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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楼
发表于 2011-1-4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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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西安 于 2011-1-4 21:08 编辑
【续前文】
2)
晁乐出狱以后,西安没有哪个单位愿意接收他,他成了待业青年。鞠琳的老爸正好被省上调往C城委以要职,鞠琳又一次帮了晁乐的大忙,于是晁乐就成了C市文化局的一名工作人员。文化局不生产文化,管文化。文化这东西是不管就给领导添乱,管得太紧了就不像文化,或者干脆越管越不像话。中国人到尼泊尔旅游,发现一个大楼前边挂着“海军部”的牌子,问人家说:“你们没有海,怎么有海军部?”人家说:“你们不是也有个文化部么?”鞠琳她爸上任伊始,按照惯例,要在各个重要部门启用自己信得过而且得力的人手,于是二宽、胡克、林友他爸和一批鞠老爷子的老部属就陆陆续续来到C市各就其位。中国人喜欢大城市,一般都是寻情钻眼往大城市去,但如果中小城市有官可当,去了就能由副而正,原来是正的就能很快再拔一级,而且上头有人,擢升有望,就另当别论了。
晁乐被抽调到流动电影放映队,给山区和边远地区的老乡们放电影。有路的地方就坐车去,车过不去的地方就用马驮着器材,人牵着马步行。这一次要进秦岭深处,只能用马了。晁乐带队,说是带队,其实就是他和两个徒弟。平时他和徒弟小马两个人去就行了,今天领导交代让他再带一个新来的姑娘一块去,说让新人锻练锻练,跟着他熟悉一下业务。他一见到那姑娘一下子就血朝头上涌。这姑娘叫李宝霞,她爸李某某是文革中迫害晁乐他爸的主要干将之一,晁乐的爸爸被拉到集训队十几天以后就不明不白地死了,结论是畏罪自杀。晁乐听人说那个李某某打他爸最狠,但文革过后人家互相包庇,真相无从调查,也无人真正想把事实搞清楚。这姓李的家伙后来反而把自己说成是文革的受害者,越混越好,还人五人六地在C城某局当了个科长。晁乐知道此人带着全家也来到了C城,他曾经几次想去把那个畜生捶一顿,暴打个半死。他还知道李某人的女儿也在文化系统,但从来没见过,没想到今天碰上了。这会儿,他强迫自己冷静。他对她心怀敌意,甚至有些恨。卡车先把他们和马从市区送到山里的小路口,然后他们牵马而行。驾驶室可以坐三个人,小马让李宝霞进驾驶室。晁乐冷着脸说:“到后边去!”小马是个乖滑伶俐的小伙,赶紧帮着姑娘上了车厢。那姑娘也不敢吭气,乖乖地和马呆在后厢里。到下车时,她已经让寒风吹得涕泪横流、全身僵硬了。
他们上路了,小马看师傅脸色阴沉,就示意李宝霞不要说话,小心说错了哪句话招惹了师傅。三个人,一匹马,默默地走着。这是个初冬的早晨,天色暗晦,秦岭深处雾气沉沉,林间小路崎岖不平。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马粗重的呼吸声和马蹄蹬在路面发出的沉重的敲击声,偶尔有几声鸟鸣。连风都没有,连松树的针叶都好像静止不动。三个人各怀心事,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吃力地走着。
晁乐走着想着,文革中的一些往事又浮现在脑海中,记忆犹新。一个大雨天,他和母亲、妹妹,还有其他几个牛鬼蛇神及其儿女,被红卫兵扭着胳膊,在年龄大一点的造反派们的指挥下,推倒在泥地里,然后命令他们跪下,抡起皮带一顿暴打。人家打着伞,戴着草帽,或者披着雨衣。那些人批斗了他们一会,雨越来越大,也打得有些累了,批斗他们的人都躲雨去了,但不许他们起来,还得跪在雨中。妹妹的右胳膊就是那次被打骨折了,又淋了雨,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直到现在还不能拿重物。那时候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没多久,他母亲接到了通知,说他父亲畏罪自杀。但他母子三个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父亲就被火化了。那个女孩,就是眼前这个李宝霞,那时候她还小,只有五六岁,现在认不出自己了,但是晁乐一听到这个名字,加上李宝霞的大概轮廓,就立刻确认她是谁了。眼下,他不能对这个姑娘怎么样,他也不知道该对这个姑娘怎么样。妹妹和自己在失去父亲以后,靠着母亲微薄的工资,日子艰难得比乞丐强不了多少,他的吝啬脾性就是那个时候养成的,他和妹妹经常到菜场去捡烂菜叶子,在煤灰堆里捡煤渣;别人吃西瓜,他和妹妹拿个筛子弯着腰在人家底下接着瓜子,淘净以后能卖几分钱,运气好了可以卖一两毛钱;走到哪里都要被欺负、被凌辱。而文革中那些迫害无辜的畜生们,除了个别人,大部分竟然一个比一个混得还人模狗样。他妹妹比李宝霞大一点,由于右胳膊的原因,连个临时工作都找不到,现在待业在家。他每个月得省下一些钱给妹妹,要不然妹妹连一件的确良衬衣都买不起。
路越走越窄了,树木一会稀疏一会稠密。晁乐走在最前边,小马牵着马随后,姑娘跟着马。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伸向远方,看不到尽头;如果没有走过这条路,连希望都看不到。下薄雾了,空气更加凝重,更加阴冷,马蹄声衬托得四周更加寂静,连回声都没有,马发出的声音听着更加实在,更加清晰。林间小路静悄悄、静悄悄,静得让人压抑,让人心虚。山谷两边的坡上是茂密的树林,远处的树木和山体影影绰绰,像一幅调子晦暗阴郁的油画。如果是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小路上,会心慌,会恐惧,你不知道前边会发生什么,你不知道旁边和后边会发生什么。还好,他们是三个人,和一匹马。但晁乐一路沉默,三个人都心情阴郁。
走到一个水库了,路是沿着水库在山腰上开凿的,很窄,不到两米宽,最窄的地方只有一米宽,路比绿森森的、深不可测的水高十米左右。任何车辆和大牲口一旦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那怕一辆自行车也不能掉头。右边是齐如刀削斧砍的崖壁,左边是水。现在,他们踏上了这条路。还是那个顺序,晁乐最前,小马第二,马第三,姑娘最后。转过一个弯,前边一个V字形豁口让晁乐猛然惊醒。路塌方了。这个缺口开口向着水库,最宽处将近三米,最窄处也有一米多。人可以跳过去,马也可以,但还是危险。马不能调头,只能往前走了。晁乐和小马把马背上的器材卸下来,把缰绳放长,攥着缰绳自己先跃了过去。他使劲一拉马,小马同时在马屁股上狠拍了一下,马也过去了。他返回来和小马把器材抱着,跳了几次,把器材也运过去了。就剩下李宝霞了,按说她应该可以跳过去,可她心慌,反复试探了几次,心一横,跳了。但是,没有踩稳,一下子连滚带翻,滚跌到水库里了。水库里的水彻骨冰凉,李宝霞不会游泳,她在水里一沉一浮,用不了一两分钟她就会没命了。小马急得喊:“师傅,怎么办?”小马会游泳,但他知道,这天气下水,身上的温度很快就会被吸光,然后痉挛,就是会游泳也可能会丧命。他不敢冒这个险。晁乐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热闹,带着复仇的快感欣赏她在水里挣扎,中国人讲究父债子还,他晁乐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但他又不忍看着一个几十秒前还鲜活的生命在他眼睛底下痛苦地消失。这个姑娘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她爸爸曾经干过的那些事情,她应该是无辜的。他觉得不能再犹豫了,再不救她就永远没有机会救了。他双手抱住头,沿着坡滑下去了。他顾不上脱衣服,奋力游向李宝霞。等他把李宝霞从水里弄到岸边的时候,他也快不行了。这时候,小马也滚下来了。小马先把姑娘拉上岸,然后把晁乐也拽了上来。李宝霞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小马把她脸冲下放着,她大口吐水。小马抓着坡上的草爬了上去,把电影银幕用刀子划成几条,让他俩先裹着。
他们回城里以后,小马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地向领导和大家汇报了晁乐的救人过程,当然也不忘放大自己当时的动作。李宝霞也像个流动广播站一样到处宣传晁乐的感人事迹。李宝霞的父母拿着一大堆东西和一面锦旗来感谢晁乐,还要请晁乐去吃饭,被晁乐冷冷地拒绝了。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说晁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去人家家里接受一下人家的感恩之情,是理所当然的和人之常情啊。领导要把他的事迹上报,他对领导说:“我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别折腾我了。就这样吧,让它悄悄过去就行了。”后来大家知道了个中原委,对晁乐又是佩服又是不解。知道他底细的哥们知道这事情以后,说,这就是晁乐,只有他才能干出这种没有名堂、自相矛盾的事情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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