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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楼
发表于 2011-10-27 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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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李苗 于 2011-10-27 22:11 编辑
贴了那么多挺猫的,再来贴一个仇猫的。希望不要又引起胡鲁之争。
狗·猫·鼠
·鲁迅·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
一篇《兔和猫》;这是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
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
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
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
于得罪了“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
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的。怎地“不好惹”呢?就是怕要
浑身发热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
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
①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
言说,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说二二得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
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三三见千等等,自然就
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
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贬作品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
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不着费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
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博士(Dr. O. Dahmhardt)的《自然史底
国民童话》里,总算发现了那原因了。据说,是这么一回事:动物们
因为要商议要事,开了一个会议,鸟、鱼、 兽都齐集了, 单是缺了
象。 大家议定, 派伙计去迎接它,拈到了当这差使的阄的就是狗。
“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没有见过它,也和它不认识。”它问。“那
容易,”大众说,“它是驼背的。”狗去了,遇见一匹猫,立刻弓起
脊梁来,它便招待,同行,将弓着脊梁的猫介绍给大家道:“象在这
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从此以后,狗和猫便成了仇家。
日尔曼人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
书籍的装潢,玩具的工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
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
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眼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作一个
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
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
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
没有自命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
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
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
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
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
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
不得“颜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
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
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
不舒服, 甚至于感到悲哀, 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
罢。然而,既经为人,便也只好“党同伐异”,学着人们的说话,随
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
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
死, 定要尽情玩弄, 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厌
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
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
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
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
添出来的,虽然也象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
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
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
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
曾见大勃吕该尔(P. Bruegeld. A)的一张铜版画Allegorie der
Wollust上, 也画着这回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中外古今一致的。
自从那执拗的奥国学者弗罗特(S. 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说 ——
psychoanalysis,听说章士钊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
是实在难解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
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
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
还没有这么博大, 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 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
的。例如人们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 新的是写情书, 少则一
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磕头作揖,去年海昌
蒋氏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还印有一本红面
子的《婚礼节文》, 《序论》里大发议论道: “平心论之,既名为
礼,当必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礼者,可
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气,这是因
为无须我到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猫,理由实在简简单单,只为了它
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 人们的各种礼式, 局外人可以不见不
闻,我就满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来勒令朗
诵情书, 奉陪作揖, 那是为自卫起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
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为舍妹
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
险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也不十
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
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
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
的隐鼠。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 Allan Poe
的小说里的黑猫, 却实在有点骇人。 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
“猫婆”, 那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 中国古时候虽然曾有 “ 猫
鬼”,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失传,老实起来
了。只是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
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
扇坐在卓旁,给我猜谜,讲古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
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
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 ”她说。 “小孩子怎么会知道
呢, 猫是老虎的师父。 老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
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象自己的捉老鼠一
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
师的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它打定主
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
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传授完,还没有教
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
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怕人, 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 夜色更加黯
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定已微凉,躺着也不
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
走着,吱吱地叫着,那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
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
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
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
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
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种。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
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一
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
一个不是尖腮细腿,象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
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些隐鼠。现在是粗俗了,
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不甚留心;
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蒋氏似
的连拜三夜,怕也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
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
的隐鼠在地面游行, 不象正在办着喜事。 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睡
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
帖,来收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
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
地叫着,大家称为“老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
临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猫,还不至于这样叫。
猫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
的机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
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
且万难幸免,当“数钱”的时候,大概是已经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
去,一条蛇伏在横梁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
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
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走。放
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
在饭桌上,便检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
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
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
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
套上笔,就舔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
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 那里买的呢, 谁也不知
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舔吃
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
寂寞了,真所谓“若有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
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
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
有见。
长妈妈, 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 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
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
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
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
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
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
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
略、战绩,还是全部省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
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
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
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
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猫”的话柄,也从
此传扬开来。然而在现在, 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我已经改变态
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
何况杀害。这是我近几年的进步。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
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
猫身上。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
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
捣乱, 至于有人讨厌时, 我便站出去, 在门口大声叱曰: “嘘!
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家的资格。其实
这方法, 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 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扑灭敌
人,因为这么一来,就要不被重视,甚至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
想, 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用, 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指导青
年”的“前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注释:
①这是陈源《致志摩》一文中的话。本文以及《朝花夕拾》中的其它
篇章都多处引用陈源文章中的语句讥讽陈源。
(选自《朝花夕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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