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在汉堡大学授予朱维铮教授名誉博士学位仪式上的谢辞

    文/朱维铮    ? 来源:文景
    我怀着极其感激的心情,接受汉堡大学赋予我以名誉博士的殊荣。

    当本年初春,汉堡大学亚非学院院长傅敏怡教授莅临复旦大学,向我通知这一决定,那时我就认定,汉堡大学不仅是给我个人一项很大的荣誉,更凸显德国汉学界同仁们,对于中德人文学者增强互动和友谊的一种促进。

    汉堡是欧洲同中国交往历史最为悠远的都会之一。远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汉堡大学已是中德思想文化友好互动的一个重镇。1912年担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首位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在卸任后便曾来到汉堡大学,再度考察德国的教育理念和人文精神。他接着出任北京大学的校长,提倡思想自由和学术独立,促使北京大学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上世纪晚期以来,中国大批青年学生重新涌向德国寻求新知,汉堡大学也再次成为中国未来的科学和文化的精英们众望所归的一个重镇。近年主持亚非学院汉学研究的傅敏怡教授,仆仆风尘的往返于中国各地,为增强汉堡大学与中国多所大学的联系和交流,贡献尤力。

    作为中国史学的一名从业者,我想特别一提,近百年来中国史学和德国思想学说,早已结下不解之缘。迄今仍在中国史学界享有大师声望的王国维、陈寅恪和傅斯年等,早年无不间接或直接受过德国的哲学及史学的熏陶,已为人所共知。我这一辈的中国大陆的史学家,更是普遍接受过德国古近哲人的思想影响。

    犹忆五十多年前,我成为复旦大学历史学系的一名新生,学习的第一门课程,唤做“马列主义基础”,首列的必读书,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正是通过后者,使我对马克思学说的德国哲学来源,发生强烈的好奇心。那时德国古典哲学的康德等名著,已有中译本,我读不懂。恰值本系王造时教授全译的黑格尔《历史哲学》出版。而后来成为我首位研究导师的陈守实教授,毕生致力于用《资本论》的方法诠释中世纪中国史。从此我对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从不知到略知,尝将它当作破解中国传统经典和历史文献的种种难题的一把钥匙。我没想到,这样做意味着“离经叛道”,后来被判犯了“原罪”,乃至沦为新生代的“牛鬼蛇神”。

    其实我接受的中国史研究的传统训练,更使我倾向于力求从历史本身说明历史。因而我自始便不能苟同黑格尔以及谢林等的一个结论,即中华文明亘古不变,活像永远长不大的老顽童。这就使我在三十年前中国大陆走出“文化大革命”阴影伊始,便将研究重心转向中国传统的经史学说,特别是从晚明到晚清的思想文化史,以期证明“被现代化”的中国主流史学的所谓共识,背离由历史本身所昭示的辩证逻辑。

    应该指出,上世纪末叶以来,统称西方思潮的欧美各种学说,对中国学术界的冲击越演越烈。其中源于德国的学说,韦伯、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哈贝马斯等,在中国都有真的或假的信徒。但从中国史学的研究现状来看,迄今仍对它具有实际影响的德国哲人,还是黑格尔和马克思、恩格斯。原因至为复杂,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们的历史辩证法,无论立足于唯心论或者唯物论,在方法论上共同具有的历史感,都同清代汉学以来的近世中国历史研究传统,冥契神会。后者如清代钱大昕所说,“实事求是,护惜古人”,正合历史辩证法的内在逻辑取向。我本人受专业限制,反对“以论代史”,反对史学沦为政治的工具,反对把历史当作照察未来的镜子,那都应该说是曾受德国哲人的历史辩证法的启迪。这可说是我这一代中国史学家的共同经验。当然,我不希望这种经验,变成包括我的学生在内的中国青年史学家的包袱乃至羁绊。正如陈寅恪所说,“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意志”,是中国史学家必须以死坚持的基本权利。我只希望,现在和未来的中国史学家,能够不忘人类文明的共同传统,认知学术无国界,真知无种族,随时汲取他人的智能,来建构自己的历史认知体系。

    也许正因如此,汉堡大学不计语言文字的“巴别塔”,不因我只能通过中文译作阅读德国汉学文献的局限,给我这样一个极高的荣耀。我个人受之有愧,但希望籍此激励中国未来的人文学者,更为促进中德学术文化互动,增热发光。

    再次向汉堡大学致以最大的谢意。向傅敏怡教授表示深切的感激。向吕森教授和拨冗出席这次盛会的同仁们表示发自肺腑的感谢。

    留给我的,只有静候在座朋友的批评。

                                  2006年6月草于台湾大学,改于复旦大学。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文/傅敏怡    ? 来源:文景
    朱维铮通晓中国历史各阶段,同时把握这个历史非常不同的专业领域, 作为历史学家,这殊为罕见。他研究的重点是四个领域,却不止于此。这四个领域是:儒学,史学,与西方关系以及晚期王朝思想史。而究其工作的宗旨,在于建构系统的批评:批评王朝的中国传统,批评传统和所谓新史学乃至其为统治者服务的习惯倾向,最终也批评现代以只要有利为标准,肆无忌惮对待历史的做法。

    早在1980年代,他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就清算了当时已成为理所当然的一些所谓儒学传统,开一代风气。朱维铮不仅凸现了史料基础的广博,论证了在所谓儒学第一个千年里,对孔子并非无以复加地顶礼膜拜;同时说明了这个儒学所谓建立者的地位,一直到王朝晚期,始终变幻无常,总以皇帝意气乃至当时占主导地位的政策为左右。对由此对中国思想史乃至对意识形态比较研究产生的影响,他所作的阐发同样具有很高水准。

    朱维铮开一代先河的另一个领域是中国史学。《走出中世纪》一书,发表于1987年, 1990年,英文版面世。其内容围绕中国历史分期,尤其着重于为封建主义定位。种种建言从纪元前几个世纪一直到王朝时代,不一而足。 朱维铮发现了中国史材料和经典解释模式不相吻合之处,把讨论从生成范式强制中解放出来。与此同时,他在从经济,社会与文化史上提出论证,以延绵直至十九世纪的中世纪功能概念,振聋发聩地提出过去的现时性问题,追问在什么程度上,前现代种种传统存在,尽管历尽变迁,至今却能有效。

    朱维铮的研究核心无疑针对王朝晚期,即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对他说来,不仅因为这段所谓门坎时代具有极大意义,尤其因为他把对这一时期的研究,置于全新的基础之上。与把那一时期简单化为两条线的斗争相反, 朱维铮不仅以自己诸多著述,同时通过他的学生们,为全新理解那一复杂多样的时代,作出贡献。他不断将传教与科学的历史纳入研究,也同样关注迄今为人忽略的温和改革家和所谓保守派人物。在这一领域里,他的著述产生了至为广泛的国际影响,尤其惠及德国的中国史学。

    1936年7月14日,七十年前的今天, 朱维铮出生在中国江苏省无锡的受到西方教育的一个医生的家里。1955年,他进入复旦大学攻读历史,直到于今,他恪守了对历史专业的忠诚。结束学业后,他先是陈守实的助教,之后就职于周予同,1978年到1982年任讲师, 1982年成为副教授,1987年起任教授。从1980年起,他出任复旦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室主任,重点指导博士生培养。他到底还兼职多少客座作教授,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确切知道。他的研究足迹留在了多伦多,布鲁铭敦,慕尼黑,纽约,海德堡,哥廷根,首尔,香港,台北和埃森。十余年来,他屡次造访汉堡。他的学生中,好几个人在汉堡完成深造,其中一个,已在上海担任教授。
他的著述总数目前大约为一百三十部,其中既有富积中国历史文献的教科书,也有诸多著述编篡,如章炳麟,马相伯以及利马窦中文文献,诸多论文集,会议文集,还有涉及其他广泛主题范围的一百多篇文章。他同时兼任多种期刊的出版人,编篡出版了新时期中国文化史和科学史的四套丛书。他多次首倡大型国际会议,给予中国历史研究成果许多重要启迪;其中包括1986年重新评价中国文化的会议,那是文革结束后,首次重新专事关注传统中国的会议。1992年,他举办会议,研究基督教在中国近代史中的作用;2004年,又动议探讨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科学。

    朱维铮是位严厉的,富于热忱、受人爱戴的学者和教师,他不仅培养了几代中国的大学生,其中不少人现已担任教授,同时他还关怀数十名来自日本,欧洲和北美的历史学者,汉学家到上海来,进行短期或长期工作访问。严谨认真塑造了他在科学乃至日常中的风格;他的著述以材料详实,可读性强见长。他的意见为人所重,当他讲课时,动辄吸引成百上千听众。

    朱维铮是低调的大师,在他身上,现代启蒙与传统学者的理想相得益彰;献身公共事业,把历史作为现时的自我体证来对待,而把历史批评视为最本分的事业。

    朱维铮今天庆祝自己七十寿辰,我们为他能和我们一起,共同庆祝,感到荣幸和骄傲。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俺在八十年代中晚期读过他的《走出中世纪》,书上也有他的一帧照片,不过与老木匠的这幅相去较远,是角度?抑或岁月?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木匠,這是何時的照片,想不到先生還是這麽不嫌老,真為他高興。
今天,我就是高瑜
以下是引用自觉的梦游人在2006-9-30 23:35:00的发言:
木匠,這是何時的照片,想不到先生還是這麽不嫌老,真為他高興。


这是校园网上的标准像哩,大约是5年前拍的吧?好象修过版,去年的这张就老点。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谢谢木匠
今天,我就是高瑜
很想听木匠兄讲朱的故事

哈,我认识朱先生,他不认识我。

只记得有一次,当我们的校长在大谈要“争创世界一流”的时候,他在一次会议上冷冷(那天天特别冷,坐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朱先生裹紧他的呢大衣)说:“什么争世界一流,不要倒回去再做野鸡大学就算很好了。”——他一直说这个高校实际上是个野鸡大学的底子。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妙!

以上第一则.盼第二,第三......

以下是引用tmsk在2006-10-2 14:13:00的发言:

妙!

以上第一则.盼第二,第三......

我来凑上一条:

一次老先生这样形容要全面对待传统,他说,对待传统就像对待吃饭拉屎。传统有精华,也有糟粕。两方面都要全面对待,就跟吃饭拉屎一样,你不能说我要先把第二天要拉出来的屎的部分先从头天的吃的食物里剔出来,想光吃不拉。不行的!你吃得再精华,第二天还得拉出来屎,不就要憋死。所以,对待传统就是这么简单,要全面,要吃吃拉拉。

今天,我就是高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