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与我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6 20:22 编辑

                                             玛丽与我



                                                     一


我是在出国热潮前出的国,不似尔后蜂拥而至的留美学生们那样目标坚定明确,准备充足,心血澎湃。诚实地说,那时我对美国茫然无知,尚处于幼稚的幻想状态,每每回想都不可思议,问自己出国干吗?懵懂忐忑不清楚,唯一的回答是,渴望去看一眼心底默默憧憬的荷里活。


    人就是活个年轻,虽然一无所有,却不乏勇气,年轻时的我,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为了个单纯的梦,就会舍弃一切,还舍得那么彻底。然而,现实是残酷且无同情心的,不成熟则受惩罚,当登上飞往美国的飞机时,这朦胧的憧憬突然对我变得具体,心里顿时产生了空空的恐惧,数数机上的乘客总共加起来只有七八个人,比空中小姐还少,于是想哭,眼泪接着无声地淌了下来。


    飞机降落在美国陌生的土地上,蓝天碧海,第一印象是安静温和还有干净,但是,我孑然一身提着箱子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一小步。举目无亲,言语不通,口袋里还没有银子,感觉茫然。终于等来了一个拐了七八道弯的陌生女人,手里举着个写着我名字的牌子,一路无话,她把我送到UCLA国际学生办公室后,就消失了。于是,我像件行李一样被存放在一家又一家。开学两个星期后,系主任弗兰克打电话来,他说终于在研究生宿舍为我找到了一个床位,但是……后面的话没说完,就挂断了。



    那几天我正寄居在一对台湾来的夫妇家中,他们家很小,一房一厅的结婚学生公寓,为我在靠近厨房的走道里搭了一张小床,用书架隔开。女主人姓杨,是UCLA 东方语言系比较文学的博士生;先生姓许,电机博士,已经在公司上班。夫妻俩与我素昧平生,却待我这个中国大陆来的人极好,这恩情此生难忘。那天晚上,许先生开着他那辆破旧的雪佛兰帮我搬家,来到 UCLA的研究生宿舍,看见是一座不大的三层小楼,叫做Hershey Hall,坐落在Westwood的Hilgard大街上,此楼去年已被拆掉。许先生帮我提着箱子,上到二层,发现正对楼梯的屋子就是我的房间:206 室。



    房间大门是敞开的,远远看见屋子中间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别致的灯,灯的正下方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栗色卷发软软地搭在胸前。待走近门口时,许先生和我都不约而同地突然止了脚步,为眼前的景象呆住了。



    屋里有两张床,两个书桌,两个书架, 整个房间乱七八糟像个大垃圾箱,各式各样奇怪的书,纸片,脏衣服,鞋子袜子满地都是,简直走不进去,没有下脚的地方。再看那女孩,正仰着脸独自微笑,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黄颜色大书,上面却没有字。她的双手在书上摸来摸去,时而停下来沉思,时而皱眉,我马上意识到,她是一个瞎子。突然我无故紧张起来,气也不敢大喘,我还从未跟盲人近距离接触过,仔细看她的眼睛,眼皮是闭着的,略显空瘪,似乎没有眼球,却有长长的睫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许先生转过脸,看着有点可怜兮兮的我,温和地用中文说:还是回我们家住吧,我微微摇了摇头。



    女孩听见我们说话,双手停住,坐直了身子,像小鹿一样凝住神,微侧着脸,显出美丽的轮廓。



    “嗨,我叫玛丽,你是我的新室友吧?”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我迟疑地,我叫桦树,很高兴认识你



    她接着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我什么也没听懂。许先生在一旁翻译,说她说下午就接到通知说室友会搬来,问我是哪里来的,在哪个系,等等。



    我坑吭巴巴地一字一句又说:我的英文不好,只会说一点点,听不懂你的话



    玛丽马上又说了一大堆,笑得眉飞色舞,我只是盯着她的表情看,听不懂也答不了。许先生连忙帮我做了简单介绍,然后把箱子拖进来,放在靠窗的那张床前。


他站起身,再一次问我:你确定住这里吗?



    我点了下儿头。



    “你们一个是瞎子,一个是聋子和哑巴,怎么办啊?他略显无奈地呵呵笑了,然后说:那我先走了。



    屋里剩下玛丽和我,空气变得尴尬,她说一大串话,我只能重复地抱歉:我英文不好,她终于放弃了,眉头皱得很紧,接下来是彼此间的沉默,清晰地听见闹钟在一跳一跳地走。我坐在床边,心里虚弱无助,眼睛时不时盯着她看。只见她站起来,张开双臂,抬到胸口那么高,空然摸索,随后移动脚步。她朝我挪过来了,越走越近,双手摸来摸去,眼看着就要碰到我的脸,我躲闪着,吓得闭上眼睛,小声呼叫玛丽!

    “,她像小猫一样嗖地缩回了手,Im sorry,声音细细的。


    关灯 睡觉了,我没敢开箱换睡衣,和衣便躺下。那一夜对我来讲真是难熬,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对面床上酣睡的玛丽,我心里有点儿怕,怕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凌晨,我才沉沉入眠。



    “咣咣咣咣……震耳欲聋的摇滚把我从梦中突然惊醒,我本能地抱起毯子就缩到角落,只见玛丽身穿睡衣,蓬头乱发,在屋子中间像块大木头似的双脚一起随节奏上下蹦落。我惊恐地睁大双眼,茫然无措。好一会儿,我鼓足了勇气问:玛丽,你在干吗?



    “锻炼,她气喘吁吁,跳舞,我妈妈说每天早上7点都要像炒鸡蛋一样地跳,她认真地说。


(未完待续)
沙发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后来怎样了?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本帖最后由 傻瓜也快乐 于 2011-6-7 08:18 编辑


后来呢?后来呢?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桦树原来是女娃子啊!看你毕业论文以为你至少该是个男孩儿。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7 09:02 编辑

5# 老程

嗯,女的,不过男女都一样不是?

我看你们这里的规矩是接着贴,不开新贴,那我就继续贴了,如果有不对的,请版主帮我改正一下,谢谢大家了。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7 09:09 编辑

玛丽与我 (二)

    我们“文革”中长大出生的人,虽然受的教育远不如日后众多的天才少年们多,常常被讥笑为孤陋寡闻的弱智老帮菜,但是我们至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深刻地懂得地球不围绕着自己转,懂得在艰难面前自杀的是懦夫,懂得改变命运要靠自身而非怨天尤人,尖酸仇恨。 我缩在小床的角落里,看着像神经病一样乱蹦的玛丽,即刻意识到我和她之间不仅仅是瞎子和聋子哑巴的关系,更严肃的还有文化震惊的隔阂,而需要被打碎重捏的泥人,不是她却是我自己,别无选择。

    开始的几天,她和我都体会了巨大的挫折感,彼此忍耐着,深深浅浅地相互试探着:我每天怯生生地向她问好,一旦看见她扬颚凝神的姿势,呼吸就不由自主地屏住,本能地想逃跑;而她总是两只脚交替地把身体的重心换来换去,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晃,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东西,一边若有所思。

    出国时我带了两本字典,一本是硬板黑皮的英汉词典,一本是棕皮的汉英词典,都像砖头一样厚,从那时起,这两本字典几乎就没离开过我的手。我们尽最大努力交谈,因为她是盲人,所以打手势没用,我一边请求她说得慢点儿,一边飞快地翻着词典,迅速将重要词汇写在小纸 片上,手上,桌上,床单上或任何可写的的地方……直到把我的字典翻烂,内页一片片地掉下来,又用透明胶条粘回去。再后来,双方的心有了灵犀,只说一个单词,彼此就懂得意思。

    我最先熟悉的词汇是关于所有的美国食物,因为牵着玛丽到餐厅,她告诉我吃什么,我就给她盛到盘子里。当时玛丽周围有 一批经常帮助她的朋友,大家都同在一张长条桌子上吃饭,自然而然,我也成为他们的好友。我记忆最深的是澳洲来的男学生山姆,6尺3寸,又高又胖,长着一对儿像妈妈似的温和大眼睛,说英语有极浓重的澳洲口音,玛丽说她有时都听不懂;另外还有个残疾人布莱恩,他除了有一个大脑袋以外,身体基本没有发育完全,双腿像两岁的幼儿一样细小,不能站立,左手是个拳头,右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照顾他的学生叫瑞克,学西伯莱语的,每天把他像小孩子一样地抱来抱去。布莱恩懂9门语言,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希腊语流利到令人咋舌,是比较文学的博士候选人,我每次和他交谈,看着他眼睛里忽闪忽闪冒出的奇异光彩,就觉得好像懂得了睿智这个词的定义,也想起英国著名的科学家霍金。布莱恩每次见到我,就期待地要求拥抱,我这人不喜欢抱来抱去,后来理解了残疾人非常需要被抱,需要身体的接触,从而感到慰藉和安全感,玛丽也有同样的毛病。布莱恩拿到博士学位后在蓝登工作,他是我眼中的天才。

    那时在UCLA研究生宿舍住的国内留学生除我之外还有两人,一个叫王诗宬,北京大学来的,数学系博士生,和我坐同班飞机到美国;另一位是上海人,电机系的唐昌年,相貌堂堂,气质极为出众,一看就是上海的世家子弟。我和王诗宬关系很好,每次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默默地吃饭,我就会把玛丽先安顿好,然后端着盘子坐在他的对面,用中文闲聊,觉得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松弛了下来。现实中我较少言,一般是他说我听,王诗宬是个极有意思的人,最喜谈深奥的哲学问题,神态专注执着,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后来他回国成为了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吃饭时我是专注不了的,手里虽然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条,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但心里却满是焦虑,不知如何应付种种棘手的难题。

    玛丽是法律系的研究生,异常聪慧,但相当的单纯,想必因为失明,看不见人世间的险恶。渐渐我们熟了,她特别好奇我家的事情,一遍遍地让我讲,问极细致的问题,津津有味地听,一点不烦我蹩脚的英文。有一天,我也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何会天生失明?父母是近亲吗?她咯咯地笑,说父母相识前在同一家大公司工作,但分别住在美国的东西部,有一次都去德州达拉斯开会,双方一见钟情,爱得死去活来,闪电结婚并生下了她,哪知她是个看不见的婴孩。父母的伤痛无与伦比,决定再生一个看得见的,于是又生下弟弟,居然是个哑巴。父亲做工程师养活不了两个残疾儿,决定辞掉工作,开了一家潘涌那样的烈酒店。玛丽轻描淡写地说,我却听得张开了嘴,心惊肉跳。

    很快我就见到了玛丽的父母,看起来都是精明干练的美国白人,他们从不一起来。玛丽的爸爸高大随和,有个大啤酒肚子;她妈妈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相当礼貌,问东问西,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她内心有点儿冷漠。一个周末的早晨,玛丽妈妈来接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件粉色沙的半旧长裙让玛丽穿上。裙子穿在玛丽身上显得瘦小寒碜,紧绷着胸部,泡泡短袖口掐在丰硕的胳膊上鼓起了肥肉,看着可笑,我问为什么要穿?玛丽说她今天要在教堂独唱。玛丽妈妈似乎无意识衣不合体,只是不耐烦地催促,我突然心里有点悲凉,幸亏玛丽看不见自己。

    总体来讲玛丽是个快乐的女孩,常常开怀大笑,我每次都特别羡慕,从我幼年起,就不曾记得自己这样快乐地大笑过,一次都没有。我的心底深处永远压着一块悲伤的石头,掀也掀不起,可能是我没有信仰,时时觉得自己像一片无着无落飘零的树叶,随风飘到天尽头,却不知身栖何处。而玛丽不同,她笃信上帝,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只要有了麻烦事儿,她就马上丢给神父,就像小女孩把脏衣服随便一丢,让妈妈去洗,自己又高高兴兴地玩去了。
桦树的文风就像名字一样,朴实无华却又散发着自然的清新气息。
你在参与及不参与地观察,参与及不参与地述说,于是,我在参与及不参与地读。看看你在铁般的冷静中,有否锤锻的余温。
自言自语是个权利,也是享受……
桦树这篇大作,愈写到后来愈好。。。

在京若见到陈铁健先生,请代为问候。日前在“爱思想”网站看到他的专栏,有些以前不曾拜读到的文章,写得很好。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快点,等着看下文呢。
10# 李大兴

大兴:我这几天会见陈老师,一定替你问候。
陈老师文笔极好,字也写得好。
我还会见晓阳,也许还会见你大哥。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就继续贴了,但希望不要破坏了你们的规矩,压了帖,如有不妥,请版主千万告知,谢谢。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7 16:26 编辑

                                                                            玛丽与我 (三)

      我们宿舍楼斜穿过Hilgard大街,有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每天傍晚听到教堂的钟声响起,就让我回想起幼时读翻译小说常看到的描写,有了身临其境的感觉,尤其是在秋天里。玛丽每周都要去这个教堂做礼拜,如果没有别的教友陪伴,她就会请我拉着她去。我好奇心强,喜欢看不同的事物,神父嘟嘟囔囔说什么没听懂,就一张张教徒的脸望过去,如果见到长相特殊或生动的面孔,我的目光就多停留一秒。可能有个修女专门照顾玛丽,每隔两天玛丽都要给这个Sister打电话,比打给她妈妈的电话多多了,什么大事小事都诉说,非常不可思议。


      玛丽虽单纯,但依旧充满着神秘感,似乎永远不能触摸到她的内心,我总在想为什么,结论还是由于她无眼睛之故。我们生活里新结识人,你瞟一下儿他的眼睛,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做出判断,皆因眼神直通心底。人常说的眸子不能言其正,意思就是歹人眼里出不了正气,而温和的眼神,较容易使他人放松心智。我看不见玛丽的眼睛,就找不到感觉;玛丽看不见别人的眼睛,就不必为他人的目光而活,这点上她比我幸运,她拥有更多精神上的自由。我常常看见玛丽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不出声地微笑,沉浸在思想中,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不动窝,如果换成是我坐着,大家肯定会觉得有毛病。

      当玛丽心情愉快的时候,她一定会坐在床边,双腿搭拉在床护栏上前后地晃,手里抱着袋巧克力,大包的,一块接着一块地吃,边吃边乐,直到全部吃完;情绪低落时,她也是拿着巧克力吃,不过双脚放在地上,神情颓废。她读书很努力也十分不容易,比如说,她的每一本科教书,都要被送出去翻译制作成盲书,盲书很大很沉,四寸厚,不翻开的平面积就像一台十八九寸的手提电脑那么大,而且一本普通的书翻成盲书就变成了好几本。 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推车送来一大摞盲书,堆在屋里小山一样的高。另外每天有一位名叫茱莉女学生会来宿舍给她念书,玛丽缩肩坐在椅子上,神情专注地听,手指像弹琴似的在腿上搭拉拉地敲,敲的样子又好像是不耐烦。

      经过了一段磨合,玛丽和我的相处逐渐融洽,我的英文口语也长进迅速。我十分忙碌,在宿舍的时间很少,晚上回来时已经累得半死,尽管我很不习惯屋子如此的脏乱,进屋后需要一跳一跳地找落脚的地方,但因实在没时间清理,也就视而不见了。不过我心里每天都在发誓,下个周末一定要做大扫除。

      在屋里,我最怕的事情和玛丽最怕的事情不同,我怕睡觉时开灯,但凡有一点光亮都无法睡,我就如实告诉玛丽,她很痛快地说没问题,对盲人来讲,尽管也许他们有光感,但差别不大。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窗外是植物系的巨大花园,很深也很漂亮,外面看不见楼上屋里的情况,所以天气不冷的时候,我们熄灭了灯,不拉窗帘并留一扇开着的窗户。玛丽每天晚上洗完澡,都会很奇怪地站在屋子中间, 光着身子,沉思默想一会儿,有时还幽幽地哼着歌。 开始我很不习惯,就把脸转朝着墙,闭眼入梦。

      那一夜,是十五月圆之时,我闭灯躺在床上,看见高高的月亮柔和明亮,光从窗外流泻进屋里,干净的清明。窗外树木婆娑,我心静如水。扭过脸,又看见玛丽裸露地站在黑暗里,柔软的长发披落肩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轮廓,长长微颤的睫毛,十分美丽。她的皮肤雪白,乳房丰腴饱满,腰肢不似那种中国男人喜欢的小细柳腰,也不似当下流行的排骨瘦,而是均匀宽厚,大腿修长壮硕,像极了文艺复兴时拉斐尔画中的那些《圣经》里的女人。我原本以为那画笔下的女人都是夸张,现时里不会有人长得那么完美,而此时此刻亲眼目视着凝神的玛丽,就好像佛罗伦萨街头一座伫立的汉白玉塑像。我惊在那里,大气不敢出,心跳急促,美得不忍再看,我轻轻地把毯子拉上额头,遮住了眼睛。

      突然,我脑海里浮现出美国超市里又大又漂亮的红苹果,来美国之前我见过的都是半青不红但有点儿酸甜好吃的小国光。于是,我偷偷在毯子下面乐了。

      玛丽不在乎灯光,但她很在乎声响,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那时没有电脑,我又没完没了地要写报告,需要打字,而且大多是在晚上。我用打字机不熟练,还经常打错,花去了很多的时间。有天深夜,我正在打一篇第二天要交的文章,可能是听着实在太烦了,玛丽从床上一跃而起,摸摸索索地走到我桌前,说:“桦树,你念我来打怎么样?”

      只见她特别利落地摸到一张白纸,卷入打字机,然后开始打,手指速度之快,我念完一句,她就已经打完了一句,从头到尾,十几分钟的时间。

      最后,她对我说:“第一段第六行的第十三个词,convey我打错了一个字母,是e不是i,你帮我找到,改过来”。

      我赶紧找回去一看,真的是那样,我佩服死她了。

      然而,就在我们和睦相处的日子里,突然爆发了一件彼此谁也没想到的大冲突。
沙发,先沙发再看帖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就继续贴了,但希望不要破坏了你们的规矩,压了帖,如有不妥,请版主千万告知,谢谢。
桦树 发表于 2011-6-7 16:19
大家都是这样贴的。
你的文笔真好,才女啊!
神奇、意外、悬念同时出现,美丽的盲女玛丽与桦树之间会有什么冲突?
桦树写得太好了,似乎都能看到你美丽纤细的神经在颤动,天真无邪的盲女玛丽不仅聪明,还有超凡的记忆力,惊讶,很想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12# 桦树 也替我问候晓阳吧,转告他我前几天在家刷墙,还想起二十年他给我讲的故事呢。
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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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玛丽。一个残疾人,照样拥一片自在舒展的天空,让我惊奇。
桦树不仅文笔好,还有那细腻的感触和幽然的情怀,都让俺喜欢。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20# 傻瓜也快乐

那如果您们不介意,我就贴两集吧,省得麻烦了。呵呵。
谢谢你们大家,对我这个初来的人这么好。

大兴我会替你问候小阳。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8 09:14 编辑

                                                                                 玛丽与我  (四)


     时光如梭,转眼来美国就遇到了第一个节日——感恩节。学校放假好几天,宿舍不开火没饭吃,玛丽和学生们都回家过节了。剩下我一人,无处可去,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关上门蒙头大睡,昏睡了两天,分不清昼夜,直到梦见肚子太饿才醒来。

     这是来美国后睡的第一个饱觉,起床洗了个热水澡,用茶杯泡了包方便面,三两口吃完,顿时心境大好,阴霾一扫而光,也恢复了冷静。于是拿出纸笔写家书:“爸爸妈妈,我很好,宿舍餐厅每天吃牛肉,所以女儿现在体壮如牛,不必担心;学校里比公园还美丽,我读完书很快就回去。”后来我回国探望父母,有一次翻抽屉,无意中发现了我写的信,妈妈把它们全部用猴皮筋捆住,厚厚的一大叠,我一封封地拆开来读,发现每封信都大同小异,车轱辘话来回写,什么我一切都好之类的,其实我何时好过?每天都是步履维艰,打落的牙齿咽自己肚里,跟谁也不说。

     那天忙完手头的功课和杂物,终于有时间收拾猪窝一样的屋子。 我这人有个弱点,爱干净,整洁才能使我思想集中;遇脏乱油腻恶心,我就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我不善于攒钱烧菜,但很会打扫房间,犄角旮旯也一尘不染。你们很难想象当时我和玛丽的房间有多脏,不仅脏而且乱,乱得晕天黑地。那天我剪了一条国内带来的棉毛裤当抹布,反正在温暖的洛杉矶也穿不着,屋子各处我一遍一 遍地擦,窗台上的灰尘,玛丽书桌上的层层咖啡食物痕迹都结成了硬痂;我把床整整齐齐地铺好,枕头拍打松软,碎纸扔进来垃圾袋,脏衣服丢到洗衣篮,然后就是整理书架和躺在遍地玛丽的书。这些书可真沉,就像那种大厚的电话簿,整天抱着真不容易。我把每本书加了张小纸条做记号,然后合上,一本本靠着书架旁边摞起。不知忙活了多久,腰酸背痛,总算清理完毕。我打开窗,让风吹进,采了一枝长长杆子的天堂鸟插入杯中,看着不成比例,好笑却也别致。

     傍晚,我戴上围巾,独自在喧闹的Westwood漫无边际地走,看真人装假人一动不动,眼睛不眨也不笑,任凭行人装鬼脸来回地逗,我却在一旁边忍不住笑了,想想,人家那是定力。不买东西,闲逛橱窗,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看见人们排着长龙,我才知道昨晚有新片上映。好莱坞的电影一般都在Westwood的几家影院首映,那时电影票价5美元,新片6美元,我不舍得买票,就驻足仔细看那一张张的电影海报。突然一阵恍惚掠过,几个月前在北京看《空谷芳草》和《雨中曲》时还在幻想有一天要去好莱坞,而现在这幻想居然就成了真实。不过……怎么说呢,觉得有点儿遗憾,这真实好像也没什么,就像远远地看见一只美丽的白蝴蝶在飞舞,拼命地跑了去追,好不容易抓到手中,打开一看,竟是张白纸片。我从小就爱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乐了,快乐其实好简单,想起今晚睡在干净的寝室就快乐。

     第二天下午,玛丽回来了。

     “桦树”,一进门她就高兴地叫我,手中还拿了个玻璃瓶子,里面插朵玫瑰。她摸摸索索地拄着白棍子往里走,一边把花递给我:“我家后院摘的”。

     我转身把瓶子放到书架上,回过头却看见玛丽神色有变。

     她抿住嘴,把棍子一丢,就到处乱摸了起来。她摸得很急切也很仔细,脸色越来越怪异,我吃惊地看着她,轻声叫着:“玛丽,你没事吧?”

     “啊……” 她突然像狮子一样地爆发,声音之大,吓了我一大跳,我赶紧去关门,生怕别人听到以为出了事。这时又听“哗啦”一声,回头一看,玛丽把书架上薄薄的花瓶打翻在地,玻璃碴子碎得到处都是,里面的水流出浸湿了地毯。我赶紧说玛丽别动,小心扎脚,她就像没听见,继续大声地跳着脚叫,满面通红。隔壁的戴安娜闻声咚咚跑进来,连问怎么了?玛丽委屈地说话似炒蹦豆,中间夹杂粗话和哭腔,我这才听明白,原来我收拾了房间,她就找不到东西了。戴安娜和我面面相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我犯错了。

     “对不起,玛丽”,“真对不起”,我过去试图抓住她。她使劲摔开我的手,激动地叽里呱啦喘着气地喊叫。

     这时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连楼下的山姆也来了。我拿起垃圾桶清理了地上的玻璃碎片,为了让别人方便安抚玛丽的情绪,就走出了房间,背靠墙坐在走廊的地上。一位台湾姓华的女学生向我走过来,同情地说:“明年抓阄时,你可以申请换室友”,我无语。

     我坐在那儿想,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是不是太自私了?还是太不了解盲人。听见屋里七嘴八舌的劝说声,我决定去图书馆看书。

     图书馆晚上9点关门,我实在不想回宿舍,可也没辙。上楼走到门口,犹豫了几秒钟,我硬着头皮拧开房门。只见玛丽坐在床边,地上又东倒西歪地铺满了无字的大黄书。

     玛丽听见我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桦树,”

     她两手交叉,拧来拧去。

     然后,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对不起……”神情扭扭地就像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女孩。

     我不相信地看着她,这人的性格可真是多面呀!

     她又说:“你原谅我的大吵大闹吧”。

     “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她张开双臂:“你能抱我一下吗?”

     唉呀,又要抱,我一下子就没了脾气,想笑。

     我真不爱抱,但还是走了过去。我个子算高吧,可玛丽比我还高很多,她抱住我左右地摇晃,我说:“没想到你真比母老虎还凶”。

     她咯咯咯咯地笑,笑得身子软软地抖,我感觉就像抱着个鸭绒大枕头。

                     
                                 
                                        玛丽与我   (五)

    转眼期末考试就到,看看左右同学们苍白无表情的脸,我也开始心里发毛,这害怕主要源于一堂必修的创作课: Project 1 。其实这不是高阶课程,但没有学生第一年会选,因为这堂课的成绩与此专业研究生的去留有举足轻重的关系,大家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愤怒,这种残酷的自动淘汰制度是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蒙混过关丝毫无可能。不过,如今我再一次回想,却理解了系里用心的良苦,过来人才懂得这行的面包不易吃,单凭狂热喜爱和不懈努力是远远不够的,绚丽光环下有多少痴情梦想的人一生穷困潦倒,抑郁而终,其中不乏出类拔萃,才华横溢的佼佼者。所以,如能尽早发现潜质勉强,应即刻棒喝而醒,使其改换生命轨道不耽误青春年华。

     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也绝不会一上来就选挑战性这么强的课。开学那天我其实先去了尼克布郎教授的电影批评,他胖乎乎高傲地站在讲台上,大讲分类学和拿手的符号学,天马行空,学生们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我说英文不好听不懂,美国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跟着说:我们英文很好但也听不懂。呵呵,无论如何,我不宜在英文尚未进步之前选类似的课,因为我的奖学金全凭学业成绩。反复研究了必修课后,最后我决定选英文要求较少的 Project 1 和马克• 卡锡教授的 E 3 ,这两门都是 8 个学分的大课。

     六十的老头马克很酷,高瘦有形,满头华发,穿双长统皮靴,骑一辆乌黑闪亮的 BMW 摩托车。他听完了我的请求,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说:“我可以破例收你,但你有素材吗?没有素材你剪什么呢 ? E3 是最后一学期的课,一般需要几年的积累才能选。”我愣住了,走到门口雕像的台前,一屁股坐下,脑子空白。这时正巧同系的台湾学长井迎瑞走过(我曾在他和太太新婚小公寓的客厅沙发上借宿过两夜),询问何事?知道了窘境就说你用我的吧,我有 200 多个小时的素材,没时间整理。我傻傻地看着他,他笑笑说没事儿。

     选 Project 1 就不那么简单了,开始我反复要求,导师弗兰克都不点头。他说你完全没有准备,也不熟悉,这是去找死。我说反正都是死,让我试试。后来事实证明我的确太低估了困难的程度, UC 系统有个缺点,就是 Quarter 制,一学期掐头去尾除去考试和五个礼拜的讲课,还剩下五个星期左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无到有创作和完成一部作品,是相当困难的,不要说技术性的过程需要很多时间,另外这应该是集体的工作,而我单打独斗,无人帮忙,还没有制作的钱。当时的苦现在想起还不寒而栗。玛丽周末也不回家了,随时准备帮忙却力不从 心,唯有天天为我担忧,详情就略过不写了。创作收尾时我写了一段画外音请玛丽来念,玛丽特认真地说:“不行,我说话有一点儿大舌头”。

     期末考试考了好几天,真让我长了见识。中型放映室里,学生教授们坐得满满,按学生姓氏的第一个字母排列顺序,一个一个地当场评分。感谢上帝,我姓 Y ,排在后面,先看别人上绞刑架,受折磨。第一个学生走到前面的讲台,自我介绍一番,然后播放作品,完毕后就是七嘴八舌地评论,乖戾的提问,尖酸的讽刺嘲笑,那刻薄的程度,比万维的茶馆儿还有过之,不过不下三滥。我原本最喜欢口试,可是看到那场面也不禁头皮发麻,这种心理素质的磨练,不是人人禁得起的。事实证明,在此行业,才华远不是第一重要,凡能成就的人,心都要比钢铁还冷和坚硬,能忍胯下之辱,能抢夺,强烈的企图心,无羞耻感,拿得起,放得下,漠视感情。受教育越多和家教越好的人,越会觉得障碍重重,所以罕有在此圈子里生存的。

     学生们的作品五花八门,什么题材都有,水平参差不齐,天上地下,至今我还对一些同学的作品印象深刻,现在记录几个:

     第一个:布鲁斯•勒( Bruce Muller ),他的作品表现的是拉斯维加斯附近的沙漠里,夜晚,有一条公路,两只屎壳郎在过马路,它们激烈地讨论着道德伦理等深刻的哲学问题,走到马路中间时,突然 一辆巨大的敞篷跑车从头顶呼啸驶过,车上坐着一对青年男女,女郎翘着双腿,咯咯地娇笑,鲜红的高跟皮鞋,鲜红的手指甲,鲜红的嘴唇,他们边亲吻,边放震天价响的音乐,把屎壳郎震了几个跟头,滚回到路边起点。待汽车远去,屎壳郎从昏迷中苏醒,望见满天的星辰,费力地爬起来,又继续过马路,争论的问题也随之更加艰深严肃。好不容易,小短腿的屎壳郎终于穿过了中线快要到对面,这时,那辆敞篷车又呼啸地驶回,此时那对男女已经酩酊大醉,手里拿着酒瓶,车子开得左摇右晃,终于,嘎 …… 一声,把这两只累了半天才走到对面的深沉屎壳郎给压得稀巴烂。

     第二个:亚历山大•恩( Alexander Payne ,主要作品为: The Sideways , About Schmidt ),他拍的是一个 50 岁左右的男人,衣冠楚楚貌似某公司销售经理,他到机场乘机,飞机马上要起飞,他突然憋不住要上厕所,上完后发现卫生纸被用完了,他翻遍所有的口袋和皮包, 除了有 5 张 100 美金的崭新钞票以外,找不到任何一张纸,焦急绝望。这时一个胖警察走进隔壁马桶间,脱下警服外套挂在门上,警察完事后出去洗手,职员从隔板下爬过去用警服擦了屁股,然后,意气风发,傲慢地整了整领带,仰头走出去了。

     第三个:安德鲁,姓我就不写了。安德鲁长得极帅且骄傲,我第一次见他吃了一惊,眼神深邃,外表气质高贵。但看了他的作品,失望透顶,我还记得作品的名字叫《 Gossip 》,几个穿着庸俗的女人躲躲闪闪,行为怪异,看着令人反胃。后来尽管我和安德鲁还是不错的朋友,但我再也不觉得他吸引人了。

     第四个:马托斯,姓我也不写了。马托斯来读研究所前已在好莱坞混了多年,是个有经验的从业者,脾气暴戾,永远一脸愤怒的表情,好像谁都欠他一百万,后期做论文时他跟我大干过一架,我的朋友阿城当时也在场。马托斯事后来跟我道歉,我说不接受,恨死他了!现在同学们聚会时还总是提起那件事来调侃我,呵呵,我说还是不原谅!马托斯的 Project 1 非常特别,是讲一匹白马和一个小男孩的故事,片头整得十分气派,跟真得似的,做工考究,技术一流,我绝不相信是短短几周做出来的。他的作品放完后,教授学生问尖刻的问题,评价太平淡之类的。突然,马托斯大吼一声,目呲崩裂,大家霎时安静下来,连小声咳嗽一声都听得见。马托斯跨到麦克风前,恶狠狠地说:“你们这群该死的笨蛋,知道那白马是什么吗?那是我的生殖器!”全场轰地一声,教授二话没说,给了他个 B 。

     第五个:忘了名字,是个脸色煞白神经质的瘦小男生,他站起来刚要说话,五六个人也跟着站起来,举起牌子冲着他示威,大叫不许放他的作品,放映间顿时乱成一团。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学 生的作品内容是讲在美墨边境一个什么地方,有专门人畜交媾的,他真实地记录下来了。吵来吵去,作品最终没放,我也没看见人畜怎么交的。

     可想而知,第一个期末考试让我有多么地震动,八十年代初期,我来自一个长期精神桎梏的国度,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使人压抑到喘不过气。那天,尽管有些美国学生的作品浅薄幼稚,粗躁乱来,但是自然真实,令我心潮激荡,亲身体会到了一种思想的自由。现在我在万维看到很多的争论,网友们能无顾忌地随便说话,甚至下流无耻地对骂,但我总感觉这种所谓的“真”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假,是做作地赶一种时髦,和真正自然的真实不是一个概念。由于长期思维模式的定型,我们很多人对真有本能的畏惧,更严重地说,就是不懂也不相信其存在。

     考试结束后,我深深地舒了口气,筋疲力尽,只想睡觉。回到宿舍,屋门敞开着, 玛丽在焦急地等我。

     “怎么样?”玛丽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问。

     “嗯,运气挺好。”

     “别人反应怎么 样?”
     
     “说没太看懂。”

     “得什么?”

     “ A ”。

     “我也要看,你带我去看”。 玛丽急切地说。

     我没吭声,心想小姑奶奶呀,你跟着裹什么乱,我快要累死了,你又看不见,看什么看啊?

     “桦树,我也要看。”她又说。

     我还是沉默。

     “我要看。”她用命令的口气。

     ……


     晚上吃完饭,我把玛丽带到系里的小放映室,让她坐在最中间的位子,我到后面去放。一边放一边给她解释画面,没有加油添醋,就是单纯解释,她专心致志地闭着眼睛看。

     我还大约能记得最后的画外音,大意是:

     “我 7 岁的时候,平静的生活突然变了,人们疯狂亢奋,学校停课了,父母不见了,剩下我自己。百无聊赖,去父亲的书房,我翻出一本小书,讲的是一个肮脏的老人,住着棍子艰难独行,不知要去哪里,不知要寻什么,只是不停地往前走。走得衣衫褴褛,手脚被荆棘刺破,流着鲜血,还是不停地走。

     当时看不懂,但这奇怪的老人从小到大却一直跟在我的脑海里,今天,我突然明白,这个脏兮兮的丑陋老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

     The end .

     我们俩都没说话,只听见放映机在空转,胶片头卡拉卡拉地响。我站起身,关上机器,没开灯,屋里黑黑的静默。

     好久,玛丽叹了口气:“哦,桦树 …… ”

     “看懂了吗?”我问。

     “嗯。”

     我心里一缩,似乎感受到了玛丽超凡特异的能力。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想,上帝也许关闭了玛丽的一双眼睛,然而却张启了她的千手千眼,她能感觉到比蜻蜓薄翼还精致百倍的纤细情感,是我们常人渴求而不可得的。


(未完待续)
本帖最后由 傻瓜也快乐 于 2011-6-8 02:22 编辑

沙发先
娓娓道来,点点滴滴汇成一段岁月的河流
朴素的语言,但有种感人的力量哦。看的俺心里酸酸的柔柔的。桦树你太不简单了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8 18:33 编辑

                                                 玛丽与我(六)
                                                                                             
    美国大学生考完试后当然就会派对,听说现在连派对的发泄也不够了, UCLA 这几年连续期末考试后学生们都是裸奔,光着屁股在冰冷的冬夜里拼命地跑,想想都过瘾,什么烦恼都冻光了,第二天早上起来,脱胎换骨,清明一片。

    那个周末的晚上,宿舍一层大厅又举行派对,玛丽和朋友们早早地就去了,我跟往常一样没有参加,实在是既没时间也无闲致,总觉得有一百件事情还等着要做。正当我乱七八糟地忙碌着, 突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澳洲来的留学生山姆。山姆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澳洲人,眼睛浅浅的灰蓝,非常善良,因为他的缘故,我后来对澳洲人都有先入为主的好感。高大的山姆垂着双手,目光缓缓地,他总是不温不火,那种双脚牢牢踩在最底层地上才会有的安全和平静。

    山姆说:“桦树,玛丽让我来找你,今晚的领带派对是我筹办的,我也想让你去。”

    他微微笑着,那么和气,我都不知该怎样推辞,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我没有领带。”

    山姆好像就等着我这句话,手从裤子口袋里摸簌簌地掏,掏出一条皱巴难看的领带,有点儿腼腆地说:“我的借给你。”

    我只好跟着他下了楼。

    大厅很热闹,挤满了学生,嘈杂的说话声,笑声,音乐声充斥在暗淡的光线里。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请来了真实的乐队,吉他手,鼓手,贝斯,还有一个男歌手。歌手矮个子,其貌不扬,声音却丰富,唱着欢快节奏的歌,掺杂着一点儿吊儿郎当的惆怅。他的眼神不跟别人交集,淡淡地没有焦距,有时还闭上眼睛,好像只唱给自己的心上人听,说不出的味道。他拿着麦克风一摇摆,我突然发现他他的左腿有点跛。


     彩灯射来射去,把大厅中央跳舞人的脸晃得一乎儿蓝一乎儿绿。山姆从拥挤中走出来,手里拿了两杯带酒精的饮品,一杯递给我,然后找到坐在轮椅里的布莱恩,另一杯递给了他。布莱恩看见我,微笑着张开双臂,我右手拿着酒杯,左臂张开,顺势一 蹲,跟他抱抱。布莱恩的脸色绯红,眼睛晶亮,那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亢奋;我喝了几口酒后也脸色通红,而我的“亚洲红”却是 咽在肚里的乙醇变成了毒品乙醛,多了可是要死人的。

    山姆问我跳舞吗?我说等等,你先去吧。我在布莱恩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人们扭来扭去地跳着五花八门的舞,跳得好看的都是腰部臀部摆动灵活,大多数的人各跳各的,身体不接触,顶多男女对着抖一抖,搂在一起跳得很少。我突然看见了玛丽,只有她和男舞伴面对面牵着双手狂跳,就像跳绳那样随着节奏乱蹦。玛丽满脸笑容,看起来心情好极了,汗水把她额头的刘海润湿,撩了上去。男同学们一个一个轮换地跟她跳,都好像在完成任务,没什么表情,唯独山姆和玛丽跳时有说有笑,他们俩儿个子都很高,山姆又胖,两个大块头像灰兔子一样蹦来蹦去地令人忍俊不禁。


    转过头,我回想起了国内上大学时在食堂开舞会,大冬天里桌子板凳推到一边,在水泥地上围个圈子就跳起交际舞来。角落里放一台手提录音机,播放着《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男生木胳膊木腿搂着女生的腰,女生低着头羞羞答答握着男生的手,表面上半推半就,实际上跳到熄灯也不愿结束。当年我们这些旁观的,大冷天围巾裹着脸裹着头,冻得稀里哈喇吸着清鼻涕,替转圈圈的一对对男女崩嚓嚓地数着舞步。呵呵,那禁欲的年代呀 …… 现在说来有谁会信?

    舞会上有人给我和玛丽照了一张拍立得,前两天我居然找到了这张相片,玛丽和我牵着手站着,她高我一截,我显得瘦小,脖子上套一条大宽领带,看着真滑稽。


    夜里回来躺在床上,玛丽兴奋地睡不着,唧唧呱呱地跟半睡着的我不停地讲话。突然她问我:“桦树,你交过男朋友吗?”

    我一惊,睡意全无。“嗯,大学时交往过一个。”

    她吃吃吃地笑,小声问我:“你了解性吗?”

    我没说话。屋里静静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半天,我说:“我来美国以前中国基本上是一个禁欲的国家。”

    “噢,”她轻呼了一下,“就跟中东的回教国家一样吗?”

    “不,不同。在中国男女基本上平等,女人不屈从于男人,只是在性的观念上很保守,男女都一样。比如,社会舆论对婚前的性行为持否定的态度,我大学有个同学,榜首考进的,就因为他和女朋友发生过性关系,后来又不愿和女朋友好了,所以被学校开除,送回矿井当矿工。婚外情则更是耻辱的事情,连子女都抬不起头来。”

    “我是天主教徒,结婚后才能有性关系。”玛丽表示很理解地对我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你对性怎么看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勉为其难地说:“性是人正常的欲望之一,跟吃饭睡觉一样;完美的性是爱的延续 …… ”没说完我自己先笑了,就像在背诵生理教科书。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呢?”玛丽问。

    “不知道,说不清楚。” 我突然觉得眼睛和鼻子中间有幽幽的酸,对我来讲,性应该是身体最深处的彼此触碰,就好比爱,是心灵最深处的彼此触碰;性把爱精神的感觉具体化了,而由爱所产生的彼此间全部给予对方的渴望也由性而最终完成。

    我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黑暗,喃喃地说:“很喜欢英文中 touch 这个词,性就是 touch ,有触碰所以有 touching 。”

    玛丽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热切地:“桦树,我要告诉你,我恋爱了!”

    恋爱了?和谁??

(未完待续)
恕俺无知,派对时为什么女性还要领带?
恕俺无知,派对时为什么女性还要领带?
杨林 发表于 2011-6-8 12:03
哦,那只是那天组织者的一个创意,不是派对都这样。
23# 傻瓜也快乐

傻瓜,谢谢你喜欢。
桦树写得太好了,似乎都能看到你美丽纤细的神经在颤动,天真无邪的盲女玛丽不仅聪明,还有超凡的记忆力,惊讶,很想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花间对影 发表于 2011-6-7 18:58
谢谢花影。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8 13:47 编辑

16# 老程

哪里敢当,谢谢老程,也谢谢各位。
从瞿秋白早期思想研究到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懂的Project,桦树小妹的跨越实在太大。
敢问你现在干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