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局外人的灾难

周泽雄

微西弗、毫西弗，这些关于辐射浓度的专业术语，正在全然不懂核辐射原理的普通人（比如我）嘴里传播，正如2003年初春非典爆发时，支原体、衣原体等专业医学术语，一度也曾播散在人们口中。欲在民众中普及某项专业知识，再没有比发生一件相关灾难更有效的了。

正发生在日本福岛的核电站泄漏事故，从灾难角度看，似可界定为“没有局外人的灾难”。日本人的处境自不待言，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普通公民，也有人未雨绸缪，早做预防打算。中国相关部门则开动了所有监测设备，向国民反复报告相关最新数值。各路专家都在竭力向民众传递如下信息：你们多虑了。民众对此倒非常欢迎，他们并不想最终证明自己的忧虑是正确的，他们只是无法克制这份忧虑而已。另外，随着“专家”一词的内涵日益暧昧，人们对专家的信赖度也日益走低，若干城乡居民都在抢购含碘食用盐，即是一例。显然，他们听信了一些具有民间术士风格的准专业人士的意见。每当发生类似自然灾害，此类民间术士总会自发涌现，而且，不独出现在中国，美国人的表现也自不赖，据说，“日本强震发生隔日，美国碘化钾大厂Anbex库存的1万多包14锭装钾片旋即销售一空，估计4月18日才会到货。Abbex的碘片商品‘Iosat’每包售价10美元，但拍卖网站电子湾（eBay）已有人喊价540美元。”

美国2001年9.11事件后，国内传递过一句口号：“今夜，我们是美国人”。有人认同这声口号，并在相关声明上郑重签下大名，有人则不以为然，有人还径以“矫情”视之。9.11事件固然惨烈，但如何看待它，确实存在因人、因地而异之处，人们不见得非要与自己建立关联。声称“今夜，我们是美国人”的人士多半只是表白一种态度和立场，展示一种道义和情感，另一些人对此不闻不问或仅仅视为一种谈资，好歹也是一种权利，旁人或许无权说三道四。

以之对照“没有局外人的灾难”的福岛核辐射事件，则会看到鲜明的区别。福岛核电站发生的一切，起始就脱离了“谈资”的属性，极端地说，哪怕心存“幸灾乐祸”之念——附带一说，“幸灾乐祸”乃是精神弱势者用以自卫的脆弱铠甲，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精神弱势者，“幸灾乐祸”就永远不会绝迹，无论它看上去多么可鄙——他可能对日本发生的里氏9.0级地震及由此引发的骇人海啸漠不关心，但他无法置核辐射的潜在威胁于度外，他照样可能加入食盐的抢购潮。

实际上，日本发生的超大地震，也有超越地域、民族的特征，因而也可归属于“没有局外人的灾难”。地震源于太平洋板块与欧亚板块因挤压所致的激烈冲撞，而太平洋板块和欧亚板块的构造布局，并不与地球表面上的国境线保持一致，因而也无法与国家利益、民族利益保持一致。政府在边境线上集结再多的兵力，也不能阻止地球内部的奇特扭结。智利发生的地震，可以跨越万里水域掀翻日本港口上的大型船舶，反之亦然。面对这种等级的灾难，不管是否情愿，人们都需要一种更加超然的目光，在地球板块和大气环流面前，国家利益、民族情感云云，只会显得狭隘和拘泥。所以，因北方四岛归属问题而与日本人发生领土龃龉的俄罗斯人，慨然决定搁置争议，向日本人全力提供包括急需能源在内的各种支援；同样与日本人发生领土摩擦的韩国人，也加入了“日本，加油”的援助活动之中；中国人也毫不含糊，各类急救物资正源源不断地输往我们的东瀛邻国。地球板块活动的加剧，乃是一股巨大蛮力，受制于人类的认知局限，该力量还具有盲目性，它不会单独瞄上中国四川，也不会满足于单单向日本人发泄，地震及其次生灾害所针对的，乃是一种广义上的地球人。

“没有局外人的灾难”意味着，我们不仅是在一种精神境界和道义立场上认同地球人的身份，更是在一种现实处境和现实关切的角度，认同自己的定位。在这种灾难面前，地球村不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种唇亡齿寒的现实危机，利他就是利己，自私等于自戕。

两年前，灾难片《2012》在全球各地上映。在这部电影里，人们意识到，灾难不是一种科幻或好莱坞的商业噱头，对于包括中国汶川、美洲海地、智利等地的民众来说，影片描摹的场景，已经成为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了，另一些人则把这份经历永远带向了天国。在电影里我们还看到，只有那些最终能凭票挤上四条船的人，有望生还。很不幸，其中没有你，也没有我。那四条船里挤挤擦擦了太多的政客和富豪，一般说来，人类的不良基因，大多由他们负责携带，且不说其中大多数人还超过了生育年龄，无论我们如何放纵想象力，也无法从他们衰颓的相貌和精神气质上，看到下一纪亚当、夏娃的形象。如果不得不与这些家伙一起创建人类未来，我还不如在之前一刻与众俱泯呢，何况，如你所知，我没得选择。

既然如此，我们这些置身于方舟外的普通人，更没有理由将灾难置之度外。没有船票者也有权结成一种人性同盟，当我们对每一种灾难都感同身受，当我们不再把日本人面临的一切仅仅看成日本的，我们马上就会发现，事情没那么糟，太阳照常升起。就此而言，过量买盐是错误的，它与购买船票者的心理是一致的：都在假设一种脱离人类共同体而单独存活的可能。不过，这个错误情有可原，人嘛，本身就是一种制造错误的动物，小到买盐，大到建设核电站，都是如此。——但不包括地震，地震不是错误，而是现实。

载《南方都市报》2011年3月20日

金秋

很感人！尽管泽兄对一切煽情的文字多次表现出不屑，但是在人类共同的灾难面前，一个人的人文素养就显示出来了。中国人假如都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太奢望了。

宛然

确实，自然灾害面前，没有局外人。

不分国界、不分贫富、不分政治立场......

老程

好文章！

何萍

前几天听同事说，从日本到中国的机票很贵，要一万多。这是典型的乘人之危！
何时有泽雄兄所谈的境界，似乎还很遥远。

酱香老范

附带一说，“幸灾乐祸”乃是精神弱势者用以自卫的脆弱铠甲，只要世界上还存在精神弱势者，“幸灾乐祸”就永远不会绝迹——可相对于《性格词典》中那一款？

周泽雄

呵，感觉小文还是蛮务实的，如果勉强有什么优点，“实在”大概算一条。境界之类，太虚了，俺怯于高攀。
回老范：《性格词典》，俺都快忘了。
一一谢过金秋、宛然、老程、何萍、和老范。

去意无边

我家附近的小超市，趁盐慌卖了五十多包高价盐，遭处罚，买主可退货。结果，退货的来了一百多人。

都想趁人之危，错过机会可惜。

LS640604

好文！

杨林

严酷的现实，深刻的常识，犀利的剖白，独具的慧眼。
真是，在整个人类的灭顶灾难还没到来之时，我们还有能力帮助正在遭受灾难的人，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事还幸福？

周泽雄

多谢LS兄和杨林兄的死命鼓励，我坚信，惭愧的力量是无穷的。
去意兄的例子，又可以提供一则去意风格的小品。

何萍

我家附近的小超市，趁盐慌卖了五十多包高价盐，遭处罚，买主可退货。结果，退货的来了一百多人。

都想趁人之危，错过机会可惜。
去意无边 发表于 2011-3-20 15:29

高价卖盐的，是乘人之危。要求退盐的，则欠缺契约精神。双方都该挨打。

ee

跳出狭隘的局中去观察、思考，却设身处地于局中人去体会、感受——真正的“人”。谢谢！

ee

跳出狭隘的局去观察、思考，却设身处地于局中人去体会、感受——地球村真正的“人”。谢谢！

梅茗

大气。悲悯。现实。
十分喜欢这篇。

菜农

写得好，非一日之功。

管通

好！有思想、有内容、有爱心。
    世上很多问题出在人的自私、狭隘。真心希望世界上所有的入都能做到“一个人活着，应该让别人因为你活着而得到益处”。但愿不是奢望，梦想能够成真。

周泽雄

多谢管通前辈鼓励。
再遥遥地握握EE兄的手。
谢过梅茗。

吹笛在湖北

没有局外人的灾难
——触人魂魄，促人反思的标题。

kemingqian

借泽雄文章，贴几封朋友的信。

kemingqian

ご厚情感謝します．

今回は，”死里逃生”＋３日間の原始人生活を体験しました．とりあえず，家族ともども無事です．今やっと，電気が供給され，みなさんにメールを送れる状態になりました．ただ，まだ水道が通っていなく，３日間ふるには入っていませんが，代わりにWifeと３日間の”烛光晚餐”を楽しんだ（中身はカップラーメンと非常食ですが．．．．）

放射線漏れの状況が悪くなっているようですが，まだパニック状態ではありません．今，中国政府も東北五県から華僑を撤退させようとしています．中国の留学生もかなり不安を覚えています．鉄道が普通の状況下で，タクシーで日立から成田空港に向かう人まで出ています．私はかれらの相談を対応しているところです．我々も曾て長年
留学生の生活を経験をしており，今は後輩たち（といっても，子供の年齢と同じ）にできるだけ支援を提供したいと考えています．この年齢になると，後ろには職場，研究室，学生などなどの責務を背負わなければなりありません．

ここは，プラス思考でいきましょう．とりあえず今晩の夕食には同僚から分けてもらった豚肉があり，四日ぶりにカップ麺からの脱出ですので，しっかり栄養をつけて，明日を迎えたい．

きっと，明日には，豚肉だけでなく，刺身にもありつけるかも知れませ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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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翻译如下）

多谢诸位厚谊。

这次算是经历了“死里逃生”+三天的原始人生活。不管怎样，一家都平安无事。现在终于又通电，可以向大家发短信了。不过，水还没有来，三天没有洗澡了，借机和Wife享受了三天的“烛光晚餐”（吃的是方便面。。。。）

核辐射泄漏的情况好像越来越坏了，不过还没到恐慌程度。中国政府在准备从东北5县撤侨，这里的留学生大多很不安。铁路不通，有人坐出租去成田机场。很多人到我这里来商量。我们有很长的留学生活经验，对这些后辈（说起来几乎我我们的孩子年龄差不多）总要尽量地提供帮助。到我们这个年纪，肩上必须负起职场、研究室、学生等等的责任、

还是应该多从正面考虑。至少今天晚上有从同事那里分来的猪肉，可以从连吃4天的方便面中解脱一下。想着多增加点营养，好好迎接明天。

明天肯定不只是猪肉，说不定还能吃到生鱼片。

（茨城大学工学部教授 周OO）

kemingqian

各位好！

地震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当我16号晚上打开电脑，看到三期同学纷至沓来的问候，很是感动。
因为地震时我正在东北大学的川内校区，然后就被困在了仙台。
4天后，乘巴士绕道山形，搭人便车经新潟，坐上上越新干线，才总算回到家。
现在余震间隔越来越长，程度越来越轻，大家的注意力也转到了核发电站，
但以后难保不会碰上个天灾人祸，现简单总结一下这次的经验和教训，供各位参考。

#出门时，尤其是冬天带上装有热饮料的水壶。再备点巧克力之类。
晚上虽穿着所有衣服在屋里，还是冷得索索发抖。
哪怕只有点余温，热的饮料相当给力。

#冬天穿衣先不讲究好看不好看，穿暖和才是真理。
理由同前。

#戴上手机的充电器。
我原打算当天来回的，没带。
结果可想而知。一次次去街上的公用电话处排队。
晚上又冷又黑，自然不敢出去。

#最需要的信息并不在网上，至少不全在，用嘴用腿很重要。
有电后在网上可以查到山形的飞机和出租、旅馆等等，但出离仙台只有巴士。
去巴士站一问，答曰用的是备用的燃料，明天还有没有不好说。
再看只有寥寥几家便利店开门，都排上了长长的队，
方便面已基本买不到了，还有一些零食和点心。
这才促使我在不知道去山形后会怎样的情况下毅然决然排队赶巴士。

#孩子如单独出门，给他多带点钱。
第二天正是国立大学的后期考试，有单独前来的考生。
后来旅店接待客人时，有个孩子依然卷缩在前厅边上。
上前一问，才知家里已都被卷走了，但有一姐姐在仙台，中午要去找她。

#关心他人，相互温暖。
在食品匮乏，心情焦虑之中，原本素不相识的人们表现出的慷慨和善良弥足珍贵。
有人拿出了收音机和电筒，有人把本来准备带回家的礼品点心拿出来给大家填肚子。
有人要把排队近两个小时拿到的一个饭团给别人，或者转让方便面等食品，不肯收钱。
有人主动把收罗来的各种有关食品、交通的信息报告给大家・・・
而且一切做的平平淡淡，若无其事。

个人觉得这次大家的捐款肯定能起到实际作用，
但更多的是能给那些仍在不安中默默忍受或已开始行动的人们一些道义和精神上的资助。
加油，东北！

6班  黄OO

kemingqian

亲爱的朋友们:

首先衷心感谢您们的关心和亲切问候。现在才给你们汇报，请原谅!

我们一家三口平安无事。请放心。

11号地震当天摇晃了很长时间。而且晃动很大，是我们来日本21年来感到最恐怖的一次。就像坐在船上一样的左右摇晃，而且时间比较长。当时想:这次可不平常，只有听天由命了!

地源虽不在我们这里，对我家的影响是我养的三条小鱼的鱼缸里的水摇出来了，家里的有些小东西也些倒了。

交通中断、电话不通••••。由于是下午2点46分发生的地震，很多人都在学校或工作单位。大家只好在学校或单位住一晚上。好在日本每个学校和企业都备有受灾时等紧急时备用的食物和水、睡袋等。在路途中的人就很惨了，走好几个小时回家，或等好几个小时的出租车。

从电视上看到受灾地区太惨了，海啸一瞬间冲走了房屋、亲人、朋友•••••。惨不忍睹••••。今年四月将上高中一年级的儿子本来和同学一起去台湾旅行的, 因交通中断无法到达机场，不得已只好取消了。尽管这么大的灾难，但大家仍保持着冷静，非常有秩序。

我周围的中国朋友纷纷回国或到离震源更远的地方避难，虽然日本政府再三在电视里呼吁离震源30公里以外的人没关系，但咱们中国人的脚最快，小道消息(所谓内部消息)搞得大家坐立不安。许多人为了等回国的空位在没票的情况下直奔成田机场，有空位时争先恐后，有的甚至大打出手，大使馆不得不出动人员维护秩序。

我也劝儿子回国避几天，他怎么也不同意，理由是政府说了没关系。我的儿子在日本生、日本长，虽然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可骨头已经是和日本人一样的了――单纯而固执。在我反复做工作和拿出很高的条件下，儿子勉强答应和我到远离震源1000公里的京都避了两天。回到东京后，被我的上司毫不留情的训斥了一顿:你怎么不相信政府呢?

相反，日本人很冷静。我的一个在瑞典企业工作的朋友说他们公司劝职员和其家属到北边或南边避难，费用由公司出，可没有一个日本家属离开东京。

日本的建筑很耐震，据我住在震源地带市区的大学同学说，震源地带除了沿海的房子被无情地海啸冲走，市区里40年以上的老房子几乎没倒塌。

从电视上看到的灾区的确太惨了!!!!

我的朋友纷纷打电话或发妹儿让我回国，我说回国也不是最善方案，目前国内
的物价暴涨那么贵，我哪敢回国啊!

地震当时，老公在东莞出差，回日本时带给我们的礼物是50包康师傅方便面，很久
未吃国内的方便面了，倍感情切和难得。
•••••••••
地震•海啸•核辐射，三重灾难同时而来•••••。

各国纷纷援助日本，我也很快接到许多亲朋好友的问候，使我感到－－地球上的人都是一家人! 我有这么多关心我的亲人和好友! 有了这些，还怕什么呢?

要写的还有很多很多••••。
衷心感谢您的关心，从心底•••••。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们的温暖•••••。
也祝愿您身体健康、每天平平安安!

                            2011年3月23日星期三   
                                           周   O

邱晓云

平安就好啊

周泽雄

23楼的信，读来真是感慨。

水笺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读主帖，读23楼跟帖，这句又冒了出来。

老西安

周兄文章读来有味，视觉独特，一语中的，过瘾过瘾。夸一下！-------这样的文章不夸一下，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还认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