叫龙博文,三中学生,和西南艺术剧院副院长王克有亲戚关系,常去聊文学。王克叫他组织爱好文学的同学,搞个文艺沙龙。小老广邀上喜爱文学的李天德几个人,周末相聚,谈读书心得,交流习作。由于人难约齐,没搞几回就停了。哪晓得王克打成右派判了刑,领导咬定‘文艺沙龙’是‘裴多斐俱乐部’。
    班上正批小老广,又查出‘文艺沙龙’曾向流沙河主持的〈星星〉诗刊投稿被退回。麻皮班长说,胡风反革命集团联络靠信件,大右派流沙河给你们的退稿信,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毒草。一定要交代清楚和流沙河的反革命关系。斗争会没完没了。
    殷丽惠觉得太可怕了,党中央发动反右,是反向党夺权的章罗同盟,怎么把大学生也当右派了?
    谢宗辉叹了口气:丽惠太天真了,说章罗是右派,那也是〈人民日报〉的帽子,说话权掌握在他们手里,也不让申辩嘛,真假谁搞得清?说我们是右派,能辩解吗?搞不好所有右派都是被冤枉的。
    谢照勇点点头:就是嘛,做检讨还有真有假。很多被打成右派的同学老师,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是违心的。就连家炳逼到最后,不也承认自已是右派吗?章伯钧提出‘政治设计院’,根本就没错嘛,设计设计,就是提出各种方案,供决策者参考选择罢了。难道党中央毛主席就不该听取他人的意见,自作主张个人专断呀?自古以来,谏言无罪嘛。
   
    一件看来不大的事,又给李天德添了新‘罪证’。
    八月底天气太热,李天德在寝室看书。张淑卿与刘增鼎班的周红来找他。李天德埋头看书不理会。张淑卿硬着头皮说:大土建的周红要同你谈个事。李天德合上书回了一句:有啥子好谈的嘛?
    周红说她来取小老广的〈浮士德〉,里面夹了你们搞串通的证据。李天德火冒三丈叫起来:小老广的书,与你有啥子关系?你有啥子资格找我拿书?真是天大的笑话!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麻脸女泼皮的劲头,让他打心眼里往外生气。李天德被闹烦了,冲出寝室,怒气冲冲地直奔石头大楼去拿书。
    工学院四楼小教室,桌子抽屉里还放着自已的日记和课本,却不见了〈浮士德〉。周红不阴不阳在挑衅着,逼着要书。李天德大喝一声,叫她闭住臭嘴!他去隔壁会议室几个打乒乓球的同学那里询问,找到了那两本书。
    李天德回来,周红正翻抽屉里的日记,他气愤地责问她怎么乱翻偷看别人日记?周红抓住日记不放手,他冲过去就夺。张淑卿赶紧接过日记,紧紧握住。李天德气急无奈,只好极厌恶地喝斥她们快滚,拿去立功请赏吧!
    她俩刚下楼,刚才帮找书的同学笑嘻嘻地问他怎么回事?和女朋友闹别扭,她把恋爱信都拿走了?李天德哭笑不得地嗫嚅了一句:大哥,你看她那个样子,我能和她谈恋爱?
    冷静下来,想到被抢走的日记本,他后悔了。如果把那些诗词和日记公诸于世,又是一件麻烦事!
   
    冶金系钢铁五六•一班的‘反右斗争’战功赫赫,揭出李天德、‘冷眼镜’冷光洋、钟念兹、彭正鑫、李家立五条汉子!后来‘双反’又打了两个,一共揪出七名右派。张淑卿领导有功,三年级即到系党总支工作,很快又升任系党总支副书记。
    ‘冷眼镜’冷光洋的遭遇令人哭笑不得:自宣布右派后,他戴了二十多年右派帽子,饱受迫害和磨难。但七八年右派改正,右派档案却没有他,原来他当了几十年‘挂名右派’!、
   
    1999年70周年校庆,重庆大学力邀‘校友、知名人士’李天德。张淑卿(改名张亚平)以冶金系党总支名义举办座谈会。会上,她向当年受迫害的同学道歉,并向“忧国忧民而名留青史”的李天德表示了真诚的敬意。她说当年自已真是太无知幼稚了,睁开眼来看世界,才认识到董时光对美国的评价和对民主的认识,真是太深刻了。
    这倒使得李天德对她有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意。

    资料来源:
    余习广:2004年 8月17日、18日、22日、9 月21日采访记录;采访对象:李天德、俞俊、代明光、刘克敏、重大三位不愿署名的知情人;
    〈李天德回忆录(初稿)〉;
    〈李天德日记 1957-1958〉;
    〈李天德笔记〉;
    〈重庆大学右派份子反党言论摘录〉;
    〈右派份子董时光反党言行录〉;
    许登孝:〈回忆吴宓先生〉;
    〈四川省右派言论选辑〉(6),zhonggong四川省委宣传部办公室编;
    〈四川省志〉;
    1957年 5至 6月〈人民日报〉、〈重庆日报〉、〈四川日报〉。
不太喜欢这篇文章的表述方式,情感浓度过大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作者余习广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他所了解的只能是听来的,而李天德的遭遇又是那样奇特,因此,余在写作里带了很多感情色彩是难免的。
    杜版且慢评价,看下去再说如何?
    全书25章,下一章大概要一周后再发了。

第二章、右派生死两依依

匹马单枪的“中国青年自由党党魁”蒲世光被捕入狱;李天德因停发右派生活费与领导讨公道,一言定鼎为“龟儿子”右派;惨遭凌辱的右派国宝大师与弟子们众生相;为流放者饯行的壮怀激烈的历史见证人;“西伯利亚劳改营”中的同类相残;内昆线修铁路的右派传来惊人恶耗及大右派董时光之死;生离死别的泫放“劳考”
“中国青年自由党”事件及余波

    五十年代的几本李天德日记,前两本恣意狂放,洋洋洒洒;后面则小心谨慎收敛多了。日记中提及的‘中国青年自由党’事件,引起我的兴趣:“今天公安局来人把蒲世光抓走了,罪名:反革命组织‘中国青年自由党’。”我先后向李天德及其老同学进行长时间采访,查阅了有关档案,了解到这一事件详情。
    李天德见证了那天蒲世光被捕的前前后后。
    图书馆阅览室是李天德的‘根据地’。在图书馆,他如饿似渴地阅读了萨福、但丁、荷马、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斯、伏尔泰等文学和思想巨匠的作品,也读到了巴尔扎克、雨果、歌德、莱蒙托夫、普希金、车尔尼雪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及泰戈尔等的不朽巨著。影响更大的是一批先哲:亚里斯多德、黑格尔、康德、尼采、卢梭、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等。从中,他懂得了献身人类的公众人物应该具有的品德、智慧和追求。
    大名鼎鼎的‘中国青年自由党’党魁蒲世光,坐在李天德常坐的位子上。他被视同‘妖魔鬼怪’,其他同学避到远处。李天德上前打招呼。蒲世光激动地动了动身子,说是很久都没静下来摸书本了。他怯生生地小声问起李天德被打右派的情况。
    李天德鄙视地说,那些积极份子有什么权力说我是右派?又问蒲世光,学校对他的事有啥子说法?蒲世光拿眼扫了一下其他同学,起身走出阅览室。
    蒲世光告诉他,自已去找过郑书记。
    松林坡上修了一批俄式别墅,教授一人一栋,郑书记和苏联专家巴巴罗夫住在相邻的两套别墅里。门卫不让他进,惊动了宋主任,看到是蒲世光,他说郑书记工作忙没时间,但蒲世光执意要见。宋主任气得青筋直冒,咬牙切齿地呵斥:你真是反动张狂到了极点!现在已是反革命份子,不规规矩矩等待党和人民的处理,还敢嚣张,快点滚开!门卫又上来拉扯。蒲世光高声喊:郑书记,我是蒲世光!我要见你,宋主任不准我进来!
    郑书记走到门口,说让他进来。蒲世光谈起自已搞‘中国青年自由党’,不过是想闹个与众不同的大题目,剌激剌激。反右以来,在同学们帮助下,自已认识到错误并决心悔改。
    郑书记告诉他,对右派份子,党中央还是以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的。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要安心反省问题。蒲世光诚恳地承认错误,说把“言者无罪”理解为想说啥就说啥,还认为这才是表现社会主义的民主和言论自由。今后一定要改正错误。
    看到平时豪气干云的蒲世光像惊弓之鸟,李天德忍不住提醒他说:我看你的右派帽子跑不脱,现在跟董时光有联系的都打右派,何况你一来就搞起‘中国青年自由党’,声称要与共产党争政权。干脆不当回事,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倒是该问问郑书记,全校这么多同学被随意打右派,校党委认不认可?他在动员报告中保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蒲世光叹了口气说:话好说,难啊。我提了乱打右派的事,郑书记答覆,今后党中央会考虑这些问题,不要去多想。李天德高兴起来:那是不是右派,应该由党中央来裁判,积极份子无权来指手划脚!
    回到阅览室自习。两个同学走到蒲世光面前,责问他刚才到哪里去了?要他赶紧回寝室,贺书记在等。蒲世光拿上东西,跟他俩走了。
    李天德觉得气氛不对,也赶紧收拾东西,急匆匆赶回宿舍。
    一辆美式吉普车停在‘民主湖’边,驾驶员蹲在树荫下抽烟。走进宿舍楼,出奇安静。三楼楼道上聚了不少同学,交头接耳。蒲世光寝室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李天德不知出了什么大事,紧张地问身边的同学,出了啥子事嘛?那同学惊慌地小声回答:市公安局的,来抓蒲世光了。李天德惊讶得差点大声叫出来。
    走道上同学在小声议论。有人问:蒲世光这样子,会判多少年?边上一个同学说,那很难说,从宽判,可能三五个月,一年半载。不从宽,可能三五年。有人叫起来:哎呀!那么长呀,坐五年牢,乖乖,还不把人坐死了?!
    有同学对此表示怀疑认为又没有杀人放火、破坏铁路桥梁。只说要搞个党,又没行动,不会判那么重。蒲世光班上同学插话说,不管怎么的,逮捕了就要判刑坐牢,一天到晚关在黑屋里,屙屎屙尿都在里面,又不洗脸洗澡,满身蚤子。看过《方志敏在狱中》,坐牢真是黑暗无比!有人赶紧制止:小声点,积极份子听到还不打你的右派?!
    蒲世光走出来,穿一件白衬衣,低着头,脸色死灰,戴着手铐。两边是公安,贺书记和两个公安押后,三个同学提着被包、装着书本和用品的提网。贺书记和公安握手。汽车开动,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晚上八点半,重庆市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市广播,重庆大学反动组织‘中国青年自由党’的蒲世光被依法逮捕。不久传来消息,蒲世光被判刑八年,关进曾家花园劳改队。后因抗拒改造,加刑十二年,合并二十年刑期。据知情人说,蒲世光死于1960年;死亡地点四川省第二监狱。而据zhonggong四川省委1987年10月31日内部发行的《四川省原划右派份子》不予更正的21名单中蒲世光赫然在列。
    短命的‘中国青年自由党’,就此寿终正寝。但事情还没完结。

    9 月 1日,新学年开学,学校对右派学生不发助学金。当时大学实行国家统包,除调干生发工资外,几乎每个学生都享受助学金。李天德丙等,伙食费外,零用钱六元五角,对他来说,零用的衣、鞋等费用全靠它了。
    生活委员为难地告诉他,说这个月他的助学金没领下来,系上意思,右派一律停发。李天德顿觉喉咙被人卡住了,羞愧和愤怒让他难以自制。他急匆匆来到系总支办公室。
    贺书记一见到他就皱起眉头。李天德咄咄逼人地问:贺书记,这个月为啥子不发我助学金呢?贺书记站起来斥责他:你这是啥子口气?明白自已现在是啥子身份,是在同谁说话吗?
    当头一棒让他楞了好半天,李天德的倔劲上来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是啥子身份吗?学生!既然没有宣布我是右派,那为啥子不发助学金?
    贺书记闻声勃然大怒,说这是党的决定,难道还要征求右派的意见?!李天德,在反右中,你表现很不好,错误很严重。重大几千同学,哪个像你这样气焰嚣张,公然跳出来谩骂打击积极份子?你睁开眼看看形势!不要说区区一个大学生,就是党内职务很高的党员干部,浙江省长沙文汉,重庆市委宣传部长张文澄,照样打右派!你太狂妄了,领导做什么,还要你来管?!
    李天德质问:同学们响应号召大鸣大放,仅仅写了几张大字报就打成右派,难道不是错吗?党做错的为什么不能批评?批评了就要打右派,这是不是违背了党中央毛主席号召?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究竟是谁错了?!
    贺书记不屑与他争下去,边往外走边警告说:李天德,你必须立刻悬崖勒马,再执迷不悟,死路一条。要知道事情是会起变化的,人民内部矛盾会转化为敌我矛盾,蒲世光就是例子!
    李天德横了心。第二天上午,他直接去找郑书记。以前他来过松林坡两次,尤其座谈“匈牙利事件”,他高谈阔论,好不得意。
    又是宋主任挡驾,李天德大声争辩。郑书记闻声来到门口,问是怎么回事?李天德抢着说,自已是冶金系的学生,有事要找你。郑思群和颜悦色地要他坐下说,不要紧张。
    郑思群的态度令人感动,于是他反映说:反右出现了问题。在什么是右派言论,什么是右派份子问题上,都在随意给人戴右派帽子。他请郑书记对全校扣上右派帽子的师生作出公正裁判,禁止任何人随意宣布右派。是不是右派,要等党中央把划右派的标准拿出来后,再来对照。他非常诚恳地说:请郑书记相信,每个同学都认识到,能读大学,是党和人民培养的结果,大家是衷心热爱党和社会主义祖国的,绝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郑书记耐心听完,侧过脸望了眼旁边的宋主任。宋主任赶紧催李天德快走,说郑书记知道他的意思了,你去把这些看法对系总支书记讲。
    李天德赖着不动:我跟贺书记谈过了,他回答不了,才来找郑书记讨个说法的。
    见此情景,郑书记便用平缓的语调,肯定他把自已的看法向领导讲出来,态度是好的,又问还要反映什么问题。
    李天德无所顾忌说开了:郑书记,这个月,被扣右派帽子的同学没发助学金,这样做对吗?不能因言治罪,打人饭碗吧?
    郑书记看宋主任。宋主任马上说:是应广大同学的强烈要求,对右派学生采取的措施,也是考验:真心接受党的领导,就不会说三道四。真右派就会跳出来无理取闹。
    李天德正想反驳,郑书记摆摆手,以礼贤下士的口气,问他对大鸣大放是怎样理解的?
    李天德不加思索地回答:凡帮党整风的大字报和意见,都不应追究其罪,大家是响应党的号,出发点没问题嘛。就是蒲世光搞‘中国青年自由党’,与其说他真有推翻共产党的野心,不如说他是个人风头思想驱使下的恶作剧。试想,他要搞一个党,居然没第二个人参与,没有纲领、章程、机构,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对他的处理太过分了!他只是说说而已,怎么逮捕呢?这就让人搞不懂了,我们国家是不是有党禁,除了执政党就不准别人搞政党了?宪法上不是写明人民有言论和集会结社自由吗!
    宋主任急促打断他的话,喝令不准胡说,刚才这一派胡言乱语就是十足的右派言论!又转过身恭敬地请示郑书记,说去市里的车子准备好了,马上走吗?
    退出办公室,李天德一鞠躬,请求郑书记宽宏大量,不要把热血真情的同学们打成右派!
    下午,贺书记找他谈话。刚进办公室,贺书记劈头就责问他,上午跑到校党委那儿去胡闹什么?李天德压住心中的火气,回答说是去反映问题,不是胡闹。
    贺书记气得横眉竖目地质问他:为什么向郑书记说学校反右斗争过火了,把无辜同学打成右派,反右积极份子都不对。还为‘中国青年自由党’翻案,替蒲世光叫屈,骂我们是专制国家?你要翻天了!
    李天德竭力辩白,说自已从没说过专制国家,只是问是不是有党禁!至于说学校反右斗争过火了,冤枉了不少同学,难道不是事实吗?
    贺书记连声冷笑地宣布:你不是要校党委拿个划右派的标准吗?我今天告诉你,你就是标准的右派!
    李天德闻声大怒,质问贺书记:党不是一再强调,“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吗!你贺书记算老几,动不动就宣布人家是右派?党中央还没宣布划右派的标准,你有这权力吗?
    贺书记闻声怒吼:李天德,我叫你狂!系里宣布你是右派,龟儿的你就一辈子戴着这个帽儿罢!
    李天德在愤怒中又自信地反驳道:堂皇堂一个党的领导,“龟儿子”是你该对学生骂的话吗?贺书记,你手大遮不过天去!毛主席不会说大学生是右派的,我要保留向党中央控诉的权利!
    贺书记满脸不屑地●●嘴说:哎呀,你反党反社会主义还有理了呢,还拿毛主席来吓唬我!告诉你,反右斗争是毛主席部署的,这叫“引蛇出洞”,专门引你们这些毒蛇出头,然后好一网打尽。你还想告我,告去吧!
    李天德听到“引蛇出洞”,当场懵住了。他明白贺书记不敢编造,天真无邪的大学生,掉进了陷阱。
    从此,系里的右派名单上,写上了李天德。
    经磨历劫几十年后,李天德悟出一个道理:年轻人好一时冲动,做事不记后果。其实,逞一时口舌之快,无济于事,非智者之举。但万事先谋得失,又岂是年轻人所为!

    重大七十周年校庆,校党委和系党总支邀请李天德回校。系友们说起贺书记都不耻于口。反右斗争后,他更加得意,并经常找漂亮女生和青年女教师“谈话”。跟他上床的,入党、提干、提职称、加工资、毕业分配好地方;不依他的,一律挨整。冶金系被他闹了个乌烟瘴气,终于事发东窗。由于郑思群包容,组织从轻处分。但花事不断,他被发到成都水利学校当老师,大家就不知其下落了。
套上枷锁

    李天德告诉我,很快他就体会到了当右派的滋味。
    班上积极份子在大字报棚贴出大字报,抄录李天德日记中的诗《自由的曙光将会升起》示众:
    “啊,自由的曙光哪,
      你为什么姗姗来迟?
      你的脚步为何如此沉重艰难?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呀!
      你跋涉在崎岖而荆棘丛生的长途上,
      整整五千年啦,五千年!
      跨越了一代又一代专制暴政的篱墙!
      满身都是伤痕,手脚还戴着镣铐。
      自由和民主啊,这对挛生兄弟,
      一直在专制的沙暴中前进,
      那飞扬的暴政之土,
      也没淹没你的万丈光芒!
      您是那么的顽强,
      百折不挠来到今日——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
      可又是如此的不幸,
      刚露出笑脸,就被乌云遮住!
      亲爱的兄弟们,不要害怕
      抬起你的头颅,睁大你的眼睛,
      阴霾将会散去,留下的是一片蓝天。
      我将为你欢呼,为你歌唱。
      不仅为今天,也为明天、后天。
      啊!五十年后的读者是谁?
      当您掀开一九五七年
      这扇沉重的历史之门时,
      您将看到我们脸上的笑容
      和自由的曙光!”
    这像投向马蜂窝的一把火,全校积极份子炸了营,“右派份子李天德赶快投降!”“开除李天德的学籍!”“把右派份子李天德送去农村劳动改造!”“逮捕反动份子李天德”的大字报,搞得他心惊肉跳。

    1957年国庆日。谢宗辉姐姐早就邀他们打牙祭。她工资六十多,丈夫从朝鲜回国,复员到兵工厂重庆空压机厂当保卫科长,工资 120。他们没小孩,极看重弟弟。宗辉的朋友都拿她家当打牙祭的大本营。
    头天晚上,刘克敏告诉他,明天学校组织右派搞活动,早八点到总务处前集合。当晚,几个朋友一起商量明天还去不去谢姐家。结果叫谢照勇、丽惠约刘增鼎和刘眼镜先去。
    总务处坝里,站满右派。点名后,保卫处吴科长训话:今天,是国庆八周年,全国人民为此而热烈庆祝,帝国主义和反动派却恨得要死,千方百计想搞破坏。保卫部门要对右派严加防范和管理。今天叫你们来参加劳动,改造你们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同时监视你们,不准乱说乱动。
    射击场那个大坝子要开出来做菜地。两百多右派在一起,雅雀无声,干部转来转去监视。人群中几个老教授非常扎眼,其中有俄语系主任、著名翻译家邓季雨教授,冶金系著名冶金专家张可治教授。看到大师级的老教授烈日下蹲在坝子里劳动改造,李天德真想找个地方放声大哭。
    中午吃饭,谢宗辉找到李天德,气愤地骂起来:妈的,硬是把我们当反动派了。我们走,不理他!杨小云和他交朋友也打了右派。她有些怕事地说:是不是向张科长请个假,就说下午有特殊情况,参加不了劳动?谢宗辉气鼓鼓地说了声:请个屁假,走我们的!
    三人满肚子火气赶到杨家坪,谢姐等急了,见到他们着急地问:学校怎么国庆日还叫劳动?
    李天德气呼呼地告诉谢姐,学校安排右派在坝子里拔草,拣乱石头。谢姐叹口气,叫他和宗辉今后啥事都要忍耐点,不该说的话一定不要说,少惹麻烦。又问他们是不是都打了右派?
    谢宗辉煌有些生气地告诉姐姐:晓惠没事,其他几个是右派。他有意不提小云,怕姐姐担心。李天德却说:学校根本没宣布我们是右派,尽是积极份子栽诬陷害的!
    谢姐开导他,不要再问宣布不宣布了,要吸取教训,专心读书,参加工作就好了。听说今天为不发助学金,还找校长闹了一场?不发就算了,每月我给你们零用钱。今后安分守已,少说为佳吧。
    谢姐做得一手好菜,眼下更是大显手艺。那天,鸡、鸭、鱼、肉、炸、炒、烹、敦,摆了十几个菜。到底还是年轻人,七个大学生上得桌来,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打右派的心痞,一时烟消云散。
    在西区公园玩了一下午才告辞。谢姐约他们下次再来。他们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但没想到,此后二十多年,李天德再也没福吃上这样的饭菜了。倒是常在饥肠碌碌的梦中,忆起那顿丰盛的午餐。
    刚进寝室,绰号“老狐狸”的右派王智山就来找他,说张科长吩咐,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必须去保卫科。
    一听去保卫科,李天德就来了气:我又没有干坏事,凭啥子去保卫科?不去!
    王智山把他喊出去,说下午学《人民日报》社论《为什么说资产阶级右派就是反动派》,张科长到电机系,发现仇人林松森不在场,就叫各系清点外出的人数,要他们回来后去保卫科。不去不好。
    吴科长把犯规右派狠训一顿,叫他们交代跑到什么地方,干了啥子。右派们交代后,他板起脸孔训话:你们是有罪的右派份子,只准规规矩矩,不能乱说乱动,时刻不要忘记自已头上那顶帽子……
    1959年 2月底,风雨操场,全校师生员工大会。
    郑思群校长宣布:根据党中央有关划右派份子的标准,我代表校党委,正式宣布重庆大学右派名单,和对他们的处分决定。
    右派分四类,每类又分三等。第一类第一等‘极右’‘开除公职和学籍,送劳动教养’。在一长串名单中,有‘烈火堆’、‘野玫瑰’、‘鲁迅投枪’、‘百合花’、‘民主之风’等右派集团,王家炳等人名列其中。教师有俄语系主任邓季雨、冶金系张可治,还有民盟重庆市委负责人、图书馆黄馆长……
    第二类右派的处分是‘保留公职和学籍,送农村劳动考察’。有代明光、兰明祥、袁懋如、杨小云、谢宗辉等人。李天德正为杨小云叫屈时,念到冶金系了,有王智山、杨治邦、尹安民,喇叭中传出‘李天德’,尽管他做好了思想准备,还是惊呆了。
    一共念了多少右派名字,他无心听了。缓过气来,在念第四类‘免于处分’的右派名单,有谢照勇等一大批熟悉的同学。突然,高音喇叭冒出‘殷丽惠’,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震惊中他真想跳起来大喊大叫,但脑袋一片空白。
    据重庆大学材料,第一批有三百二十多人打成右派。
    大会什么时候结束,李天德不知道。天黑很信,满面泪水的殷丽惠,在风雨球场石阶上,找到雕塑般坐在那里发呆的李天德。
迷途羔羊

    王家炳等人是一类极右,要“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当晚,好友们闻讯相约,聚到石头大楼小教室,为他俩送行。
    大家无法平息心中的愤慨。谢宗辉悲从中来,大声嚷嚷:哪有用“引蛇出洞”,诱使人家给自已提意见,又把人打成右派,严厉惩罚的道理?这分明是阴谋诡计,还说是阳谋,真无耻!
    王家炳唉声叹气,欲哭无泪:对你们还算是“刀下留人”。而我们不仅开除学籍,还要劳动教养,我们究竟犯了啥子王法嘛?!
    李天德举杯敬辞行酒,本想安慰一番:“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话刚出口,忍不住哭出来。他告诉家炳和明祥:今后有啥子困难,一定来信告诉我们,大家会相帮的。但没想到,很快自已也陷入绝境。
    谢照勇激愤难抑:千古奇闻,千古奇冤啦!硬说反右是“阳谋”,何时何地事先告诉过,大鸣大放是要打右派?“引蛇出洞”,还要“歼灭之”,好不歹毒!中国几千年专制历史,纣王的炮烙,秦始皇焚书坑儒,都不如其毒嘛。既然要整民主党派和高级知识份子,那就整他们好了,何必把我们大学生网罗进去一起收拾?
    王家炳激愤成怒,大声吼气地说:好啊,小百科,我们当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右派份子了,将来一定会成历史人物,彪炳千秋!把大学生打成右派,好一个“阳谋”!我们成了历史的见证人,真不枉经此一场大鸣大放啊!
    这一夜,他们抱头痛哭。
    第二天,行政处坝子里,黑压压一片右派。宋主任站在台上,不屑地把右派们扫了一眼。
    学生科长点名,先喊一类右派站一边。点完名,公安冲进行列,把家炳们押走了。
    李天德回忆,当公安冲进行列时,恐怖立即像电流传遍全场,几个女生吓得失声尖叫,有几个平时长枪大马豪情壮志的同学全身都在哆嗦。就连那些在国民党监狱几进几出的老地下党右派,也惊惶失措。李天德认为自已从小到大一生都不缺英雄豪气,然而当时心如烈马脱缰,全身打颤。
    王家炳他们押走后,学生科长又点“保留学籍,劳动考察”的名单。点完名,重新按系排队。宋主任训了一阵话,又代表校党委宣布:学校要将射击场改农场,种蔬菜,总务处张科长负责。你们明天开始劳动,在大跃进中自食其力,改造自已。右派是对人民犯下滔天罪行的敌人,惟有彻底放弃反党反社会主义立场,向党和人民缴枪投降,认罪服法,认真改造,才是唯一出路。否则,死路一条……
    张科长训话:现在全国大跃进形势大好,人民群众正以冲天的革命干劲,以一天等于二十年的速度建设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我们农场种蔬菜,要亩产一万斤,六十亩就是六十万斤。重大六千多人,每个人可吃一百斤。产量翻番,就是一百二十万斤,再跃进一下翻十番,就是六百万斤,每个同学可以吃一千多斤。吃不完就喂肥猪,肉吃不完,可以支援国家建设嘛!
    射击场那个将近六十亩的大坝子,经过右派们开垦后,种上了海椒、茄子和空心菜。
    1958年 3月,学校采取特别措施,使得右派们又一次受到巨大剌激。
    《李天德回忆录(初稿)》中这样写道:“新学年上课不到一个月,学校决定:保留学籍、劳动察看的右派学生,无论男女,一律搬进医学大楼,集中监管。五三年院校调整,医学院从重庆大学分离出去,医学院教学大楼一直空着。学校集中监管后,右派学生们分男女按系住,实行极严格的监管制度,稍有违犯,严惩不怠,外人想要接触他们,必须得到批准。因此,医学大楼被称为重庆大学的西伯利亚。
    刚搬进医学大楼,大多数人还兴高采烈。和那些积极份子同一寝室,每天看眼色受气,实在太难受了。重大的右派份子,其实都是有思想学识、才华洋溢的莘莘学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右派住在一起,一时竟产生了阿 Q式的自信:我们就是最优秀的。尤其和好朋友谢宗辉同住一室,一连几天我们都兴奋得难以自制。”  
    1958年 2月,四川厂矿企业中,开展“反保守、反浪费”的“双反”运动。4 月,“双反”扩大到高校,进行“向党交心”、“拔白旗、插红旗”、“红专大辩论”和批判资产阶级教育和学术思想等“思想斗争”,一批师生被作为“白旗”或“白专”典型,受到批斗,不少人升级成右派。
    李天德说,“四五月间,医学大楼热闹非凡,不断有新右派搬进来,又有人发配农村搬出去。不少人为‘立功赎罪’的同类所害,其中林松森事件,使我对政治运动的揭发检举深恶痛绝!”
    1958年 4月,“双反”运动中,又来了“除四害”运动。
    同系高年级的右派组长王智山,传达张场长“除四害、灭麻雀”人民战争时,引得大家大笑。
    都是右派,刘坤无所顾忌地说,麻雀在天上飞了千万年,恐怕比人类历史还要久。抓抓右派就是了,怎么还要抓麻雀?尹安民也调侃:麻雀在天上飞来飞去,难道叫我们变成鹞鹰上天去抓哇?
    “老狐狸”告诉大家,右派的战区从女生宿舍到医学大楼,包括学生食堂,这是全校麻雀最集中的地方。张场长说明天大家吃了早饭就去,见到麻雀就赶,不让它落脚歇气,要它不停地飞,直到累死。
    李天德不满地问:麻雀那么蠢?飞累了会找树子歇气嘛,怎么会累死?麻又不是右派,叫他低头就低头,叫它不飞就不飞,真是荒唐!
    王智山忍俊不住告诉大家:张场长说了,麻雀不飞就打,明天曹师傅拿橡皮筋来给大家做弹弓。打不到就吓,大家拿脸盆敲,麻雀吓得不敢停下来,吓不死也要累死它。
    麻雀没累死,人却快累死了。第二天,全校师生和“老右”拿着脸盆和弹弓,开始了歼灭麻雀的“人民战争”。麻雀遭殃,人更遭殃。打得到就打,打不到就轰。麻雀是飞禽,打几回就成了精。麻雀飞,人就追。从早到晚,敲脸盆声,喊“噢起”声,重庆大学杂讯鼎沸,鸟飞人蹿。
    但中国何等之大,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一周后,重大的麻雀不见了,但麻雀也懂得“人民战争”的游击战术,“敌疲我扰”,没几天又叽叽喳喳叫得更欢,仿佛是打回老家的还乡团。
    在全国报刊大吹大擂“除四害”的宣传中,《重庆日报》绘声绘色的报导说:重庆大学全体师生员工,“仅用一周时间,就全歼校园内的麻雀”。
    李天德这天看过报,忍不住发牢骚,说《重庆日报》才真瞎了眼,只看到“战绩”,却没有看到外面叫得更欢的麻雀。他娘的,一天到晚把人都跑死,嗓子喊哑,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牛皮哄哄的干啥子嘛!谢宗辉应声骂起来:他妈的个锤子!歼灭麻雀完全是自欺欺人,有啥子值得宣传的?党报都这么庸俗,搞这种人雀大战,当全民中心任务起哄,真成了《狂人日记》的时代嘛!
    几个右派也应声发起牢骚来。林松森在旁边唉声叹气地接了一句: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劳改的。现在好,学生不让读书,却一天到晚开荒种地打麻雀,搞成了无期徒刑,人都整成了傻子和疯子!
    有人打了小报告。第二天晚上,学校召开批斗大会,批判“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新罪行”。主持会议的张科长,声竭力嘶地把“顽固坚持资产阶级右派思想,死不改悔”的林松森狠批了一通。
    大鸣大放,林松森给张科长写大字报,说总务处克扣学生伙食费,大家常吃下脚菜。打右派后,张科长有事没事把他批一通。这下可好,张科长向宋主任做了汇报,林松森升级为极右,“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没几天就被公安押走了。
    “同案”李天德和谢宗辉担心也会去劳教。但张场长只把他俩喊去狠狠教训了一顿,说他俩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这样攻击污蔑,非严肃处理不可!
    李天德说,“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人性的可怕,同类相残的可悲。检举人得到表扬,说他是思想改造取得了成效,敢于揭发坏人坏事,有立功表现。而林松森的命运却从此雪上加霜。”
依依离散情

    右派经常受辱挨批,尤其他死不认罪,李天德感觉犹如置身水深火热之中。他时常怨天恨地,祈祷上苍开眼,拯救他脱身绝境。他也曾试图“端正态度”,冥思苦想,自已是不是真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过错?认真反省之后,他抿心自问:难道我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心?难道我能昧着良心去认罪?人不能对不起自已的良知啊!
    5 月下旬,学校组织“西伯利亚”的右派们,到枇杷山参观“镇反”运动成就展览。当时重庆出了件大事,刚枪毙了双手沾满鲜血的白公馆看守长杨进兴。重庆解放前一天,这家伙在白公馆亲手制造“一一•二九”大屠杀后,接受任务“打游击”。zhonggong开放后,躲到南充县青居乡隐名埋姓五年多。“肃反”被抓。1958年 5月16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召开宣判大会,对杨进兴执行死刑。
    参观回来,积极份子对李天德不依不饶,批判他帮助谢宗辉父亲翻案,攻击诬蔑‘镇反’运动。积极份子神气傲然地质问他:在事实面前,你还有啥子屁要放?李天德愤怒对答:有反必肃,有错就改!该杀的杀,错杀的要平反。又招致一场批斗会。李天德的心理压力大极了,激愤时他想,干脆进劳改队,只要不挨批斗,自已认了,免得受这无穷的罪!
    五月最后一个星期六。晚饭后,刘增鼎来重大,他们一起去沙坪坝公园,这是几个朋友人生中最后一次相聚。刘增鼎谈到两件事。
    刘眼镜被勒令退学了。起因是麻脸班长同高连长抓住小老广和刘增鼎不放,硬把他们整成极右,小老广送劳教,刘增鼎留校劳动察看。
    刘疏禹为朋友仗义,指桑骂槐,骂周红是丑八怪。不知怎么传到她耳里,她气势汹汹说:谅你也不敢骂我。我再丑也不会找瞎眼狗。刘眼镜说你不找瞎眼狗,我却偏要找个麻脸怪,两人吵得不可开交。
    周红跑到李天德班上收集刘眼镜材料,这更惹怒了他。他恶作剧地写了封“求爱信”,说周红对他太痴情了,跑到重大去查他。他眼睛再瞎,也会看到她的一片痴心。因此一定要找这样的积极份子做老婆。周红把信交给了系总支。领导认为这是学生常有的恋爱纠葛,不值得深追,只是批评刘眼镜。
    可周红不依不饶,当着同学骂刘眼镜居然敢给她写求爱信,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刘疏禹正想找她出气,就说这才真是麻子古怪多,明明赖蛤蟆 ,硬说成天鹅肉!我不配,是不是要上尉连长才配,他的票子多,又有手风琴。周红正千方百计讨好调干生高连长,高偏偏瞧不起她。周红顿时恼羞成怒,冲上去两耳光。刘眼镜抓住她,好不容易被同学们劝开了。
    周红向系总支汇报,说刘疏禹耍流氓,求爱不成,到处造谣中伤,又打了她。刘眼镜被喊到系总支,书记问他为什么要对女同学耍流氓?他当场顶了书记,说他是官僚主义,偏听偏信,只听党员的不听我们的。“双反”运动,学校给他勒令退学处分。
   刘增长率鼎又说,小老广来信,重庆几千个“劳动教养”的极右派,都到大山里修内(江)昆(明)铁路,小老广和王家炳编一个组,还有董时光和好些有名的大右派。刚去不信,就有人跳悬崖绝壁自杀。
    李天德感叹不已:董时光放弃美国的高薪厚饷,回到大陆建设祖国,想不到竟落到劳动教养修铁路的下场,真是悲剧!
    但情况远比他想的严重。

    小老广、王家炳等先被送到戒备森严的转达运站,百多人挤地铺,连高梁也不让吃饱。呆了半个月,送到峨边县沙坪农场白夹林中队劳改。宿舍是三大间山茅草盖的长草棚,墙壁用稀泥涂上,穿风透雨,还不如牛马圈。砍下树棒用草绳捆成长长一溜,铺层山茅草,几十人挤在一起睡统铺。一日三餐喝包壳水粥。和他们一起的几千人,除董时光外,还有西南作家协会创作部委员刘盛亚,中国美协副主席、著名画家汪子美,zhonggong重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民盟重庆市委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李康与苏军,谐剧专家王永梭。这些民族精英,现在却成了猪狗不如的阶下囚。
    由于饥饿和过重的体力劳动,很多人患了水肿。据后来从该劳改营出来的人反映,绝大多数“犯人”,相继死于大饥荒,成了无棺而埋的野鬼。
    为改造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的这些“反党反人民的右派份子”,1958年 4 月15日,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调集了全省四五千名年轻力壮的“右派”,建立了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小老广和王家炳和董时光被调入该支队,去修筑内昆铁路。董时光被编入27队。
    内昆铁路在崇山峻岭中放炮炸石开山劈岭架桥修路挖隧道,“罪该万死”的右派当然是最佳人选。不少人摔下悬崖绝壁,尸骨难寻。
    1959年10月,内昆铁路停工下马,‘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又转战凉山修成昆铁路。此时口粮下降,菜里看不见油珠,劳动强度极大,饥饿再次袭来,大批右派水肿,工地上经常发生瘁死。
    1960年 3月,成昆铁路下马,‘四一五’支队部份右派和反革命被送到雷波、屏山、马边三县交界的“雷马屏劳改农场”,那是大凉山和五莲峰山脉交界的大山区,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董时光当马倌。当时大饥荒席卷劳改农场,董时光也全身浮肿,饥饿和劳累把他折磨得完全脱了人形,走路都摔跟头。
    他竟然有了个在他看来一定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更加伟大的发现:在马粪蛋中,竟有一两颗没消化了的胡豆,并将找到的胡豆洗净晒干,积攒起来,以备更严重时充饥救命。一段时间,他竟积攒了一小袋!一天,他正吃点心似的享受那胡豆时,被“同改”发现,立即向干部汇报,说他偷吃马粮。批斗会上,干部安排的“改造积极份子”带头,其他犯人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打断三根肋骨,口吐血沫。送农场劳改医院不治而死,终年48岁。
    右派平反时,董时光问题仍得不到解决。他大哥董时进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立大学教授,国际知名农学家,美国国务院农业顾问,其申诉引起有关方面重视。1984年 5月13日,西师才为他平反。

    刘增鼎还告诉一个消息。高连长在寝室发威,说二类右派一律送农村改造。他心慌意乱地长叹道:送农村是不是对右派惩罚的底线?几十天奉旨闯下的祸,难道还要我们拿一生闪途来还债?!
    《李天德回忆录》中写道:“尽管我们这些右派是‘保留公职和学籍,送农村劳动考察’,但在校办农场‘劳动考察’了三个月,大家以为处罚差不多了,早就忘了还要‘送农村劳动考察’。右派在学校每天要面对那些讥讽轻蔑的熟面孔,日子固然痛苦,但下农村改造的前景,就像俄国十二月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1958年 5月31日,留校的“劳动考察”右派被召集到食堂。宋主任宣布:校党委决定,把右派送到农村去劳动考察,今天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走。
    晚上八点,天已黑尽,几个朋友汇齐,一起去了沙坪坝公园。
    李天德和谢宗辉、殷丽惠、刘眼镜、刘增鼎、从中学到大学,都是要好的同学和朋友。眼下,除谢照勇、丽惠和刘增鼎外,其他人都在劫难逃。小云偎在宗辉怀里,哭得迥肠断气。李天德和丽惠更是难舍难分。他们从初中、高中到大学都在一起,虽没有挑明谈爱,但两人成了秤不离砣的好朋友,连饭票都打伙一起。正因自已丽惠才被打成右派。执手相向,真是离愁万瓠,愧疚千斗,爱情别意,涌上心头。

    五月底的重庆天热了。沿江路树林隐蔽处,俊男玉女成双成对,不少热恋的男女依偎在一起卿卿我我。李天德见丽惠很难过,便强打精神安慰说,这次下农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劳动几个月就会回来读书的。殷丽惠忧伤地问到,到下学期能回来吗?
    这些年来,自已说什么,丽惠就信什么。他装得很有把握地告诉她:下学期一定能回来!他劝丽惠不要太难过了,要坚强一点。把这道难关捱过去,他回到学校就会好的,总比十二月党革命党人被流放西伯利亚好嘛。
    临分手时,他念了一首莱蒙托夫的诗,作为表达自已心情的留言:
    “我痛苦,因为我爱你
      我知道,诡计的流言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你
      你豆蔻年华,春风满面,
      可命运却为你这短暂的良辰美景
      向你榨取烦恼的泪水。
      我痛苦……
      因为你依然无忧克虑
      蒙在鼓里。”
    6 月 1日清晨 6点,重庆大学还在熟睡。汽车载着被放逐农村的右派们,像是怕惊醒梦中的同学,悄无声息地从校园驶过。女生宿舍前面路上,殷丽惠正眼巴巴地张望,汽车从她身边擦过。李天德正要伸出脑袋喊她时,汽车却一个下坡急转弯,把她白衣兰裙的身影,甩在了揣后。

    李天德回忆说:“莱蒙托夫的那首诗,成了我们永生的诀别;殷丽惠可怜巴巴,翘首张望的一幕,成了我永远的心痛。”

    资料来源:
    余习广:2004年 8月18日、21日、22日、9 月15日、9 月20日采访记录;2005年 3月 8日、9 日补充采访记录;采访对象:李天德、俞俊、代明光、刘克敏、重大三位不愿署名的知情人;‘四一五’劳改支队一位不愿署名的知情人;
    李天德:《王家炳采访记录》;
    《李天德回忆录(草稿)》;
    《李天德日记》;
    代明光:《右派生涯》;
    《重庆大学右派份子言论录》;
    董保静、胡荣伦:《董时进伯父的性情和政见》;
    晓枫:《渣滓洞的一个幸存者被处决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