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度玉门关

邱晓云

抄家之后，门庭冷落，亲戚故旧都少了来往，也有的是划清界线，多半还是怕惹麻烦。

那时候满弄堂满街都是人民群众警惕的眼睛，陌生人，一进弄堂，就会有人问：

“寻啥人家？”

来人唯唯告知，如果是想找我们这种资产人家的，立刻就会遭到喝问：

“你什么成分？”

既然是来找资产家庭的，就不能不老实回答：

“职员职员，一般革命群众”

“找他们家什么事？是不是想串联？这只包里装的什么？是不是想转移财产？”


问来问去，围上来的人也就多了起来，来人回答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揪到弄堂当中11号门口贴的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鞠躬请罪，然后大家请出随身携带的毛主席语录，一起朗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你不服就一段段念下去，反正语录有270页，你绝不敢讲自己有什么事比读毛主席语录更重要，读到你服了，然后要你交代与那家什么关系，找资产阶级有什么事？高兴了还可以要你揭发一段那家资产阶级的罪行，这种随心所欲的自发的群众运动什么时候收场完全要看运气，有时候碰到外面一声喊：隔壁弄堂15号老太跳楼了！群众就会一哄而散赶到隔壁弄堂去了，剩下一两个积极分子一面吩咐侬必须到弄堂口一号里登记寻访谁，什么目的，什么理由，还有你自己什么成分，走的时候也必须老实登记在那家人家坐了多少时候；一面么急急地赶回去，叫家里人快去看热闹--------毕竟认识的人跳楼不是每天都有的事，错过了怪可惜。那时候如果你还想来串门，就可以进来了。

形势如此，门庭冷落也就不稀奇了。

那天上午，家里来客人了。

竹南

半夜逮了个沙发,哈哈.金丝大哥还有个讲投资生涯的坑没填呢,不要忘了啊.

ee

等下回分解呢!

我一直有个不敢说的疑问：公安局，相当于别的国家都有的警察局，但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没有派出所，更没有居委会，当然，没有文革时的街道的武装及执法机构。我的问题是，宪法哪一条，哪个宪法细则，明文指出这些文革时期及现存的公安局以下的具备公安及执法功能的机构是符合宪法而存在的？

竹南

依法治国啊,可以有.不过这个法,不是<宪法>,而是"办法".

邱晓云

等下回分解呢!

等下回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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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个不敢说的疑问：公安局，相当于别的国家都有的警察局，但世界绝大多数国家没有派出所，更没有居委会，当然，没有文革时的街道的武装及执法机构。我的问题是，宪法哪一条，哪个宪法细则，明文指出这些文革时期及现存的公安局以下的具备公安及执法功能的机构是符合宪法而存在的？ee 发表于 2011-5-14 07:39

那时除了刘少奇，没人还记得宪法两字。本来么，一伙义和团，每个弄堂设坛，到处抄杀二毛子，戴洋笔，穿洋鞋就是罪，与他们谈什么宪法呢。

邱晓云

半夜逮了个沙发,哈哈.金丝大哥还有个讲投资生涯的坑没填呢,不要忘了啊.
竹南 发表于 2011-5-14 03:10

这个这个，史前的坑就保留遗迹了吧。谢谢那么晚上来顶贴。

水笺

走一个亲戚这么难，居然没有感觉受辱没。

邱晓云

来人英俊高大，还是个解放军，这可让我和弟弟妹妹乐坏了！真的解放军啊，戴着领章帽徽，不是满街穿着当时髦的旧军装，而是崭新的新军装，四只口袋的！弟弟妹妹不懂，我告诉他们：这是军官穿的！那时讲究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现役军人最受尊敬。外公外婆问他：进来的时候可有人啰嗦？他笑嘻嘻地说：“没有，只是问了问我找哪家人家，我说找22号，他们还给我指路。”

想着这帮人想问不敢问的样子，我心里越想越开心，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表哥不是亲表哥，但也表得不算远，他妈妈是我妈的堂姐，由于我妈妈堂兄弟姐妹十一个，只有她们两个还在上海，平常常走动。只是、这个表哥一直当兵在外，我知道倒是知道，只是不太认识，今天一看见，那么神气的一个表哥，真正喜出望外。



表哥这家人家，从来进步，或者叫积极，解放前就积极，倒不是参加共产党什么的，是热心公益。这表哥的爸爸，就是我表姨夫，解放前银行里当个科长之类，钱好像并不算多，却是非常热心公益事业，发起捐款成立上海儿童图书馆啦，带头捐款抗日啦，这类事很多，抗战捐款号称是带头第一人-------至少他拿的抗日捐款证书真的是第一号，上海地方志有记录的。



这个表哥呢，比他老爸还要积极：姨夫不过遇事出点钱，表哥居然中学毕业参军去了！我们这种人家子弟都是读书的，哪个党哪个派都不参加，更别说当兵了。这表哥自己两个哥哥，一个考取北大一个考取清华。他自己南洋中学高才生，考进个复旦交大没什么问题，他居然参军去了！那时候家族里各家当新鲜事讲，他家里也拿他没办法，没想到几年过去，回来那么神气！再看看他北大的哥哥，给弄到了内蒙古，灰溜溜几年也不回来一次；清华的哥哥本来挺好，娶了个嫂子也是清华的，还是他那个系的党总支书记，没想到碰到王光美到清华搞运动，斗得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熬到王光美下台了，谁知换一帮人继续斗，斗得神经都不正常了；比比谁也没当兵的他好，提了干，那么风光的回来探亲。明天他就要回部队执行新的任务，这就算是来告别。



什么任务么，保密不能说的，不过稍微泄露一点：地点在新疆。整个连一共才有两个名额，要挑最最可靠的人，挑中了就提干……新疆奥！多么神秘，多么浪漫！假设是我有这机会去多么好！可惜我太小了，假设我不是十岁而是二十岁就好了！可惜啊可惜，这种机会都归了别人。



表哥坐了一会就要走，我连忙串通弟弟妹妹拦住他，要留他吃饭，全然没注意到一旁外婆脸上的尴尬：抄家之后，家里已经多少日子没有招待客人吃饭了，家里也没有备菜。结果那天请他吃的扬州炒饭。



很多年之后，表哥见到我，还讲起那天吃的炒饭是一辈子吃过最好的炒饭。



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很多年，外公外婆都已经过世，表哥回上海探亲。，实际是想想办法调回来。

邱晓云

要调回来也难-----------开头是为了边疆安定，不许援疆人员调出新疆；后来松动了一点么，又讲老师不许调离新疆--------表哥在那边，老大年纪，好不容易经人介绍得合适了结的婚，嫂子是民办教师，家里看看也觉得挺好，谁知道调动的时候为这卡住了；先调一个人么，也不允许，说不能搞出新的两地分居；他的调动，家里是想尽办法，但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是功亏一篑。说起来么，也不是他自己不努力：他为了调出来，老婆辞了职，自己从部队调到兵团，从兵团调到地方，但临门一脚，总归不成功。我想，可能与他内心深处不好明说的有些想法有关系：家里一共两间房，黑龙江插队回来的弟弟结婚占了小间，另一个弟弟结婚只好与父母挤在一间，帘子拉拉。自己回去怎么住法？所以后来调动，都想办法调到南通之类的地方，离上海近一点就好，结果还是不成功。



调动一拖再拖，越弄越僵，大姨夫大姨妈先后去世，嫂子又得了肾病，表哥要服伺妻子照顾儿子，自己工作也不称心，虽然努力考了个法律本科，在单位当什么法律事务发言人，却不跟领导站在一条线：单位搞不下去要工人下岗，他站在工人一面，帮工人争取待遇，退伍军人报不了医药费，他也带头去争取，办这类事总要要聚会，要结交朋友，要喝酒，结果待遇争取到不多，酒却喝上了瘾，心情又不好，平时喝的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好酒，没多久，又是高血压又是痛风都沾了身，他们厂，医药费常常拖着报销不起，这就真的日子难过了。



正好那时老家房子落实政策还来了--------乡下房子。还有谁肯去住？家族里公决：卖掉拉倒。结果卖了近两万。



舅舅阿姨们就商量了：一共这点钱，十几家分也分不好了，不如看哪一家困难，就帮帮他，多少还起点作用。看来看去，堂兄弟姐妹十一家，下面小辈三十家，最最困难就是这个新疆表哥了。



长辈商量好，再与小辈通好气，钱寄去了，他给十个长辈恭恭敬敬每人写了封感谢信，我在我妈家里看到这信，真真悲从中来：回想那年阳光灿烂的笑容，崭新的新军装，想想人生真不知道怎么走，怎么好好的阳关道走走就进了沼泽，然后你再怎么挣扎也挣出不来了，心里真是伤感。


隔了两三年，传来消息，新疆这位哥哥与嫂子一个月里都走了，最后是什么病也讲不清楚，反正病久了，医疗条件又不好--------本来还说正式退休了会好一点，医疗费可以多报点，结果，都没等到退休。





隔了一年，他弟弟-------就是黑龙江回来的弟弟，儿子考上交大，请客，一来来了好多人，北大哥哥的儿子从内蒙大学毕业，在上海找了工作，贷款在闵行买了房子，回来做起了上海人，现在已是小一辈里的顶梁柱了，跑前跑后都是他张罗；清华哥哥的女儿回国探亲，也来上海凑热闹，一座的谈笑风生。我边上坐着个黑黑的小伙子老老实实的样子，一打听，原来是新疆表哥的儿子，长大了还是第一次见，彼此完全不认识了。攀谈几句，他也不肯多说话，只说是来了上海两个月了，想找工作机会，实在也不容易-------他考了张三级厨师证书，可是学的菜在上海不对口味，叔叔帮他找的工作，他也做不下来，想想还是回新疆去吧，至少那儿还有房子有朋友有同学……



唉，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不晓得对他说什么好了，说那件军装，说那碗蛋炒饭？----------人生一旦走岔，彼此简直比阴阳阻隔得还远！



只有几句旧诗，在脑里纠结成一团：



故园东望路漫漫

别时容易见时难

可怜无定河边骨

春风不度玉门关

宛然

挺伤感的故事。
命运弄人，时代弄人。

听月小筑

半夜逮了个沙发,哈哈.金丝大哥还有个讲投资生涯的坑没填呢,不要忘了啊.
竹南 发表于 2011-5-14 03:10

啊，你的金丝大歌与楼主是同一个人？

ee

弄堂端把椅，摇扇说旧事。八十九十听西游，不知昔日愁。唏嘘唏嘘。

另，看了乐乐关于我跟贴那个贴，我真担心得坐立不安，你们都是我尊敬的人，得罪坏人我不怕，得罪好人我罪过。我只是在说一个理想化的做法，自己也的确做过，很奏效

傻瓜也快乐

哈哈，ee你担心什么啊。这么温馨浪漫的做法，燕坛的男燕燕们应该好好学习滴。俺也很期待滴。
ee什么时候办画展啊，到时候俺尽量赶过去欣赏

花间对影

读罢，黯然~~~

kemingqian

楼主好文。往事中的空白带来许多联想。

ee可是永远的燕谈第一美少年，哈哈。俺也等着看画。

楼上是怎么逮住金丝雀的？

老程

偶家有切身体会。不过我的发小们给了我不少温暖。

邱晓云

走一个亲戚这么难，居然没有感觉受辱没。
水笺 发表于 2011-5-14 11:02

那时不光走亲戚要报成分，就是上学去，进小学校门也要报成分。报职员，就可能挨个“头他”-----------不知北方话里怎么说，在头上打一下，不是用力往下打，而是擦着头皮打一下，可轻可重看心情，以羞辱为主；我每次进校门都要纠结半天，下定决心报“干部”避免挨那下打，因为父母很严肃的关照过，成分不许报干部，要报职员--------他们只是技术干部，不是成分栏可以填干部那种党政干部---------都啥世道了，造反了，还那么多规矩。

邱晓云

挺伤感的故事。
命运弄人，时代弄人。
宛然 发表于 2011-5-14 12:15

人生总有顺有不顺，不甘心的是他怎么一旦走背，再也翻不了身，连孩子都受累，照说姨夫做过那么多善事，应该有余荫庇佑才是，难道是机缘不到？或者干脆就是迷信信不得？

邱晓云

弄堂端把椅，摇扇说旧事。八十九十听西游，不知昔日愁。唏嘘唏嘘。

ee 发表于 2011-5-14 14:36

谢谢ee兄阅读，ee兄是经过大风浪的，什么时候让大家分享分享你的波折经历，人生宝藏？

邱晓云

读罢，黯然~~~
花间对影 发表于 2011-5-14 22:55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赴绝国，讵相见期？紫台稍远，关山无极。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着乎？

周泽雄

新疆还在玉门关外，中原意义上的春风，肯定与它无缘。我一位表姐，当年（1966年）也远赴新疆阿克苏，80年代中期方得回沪，苦不堪言。更苦的是，回上海后才短短数年，即因一场小小的感冒不治身亡。不知病情里另有隐情，还是毁于庸医之手。

邱晓云

楼主好文。往事中的空白带来许多联想。

kemingqian 发表于 2011-5-14 22:59

其实与那积极进步的亲戚，关山阻隔，交往并不多，多留空白也是不得已，不过是感慨于他的人生不得意，樽酒酹之。谢谢克明兄夸奖！

何萍

他笑嘻嘻地说：“没有，只是问了问我找哪家人家，我说找22号，他们还给我指路。”

邱晓云 发表于 2011-5-14 11:55

是美丽园22号吧？
让人唏嘘的故事。好人有时未必有好报。但愿楼主表哥的孩子自己不觉得苦。

邱晓云

偶家有切身体会。不过我的发小们给了我不少温暖。
老程 发表于 2011-5-15 06:32

老程大哥是切身体会，我只是事后感慨，当时小，还跟着瞎起哄呢，也不管人家带不带我玩。

邱晓云

新疆还在玉门关外，中原意义上的春风，肯定与它无缘。我一位表姐，当年（1966年）也远赴新疆阿克苏，80年代中期方得回沪，苦不堪言。更苦的是，回上海后才短短数年，即因一场小小的感冒不治身亡。不知病情里另有隐情 ...
周泽雄 发表于 2011-5-15 09:52

阿克苏更远了，我那表哥最后在奎屯，一家上海企业的联营厂，我想他是尽量靠近上海，靠近上海人圈子。可惜到死回不来。

邱晓云

是美丽园22号吧？
让人唏嘘的故事。好人有时未必有好报。但愿楼主表哥的孩子自己不觉得苦。
何萍 发表于 2011-5-15 10:00

是，有意留了一点痕迹。毛主席像贴在11号，弄堂里资产阶级出入，每次路过就要鞠躬请罪，我外公执着大扫把扫胡同，扫进扫出，一天至少路过两次，所以每天至少两次，柱着大扫把向毛主席鞠躬行礼，这11号就是当年张爱玲初会胡兰成的地方。

何萍

这11号就是当年张爱玲初会胡兰成的地方。邱晓云 发表于 2011-5-15 10:25

那快乐大姐与你最初见面的地方是22号吧？12d" />

ee

邱兄说上海旧事，上海平民百姓在这大时代里的小家事，然而，正是这针针线线织造一幅中国大图，点点滴滴推起世纪洪波。多少人随波逐流，多少人沉下去不再浮头。多少人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大上海，唯有在梦回里，永远走不近那十里洋场。我母亲，在上海出生，读书，多年后在异邦说儿时旧事，只记得冬日家中的壁炉炉火炎炎，一家子围着，好温馨。我曾经想带她回去看看，却终于明白这是妄想。她再也不能回去看看，她将老死他乡，如许许多多的“阿拉”。

傻瓜也快乐

ee你就代你母亲回来看看吧，陪你去寻觅往事旧痕，多拍点照片回去给老人家看看，聊慰思念。

ee

29# 傻瓜也快乐

她现在蜗居在洛杉矶一个老人公寓，有时听到下面大院子人声嘈杂，便走到阳台，看看谁家的儿女来看谁家了。有时深夜救护车鸣，可能次日便有一房间空置。
她房间对面一户，就是大名鼎鼎的孙立人的……女儿。这老人公寓，除了寻常老百姓（最多是广东台山老华侨），大陆新移民，还有前朝党国权贵的遗属，后人。每人都有个自己的故事，然而不管曾经的光灿或寻常，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