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李苗 于 2011-10-22 16:15 编辑

十几年前写《读沧海》,把大海作为大自然的经典来读。有些朋友以为,把大海作为书来读,只是灵感所至,偶然之笔。

    其实不是,我大约从少年时代开始,就把大自然作为书本,大自然的万物万有,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部巨著,一部精彩的大书。数十年中,我读山,读水,读花,读草,读大川,读小河,也读星空,读大海。这种读造化、师造化的习惯,使我受益无穷。

    到海外之后,我一面读哲学历史,一面还是读山川巨著。在美国,我一见到大峡谷(Great Canyon),就被它紧紧抓住。头一个念头,就是惊叹这天地之间竟有这样的奇书。

    从大峡谷回来之后,我常和朋友说,美国毕竟是拥有大峡谷的国家,所以美国人总是比较开朗,胸怀总是比较博大。我自己也觉得有幸看到了大峡谷之后在胸怀中积淀了一种很重要的东西。

    我在世界各种陌生的地方游览,只注重寻找两种东西,一是具有历史遗迹的人文景观:二是大自然的奇观。对于前者,美国能给予我满足的地方太少,远不如欧洲,也不如中国。我至今为自己还没有到希腊埃及而遗憾,但是,走向金字塔的旅行是必不可少的。对于后者,美国则给我很大的满足,这要归功大峡谷。大峡谷太奇了,那天早晨,晨曦刚刚降临大地,我和妻子、女儿和女婿来到观景点上,从汽车里刚刚走出来,我们几乎都同时惊叹,那一刹那,我只觉得展示在面前的是一个魔幻世界:奇崛的悬崖因为云彩的缭绕仿佛高挂于空中,奇山奇石奇壁一望无际,连浮动在峡谷中的雾团也充满神秘的奇气?妻子知道我有“恐高症”,叫我别看。原来,这是一个极深的峡谷,一眼望下去,看不到底,只见悬崖漂曳在云雾中,直叫你惊心动魄,我这次不顾恐高症,坚持要看一眼深谷,女儿同情我千里迢迢的辛苦奔波,不让我看一眼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就拉着我的胳膊,夹着我往前走,让我把头伸出去一瞥。这一瞥,真使我身心俱震,立即本能地退回好几步。然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瞥中所看到的奇险奇峻奇崛,那像倚天巨剑劈成的石崖和石崖下的深渊,简直奇绝到极点。下知是在那个久远的年代造物主的一笔竟会留下这样一首大地奇诗,诗成鬼神泣,在峡谷形成的那一刹那,一定是风雨雷霆震天大作,地上的鬼神一定齐声发出震天的呼喊。

    面对深渊,身边的从地理系毕业的妻子,兴致勃勃地传播她的知识:“世界上的许多峡谷都是冰川与河流的切割而成,但是,这里却不像是冰川切割的‘U’形谷,也不像河流切割的‘V’形谷,这大约是另一种巨大力量从内切向外把土地挖空,而形成这种谷底幽深面积广大的‘洞穴’”。我想,科学可以说明峡谷的成因,但是,绝对无法解释是怎样的一种力量,使天地间凝聚成如此崇深壮美的奇观,我们真的应当承认这是大自然的神功,大自然毕竟最伟大,山川巨著毕竟是文字书本所不能替代的。

    以往读王国维的书时,总觉得这位历史学家一定是一个躲在象牙塔里的书呆,没想到正是他说,览阅大自然这部书比读文字之书更为重要。也许他也悟到,山川之美,人生之谜,是很难从书本中读到的。像大峡谷这样的奇崛,是书本上绝对读不到的。而我这几年走过许多山川之后,还觉得,无言的青山绿水不仅给你欣赏,而且还投给你一种视野。大海给你广阔的视野,大瀑布给你崇高的视野,而大峡谷则给你奇崛的视野、心里一旦积淀下大峡谷,恐怕就难以再接受平庸;山川巨著赋予人的奇特眼光住往是人自己难以意识到的。像辛弃疾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若相似”。他也感到青山绿水是一种人化了的权利主体,它也具有一种眼光与视野,人一旦接受这种视野,生命就会发生奇妙的变化。一个常常看大峡谷、大瀑布的人,大约不会再迷恋人世间的蜗角小名与蝇头小利。藉助大自然崇深壮丽的眼睛再来看看世上的一些纷争,真如同看尘土飞扬。
(俯看大峡谷 刘再复)
直升机上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