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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老西安 于 2011-4-16 21:08 编辑
【续上文】
马腾下了火车就直接奔他的办公室去了,一进门就被兔子和林菁围住了,他们询问了马腾此行的经过和结果,为他没能找到琪琪格而惋惜、叹息。然后唠叨了一大堆事情,这些事都得他亲自出面去办。
他把背包往柜子里一锁,就忙着处理各种事务了。
直到第三天,才基本上处理完那些烦人的琐事。他打开了格朗妈妈给他的那个盒子,那只价值连城的扁壶还在里边。善良的蒙古族阿妈,多么淳朴的阿妈,把情意看的比金子还重!送出去的东西就绝不再收回,那怕是一座金山。
盒子里边多了一个纸皮日记本和四封信。日记本很旧,边角都磨毛了,看来是随身带得时间很长了。他翻开本子看了几眼,就激动得浑身发软,这是琪琪格在他下乡以后写的。
其中一段是这样的:“马腾哥哥,今天下午下起了蒙蒙细雨,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绕到了那天晚上咱们站着的地方,我在那个拐角站了很久。雨后来越下越大,我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就是在那个地方,你一把搂住了我,现在想起来还心跳得嗵嗵的。你说怪不怪,我老想往那个地方跑。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西京啊?也不给我来封信!我开始讨厌你了。”
又一段:“马腾哥哥:盼星星,盼月亮,今天终于收到你的信了。我把信拿着跑到仓库后边,迫不及待地撕开,看了几句就哭了。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把你怎么啦?严重不严重?是不是批判你了?我给你写的那些信怎么会在他们那里?怎么会是贫下中农协会的人给我回信?哥哥,我不该给你写信,更不该在信里说那些违反革命原则的话,那些话可能给你惹了很大的麻烦。我真糊涂,真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忍不住给你写信,以后再也不写了,想对你说话我就写在这个本子上。我在衣服里边缝了个口袋,专门放这个本子,除了我谁也看不到。”
他从琪琪格的日记里知道,她给他一共写了十二封信,每次她给他写信都在日记里有记录,但他一封都没有收到过。他赶紧拿起那几封信,其中有一个信封上的收信人是琪琪格。那封信里写道:
“琪琪格同志:
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儿子马腾在我们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的根子本来就不正,在他那个反革命父亲的教育下,头脑里资产阶级思想极其深厚,一心想走资本主义讶路(注:疑为邪路之误),我们大队的全体贫下中农同志们正在帮他洗心革面,改造他的资产阶级人生观。你的来信正好给我们提供了马腾生活腐化多落(注:疑为堕落之误),勾引革命女青年的有力证据。希望你以后积极揭发腐化分子马腾的恶劣行为。
此 至(疑为此致之误)
革命的敬礼
**公社**大队贫下中农协会 ”
马腾血轰轰地朝头上涌,谁他妈的这么缺德?老子操他奶奶没给钱吗?谁?谁呀?这会儿那个写这封信的人要是在跟前,马腾要不掐死他才怪。让马腾奇怪的是,这封信上边没有盖贫协的章子。是不是有人当年恶作剧,或者因嫉妒而写的,马腾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信封有邮政编码,而且比较新,其它的都没有,是老式信封。他打开这个新信封一看,是苏日娜代表全家给马腾写的。把此信摘抄一部分:
“我们之所以没有当时就告诉你,是怕你当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也实在没法再隐瞒你了,你迟早会知道实情的。你能在这么多年以后辗转几千里来找她,说明她当初没有看错人,我们全家都认为你是个可靠的人,值得信赖的人。那只壶是琪琪格姐姐送给你的,作为你们爱情的信物,我们不能收回,你留着吧。
琪琪格姐姐一年多里给你写过许多封信,等来的却是那封贫下中农协会的信,她的精神彻底垮了,但她又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她随阿妈回到内蒙额济纳旗以后,渐渐发展到整天不言不语,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她是独女,阿妈以为她回到内蒙以后没有玩伴了,想让她与我和姐姐在一起,有人和她玩,就把她送到青海来了。但她还是整天闷闷不乐,我和姐姐怎么也无法让她高兴起来。我们这个地方离王洛宾当年和藏族女孩卓玛恋爱的金银滩不远,但那是有了现在这么好的公路以后才显得不远的,以前要到那里也不容易。当地人都知道王洛宾和卓玛姑娘的故事,她也听说了。一天上午,她独自一人出去了,没有带任何东西,连水都没带,到傍晚还没有回来。全家人都出去找,第二天又发动了几十个人出去找。最后,在金银滩找到了她。沙漠里的太阳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让人虚脱的,她已经严重脱水,昏迷不醒,在回来的路上就不行了。我们在她身上发现了这个日记本,后来又在家里发现了那些信件。
我们把她安葬在金银滩,她长眠在那里。你以后有时间了,来这里看看她吧。”
看完苏日娜的信,马腾彻底崩溃了。他泪如泉涌,一下子跪到地上,难过得想对着墙一头撞过去。想到琪琪格妹妹那么痴情地等着他,乃至于精神恍惚,一个人走进烈日下的茫茫沙漠,为他殉情。马腾大放悲声,顾不得周围还有没有邻居了。院子的人纷纷聚拢过来,三个五个地站在马腾门外和窗外,终于,有人忍不住去敲他的门,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匆匆用毛巾擦了把脸,呆呆地开开门,对邻居们说:“没事,没事。大家回去吧,我没事。谢谢大家关心,谢谢大家了。我现在不想解释,也没必要解释。大家回去吧,谢谢了。”然后关上了门。
缓了很大一会功夫,马腾情绪稍微稳定一些了。他看完了所有的信和琪琪格的日记,其中琪琪格给他的三封信没有发出去,他现在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在沙漠边上的甫耀县山区插队后,因为路途遥远,交通极其不便,他整整两年没有回过家。而琪琪格的信全部被当地人扣留了。他下乡走的时候竟然忘了问清楚格朗阿妈的名字,当时他只知道管她阿妈或者叫阿姨,只知道这个阿姨是蒙古族人,他还是在回到西京以后才知道阿妈的名字叫乌吉斯格朗。琪琪格在学校是收不到信的,他曾经想过把信通过自己母亲或者妹妹转给琪琪格,但他不好意思那么做。唉,那是个他妈的什么样的年代啊。自己一念之差,加上那封恶毒的回信,竟然留下了千古遗恨。就在他回来以前,琪琪格已经随格朗妈妈回内蒙了。马腾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他拿起电话,给苏日娜打了过去,说:“我现在就要去金银滩。现在,对,就现在。我开车去。我现在就出发,到西宁以后我去接你,你领我去。”
苏日娜停顿了一会,说:“马腾哥哥,我和姐姐现在都不在西宁,得过些天才能回去。你等我的电话,好吗?”
马腾说:“那我就直接去接阿妈,让她们领我去。”
苏日娜说:“金银滩那么大,所有景物都是一个摸样,阿妈根本就不认识地方,她们找不到。”
没办法,只好等待了。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问苏日娜什么时候回西宁,苏日娜说,回去的时候就会告诉他的,让他耐心等。
娜仁托娅和苏日娜出差在外,一时半会儿回不到西宁,马腾只好等。
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问苏日娜什么时候回西宁,苏日娜说,回去的时候就会告诉他的,让他耐心等。十几天以后,苏日娜的电话来了:“马腾哥哥,你直接去阿妈那里吧,我们在阿妈那里见。到西宁了给我个电话就行了。”
苏日娜是青海省某个人事部门的领导,她思维缜密,考虑周全,做事总是三思而后行,天大的事情临头她都能从容应对。上次马腾找到格朗阿妈的时候,塔娜阿妈给苏日娜打了个电话,给她姐妹俩通报马腾来了的好消息。在格朗阿妈马上就要给马腾说出琪琪格的实情的时候,苏日娜通过电话及时让塔娜阿妈用蒙语阻止了格朗阿妈。这就是格朗妈妈给马腾撒谎时眼睛不敢看着他的原因,老妈妈太不老练了,她撒不了谎。好在马腾当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到阿妈表情的一些细节。
马腾这几天已经做了些准备,他买了全套的供品和祭奠用品,还按照蒙古族的风俗准备了一大堆哈达,其中最长最宽的那条是给他的琪琪格准备的。他还给每一个蒙古族亲人都准备了一份礼物。琪琪格姑娘虽然别他而去了,但是这份亲情还在,甚至更加浓厚了。
马腾驾车上路了。还是自己开车方便,还是自己开车舒服。坐火车硬座和长途汽车,人他妈的就不像个人。上次他走得匆忙,心急火燎,顾不上是卧铺还是硬座,只要求一个快字。长途汽车司机像对待猪一样对待乘客,路上谁想上厕所都得给司机说好话,都得看司机的脸色。一到中途休息吃饭的地方,司机像领导下基层视察一样被老板迎进包间肥吃海喝,然后拿回扣走人。乘客吃的简直就是猪食,还贵得跟火车上一样。火车硬座更不是人坐的,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保持一个姿势,俩腿血液循环严重不畅,腿脚肿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有时候连过道和车厢连接处都挤满了人,空气龌龊,人声嘈杂,车厢里充满了没有洗澡的人肉味和臭脚味,有些人的脚臭得隔着鞋都能闻见臭味。卧铺票不是说你拿着钱就能买到的,这可是在他妈的中国,你买站票和有座位的票是一个价。
他受的这些苦没有给阿妈提过,他怕阿妈心疼。现在,他可以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休息、想活动活动了就停下来伸展一下。就是狗日的过路费太贵,全世界总共十四万公里收费的高速公路,中国就占了鸡巴十万公里,每公里五毛,用马腾的话说就是:嫖客日下的五毛。而且路况还不好,整天用隔离桩子围着修路,走上一截,本来双向行驶的道路就合并成了一条,限速50公里。但还是比没有高速公路好,有总比没有强。
他打开音响,播放起王洛宾先生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他从小就耳熟能详,他跟着唱起来了。他下乡插队的时候,经常能听到陕北人唱民歌。他亲眼见过一对青年男女,一个在这边的山梁上,另一个在那边的山梁上,对唱《兰花花》。有一句话叫做隔山跑死马,你能看见对面山梁上的人儿,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想走到一起可是难于上青天。他会用地道的陕北音调唱许多陕北民歌,《兰花花》就是其中的一首。那次他看到那一对青年男女隔山对唱《兰花花》,他就想起了琪琪格妹妹,他在沟底的小路上牵着毛驴与那两个人和着唱,与其说是唱,还不如说是吼,还不如说是嚎。他声嘶力竭地、痛痛快快地、无所顾忌地吼着,把对琪琪格妹妹的思念吼得甚至变了音调,嚎出了长久以来堵在胸中的块垒。那天,他们忘情地唱和出了一出关于爱情、关于生死、关于离别和相聚的绝响。两个年轻的身躯,在厚重的、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上,构成一幅凄美绝伦的画面,从沟底逆光望上去,那两个剪影一样的人儿,一边缓缓地移动着,一边用高亢、悠扬、悲怆、凄婉的韵律和直白的、土得掉渣儿的词儿互相倾诉着,人家会现编歌词,马腾不会,但马腾不随着和几声都不由他。
快到西宁了,他忍不住又放了一遍《兰花花》。他跟着吼起来了,直吼得他不得不频频擦眼睛,不然就看不清路了。他在兰州睡不着,凌晨就起来赶路了,到西宁的时候是早上,时间还早,他想一个人到金银滩去看看,去感受一下琪琪格妹妹长眠的地方。如果有人陪着,他就不能随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导航仪把他准确地领到了金银滩。他跑上一个沙丘,望着波光粼粼的青海湖和绵延起伏的沙滩、草原,心想琪琪格妹妹在这阒寂无人的荒野里沉睡了几十年了,他对着沙滩说:“可怜的琪琪格妹妹,你怎么那么痴情,痴得已经糊涂了。你要是去找我母亲或者我妹妹,或者给她们写一封信问问我的情况,事情怎么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他有些崩溃的感觉。他后悔自己没有在插队的时候回去找琪琪格,那怕见上一次,结果就是天壤之别。多年来他也时不时地想起她,但总以种种理由打消了找她的念头,他不能原谅自己。他仰面朝天躺在沙子上,让初夏的太阳晒了一会,才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苏日娜的电话来了,问他走到什么地方了,马腾回答马上就到了。他在空旷寂寥的沙漠里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就这样一路唱着,他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阿妈家的房子了。
他加大了油门,把车速提到一百四十多公里,全然不顾电子狗的超速提醒,以疯狂的速度向阿妈家的方向冲了过去。他甚至希望发生车祸,就这样一了百了。
离阿妈家越来越近了,他看见阿妈家门前站了很长很长一排人,好像还穿着蒙古族的节日盛装。
近了,越来越近了。当他像玩特技一样,把车刹得轮胎磨地冒烟,发出刺耳的尖叫,不顾礼仪地、歪歪斜斜地停下来的时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一大群人簇拥着格朗妈妈,手捧着洁白的哈达,确实都还穿着蒙古族的节日盛装,在门前等着他。连房子上和墙上都结满了彩绸,像汉族操办喜事张灯结彩一样,这可是蒙古族操办盛大喜事才会有的场景。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
马腾满腹狐疑地下了车,还没有关上门,只见格朗妈妈往旁边一闪,一个四十多岁、美丽的蒙古族女子,从阿妈身后向他奔了过来。她把一条长长的哈达往前一抛,哈达越过马腾的头,挂在马腾的脖子上,然后就扑到马腾怀里大哭起来了。
格朗妈妈领头唱起了赞歌,刹那间歌声像潮水一样涌起来了,深情,热烈,震撼人心。马腾傻傻地站着,手足无措。过了几十秒,那个女子仰起脸来,对着马腾大喊:“马腾哥哥,我是琪琪格,我是你的琪琪格啊,我的哥哥!”他这才看清了这个女子的脸,那嘴唇分明是两边微微向上翘起的。是的,琪琪格的嘴唇就是这样的,马腾到死也忘不了这嘴唇。他惊诧得几乎站不稳了。格朗阿妈说话了:“孩子,还不快抱住你的琪琪格妹妹?快呀,傻站着干什么?”
马腾这辈子第一次晕倒了,他腿一软,站不住了,但意识还没有完全丧失,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头昏。两个蒙古大汉把他架进了屋子。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坐在沙发上了,他脖子上挂满了哈达,琪琪格在用毛巾给他擦着脸。就是琪琪格,就是她!马腾认出来了!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格朗妈妈示意大家停止歌唱,她宣布说:“大家静一静,我有话对大家说,对我的两个孩子说。”站在阿妈旁边的娜仁托娅说:“这个故事很美丽、很动人,请大家听完了再重新开始仪式。” 格朗妈妈对马腾说:“小腾,你面前的就是琪琪格。你相信妈妈不会胡说吧?你相信自己的眼睛吧?”马腾点头说是,但他还是不敢完全肯定。格朗妈妈说:“苏日娜,你来说说经过。”
苏日娜半向马腾,半向在场的人说:“马腾哥哥第一次回来的时候,阿妈没有告诉他琪琪格姐姐就在海北。是我用电话阻止了阿妈,让阿妈给马腾哥哥编了个谎,说姐姐嫁到了偏远的牧区,因为那个时候琪琪格姐姐还没有离婚,他们俩人在那种状态下见了,有可能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可以理智地处理事情,但他俩是当事人,肯定会冲动得一塌糊涂。”
“琪琪格妹妹也确实像我给马腾哥哥的信里说的那样,因为思念哥哥,一个人到金银滩去过,多亏抢救得及时,才把她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只不过我给哥哥说她没有被救过来。她想哥哥都想得快精神失常了。”马腾听闻此言泪如雨下,他紧紧地搂着琪琪格。
苏日娜接着说:“我让阿妈先瞒着哥哥,等她这边把离婚的事情办利索了再说也不迟。哥哥回西京的时候,我让阿妈把姐姐给马腾哥哥的信和笔记本交给了哥哥,我没有告诉阿妈我还在盒子里放了一封我瞎编的信。我是想看看哥哥对姐姐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如果哥哥看了我的信反应不强烈的话,我觉得还是各人过各人的好。现在,我要向哥哥和姐姐道歉,我没有经过你们同意就自拿主意做了这件事。这样对马腾哥哥有些残忍,但是也确实能考验你是不是还真正地爱着姐姐,让我们高兴的是哥哥经受住了考验。哥哥能把那只价值不菲的扁壶送回来,说明哥哥把情意看得比金子更珍贵。那只扁壶是阿妈家传了许多代的东西。姐夫是研究文物的,一见那只扁壶就知道它的价值。那只扁壶是当年琪琪格姐姐送给马腾哥哥的信物,琪琪格姐姐和阿妈坚决让哥哥再带回去,她们用白色绸子包了盒子,在哥哥上火车的时候才交给他。”
“琪琪格姐姐在知道了哥哥还是那样地爱着她的时候,用了十几天时间与以前的丈夫办了离婚手续,她们本来感情就不是太那个。然后我才通知哥哥来青海的。现在,哥哥,你面前的是谁?请哥哥自己说出来。”
一个姑娘用盘子端来了青稞酒,琪琪格亲手把酒递给了马腾,他接过来,一饮而尽。
歌声又起来了,多声部合唱的赞歌层次丰富,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所有人都忘情地唱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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