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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4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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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画到生时是熟时(连载)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1-8-24 15:51 编辑
画到生时是熟时
我时常想介绍几个我喜欢的画家,可又无法把他们归为一类,因此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题目,忽然想到“画到生时是熟时”这句现成的话,感觉真的可以顺着这个模糊的标准一路找下去。当然,这不是艺术唯一的标准,而是我自己所偏爱的一类中国画家的共同风格趋向,即使在画家当中,他们也是另类当中的另类。也怪,我想到的这些画家,他们同时又都是些大书法家,即使有些人不以书法名世,其书法也大有可观之处,另外,这些人的诗词文章也多有可观。他们都是些牛人,他们生来就是要改变人们的审美习惯,叫你由看不惯,到不得不看惯,由不懂,到不得不不懂装懂,他们永远是最后的胜利者,没人看到他们输过。他们还是些生性豁达、幽默诙谐,生活充满情趣的人。想到这些,我就又想起了另一句著名的话:“瞧,这些人!”其实,这也可以作为题目,只不过诗人芒克写了一本介绍朦胧派诗人的书时用过了。言归正传,介绍画家。
韩羽
我最早见到韩羽的画是在刚创刊的《文汇增刊》或者是《大地》上,前者是《文汇报》的文艺增刊,后来改成了《文汇月刊》;后者是《人民日报》的文艺增刊,后来怎样就不知道了。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这两种杂志都是通过新华书店发行。那时,书店来新书是生活中最富刺激的事,特别是看到这种内在质量值得相信的杂志,每次都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就像有人要同你抢一样,赶紧掏钱,立刻买下,根本不会先翻翻内容再做决定买不买。事实上,我那时中学刚毕业两三年,小学到高中的十年时间,有八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没受过多少文化教育,这两本杂志的很多文章根本看不懂,可还是要买。里面的图片一般是容易看得懂的,可也有看不懂的,看不懂的画就有韩羽画的。首先,我分不清这应该算是国画、水墨画,还是漫画、戏剧人物画,其实到现在我也分不清他有些画究竟应该算作哪一类,好在现在国画的外延充分扩大了,他的这些画似乎都可以算作中国画;其次,我不大懂画的内容,这些简单的画后面有历史的、文学的、民俗的很多知识,单看画面是看不透的,或者说无法全面了解画的内容,理解不了作者要说什么。当时,是明知如此,也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望山扑影地瞎猜,最后证明,其结果都是荒诞可笑的;再次,我那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宣纸,不明白毛笔画出的简单线条怎么会这么有趣味,那时候还想不到“丰富”、“内涵”这样的词来,就是觉得这简单笨拙的点、线太有意思了。应该说,这表现出了我高出常人对艺术的敏感,我尽力想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请教周围很多知识比我富有的人,他们都说是乱画。我不信,乱画的东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高层次的刊物上?
如果我的记忆无误,我最早看到韩羽的两幅画是《秋水共长天一色》和《风送滕王阁》。究竟是不是在上述两本杂志上看到的,现在已经不敢肯定,也可能是那以后在别的报刊上看到的,但这两幅画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来韩先生是位漫画家,我从前也非常喜欢看他的讽刺漫画,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记忆中最早的韩羽绘画却是这两幅叙事画,取材分别是王勃的《滕王阁序》及其后记,手法当然还是漫画的,但也可以当做文章的插图看。由于不记得第一次是在那上面看到的,记忆一直留下了这么两张小画耿耿于怀,究竟有没有这两幅画?简直就成了我的心病,所以前几年我看到韩羽的书就买,一定要找到这两幅画。终于在一本《韩羽小品》上,发现了这两幅画,印证了我记忆深处的印象。
我第一次见到韩羽是2002年在北京《首届流行书风提名展》开幕式上,我是那届的论文作者,中午吃饭和韩羽坐在一起,韩先生是山东聊城人,听说我是山东威海的,就感到很亲近,倒不是两个地方的离得有多近,聊城其实更靠河北,而是他有个画漫画的朋友叫萧桐柏,与我也是熟人,算得上忘年交,于是就有了话题。后来,《书法报》当时的一位编辑,见我与韩先生聊得来,也听得懂他的聊城方言,就委托我第二天对韩羽做一个采访,我就打了个电话与韩先生约了一下,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第二天,在他下榻的宾馆,我就着头天晚上草草拟就的提纲,采访了一下这位我一直偷偷认为是气味相投的老头。采访很顺利,也很容易,他老人家是有问必答,问一答十,提纲也用不着了,你就听他侃侃而谈吧。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时不时瞅准机会,把他兴致盎然离题千里的话头牵回到书法上,可这也失去了很多他经历过的逸闻趣事的记录。于是就有了后来发表在武汉《书法报》和上海《书法》杂志上的这篇对话:
韩羽说书
时间:2002年8月13日
地点:北京
人物:韩羽 杨林
杨:很多年没有在展览会上看到您的作品了,好多人对您在这个展览会上出现感到挺新鲜挺奇怪,想请您谈谈对这个展览和流行书风的看法。
韩:流行书风体现的是一种新的书法审美观念,因此会有这样一个群体。但是对新的理解,我们不能单纯以时间概念来分。每个人的体会也会不一样,我十六岁在临清学徒,第一次看到驻在商号里的八路军在一张硬纸上写的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感到和从小学到初中老师教的那种字不一样,那时老师教的都是柳公权楷书。而这个字不一样,好在哪儿也说不清楚,当时感觉就是初看别扭,但又觉着这么写也挺别致、随意。有一种打破束缚之感。后来我知道那是八路军中的文艺工作者,可能是作家者流。那种字在当时也应属于改革派。这个展览(流行书风、印风展)的名字不管怎么叫都无所谓,我感到现在这个流行书风也是一种改革派,是在书法艺术上有所追求,在打破陈规。其实以前的人也总是在打破陈规,比如上面提到的那位八路军中的文艺工作者。任何时代都会有守旧的,同时也会有革新的。将来也会是照描碑、帖的传统一派与创新一派同时并存。现在确实出现了百花齐放的局面,否则不会有这种非官方办的展览。现在的人才辈出,跟以前不一样,因此派别也就多了。
杨:有人说流行书风象流行感冒一样不会有生命力,我们应该提倡正统书风,你怎么看。
韩:审美也有两种人,一种是胃口特别好,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吃,任何形式的美感都能领我悟和接受,吃什么都能消化;另一种人偏食,只能接受合乎自己胃口的东西。你不能强迫人家,或者说谁也不能强迫谁,各走各的路,各行其道。
审美视野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对书法的审美观也不是光靠练写字而形成的,应该是由作者的个性、知识结构和世界观形成的。有时学问大小也不完全与此相关。但有时又有关系 ,这要辨证地看,自古就这样。
杨: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艺术要又新又旧的观点,书法中的新旧如何体现。
韩:字是要写给别人看的,不管是绘画还是书法都希望别人看了说一声好,没有完全是写给自己看的书法,那样的话也就没有写的必要了。
你说功利也好,总之是想让别人说好能找到知音,才会有那种满足的感觉,这是正常人的情感。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有了又新又旧的说法。也就是说:新,对人是一种审美上的刺激,而旧呢,又是一种人对过去已经存在的回忆,晏殊说:“似曾相识燕归来”,回来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的那只?但又与去年那只很像。假如飞回一只鸽子,就不会有似曾相识、又旧又新之感,就引不起诗人那种对于时序变换,节气更替的慨叹了。观众在欣赏活动中都是这种心理期待,喜欢又新又旧的东西。
杨:那书法家岂不是要被观众和读者牵着鼻子走?
韩:作者是通过作品表现自己。读者是通过欣赏发现自己。只有这两个“自己”一拍即合之后,书法的美感才能显示出。书法艺术的美感是作者和观众共同创造出来的。什么样的书法培养什么样的观众,反过来什么样的观众产生什么样的书法作者。如果都是临帖派我想就不会有今天的展览。这说明流行书风是有一大批的观众,也可以说这个展览是作者和读者的共同创举。任何一种书法都脱离不了现实,都要有观众的队伍。但对于作者来说你要选择那一个层次的观众,这是个艺术追求问题。不管是高品位还是低品位,你总得有个对应,就怕什么观众也找不到就坏醋了。高品味的观众会越来越多,当然要靠高水平的作品培养。
旧,使人感到熟悉、亲切。新,使人感到新鲜、新奇。只旧不新,使人索然寡味。只新不旧,则又使人茫然不解。熟和生是相反相成的,谁也离不开谁。打个比方:一棵老枯树上,突然冒出个新芽,那才新!有旧的对比,新的才更新,才更增加印象,才更有亲切感。新的是在旧的当中孕育出来的。这在自然科学中是这样的道理,审美心理上也是这个问题。新与旧都在一个统一体中才会使人感到又熟又亲切,同时又新奇又有趣。旧的经验与新的经验相结合才会产生审美的感觉。书法不能完全无法辨认,难以辨认可以,拐个弯还能看出来是什么,观众才会接受。一钩一撇一捺的程式化给你规定好了,在这个小范围里打筋斗,看谁打的好,看本事。可以说是戴着镣铐跳舞,看谁跳的好。
杨:你还有一个观点,艺术是玩,从你的书法上可以看出你是写得很轻松。
韩:我写字很笨,越写越觉得难,都写到不敢拿笔了。为什么我现在还写还画呢,我经过几十年,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实践,最后体会到了艺术其实就是玩,既然只是玩那就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为什么这么说呢?这其实也不是我的发现。那些中外艺术大师其实也是这样的。虽然我最后是自己悟出来的,但这种观点在古人、在西方都是早就有了。我以前画画,什么都画,素描、水彩、连环画、漫画都画过,画来画去逐渐地明白过来。艺术其实真是离不开玩,它是由玩而产生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称作为“游戏”,那还不是一样么?人的一生需求的是什么,无非是吃好玩好。说严肃些,就是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现代社会再怎么发展,你看一下,北京大街上的商店,哪一样不是围绕着吃和玩。即使是医院,治好病还不是为了吃好玩好。艺术,就属于人生两大需求之一的“玩”的那一方面。从另方面说艺术也只有保持“玩”的心态,才能忘我,才更多些本真。小孩画画是为了好玩。我们大人是为了所谓的创作,就有差别。得到的享受和孩子完全不一样。有一次,我看到几个女孩用花布包着砖头抱在怀里,我问她们:“抱那个破烂砖头干嘛呢?”她们都恼了,说是抱的是孩子。她们玩的这么认真投入。艺术的欣赏和创造都应该是玩的心态。艺术家只有在无拘无束的情况下才能把个人性情、以及才、学、识全部释放出来,体现在作品中。一旦有什么目的就会大打折扣。就连读书也是一样,聊斋中有一篇《司文郎》,讲一位饱学之士,一辈子举人都没中上,成了鬼魂,不服气。把魂附到另一个要应考的秀才身上,为这个活人修改文章,到最后文章每一句都可圈可点了,只剩了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要求他要把“一定考上”的想法去掉,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要放松。有些人问我,说艺术本是严肃的事,怎么说成是玩。我说“玩”与“严肃”并不矛盾。王国维说了“则以热心为之”。这就“玩”得有意义,“玩”得引人向上了。关键在才、学、识。反之,拿起笔来就想到你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就有了使命感,除了摆个教训人的架势,未必能“严肃”到哪里去。
杨:现在流行书风被指责,是因为有人认为流行书风太张扬个性太随意,不讲传统。
韩:什么是传统?标榜为传统派的也不见得就是懂传统。就是说,你说我的字不好,不传统,我可以不当书法家,不去入书协。我写字本来就不全是为了当书法家。我写文章,也不是为了入作协、我也不是作协会员。是美协会员因为那是几十年前入的,是工作需要。要轻松自由才会痛快。做个业余的作者,书法爱好者最痛快了,因为包袱背的少。过去我也是处处想到那些专家、权威怎么看我的画,后来越来越觉着自己画着痛快最重要。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再不计较别人说什么。做人也是一样,你想叫别人都说你好,不可能。
我虽不临帖,但同样要受传统的影响。就像我画画不是科班出身,人家说我“你最没有框框,创作最自由”,其实当年我最怕别人说不懂技法什么的,拼命要解决那些技法的问题。就像有的人,大字不识几个,偏偏忌讳别人说自己没文化,死要面子活受累。当然,完全摆脱这种折磨也不可能,因为“技法”终究是“游戏规则”。
杨:书法基本上已从实用领域退出,它以后的发展方向会怎样?
韩:我觉得今后艺术表现的成分在书法中会越来越大。打比方说原来实用性在书法中的比例可能占到百分之九十,认读是第一位的,但往后的发展,艺术的成分、含量会越来越大,因为人的审美趣味在变。
杨:请您谈谈字外工夫对书法家的重要性。
韩:文学、戏曲、音乐、绘画及其他艺术门类,都会对书法有些间接的启发作用,书法修养同样会对其他艺术有帮助。绘画与书法因为都是看的见的、具体的,相互之间的影响和借鉴会更多些。说到我自己,比如昆曲对我的书法就有些启悟,当然不是具体的用笔用墨。昆曲的行腔就像印象派的绘画(我这里是比喻),它的行腔吐字断而不断,藕断丝连,生发出一种弦外之音。就像印象派绘画要画成一个橙色,不直接把颜色调好,而是用红、黄等笔触在画面上反复排上去,颜色给人的感觉是跳跃的。像霓虹灯的一明一灭,使灭后的“明”更明。最近我写字常用干笔,断断续续、断而不断,就是受昆曲影响。当然别人也可能有过这种写法,可能受到的是另外什么不同的启发。总之各有所爱、各有所长,根据自己的爱好与条件出发,把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想完美是不可能的。比如你写字既想拙重又想飘逸,我说两者不可兼得。又旧又新,实际上也是那句老话:推陈出新。这也牵扯到“度”的把握。
杨:说到“度”,在艺术中可是个重要的话题,请你具体说说。
韩:我有次翻词典,看到修养一条是这样解释的:“修养”是指理论、知识、艺术、思想等方面的一定水平。什么叫一定水平?说了等于没说。我说“修养”就是把握分寸,把握得恰倒好处,既不“过”;也不“不及”。多大的学问最后也要落实到度的把握上。大到马克思学说,小到大师傅炒菜,都是讲究度的把握。一切学问的集中点都在这上面。科学、艺术、社会、人生都要讲分寸把握,也就是适度。书法更不用说了,推陈出新,留多少陈的出多大程度的新的,一定要有度的把握才行。
杨:你的书法具有非常鲜明的个人风格,请你谈谈风格的形成需要下那些工夫。
韩:什么是风格?在艺术中由于长期的习惯,形成了作者的一些固定手法或体裁与别人有区别,严格说这也不全是风格。风格应该是个人的审美观在作品中的展现,这种审美观必须是独自的,过去说字如其人画如其人,说的就是风格。这是最难的事。从画画说,比如我要画你这个人,首先是画得像,再一点是我对你的看法画进去——是褒是贬,但我说这只是画了一半儿,还不是全部,风格是真正地掌握了绘画语言,把自己本是虚无飘渺的审美情趣落实到可视可感的画面中。画家作品格调的高与低最终也体现在这里面。书法的风格形成同样如此。人格与风格密切相关,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要搞大气磅礴的东西,专拣大的画,如长城之类,那也未必能保证你表现出大气。你能在火柴盒上画出大气,那是真的大气。这要求你的人的大气。体现在作品中的飘逸、潇洒、苍劲、壮阔,实际上表现的都是人,我们古代的书法、绘画、文学都是很好的例证。评价书法就是评书家的人品、格调,这是书法家一辈子要做的事,也是最难的事。这都是字外的事,功夫在书外就是指这个。是天天临帖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你说我有鲜明的个人风格,是抬举我了,是过奖。使我汗颜。
(未完待续,文字多了点,下期要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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