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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楼
发表于 2011-4-1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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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西安 于 2011-4-16 14:35 编辑
【续上文】
第 三 章 (节选)
马腾比兔子大四岁,比兔子师从靳云麟老先生学画早两年,自然就是兔子的师兄。兔子一直尊称马腾为“腾哥”。马腾稍微有些谢顶,鼻直口方,眼睛不大不小,脸型不胖不瘦,身材中等。独身。现居栖凤市。
马腾没有祖上留下的老纸,兔子看在师兄弟的份儿上送给他一沓子民国时期的宣纸,年代再老一点的兔子就舍不得给了。马腾也不往兔子要,他知道要是他出钱买,兔子一定会卖给他或者送给一些,但他不夺人所爱,干脆就不开这个口。
马腾和兔子都造假画,但他俩有个约定,就是不把假画卖给真正的收藏家。那种嗜上乘画作如性命的、倾家荡产也要收藏自己欣赏喜欢的字画的藏家,他俩不坑。淘到真迹了,如果自己不是很喜欢的话,就会卖给这种人,只赚取差价。他俩坑得就是有权有钱的,把名人字画当做名车豪宅来给脸上贴金、附庸风雅、彰显身份的,以及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用字画行贿的那种人。马腾和兔子一样,真画假画一齐卖,他不开画廊,他栖凤市办了个美术学校。
他的画也是拿到西京由兔子经销。他还喜欢古玩,经常钻研这方面的知识,他碰上喜欢的玩意也经常一掷千金,打过眼也捡过漏,打眼次数多于捡漏。但他不是过分在乎东西真假,只要自己喜欢,看走了眼就权当交了学费。
马腾和兔子还有个生死约定,就是不管他俩谁犯了事儿,进了局子,决不能把另一个咬出来。只要有一个人在外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营救另一个。只要有一个人在外边活动,另一个就有希望出来。
马腾在西京市林荫二路有一套房子,每次回西京办事就住在那里。这会儿马腾正在收拾屋子,他要在西京筹备拍卖行,把这里当做长期住下的地方了,就把一些常用的东西从栖凤市搬到西京来了。他从一个木头盒子里拿出一个扁圆形的瓷水壶,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精美结实的架子上,并用丝绳将两个耳子牢牢系好,固定在架子上。
这壶的全称叫黑釉剔花瓷扁壶,是游牧民族西夏人的日常用品,用来装水或者盛酒。壶嘴呈蒜头形,喇叭口,短颈,腹部扁平,壶肩两边各有一只系绳子的对称耳系,壶腹刻有精美的牡丹花纹和花叶纹,构图简洁明快,刀法细腻流畅,洒脱飘逸中透着豪放粗犷的味道;造型朴拙,胎质细密。马腾叫两个研究西夏瓷器的专家到家里来,仔细鉴定了,是宁夏灵武滋窑堡烧造的,存世稀少,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价值不可估量。马腾办一辈子学校挣的钱恐怕也买不下这个壶。
这壶是一个蒙古小妹琪琪格在七十年代末留给他的。那个年代古董不值钱,也没有人识货,琪琪格用它来打散白酒。琪琪格的妈妈格朗阿妈好喝几口。
前天,马腾在母亲家整理一个旧书箱子的时候,意外发现了这个扁壶和一个塑料皮笔记本,里边写着一句话:
“马腾哥哥:
你去农村的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希望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用歌声为你祝福。琪琪格妹妹赠。”
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还好好地为他保存着这个本子和这只扁壶。
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和一对蒙古族母女有过一段让他终生难忘的友谊。马腾下乡返城以后,那母女俩就回内蒙了,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这个扁壶就是琪琪格临走前送给马腾的。
唉,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马腾蹲在箱子前边,点上一根烟,呆呆地看着那个本子和扁壶,他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七十年代初,马腾还在上中学,妈妈一个月三十多元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三口,妹妹的胳膊一到阴天就疼,还得经常给她看病。他一到夏天,就领着妹妹去树林子里找蝉蜕,就是知了褪下的那层薄薄的壳,捡多了拿到药材公司可以换点儿钱。虽然一大堆只能卖几毛钱,但那时候一碗面才卖几分钱,好赖能给家里补贴一点。
这天,马腾提了一大袋子蝉蜕去药材公司,换了两毛五分钱,这是他和妹妹将近一个星期的劳动成果。药材收购站的马路对面有一家红肉煮馍馆,所谓红肉煮馍就是用煮肉的汤将掰碎的饼子煮一下,再加几小块红烧肉。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这东西是上好的食物,人们缺油少水的、枯涩的肠胃如果能让这一碗油汪汪的肉汤和几块红烧肉润滑一下,简直就像今天的下岗工人吃到了鲍鱼和龙虾,现在这种饭在西京几乎已经绝迹了。
饭馆煮肉的香味飘过了马路,马腾闻得直咽口水,一碗红肉煮馍正好两毛五,但他舍不得吃。他愣愣地站在药材收购站门口,朝饭馆那边望着。中午吃饭的人多,里边没有足够的座位,有些人就端着碗站在街上吃。一个人吃着吃着忽然把碗放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弯着腰,样子痛苦地走了,这人可能肠胃有毛病。马腾犹豫了几秒钟,咬了咬牙,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看看没有熟人,就跑过马路,端起那人留下的少半碗饭就往药材收购站这边来了。他不想在一群吃客异样的眼光下吃人家的剩饭。他脸羞得通红,躲在一棵树后头,背对着饭馆方向,张开嘴,碗扣在脸上,像个吸尘器一样,瞬间就将那点饭吸进胃里,接着,他转着圈地舔碗里沾的油。那点儿饭不但没有让他不饿,反而更加增强了他的饥饿感。
马腾捡剩饭吃的全部过程被一个坐在药材收购站窗户边上的中年妇女看到了,那妇女敲了敲窗户,示意马腾过去。马腾手里还拿着碗和筷子,鼻子上沾了一些红辣椒油。那妇女说:“孩子,来,过来。阿姨这里没有零钱,只有一张十块的,你去对面买一碗饭吃吧,吃完把找的钱给阿姨拿来。”他不敢相信自己是否听准确了,他说:“阿姨,我……”那妇女把钱从窗口递出来,用钱指了指对面,说:“来,拿上。去吧。”十块钱,这可是十块钱!他一个月的生活费也用不了十块钱。而这个素不相识的阿姨却对他如此慷慨、如此信任,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磨蹭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钱,到对面的煮馍馆去了。
在排队的时候他想,如果现在他偷偷地跑了,他就可以吃四十碗煮馍,当然,还可以用来买其它的东西。以后他可以自己不出面,让妹妹来卖蝉蜕。一股想占有这张钱的贪婪欲望突然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往那个阿姨坐着的窗口观察了一会,那个阿姨并没有盯着饭馆看。他从排队开票的队伍里出来了,拔腿就跑。当他快到家的时候,他找了个台阶坐下了。他要冷静一下,他不能就这样神色慌张地回家去,妈妈会起疑心的。他心里矛盾得让他更加张惶失措,他必须在很短时间里作出抉择,也就是要在一顿饭的功夫里决定是把钱送回给那个好心的阿姨还是据为己有。他把额头顶在膝盖上,跟自己反复斗争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好像比一天都长。最后,他站起来了,他再怎么也不能辜负人家对他的信任,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和举动感到有些羞耻。他快速地跑到百货店买了一毛钱的糖果,妹妹最喜欢吃这个。他从找回的钱里又拿出一毛五,趁那个阿姨没有往外看的时候钻进煮馍馆。他看到那个阿姨的脸扭向他这个方向的时候,从饭馆里走出来了。他把九块七毛五交给阿姨,红着脸向阿姨道谢。阿姨说:“刚才忘了,买饼子还需要粮票,你没有粮票怎么吃的?”马腾撒谎说他身上正好有粮票。他不敢与阿姨多说话,又说了几声谢谢就跑了。
后来,他又去卖蝉蜕的时候,给阿姨拿了一包盐煮瓜子,这是他和妹妹捡的,留了一部分没有卖,专门给阿姨的。那阿姨是内蒙古一个什么旗的药材公司派到西京的业务员,蒙古族,身材高大,脸型却不太像蒙古族,倒更像汉族,是瓜子脸,眼睛又大又亮,说话豪爽,动作麻利。现在马腾叫她阿妈或者阿姨了。
这位阿妈还带着一个与马腾妹妹年龄一样大的女孩,与马腾妹妹和马腾在一个学校上学,在这之前他们互相并不认识。这女孩叫琪琪格,是以蒙语名字后三个发音取的汉语名字。琪琪格眉目清秀,鸭蛋脸,嘴唇两边向上,好像总是在笑着,她会唱许多韵律悠扬的蒙古民歌。马腾给阿姨送瓜子的时候碰到了这女孩,从此,琪琪格认识了马腾和他妹妹马薇。
琪琪格看马腾经常画画,也缠着他要跟他学,马腾当然是不遗余力毫无保留地教她。琪琪格天资聪颖,在马腾的指导下很快就掌握了素描、色彩等等绘画基础知识。俩人耳鬓厮磨,越来越亲近。
她以后还经常和马薇跟着马腾去捉知了、捡蝉蜕。马腾有时候还会骑着爸爸留下的那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带着她俩到郊外的河里去捉鱼、捉黄鳝、捉青蛙等等。
琪琪格是想起来就唱,不像汉族孩子那样扭扭捏捏地不好意思在人前大声唱歌,她不管跟前有人没人,张嘴就放声高唱,马腾也跟她学会了一些蒙古族民歌。三个人经常在院子里宰杀收拾那些捉来的水产品,然后自己动手做,每次吃自己做的这些东西,三个人高兴得像过年一样。现在要是只放点儿盐和几滴油做那些东西,保准难以下咽,但那时候怎么就觉得那么香呢?
一个星期天,马腾妈妈领着马薇去姨妈家了。就马腾一个人在家,他正准备去河里捉黄鳝,琪琪格来了。
他骑着自行车带着琪琪格,走过一段颠簸的小路的时候,琪琪格一手提着鱼篓,另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马腾心跳加速,面红耳热,上坡都蹬得比在平路上还快,他不累,他只感到一种异样的东西像电流一样在自己身体里蹿腾。这是马腾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妙龄少女和他这么亲昵,他身子发硬,脑子发昏,除了俩腿机械地蹬着,剩下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在一片芦苇丛旁边停下了,那里头有个水齐腰深的水潭,他只穿着一条短裤下去到芦苇根部找黄鳝和泥鳅。这里只有他俩,水缓缓地流着,没有声音,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芦苇叶子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这是在芦苇荡的深处,没有人能看见他俩。琪琪格上身穿一件圆领汗衫,下边是也是一条短裤。她活泼好动,扑腾一下也下了水,狗刨似的游了起来。马腾说:“你一扑腾,黄鳝都吓跑了。别游,上去呆在边上。”
琪琪格从水里站起来,被水浸湿了的汗衫贴在她的胸脯上,蒙古族少女两只滚圆的、高耸的乳房轮廓鲜明地呈现在马腾眼前。马腾只感到他身上某个东西不听话地往上开始动弹,他赶紧蹲在水里装着摸泥鳅,以防琪琪格看见了尴尬。琪琪格听话地呆到一片空地上了,她唱起了蒙古民歌。那天马腾心不在焉,只摸到了几条很小的泥鳅。那次经历让他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而且这种记忆历久弥新,历久弥鲜,恍如刚刚发生过不久。
马腾这些年来会时不时地想起琪琪格,但是到哪里去找呢?也好像一直忙得没有时间去找。“这是借口,”马腾对自己说“你要还是个人的话,就应该去找琪琪格妹妹!再忙也应该、也能抽出时间去找。”
记得下乡出发的头一天傍晚,琪琪格给他拿来了一双线手套,是她妈妈单位发的;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一只瓷扁壶,就是现在在他书箱子里的这个本子和这只安放在架子上的黑釉剔花瓷扁壶。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去的路上,在一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他一把搂住了琪琪格。她没有躲,她用胳膊环搂着他的脖子,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那个时候他们不敢做更进一步的事情,只是紧紧地、静静地互相搂着,没有说什么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回到城里,也不知道琪琪格还能在西京呆多久。他俩互相给不了对方什么,也没有承诺,没有情意绵绵的话语,没有什么附加的条件,比如家庭的社会地位,比如本人的工作岗位以及以后的前途,他俩能给对方的只有自己,就是自己这个人。他俩冥冥中仿佛一开始就知道俩人注定以后要天各一方,但还是忍不住抱在一起,久久地、久久地,不愿分开。她的脸热得发烫,胸脯一起一伏,他俩互相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他俩终于把嘴对在了一起,热吻了起来。不能不分开了,不能不走了,再不走天就太晚了,琪琪格的妈妈会担心的,会出来找她的,马腾最后硬是推着她往回走。
到了她妈妈的宿舍门口,她先招呼了一声,对妈妈说她上个厕所就回来,她想先稳住妈妈,再拖延一会,再跟马腾多在一起呆一会。她转身又搂着马腾,直到听到她妈妈开门的声音,才恋恋不舍地与他分开了。马腾躲在暗处,看着她进屋。进门的时候,她回过身来,宿舍门口的路灯离她很近,她又朝他躲着的地方看了一眼,才进去了。那一瞬间,马腾忘不了,永远忘不了。
马腾决定去找琪琪格,去找蒙古族阿妈。琪琪格和他的爱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哪里像现在的女人,眼睛注意的是你身外有多少东西,兜里有多少银的和铜的。昔韩信受漂母一饭,漂母获一饭千金之报;乌吉斯格朗阿妈对他有一饭之恩,亦当获报。阿妈现在的年龄和自己母亲一样,琪琪格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知母女俩现在生活得怎样?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马上行动,对,马上,就现在,去找她们,马上就去。钱什么时候才能赚够?要赚多少才肯罢手?钱和人相比,和自己心爱的人比起来,能比吗?
马腾告诉兔子和林菁,他要去找琪琪格。兔子知道师兄和琪琪格的事情,他知道师兄是个重情义的人,他给林菁把马腾和琪琪格的初恋仔细说了。林菁感动得眼睛湿润,她没想到师兄竟然是个如此重感情的人,她对兔子说:“人一生能遇到一次真正的爱情就足够回味一生了。腾哥这样的人是男人中的男人,是个爷们。咱俩最近多干点,让腾哥去把他的夙愿了了吧。”他俩鼓动马腾赶快去找琪琪格。
兔子对师兄说:“腾哥,你尽管去吧,这边的事情有我和菁菁招呼,你不要分心,去找你心中的梦想吧。我俩忙得过来,有重大事情我及时给你通报,电话里也可以说清楚,你就放心去吧腾哥。”
乌吉斯格朗是妈妈的名字,哈斯琪琪格是琪琪格的名字。他在药材公司里找了许多老人,问起乌吉斯格朗这个名字,一些人还能记得,但没有人能说清楚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是内蒙哪个旗,也就是相当于内地县级一个药材公司,跟没说一样。当年的团委书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告诉马腾说公司的仓库里有文革以后的所有业务往来账册,在那里头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马腾到超市给女同志买了一套护肤用品,给仓库管理员买了一条好烟,然后一头扎到满是尘土的账册堆里去了。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他从进货单据上发现了额济纳旗药材公司和西京的联系,许多单据上有乌吉斯格朗的签字。
额济纳旗药材公司,这是个重大线索。马腾看到希望了。
马腾坐上了开往甘肃酒泉的火车,从酒泉坐了四百公里的长途汽车,来到了内蒙古的额济纳旗。他找到药材公司,人家告诉他乌吉斯格朗十几年前就退休了,老人的老伴早已过世,她现在不在这里住,到青海省的海北州去了,她有个妹妹在那里。一个老人给了马腾一个信封,上边有乌吉斯格朗在青海海北州的具体地址。
他又返回酒泉,从酒泉到兰州,从兰州到西宁,从西宁到海北。这一路马腾只顾赶路,没有时间等有了卧铺再走,根本就不可能买到卧铺,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见到琪琪格与格朗阿妈。所以他只要能走,硬座乃至没有座也不在乎。中国铁路卖的无座票与有座票价格是一样的,垄断的好处就是让利益集团可以随心所欲名正言顺地大赚特赚,没有道理可讲,不用给中国老百姓讲道理,猴蛇早就把歪理说成真理了。1+1在中国不等于2,1+1可以等于任何数字,就是不能等于2 。
马腾做了一只坚固的盒子,装上那个扁壶,带着上路了。这样的稀世珍品,应该物归原主。马腾知道乌吉斯格朗妈妈好喝几口酒,而且酒量挺大。这死脑筋嫌在其它地方买酒不放心,从西京最大的超市买了两瓶茅台酒,两瓶五粮液,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就这样一路风雨兼程地背着,辗转几千公里,一路上小心翼翼,如母鸡护卵一样伺候着那几瓶酒和那个扁壶。
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乌吉斯格朗妈妈面前的时候,他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了老妈妈。他叫了一声:“格朗妈妈!我是马腾!”格朗妈妈也一下子就记起了马腾。老太太热泪纵横,张开了双臂,马腾连背上的背包都顾不上卸下来,就和乌吉斯格朗妈妈抱在一起,泣不成声了。
格朗阿妈拉着马腾的手,一起走到沙发跟前,坐下后还是不肯松手。她像看到几十年没有见到的儿子一样,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马腾的脸,她不断地流着泪,激动得抖抖索索,甚至忘了问马腾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她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银发苍苍。马腾迫切地问阿妈:“妈妈,琪琪格妹妹现在哪里?我想您,想琪琪格妹妹!”格朗妈妈泪如泉涌,无法说话,抽泣了很长一会,才稍微平静了一点。
格朗阿妈的妹妹在马腾一进门就用电话通知各路亲人,报告马腾来了,还时不时地用蒙语与格朗阿妈说几句。说了很长时间,然后她拿来了手机,让格朗阿妈接个电话。阿妈接了电话,沉默了一会,接着和马腾说话。
阿妈断断续续地说:“琪琪格在牧区,那里没有电话,现在联系不上。孩子,给阿妈说说你,说说你自己,阿妈想知道你的一切。”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妈拿毛巾把自己的脸捂上了。过了一会,格朗阿妈用蒙语飞快地给她妹妹说了一些话,她妹妹也流着眼泪,抽泣着到厨房去烧奶茶了。不一会,格朗阿妈的妹妹煮好了奶茶,用盘子端来了。
这古老的、滚热的、令人身心俱暖的奶茶,由格朗阿妈接过来,递到马腾的手上。她对马腾说:“孩子,喝,喝吧,我的孩子。把腿盘起来坐下,跑了那么远的路,让腿歇歇。”一声“我的孩子”让马腾又一次眼睛湿润了。马腾按她说的脱下鞋,盘腿坐在沙发上。换了这个姿势以后,不但腿感到舒服多了,心里也感到更加放松,他感觉这个地方就像自己的家。格朗阿妈起身到厨房与妹妹说了一会,好像是安排做饭的事情。
马腾几口奶茶喝下去,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这茶有砖茶的焦香味和苦味,有适口的咸鲜味,有牛奶的香浓和温馨,热腾腾地冒着香气,苦中带咸,苦咸之后是余味悠长的回甘,就像生活,苦辣酸甜咸一样都不能少;苦是茶的底味,有苦味的衬托,才更能感受奶和盐的鲜香。格朗阿妈在西京的时候煮过奶茶,他喝过,那味道在他的记忆中遥远又模糊,这会儿,这味道又让他唏嘘不已。可惜,琪琪格妹妹现在不在这里,不在他的身边,这茶要是琪琪格妹妹亲手给他熬制的,又与他一起喝就更好了。
他没有阻止两位阿妈为他张罗饭食,蒙古族的男人在家里是不干什么的,他现在就是这个家里的男人,虽然是晚辈,但他是男人,他要让两位阿妈感到他没有把自己当外人,这样她们才会高兴。他想,要是当年有幸娶了琪琪格,他不知道会幸福成什么样子。
琪琪格挺挺的鼻梁、红红的、向上翘着的嘴唇,还有那双灵动纯净的黑眼睛,不断出现在马腾眼前,这种幻觉越来越频繁地在他脑子里闪现,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十多年前。乌吉斯格朗妈妈脸上一道道皱纹配上一头银发,身材还是那么匀称,只是背稍微有点弯了,快八十岁的人了,耳不聋目不昏,还是那么精神。看着阿妈的体型和精神状态,他试图想象琪琪格现在的样子,她现在应该再怎么着也不会像有些中年妇女一样臃肿邋遢,应该是和阿妈一样苗条匀称,当然,比阿妈要年轻得多。
从窗户望出去,远处是绵延起伏的沙滩,再远处就是绿绿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离阿妈住的这里不远处,就是广袤的金银滩,就是碧波荡漾的青海湖。王洛宾在这里写下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王洛宾和藏族姑娘卓玛在这里相识,卓玛亲手缝制的藏服和王洛宾送给主人的眼镜还在那个藏族千户长的后人家里保存着。这些马腾早就从电视、杂志等等媒体了解到了,他没有想到他今生也和这个地方有关系,而且这地方还让他魂牵梦绕,乃至魂断于斯。
格朗妈妈的妹妹出去采购了,格朗妈妈给马腾续上奶茶,接着与马腾说话。他简要地给阿妈说了寻找她们的经过和自己这些年的情况,然后问起了琪琪格。
阿妈说:“琪琪格跟着我回到内蒙以后,嫁给了一个牧民。她生活一直挺好的,家里牛羊成群,就是住在草原深处,交通不方便,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法通信,只能是隔几年她来看看我们。”
马腾知道琪琪格肯定会嫁人的,他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她会嫁得那么远。他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幸福,夫妻和睦,物质丰足,那么他就只是看看她,听听她唱歌,和她在一起呆上一段时间,也就了却了一桩心事;如果她生活艰难,但夫妻还相好的话,他会像帮助自己妹妹一样给她一笔足够过上相当水准生活的钱,他妹妹在西京的房子就是他给出钱买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和他感情不好,那么他马腾会毫不犹豫地把琪琪格接走,只要琪琪格妹妹愿意跟他走。这是他在来这里的路上反复思考过的几种可能,当然,也有其它的可能,那只能到时候再说。
马腾问阿妈说:“阿妈,我必须得见到琪琪格,不然我会一直想她。您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开车去找。”
阿妈说:“大草原可不是城市,有街道,有门牌号码,许多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什么车也过不去,只能骑马。就是骑马,你也得认得路,也得知道她在哪个牧场,他们要是转场了,你没办法找到的。牧场与牧场之间的距离动不动就是上百公里,有些中间还隔着山。还有,你不懂蒙语,在草原深处没办法与人交流,迷了路麻烦就大了。”
马腾非常失望,但还有希望,他觉得他有办法找到琪琪格,只是现在还没有想出来。
他问阿妈:“琪琪格多长时间来看您一回?最近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阿妈说:“春天的时候刚走,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来。牧人不像城里人,家里少一个人许多事情就没有办法干。她离不开啊。”
马腾又问:“她有几个孩子?多大了?在哪里?”阿妈告诉马腾琪琪格有两个男孩,都是二十多岁,都在牧区。说这些话的时候格朗妈妈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毯,没有看着马腾。
晚上,两位阿妈用蒙古族迎接远道而来的亲人的仪式招待马腾,摆了满满一桌子饭食,还有青稞酒,还有自制的酸奶和奶酪。两位阿妈或者同时、或者轮流唱着祝酒歌,高亢、悠长、热烈、奔放、感情浓郁,还有些调子是苍凉的、哀伤的,让人想起跋涉在遥远而艰辛的路途上归家的游子。马腾五内俱热,他平时不太喝酒,但今天他要喝,今天他必须喝,还要喝得大醉,他想喝得大醉。
虽然只为欢迎他一个人,虽然主人只有两位老阿妈,但仪式是隆重的、一丝不苟的。天生就是一副古道热肠的两位蒙古族老妈妈,用这古老的、充满人情味的,甚至是催人泪下的仪式,再一次让马腾打开了感情的闸门,他的眼泪不断地掉进酒碗里,他一碗接一碗地连酒带泪一起喝。按照蒙古族的礼节,喝酒是不能一口一口地品尝的,必须一饮而尽。乌吉斯格朗妈妈说:“孩子,哭吧,哭出来,哭出来吧,放声哭吧。”马腾像个在外边受了很大委屈,回家见到妈妈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了,他痛快地哭着,他一生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在自己的亲人面前痛哭不丢人,男人有泪就要在妈妈跟前纵情地流淌。终于,他摇摇晃晃地坐不稳了,两位阿妈搀扶着他上了床,为他脱了衣服,把他的头抱起来在枕头上放好。格朗妈妈俯身摸着马腾的脑袋说:“孩子,睡吧,好好睡一觉,好好睡吧。”他沉沉地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马腾起床以后,格朗妈妈给他端来一碗红豆大米稀饭,一盘花卷,还有凉拌酸辣红白萝卜丝和芥末菠菜粉丝、榨菜和咸鸭蛋。这些是宿醉以后温中和胃、解酒消食的好东西。尤其是红豆粥,甘脂肥腻吃多了,酒喝多了,或者消化不良、肠胃不适、茶饭不思的时候,这带着大米和红豆香味的、不稀不稠、黏度恰到好处的一碗热粥,温和、温馨,让肠胃伏贴,让人感到亲切、感到慰藉,普通、朴素、家常。这是平常没有人注意的东西,马腾也不会注意。当马腾喝了几口粥,就了几口咸菜和凉拌菜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家的温暖,这是他的另一个家。找到了琪琪格妹妹,也许他也能像现在一样,经常喝到这样的红豆稀饭,吃到这些小菜。两位阿妈的饮食起居基本上已经与汉族无异,她们会做蒙古族的传统食品,也能做汉族的家常饭菜,而且还做得很地道。
饭后,马腾让格朗妈妈把她的身份证给他,说是租车要用。他先去银行用格朗妈妈的身份证办了一张卡,给里边存了二十五万块钱,他要让那两毛五分钱升值,情意无价啊。然后去租了一辆排量4.7升的越野车,他要带着两个老妈妈出去好好逛一逛。
乌吉斯格朗妈妈的妹妹叫塔娜,长得和姐姐像极了,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她嫁给了当地一个蒙古族望族的后代,老爷子去年在八十六高龄的时候寿终正寝,留下一个两层楼的老房子。姐妹俩住在这里,相依为命。塔娜阿妈的两个女儿都在西宁工作。好在两人身子骨都还硬朗,也都有退休金,虽然不多,但小地方消费不高,老人对生活的要求更是粗茶淡饭就满足了,日子过得淡然平静。第二天,出发以前塔娜阿妈用八磅热水瓶装了两壶奶茶,路上喝。
马腾带着两位阿妈沿着青海湖转了一圈,用了三天时间。两位阿妈虽然住在青海湖边上,但也是年轻的时候绕着湖转过,这次故地重游,自然非常高兴。
然后到西宁,在本市最豪华的一家酒店里住下来,他要让两位阿妈好好享受一下。他让塔娜阿妈将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家人一起叫来,在这里相聚。塔娜阿妈的两个女儿也是摸样一个赛一个的端正,席间少不了高唱蒙古民歌,旋律或悠长舒缓,或热烈欢快,歌儿音多词少,长长的气息让听者和歌者都感觉酣畅淋漓。塔娜阿妈的两个女儿娜仁托娅和苏日娜更是能歌善舞,她俩唱得兴起,干脆离席边唱边舞,洒脱奔放,婀娜多姿,两位阿妈和孙子孙女们作和。这歌声传到了包间外边,连大厅的客人也被这歌声深深地打动了,一时间他们那个包间的门口聚满了在大厅吃饭的食客,大家侧耳倾听,每当一曲终了,包间外的听众们就大声叫好并热烈鼓掌。马腾想,琪琪格妹妹应该和这两个妹妹一样美丽,一样能歌善舞。
从西京出发到现在已经十几天了,他得走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两位阿妈、娜仁托娅和苏日娜把马腾送到月台上。他临上火车的时候,格朗妈妈把那个装扁壶的木头盒子用白色缎子包着交给还给了他,嘱咐他回去以后再打开。马腾也交给格朗妈妈一个用胶带纸封住的纸包,里边是他给阿妈存钱的银行卡和写给阿妈的几句祝福的话。
她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送别亲人的歌,在她们深情的歌声中,火车缓缓开动了,马腾流着眼泪离开了他的蒙古族亲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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