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老程

教书。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8 21:22 编辑

                                          玛丽与我(七 )


    玛丽在那里吃吃地笑,几次欲言又止,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脸,但猜得出是烧红的。我耐心地等,忍不住也跟着笑。

    “哎呀,是山姆呀,你知道的 …… ”她羞羞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尽管下意识里我等着她说出这个名字,但还是禁不住一凛,心便沉了。

    屋子静下来。

    “你觉得他好吗?”她声音热切。

    “当然好,好极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知道吗?”

    “不。”玛丽长舒了口气,甜甜的。

    我心里暗想,如果玛丽不是盲人,这两人在个头上智慧上脾性上还真般配。

    “山姆是澳洲人,读完书要回国的。”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我愿意跟他去。”玛丽立刻不假思索地答。

    “嗯,”我停顿了一下儿,又小心翼翼地:“你知道他是个胖子吗?大肚子,大双下巴 …… ”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自己讨厌。

    “哈哈哈 …… ”玛丽笑得前仰后合,可我却笑不出。

    玛丽认真地说:“我喜欢啊!”

    是啊,人生还有什么比喜欢更重要的呢?

    ……

    爱情就是雨露阳光,那天晚上以后,玛丽越发娇艳。她快乐,出门进门动静变得很大,说什么不好笑的话题都笑个没完,无穷的精力,表情像个稚气少女,一天睡梦中突然哼起了歌儿,吓我一跳。

    原本有点儿遢拉的玛丽现在变得很在意穿着,早起也不锻炼了,花很长时间挑选要穿的衣服。一天早晨,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穿着睡衣饶有兴致地看着玛丽,她摸摸簌簌地这件衣服脱下那件又穿上。

    我问:“你觉得红颜色是什么?”

    “很热。”

    “粉色呢?”

    “软的。”

    “你喜欢什么颜色?”

    “蓝。”

    “为什么?”

    “深深的。”

    “也有明艳的蓝,比如天蓝。”我掀开毯子跳到地上,去淋浴。

    我迅速清理完毕,回来看 见玛丽还在梳头,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卷卷的刘海一会儿梳上去,一会儿又扑落下来,旁边看着,好笑又有点儿心疼。嗨,人如果能够永远沉浸在爱中该有多好, 一切苦难都将不成其为苦难。

    凡陷入爱的人,多少都显得有点儿缺心眼儿,满心思里装满了爱人,不仅对别人视而不见,常常连自己都忘了。玛丽是丝毫不掩饰的,每当我们同学在一起时,只要山姆在,玛丽就亢奋,打断别人说话,还夸张地站起来,手舞足蹈争抢着大声讲,使人想起在阿凯迪亚孔雀园里看到的雄性孔雀,着急地争着把自己美丽的屏翅打开。我抬起眼皮偷看别人,偶尔会遇到冷冷的目光,于是血就涌上来,恨不得上去按住玛丽的肩膀,让她安静坐下。

    无论如何,那些天是生命中愉快的日子,愉快里有一丝不安。

    山姆像一株扬脸看着太阳笑的大向日葵,只有快乐,没有忧伤,他每天热心助人,为自己的快乐不断地增添着能量。然而 这一天,山姆居然变沉默了,热闹处少了他的身影,好似躲避着什么,偶尔在楼道里碰到,他原本坦然的眼神突然显得慌乱无辜,清淡地打个招呼,就急急走过,头 也不回。玛丽每次吃晚饭时都故意磨磨蹭蹭,从头吃到尾,我知道她在等待山姆的出现。

    那一年的情人节,我晚饭前回到宿舍,玛丽正在给修女打电话,看我回来,就挂断了。然后,她一会儿站起一会坐下,焦躁不安。

    突然她对我说:“桦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她有点儿腼腆,踌躇了片刻:“你到山姆的门上看看,有几朵花?”

    我下楼走到山姆房间的门口,看见贴着五六朵红色的 大康乃馨,还有卡片。我突然心里有点难受,走到前台,看见管事的凯瑟琳正在一根一根地修理着鲜花,就问多少钱一支?答 5 美元。我当年实在很穷,没什么钱,我又指着剪下来的那些碎碎小朵的花,问可不可以 5 元多给我几支?凯瑟琳说你都拿走吧。我仔细地把花一朵朵缕好,绑成一把,让凯瑟琳放在玛丽的信箱中,她问我要卡片吗?我迟疑了一下,说不要。

    晚上躺下后,玛丽高兴地说:“有人送我一把花,不知是谁,你说是不是他?”

    ……

    然而没多久,玛丽就感觉到了山姆的冷落。她是那么的敏感,脆弱,无助,深深地陷入了痛苦中。她每天给修女打电话,祈求上帝的帮助,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做功课时她就到门外过道里打。后来她早上不起床,不吃饭,也不上课,脸都变成了灰色。我每天看着她很难受,但不知道该做什么。

    一天在餐厅吃晚饭,同学问我玛丽怎么没来,我抬起头,刚要回答,看见斜对面隔着几个人坐着山姆,我们四目相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淡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深褐色,我喉头一下子卡住,再也吃不下去,站起身离开了餐桌。

    我带了点儿食物给玛丽,下决心跟她谈谈。开门进屋,看见玛丽已经起来,蓬头乱发地坐在床边发呆。我把盛食物的托盘放在桌上,拉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想来想去,好像说什么都是废话,于是说:“玛丽,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可能不是真的,你想听吗?”

    她不答,也没有表示反对。

    我就开始讲:“在欧洲的某个地方,有个修道院,里面住着个年轻修女,与外界的一个少年相爱,最后两人决定午夜时辰,从教堂外的小河边私奔。少年届时驾着小船在河上等,迟迟不见女孩的踪影,直到黎明。少年于是鼓起勇气,去敲教堂的大门。一个老嬷嬷出来开门,交给他一个小盒子,说是女孩托付的,让他以后不要再来。

    少年黯然离开,回到小河边,打开盒子一看,你猜是什么……”

    “猜不到。”

    “是一对眼睛。”

    我当时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讲了一个这么不搭嘎又忌讳的故事,潜意识里,我要让她排山倒海地发泄。

    玛丽脸色煞白,痴在那里,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人其实很多时候最想要的,只是握着一只有体温的手。

    突然我看见,大颗大颗的泪从她干瘪的眼皮里流了出来,让我觉得很震撼,有点儿害怕, 喘不过气来。

    她说:“很痛,我受不了了。”

    ……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耳边响起了罗大佑的歌。


    (未完待续)
这么好的女孩。。。。。。。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让人怜爱的玛丽
还有善良的桦树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呼吁版主为这个故事加精!
我就一口气贴完吧,省得麻烦。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9 01:02 编辑

                                              玛丽与我(八)

    南加州,情人节过后就是春天,上帝为相爱的人们营造着情调,让所有的色彩在此刻绽放出来,门前庭后,柳丝榆荚,花飞花落。我们宿舍楼旁边,大片大片地盛开着金红色的君子兰,这种花曾在中国价值连城,一株高达万元,对当年每月薪资几十块钱的百姓来讲,瞅一眼都觉得尊贵无比。此时我看着它们漫坡漫野,如此不羁地乱开着,顿时觉得所谓的尊贵味同嚼蜡,孤单苍白,是人为制造的俗耐,哪里比得上这种亲近得可以把脸贴上去的随便和美丽。

    然而,上帝却忽略了他的玛丽,这个如此虔诚信奉他的子民,像一朵见不到光的花儿似的日渐枯萎着。
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玛丽不再打电话麻烦修女,变得寡言也更加爱吃巧克力。她每天一包接着一包地吃,就像有些男人一根一根不停地抽香烟,随之身体肥胖开来。诸位想必看过富态的陈文茜主持节目吧,文茜小姐也酷爱巧克力,只是控制每天只吃一颗,吃的时候是她一日里最美妙的时刻。玛丽不要节制,我看着她身上鼓迸出来颤颤暄软的肉,心下可惜。

    一天,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狂飙大雨,还有风呼呼地吹,这在阳光普照的南加州是极少见的。暴雨从中午下到了晚上,因为没有雨具,我被困在系里,回不了宿舍。最后实在等不及了,日裔教授Nakamura借给我一个装胶片的大片盘盖子,多少管点儿用,我就顶在头上往宿舍狂跑,鞋子踩在水里,溅起水花,没过多久,就全身湿透。天沉沉地黑,我跑到离宿舍楼还差100米左右,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咣当”一下子他滑倒在地,摔了个马趴,吓得我赶紧将他扶起,一看是工程系的学生沃特,没等我说对不起,他爬起来就接着往前跑,神色有点儿怪异,眼光躲闪,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觉得很诧异,站在雨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沃特和我非常熟悉,他从得克萨斯州来,工程系的研究生,也和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沃特隔三差五地要到我和玛丽的房间来聊天,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带有浓重德州口音的英语。他人很内向,个头不高,长得有点儿萎缩,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感觉顿顿地,比较孤僻。别人都说他喜欢我,经常邀我出去喝咖啡或参加什么活动,我每次都很为难。由于我不太懂美国的文化,不知道明确地拒绝是不是很无礼,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绞尽脑汁推三阻四。玛丽很敏感,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她问我:“你喜欢沃特吗?”

    “你什么意思?什么样的喜欢?”

    “就是你对他感兴趣吗?”

    “男女方面的兴趣?哦,绝没有。”

    “那就一定不能去!”玛丽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我牢牢地记住玛丽的话,绝不能去喝免费的咖啡。不过当然,大家彼此还是朋友,所以我很纳闷,沃特今天被我撞倒了,却没和我说一句话,平时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追上我来。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我三两步跑上楼,看见房门半掩,推门进去就大喊“玛丽,我成落汤鸡了……”

    没有人应,却见玛丽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脸部似笑非笑,一条毯子半遮着小腹,真是怪怪的,又不到睡觉的时间。当时我也顾不上多想,赶紧拿了浴巾就去冲热水澡,换上干衣服。

    待回到房间,看见玛丽还是那样躺着,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来,我站在屋子中央,审视着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直觉告诉我一定是的。

    “玛丽……”我很冷静地。

    她没说话。

    “发生事情了,对不对?”过了好一会儿,我又问。

    “是我自己愿意的…….”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喃喃地嘟囔……

    “愿意什么?”我突然感到了窒息。

    她不答。

    “愿意什么???”我提高了声音,自己觉得音调都变了。

    她还是不答。

    我觉得就快要哭了出来,走上前去,抓起毯子盖住她赤裸的全身。

    “告诉我他是谁?”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他是谁?”我大声地。

    “没有问。”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灵魂好像都飞走了,我不敢往下想,不敢想细节,觉得屋子开始旋转起来。窒息,喘不过气,我打开门跑了出去。

    楼外依然大雨如注,我傻子一样走进雨里,满脸流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不知该怎么办,不知道应不应该去告诉别人或者去报警,但理智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玛丽有选择的权利,她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这是她本能的意愿。

……

    后来玛丽主动提起这件事,很平静地讲述,那天她也是淋了雨,所以去洗澡,回屋可能没有把门关严,觉得有人进屋,以为是我回来了,待听见沉重的呼吸声,知道了是个男人。她说当时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有一段距离,那人一步也没有向前走,而是她自己主动朝他走了过去。他开始抚摸她,很轻柔地,爱惜地……没有暴力,她感觉美好……就是这样,从头至尾她和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沉默地听,内心挣扎地闭上眼睛,试图去理解,去感同身受,分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欣喜还是一种悲哀,然而我体会的是,悲哀的欣喜。

    玛丽要求我保守这个秘密,我说当然。

    过后不久,我突然想起下大雨那天沃特奇怪的眼神,加上后来再也不见他的影子,冥冥中感觉难道会是他?这个疑问到今天都埋在我的心中。

    ……

    这件事情过后,我心里总是觉得抑郁,玛丽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我们的交谈少了,但是心里的距离好像拉近了一大步,彼此的在乎不再是源于客气。

    有天课间,我匆匆跑回宿舍寻忘记带的书,推开屋门,见玛丽木然坐在床前,我惊讶地问为何不去上课?她轻轻地答不想去。我有了不好的感觉,就说与其你这样浪费时间,不如跟我去上课吧,看电影。她乖乖就跟着我站了起来。

    我酷爱看电影,选择来美读书,彻底满足了这个难以遏制的欲望,仅这一点,我就永不言悔。系里在好莱坞拥有一个全美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应有尽有,读研究所的那几年,我几乎没有一天不看电影,上课看,下课也看;白天看,晚上也看;校内校外。过去只能在世界电影史上读到的影片记载,竟一一全部亲眼目睹了 ,好比法国新浪潮仅有的几只拷贝, Alain Resnais 的 "Last Year at Marienbad" , Jean-Luc Godard 的 "Alphaville" , 意大利的写实作品,法斯宾德,黑泽明,德沙雷 •瑞等等,每部一看完,就被教授要求写报告,尽管好受,但也折磨,看到想看不敢再看,压力重重。

    我领着玛丽进入大放映室,暗黄的灯光下,找了边上的位子坐下,很多同学转过脸来看她,目光诧异,还好玛丽看不见。那天的放映迟迟不开始,却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进来,黑压压地乱头簇动,因为我们在等一部重要的片子,苏联的早期影片《战舰波将金号》。此影片是导演谢尔盖• 爱森斯坦( Sergei Eisenstein ) 1925 年的作品,在世界电影史上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蒙太奇的手法在影片中的运用把电影艺术推向了一个高峰。

    我让玛丽耐下心等,并给她大致讲述了电影的背景。几个关系近的同学走过来打招呼,我给他们彼此介绍认识,玛丽有点儿腼腆木讷,但看得出心里是欢喜的。

    回到宿舍我们从俄国电影聊到俄国小说,玛丽说过去曾读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知道的不多。她说话时情绪还是沉沉的。

    ……

    春季学期开始,玛丽递过一本软纸皮的书,让我念给她听,我接过来正反面翻了翻,是屠格涅夫《罗亭》的英译本。问怎么有时间读小说?她答选了一门俄罗斯文学课。我说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吧,那些长长的英文名字我读不利落,玛丽说,名字是俄文。

    几天后,有人推车送来了成堆的大盲书,都是复制的俄国小说,玛丽着魔似的价日沉潜在里面,好似“文革”中我读翻译小说时的那种痴迷,可能和她当时的心境有关。一天深夜我忙完功课已经两三点钟,玛丽还在窗前读书,我就蒙头先睡了,早晨睁开眼睛,她还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块捏好的石膏。我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肩膀,谁也没说话。

    晚上,她突然告诉我想转专业,去读俄国文学的博士学位,我说你疯了,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法学院的,更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从法学院的正门再走出来。她默不作声。

    ……

    “俄国文学很独特,与其他欧洲各国小说风格相差很远,”玛丽那几天张口闭口就是这个话题,“为什么它这么吸引人呢?”

    “很复杂,连幅员辽阔,寒冷,苦难,粗躁,都是原因之一,早期没人把俄国文学看在眼里,英法视他们为二等公民。”我躺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闭着眼睛跟她瞎聊。

    “嗯,我找不准怎么来表达它的震慑力 ……  ” 她蹙着眉。

    “ 粗犷,野蛮,萧瑟坚硬的压抑,这个写实的整体基调,是它深沉的魅力所在。 ”

    “ 对,那感觉,描写欢快的片断读来心也是沉的。 ” 她声音有点儿激动。“教授要求每人挑一个作家来写,你说选谁。”

    “如果是我,我选普希金。伟大的诗人,尽管他小说只写了几个中短篇,没有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等等那么恢宏,三十多岁就决斗死了,但他是里程碑,从他开始了真正的俄国文学。”

    “桦树,我很惊讶在中国还能受这么好的教育,听说中国很落后,你居然知道这么多。”

    玛丽的话让我觉得刺耳,那时我特别敏感爱国,现在想来不可思议,尽管她说的不算是坏话,我已经不以为然了。我说:“呵呵,别忘了苏联是中国的老大哥,俄罗斯文学在 20 世纪初就被介绍到中国,我上一代的人,受很深俄国的影响,有俄国情结,对这些俄国作家和作品更都是耳熟能详。反而是大多数的美国人对中国一无所知。”

    玛丽吃惊地使劲儿点着头。

    ……

    现在回想起,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不久,我陪尼克•布郎教授去中国讲课,离开了一段时间,返美后我抽签不中,被迫搬离宿舍。后来我还常去探望玛丽,她也会来系里找我,然后在北校园喝杯咖啡,聊一聊。直到我出去做论文,繁忙无比,彼此就失去了联络。回校后我到法学院找她,秘书说玛丽已经毕业了。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清晨,电话铃声响起,我还在睡觉,闭着眼摸到床头的电话。

    “喂,是桦树吗? ” 那边响起个女子的声音。

    “我是,请问哪位?”

    “我是露丝,学院通知你去意大利参加世界第一届学生电影节,代表 UCLA 和美国。”

    我愣了一下,代表美国?心想可我是外国学生呀,而且已经毕业了。

    “还有谁去?”我问。

    “ Alexander Payne 。”

    “怎么去?”

    “今天到学校来拿机票和有关的材料。”

    ……

    到学校找不到停车位,我只好把车停在很远,从校园的这一头要走到那一头,足足费了我半个小时。走到北校园的图书馆时,看见前面一个大胖女子柱着个白棍子,知道是个盲人。突然我有种熟悉地感觉,就加紧脚步小跑地追上。

    “玛丽,”我试探地叫。

    前面的胖子停住脚步,凝神谛听。

    “ 玛丽,是你吗? ” 我又叫了一声。

    她转过身来,棍子扔在地上,两臂张开。

    “噢,桦树。”我们抱在一起,她摇晃着我,我的身体陷在暄软中。

    我问你不是毕业了吗?她答又回来念俄罗斯文学的博士学位。我松开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真棒,玛丽。”我非常吃惊她的执着。

    “我在 PBS 看了你的电影,看了两次。”她兴奋地告诉我,“我还去跟他们要你的电话号码,可是你搬家了。”

    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未完待续)



                                                     尾声

    前不久,老同学尼尔斯 缪勒( Niels Murller )打电话约我吃中饭,我们在葛蓝岱尔一家韩国人开的中餐馆见面,他点了两道莫名其妙的菜,不知谁教他的。

    尼尔斯说今年太阳舞( Sun Dance )影节时大家都到了,唯独缺你,真不懂你这些年为何该做的不做,而去做不擅长的事情。我瞥了他一白眼,答因为懂得了自己没那么重要,费人家的银子去抒发自己的情感是件不太道德的事情。尼尔斯是德裔,短幽默,他咬着牙地笑,说你这是在损谁?我赶紧也笑着为尖刻讨饶说别多心,你能够用西恩•潘做你第一部戏的男主角,清水变鸡汤。(注: The Assassination of Richard Nixon 是 Niels Murller 执导的第一部剧情片,大卡司, Sean Penn 主演)。

    他恨恨地:“嫉妒。”

    我快乐地:“羡慕。”

    “真的,不开玩笑,西恩•潘是个聪明的表演家,几年前我还给中国电影杂志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我收住笑,诚恳地。

    尼尔斯:“你应该说尼尔斯 •缪勒是个杰出的导演,你更应该写一篇介绍我。”

    “同志尚需努力。”我眨了下眼,呵呵。我们像在学校时那样你来我往地调侃着对方。

    突然,他认真地问:“你就真得不想回来吗?”

    我把头转向窗外,看着街上的熙攘,假装没听见。

    “其实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他轻描淡写地,也随我转过头去,看见外面红绿灯十字路口,一个坐在轮椅里的残疾人正在自行驶过马路,车辆们耐心地等待着 ……

    彼此不看眼睛,我可以装得很酷:“热情不再,没了soul ,只剩一具臭皮囊,写出来的都是滚刀肉。”

    他回过脸,我感觉到他的目光。

    沉默。

    他很平静地想要开始:“我也曾有过一段非常低沉阴暗的日子 …… ”

    我坚持着没听见,无表情,专注地看那残疾人上下路坎。

    他敏感识相,止了啰嗦,也随着我的眼光看去:“他驾驶轮椅的技术还挺高的,哎,你原来那个瞎子室友呢?叫什么来着?”

    “玛丽。你还记得她?”我身体直了直,回过眼睛。

    “她现在怎样?”

    “毕业后我东奔西走,断了联络。”

    “上网查呀,网上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停了一下儿,“你把她的事儿写出来吧。”

    ……

    开车回到家,我在 Google 里打出了玛丽和她的姓氏,出来了很多的信息,仔细挑选出两条读着有点高兴的,写在下面,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个玛丽:

    1.洛杉矶时报:玛丽父亲的烈酒店卖出的一张乐透中了大奖,店主分到 93,000 美元,她父亲说这是他一生最值得庆贺的事情,将用此钱支付他天生失明的女儿玛丽去列宁格勒学习俄文的费用。玛丽最近从 UCLA 法学院毕业。(这条信息肯定是真的)

    2. 2004 年玛丽和她的丈夫从波士顿到纽约欲乘华人的公车被拒,因为司机不允许他们的导盲犬上车,理由是怕别的乘客动物过敏。之后这对盲人夫妇起诉,2007年法院判决公车公司赔偿他们6万美元。(这条信息我不能确定,尽管同名同姓同是盲人,可是这个玛丽似乎是学音乐的。)

    读完网上似实又虚的信息,逝去的日子在脑海重现,我心底伤感隐隐,流出毛毛细雨天的湿润,于是写下这篇《玛丽与我》。


(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傻瓜也快乐 于 2011-6-9 02:10 编辑

沙发,献花

逝去的日子在脑海重现,我心底伤感隐隐,流出毛毛细雨天的湿润,于是写下这篇《玛丽与我》。
读罢《玛丽与我》心底也伤感隐隐,湿湿润润。
真诚的希望玛丽一路走好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桦树曾是电影人啊。今后可否介绍几部你的电影作品。肯定前卫、现代,也一定会有思想。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1-6-9 15:38 编辑

像小说一样感人,比小说还要感人。聪慧的玛丽,善良的桦树,真实的生活,一切都很真实。修女的故事太震撼了,是作者自己编的吗?可以进入经典的。
龟毛以及讨教一下:
1、“俗耐”一词是否为“俗不可耐”的缩写,如果不是,那是什么?
2、“摸摸簌簌”还是“摸摸索索”,盲人的行为动词似乎应是后者。
3、孔雀的屏是尾巴,不应该是屏翅吧?
4、把几朵花“缕好”还是“捋好”?
5、人长得有些“萎缩”还是“猥琐”?
6、“价日”是不是“整日价”?
像干净的电影镜头一样,两个少女生活的片段,写得真好。
迟到的钻钻也是钻钻,斑竹该干活啦!!!!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38# 傻瓜也快乐

但凡回忆,难免伤感,时间过得太快了。
39# 老程

只能说是个学电影的,惭愧。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6-9 20:53 编辑

40# 杨林

啊?这不是个修女的故事吧?您把我弄糊涂了。

您是个很好的编辑,我就是顺手胡写,不过我只写真人真事,从不胡编。

另外,有些字的运用,是我故意的,避免俗套,很多字用得太多,听着看着都觉得乏味,不能再忍受。当然我的字可能不规范,但我就是喜欢这种合理的不规范。

不过您的龟毛我很喜欢,比如我把尾巴说成是翅膀,您说这是不是一下子就美丽了很多?

萎缩和猥琐还是有点儿差别的,我不愿意用特别贬义的词在朋友的身上。

捋好是正确的。

价日枯坐是常用语。

俗耐也是常用词汇,应该是俗不可耐的缩写,但意思一缩,就不尽相同了。

。。。。。。
像干净的电影镜头一样,两个少女生活的片段,写得真好。
迟到的钻钻也是钻钻,斑竹该干活啦!!!!
杜雅萍 发表于 2011-6-9 08:55
谢谢你。
38# 傻瓜也快乐  

但凡回忆,难免伤感,时间过得太快了。
桦树 发表于 2011-6-9 20:38
就是就是
也想写点回忆,无奈木有好笔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就是就是
也想写点回忆,无奈木有好笔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1-6-9 22:21
只要用真心去写,都会好看,文笔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你就写吧。
很纯很干净的故事。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1-6-10 00:10 编辑

44# 桦树
受益,虽然有些词暂时还不太能够理解,但我十分接受和赞成合理的不规范。

修女的故事是指你讲给玛丽听的。重读了一遍,仍然感觉很震撼。

——“在欧洲的某个地方,有个修道院,里面住着个年轻修女,与外界的一个少年相爱,最后两人决定午夜时辰,从教堂外的小河边私奔。少年届时驾着小船在河上等,迟迟不见女孩的踪影,直到黎明。少年于是鼓起勇气,去敲教堂的大门。一个老嬷嬷出来开门,交给他一个小盒子,说是女孩托付的,让他以后不要再来。
少年黯然离开,回到小河边,打开盒子一看,你猜是什么……”
“猜不到。”
“是一对眼睛。”
44# 桦树
受益,虽然有些词暂时还不太能够理解,但我十分接受和赞成合理的不规范。

修女的故事是指你讲给玛丽听的。重读了一遍,仍然感觉很震撼。

——“在欧洲的某个地方,有个修道院,里面住着个年轻修女, ...
杨林 发表于 2011-6-9 23:55
哦。。。那个修女的故事,那是我小时候大孩子给我讲的故事,因为难忘,就时时想起。
很纯很干净的故事。
kemingqian 发表于 2011-6-9 23:29
谢谢keming.
本帖最后由 ee 于 2011-6-11 07:54 编辑

知道肯定又是一篇美极。
这几天在日以继夜的绘画苦斗中,不敢匆匆粗读,于是记住,容画展后慢慢品味。
不过,潜意识中,似乎,“月亮的山谷”,已在我心中戴了冠冕。
它是文,是诗,是乐,是画。在那水泻的月色中,轻轻拨动了我的心弦。
自言自语是个权利,也是享受……
看完,都要看桦树制作的电影了,哪儿能看到?为什么改行做老师?
Project 1 和E 3 是什么课程,估摸着是某种片段制作?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52# ee


没有孤独就没有艺术家,您苦斗的过程就是成就的开始。Good luck!
看完,都要看桦树制作的电影了,哪儿能看到?为什么改行做老师?
Project 1 和E 3 是什么课程,估摸着是某种片段制作?
花间对影 发表于 2011-6-11 11:49
E3是剪接高级课程,Project1是研究生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E3是剪接高级课程,Project1是研究生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桦树 发表于 2011-6-11 12:06
哦,谢谢~~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才看到,好帖子。
总算有个好贴提上来了,要不都没办法下脚
真实感人 一口气看完!
傻人有傻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