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李渔 《连城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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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
  诗云:
  从来尤物最移人,况有清歌妙舞身;一曲霓裳千泪落,曾无半滴起娇颦。
  又词云:
  好妓好歌喉,擅尽风流。惯将欢笑起人愁。尽说含情单为我,魂魄齐勾。舍命作缠头,不死不休。琼瑶琼玖竟相投。桃李全然无报答,尚羡娇羞。
  这首诗与这首词,用说世间做戏的妇人寻常妓女另是一种娉婷,别是一般妩媚,使人见了最易消魂,老实的也要风流起来,悭吝的也会撒漫起来。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他学戏的时节,把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种云行水流的光景。不但与良家女子立在一处,有轻清重浊之分;就与娼家姊妹分坐两旁,也有矫强自然之别。
  况且戏场上那一条毡单,又是件最作怪的东西,极会难为丑妇,帮衬佳人。丑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丑陋起来;标致的走上去,使他分外标致起来。
  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妇人,在台下看了,也不过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戏来,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复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不比他不上。这种道理,一来是做戏的人,命里该吃这碗饭,有个二郎神呵护他,所以如此;二来也是平日驯养之功,不是勉强做作得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最贱的人,是娼、优、隶、卒四种,做女旦的,为娼不足,又且为优,是以一身兼二贱了。为甚么还把他帮起小说来?只因第一种下贱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犹如粪土里面长出灵芝来,奇到极处,所以要表扬他。别回小说,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说一桩小事,做个引子;独有这回不同,不须为主邀宾,只消借母形子,就从粪之土中,说到灵芝上去,也觉得文法一新。
  却说浙江衢州府西安县,有个不大不小的乡村,地名叫做杨村坞。这块土上人家,不论男子妇人,都以做戏为业。梨园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这处,独有女旦脚色,是这一方的土产。
  他那些体态声音,分外来得道地,一来是风水所致,二来是骨气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戏的人,当初交媾之际,少不得把戏台上的声音、毡单上的态度做作出来,然后下种,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戏料了;及至带在肚里,又终日做戏,古人原有胎教之说,他那些莺啼燕语之声,柳舞花翻之态,从胞胎里面就教习起了;及至生将下来,所见所闻,除了做戏之外,并无别事。习久成性,自然不差,岂是半路出家的妇人所能仿佛其万一?所以他一这块地方,代代出几个驰名的女旦。别处的女旦,就出在娼妓里面,日间做戏,夜间接客,不过借做戏为由,好招揽嫖客;独有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许三不许”。那三许三不许?许看不许吃;许名不实;许谋不许得。
  他做戏的时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戏的时节,也一般与人顽耍,一般与人调情;独有香喷喷的那钟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再没得把沾唇。这叫做许看不许吃。
  遇着那些公子王孙,富商大贾,或以钱财相结,或以势力相加,定要与他相处的,他也未尝拒绝;只是口便许了,心却不许,或是推说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说丈夫不容,还要缓图机会,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得手。这叫做许名不许实。
  就是与人相处过了,枕席之间十分缱绻,你便认做真情,他却像也是做戏,只当在戏台上面与正生做出风流戏文,做的时节十分认真,一下子台就不作准。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价替他赎身,他口便许你从良,使你终日图谋,不惜纳交之费,图到后来究竟是一场春梦,不舍得把身子从人。这叫做许谋不许得。
  他为甚么原故定要这等作难?要晓得此辈的心肠,不是替丈夫守节,全是替丈夫挣钱,不肯替丈夫挣小钱,要替丈夫挣大钱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与妇人,那种真情实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后,却在眉来眼去之时,就像极馋的客人上了酒席,众人不曾下箸时节,自己闻见了香味,竟像那些馔肴都是不吃过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口之后,狼餐虎嚼吃了一顿,再有珍馐上来,就不觉其可想,反觉其可厌了。
  男子见妇人,就如馋人遇酒食,只可使他闻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觉兴致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够了。
  所以也这一方的女旦,知道这种道理,再不肯轻易接人,把这三句秘诀,做了传家之宝,母传之于女,姑传之于媳。不知传了几十世,忽然传出个不肖的女儿来,偏与这秘诀相左,也许看,也许吃,也许名,也许实,也许谋,也许得,总来是无所不许。
  古语道得好:“有治人,无治法。”他圆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协力,挣了一注大钱,还落得人人说他脱套。
  这个女旦姓刘,名绛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资性又来得聪慧。别的女旦只做得一种脚色,独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随那做戏的人家要他装男就装男,要他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种不羁之才,到那正戏做完之后,忽然填起花面来,不是做净,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诨的话,都是簇新造出来的,句句钻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销魂,没有一个男人不想与他相处。
  他的性子原是极圆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随你一字不识、极丑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钱,他就与你相处。只因美恶兼收,遂致贤愚人赏,不上三十岁,挣起一分绝大的家私,封赠丈夫做了个有名的员外。
  他的家事虽然大了,也还不离本业,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随了丈夫,依旧在外面做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把担子交卸与他,自己好回去养老。
  谁想物极必反,传了一世,又传出一个不肖的女儿来,不但把祖宗的成宪视若弁髦,又且将慈母的芳规作为故纸,竟在假戏文里面做出真戏文来,使千年万载的人看个不了。
  这个女儿,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称绝世佳人,说不尽他一身的娇媚,有古语四句,竟是他的定评: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加之一寸则太长,损之一寸则太短。
  至于遏云之曲,绕梁之音,一发是他长技,不消说得的了。他在场上搬演的时节,不但使千人叫绝,万人赞奇,还要把一座无恙的乾坤忽然变做风魔世界,使满场的人个个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来。
  为甚么原故?只因看到那销魂之处,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赞叹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杀之权?”他那班次里面有这等一个女旦,也就勾出名了。谁想天不生无对之物,恰好又有一个正生,也是从来没有脚色,与藐姑配合起来,真可谓天生一对,地生一双。
  那个正生又有一桩奇处,当初不由生脚起手,是从净丑里面提拔出来的。要说这段姻缘,须从根脚上叙起。
  藐姑十二三岁的时节,还不曾会做成本的戏文,时常跟母亲,做几出零星杂剧。
  彼时有个少年,姓谭,名楚玉,是湖广襄阳府人,原系旧家子弟,只因自幼丧母,随了父母亲在外面游学。后来父亲又死于异乡,自己只身无靠,流落在三吴、两浙之间,年纪才十七岁。
  一见藐姑,就知道是个尤物,要相识他于未曾破体之先。乃以看戏为名,终日在戏房里面走进走出,指望以眉眼传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个破题上手,然后把承题、开讲的工夫逐渐儿做去。
  谁想他父母拘管得紧,除了学戏之外,不许他见一个闲人,说一句闲话。谭楚玉窥伺了半年,只是无门可入。
  一日,闻得他班次里面样样脚色都有了,只少一个大净,还要寻个伶俐少年,与藐姑一同学戏。谭楚玉正在无聊之际,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不图?就去见绛仙夫妇,把情愿入班的话说了一遍。绛仙夫妇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与藐姑同堂演习。
  谭楚玉是个聪明的人,学起戏来自然触类旁通,闻一知十,不消说得的了。藐姑此时年纪虽然幼小,知识还强似大人,谭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见他看戏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决不在酒,如今又见他投入班来,但知香艳之可亲,不觉娼优之为贱,欲借同堂以纳款,虽为花面而不辞,分明是个情种无疑了,就要把一点灵犀托付与他。
  怎奈那教戏的先生比父亲更加严厉,念脚本的时节不许他交头接耳,串科分的时节唯恐他靠体沾身。谭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刘藐姑竟做了祝英台,虽然同窗共学,不曾说得一句衷情,只好相约到来生变做一对蝴蝶,同飞共宿而已。
  谭楚玉过了几时,忽然懊悔起来道:“有心学戏,除非学个正生,还存一线斯文之体。即使前世无缘,不能够与他同床共枕,也在戏台上面,借题说法,两下里诉诉衷肠。我叫他一声妻,他少不得叫我一声夫,虽然作不得正经,且占那一时三刻的风流,了了从前的心事,也不枉我入班一场。这花面脚色,岂是人做的东西?况且又气闷不过,妆扮出来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丫鬟。自己睁了饿眼,看他与别人做夫妻,这样膀胱臭气,如何忍得过?”一日,乘师父不在馆中,众脚色都坐在位上念戏。谭楚玉与藐姑相去不远,要以齿颊传情,又怕众人听见,还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没有一个通文理的,若说常谈俗语,他便知道,略带些”之乎者也”,就听不明白了。
  谭楚玉乘他念戏之际,把眼睛觑着藐姑,却像也是念戏一般,念与藐姑听,道:“小姐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之人,岂不知小生之来意乎?”藐姑也像念戏一般,答应他道:“人非木石,夫岂不知,但苦有情难诉耳。”谭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紧,村学究拘管得严,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遂我三生之愿?”藐姑道:“只好两心相许,俟诸异日而已。此时十目相视,万无佳会可乘,幸勿妄想。”谭楚玉又低声道:“花面脚色,窃耻为之,乞于令尊、令堂之前,早为缓颊,使得擢为正生,暂缔场上之良缘,预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独无意乎?”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于贱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子当以术致之。”谭楚玉道:“术将安在?“藐姑低声道:“通班以得子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则将无求不得,有萧何在君侧,勿虑追信之无人也。”谭楚玉点点头道:“敬闻命矣。”过了几日,就依计而行,辞别先生与绛仙夫妇,要依旧回去读书。绛仙夫妇闻之,十分惊骇,道:“戏已学成,正要出门做生意了,为甚么忽然要跳起槽来?”就与教戏的师父穷究他变卦之由。
  谭楚玉道:“人穷不可失志。我原是个读书之人,不过因有计萧条,没奈何就此贱业,原要借优孟之衣冠,发泄我胸中之垒块。只说做大净的人,不是扮关云长,就是扮楚霸王,虽然涂几笔脸,做到那慷慨激烈之处还不失我英雄本色;哪里晓得十本戏文之中,还没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这样丧名败节之事,岂大丈夫所为?故此不情愿做他。”绛仙夫妇道:“你既不屑继做花面,任凭尊意拣个好脚色做就是了,何须这等任性。”谭楚玉就把一应脚色都评品一番道:“老旦贴旦,以男子而屈为妇人,恐失丈夫之体;外脚末脚,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销英锐之气;只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门户,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愿做他。”戏师父对绛仙夫妇道:“照他这等说来,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声音,倒是个正生的材料。只是戏文里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样戏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门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脚本一时怎么念得上?”谭楚玉笑一笑道:“只怕连一脚正生,我还不情愿做;若还愿做,那几十本旧戏,如何经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若迟一月出门,难道三十本戏文还不勾人家搬演不成?”那戏师父与他相处,一向知道他的记性最好,就劝绛仙夫妇把他改做。正生改了花面。
  谭楚玉的记性,真是过目不忘,果然不上一个月,学会了三十多本戏文,就与藐姑出门行道。
  起先学戏的时节,内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许多同班朋友夹杂其中,不能够匠心匠意,说几句知情识趣的话。只说出门之后,大家都在客边,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内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时节,要嗅嗅他的温香,摩摩他的软玉,料想不是甚么难事。
  谁料戏房里面的规矩,比闺门之中更严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调戏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调戏不得。这个规矩,不是刘绛仙夫妇做出来的,有个做戏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谑,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碍于伦理。做戏的时节,任你肆意诙谐,尽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对如宾,笑话也说不得一句。略有些暧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讳,不但生意做不兴旺,连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来。
  所以刘藐姑出门之后,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连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纠察,见他与谭楚玉坐在一处,就不约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当出来,要连累自己,大家都担一把干系。
  可怜这两个情人,只当口上加了两纸封条,连那”之乎者也”的旧话也说不得一句,只好在戏台之上借古说今,猜几个哑谜而已。
  别的戏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懒故也。独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这一生一旦立在场上,竟是一对玉人,那一个男子不思,那一个妇人不想?又当不得他以做戏为乐,没有一出不尽情极致。同是一般的旧戏,经他两个一做,就会新鲜起来。做到风流的去处,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竟像从他骨髓里透露出来,都是戏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做到苦楚的去处,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从他心窝里面发泄出来,都是刻本所未载的一般,使人听了无不堕泪。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别的梨园的都是戏文,他这两个做的都是实事。戏文当做戏文做,随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两个的精神联络不来,所以苦者不见其苦,乐者不见其乐,他当戏文做,人也当戏文看也。
  若把戏文当了实事做,那做旦的精神注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脉系定在做旦的手里,竟使两个身子合为一人,痛痒无不相关,所以苦者真觉其苦,乐者真觉其乐。他当实事做,人也当实事看也。
  他这班次里面有了这两个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脚色都带挈得尊贵起来。别的梨园每做一本,不过三四两、五六两戏钱,他这班定要十二两,还有女旦的缠头在外。凡是富贵人家有戏,不远数百里都要来接他,接得去的就以为荣,接不去的就为以为辱。
  刘绛仙见新班做得兴头,竟把旧班的生意丢与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儿身边,指望教导他些骗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钱财。
  谁想藐姑一点真心死在谭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别人。别人把他当做心头之肉,他把别人当做眼中之钉。教他上席陪酒,就说生来不饮,酒杯也不肯沾唇;与他说一句私话,就勃然变色起来,要托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块银子去结识他,他莫说别样不许,就是一颦一笑,也不肯假借与人。打首饰送他的,戴不止一次两次,就化作银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戏箱之中,做老旦、贴旦的行头,自己再不肯穿着。隐然有个不肯二夫、要与谭楚玉守节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一日做戏做到一个地方,地名叫做□□埠。这地方有所古庙,叫做晏公庙。晏公所职掌的,是江海波涛之事,当初曾封为平浪侯,威灵极其显赫。他的庙宇就起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圣诞。
  到这时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戏文,替他上寿。往年的戏常请刘绛仙做,如今闻得他小班更好,预先封了戏钱遣人相接,所以绛仙母子赴召而来。
  往常间做戏,这一班男女都是同进戏房的,没有一个参前落后。独有这一次,人心不齐,各样脚色都不曾来,只有谭楚玉与藐姑二人先到。他两个等了几年,只讨得一刻时辰的机会,怎肯当面错过?神庙之中不便做私情勾当,也只好叙叙衷曲而已。
  说了一会,就跪在晏公面前,又双发誓道:“谭楚玉断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当继之以死,决不作负义忘情、半途而废之事。有背盟者,神灵殛之!”发得誓完,只见众人一齐走到,还亏他回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绽来,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许多不祥之事生出来也。当日做完了一本戏,各回东安安歇不题。
  却说本处的檀越里面有个极大的富翁,曾由赀郎出身,做过一任京职。家私有十万之富。年纪将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刘绛仙少年之时,也曾受过他的培植,如今看见藐姑一貌如花,比母亲更强十倍,竟要拚一注重价娶他,好与家中的姬妾凑作金钗十二行。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与绛仙温温旧好,从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绸缪之际,把要娶藐姑的话恳恳切切的说了一番。
  绛仙要许他,又因女儿是棵摇钱树,若还熨得他性转,自有许多大钱趁得来,岂止这些聘礼;若还要回绝他,又见女儿心性执拗,不肯替爹娘挣钱,与其使气任性,得罪于人,不如打发出门,得注现成财物的好。
  踌躇了一会,不能定计,只得把句两可之词回覆他道:“你既有这番美意,我怎敢不从?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曾到破瓜的时节;况且延师教诲了一番,也等他做几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钱上手,然后嫁他未迟。如今还不敢轻许。”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戏要做,依旧接你过来,讨个下落就是了。”绛仙道:“也说得是。”过了几日,把神戏做完,与富翁分别而去。
  他当晚回覆的意思,要在这一年之内看女儿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转意,替父母挣钱,就留他做生意;万一教诲不转,就把这着工夫做个退步。
  所以自别富翁之后,竟翻转面皮来与女儿作对。说之不听,继之以骂,骂之不听,继之以打。谁想藐姑的性子坚如金石,再不改移。见他凌逼不过,连戏文也不情愿做,竟要寻死寻活起来。
  及至第二年九月终旬,那个富翁是早差人来接。接到之时,就问绛仙讨个下落。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应允了他。那富翁竞兑了千金聘礼,交与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神戏做完之后,当晚就要成亲。
  绛仙还瞒着女儿,不肯就说,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会他道:“我当初生你一场,又费许多心事教导你,指望你尽心协力,替我挣一分人家。谁想你一味任性,竟与银子做对头。良不像良,贱不像贱,逢人就要使气,将来毕竟有祸事出来。边桩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头,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爷是个万贯财主,又曾出任过,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况且一生又受用不尽。我已收过他的聘礼,把你许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过门,你又不要任性起来,带挈老娘啕气。”藐姑听见这句话,吓得魂不附体,睁着眼睛把母亲相了几相,就回覆道:“母亲说差了,孩儿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岂有再嫁之理?”绛仙听见这一句,不知从那里说起,就变起色来道:“你的丈在那里?我做爷娘的不曾开口,难道你自己做主,许了人家不成?”藐姑道:“岂有自许人家之理,这个丈夫是爹爹与母亲自幼配与孩儿的,难道还不晓得,倒装聋做哑起来?”绛仙道:“好奇话!这等你且说来是那一个?“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谭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我。就是入班学戏,也是借此入门,好亲近孩儿的意思。后来又不肯做净,定要改为正生,好与孩儿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说亲,把个哑谜与人猜的意思。母亲与爹爹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人,难道这些意思都解说不出?既不肯把孩儿嫁他,当初就该留他学戏;即使留他学戏,也不该把他改为正生。既然两件都许,分明是猜着哑谜,许他结亲的意思了。自从做戏以来,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戏的人万耳万目,那一个做不得证见?人人都说我们两个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几年,忽然叫我变起节来,如何使得?这样圆通的事,母亲平日做惯了,自然不觉得诧异;孩儿虽然不肖,还是一块无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来?这桩没理的事,孩儿断断不做!”绛仙听了这些话,不觉大笑起来,把他啐了声道:“你难道在这里做梦不成?戏台上做夫妻那里作得准?我且问你,这个’戏’字怎么解说?既谓之戏,就是戏谑的意思了,怎么认起真来?你看见几个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样样都可以戏谑,只有婚姻之事,戏谑不得。我当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顺说做的是戏,开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时改正不来,只得要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儿是个知道理守节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绛仙见他说来说去,都另是一种道理,就不复与他争论,只把几句硬话发作一场,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来,吃了早饭午饭,将要上台的时节,只见那位富翁打扮得齐齐整整,在戏台之前走来走去。要使众人看了,见得人人羡慕,个个思量,不能够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时取乐,恨不得把”独占花魁”四个字写在额头上,好等人喝采。
  谭楚玉看见这种光景,好不气忿。还只说藐姑到了此时,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来,连今日这本戏文决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亲一番痛楚,然后勉强上台。
  谁想天下的事尽有变局,藐姑隔夜的言语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圆通起来。坐在戏房之中,欢欢喜喜,一毫词色也不作,反对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与列位作别了,相处几年,只有今日这本戏文才是真戏,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帮衬帮衬,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对谭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尽心协力。”谭楚玉道:“我不知怎么样叫做用心,求你教导一教导。”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么样做,你也怎样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谭楚玉见他所说的话,与自己揣摩光景绝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气。
  正在忿恨的时节,只见那富翁摇摇摆摆走进戏房来,要讨戏单点戏。谭楚玉又把眼睛相着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说仇人走到面前,定有个变色而作的光景。
  谁想藐姑的颜色全不改常,反觉得笑容可掬,立起身来对富翁道:“照家母说起来,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府上来了。”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学的戏,除了今日这一本,就不能够再做了。天下要看戏的人,除了今日这一本,也不能够再看了。须要待我尽心尽意摹拟一番,一来显显自家的本事,二来别别众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愿不情愿?”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么不情愿?”藐姑道:“既然情愿,今日这本戏不许你点,要凭我自家作主,拣一本熟些的做,才得尽其所长。”富翁道:“说得有理,任凭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戏单,拣来拣去,指定一本道:“做了《荆钗记》罢。”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来道:“你要做《荆钗》,难道把我比做孙汝权不成?也罢,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暂做一会孙汝权,也不叫做有屈。这等大家快请上台。”众人见他定了戏文,就一齐妆扮起来,上台搬演,果然个个尽心,人人效力。曲子里面,没有一个打发的字眼;说白里面,没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谭楚玉心事不快,做来的戏不尽所长,还亏得藐姑帮衬,等他唱出一两个字,就流水接腔,还不十分出丑。至于藐姑自己的戏,真是处处摹神,出出尽致。
  前面几出虽好,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直做到遣嫁以后,触着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渐入佳境,就不觉把精神命脉都透露出来,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做到那伤心的去处,不但自己的眼泪有如泉涌,连那看戏的一二千人,没有一个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觉得奇惨,不但看戏之人堕泪,连天地日月都替他伤感起来。忽然红日收藏,阴云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这出戏不过是钱玉莲自诉其苦,不曾怨怅别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将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时节,添出一段新文字来,夹在说白之中,指名道姓咒骂着孙汝权。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戏,藐姑的身子正对着他,骂一句“欺心的贼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强盗,”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晓得教训自己,当不得他良心发动,也会公道起来,不但不怒,还点头称赞,说他骂得有理。藐姑咒骂一顿,方才抱了石块走去投江。
  别人投江是往戏场后面一跳,跳入戏房之中名为赴水,其实是就陆;他这投江之法,也与别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来,比咒骂孙汝权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庙原是对着大溪的,戏台就搭在庙门之外,后半截还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里。藐姑抱了石块,也不向左,也不几右,正正的对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着前言,做出一本真戏。把那满场的人,几乎吓死,就一齐呐喊起来,教人捞救。
  谁想一个不曾救得起,又有一个跳下去,与他凑对双。这是甚私原故?只因藐姑临跳的时节,忽然掉转头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过,要投水死了,你难道好独自一个活在世上不成?”谭楚玉坐在戏箱上面,听见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来,看见藐姑下水,唯恐追不及,就如飞似箭的跳下去,要寻着藐姑,与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寻得着寻不着。
  满场的人到了些时,才晓得他要做《荆钗》全是为此,那辱骂富翁的着数,不过是顺带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讨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话都已说尽,母亲再不回头,知道今日戏完之后,决不能够完名全节。与其拖刀弄剑,死于一室之中,做个哑鬼;不如在万人属目之地,畅畅快快做他一场,也博个载流传的话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头上打稿,做出这篇奇文字来。
  第一着巧处,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愠色,使人不防备他,才能够为所欲为。不然,这一本担干系的戏文,就断断不容他做了。第二着巧处,妙在自家点戏,不由别人做主,才能够借题发挥,泄尽胸中的垒块。倘若点了别本戏文,纵有些巧话添出来,也不能够直捷痛快至此也。第三着巧处,又妙在与情人相约而死,不须到背后去商量,就在众人面前,邀他做个鬼伴,这叫做明不做暗事。若还要瞒着众人,与他议定了才死,料想今日决死不成,只好嫁孙汝权,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后来那些文人墨士,都作挽诗吊他。有一首七言绝句云:
  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坚何必怨狂且。
  相期并跃随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鱼。
  却说这两个情人一齐跳下水去,彼时正值大雨初睛、山水暴发之际,那条壁峻的大溪又与寻常沟壑不同,真所谓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两个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时辰,就流到别府别县去了,那里还捞得着?所以看戏的人口便喊叫,没有一个动手。
  刘绛看见女儿溺死,在戏台上捶胸顿足,哭个不了。一来倒了摇钱树,以后没人生财;二来受过富翁的聘礼,恐怕女没了,要退出来还他,真所谓人财两失。哭了一顿,就翻转面皮来,顾不得孤老、表子相与之情,竟说富翁倚了财势,逼死他的女儿,要到府县去告状。
  那些看戏的人,起先见富翁卖弄风流,个个都有些醋意。如今见他逼出人命来,好不快心,那一个不摩拳擦掌,要到府县去递公呈。
  还亏得富翁知窍,教人在背后调停,把那一千两聘礼送与绛仙,不敢取讨;又去一二千金,弥缝了众人,才保得了平安无事。钱玉莲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孙汝权,只好把”打情骂趣”四个字消遣情怀,说曾被绝世佳人亲口骂过一次而已。
  且说严州府桐庐县,有个滨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几分人家,都以捕鱼为业。内中有个渔户姓莫,人就叫他做莫渔翁,夫妻两口搭一间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这一日见洪水泛滥,决有大鱼经过,就在溪边张了大罾,夫妻两个轮流扳扯。远远望见波浪之中,有一件东西顺流而下,莫渔翁只说是个大鱼,等他他流到身边,就一罾兜住。
  这件东西却也古怪,未曾入罾的时节,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坠起来,竟要沉下水去。莫渔翁用力狠扳,只是扳他不动,只得与妻子二人,四脚四手一齐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头来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不是大鱼,却是两个尸首,面对面,胸贴了胸,竟像捆一处的一般。
  莫渔翁见是死人,就起了一点慈悲之念,要弄起来埋葬他。就把罾索系在树上,夫妻两个费尽许多气力,抬出罾来。仔细一看,却是一男一女,紧紧搂在一处,却像在云雨绸缪之际,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渔翁夫妇解说不出,把他两个面孔细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象是活人,面上手上虽然冰冷,但鼻孔里面却还有些温意,但不见他伸出气来。
  莫渔翁对妻子道:“看这光景,分明是医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气,万一救得这两条性命,只当造了个十四级的浮屠,有甚么不好?”妻子道:“也说得是。”就把男子的口对了男子,妇人的口对了妇人,把热气呵将下去。不上一刻,两个死人都活转来。
  及至扶入草舍之中,问他溺死的原故,那一对男女诉出衷情,原来男子就是谭楚玉,妇人就是刘藐姑,一先一后跳入水中,只说追寻不着,谁想波涛里面竟像有人引领,把他两个弄在一处,不致你东我西;又像有个极大的鱼,把他两个负在背上,依着水面而行,故此来了三百余里,还不曾淹得断气。只见到了罾边,那个大鱼竟像知道有人捞救,要交付排场,好转去的一般,把他身子一丢,竟自去了,所以起先浮在水上,后来忽然重坠起来。亏得有罾隔住,不曾沉得到底,故此莫渔翁夫妇用力一扳,就扳上来也。
  谭楚玉与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几首,然后拜谢莫渔翁夫妇。莫渔翁夫妇见是一对节义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几日,养好了身子,劝他往别处安身,不可住在近边,万一父母知道,寻访前来,这一对夫妻依旧做不成了。
  谭楚玉与藐姑商议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家中的薄产虽然不多,耕种起来,还可以稍供糒粥。待我依旧读书,奋志几年,怕没有个出头的日子?”藐姑道:“极说得是。但此去路途甚远,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那里讨这许多盘费?”莫渔翁看见谭楚玉的面貌,知道不是个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债来,对他二人道:“此去要得多少盘费?”谭楚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还省俭用些,只消十两也就够勾了。”谭楚玉道:这等不难。我自卖鱼走赞聚得几包银子,就并起来借你。只是一件,你若没有好处,我一厘也不要你还;倘若读书之后,发达起来,我却要十倍的利钱,少了一倍,我也决不肯受的。”“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尚且以千金相报,你如今救了我两口的性命,岂一饭之恩!就不借盘费,将来也要重报,何况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没有好日就罢了,若有好日,千金之报还不止,岂但十倍而已哉!”莫渔翁夫妇见他要去,就备了饯行的洒席,料想没有山珍,只有水错,无非是些虾鱼蟹鳖之类。贫贱之家,不分男女,四个人坐在一处,吃个尽醉。睡了一晚,第二日起来,莫鱼翁并了十两散碎银子,交付与他。谭楚玉夫妇拜辞而去,一路风餐水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辞辛苦。
  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间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锄治荒田,为衣食之计。藐姑只因自幼学戏,女工针指之事全然不晓,连自家的绣鞋褶裤都是别人做与他穿的,如今跟了谭楚玉,方才学做起来。当不得性子聪明,一做便会,终日替人家缉麻拈草,做鞋做袜,趁些银子,供给丈夫读书。
  起先还是日里耕田,夜间诵读,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读得不专,竟把田地都歇了,单靠自己十个指头,做了资生的美产。连买柴籴米之事,都用不用着丈夫,只托邻家去做,总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谭楚班读了三年,出来应试,无论大考小考,总是矢无虚发。进了学,就中举;中了举,就中进士;殿试之后,选了福建汀州府节推。
  论起理来,湖广与福建接壤,自然该从长江上任,顺便还家,做一出锦还乡的好戏。怎奈他炫耀乡里之念轻,图报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会,由浙江一路上去,好从衢、严等处经过,一来叩拜晏公,二来酬谢莫渔翁夫妇。
  又怕衙门各役看见举动,知道他由戏子出身,不像体面,就把迎接的人都发落转去,叫他在浦城等侯,自己夫妻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而来,十分洒乐。
  到了新城港口,看见莫渔翁夫妇依旧在溪边罾鱼,就着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会,说当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从此经过,要上来奉拜。
  莫渔翁夫妇听了,几乎乐死,就一齐褪去箬帽,脱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来贺喜。谭楚玉夫妻把他请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后,谭楚玉对莫渔翁道:“你这扳罾的生意,甚是劳苦;捕鱼的利息,也甚是轻微。不如丢了罾网,跟我上任去,同享些荣华富贵何如?”藐姑见丈会说了这句话,就不等他夫妻情愿,竟着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渔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许他上岸,对着谭楚玉夫妻摇摇手道:“谭老爷、谭奶奶,饶了我罢。这种荣华富贵,我夫妻两个莫说消受不起,亦且不情愿去受他。我这扳罾的生意虽然劳苦,打鱼的利息虽轻微,却尽有受用的去处。青山绿水是我们叨住得惯,明月清风是我们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钱买,只消拿鱼去换,好朋好友走来就吃,不须用帖去招。这样的快乐,不是我夸嘴说,除了捕鱼的人,世间只怕没有第二种。受些劳苦得来的钱财,就轻微些,倒还把稳;若还游手靠闲,动不动要想大块的银子,莫说命轻福薄的人弄他不来,就弄了他来,少不得要陪些惊吓,受些苦楚,方才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随上任,吃你的饭,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带挈一屋’,有甚么不好?只是当不得我受之不安,于此有愧。况且我这一对夫妻,是闲散惯了的人,一旦闭在署中,半步也走动不得,岂不郁出病来?你在外面坐堂审事,比较钱粮,那些鞭扑之声,啼号之苦,顺风吹进衙里来,叫我这一对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过?所以情愿守我的贫穷,不敢享你的富贵。你这番盛意,只好心领罢了。”谭楚玉一片热肠,被他这一曲《鱼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覆他道:“既然如此,也不也相强。只是我如今才中进士,不曾做官,旧时那宗恩债还不能奉偿。待我到任之后,差人请你过来,多送几头分上,等你趁些银子,回来买田置地,赡养终身,也不枉救我夫妇一场。你千万不要见弃。”莫渔翁又摇手道:“也不情愿,也不情愿,那打抽丰的事体,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让与那些假山人、真术士去做。我没有那张薄嘴唇,厚脸皮,不会去招摇打点。只求你到一年半载之后,分几两不伤阴德的银子,或是俸薪,或是羡余,差人赍送与我,待我夫妻两口备些衣衾棺椁,防备终身,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断断不做游客的,千万不要来接我。”谭楚玉见他说到此处,一发重他的人品,就分付船上备酒,与他作别。这一次筵席,只列山珍,不摆水错,因水族是他家的土产,不敢以常物相献故也。虽是富贵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与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贫贱之交,不敢以宦体相待故也。四个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别而去。
  行了几日,将到受害的地方。彼时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寿诞已过了一月。谭楚玉对藐姑道:“可惜来迟了几时,若早得一月,趁那庙中有戏子,就顺便做本戏文,一来上寿,二来谢恩,也是一桩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过期已久,料想那乡付去处没有梨园,只好备付三牲,哑祭一祭罢了。”及至行至之时,远远望见晏公庙前依旧搭了戏台,戏台上的椅桌还不曾撤去,却像还要做戏的一般。谭楚玉就分付家人上去打听,看是甚么原故。
  原来十月初旬下了好几日大雨,那些看戏的人除了露天,没有容身之地。从来做神戏的,名虽为神,其实是为人,人若不便于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够独乐其乐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个月的初三,替他补寿。
  此时戏方做完,正要打发梨园起身,不想谭楚玉夫妻走到,虽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灵,因他这段姻缘原以做戏起手,依旧要以做戏收场,所以留待他来,做了一出喜团圆的意思也不可知。
  谭楚玉又着家人上去打听,看是那一班戏子。家人问了下来回覆,原来就是当日那一班,只换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脚色就是刘绛仙自己,做旦的脚色,乃是绛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纪也只有十七八岁,只因死了藐姑,没人补缺,就把他来顶缸。这两个生旦虽然比不得谭、藐,却也还胜似别班,所以这一方的檀越依旧接他来做。
  藐姑听见母亲在此,就急急要请来相会。谭楚玉不肯道:“若还遽然与他相见,这出团圆的戏就做得冷静了。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才做得有些热闹。”藐姑道:“说得有理。”
  就着管家取十二两银子,又写了一个名帖,去对引起檀越道:“家老爷选官上任,从此经过,只因在江中遇了飓风,许一个神愿,如今要借这庙宇里面了了愿心,兼借梨园一用,戏钱照例关来,一毫不敢短少。”那些檀越落得做个人情,又多了一本戏看,有甚么不便宜?就欣然许了。
  谭楚玉又分付家人,备了猪羊祭礼,摆在神前。只说老爷冒了风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横泊在庙前,舱门对神座,夫妻二人隔着帘子拜谢。拜完之后,就并排坐了,一边饮酒,一边看戏。只见绛仙拿了戏单,立在官舱外面道:“请问老爷,做那一本戏文?”谭楚玉叫家人分付道:“昨日夫人做梦,说晏公老爷要做《荆钗》,就作《荆钗记》罢。”绛仙收了戏单,竟进戏房,妆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说谭楚玉夫妻为甚么原故,又点了这一本?难道除了《荆钗》,就没有好戏不成?要晓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戏,要试刘绛仙的母子之情。藐姑当日原因做《荆钗》而赴水,如今又做《荆钗》,正要使他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的意思。若还做到苦处,有些真眼泪掉下来,还不失为悔过之人,就请进来与他相会;若还举动如常,没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与他相会,竟可飘然去了。所以别戏不点,单点《荆钗》,这也是谭楚玉聪明的去处。
  只见绛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来,做了几出,也不见他十分伤感;直到他媳妇做玉莲江,与女儿的光景无异,方才有些良心发动,不觉狠心的猫儿忽然哭起鼠来。
  此时的哭法,还不过是背了众人,把衣袖拭拭眼泪,不曾哭得出声;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开喉咙哭个尽兴。
  起先是叫:“钱玉莲的妻呵,你到那里去了?”哭到后面,就不觉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儿”来。满场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虽有顾曲之周郎,也不忍捉他的错字。
  藐姑隔着帘子,看见母亲哭得伤心,不觉两行珠泪界破残妆,就叫丫鬟把帘子一掀,自己对着台上叫道:“母亲不要啼哭,你孩儿并不曾死,如今现在这边。”绛仙睁着眼睛把舟中一看,只见左边坐着谭楚玉,右边坐着女儿,面前又摆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一对冤魂知道台上设祭,特地来受享了一般。就大惊大骇起来,对着戏房里面道:“我女儿的阴魂出现了,大家快来!”通班的戏子听了这一句,那一个不飞滚上台,对着舟中细看,都说道:“果是阴魂,一毫不错。”那些看戏的人见说台前有鬼,就一齐害怕起来,都要回头散去。
  只见官船之上,有个能事的管家,立在船头高声吆喝道:“众人不消惊恐,舱里面坐的不是甚么阴魂,就是谭老爷、谭奶奶的原身。当初亏得晏公显圣,得以不死,所以今日来酬愿的。”那些看戏的人听了这几句话,又从新掉转头来,不但不避,还要挨挤上来,看这一对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说新闻。就把一座戏场挤做人山人海,那些老幼无力的,不是被人挤到水边,就是被人踏在脚底。
  谭楚玉看见这番光景,就与妻子商议道:“既已出头露面,瞒不到底,倒不如同你走上台去,等众人看个明白,省得他挨挨挤挤,夹坏了人。”藐姑道:“也说得是。”就一齐脱去私衣,换了公服。谭楚术穿了大红圆领,藐姑穿着凤冠霞帔,两个家人张了两把簇新的蓝伞,一把盖着谭楚玉,一把盖着藐姑,还有许多僮仆丫鬟,簇拥着他上岸。
  谭楚玉夫妻二人先到晏公法像之前,从新拜了四拜,然后走上戏台,与绛仙行了礼。行礼之后,又把通班的朋友都请地来,逐个相见过去。
  绛仙与同班之人问他被救的来历,谭楚玉把水中有人引领,又被大鱼负载而行,及至送入罾中,大鱼忽然不见,幸遇捕鱼人相救,得以不死的话,高声大气说了一遍,好使台上台下之人一齐听了,知道晏公有灵,以后当愈加钦敬的意思。
  众人听了,惊诧不已。众檀越闻知此事,个个都来贺喜。当日要娶藐姑的富翁,恐怕谭楚玉夫妻恨他,日后要来报怨,连忙备了重礼,央众檀越替他解纷。
  谭楚玉一毫不受,对众檀越道:“若非此公一激之力,不但姻缘不能成就,连小弟此时还依旧是个梨园,岂能飞黄腾达至此?此公非小弟之仇人,乃小弟之恩人,何报之有?”众人听了,啧啧称羡,都说他度量宽宏。
  藐姑对绛仙道:“如今女婿中了进士,女儿做了夫人,你难道还好做戏不成?趁早收拾了行头,随我们上任,省得在这边出丑。”绛仙见女儿、女婿不念旧恶,喜之不胜,就把做戏的营业丢与媳妇承管,自家跟着女儿去享荣华富贵。
  谁想到了署中,不上一月,就生起病来,千方百药医治不好,只好得叫女儿送他回去。及至送到家中,那病体不消医治,竟自好了。病愈之后,依旧出门做戏,康康健健,一毫灾难也不生。
  这是甚么原故?一来因他五行八字注定是个女戏子,所以一日也离不得戏场,离了戏场就要生灾作难。可见命轻福薄的人,莫说别人扶他不起,就是自家生出来的儿女,也不能够抬举父母做个以上之人。所以世间的穷汉,只该安命,切不可仇恨富贵之人,说不肯扶持带挈他。
  二来因绛仙的身子终日轻浮惯了,一时郑重不来,就如把梅香升作夫人,奴仆收为养子,不便贱相要露出来,连他自己心上也不觉其乐,而反觉其苦,一觉其苦,就有疾病生出来。所以妓女从良,和尚还俗,若非出自本意,被人勉强做来的,久后定要复归本业,不能随主终身也。
  却说谭楚玉到任之后,做了半年,就差人赍了五百金送与莫渔翁,叫他权且收了,以后还要不时馈送,决不止千金而已。谁想莫渔翁十分廉介,止收一百两,做了十倍利钱,其余四百金尽皆返璧。
  谭楚玉做到了瓜期之后,行取进京,又从衢、严等处经过,把晏公庙宇鼎新一番,又买了几十亩香火田,交与檀越掌管,为祭祀演剧之费。再到新城港口,拜访莫渔翁。莫渔翁先把几句傲世之言,挫去他的骄奢之色;后把许多利害之语,攻破他的利欲之心。
  谭楚玉原是有些根器的人,当初做戏的时节,看见上台之际十分闹热,真是千人拭目、万户倾心,及至戏完之后,锣鼓一歇,那些看戏的人竟像要与他绝交了一般,头也不回,都散去了。可见天地之间,没有做不了戏文,没有看不了闹热,所以他那点富贵之心还不十分着紧;如今又被莫渔翁点化一番,只当梦醒之时,又遇一场棒喝,岂有复迷之理?就不想赴京去考选,也不想回家去炫耀,竟在桐庐县之七里溪边,买了几亩山田,结了数间茅屋,要远追严子陵的高踪,近受莫渔翁的雅诲,终日以钓鱼为事。
  莫渔翁又荐一班朋友与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无出世之兴高人,终日往还,课些渔樵耕牧之事。
  藐姑又有一班女朋友,都是莫渔翁的妻子荐与他的,也是些能助丈夫成名,不劝良人出仕的智女,终日往来,学些蚕桑织纡之事。后来都活到九十多岁,才终天年。只可惜没有儿子,因藐姑的容貌过于娇媚,所以不甚宜男;谭楚玉又笃于夫妇之情,不忍娶妾故也。
一天一章哈,不好看包退不包换。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11-11-26 10:03 编辑
一天一章哈,不好看包退不包换。
杨林 发表于 2011-11-2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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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连城璧
卷一、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
卷二、老星家戏改八字穷皂隶陡发万金.
卷三、乞儿行好事皇帝做媒人
卷四、清官不受扒灰谤义士难伸窃妇冤
卷五、美女同遭花烛冤村郎偏享温柔福
卷六、遭风遇盗致奇赢让本还财成巨富
卷七、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
卷八、妻妾败纲常梅香完节操
卷九、寡妇设计赘新郎众美齐心夺才子
卷十、吃新醋正室蒙冤续旧欢家堂和事
卷十一、重义奔丧奴仆好贪财殒命子孙愚
卷十二、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
连城璧外编
卷一、落祸坑智完节操借仇口巧播声名
卷二、仗佛力求男得女格天心变女成男
卷三、说鬼话计赚生人显神通智恢旧业
卷四、待诏喜风流趱钱赎妓运弁持公道舍米追赃
卷五、婴众怒舍命殉龙阳抚孤茕全身报知己
卷六、受人欺无心落局连鬼骗有故倾家
早年看过几卷,不知因了何故,没看完。但非常精彩。李渔,也是俺的至爱之一。
是挺好看的休闲小说。
早年看过几卷,不知因了何故,没看完。但非常精彩。李渔,也是俺的至爱之一。
周泽雄 发表于 2011-11-26 10:54
我有一本上海古籍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版本,字号太小,看着有点累,也没看完。好在每集都是一个完整故事,看过的印象都很深刻,感觉都是非常优秀的短篇小说。我觉得李渔就是作为一个现代小说家,也是了不起的,文字之精到,结构之严谨,语言之生动,一点都不亚于《三言》《二拍》,简直是无可挑剔。
李渔最大的妙处,在于见解,李渔式见解,同时含有精妙、独特、通脱和人情化特征,太难兼得了。
文字之精到,结构之严谨,语言之生动,一点都不亚于《三言》《二拍》 ...
杨林 发表于 2011-11-26 21:53
比这三条,感觉李渔基本可以秒杀三言二拍。
但三言二拍里的市井人物比李渔笔下的鲜活,更接地气。
楼上二位所言甚是!且看:
莫渔翁又摇手道:“也不情愿,也不情愿,那打抽丰的事体,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让与那些假山人、真术士去做。我没有那张薄嘴唇,厚脸皮,不会去招摇打点。只求你到一年半载之后,分几两不伤阴德的银子,或是俸薪,或是羡余,差人赍送与我,待我夫妻两口备些衣衾棺椁,防备终身,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断断不做游客的,千万不要来接我。”
今天方才知道“打秋风”的出处了,和以前老不明白“浮一大白”是怎么回事一样,老是困惑这恼人的“秋风”,感情古代的网络语言也是如此有趣的紧。
卷二 老星家戏改八字 穷皂隶陡发万金
  诗云:
  从来不解天公性,既赋形骸焉用命。
  八字何曾出母胎,铜牌铁板先刊定。
  桑田沧海易更翻,责贱荣枯难改正。
  多少英雄器阮途,叫呼不转天心硬。
  这首诗单说个命字。凡人贵贱穷通,荣枯寿夭,总定在八字里面。这八个字,是将生未生的时节,天公老子御笔亲除的。莫说改移不得,就要添一点减一画也不能够。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当初有个老者,一生精于命理,止有一子,未曾得孙。后来媳妇有孕,到临盆之际,老者拿了一本命书,坐在媳妇卧房门外伺侯,媳妇在房中腹痛甚紧,收生婆子道:“只在这一刻了。
  老者将时辰与年月日于一合,叫道:“这个时辰犯了关煞,是养不大的。媳妇做你不着,再熬一刻,到下面一个时辰,就是长福长寿的了。”媳妇听见,慌忙把脚牮住,狠命一熬。谁想孩子的头已出了产门,被产母闭断生气,死在腹中。及至熬到长福长寿的时辰,生将下来,他又到别人家托生去了,依旧合着养不大的关煞。这等看来,人的八字果然是天老子御笔亲除,断断改不得的了。
  如今却又有个改得的,起先被八字限住,真是再穷穷不去;后来把八字改了,不觉一发发将来。这叫做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新一新看官的耳目。
  成化年间,福建汀州府理刑厅,有个皂隶,姓蒋名成,原是旧家子弟。乃祖在日,田连阡陌,家满仓箱,居然是个大富长者。到父亲手里,虽然比前消乏,也还是瘦瘦骆驼。及至父死,蒋成才得三岁。两兄好嫖好赌,不上十年,家资荡尽。等蒋成长大,已无锥之地了。
  一日蒋成对二兄道:“偌大家私都送在你们手里,我不曾吃父亲一碗饭,穿母亲一件衣。如今费去了追不转了,还有甚么卖不的东西,也该把件与我,做父母的手泽。”二兄道:“你若怕折便宜,为甚么不早些出世?被我们风花雪月去了,却来在死人臀眼里挖屁。如今房产已尽,只有刑厅一个皂隶顶首,一向租与人当的,将来拨与你,凭你自当也得,租与人当也得。”蒋成思量道:“我闻得衙门里钱来得泼绰,不如自己去当,若挣得来,也好娶房家小,买间住房,省得在兄嫂喉咙下取气。又闻得人说:衙门里面好修行。若遇着好行方便处,今几声不开口的阿弥,舍几文出手的布施,半积阴功半养身,何等不妙?”竟往衙门讨出顶首,办酒请了皂头,拣个好日,立在班逢底下伺侯。
  刑厅坐堂审事,头一根签就抽着蒋成行杖。蒋成是个慈心的人,那里下得这双毒手?勉强拿了竹板,忍着肚肠打下去,就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犯人叫”阿哟”,他自己也叫起”阿哟”来,打到五板,眼泪直流,心上还说太重了,恐伤阴德。
  谁知刑厅大怒,说他预先得了杖钱,打这样学堂板子,丢下签来,犯人只打得五板,他倒了十下倒棒。自此以后,轮着他行杖,虽不敢太轻,也不敢太重,只打肉,不打筋,只打臀尖,不打膝窟,人都叫他做恤刑皂隶。
  过了几时,又该轮着他听差。别人都往房科买票,蒋成一来乏本,二来安分,只是听其自然。谁想不费本钱的差,不但无利,又且有害;不但赔钱,又且赔棒。当了一年差,低钱不曾留得半个,屈棒倒打了上千。
  要仍旧租与人当,人见他尝着苦味,不识甜头,反要拿捏他起来。不是要减租钱,就是要帖使费,没奈何,只得自己苦挨。那同行里面,也有笑他的,也有劝他的。
  笑他的道:“不提撑船手,休来弄竹篙。衙门里钱这等好趁?要进衙门,先要吃一服洗心汤,把良心洗去;还要烧一分告天纸,把天理告辞;然后吃得这碗饭。你动不动要行方便,这’方便’二字是毛坑的别名,别人泻干净,自家受腌臢。你若有做毛坑的度量,只管去行方便;不然,这两个字,请收拾起。”蒋成听了,只不回言。那劝他的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我也拚些赀本,买张票子出走走,自然有些兴头;终日捏着空拳等差,有甚么好差到你?”蒋成道:“我了知道,只是去钱买的差使,既休偿本,又要求利,拿住犯人,自然狠命的需了。若是诈得出的还好,万一诈不出的,或者逼出人命,或者告到上司,明中问了军徒,暗中损了阴德,岂不懊悔?”劝者道:“你一发迂了。衙门里人将本求利,若要十倍、二十倍,方才弄出事来。你若肯平心只讨一两倍,就是关送半卖的生意了,犯人还尸祝你不了,有甚么意外的事出来?”蒋成道:“也说得是。只是刑厅比不是府县衙门,没有贱票,动不动是不十两半斤,我如今口食难度,那有这项本钱?”劝者又道:“何不约几个朋友,做个小会,有一半付一房科,他也就肯发票,其余待差钱到手,找帐未迟。”蒋成听了这些话,如醉初醒,如梦初觉,次日就办酒请会,会钱到手,就去打听买票。
  闻得按院批下一起着水人命,被犯是林监生。汀州富户,数他第一,平日又是个撒漫使钱的主儿,故此谋票者极多。
  蒋成道:“先下手为强。”即去请了承行,先交十两,写了一半欠票。次日签押出来,领了拘牌,寻了副手同去。
  不料林临生预知事发,他有个相知在浙江做官,先往浙江求书去了。本人不在,是他父亲出来相见。父亲须鬓皓然,是吃过乡饮的耆老,儿子虽然慷慨,自己甚是悭吝,封了二两折数,要求蒋成加官。
  蒋成见他是个德行长者,不好变脸需索;况且票上无名,又不好带他见官。只得延挨几日,等他慷慨的儿子回来,这主肥钱仍在,不怕谁人抢了去。
  那里晓得刑厅是个有欲的人,一向晓得林临生巨富,见了这张状子,拿来当做一所田庄,怎肯忽略过去?次日坐堂,就问:“林监生可曾拿到?”蒋成回言:“未奉之先,往浙江去了,求老爷宽限,回日带审。”刑厅大怒,说他得钱卖放,选头号竹板,打了四十,仍限三日一比。蒋成到神前许愿:不敢再想肥钱,只求早卸干系。
  怎奈林临生只是不到,比到第三次,蒋成臀肉腐烂,经不得再打,只得磕头哀告道:“小的命运不好,省力的事差到小的就费力了。求老爷差个命好的去拿,或者林监生就到也不可知。”刑厅当堂就改了值日皂隶。起先蒋成的话,一来是怨恨之辞,二来是脱肩之计,不想倒做了金口玉言,果然头日改差,第二日林监生就到,承票的不费一厘本钱,不受一些惊吓,趁了大块银子,数日之间,完的宪件。
  蒋成去了重本,摸得二两八折低银,不勾买棒疮膏药,还欠下一身债负,自后再不敢买票。
  钻刺也吃亏,守分也吃亏,要钱也没有,不要钱也没有,在衙门立了二十余年,看见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已只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衙门内外就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蒋悔气”。吏书门子清晨撞着他,定要叫几声大吉利市。久而久之,连官府也知道他这个混名。
  起先的刑厅,不过初一十五不许他上堂,平常日子也还随班值役。末后换了一个青年进士,是扬州人,极喜穿着,凡是各役中衣帽齐整、模样干净的就看顾他,见了那褴褛龌龊的,不是骂,就是打。古语有云: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
  只因刑厅所好在此,一时衙门大小,都穿绸着绢起来,头上簪了茉莉花,袖中烧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怜邀宠。
  蒋成手内无钱,要请客也请客不来。新官到任两月,不曾差他一次。有时见了,也不叫名字,只唤他“教化奴才。”蒋成弄得局天抢地,好不可怜。
  忽一日刑厅发了二梆,各役都来伺侯,见官不曾出堂,大家席地坐了讲闲话。蒋成自知不合时宜,独自一人坐在周围屏背后。
  众人中有一个道:“如今新到个算命的,叫做华阳山人,算得极准,说一句验一句。”又一个道:“果然,我前日去算,他说我驿马星明日进宫,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礼。”又一个道:“他前日说我恩星次日到命,果然第二日赏了一张好牌。”
  众人道:“这等我们明日都去试一试。”那算过的道:“他前挨挤不开,要等半日,才轮得着。”蒋成听见,思量道:“这等是个活神仙了。我蒋成偃蹇半世,将来不知可有个脱运的日子?本待也去算算,只是跟官的人,那有半日工夫去等?”踌躇未了,刑厅三梆出堂。只见养济院有个孤老喊状,说妻子被同伴打坏,命在须臾,求老爷急救。
  刑厅初意原是不肯准的,只因看见蒋成立在阶下,便笑起来道:“唤那教化奴才上来。我一向不曾差你,谁知你这个教化差人,又有一对教化的原被告,也是千载奇逢,就差你去拿。”
  标一根签丢下来,蒋成拾了,竟往养济院去。从一个命馆门前经过,招牌上写一行字道:华阳山人谈命,一字不着,不受命金。
  蒋成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活神仙了。”掀帘一看,一个算命的也没有。心上思忖道:“难得他今日清闲,不如偷空进去算算,省得明日来遇着朋友,算得不好,被他齿笑。”走进去,把年月日时说了一遍。
  山人展开命纸,填了八字五星,仔细一看,忽然哼了一声,将命纸丢下地去,道:“这样命算他怎的?”蒋成道:“好不好也要算算,难道不好的命就是没有命钱的么?”山人道:“凡人命不好看运,运不好看星。你这命局已是极不好的了,从一岁看起,看到一百岁,要一日好运,一点好星也没有。你休怪我说,这样八字,莫说求名求利,就去募缘抄化,人见了你也要关门闭户的。”蒋成被这几句话主伤了心,不觉掉下泪来道:“先生,你说的话虽然太直,却也一字不差。我自从出娘肚皮,苦到如今,不曾舒眉一日,终日痴心妄想,要等个苦尽甘来。据老先生这等说,我后面没有好处了。这样日子过他怎的?不如早些死了的干净!”起先还是含泪,说到此处,不觉痛哭起来。
  山人劝他住又不住,教他去又不去,被他弄得没奈何,只得生个法子哄他出门。对他道:“你若要过好日子,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就有好处了。”蒋成道:“先生又来取笑,字是生成的,怎么改得?”山人道:“不妨,我会改。”重新取一张命纸,将蒋成原八字只颠倒一颠倒,另排上五星运限,后面批上几句好话,折做几折,塞在蒋成袖中道:“以后人问你八字,只照这命纸上讲,还你自有好处。”蒋成知道是诨话,正要从头哭起,忽然有个皂头拿一根火签走进来道:“老爷拿你!”
  蒋成问甚么事发,原来是养济院那个孤老等他不去拿人,又来禀官,故此刑厅差皂头来捉违限。
  蒋成吃了一惊,随他走进衙去。只见刑厅怒冲冲坐在堂上,见他一到,不容分说,把签连筒推下叫打。蒋成要辩,被行杖的一把拖下,袖中掉出一张纸来。
  刑厅道:“甚么东西?取来我看。”门子拾将上,刑厅展开,原来是张命纸。从头看了一遍,大惊道:“叫他上来。你这张命纸从那里来的?是何人的八字?”蒋成道:“就是小人的狗命。”刑厅大笑道:“看你这个教化奴才不出,倒与我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当下饶了打,退堂进去。到私衙见了夫人,不住的笑道:“我一向信命,今日才晓得命是没有凭据的。”夫人问:“怎见得?”刑厅道:“我方才打一个皂隶,他袖中掉下一张命纸,与我的八字一般一样。我做官,他做皂隶,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况且又是皂隶之中第一个落魄的,你道从那里差到那里?这等看来,命有甚么凭据?”夫人道:“这毕竟是刻数不同了。虽然如此,他既与你同时降生,前世定有些缘法,也该同病相怜,把只眼睛看看他才是。”刑厅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次日坐川堂,把蒋成叫进来,问他身上为何这等褴褛。蒋成哭诉从前之苦,刑厅不胜怜惜,分付衙内取出十两银子,教他头几件衣帽换了来听差。
  蒋成磕头谢了出去,暗中笑个不了。随往典铺买几件时兴的衣服,又结了一顶瓦楞帽子,到混堂洗一个澡,人头至脚脱旧换新。走出来恰好遇着个磨镜的,挑了一担新磨的镜子。蒋成随着他一面走,一面照,竟不是以前的穷相。心上暗想道:“难道八字改了,相貌也改了不成?”走进衙门,合堂恭贺,又替他上个徽号,叫做”官同年。”那些穿绸着绢的,羡慕他这几件衣服,都叫做”御赐宫袍。”安息香也送他薰,茉莉花也送他戴,蒋成一时清客起来,弄得那六宫粉黛无颜色。
  自此以后,刑厅教他贴堂服事,时刻不离,有好票就赏他,有疑事就问他,竟做了腹心耳目。蒋成也不敢欺公作弊,地方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扶持刑厅做了一任好官。
  古语道不差,官久自富。蒋成在刑厅手里不曾做一件坏法的事,不曾得一文味心的钱,不上三年,也做了数千金家事,娶了妻,生了子,买了住房,只不敢奢华炫耀。
  忽一日想起:我当初若不是那个算命先生,那有这般日子?为不可忘本,办了几色礼,亲自上门去拜谢。
  华阳山人见了,不知是那一门亲戚,问他姓名,蒋成道:“不肖是刑厅皂隶,姓蒋名成,向年为命运蹭蹬,来求先生推算,先生见贱造不好,替我另改一个八字。自改之后,忽然亨通,如今做了个小小人家,都是先生所赐,故此不敢忘恩,特来拜谢。”山人想了半日,才记起来道:“那是我见你啼哭不过,假设此法,宽慰你的,那有当真改得的道理?”蒋成道:“彼时我也知道是笑话,不想后来如此如此..”把刑厅见了命纸,回嗔作喜,自己因祸得福的话说了一遍。山人道:“世间那有这等事?”蒋成将原先八字说去,山人仔细看了一遍道:“原不差,这样八字,莫说成家,饭也没得吃的。你再把改的八字说来看。”蒋成因那张命纸是起家之本,时刻带在身边,怎敢丢弃?就在夹袋中取出来,与山一看。
  山人大笑道:“确然是这个八字发来的,若照这个命,你不但发财,后来还有官做。”蒋成大笑道:“先生又来取笑,我这个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骗来的,还怕天公查将出来,依旧要追了去,还想做甚么官?”山人道:“既然前面验了,后面岂有不验之理?待我替你再判几句,留为后日之验。”提起笔来,又续上一个批语。蒋成袖了,作别而去。
  不上月余,刑厅任满,钦取进京。临行对蒋成道:“我见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丢你,要带你进京,你可愿去?”蒋成道:“小的蒙老爷大恩,碎身难报,情愿跟去服事老爷。”刑厅赏了银子安家。蒋成一路随行,到了京中,刑厅考选吏部,蒋成替他内外纠察,不许衙门作弊,尽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
  主人鉴他数载勤劳,没有甚么赏犒,那时节朝中弊窦初开,异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个吏员脚色,拣个绝好县分,选了主簿出来;做得三年,又升上经历。两任官满还乡,宦囊竟以万计,却好又应着算命先生的话。这岂不是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真个耳目一新。
  说话的,若照你这等说来,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圣贤”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话,难道反是虚文不成?看官,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感动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凑着这段机缘。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究竟这个八字不是人改,还是天改的。
  又有一说,若不是蒋成自己做好事,怎能够感动天心?就说这个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这篇文章里牵涉到的制度问题,木匠老师写过一篇文章,非常有意思。
还有简单而深刻的哲学问题,轻轻松松就解释了什么叫“事在人为”,同时也驳斥了“人定胜天”的谬论。
太长了,先马克一下再来看~
将卖萌进行到底
文字不错,简洁干练。
卷三 乞儿行好事 皇帝做媒人
  词云:
  好汉从来难得饱,穷到乞儿犹未了。得钱依旧济颠危,甘死沟渠成饿莩。叫化铜钱容易讨,乞丐声名难得好。谁教此辈也成名,只为衣冠人物少。
  右调《玉楼春》这首词是说明朝正德年间,一个叫化子的好处。世上人做了叫化子,也可谓卑贱垢污不长进到极处了,为甚么还去称赞他?不知讨饭吃的这条道路虽然可耻,也还是英雄失足的退步,好汉落魄的后门,比别的歹事不同。若把世上人的营业从末等数起,倒数转来,也还是第三种人物。
  第一种下流之人是强盗穿窬,第二种下流之人是娼优隶卒,第三种下流之人,才算是此辈。此辈的心肠,只因不肯做强盗穿窬,不屑做娼优隶卒,所以慎交择术,才做这件营生。
  世上有钱的人,若遇此辈,都要怜悯他一怜悯,体谅他一体谅。看见懦弱的乞儿,就把第二种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这等人若肯做娼优隶卒,那里寻不得饭吃,讨不得钱用,来做这种苦恼生涯?有所不为之人,一定是可以有为之人,焉知不是吹箫的伍相国,落魄的郑元和?无论多寡,定要周济几文,切不可欺他没有,把恶毒之言去诟詈他,把嗟蹴之食去侮慢他。”看见凶狠的乞儿,就把第一种下流去比他,心上思量道:“这等人若做了强盗穿窬,黑夜之中走进门来,莫说家中财物任他席卷,连我的性命也悬在他手中,岂止这一文两文之钱,一碗半碗之饭?为甚么不施舍他,定要逼人为盗?”人人都把这种心肠优容此辈,不但明去暗来,自身有常享之富贵,后世无乞丐之子孙;亦可使娼优渐少,贼盗渐稀;即于王者之政,亦不为无助。
  陈眉公云:“释教一门,乃朝延家中绝大之养济院也。使鳏寡孤独之人悉归于此,不致有茕民无告之优。”我又云:“卑田一院,乃朝廷家中绝大之招安寨也。使游手亡赖之人悉归于此,不致有饥寒窃发之虑。”这两种议论都出自己裁,不是稗官野史上面袭取将来的套话,看小说者,不得竟以小说目之。况且从来乞丐之中,尽有忠臣义士、文人墨客隐在其中,不可草草看过。至于乱离之后,鼎革之初,乞食的这条路数,竟做了忠臣的牧羊国,义士的采薇山,文人墨客的坑儒漏网之处,凡是有家难奔、无国可归的人,都托足于此。有心世道者,竟该用招贤纳士之礼,一食三吐浦,一沐三握发,去延揽他才是,怎么好把残茶剩饭去亵渎他?我如今先请两位教化陪客与本传做个引子,一个是太平时节的文人墨客,一个是乱离时节的义士忠臣,说来都可以新人耳目。
  明朝弘治年间,曾有一个显宦,忘其姓名。他因出使琉球,还朝覆命,从苏州经过。慕虎丘山上风景之胜,特地泊了座船,备了筵席,又开一樽名酒,叫做葡萄酿,是琉球国王送他做下程的,携到山顶之上。带了几个陪宾,把绒单铺了,一边饮酒,一边赋诗。
  正在那边搜索枯肠,忽然有个乞儿走上山来,立在面前讨酒吃。显宦大怒,说他阻挠笔兴,搅乱吟思,可恨之极,分付家人驱逐他。
  他不慌不忙,回覆那显宦道:“我只说列位老爷相公在这边做甚么难事,所以怪人搅扰,却原来是做诗。做诗有甚么难处,怕人搅扰?我自讨我的饭,你自做你的诗,两不相妨,何须发恼?”说了这两句,只是立了不动。
  那显宦对着家人,高声大怒道:“面前立了个叫化子,如何做得好诗出来?还不快赶他去!”乞儿道:“面前立了个叫化子,就做不出好诗来;若还立了个正经人,连好字也写不出了。亏那唐朝的李太白,面前坐了个皇帝,又立了个贵妃,尚且下笔如流,做出《清平调》三首,为千古之绝唱。难道从古及今,只有李太白一个,才称得才子,列位老爷相公,还算不得诗翁么?”显宦听了这些话,气得目定口呆,要忍耐又忍耐不住,要发作又发作不得,与那几个陪宾面面相视。
  有一个陪宾道:“他不过在说平话的口里,听了几个故事来,在这边调唇弄舌,晓得《清平调》是甚么东西?且待我盘他一盘。”就对乞儿道:“我且问你。‘清平调’还是古风,还是律诗,还是绝句?”乞儿道:“不是古风,不是律诗,也只怕不是绝句。”众人道:“这等是甚么诗体?”乞儿道:“‘清平调’三个字,就是诗体了,何须问得?”众人笑了一阵,又问他道:“这三首诗是为何而作?诗里面的意思,是说的一件甚么东西?”乞儿道:“‘清平调’三个字,就是诗的意思了,又何须问得?”众人又笑了一阵,就对他道:“何如?你的马脚露出来了。这三首诗,是为咏牡丹而作,叫做七言绝名。诗体尚且不知,题义全然不解,竟在这里瞎猜。横也是‘清平调’,竖也是‘清平调’,‘清平调’是件甚么东西,可是吃得的么”乞儿道:“这等说来,列位相公认错了。这三首诗,不但不是绝句,亦且叫不得是诗,乃是三篇乐府。但凡诗词里面,可歌而不不唱者,谓之诗;可歌而兼可唱者,谓之乐府。若还这三首是诗,当初的题目,就该是‘咏牡丹’三字,不该叫做《清平调》了。所谓调者,就是词曲里面越调、商调、大石调之类是也。玄宗天子出这个题目与他,原是要被之管弦,使伶工演习,见得海宴河清,朝廷无事,圣天子安坐深宫,终日看名花,亲国色,宴乐清平的意思,所以叫做《清平调》。这三首称府的妙处,在于文采既佳,宫商又协,所以喜动天颜,受了许多宠赐;若单单只取文采,不过是几首咏物诗罢了,为甚么千古相传,以为绝调?如今列位相公,诗体也不叫做尽知,题义也不叫做甚解,亏得生在今时,做仕宦的陪宾,还可以藏拙;若还也生在唐朝,与李太白一同应制,只怕文字做来未必中式。不但赏赐轮不着,连那两盏龙凤灯笼还要借重尊手提了,送李太白回院也不可知。”说过这些话,又拱拱手道:“乞儿粗卤,不知忌讳,冲撞列位相公,莫怪莫怪。”众人听了,气得面如土色,恨不得把头发揪了过去,痛打一顿,方才畅快。只因碍了主人,不好动手。
  那显宦见他应对如流,又且说得理明义畅,知道是个文人墨士流落下来的,词色之间,有些要优待他的意思。怎奈那些陪宾不服,不肯作兴他。
  内中有一个道:“他那些话,都是别处听来的,世上尽有谈今说古,口若悬河的人,乃至提起笔来,一个字也写不出。如今求老先生考他一考,若还笔下写来的,也像口里这等便捷,晚生们情愿让你上坐。”那显宦就对乞儿道:“你会做诗么?”乞儿道:“像李太白那样的乐府,果然做不出,若还只要成篇,不论音律,与这几位相公唱和起来,或者也还应会得过。”显宦道:“取一幅诗笺、一副笔砚与他。”乞儿道:“这等求老爷命一个题,限一个韵。”显宦道:“诗的题目不过是登高眺远的意思,随意做来就是了。料你做叫化子的人识不多几个字,不好把险韵难你,限一个‘上大人’的‘上’字罢了。”乞儿提起笔来,先写个‘一’字,后写个‘上’字,就丢下笔来,袖手而立,却像做不出的光景。
  那些陪宾看了,个个都掩口而笑。显宦道:“我说你的胸中,不过一两点墨水罢了,晓得做甚么诗。才写得两个字,就住了手,世上有两个字一首的诗么?”乞儿道:“不瞒老爷说,乞儿的才虽然不如李太白,平日做诗的毛病却与他一般,先有了斗酒,然后才有诗百篇。若还要我干做,其实是做不出的。”
  显宦道:“就赏他一碗酒。”管家斟了一大碗,放在桌上,乞儿一吸而尽,提起笔来,依旧写个“一”字,写个“上”字,又丢下笔来,袖手而立。显宦大怒道:“为何又是这两个字,写了这两个字又不动了?”乞儿道:“只因才多酒少,接济下来,所以笔机干涩,写不成篇。求老爷再赐几碗,还你一挥而就。”显宦道:“这等再赏他一碗。”管家又斟一碗与他。
  他吃尽了,提起笔来,增上个“又”字,再写“一上”二字,依旧丢下笔来,袖手而立。显宦道:“如今还有甚么讲?”乞儿道:“毕竟是酒少的原故,若饮尽此壶而诗不成者,罚以金谷酒数。”显宦对家人道:“我明晓得他是骗酒吃,就拚这一壶舍他,若还再做不出,一总与他算帐就是了。”乞儿一手举笔,一手拿碗,叫管家不住的斟。吃了一碗,仍写“一上”二字。那些陪宾见他写来写去,不过是这两个容易字,知道是白丁无疑了,正要打点报仇,不想吃完之后,就把这几个容易字眼凑成一句,后面又续上三句,恰好是一首眺望的诗。显宦取去一看,不觉大惊大笑,喝采起来。其诗云:
  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与青天傍;等闲回首白云低,四海五湖同一望。
  显宦捏了这幅诗笺,扯那几个陪宾到背后去商议,说此人口气极大,必非以下之人,要拉他入席同饮。那几个陪宾众口一词,都说朝廷重臣与乞丐之人同坐,近于失体,旁人传播开去,有碍官箴。显宦踌躇了一会,掉转身来,正要与他说话,不想他诗成之后,飘然而去,任凭呼唤,再不回头。
  显宦没奈何,只得分付一个管家尾他下山,察其动静。只见走到山脚之下,有三、四个绝标致的名妓接他下船,替他除去破帽,脱去破衣,换了新巾艳服,大家笑做一团,开船饮酒而去。连岸上的人,也都拍掌,呵呵笑个不住。
  管家问道:“方才上船去的是何等之人?为甚么原故假装这个模样?”岸上人道:“这是本处一个解元相公,姓唐名寅,表字伯虎。字画文章俱是当今第一,极喜诙谐玩世人,人都叫他风魔解元。起先你家老爷将要上山的时节,他的酒船泊在你们船边,闻得你们船上开了一瓶好酒,他垂涎不过。后来见你老爷上山,他对那些名妓道:‘怎么样生个法子,走上山去骗他几杯,尝一尝滋味才好。’有个名妓道:‘如今的仕宦,那个不晓得名士之中有个唐伯虎,你拚得写个名帖走去拜他,怕他不留你坐首席?唐伯虎道:‘写晚生帖子干谒要津,是当今名士的长技,我一向耻笑他们的,此戒断不可破。况且明明白白走去撞席,也觉得没有波澜。须要生个妙法,去吃了他的酒来,还不使他知道姓名,方才有趣。’有个名妓道:“这等说,除非做齐人乞食的故事,方可必得,只怕你没有这副脸皮。’唐伯虎道:‘才人玩世,何所不可?毕吏部为酒而做贼,贼尚可做,况于乞丐乎?’随即换了破衣破帽,扮做叫化子,走上山来骗酒吃。方才下山的时节,我见他沉醉醺醺,想是中了他的诡计了。”管家就把做诗吃酒的话,与他说了一遍,如飞走上山去,回覆主人。
  显宦大惊道:“原来就是唐伯虎!这样一个大名公,竟与他当面错过,可惜可惜!”埋怨那些陪宾道:“我原要礼貌他,都是兄们不肯,阻塞贤路,使他做了玩世不恭的畸人,使我做了贤愚不辨的俗吏。这桩奇事,将来必传。万一有人做起戏来,我面上这两笔水粉,是兄们见惠的了。”把那几个陪宾说得哑口无言,羞惭满面。
  第二日备了一副盛礼,又携了一樽葡萄酿,进城去访唐伯虎。唐伯虎辞了礼物,止受名酒一樽,当面开了,与他尽欢而别。临别之时,显宦问他求画。他就把昨日的故事,画做一幅着色山水,叫做《六如山人乞食图》。这幅名画与这桩韵事,至今流传,以为实迹。
  他虽然不是真正乞儿,却也摆了一时三刻的糙碗,穿了七拼八补的衲头,骗许多好酒吃下肚,还博个风流豪杰之名。这是文人墨客的故事了。
  那个忠臣义士,去今不远,就出在崇祯末年。自从闯贼破了京城,大行皇帝遇变之后,凡是有些血性的男子,除死难之外,都不肯从贼。家亡国破之时,兵荒马乱之际,料想不能丰衣足食,大半都做了乞儿。
  闻得南京立了弘光,只说是个中兴之主,个个都伸开手掌,沿途抄化而来,指望辅佐明君,共讨国贼。谁想来到南京,见弘光贪酒好色,政出多门,知道不能中兴,大失从前之望。
  到那时节,卑田院中的隐士熬不得饥饿,出来做官的,十分之中虽有八九分,也还有一二分高人达士,坚持糙碗,硬着衲衣,宁为长久之乞儿,不图须臾之富贵。
  所以明朝末年的叫化子,都是些有气节、有操守的人。若还没有气节,没有操守,就不能够做官,也投在流贼之中,抢掳财物去了,那里还来叫化?彼时鱼龙混杂,好歹难分,谁知乞丐之中尽有人物。
  直到清朝定鼎,大兵南下的时节,文武百官尽皆逃窜,独有叫化子里面死难的最多,可惜不知姓名,难于记载。只有江宁府百川桥下投水自尽的乞儿,做一首靖难的诗,写在桥堍之上,至今脍灸人口。其诗云:
  三百余年养士朝,一闻国难尽皆逃。
  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这岂不是乞丐里面的忠臣义士?话体烦絮,且把正事说来。明朝正德年间,山东路上有个知书识字的乞儿,混名叫做”穷不怕”。为人极其古怪,忽而姓张,忽而姓李,没有一定的姓氏。今日在东,明日在西,没有一定的住居。有时戴方巾,穿绸绢,做乞丐之中第一个财主;有时蓬头赤脚,连破衣破帽都没有,做叫化里面第一个穷人。
  为甚么没有定姓?他原是个旧家子弟,只因为人轻财重义,把金银视为粪土,朋友当做性命;又喜替人抱不平,乡里之中有大冤大屈的事,本人懦弱不能告理,他就挺身出头,代他伸诉。不上几场官司,几年挥霍,就把数千金产业费得罄尽,弄得仓无一粒,囊无半文。
  平昔受恩的朋友,见他穷了,分文不肯借贷;连自家的妻子,没穿少吃,饥寒不过,也逼他做起朱买臣来。
  他因看破世情,毫无眷恋,竟把妻孥弃了,飘然出门,随他嫁也得,守也得,只携一根棒,一只碗,做个不骄妻妾的齐人,在外面乞食。
  知道自己不长进,玷辱祖宗,怕人知道姓氏,说他是某人之子,某人之孙,要把”叫化”二字封赠先人,所以不肯说出直言,忽而姓张,忽而姓李。
  为甚么没有定居?他道:“叫化”两个字,也是随人解说得的,若还只顾口腹,不惜廉耻,把几十个“老爷”、“奶奶”换他一文低钱,叫了又叫,化了又化,这就是叫唤之“叫”、募化之“化”了;若还做得清高,计得廉介,在乞息里面行些道义出来,使人见了,个个思忖道:“乞丐之人尚且如此,岂可人而如乞丐乎?”这等做来,就是劝教之“教”、变化之“化”了。
  每一分人家,终身只讨他一次。这一次又只讨他一文,在我不伤其廉,在人不伤其惠。当初做官的里面,有个”一钱太守”。做太守的人,每一个百姓取他一文钱,尚且不叫做贪墨,何况于乞丐之人?若还守定在一处,讨过的人家终日去讨,不但惹人憎嫌,取人唾骂,就是自己心上也觉得不安;不如周游列国,传食四方,使我的教化大行于天下,天下好施喜舍的人,要见我第二面也不能够,就像天上的神龙一般,使人见首而见不尾,何等清高,何等廉介!他立定了这个主意,所以今日在东,明日在西,再不曾在一个地方住上一年半载。
  为何忽然财主,又忽然做了穷人?只因他天性慷慨,最恶的是悭吝之人。古语道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就做了叫化子,依旧还轻财重义。自己要别人施舍,讨来的钱钞又要施舍别人。
  财主人家见他讨饭讨得清高,做人做得硬挣,又且通今识古,会做几首粗浅诗词,都不把他做乞儿看待。见他走进门来,不是亲手递茶,就是唤人送饭;不是解开串头拣一大钱,就是摊开银包拈一小块,都不消他开口,输心乐意的施舍他。
  所以他的钱财,极来得容易,一日到晚,定有几百个绝大的铜钱,几十块极碎的银子。若肯攒积起来,不但不消叫化,还可以恢复旧业,做个中兴财主。
  怎奈他旧性不改,竟像银子钱财上面有刀锋剑芒,要割人手掌的一般,有了几分,定要散去,决不肯留在身边过夜。看见同伴之中,有时运不济,叫化不来的,论分论钱周济他;有病倒在床,不能出去叫化的,论年论月供给他。这或者是同病相怜,物伤其类的意思,也还罢了。
  有时讨到穷苦人家,见他家中粮绝,灶上烟消,死者无棺,病者少药,就不觉动起恻隐心来。岂但不要他施舍,还向旧薄包里倾出冷饭,倒送于施主充饥;破布袋中摸出金钱,反施与檀那作福。
  所以叫化得来的时节,三五日不做好汉,买些衣服,穿着起来,就是乞丐之中第一个财主;撒漫去了的时节,一两日没人接济,衣裳卖尽,出身露体,就是叫化里面第一个穷人。
  人见他穷到叫化的地步,还不回头,叫做”穷不怕”。叫到后来,凡是北京、河南、山东、山西的人,没有一个不知其名,他竟做了乞丐之中的名士。人人都望他上门,要看是怎生一面孔,做人这等异样。
  一日讨到山西太原府,也是他运限不利,劫数难逃,名士的遭际忽然偃蹇起来。初到地方叫化,只有一个好善的妓妇,留他吃了顿饱饭,出门的时节还约他再来走走。
  ”穷不怕”是讨过一次不讨第二次的,怎么还肯再去。那晓得除了这个信女,再没有第二个善男。讨了四五日,低钱不见一文。在人家门首立上几个时辰,讨不得关碗冷粥,一块锅巴。临舍他的时节,还要骂上几声,把饭食丢在地下,等他自拾;再没有和颜悦色,在手里递与他的。
  “穷不怕”是有侠骨的人,宁可忍饥受饿,使性出门,不肯受那嗟蹴之食。一连饿了几日,不觉眼中发花,耳内蝉鸣,一张没倚靠的肚皮,吸到背脊上去,看看要做伯夷、叔齐了。
  自己宿在冷庙之中,反复思量道:“我往常的叫化时运,是从来少有的,为甚么没原故倒起运来?虽然说是叫化的人,就活到一百岁少不得是饿死,只是我这叫化子比别人不同,多活一年,还替世上的人多做一年好事。难道不老不病,就是这等死了不成?”想过一会,忽然醒悟转来道:“是了。往常人肯施舍,一来是重我的人品,二来是慕我的名声,所以一见了面,就相待如宾,钱财饭食,不求而至。我如今初到地方,又不曾有人替我先容,说有个轻财重义的‘穷不怕’,要到这边来行道,大家作兴他一作兴;我又不曾自己称名道姓,说我就是远近知名的‘穷不怕’,初到这边来糊口,求列位看顾一看顾。他知道我是何人,肯破格相待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做毛遂自荐了。把近来做名士的诀窍也要试验出来,使他知道我,在盛名之下,才好尊敬我。”算计定了,就买一张大绵纸,褙做几层,做一首七言四句的诗,写在上面,就如星相医卜的招牌一般,捏在手里,走到人家去叫化。其诗云:
  仗义疏财“穷不怕”,自书名号肩头挂。
  别人施我我施人,叫化之中行教化。
  拿这张招牌,熬着饿肚,到街上去东走西撞。只说“穷不怕”三个字是棵摇钱树,街上人见了,只恨相见之晚,岂有当面错过,竟不延纳之理?谁想天下之事尽有出之意外的。未挂招牌之先,银子铜钱虽然讨不着,还有些残茶剩饭与他看看,做个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自挂招牌之后,冷粥要留来养猫,锅巴要拿去喂狗,没得与他见面。
  “穷不怕”立得腿酸,叫得口渴,还讨一顿棍子打了出来。一个太原城里,不知几十万人家,不约而同,都是如此,竟像写了合同议约,要饿死他的一般。不知是甚么原故?他只得叹口气道:“道之不行也欤,命也。‘穷不怕’其如命何!”回到冷庙之中,丢了招牌,也不求生,也不寻死,只是仰天僵卧,做个束手待毙而已。
  可怜他是饿坏的人,那里经得再饿?只消一日一夜,没有水浆下肚,就觉四肢冰冷,目定口张,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看官,你说“穷不怕”的教化处处大行,独有太原行不去;别处的人都喜施舍,独有太原不喜施舍,这是甚么原故?要晓得太原人,也是极慕他的,只因终日放在口里,说来说去,看见乞儿上门,就呵叱他道:“你不晓得叫化里面有个‘穷不怕’么?一分人家只讨一次,到第二次就请他也不来了,这才是个好花子。你为何不学他一学,三日两头只管上门来惹厌,我们就有钱也不舍你,要留在这边,等那‘穷不怕’。”人人都是这等说。
  传播开去,就有个远方乞儿,要射起利来,竟假冒“穷不怕”之名,先到太原来行道。太原人都把他面庞举止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把银钱送他,饭食请他,那个乞儿倒撰了一注大钱而去。
  临去的时节,又对众人道:“我‘穷不怕’是一匹好马,再不吃回头草的。如今扰过一次,以后再不来了。只恐怕有无耻之徒,等我去后,歇上一年半载,假冒我的贱名来搅扰地方,不但费了施主的钱钞,又且坏了不肖的名声。列位紧记此言,切不可被人欺骗。”所以太原之人,一来错认了前人之貌,二来误听了先入之言,起先既把假的当做真的,如今自然把真的当做假的了。所以一见了他,就像仇人一般,半个铜钱不肯轻舍,连那一块锅巴,半碗冷粥,勉强丢掷与他,还像违了圣旨的一般,怎么肯欢欢喜喜的出手?“穷不怕”只因名高致累,
  弄到生计索然,又没人对他说,他那里得知?彼时饿到九死一生之际。本处的地方总甲,往常巴不得死了乞丐,好往各家科敛银钱,多少买几个芦席卷了死人,抬去埋了,余剩下来的,好拿去买酒肉吃。此时见“穷不怕”浑身冰冷,料想没有生机,就不等他断气,先到各家科敛。
  偶然敛到一个娼妇人家,那个娼妇姓刘,是太原城中第一个名妓,正接着一个财主嫖客,与他对坐下棋。听见说死了乞儿,就把棋子丢下了,连忙问道:“那叫化子是那里人?可晓得他的名字?”地方道:“是山东路上来的,混名叫做‘穷不怕’。”妓妇大惊道:“这是一尊活菩萨,为甚么没病没痛,就会死了?”地方道:“是没人施舍,饿死了的。”妓妇连声叹息,说:“这个乞儿,本处的人不晓得他的来历,我当初在山东居住,他也在山东叫化,只有我认得他,这个才是真正‘穷不怕’,以前来的那一个是冒名的。”嫖客道:“乞丐的人,有甚么好处,别人冒起名来?”妓妇把他生平善行,对嫖客述了一遍。
  嫖客道:“这只怕是传闻的话,乞丐里面那有这等好人?”妓妇道:“耳闻是虚,眼见是实,他的好处我不但眼见,还亲自受他恩惠过的。不瞒相公说,我十二三岁的时节,家里彻穷,母亲死了三日,不能备办棺衾。他叫化叫到我家来,我对他痛哭道:‘母亲的尸骸暴露,尚且不能收殓,那有铜钱打发你?他起先不信,及至领他看过尸首,他就动了恻隐之心,取出一包银子,虽然不上一两,倒有七、八百块,都是叫化来的,又凑上几百铜钱,送与我家父亲,措办棺木。我家正在危急之际,顾不得羞耻,只得受了他的。若不是他周济,母亲的骸骨几乎不能收殓,他竟是我的恩人。前日走进门来,我便认得他,他还认不得我。只留他吃得一顿饭,约他改日再来,要对他说出原情,重重的报他一报他。那里晓得几日不见,就饿死了,岂不可怜。”说完,不觉泪下起来。
  嫖客道:“他既然助你葬亲,我如今也替你还他一口棺木,再做些好事超度他超度,也就可以报得他了。”妓妇道:“若得如此,感恩不尽。”嫖客就分付家人,取五两银子,交与地方总甲备办棺衾,待收殓之后,再叫和尚超度他。妓妇恐怕地方总甲侵渔入己,叫家人跟去,面同收殓。
  谁想买了棺木抬到庙中,把死人一看,还是不曾绝命的。家人讨些热汤灌了几口,就渐渐有些生气,再把粥汤灌灌,不觉对人说起话来,说:“我是饿死的人,一个铜钱、半碗冷饭,尚且没人施舍,这口棺木是从那里来的?满城的财主都要罢我于死地,列位是何等之人,又为何肯来救我?”地方与家人把妓妇感他昔日之恩,嫖客助他棺衾之费的话,说了一遍。“穷不怕”大惊道:“难道如今世上还有个知恩报德的人不成?这是桩奇事了。这等看来,不但我乞丐之中有人物,连娼优隶卒之中也有人物了。”惊喜了一会,就勉强挣扎起来,买些点心吃吃,央家人扶了,走去拜谢恩人。妓妇见他活了,不胜之喜,连忙取饭食款待他。
  嫖客问他道:“你往常穷不怕,如今穷怕了么?”他点点头道:“穷怕了。”嫖客道:“你以后有了钱财,还敢浪用么?”他摇摇头道:“再不敢浪用了。”嫖客对妓妇道:“他大难不死,又能悔过,将来必有好处。你当初既受过他的恩惠,如今又没有亲人,何不与他结为兄妹。留在家中,把些闲饭养他,一来报恩,二来积德,何等不妙?”妓妇道:“我也正要如此。”就在嫖客面前,对天拜了几拜。从此以后,妓妇呼他为兄,他呼妓妇为妹,两个相处得极好。
  过了三、五日,“穷不怕”有些厌烦起来,自己思量道:“我当初破家之后,只因不屑做娼优隶卒,所以出来叫化。如今争了十年饿气,又从新跟了妓女,做起乌龟亲眷来,图哺啜而丧声名,岂不是为小而失大?”就托故辞了妓妇与嫖客,要往别处走走。嫖客留他不住,只得分付了道:“你这等一个人,为甚么好事不做,只想去叫化?你看从来叫化里面,那一个是有收成的?我如今赠你五十两银子,你拿去做本钱,寻些生意做做,节不可再去叫化了。”说完,就分付家人开开皮匣,取出一锭大元宝,亲手交付与他。
  “穷不怕”再三推辞,推辞不脱,只得受了。妓妇又分付他道:“你是个慷慨的人,有的这注银子,少不得看见穷人又要施舍;舍去之后,少不得又像前日的故事。只怕饿死在别处,没有第二个灌粥汤、舍棺木的人了。我如今把个戒指送你,你戴在手上,但凡要用银子的时节,就想着我的话,急急要止住了,不可再照以前撒漫。”说完,就退下一个金戒指,替他戴在手上。
  “穷不怕”千恩万谢,拜别出门。心上思量道:“有了这五十两银子,自然该做生意了,难道还好叫化不成?只是一件,我自有生以来,不曾做过生意,不知那一桩买卖做得。万一做折了本,依旧叫化;不如把银子藏在身边,再叫化几时,看世上的生意是那一桩最稳,学些本事在肚里,然后去做,也不为迟。”算计定了,就离了太原地方,到北京保定府高阳县去行道。也亏他善听忠言,不违谏诤,把妓妇叮嘱的话紧紧记在心头,半个低钱不敢浪用,准准熬了一个月。
  到一月之后,又是他月建不利,劫数难逃。每日清晨起来,到街上叫化,只见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跪在一个乡宦人家门首,不住的磕头。磕一个头,叫一声道:“天官老爷,还了我的人罢!”一连磕上几百个头,方才走了开去。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冤家凑巧,“穷不怕”不去,他再不来;他若不来,“穷不怕”也不去,竟像约定的一般,日日在他门首撞着。
  一连遇见十几次,“穷不怕”恻隐之心又有些动弹起来。待他转去的时节,跟住了他,走到个僻静去处,叫住了问道:“老奶奶,你为甚么事跪在人家门首磕头?有甚么苦情,对我说一说看。”那妇人正在悲苦之际,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巴不得立住了告诉一番,等人替他区处;及至回转头来,看见是个叫化子,那里有口对他说话?啐了一声,往前竟走。
  “穷不怕”不好再问,只得跟他回去,看他住在那里,再做计较。跟了许多路,跟到个冷落乡村,那妇人走进一间草屋,就把门栓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隔壁有个妇人劝他道:“周大娘,不要哭,你家大姐是取不转来的了,落得省些脚步,以后不消去罢。”那妇人道:“我银子又措办不来,势力又敌他不过,难道把个活剥剥的女儿坑死在他家里不成?少不得日日去磕头,若讨得女儿入来,当做求他;讨不得人来,当做咒他。看他怎么样发落我?”“穷不怕”未问之先,见他终日磕头礼拜,还怕是解不开的冤结;及至跟到门前,听见说出”银子”二字,心上就宽了一半,腰间那个元宝竟像要动起来的一般。就把妇人的门敲几下道:“周大娘,送女儿的来了,快些开门。”那妇人听见这一句,又惊又喜,只说果然是乡宦的管家送女儿上门,连那隔壁的妇人也替他欢喜不过,大家走出来迎接。谁想开门一看,就是那个不识高低、好管闲事的叫化子。
  妇人又啐一声道:“孽冤魂,穷饿鬼,为甚么不去讨你的涝饭,只管跟住我歪缠?我的女儿在那里?为甚么敲门打户,骗起人来?”“穷不怕”道:“大娘不要发恼,我这个叫化子比别的叫化子不同,是替人分得忧、挑得担的,我见你日日在人家门首磕头,毕竟在甚么冤枉之事,所以跟住了问你。谁想你并不回言,我只得随你回来,察其动静。方才听见这位大娘劝你,你说势力又敌他不过,银子又设处不来。这等说,若有了银子,就可以取得人出了。请问你的令爱还是卖与他的,当与他的?请说一说,我替你区处。”那妇人笑一笑道:“好大力量,好大面皮,高阳城不知多少财主,多少贵人,我个个都告诉过了,不曾见有一毫用处。你一个讨饭吃的人,自己性命养不活,要替人处起事来,可不是多劳的气力?”“穷不怕”道:“这等说起来,大娘见左了。如今世上那有个财主肯替人出银子、贵人肯替人讲公道的?若要出银子、讲公道,除非是贫穷下贱之人里面,或者还有几个。我这叫化的人,只因穷到极处,贱到极处,不想做财主,不望做公卿,所以倒肯替人代些银子,讲些公道。你但说来,只要银子取得人出,还你一个令爱就是了,何须管我叫化不叫化。”那妇人还不肯信,只说是油嘴花子,要骗他茶饭吃的,随他盘问,再不开口。
  隔壁的妇人道:“周大娘,你也忒煞执意,他虽是叫化的人,也难为他一片好意,便对他说说也不妨事,难道费你甚么本钱?”那妇人却不得邻舍体面,只得告诉他道:“我这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三年之前,我丈夫去世,没有一个倚靠的人,地方上有几个光棍,见我女儿生得眉清目秀,就起不良之心,没原没故生出诡计来,说我丈夫在日曾把女儿许他,要白白领去做媳妇。见我不肯,竟要告起状来。方才那个乡宦不知从那里知道,就教管家来对我说道:‘我家老爷闻得地方光棍要白占你女儿,十分不服,要替你出头。你若肯假写一张卖契,只说卖与我家老爷,他们自然断了妄想。若再来与你讲话,待我老爷拿个帖子送到县里去,怕不打断他狗筋。待事平之后,歇上一年半载,把女儿交付还你,寻好人家做亲就是。’我听了这些话,只说果然是好意,就央人写了一张卖契,填了三十两虚价,连女儿送到他家。还磕了许多头,谢他的恩德。自从送去之后,地方上的光棍就果然断了妄想,不敢再提前事。如今过了三年,是非也息了,女儿也大了,我要领他回来,招个女婿养老。谁想那乡宦又起不良之心,要收我女儿做小。我知道落了圈套,跳不出来,只得依从了他。又谁想那乡宦的夫人,是高阳城里第一个妒妇,听见丈夫要收我女儿,就把我女儿百般磨灭,做定了规矩,每日要打一百皮鞭,副我去领,及至我走去领,那乡宦又留住不发,说:‘你若要领去,须照卖契上的银子,一本一利,还得清清楚楚,我这里方才发人;若少一厘,不要痴想。’我如今要赎,又没有这注银子;若还不赎,女儿又吃打不过,只得日日去磕头,指望他过意不去,或者把女儿还我也不可知。谁想哀告了几十天,头也磕过上万,他全然不理。昨日女儿寄信出来,说他的皮鞭也打过上万了,浑身的肌肉没有一寸不紫,没有一寸不烂,再经不得打了。赎与不赎,教我寄个回信与他。赎得成,再熬几顿;赎不成,待他好寻死。你说这样的事,教我苦不苦,急不急?”说完,又放声大哭起来。
  “穷不怕”道:“大娘不要哭,且商量正事。请问这位令爱,要吃得多少银子,才赎得出?”妇人道:“他讲过了,照原契上一本一利。我当初并不曾得他一厘,只是不合写了这张虚契。如今若要取赎,须得三十两本钱,三十两利钱,共成六十两交送进去,方才领得出来。如今莫说六十,就是六两、六钱,也没有打桩,教我怎么处?”“穷不怕”道:“他说这些,难道就要这些不成?”妇人道:“他明是爱我女儿,舍不得发还,知道我没有银子,故此把这难题难我。我就有了六十两送去,还怕他不肯,又要把别话支吾;若还少了一两、五钱,不能足数,他一发却之有名,自然赎不出了。”“穷不怕”道:“就要这些,也不是甚么难事,我现有一个元宝在此,就少十两也容易凑。只是一件,这个元宝是一个大恩人送与我活命的,我要都送与你,就是从井救人,万一叫化不来,依旧饿死,就负了他的盛意了。好事也要做,性命也要活,老实对你说,这六十两之中,我只好助你一半,那一半我替你生个法子出来,还你不止三、五日,就有女儿进门。”妇人道:“生个甚么法子?”“穷不怕”道:“天下作福的事,人人肯做,只怕没有个倡首的人。我如今助你三十两,那三十两也要想一个人助你,就不能够。若还一两二两,三钱五钱,不拘多寡,凑集起来。料想也还容易。你如今就像化缘一般,做起一本册子来,待我把你自家口气,做篇告助的引子,写在前面。开关一名是我写起,人见我乞丐之人尚且助你三十两,难道那些有体面、有身家的人不助你几两?一个不成,你到各家去写一写,料想不出三、五日,就可以完得数了。”妇人道:“合少成多的事,或者也还做得来。只是你这样穷人,怎好累你出一半?”“穷不怕”道:“我的银子是送人送得惯的,不消你替我肉疼,快些设法起来就是。”就先摸几个铜钱,走去买了一个毛边帖子,他的笔砚是时常带在身边的,取将出来,替他写个引子道:告助孀妇周门某氏,痛夫早亡,止生一女,向因葬夫之用,卖与乡宦某老爷为婢,得身价银三十两是实。今因氏老无儿,桑榆莫靠。蒙某老爷垂怜孤寡,恩许备价赎回,赘婿养老。可怜赤贫嫠妇,囊无半文,本利不赀,何从措办?谨此奉告四方义士,三党懿亲,各发婆心,共垂佛手,或损半缣之费,或损一饭之资,割少成多,共襄义举。子母全归之日,即是娘儿永聚之期。德比二天,恩同再造。惠助者,请列大名于左。
  写完,高声朗诵一遍,与妇人听了。然后提起笔来,大书一行字道:海内知名乞儿”穷不怕”,义助赎女银叁拾两。
  写完之后,又押了一个花字,递与妇人。妇人接便接了,心上还有些疑惑,说他是个叫化之人,那有这注大银子,恐怕是脱空扯谎的话,口里便欢喜,面庞举动之间,不大十分踊跃。
  “穷不怕”知道他的意思,就在一个破布袋里摸出那锭元宝,放在妇人面前道:“大娘不要疑心,这件东西不是铜倾锡铸的,乡宦人家用得惯,拿去他自然认得。只是凿他开来要费许气力,不如就交与你,你明日告助来的银子,还我二十两,这个元宝就不消动得,囫囫囵囵送去就是了。”妇人看了这件东西,方才手舞足蹈起来,千“恩主”、万“好人”称谢个不了。连隔壁的妇人,也朝他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穷不怕”把元宝交付与他,自己依旧去叫化。
  妇人拿了这个帖子,到那些财主亲眷人家,凡是与他丈夫有一面的,挨家逐户去走一次。只说有了大头脑,不怕没有小帮助,难道一县的财主,抵不得一个叫化子不成?放心落意去求助。
  谁想天下的事,再料不定。起先只说把“叫化”二字,塞住众人的口,自家说得有理,使他回不出来。乞丐之人,尚且助我,他是何等之人,肯说我不如乞丐,免不得意思,定然要出手的了。
  谁想倒被“叫化”二字塞住自家的口,被他说得有理,自己反回不出来。俗语二句道得好:无钱买茄子,只把老来推。
  众人的本意,原是不肯存悭的。若没有前面这行大字,还不便直捷回他,只好说待别人写了,再来见我,做个缓兵之计。只因有了“穷不怕”这个尊名,写在缘簿之首,众人见了,就不约而同,都把“穷不怕”三个字当了回帖,说:“你把叫化子写在前面,教我们写在后面,明明说我是叫化不如的人了。既然叫化不如,那有银子助你?叫化子写三十两,我们除非写三百两才是,若还写二十九两,也是张不如叫化的供状了,如何使得?你既有了这个叫化檀越,只消再寻一位叫化施主写了第二行,就赎得女儿出了,何须要求众人?”还有几个是他丈夫的好朋友、好亲戚,银子便没得周济他,偏会责人以大义,说:“做寡妇的人,还该理烈些,不该容闲杂不食之人在家走动。做叫化子的怎得有三十两银子,只怕来历也有些不明。他与你是那一门亲眷,为甚么没原没故,肯把这注银子助你?只怕名色也有些不雅。”妇人被他说得满面羞惭,无言可对。回到家中,闷闷的坐了凡日,料想女儿赎不成,要等“穷不怕”来把元宝交还他去。
  到第五、六日,“穷不怕”走进门来,问那三十两银子有了不曾。妇人三把眼泪,四把鼻涕,朝他哭了一场,然后回覆。
  “穷不怕”不等说完,就截住道:“这等说,多分是没有了。也罢,一客何劳二主,这桩好于,待我一个叫化子做完了罢。那个元宝是五十两,我这几日又讨了几串铜钱,都换做银子在这里,算来也有八、九两,还不能够足数。我手上有个金戒指,是个结义的妹子送与我戒浪用的。我如今浪用戒不住,要他也没干,一发放在里面,凑成足数罢了。”说完,就把银子取出来,戒指勒下来,一总交付明白,催他去赎女儿,自己别了出门,约到明日来贺喜。
  妇人拿了这注财物,走到乡宦门首,那些管家只说他要进去撒赖,不肯放他入门。妇人将元宝、金银把与他看,说:“为赎女而来。”家人信了,方才放他进去。妇人见过乡宦,磕了几个头,就取出身价,摆在他面前,求他称兑。那乡宦把元宝、戒指仔细一看,问他是那里来的,
  妇人就说:“是财主乞儿赠我的。”乡宦踌躇了一回,分付他道:“我今日有事,没工夫兑银子,收在这边,明日来兑。”妇人不敢违拗,只得应声而去。
  到第二日清晨,“穷不怕”走到妇人家里,问他女儿赎出不曾,妇人把乡宦事忙、约了今日的话说了一遍。”穷不怕”正要出门,不想有几个健汉,如狼似虎拥进门来,取一条铁链,把他锁在一头,把妇人锁在一头,容分说,牵了出去。
  “穷不怕”问是甚么原故,众人不应;妇人问是甚么情由,众人也不理。一直带到高阳县前,关一间空屋里面。“穷不怕”与妇人两个跪在地上哀求,要他说出锁拿之故。
  那些健汉道:“打劫钱粮的事发了,难道你自家做的事自家不明白,还要问我不成?”“穷不怕”与妇人面面相视,不知那里说起。再问几句,那些健汉就擎起铁尺,要打下来。“穷不怕”与妇人两个不敢开口,只得兢兢业业,抖做一团缩在屋角头,等候发落。
  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只因那一日乡绅看了元宝,心上动疑,说从来只有官府的钱粮,方才倾做元宝,随你财主家银子,也不过是五两一锭,十两一锭。叫化的人,若不是做强盗打劫,这件东西从那里来?又有一赤金戒指搭在里面,一发情弊显然了。况且元宝上面两边都有小字,乡宦是老年的人,眼睛不济,不曾戴得眼镜,看来不大分明,所以打发妇人回去,一来要细看元宝,二来要根究来历。及至妇人去后,拿到日头底下,戴了眼镜,仔细一看,一边是解户的名字,一边是银匠的名字。
  原来这解户与银匠就是高阳县的人,半年之前,高阳县解一项钱粮进京,路上遇着响马,干净打劫了去。累那解户转来倾家荡产,从新赔出银子倾做元宝,解进京去,方才保得身家性命。这桩大事是通县皆知的,乡宦岂不闻得?如今看了这两行小字,不觉大惊大笑起来。随即打轿去拜知县,把替他访着强盗,拿住真赃的话,说了一遍。就把元宝取出来,付与知县亲验。
  知县看了,千称万谢,送了乡绅回去,就传捕快头目进衙门分付,叫他用心捉获,不可疏虞,所以”穷不怕”与妇人受了这场横祸。
  等到知县升堂,捕快带了进去,少不得知县先审妇人,问他这注赃物是那里来的?妇人少不得说出真情,推到“穷不怕”身上。
  “穷不怕”不等知县拷问,就说“元宝、金银都是乞儿送与他的,要审来历,只问乞儿,不干这妇人之事。”知县道:“这等你把打劫钱粮的情节,从直招来,省得我动刑具。”“穷不怕”道:“一尺天,一尺地,乞儿并不曾打劫甚么钱粮。这个元宝,是太原城里一个嫖客舍与乞儿的。这个戒指,也是太原城里一个妓妇送与乞儿的。这些散碎银子,是乞儿叫化了铜钱,在本处兑换来的。有凭有据,并没有来历不明事,求老爷鉴察。”知县见他不招,就把怒棋一拍,分付禁子:“快夹起来!”“穷不怕”平日虽然打过几场官司,都是从旁公举、代众伸冤的事,自己立在上风,看别人打板子、夹夹棍的,何曾受过这般刑罚?夹了一夹棍,没有话招。
  知县又付禁子:“重重的敲!”连敲上几百棍,“穷不怕”熬炼不过,知道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招了还死得迟,不招反死得快,史得信口乱说道:“不消再夹,待小的说出来就是。这项钱粮,是我在某处路上打劫来的,只为好嫖好赌,都用尽了,只留得这锭元宝,赃真事实,死罪无辞。”知县道:“打劫钱粮,决不是你一人,定有几个伙伴;顿寄赃物,决不在这一处,定有几个窝家。速速招来,不然我还要夹!”“穷不怕”道:“小的气力最大,本事最高,生平做强盗,再不用帮手,都是一个人打劫;到一处地方,只以乞丐为名,日走街坊,夜宿庙宇,再没有一个窝家。”知县道:“你方才说,那个元宝是嫖客舍你的,那个戒指是妓妇送你的,这等看来,那嫖客就是伙伴,妓妇就是窝家了,为甚么不招?”“穷不怕”道:“那都是信口支吾的话,其实不曾遇着甚么嫖客,相处甚么妓妇,不敢妄扳良善之人,求老爷鉴察。”知县道:“盗情之事,不是一次审得出的,且把妇人讨保,强盗送监,待改日再审。”随即分付刑房出几张告示,张挂四门道:高阳县正堂示:照得本县于本年某月解某项钱粮进京,途中被劫,致累本县捐俸赔偿,缉访多时,人赃未获。忽今天网不疏,大盗“穷不怕”挟带原赃,潜入本境,幸某乡绅访确密首,本县缉获审明。大盗”穷不怕”已定罪监候,俟申详处决。但本县所失钱粮甚多,今止获元宝一锭;强盗党羽甚众,今止获”穷不怕”一人。盗首既至,党羽心随。除一面差捕缉拿外,仍着地方乡保,挨户严查,但有面生可疑之人,来历不明之物,即行密报,以便拘提;如有容隐纵等情,事发一体连坐。各保身家,毋贻后悔。特示。
  告示挂了一月,不见有人出首贼党,缉获余赃。
  忽然一日,“穷不怕”正在监中吃牢饭,外面有个差人,捏了一张朱票进来,要提他出去。
  “穷不怕”见了朱票,吓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只说要提他处决,眼泪汪汪,跟了差人出去。走到丹墀之下,跪定身子,抬起头来,只见上面坐了三个官府,都是认不得的。两边厅柱上锁了两个犯人。
  仔细一看,谁想左边一个就是本县的知县,前日他夹棍、定他死罪的人;右边一个就是本处的乡绅,前日替他作对、首他到官的人。连那无辜的受累的妇人,也提来跪在下面;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跪在妇人旁边,头不梳,脸不洗,面上有许多血印,却像打伤的一般。
  “穷不怕”看了,知道就是妇人的女儿,但不知提在一处做甚么,上面坐的三位是甚么官府,难道三官大帝忽显神通,知道我这桩事情系冤枉,青天白日现出真形,来替人伸冤雪枉不成?只见跪了一会,右边一个官府把知县、乡绅与下面一干人犯的名子唱了一遍,连人连卷交付与左边两个。左边两个收了文卷,就分付跟随的人押解起身。自己也上了马,一路同行同宿,不知带往那里去。
  及至走了三日,“穷不怕”细问解人,方才说出原故:原来是圣上知道高阳县里有这桩大冤大枉的事,特差两个校尉来捉知县、乡绅,并提一干人犯,带到京中,要亲自发落的。那唱名点解官府,是本处按院,圣旨着他协拿的。
  “穷不怕”知道原由,却像死了几七从新活转来的一般,那里喜欢得了!但不知皇帝坐在深宫,何从知道外面的事?就是有人传说进去,也只该发与本处抚按从新审鞫,超豁我的死罪罢了。为甚么皇帝自己做官,替叫化子审起事来?一路猜疑到京,再不明白。
  及到解到北京,校尉启奏皇上说:“高阳一起人犯提解到了。”皇上果然坐殿,亲自研审。先把知县叫上去,问他:“这个乞儿怎见得是强盗?这个元宝怎见得是真赃?为甚么不审的确,就把无辜之人定了死罪?”知县说:“本犯手里现有劫去的元宝可凭,元宝上面现有解户、银匠的姓名可据。况且审鞫之时,本犯亲口供招,说打劫粮银是实,犯臣才定死罪,怎敢屈害无辜?”皇上又叫乡宦上去,问他:“为甚么一毫身
  价不付,要白占良家子女?一毫影响没有,要陷害无罪良民?这个乞儿与你有甚么冤仇,定要置他于死地?”乡宦道:“明中赤契,买人为婢,怎敢白占子女?真赃实犯,首他到官,怎敢罗织无辜?犯臣为他打劫钱粮,害民误国,从朝廷百姓起见,故此从公出首,其实与他没有私仇。”皇上又叫妇人上去,问他:“这个乞儿为甚么原故,就肯助你一个元宝,莫非与他有甚么私情,故此这等相厚么?”妇人道:“犯妇只因女儿被占,终日跪在乡宦门前磕头,他出来叫化,日日撞着,动了恻隐之心。起先还只肯助我一半,要留一半养命,恐怕饿死了,辜负救他之人;后来见满城财主分文不肯帮助,他看不过,方才做了畅汉,一分不留。犯妇守寡多年,并无失节之事。就要失节,为甚么不相处一个好人,却与叫化子通起奸来?”皇上审完了众人,方才叫到“穷不怕”。“穷不怕”俯伏在地,不敢抬头。皇上问他道:“‘穷不怕’,你这个元宝与那个戒指,委实是打劫来的,还是别人与你的?照直说来,不可回护。”“穷不怕”道:“万岁爷在上,‘穷不怕’虽是个乞儿,也是有些操守、有些气节的人,怎肯做越理犯法之事?那元宝,其实是太原城里一个嫖客,见乞儿做人疏财仗义,几乎饿死,赠与乞儿做本钱的,那个戒指,是太原城里一个妓妇,曾受过乞儿的恩惠,见嫖客赠了这注银子,恐怕乞儿留不住,又要送与别人,故此把乞儿带在手上,戒浪用的。有根有据,并非来历不明,求万岁爷超豁。”皇上道:“这等说来,你虽不曾打劫,或者是那个嫖客打劫来的也不可知。知县夹你的时节,你为甚么砂招出他来?招出他来,就脱了你的死罪了。”“穷不怕”道:“那个嫖客生得方面大耳,着实有些福相,决非盗贼之徒,怎好冤民作贼?就作他是打劫来的,他好意把钱财赠我,我不将恩报也罢了,怎好扳出他来,教他替我问罪?所以宁可自己死,决不扳扯别人。”皇上道:“这等说,你果然是个好汉,怪不得道路之人个个称赞你。这等那个嫖客你如今若遇着了他,可还认得么?”“穷不怕”道:“他是乞儿一个大恩人,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就是睡梦之中,却像立在面前的一般,恨不得买块沉香,刻他一个相貌,终日烧香礼拜的人,怎么会忘记。”皇上道:“你方才说他生得方面大耳,有些福相,不知他与寡人面貌还是那一个生得齐整?赐你抬起头来相一相看。”还是那一个生得齐整?赐你抬起头来,把皇上的面貌仔细一相,不觉大惊小怪,伸头缩颈,心上有话,不敢说出口来。皇上道:“看你这个光景,莫非寡人的面貌,与他有些相似么?”“穷不怕”把舌头拳在口里,试了几试,方才答应道:“是,他的面孔果然与龙颜相似。”皇上笑一笑道:“若不相似,你如今被庸官势宦处死在狱中,不得到这边来了。老实对你说,那赠你元宝的嫖客,就是寡人。寡人只为要访民间利弊,所以私行出宫。偶然游到太原,在妓女刘氏家中住了几日,只不好说出姓名。连妓女刘氏也只说我是远方客人,不知就是当今正德皇帝。那日无心之中,不曾检点,赠你那个元宝,后来思想起来,着实替你害怕,岂有叫化之人带了元宝,不弄出事来之理?及至后来游至高阳,看见张张告示,知道你果然弄出事来。寡人又在地住了一日,把你受害的原故细细访在肚里,然后进京。进京之后,就差人来救你。你如今冤也伸了,祸也脱了,‘穷不怕’的好处,天下都知道了,劝你以后这样险事少要去做,留条性命,吃几年饱饭罢。”说了这几句,就把知县、乡宦一齐叫上去发落。对知县道:“亏你做官的人,一些民情也不知,一些吏弊也不谙。他若果然是个强盗,本处打劫的银子还该运到别处去,怎么肯把别处打劫的赃物反带到本处来?你说元宝上面有名字可据,这等你劫去之后,从新解的的元宝,难道是没有名字的么?寡人发到各处去用,难道也是打劫来的不成?就说事有可疑,也该明察暗访,待千真万确之后,才动刑具,才定死罪,也不为迟。为甚么不管好歹,就动夹棍?不问虚实,就正典刑?问人他一个死罪也罢了,还把夹棍套在脚上,叫他扳害良民。还亏他果然仗义,不肯招出送元宝的人来;若还招出姓名,说了窝处,连寡人都是你的囚犯了。即此一事糊涂,不知你往日做官,屈死了多少百姓!”说完,发与锦衣卫,重打四十棍,削职为民,以为不公不明之戒。
  又对乡宦道:“你做仕宦的人,也曾做过官府,管过百姓,为甚么占人子女,又要冤害良民?居乡如此,平日做官可知。你的罪重似县官,没有多话分付你。”发与刑部,立刻枭斩,为行势虐民之戒。
  这些人犯个个都发落去了,只有妇人的女儿跪在金銮殿下,不曾叫得着。皇上抬头看见,就叫宣那女子上来。这个女儿原有十二分姿色,起先被妒妇磨灭坏了,所以蓬头垢面,不似人形;如今离了妒妇,十几日不吃皮鞭,面上血痕消了,就有些红里透白起来,走到皇上面前,尽有一种嫣然之致。
  皇上把他从头至脚看了一遍,就对“穷不怕”道:“寡人知道你没有妻子,看这女子尽有福相,你当初为他一人受了百般磨折,若不把他配你,还教他嫁那一个?就是寡人做媒,成就你这桩好事。”说了这一句,就教他夫妇两个在金銮殿上拜堂。
  拜完之后,又对“穷不怕”道:“你这样好人,莫说乞丐之中没有第二个,就是衣冠里面也寻不出来。寡人眼见这些好处,岂有不擢居民上之理?如今就要分付吏部,教他补你一个清要之官,替百姓做些好事,也强如在乞丐里面仗义疏财。”“穷不怕”叩头道:“万岁在上,别的赏赐臣民只管谢恩,惟有这桩事不敢奉诏。衣冠乃朝廷之名器,怎么好赐与乞丐之人?臣叫化十年,足迹遍于天下,谁人不知‘穷不怕’是个有名的乞儿!一旦顶冠束带,立于缙绅之间,使人见了,视冠裳为秽器,等俸一禄于残羹,不说叫化之中贤愚不等,只说朝廷之上贵贱不分。万一贤人君子都挂冠逃遁起来,万岁的天下与谁人共理?难道叫臣领些叫化子来替朝廷做事不成?所以这一桩事断断不敢奉诏。”皇上见他说得理正,虽然不好相强,心上毕竟丢他不下,踌躇了一会,又对他道:“不肯做官,也是你的好处,我如今别有个赏赐到你。那妓女刘氏已随寡人入宫,现拜贵妃之职。你当初曾与他结为姊妹,我就把你赐姓为刘,使异姓联为同族,封你做个皇亲国戚何如?”“穷不怕”想了一会,方才答应道:“皇亲国戚虽然荣贵,还有官无职,与临民治国的不同。自古道‘皇帝也有草鞋亲’,就下贱些也无碍,这等说臣就要奉诏了。”当日谢了皇恩,回到寓处与周氏成亲。满朝文武见他封了一皇亲,那一个不来庆贺?后来皇上的宠眷日隆,赏甚厚,又赐他一个宅子,住在皇城里面,荣华富贵,享用不了。
  起先穷不怕,后富贵太过,倒有些怕起来。只恐命轻福薄,承载不起,要生出意外之灾,惹出非常之祸,所以见人一味谦虚,不敢放肆。朝中文武百官,称他为“老先生”,他称别人,不论尊卑,一概“老爷”到底,自己称为“小人”。
  自做皇亲之后,还时常扮做叫化子,出去私行,访民间利弊。凡有兴利除害之事,就入宫去说,劝皇上做。后来生了三子,都为显官。自己活到八十八岁,才终天年。
  这是从来叫化之中第一个异人,第一件奇事。看官们看了,都要借他来警策一番,切不可也把“叫化”二字做回护,说乞丐之人我不屑学他,反去做乞丐不为之事也。
还有简单而深刻的哲学问题,轻轻松松就解释了什么叫“事在人为”,同时也驳斥了“人定胜天”的谬论。
杨林 发表于 2011-11-27 10:12
读李渔的东西,感受常很奇怪。我觉得他往往是观点通透而观念迂腐,思维精致而品味恶俗(尤其是涉及到女人的时候)。
也许,从一个文人的生活的角度说,抱这一种态度,确实最舒服吧。
杨兄最近好悠闲,看着闲书,哼着小曲儿,还做什么来着?
杨兄最近好悠闲,看着闲书,哼着小曲儿,还做什么来着?
老西安 发表于 2011-11-27 23:18
读老西安的东西,感受常很奇怪。我觉得他往往是观点通透而观念迂腐,思维精致而品味恶俗(尤其是涉及到女人的时候)。
也许,从一个文人的生活的角度说,抱这一种态度,确实最舒服吧。

我最近既不悠闲,也懒的忙活,下月初准备休假,忙活忙活自己的事。
读李渔的东西,感受常很奇怪。我觉得他往往是观点通透而观念迂腐,思维精致而品味恶俗(尤其是涉及到女人的时候)。
也许,从一个文人的生活的角度说,抱这一种态度,确实最舒服吧。
刘勃 发表于 2011-11-27 22:58
刚开始读《连城璧》,我有点怀疑是不是李渔写的,读过一篇之后,确信无疑。我也有刘勃兄的这些纠结,确切讲是感觉作者的这些纠结,古代小说一涉及到女人,有多少不是矛盾重重,岂独李渔。
卷四 清官不受扒灰谤 义士难伸窃妇冤
  诗云:
  从来廉吏最难为,不似贪官病可医。
  执法法中生弊窦,矢公公里受奸欺。
  怒棋响处民情抑,铁笔摇时生命危。
  莫道狱成无可改,好将山案自推移。
  这首诗是劝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虚衷舍己,体贴民情,切不可说我无愧于天,无怍于人,就审错几桩词讼,百姓也怨不得我。这句话,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个个拿来塞责,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偏是贪官起身有人脱靴,清官去后没人尸祝,只因贪官的毛病有药可医,清官的过失无人敢谏的缘故。
  说便是这等说,教那做官的也难。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那里晓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无谎不成状”。要告张状词,少不得无中生有、以虚为实才骗得准。官府若照状词审起来,被告没有一个不输的了。只得要审口供。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审之先,两边都接了讼师,请了干证,就像梨园子弟串戏的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盘子又盘,驳了又驳,直说得一些破绽没有,方才来听审,及至官府问的时节,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的一般,那一个不有条有理,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
  那官府未审之先,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此时只看两家造化,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自然赢了;造化低的合着后堂的净丑,自然输了,这是一定的道理。
  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造化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说一个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
  崇祯年间,浙江有个知县,忘其姓名,性极聪察,惯会审无头公事。一日在街上经过,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一家是开糖店的,一家是开米店的,只因开米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两下争闹起来。见知县抬过,结住轿子齐禀。
  知县先问卖糖的道:“你怎么讲?”卖糖的道:“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不见一年,他今日取来量米,小的走去认出来,他不肯还小的,所以禀告老爷。”知县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卖糖的道:“巴斗虽多,各有记认。这是小的用熟的,难道不认得?”说完,知县又叫卖料的审问。
  卖米的道:“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放在家中用了几年,今日取出来量米,他无故走来冒认。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认个贼来?求老爷详察。”知县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甚么凭据?”卖米的道:“上面现有字号。”知县取上来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又问他道:“这字是买来就写的,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卖米的应道:“买来就写的。”知县道:“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问巴斗了。巴斗,你毕竟是那家的?”一连问了几声,看的人笑道:“这个老爷是痴的,巴斗那里会说话?”知县道:“你若再不讲,我就要打了!”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
  皂隶当真行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甚么东西?”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顿洗刷,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偷你的,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所以写上几个字。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磕头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那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以为奇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使人无可出入。
  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不知奸情审屈,常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那里知道?如今听在下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丧亲之后,屡遇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
  陆家颇有悔亲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启齿。蒋瑜长陆氏三年,一来因手头乏钞,二来因妻子还小,故此十八岁上,还不曾取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外人面前卖弄家私,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桩不好,极喜谈人闺阃之事。坐下地来,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党之内,没有一个不恨他的。年纪四十多岁,止生一子,名唤旭郎。相貌甚不济,又不肯长,十五六岁,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性子痴痴呆呆,不知天晓日夜。
  有个姓何的木客,家资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赵旭郎大两岁。玉吾因贪他殷实,两个就做了亲家。不多几时,何氏夫妻双双病故。
  彼时女儿十八岁了,玉吾要娶过门,怎奈儿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仿佛,况不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只愁弄些话靶出来,把与别人谈论。就央媒人去说,先接过门,待儿子略大一大,即便完亲,何家也就许了。
  及至接过门来,见媳妇容貌又标致,性子又聪明,玉吾甚是欢喜。只怕嫌他儿子痴呆,把媳妇顶在头上过日,任其所欲,求无不与。那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嫁鸡逐鸡,全没有憎嫌之意。
  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玉的,一个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余年,不住的吊在扇上,今日用这一个,明日用那一个。其实两件合来直不上十两之数,他在人前骋富,说直五十两银子。
  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教妻子拿去,任他拣个中意的用。何氏拿了,看不释手,要取这个,又丢不得那个;要取那个,又丢不得这个。
  玉吾之妻道:“既然两个都爱,你一总拿去罢了。公公要用,他自会买。”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一般轮流吊在扇上。若有不用的时节,就将两个结在一处,藏在纸匣之中。
  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终日捏着一把光光的扇子,邻舍家问道:“你那五十两头如今那里去了?”玉吾道:“一向是房下收在那边,被媳妇看见,讨去用了。”众人都笑了一笑。
  内中也有疑他扒灰,送与媳妇做表记的;也有知道他儿子不中媳妇之意,借死宝去代活宝的。口中不好说出,只得付之一笑。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罢了。
  却说蒋瑜因家贫,不能从师,终日在家苦读。书房隔壁就是阿氏的卧房,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住。
  一日何氏问婆道:“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是个童生?”婆答应道:“是个老童生,你问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读书这等用心,将来必定有些好处。”他这句话是无心说的,谁想婆竟认为有意。当晚与玉吾商量道:“媳妇的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日间的话无论有心无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到后面去,教媳妇搬到前面来,使他朝夕不闻书声,就不动怜才之念了。”玉吾道:“也说得是。”拣了一日,就把两个房换转来。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换不上三日,那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此时闻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来。赵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会他,他那里晓得?本意要避嫌,谁想反惹出嫌来。
  何氏是个聪明的人,明知公婆疑他有邪念,此时听见书声,愈加没趣,只说蒋瑜有意随着他,又愧又恨。
  玉吾夫妻正在惊疑之际,又见媳妇面带惭色,一发疑上加疑。玉吾道:“看这样光景,难道做出来了不成?”其妻道:“虽有形迹,没有凭据,不好说破他,且再留心察访。”看官,你道蒋瑜、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在一处,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可谓极奇极怪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
  一日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如鸡蛋而略匾,润似密蜡而不黄。手摸似无痕,眼看始知纹路密;远观疑有玷,近觇才识土斑生。做手堪夸,雕斫浑如生就巧;玉情可爱,温柔却似美人肤。历时何止数千年,阅人不知几百辈。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蒋瑜大骇道:“我家向无此物,是从那里来的?我闻得本境五圣极灵,难道是他摄来富我的不成?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甚么不摄些银子与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卖得银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但不知价值几何,遇到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人问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向端。
  就有个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那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众人道:“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几个道:“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甚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送与他做表记的么?”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那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太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甚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亡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在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甚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
  谁知蒋瑜心无愧怍,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失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
  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
  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诮他,竟要咆哮起来。仔细想一想道:“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甚私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那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他不肯?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的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
  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别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看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
  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那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了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甚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那一处扒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甚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地!”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
  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
  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呼得倒叫妻子忍耐,分付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附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同媳妇要,他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取。”众人道:“他又没父母,把与那一个?难道送他令史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待我去讨来。”说完,起身要走。
  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甚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甚么原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甚么人,也在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一味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
  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拿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凯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千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能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
  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
  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
  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保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别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甚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的出名?莫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锋告状么?”玉吾磕头道:“青天在上,小的是敦伦重礼之人,怎敢做禽兽聚鹿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唱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自己出名。”知府道:“这等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甚么人指见,从直讲来。”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驾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被邻舍拿住的话,从直说去。
  知府点头道:“你这些话,到也像是真情。”又叫干证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甚么疑得?就叫蒋瑜上去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要拐他逃走,是何道理?”蒋瑜道:“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砺志功名,终日刺股悬梁,尚博不得一领蓝衫挂体,那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前,不知甚么原故在书架上检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与他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那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
  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甚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
  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他丢过来引诱小的,小的以礼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他。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来!”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他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层。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那象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这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
  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他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红者愈红,白者愈白。
  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脸上搽了粉,嘴上点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则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这是甚么原故?只因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起来才有风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亦且洗涤不去,他那里晓得?说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何氏哭起来道:“小妇人与他并没有奸情,教我从那里说起?”知府叫拶起来,皂隶就幺喝一声,将他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教他如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道:“他方才说玉坠是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在归罪于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何氏对着蒋瑜道:“皇天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到冤屈我起来!”说完,放声大哭。
  知府肚里思量道:“看他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女子,隔着一层单壁,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显然了。”就分付道:“且把蒋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作一审,就好定案。”只见蒋瑜送入监中,十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半文,教他把甚么使费?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
  陆家一向原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一发是眼中之钉、鼻头之醋了,那里还有银子借他?就回覆道:“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那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央人送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审得这起奸情。及至公务已完,才叫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细一看,是怎生一个模样?有《西江月》为证:面似退光黑漆,发如鬈累金丝。鼻中有涕眼多脂,满脸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备,谁知更有微疵。瞳人内有好花枝,睁着把官斜视。
  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上曾着地,知府道:“你如今招不招?“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不改口。知府道:“再夹起来!”看官,你道夹棍是件甚么东西,可以受两次的?熬得头一次不招,也就是个铁汉了;临到第二番,莫说笞杖徒流的活罪宁可认了,不来换这个苦吃,就是吹头刖足、凌迟碎剐的极刑,也只得权且认了,挨过一时,这叫做“在生一日,胜死千年”。
  为民上的要晓得,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者是真情,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从古来这两城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他一番,损一番阴德,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的。
  蒋瑜的脚骨前次夹匾了,此时还不曾复原,怎么再吃得这个苦起?就喊道:“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与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他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的。所招是实。”知府就丢下签来,打了二十。叫赵玉吾上去问道:“奸情审得是真了,那何氏你还要他做媳妇么?”赵玉吾道:“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节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知府一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媳何氏,长夫数年,虽赋桃夭,未经合卺。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止隔一墙,怨旷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贫而售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与良人相区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各讨保还家。
  却说玉吾虽然赢了官司,心上到底气愤不过,听说蒋瑜之妻陆氏已经退婚,另行择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妇,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来气死他,二来好在邻舍面前说嘴。”
  虽然听见陆家女儿容貌不济,只因被那标致媳妇弄怕了,情愿娶个丑妇做良家之宝,就连夜央人说亲。陆家贪他豪富,欣然许了。
  玉吾要气蒋瑜,分外张其声势,一边大吹大摆,取亲进门;一连做戏排筵,酬谢邻里。欣欣烘烘,好不闹热。
  蒋瑜自从夹打回来,怨深刻骨;又听见妻子嫁了仇人,一发咬攻切齿。隔壁打鼓,他在那边捶胸;隔壁吹箫,他在那边叹气,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贪生忍耻,过了一月有余。
  却说知府审了这桩怪事之后,不想衙里也弄出一桩怪事来。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妇一向寡居,甚有节操。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
  忽然一日,知府出门拜客,夫人到他书房闲玩,只见他床头边帐子外有一件东西,塞在壁缝之中。取下来看,却是一只绣鞋。夫人仔细识认,竟像媳妇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妇房里,将床底下的鞋子数一数,恰好有一只单头的,把袖中那一只取出来一比,果然是一双。
  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时那里忍得住”少不得”千淫妇、万娼妇”将媳妇骂起来。媳妇于心无愧。怎肯受这样郁气?就你一句,我一句,斗个不了。
  正斗在闹热头上,知府拜客回来,听见婆媳相争,走来劝解,夫人把他一顿”老扒灰、老无耻”骂得口也不开。走到书房,问手下人道:“为甚么原故?”手下人将床头边寻出东西,拿去合着油瓶盖的说话细细说上。
  知府气得目定口呆,不知那里说起,正要走去与夫人分辩,忽然丫鬟来报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脚冰冷,去埋怨夫人,说他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将面上胡须捋去一半。
  自古道:“蛮妻拗子,无法可治。”知府怕坏官箴,只得忍气吞声,把媳妇殡殓了。一来肚中气闷不过,无心做官,二来面上少了胡须,出堂不便,只得入上司告假一月,在书房静养。
  终日思量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来道:“是了,是了!”
  就唤丫鬟一面请夫人来,一面叫家人伺侯。及至夫人请到,知府问前日的鞋子在那里寻出来的?夫人指了壁洞道:“在这个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寻也寻得巧。”知府对家人道:“你替我依这壁洞拆将进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将砖头撬去一块,回覆道:“里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处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几块砖,只见有许多老鼠跳将出来。知府道:“是了,看里面有甚么东西?”只见家人伸手进去,一连扯出许多物件来,布帛菽粟,无所不有。里面还有一张绣纸,展开一看,原来是前日查检不到、疑衙门人抽去了那张奸情状子。
  知府长叹一声道:“这样冤屈的事,教人那里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这等看来,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衔来的。只因前半只尖,后半只秃,他要扯进洞去,扯到半中间,高底碍住扯不进,所以留在洞中了。可惜屈死了媳妇一条性命!”说完,捶胸顿足,悔个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桩奸情事来,踌躇道:“官府衙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个玉坠不与媳妇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衔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到天明,就教人发梆,一连发了三梆,天也明了。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将赵玉吾、蒋瑜一干人犯带来复审。蒋瑜知道,又不知那头祸发,冷灰里爆出炒豆来,只得走来伺候。
  知府叫蒋瑜、赵玉吾上去,都一样问道:“你们家里都养猫么?”两个都应道:“不养。”知府又问道:“你们家里的老鼠多么?”两人都应道:“极多。”知府就分付一个差人,押了蒋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进去,里面有甚么东西,都取来见我。”差人即将蒋瑜押去。
  不多时,取了一粪箕的零碎物件来。知府教他两人细认,不是蒋家的,就是赵家的。内中有一迦楠香的扇坠,咬去一小半,还剩一大半。赵玉吾道:“这个香坠就是与那个玉坠一齐交与媳妇的。”
  知府道:“是了,想是两个结在一处,老鼠拖到洞口,咬断了线掉下来的。”对蒋瑜道:“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许多刑罚,又累何低冒了不洁之名,惭愧惭愧。”就差人去唤何氏来,当堂分付赵玉吾道:“你并不曾失节,原原领回去做媳妇。”赵玉吾磕头道:“小的儿子已另娶了亲事,不能两全,情愿听他别嫁。”知府道:“你娶甚么人家女儿,这等成亲得快?”蒋瑜哭诉道:“老爷不问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妇,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问甚么原故,蒋瑜把陆家爱富嫌贫,赵玉吾恃强压娶的话一一诉上。
  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妇,你的儿子倒奸了他的发妻,这等可恶!”就丢下签来,赵赵玉吾重打四十,还要问他重罪。
  玉吾道:“陆氏虽娶过门,还不曾与儿子并亲,送出来还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陆氏到官,要思量断还蒋瑜。不想陆氏拘到,知府教他抬头一看,只见发黄脸黑,脚大身矬,与赵玉吾的儿子却好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
  知府就对蒋瑜指着陆氏道:“你看他这个模样,岂是你的好逑?”又指着何氏道:“你看他这种姿容,岂是赵旭郎的伉俪?这等看来,分明是造物怜你们错配姻缘,特地着老鼠做个氤氲使者,替你们改正过来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唤库吏取一百两银子,赐与何氏备妆奁。一面取花红,唤吹手,就教两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
  后来蒋瑜、何氏夫妻恩爱异常。不多时宗师科考,知府就将蒋瑜荐为案首,以儒士应试,乡会联捷。后来由知县也升到四品黄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诰,俱享年七十而终。
  却说知府自从审屈了这桩词讼,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罚俸。后来审事,再不敢轻用夹棍。
  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执;后一味虚衷,凡事以前车为戒,百姓家家尸祝,以为召父再生。后来再做到侍郎才住。只因他生性极直,不会藏匿隐情,常对人说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这等利害,媳妇的鞋子都会拖到公公房里来。”后来就传为口号,至今叫四川人为川老鼠。又说传道四川人娶媳妇,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乡,何尝有些恶俗?我这回小说,一来劝做官的,非人命强盗,不可轻动夹足之刑,常把这桩奸情做个殷鉴;二来教人不可像赵玉吾轻嘴薄舌,谈人闺阃之事,后来终有报应;三来又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举而三善备焉,莫道野吏无益于世。
“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使人无可出入。”

怎么看着古人那么地明白呢?
卷五 美女同遭花烛冤 村郎偏享温柔福
  诗云:
  天公局法乱如麻,十对夫妻九配差。
  常使娇莺栖老树,惯教顽石伴奇花。
  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帏中带软枷。
  只有鸳鸯无错配,不须梦里抱琵琶。
  这首诗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惟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
  若是美男子娶了丑妇人,还好到朋友面前去诉诉苦,姊妹人家去遣遣兴,纵然改正不得,也还有个娶妾讨婢的后门。
  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古来”红颜薄命”四个字已说尽了。
  只是这四个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红颜,然后才薄命,只为他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但凡生出个红颜妇人来,就是薄命之坯了,那里还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当初有个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转来,说曾在地狱中看见阎王升殿,鬼判带许多恶人听他审录,他逐个酌其罪之轻重,都罚他,变猪变狗、变牛变马去了,只有一个极恶之人,没有甚么变得。阎王想了,点点头道:“罚你做一个绝标致的妇人,嫁一个极丑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岁,将你禁锢终身,才准折得你的罪业。”那恶人只道罪重罚轻,欢欢喜喜的去了。判官问道:“他的罪案如山,就变作猪狗牛马,还不足以尽其辜,为何反得这般美报?”阎王道:“你那里晓得?猪狗牛马虽是个畜生,倒落得无知无识,受别人豢养终身,不多几年,便可超生转世;就是临死受刑,也不过是一刀之苦。那妇人有了绝标致的颜色,一定乖巧聪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个愚丑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终日忧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会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他还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锢终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过像猪狗牛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旧可以超生转世,也不叫做禁锢终身。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别人几世的磨难,这才是惩奸治恶的极刑,你们那里晓得?”看官,照阎王这等说来,红颜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红颜的结果,那哑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终身病自然是医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个消哑子愁、医终身病的法子,传与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紧记。这个法子不用别的东西,就用”红颜薄命”这一句话做个四字金丹。
  但凡妇人家生到十二三岁的时节,自己把镜子照一照,若还眼大眉粗,发黄肌黑,这就是第一种恭喜之兆了,将来决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还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万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聪明才技,就要晓得是个薄命之坯,只管打点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
  时时刻刻在此为念,看见才貌俱全的男子,晓得不是自己的对头,眼睛不消偷觑,心上不消妄想。预先这等磨炼起来,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只当逢其故主,自然贴意安心,那阎罗王的极刑自然受不着了。若还侥幸嫁着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丑丈夫,就是出于望外,不但不怨恨,还要欢喜起来了。
  人人都用这个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哑子愁也不生,终身病也不害,没有死路,只有生门,这”红颜薄命”的一句话岂不是四字金丹?做这回小说的人,就是妇人科的国手了。
  奉劝世间不曾出阁的闺秀,服药于未病之先;已归金屋的阿娇,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医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桩实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话出于阎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还魂说鬼,没有见证的。
  明朝嘉靖年间,湖广荆州府有个财主,姓阙字里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后来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亲手里,就算荆州第一个富翁。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就是一顶秀才头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里侯自六岁上学,读到十七八岁,刚刚只会记帐,连拜帖也要央人替写。内才不济也罢了,那个相貌,一发丑得可怜,凡世上人的恶状,都合来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遗漏。好事的就替他取个别号,叫做”阙不全”。
  为甚么取这三个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带些毛病,件件都阙,件件都不全阙,所以叫做”阙不全”。那几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略见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一寸;还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更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边,眼上如经樵采。
  古语道得好:“福在丑人边。”他这等一个相貌,享这样的家私,也勾得紧了。谁想他的妻子,又是个绝代佳人。
  父亲在日,聘过邹长史之女。此女系长史婢妾所生,结果亲之时,才四五岁,长史只道一个通房女,许了鼎富之家,做个财主婆也罢了,何必定要想诰命夫人?所以一说便许,不问女婿何如。
  谁想长大来,竟替爷娘争气不过。他的姿貌,虽则风度嫣然,有仙子临凡之致,也还不叫做倾国倾城;独有那种聪明,可称绝世。
  垂髫的时节,与兄弟同学读书,别人读一行,他读得四五行,先生讲一句,他悟到十来句。等到将次及笄,不便从师的时节,他已青出于蓝,也用先生不着了。
  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只因长史平日以书画擅长,他立在旁边看看,就学会了,写画出来竟与父亲无异,就做了父亲的捉刀人,时常替他代笔。
  后来长吏游宦四方,将他带到任所。及至任满还乡。阙里侯又在丧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阕,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长史当日许亲之时,不料女儿聪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丑至此。直到这个时节,方才晓得错配了姻缘,却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邹小姐也只道财主人家儿子,生来定有些好相,决不至于鳅头鼠脑,那”阙不全”的名号,家中个个晓得,单瞒得他一人。
  里侯服满之后,央人来催亲,长史不好回得,只得凭他迎娶过门。成亲之夜,拜堂礼毕,齐入洞房。里侯是二十多岁的新郎,见了这样妻子,那里用得着软款温柔,连合卺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只是自己晓得容貌不济,妻子看见定要做作起来,就趁他不曾抬头,一口气先把灯吹灭了,然后走近身去,替他解带宽衣。
  邹小姐是赋过打梅的女子,也肯脱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顺手带带也就上床。虽然是将开之蕊,不怕蜂钻;究竟是未放之花,难禁蝶采。摧残之际,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这种磨难,与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这也不消细说。
  只是云收雨散之后,觉得床上有一阵气息,甚是难闻。邹小姐不住把鼻子乱嗅,疑他床上有臭虫。那里晓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种异香,不消烧沉檀、点安息,自然会从皮里透出来的。那三种?口气,体气,脚气。
  邹小姐闻见的是第二种,俗语叫做狐腥气。那口里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亲嘴,所以不曾闻见;脚上的,因做一头睡了,相去有风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闻见。邹小姐把被里闻一闻,又把被外闻一闻,觉得被外还略好些,就晓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见过了一会,新郎说起话来,那口中的秽气对着鼻子直喷;竟像吃了生葱大蒜的一般。
  邹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炉上过世的,那里当得这个熏法?一霎时心翻意倒起来,欲待起呕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着了,流水爬到脚头去睡。
  谁想他的尊足与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尸,撞着臭鲞,弄得个进退无门。坐在床上思量道:“我这等一个精洁之人,嫁着这等一个污秽之物,分明是苏合遇了蜣螂,这一世怎么腌臢得过?我昨日拜堂的时节,只因怕羞不敢抬头,不曾看见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观,就是身上有些气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来,再做几个香囊与他佩带,或者也还掩饰得过。万一面貌再不济,我这一生一世怎么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谁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觉睡去,忽然醒来,却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里侯正睡到好处,谁想有人在帐里描他的睡容。
  邹小姐把他脸上一看,吓得大汗直流,还疑心不曾醒来,在梦中见鬼,睁开眼睛把各处一相,才晓得真,就放声大哭起来。
  里侯在梦中惊醒,只说他思想爷娘,就坐起身来,把一只粗而且黑的手臂搭着他腻而且白的香肩,劝他耐烦些,不要哭罢。
  谁想越劝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离了眼前,方才歇息一会;等得走进房来,依旧从头哭起。
  从此以后,虽则同床共枕,犹如带锁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虽不好明说出来,却处处示之以意。
  里侯家里另有一所书房,同在一宅之中,却有彼此之别。邹小姐看在眼里,就瞒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观音法像,装金完了,请到书房。
  待满月之后,拣个好日,对里候道:“我当初做女儿的时节,一心要皈依三宝,只因许了你家,不好祝发。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缘法也不为不尽。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书房布施与我,改为静室,做个在家出家。我从今日起,就吃了长斋,到书房去独宿,终日看经念佛,打坐参禅,以修来世。你可另娶一房,当家生子。随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来搅我的清规。”说完,跪下来拜了四拜,竟到书房去了。
  里侯劝他又不听,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携了枕席,到书房去就他。谁想他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犹如坐关一般,只留一个丫鬟在关中服事。里侯四顾彷徨,无门可入,只得转去独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进去苦劝,自己跪在门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并不回头。过了几时,里侯善劝劝不转,只得用恶劝了。分付手下人不许送饭进去,他饿不过,自然会钻出来。
  谁想邹小姐求死不得,情愿做伯夷、叔齐,一连饿了两日,全无求食之心。里侯恐怕弄出人命来,依旧叫人送饭。
  一日立在门外大骂道:“不贤慧的淫妇!你看甚么经?念甚么佛?修甚么来生?无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济,不能够遂你的淫心,故此在这边装腔使性。你如今要称意不难,待我卖你去为娼,立在门前,只拣中意的扯进去睡就是了。你说你是个小姐,又生得标致,我是个平民,又生得丑陋,配你不来么?不是我夸嘴说,只怕没有银子,若拚得大注银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来!你办眼睛看我,我偏要娶个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来,生儿育女,当家立业。你那时节不要懊悔!”邹小姐并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骂完了,就去叫媒婆来分付,说要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又要绝顶标致的,竟娶作正,并不做小。只要相得中意,随他要多少财礼,我只管送。就是媒钱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来,一个元宝也情愿谢你。
  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因他许了元宝谢媒,那些走千家的妇人,不分昼夜去替他寻访,第三日就来回覆道:“有个何运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赛得过西施。因他父亲坏了官职,要凑银子寄到任上去完赃,目下正要打发女儿出门,财礼要三百金,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许;又要与大娘说过,他是不肯做小的。”里侯道:“两件都不难。我的相貌其实不扬,他看了未必肯许,待我央个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于做大一事,一发易处。你如今就进关去对那泼妇讲,说有个绝标致的小姐要来作正,你可容不容?万一吓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个,也只当重娶了这一个,一样把媒钱谢你。”那媒婆听了,情愿趁这注现成媒钱,不愿做那桩欺心交易,就拿出苏秦、张仪的舌头来进关去做说客。
  谁想邹小姐巴不得娶来作正,才断得他的祸根,若是单做小,目下虽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后依旧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发誓道:“我若还想在阙家做大,教我万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说不转,出去回覆里侯,竟到何家作伐。约了一个日子,只说到某寺烧香,那边相女婿,这边相新人。
  到那一日,里侯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两个预先立在寺里等候。那小姐随着夫人,却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走到面前,只见他:眉弯两月,目闪双星。摹拟金莲,说三寸尚无三寸;批评花貌,算十分还有十分。拜佛时,屈倒蛮腰,露压海棠娇着地;拈香处,伸开纤指,烟笼玉笋细朝天。立下风暗嗅肌香,甜净居麝兰之外;据上游俯观发采,氤氲在云雾之间。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里侯看见,不觉摇头摆尾,露出许多欢欣的丑态。自古道:“两物相形,好丑愈见。”那朋友原生得齐整,又加这个傀儡立在身边,一发觉得风流俊雅。
  何夫人与小姐见了,有甚么不中意?当晚就允了。是侯随即送聘过门,选了吉日,一样花灯彩轿,娶进门来。
  进房之后,何小姐斜着星眸,把新郎觑了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
  里侯知道又来撒了,心上思量道:“前边那一个,只因我进门时节娇纵了他,所以后来不受约束。古语道:‘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我的夫纲,就要从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卺杯来,斟了一杯送过去。何小姐笼着双手,只是不接。
  里侯道:“交杯酒是做亲的大礼,为甚么不接?我头一次送东西与你,就是这等装模作样,后来怎么样做人家?还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虽然怨恨,见他的话说得正经,只得伸手接来,放在桌上。
  从来的合卺标不过沾一沾手,做个意思,后来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夫纲,见他起先不接,后来听了几句硬话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当真要他吃起来。对一个丫鬟道:“差你去劝酒,若还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丫鬟听见,流水走去,把杯递与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一个丫鬟去验酒,看干了不曾。丫鬟看了来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动。”里侯就怒起来,叫劝酒的过来道:“你难道不是怕家主的么!自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我有银子讨你来,怕管你不下!要你劝一钟酒都不肯依,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轻一下,要你赔十下!”验酒的怕连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的打。
  何小姐明晓得他打丫鬟惊自己,肚里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做个软弱之人,过了几时,拚得寻个自尽罢了。总是要死的人,何须替他啕气?”见那丫鬟打到苦处,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里侯见他畏法,也就回过脸来,叫丫鬟换一杯热酒,自己送过去。
  何小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里侯以为得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
  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受创之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来,梳过了头。就问丫鬟道:“我闻得他预先娶过一房,如今为何不见?”丫鬟说::“在书房里看经念佛,再不过来的。”何小姐又问:“为甚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丫鬟道:“不知甚么原故,做亲一月,就发起这个愿来,家主千言万语,再劝不转。”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间睡的时节,故意欢欢喜喜,对里侯道:“闻得邹小姐在那边看经,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如今应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与他看看,好骋自己的威风,就答应道:“正该如此。”却说邹小姐闻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欢喜,又替别人担忧,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别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别人也有眼睛。只除非与他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难道会相安无事不成?”及至临娶之时,预先叫几个丫鬟摆了塘报,“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两下相投不相投,有话就来报我。”只见娶进门来,头一报说他人物甚是标致;第二报说他与新郎对坐饮酒,全不推辞;第三报说他两个吃得醉醺醺的上床,安稳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
  邹小姐大惊道:“好涵养,好德性,女中圣人也,我一千也学他不来。”只见到第三日,有个丫鬟拿了香烛毡单,预先来知会道:“新娘要过来拜佛,兼看大娘。”邹小姐就叫备茶伺侯。
  不上一刻,远远望见里侯携了新人的手,摇摇摆摆而来,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门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着邹小姐,看他气不气。
  谁想何小姐对着观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个头,一连合三次掌,磕三个头,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
  里侯看见,先有些诧异了。又只见他拜完了佛,起来对着邹小姐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这等师父请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边,请邹小姐坐了好拜。邹小姐不但不肯坐,连拜也不教他拜。
  正在那边扯扯曳曳,只见里侯嚷起来道:“胡说!他只因没福做家主婆,自己贬入冷宫。原说娶你来作正的,如今只姊妹相称,那有拜他的道理?好没志气!”何小姐应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认错了主意。”说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邹小姐也依样回他。拜完了,两个对面坐下。
  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开谈道:“师父在上,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颇有善愿,只因前世罪重业深,今生堕落奸人之计。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情愿拜为弟子,陪你看经念佛,半步也产敢相离。若有人来缠扰弟子,弟子拚这个臭皮囊去结识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邹小姐道:“新娘说差了。我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仄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家主相得甚欢,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我如今正喜得新娘,可保得耳根清净,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这个断使不得。”说完,立起身来,竟要送他出去。
  何小姐那里肯走!里侯立在外边,听见这些说话,气得浑身冰冷。起先还疑他是套话,及到见邹小姐劝他不走,才晓得果是真心,就气冲冲的骂进来道:“好淫妇!才走得进门,就被人过了气。为甚要赖在这边?难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还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梦!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了两夜,也是天样大的人情,海样深的度量,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你也勾得紧了。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小姐几次言语,却还是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话,何曾骂得这般出像?况且何小姐进门之后,屡事小心,教举杯就举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匾的了,到如今忽然发起威来,处女变做脱兔,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数说得完,他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索性等他说个尽情,然后动手。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细发已被他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只说这等一娇皮细肉的人,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只得拚命去扯。
  谁想骂便骂得重,打却打得轻,势便做得凶,心还使得善。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不曾有一两个到他身上,就故意放松了手,好等他脱身,自己一边骂,一边走出去了。何小姐挣脱身子,号啕痛哭。
  大底妇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从容暇豫之时,那一个不会做些娇声,装些媚态?及至检点不到之际,本相就要露出来了。
  何小姐进门拜佛之时,邹小姐把他从头看到脚底,真是袅娜异常。头上的云髻大似冰盘,又且黑得可爱,不知他用几子头篦,方才衬贴得来;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披将下去,竟与身子一般长,要半根假发也没有。
  至于哭声,虽然激烈,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满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迹。种种愁容苦态,都是画中的妩媚,诗里的轻盈,无心中露出来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
  邹小姐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对镜自怜,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秽。这样绝世佳人,尚且落于村夫之手,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想了一会,就竭力劝住,教他从新梳起头来。两个对面谈心,一见如故。
  到了晚间,里侯叫丫鬟请他不去,只得自己走来圆荆,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桩桩丑态都做尽,何小姐只当不知。后来被他苦缠不过,袖里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里侯怕弄出事来,只得把他交与邹小姐,央泥佛劝土佛,若还掌印官委不来,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
  却说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邹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里的文才,手中的技艺,却不及邹小姐万分之一。从他看经念佛,原是虚名;学他写字看书,倒是实事。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没卵夫妻,阙里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
  熬了半年,不见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他们都守活寡,难道教我绝嗣不成?少不得还要娶一房,叫做三遭为定。前面那两个原怪他不得,一个才思忒高,一个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他不来。如今做过两遭把戏,自己也明白了,以后再讨,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会生儿子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算计定了,又去叫媒婆分付。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难,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我肚里尽有。只是你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干,才承受得起。如今袁进士家现有两个小要打发出门,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姓周的极有福相、极有才干,姓吴的又有才、又有貌,随你要那一个就是。”里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听见这两个字也有些头疼,再不要说起,竟是那姓周的罢了。只是也要过过眼,才好成事。”媒婆道:“这等我先去说一声,明日等你来相就是。”两个约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却说袁家这两个小,都是袁进士极得意的。周氏的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也生得端庄;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寻死寻活。至于姓吴的那一个,莫说周氏不如他,就是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小姐,有其才者无其貌,有其貌者无其才,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方才敌得他来。
  袁进士的夫人,性子极妒,因丈夫宠爱这两个小,往日气不过,如今乘丈夫进京去谒选,要一齐打发出门,以杜将来之祸。听见阙家要相周氏,又有个打抽丰的举人要相吴氏,袁夫人不胜之喜,就约明日一齐来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坏了事,这番并不假借,竟是自己亲征。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着打抽丰的举人相中了吴氏出来,闻得财礼已交,约到次日来娶。
  里侯道:“举人拣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罢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会,媒婆就请周氏出来,从头至脚任凭检验。
  男相女固然仔细,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里侯睃了两眼,不觉变下脸来,气冲冲的走进去了。
  媒婆问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道:“才干虽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还嫌他标致,再减得几分姿色便好。”媒婆道:“乡宦人家,既相过了,不好不成,劝你将就些娶回去罢。”里侯只得把财礼交进,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亲。
  却中氏往常在家,听得人说有个姓阙的财主,生得奇丑不堪,有”阙不全”的名号。周氏道:“我不相一个人身上就有这许多景致,几时从门口经过,教我们出去看看也好。”这次媒人来说亲,只道有个财主要相,不说姓阙不姓阙,奇丑不奇丑。及时相的时节,周氏见他身上脸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来,又不好问得,只把媒婆一顿臭骂说:“阳间怕没有人家,要到阴间去领鬼来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错了,他就是荆州城里第一个财主,叫做阙里侯,没有一处不闻名的。”周氏听见,一发颠作起来道:“我宁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财礼退去!”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与大娘对口,只得忍气吞声进房去了。
  天下不均匀的事尽多。周氏在这边有苦难伸。吴氏在那边快活不过。相他的举人,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标致异常,又是个有名的才子,吴氏平日极喜看他诗稿的。此时见亲事说成,好不得意,只怪他当夜不娶过门,百岁之中少了一宵恩爱,只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绝早起来梳妆。
  不想那举人差一个管家押媒婆来退财礼,说昨日来相的时节,只晓得是个乡绅,不曾问是那一科进士,及至回去细查齿录,才晓得是他父亲的同年,岂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见他说得理正,只得把财礼还他去了。
  吴氏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白白梳了一个新妇头,竟没处用得着。
  停一会,阙家轿子到了,媒婆去请周氏上轿,只见房门紧闭,再敲不开。媒婆只说他做作,请夫人去发作他。谁想敲也不开,叫也不应,及至撬开门来一看,可怜一个有福相的妇人,变做个没收成的死鬼,高高挂在梁上,不知几时吊杀的。
  夫人慌了,与媒婆商议道:“我若打发他出门,明日老爷回来,不过啕一场小气;如今逼死人命,将来就有大气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爷回来,只说病死的就是。他难道好开棺检尸不成?”夫人道:“我家里的人别个都肯隐瞒,只有吴氏那个妖精,那里闭得他的口住?”媒婆想了一会道:“我有个两全之法在此。那边一头,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这边一头,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没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说一个谎,只说某相公又查过了,不是同年,如今依旧要娶,他自然会钻进轿去,竟把他做了周氏嫁与阙家。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就是吴氏到了那边,虽然出轿之时有一番惊吓,也只好肚里咒我几声,难道好跑回来与你说话不成?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他后来学嘴,岂不两便?”夫人听见这个妙计,竟要欢喜杀来,就催媒婆去说谎。吴氏是一心要嫁的人,听见这句话,那里还肯疑心,走出绣房,把夫人拜了几拜,头也不回,竟上轿子去了。
  及至抬到阙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见的。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晓得是媒婆与夫人的诡计了。心上思量道:“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想个妙法出来,保全得今夜无事,就可以算计脱身了。”只是低着头,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烦恼之容。
  里侯昨日相那一个,还嫌他多了几分姿容,怕娶回来啕气,那晓得又被人调了色,出轿之时,新人反不十分惊慌,倒把新郎吓得魂不附体,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妇人家竟是会变的,只过得一夜,又标致了许多。我不知造了甚么业障,触犯了天公,只管把这些好妇人来磨灭我。”正在那边怨天恨地,只见吴氏回过朱颜,拆开绛口,从从容容的问道:“你家莫非姓阙么?”里候回他:“正是。”吴氏道:“请问昨日那个媒人与你有甚么冤仇,下这样毒手来摆布你?”里候道:“他不过要我几两媒钱罢了,那有甚么冤仇?替人结亲是好事,也不叫做摆布我。”吴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里侯大惊道:“甚么祸事?”吴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个,可晓得他姓甚么?”里侯道:“你姓周,我怎么不晓得?”吴氏道:“认错了,我姓吴,那一个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来替他讨命的。”里侯听见,眼睛吓得直竖,立起身来问道:“这是甚么原故?”吴氏道:“我与他两个都是袁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选官,瞒了家主,要出脱我们。不想昨日你去相他,又有个举人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我与周氏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两个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那一个走漏了消息,那举人该造化,知道我要寻死,预先叫人来把财礼退了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教我来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人来劝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里也没用,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等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条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过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替周氏伸冤,三来替你讨一口值钱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抛尸露骨。”说完,解下束腰的丝绦,系在颈上,要自家勒死。
  他不曾讲完的时节,里侯先吓得战战兢兢,手脚都抖散了,再见他弄这个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声喊道:“大家都来救命!”吓得那些家人婢仆没脚的赶来,周围立住,扯的扯,劝的劝,使吴氏动不得手。
  里侯才跪下来道:“吴奶奶,袁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甚么上门来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轿送你转去,也不敢退甚么财礼,只求你等袁老爷回来,替我说个方便,不要告状,待我送些银子去请罪罢了。”吴氏道:“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死在这里的快活。”里侯弄得没主意,只管磕头,求他生个法子,放条生路。吴氏故意踌蹰一会,才答应道:“若要救你,除非用个伏兵缓用之计,方才保得你的身家。”里侯道:“甚么计较?”吴氏道:“我老爷选了官,少不得就要回来,也是看得见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屋,将我藏在里边,待他回来的时节,把我送上门去。我对他细讲,说周氏是大娘逼杀的,不干你事。你只因误听媒人的话,说是老爷的主意,才敢上门来相我;及至我过来说出原故,就不敢近身,把我养在一处,待他回来送还。他平素是极爱我的,见我这等说,他不但不摆布你,还感激你不尽,一些祸事也没有了。”里侯听见,一连磕了几个响头,方才爬起来道:“这等不消别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就在家中,又有两个女人,可以做伴,送你过去安身就是。”说完,就叫几个丫鬟:“快送吴奶奶到书房里去。”却说邹、何两位小姐闻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来做探子。谁想那些丫鬟听见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来济困扶危了,那有工夫去说闲话?两个等得寂然无声,正在那边猜谜,只见许多丫鬟簇拥一个爱得人杀的女子走进关来,先拜了佛,然后与二人行礼,才坐下来。二人就问道:今日是佳期,新娘为何不赴洞房花烛,却到这不祥之地来?”吴氏初进门,还不知这两个是姑娘是妯娌,听了这句话,打头不应空,就答应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为甚么反说不祥?我此番原是来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甚么佳期。二位的话,句句都说左了。”两个见他言语来得激烈,晓得是个中人了。再叙几句寒温,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边细问。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说了一番,二人道:“这等也是个脱身之计,只是比我们两个更做得巧些。”吴氏乘他问丫鬟的时节,也扯一个到背后去问:“这两位是家主的甚私么?”丫鬟也把二人的来历说了一番。吴氏暗笑道:“原来同是过来人,也亏他寻得这块避秦之地。”两边问过了,依旧坐拢来,就不像以前客气,大家把心腹话说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怜,竟要同舟共济。邹小姐与他分韵联诗,得了一个社友。何小姐与他同娇比媚,凑成一对玉人。三个就在佛前结为姊妹。过到后来,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几时,闻得袁进士补了外官,要回来带家小上任。邹、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归赵,只当不曾落地狱,依旧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两个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头,只好修个来世罢了。”吴氏道:“我回去见了袁郎,赞你两人之才貌,诉你两人之冤苦,他读书做官的人,自然要动怜才好色之念。若有机会可图,我定要把你两个一齐弄到天上去,决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虽不好应得,心上也着得如此。
  又过几时,里侯访得袁进士到了,就叫一乘轿子,亲自送吴氏上门。只怕袁进士要发作他,不敢先投名帖,等吴氏进去说明,才好相见。
  吴氏见了袁进士,预先痛哭一场,然后诉苦,说大娘逼他出嫁,他不得不依,亏得阙家知事,许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拨云见日。说完,扯住袁进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
  只道袁进士回来不见了他,不知如何啕气;此时见了他,不知如何欢喜。谁想他在京之时,就有家人赶去报信,周氏、吴氏两番举动,他胸中都已了然。
  此时见吴氏诉说,他只当不闻,见吴氏悲哀,他只管冷笑,等他自哭自住,并不劝他。吴氏只道他因在前厅,怕人看见,不好露出儿女之态,就低了头朝里面走。
  袁进士道:“立住了!不消进去。你是个知书识理之人,岂不闻覆水难收之事。你当初既要守节,为甚么不死,却到别人家去守起节来?你如今说与他各宅而居,这句话教我那里去查帐?你不过因那姓阙的生得丑陋,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举人,我使拿银子来赎你,只怕也不肯转来了。”说了这几句,就对家人道:“阙家可有人在外边?快叫他来领去。”家人道:“姓阙的现在外面,要求见老爷。”袁进士道:“请进来。”家人就去请里侯。
  里侯起先十分忧惧,此时听见一个”请”字,心上才宽了几分,只道吴氏替他说的方便,就大胆走进来,与袁进士施礼。
  袁进士送了坐,不等里侯开口,就先说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学生都知道了。虽是妒妇不是,也因这两个淫妇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们只道是学生的意思,所以上门来相他。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根,与兄无干。至于吴氏之嫁,虽出奸媒的诡计,也是兄前世与他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学生如今并不怪兄,兄可速速领回去,以后不可再教他上门来坏学生的体面。”他一面说,里侯一面叫“青天”。说完,里侯再三推辞,说是:“老先生的爱宠,晚生怎敢承受?”袁进士变下脸来道:“你既晓得我的爱宠,当初就不该娶他;如今娶回去,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我,难道故意在羞辱我么?”里侯慌起来道:“晚生怎么敢?就蒙老先生开恩,教晚生领去,怎奈他嫌晚生丑陋,不愿相从,领回去也要啕气。”哀进士就回过间去对吴氏道:“你听我讲,自古道:‘红颜薄命。’你这样的女人,自然该配这样的男子。若在我家过世,这句古语就不验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家,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不过像周氏,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死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说完,又对里侯道:“阙兄请别,学生也不送了。”□着手拱一拱,头也不回,竟走了进去。
  吴氏还啼啼哭哭,不肯出门,当不得许多家人你推我拽,把他塞进轿子。起先威风凛凛而来,此时兴致索然而去。
  到了阙家,头也不抬,竟往书房里走。里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一则被你把人命吓倒,要保身家;二则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说过,只当批个执照来了,难道还怕甚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分付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黄金板上刊定的,没有甚么气啕得,请条直些走来成亲。”吴氏心上的路数往常是极多的,当不得袁进士五六句话,把他路数都塞断了。如今并无一事可行,被他做个顺手牵羊,不响不动,扯进房里去了。
  里侯这一晚成亲之乐,又比束缚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渐入佳境。从此以后,只怕吴氏要脱逃,竟把书房的总门锁了,只留一个转筒递茶饭过去。邹、何两位小姐与吴氏隔断红尘,只好在转筒边谈谈衷曲而已。
  吴氏的身子虽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来覆去思量道:“他娶过三次新人,两个都走脱了,难道只有我是该苦的?他们做清客,教我一个做蛆虫。定要生个法子去弄他们过来,大家分些臭气。就是三夜轮着一夜,也还有两夜好养鼻子。”算计定了,就对里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贴意,随你终身,还要到书房里去,把那两个负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过来,才见我的手段。”里侯道:“你又来算计脱身了。不指望獐把鹿兔,只怕连猎狗也不得还乡,我被人骗过几次,如今再不到水边去放鳖了。”吴氏就罚咒道:“我若骗你,教我如何如何!你明日把门开了,待我过去劝他,你一面收拾房伺候,包你一拖便来。只是有句话要分付你,你不可不依。卧房只要三个,床铺却要六张。”里侯道:“要这许多做甚么?”吴氏道:“我老实对你说,你身上这几种气息,其实难闻。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他们过来,大家做定规矩,一个房里一夜,但许同房,不许共铺,只到要紧头上那一刻工夫过来走走,闲空时节只是两床宿歇,这等才是个可久之道。”里侯听见,不觉大笑起来道:“你肯说出这句话来,是个脱身之计了。这等一一依从就是。”次日起来,早早把书房开了,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教吴氏去做说客。
  却说邹、何两位小姐见吴氏转来,竟与里侯做了服贴夫妻,过上许多时,不见一毫响动。两个虽然没有醋意,觉得有些懊悔起来。不是懊悔别的事,他道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终不及他才貌俱全,一个当两个的,尚且与他过得日子,我们半个头,与他啕甚么气?当初那些举动,其实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两个人都先有这种意思,吴氏的说客自然容易做了。
  这一日走到,你欢我喜,自不待说。讲了一会闲话,吴氏就对二人道:“我今日过来,要讲个分上,你二位不可不听。”二人道:“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其余无不从命。”吴氏道:“听不得的听了,才见人情,容易的事,那个不会做?但凡世上结义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弃,与我结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脱身,被他拘在那边受苦,你们都是尝过滋味的,难道不晓得?如今请你们过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个,你们依旧不得安生。”二人道:“你当初还说要超度我们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狱里去,亏你说得出口。”吴氏道:“我也指望上天,只因有个人说这地狱该是我们坐的,被他点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狱中人。你们两上也与我一样,是天堂无分、地狱有缘的,所以来拉你们去同坐。”就把袁进士劝他”红颜自然薄命,美妻该配丑夫”的话说了一遍,又道:“他这些话说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把我来比就是了。你们不曾嫁过好丈夫的,遇着这样人,也还气得过;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终身,虽不是诰命夫人,也做个乌纱爱妾,尽可无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过来,如今弄到这个地步。这也罢了,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将过去,虽不敢自称佳人,也将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谁想他自己做不成亲,反替别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我等看起来,世间的好丈夫,再没得把与好妇人受用的,只好拿来试你一试,哄你一哄罢了。我和你若是一个两个错嫁了他,也还说是造化偶然之误,如今错到三个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着一个两个好的,还说他没福受用,如今娶着三个都一样,也不叫做没福了。总来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这鬼魅变不全的人身到阳间来磨灭你我。如今大家认了晦气,去等他磨灭罢了。”吴氏起先走到之时,先把他两个人的手一边捏住一只,后来却像与他闲步的一般,一边说一边走,说到差不多的时节,已到了书房门口两边交界之处了,无意之中把他一扯,两个人的身子已在总门之外,流水要回身进去,不想总门已被丫鬟锁了。这是吴氏预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们商量酌议,想个长策出来,慢慢的回话,怎么捏人在拳头里,硬做起来?”吴氏道:“不劳你们费心,长策我已想到了。闻香躲臭的家伙,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还你不即不离,决不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二人问甚么计策,吴氏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方才应允。各人走进房果然都是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里侯也会奉承,每一个房里买上七八斤速香,凭他们烧过日子,好掩饰自家的秽气。
  从此以后,把这三个女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除那一刻要紧工夫,再不敢近身去亵渎他。由邹而何,则何而吴,一个一夜,周而复始,任他自去自来,倒喜得没有醋吃。
  不上几年,三人各生一子。儿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爷,只像娘,个个都娇皮细肉。又不消请得先生,都是母亲自教。以前不曾出过科第,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里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会保养他,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
  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说我的才虽绝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氏罢了。他们一般也嫁着那样丈夫,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工夫,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的。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
  或者丈夫虽丑,也还丑不到阙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秽气少得两种,墨水多得一两滴,也就要当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责备。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药囊也要收拾了,随你们听不听,不干我事。只是还有几句话,分付那些愚丑丈夫:他们嫁着你固要安心,你们娶着他也要惜福。要晓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没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够与他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没奈何要少加亵渎,其余的时节,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不可把秽气熏他,不可把恶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会像阙里侯,度得好种出来了。
  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说这些好妇人是天教我磨灭他的,不怕走到那里去!要晓得磨灭好妇人的男子,不是你一个;磨灭好妇人的道路,也不是这一条。万一阎王不曾禁锢他终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来害你,这两桩事就是红颜女子做得出的。
  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自己又会供养佳人,所以后来得此美报。不然,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也就勾他了。
  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这一回是处常的了,还有一回处变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分解。
卷六 遭风遇盗致奇赢 让本还财成巨富
  诗云:
  从来形体不欺人,燕颔封侯果是真。
  亏得世人皮相好,能容豪杰隐风尘。
  前面那一回讲的是“命”了,这一回却说个“相字”。相与命这两件东西,是造化生人的时节搭配定的。半斤的八字,还你半斤的相貌;四两的八字,还你四两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弹过的一般,不知怎么这样相称。若把两桩较量起来,赋形的手段比赋命更巧。
  怎见得他巧处?世上人八字相同的还多,任你刻数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几个;只有这相貌,亿万苍生之内,再没有两个一样的。随你相似到底,走到一处,自然会异样起来。所以古语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这不同的所在已见他的巧了。
  谁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见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处的地方也相同,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贵贱贤愚相去有天渊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样,好颠倒人的眼睛,所以为妙。
  当初仲尼貌似阳虎,蔡邕貌似虎贲。仲尼是个至圣,阳虎是个权奸;蔡邕是个富贵的文人,虎贲是个下贱的武士,你说那里差到那里?若要把孔子认做圣人,连阳虎也要认做圣人了;若要把虎贲认做贱相,连蔡邕也要认做贱相了。
  这四个人的相貌虽然毕竟有些分辨,只是这些凡夫俗眼那里识别得来?从来负奇磊落之士,个个都恨世多肉眼,不识英雄。
  我说这些肉眼是造化生来护持英雄的,只该感他,不该恨他。若使该做帝王的人个个知道他是帝王,能做豪杰的人个个认得他是豪杰,这个帝王、豪杰一定做不成了。项羽知道沛公该有天下,那鸿门宴上岂肯放他潜归?淮阴少年知道韩信后为齐王,那胯下之时岂肯留他性命?亏得这些肉眼,才隐藏得过那些异人。
  还有一说,若使后来该富贵的人都晓得他后来富贵,个个去趋奉他,周济他,他就预先要骄奢淫欲起来了,那里还肯警心惕虑,刺股悬梁,造到那富贵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处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过。
  如今却说一个人相法极高,遇着两个面貌一样的,一个该贫,一个该富,他却能分别出来。后来恰好合着他的相法,与前边敷演的话句句相反,方才叫做异闻。
  弘治年间,广东广州南海县,有个财主姓杨,因他家资有百万之富,人都称他为杨百万。当初原以飘洋起家,后来晓得飘洋是桩险事,就回过头来,坐在家中,单以放债为事。
  只是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第一桩,利钱与开当铺的不同。当铺里面当一两二两,是三分起息,若当到十两二十两,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个案道:借得少的毕竟是个穷人,那里纳得重利钱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况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去利来,便多取他些也不为虐。所以他的利钱,论十的是一分,论百的是二分,论千的是三分。人都说他不是生财,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没有一个赖他的。
  第二桩,收放都有个日期,不肯零星交兑。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余的日子,坐在家中与人打双陆、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规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缠扰他。
  第三桩一发古怪,他借银子与人,也不问你为人信实不信实,也不估你家私还得起还不起,只是看人的相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济,票上写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齐整,票上写一倍,他还借两倍与你,一双眼睛竟是两块试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为人的好歹,衣禄的厚薄,他都了然于胸中。
  这个术法别人拿去趁钱,他却拿来放债,其实放债放得着,一般也是趁钱。当初唐朝李世勣在军中选将,要相那面貌丰厚、像个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人,一个也不用。人问他甚么原故?他道薄福之人,岂可以成功名?也就是这个道理。杨百万只因有些相法,所以借去的银子,再没有一注落空。
  那时节南海县中有个百姓,姓秦名世良,是个儒家之子。少年也读书赴考,后来因家事消条,不能糊口,只得废了举业,开个极小的铺子,卖些草纸灯心之类。
  常常因手头乏钞,要问杨百万借些本钱,只怕他的眼睛利害,万一相得不好,当面奚落几句,岂不被人轻贱?所以只管苦挨。挨到后面,一日穷似一日,有些过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还要拿了银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费一文半分,就是银子不肯借,也讨个终身下落了回来,有甚么不好?”就写个五两的借票,等到放银日期走去伺候。
  从清晨立到巳牌时分,只见杨百万走出厅来,前前后后跟了几十个家人,有持笔砚的,有拿算盘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银子的。杨百万走到中厅,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分付一声收票。
  只见有数百人一齐取出票来,挨挤上去,就是府县里放告投文,也没有这等闹热。秦世良也随班拥进,把借票塞与家人收去,立在阶下,听候唱名。
  只见杨百万果然逐个唤将上去,从头至脚相过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为少的,也有改少为多的。那改少为多的,兑完银子走下来,个个都气势昂昂,面上有骄人之色。那改多为少的,银子便接几两下来,看他神情萧索,气色暗然,好象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个个都低头掩面而去。
  秦世良看见这些光景,有些懊悔起来道:“银子不过是借贷,终久要还,又不是白送的,为甚么受人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虑之间,只见并排立着一个借债的人,面貌身材与他一样,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世良道:“他的相貌与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唤上去了。世良定着眼睛看,侧着耳朵听,只见杨百万将此人相过一番,就查票上的数目,却是五百两。杨百万笑道:“兄那里借得五百两起?”那人道:“不肖虽穷,也还有千金薄产,只因在家坐不过,要借些本钱到江湖上走走,这银子是有抵头的,怎见得就还不起?”杨百万道:“兄不要怪我说,你这个尊相,莫说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住。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将来这些尊产少不得同归于尽。不如请回去坐坐,还落得安逸几年,省得受那风霜劳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须说得这等尽情!”计了票子,一路唧唧哝哝,骂将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说了。”竟要讨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唤着名字,只得上去讨一场没趣了下来。
  谁想杨百万看到他的相貌,不觉眼笑眉欢,又把他的手掌扯了一捏,就立起身来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两的数目,大笑起来道:“兄这相尊相,将来的家资不在小弟之下,为甚么只借五两银子?”世良道:“老员外又来取笑了。晚生家里四壁萧然,朝不谋夕,只是这五两银子还愁老员外不肯,怎么说这等过分的话,敢是讥诮晚生么?”杨百万又把他仔细一相道:“岂有此理,兄这个财主,我包得过。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兑去,料想是有得还的。”世良道:“就是老员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担当,这等量加几两罢。”杨百万道:“几两、几十两的生意岂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两去,随你做甚么生意,包管趁钱,还不要你费一些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就是。”说完,就拿笔递与世良改票,世良没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两”字之上加一个”百”字进去。写完,杨百万又留他吃了午饭,把五百两银子兑得齐齐整整,教家人送他回来。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这等奇事,两个人一样的相貌,他有千金产业,尚且一厘不肯借他;我这等一个穷鬼,就拚五百两银子放在我身上,难道我果然会做财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拚得放这样飘海的本钱,我也拚得去做飘海的生意。闻得他的人家原是洋里做起来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里去试试。”就与走番的客人商议,说要买些小货,跟去看看外洋的风光。众人因他是读过书的,笔下来得,有用着他的去处,就许了相带同行,还不要他出盘费。世良喜极,就将五百两银子都买了绸缎,随众一齐下船。
  他平日的笔头极勤,随你甚么东西,定要涂几个字在上面。又因当初读书时节,刻了几方图书,后来不习举业,没有用处,捏在手中,不住的东印西印,这也是书呆子的惯相。
  一日舟中无事,将自己绸缎解开,逐匹上用一颗图书,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写”南海秦记”四个大字。众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钱忒大,宝货忒多,也该做个记号,省得别人冒认了去。”世良脸上羞得通红,正要掩饰几句,忽听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云起了,要起风暴,书收进岛去。”那些水手听见,一齐立起身来,落篷的落篷,摇橹的摇橹,刚刚收进一个岛内,果然怪风大作,雷雨齐来,后船收不及的,翻了几只。世良同满船客人,个个张牙吐舌,都说亏舵工收船得早。等了两个时辰,依旧青天皎洁。
  正要开船,只见岛中走出一伙强盗,虽不上十余人,却个个身长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来,喝道:“快拿银子买命!”众人看见势头不好,一齐跪下道:“我们的银子都买了货物,腰间盘费有限,尽数取去就是。”只见有个头目立在岸上,须长耳大,一表人材,对众人道:“我只要货物,不要银子,银子赏你们做盘费转去,可将货物尽搬上来。”众强盗得了钧令,一齐动手,不上数刻,剩得一只空船。头目道:“放你们去罢。”驾掌曳起风篷,方才离了虎穴。满船客人个个都号啕痛哭,埋怨道:“不该带了个没时运的人,累得大家晦气。”世良又恨自家命穷,又受别人埋怨,又虑杨百万这注本钱如何下落,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上数日,依旧到了家中。思量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如今本钱劫去,也要与他说个明白,难道躲得过世不成?“只得走到杨百万家。
  恰好遇着个收银的日子,那天平里面,铿铿锵锵,好象戏台上的锣鼓,响个不住。等得他收完,已是将要点灯的时候。世良面上无颜,巴不得暗中相见。
  杨百万见他走到面前,吃一惊道:“你做甚么生意,这等回头得快?就是得利,也该再做几转,难道就拿来还我不成?“世良听见,一发羞上加羞,说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后开谈,少不得是”惭愧”二字起头,就把买货飘洋、避风遇盗的话说了一遍,深深唱个喏道:“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负老员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待来世变为犬马,偿还恩债。”说完,立在旁边,低头下气,不知杨百万怎么发作,非骂即打。
  谁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个笑脸道:“胜败乃兵家之常。做生意的人,失风遇盗之事,那里保得没有遭把?就是学生当初飘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着一两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这一次受惊,就冷了求财之念。譬如掷骰子的,一次大输,必有一次大赢。我如今再借五百两与你,你再拿去飘洋,还你一本数十利。”世良听见,笑起来道:“老员外,你的本钱一次丢不怕,还要丢第二次么?”杨百万道:“我若不扶持你做个财主,人都要笑我没有眼睛。你放心兑去,只要把胆放泼些,不要说不是自己的本钱,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开了。自古道:‘貌不亏人。’有你这个尊相,偷也偷个财主来。今晚且别,明日是放银的日期,我预先兑五百两等你。”世良别了。到第二日,当真又写一张借票,随众走去。只见果然有五百两银子封在那边,上面写一笔道:大富长者秦世良客本。
  众人的银子都不曾发,杨百万先取这一宗,当众人交与世良道:“银子你收去,我还有一句先凶后吉的话分付你。万一这注银子又有差池,你还来问我借。我的眼睛再不会错的,任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住。”众人都把他细看,也有赞叹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则声的,都要办着眼睛看他做财主。
  世良谢了杨百万回来,算计道:“他的意思极好,只是分付的话决不可依。他教我把胆放泼些,我前番只因泼坏了事,如今怎么还好泼得?况且财主口里的话极是有准的,他言才那先凶后吉的言语,不是甚么好采头,切记要谨慎。飘洋的险事断然不可再试了,就是做别的生意,也要留个退步。我如今把二百两封好了,掘个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两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没有惊吓,到第二次一齐带去作本。万一时运不通,又遇着意外之事,还留得一小半,回来又好别寻生理。”算计定了,就将二百两藏入地窖,三百两束缚随身,竟往湖广贩米。
  路上搭着一个老汉同行,年纪有六十多岁,说家主是襄阳府的经历,因解粮进京,回来遇着响马,把回批劫去。到省禀军门,军门不信,将家主禁在狱中。如今要进京去干文书来知会,只是衙门使用与往来盘费,须得三百余金。家主是个穷官,不能料理,将来决有性命之忧。说了一遍,竟泪下起来。
  世良见他是个义仆,十分怜悯,只是爱莫能助,与他同行同宿,过了几晚。一日宿在饭店,天明起来束将,不见了一个盛银子的顺袋。世良大惊,说店中有贼。主人家查点客人,单少了那个同行的老汉。
  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赶了许多路,并无踪影,只得捶胸顿足,哭了一场,依旧回家。心上思量道:“亏我留下退步,若依了财主的话,如今屁也没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银子掘将起来仍往湖广贩米。
  到了地头,寻个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货。一日见行中有个客人,面貌身材与世良相似,听他说话,也是广东的声音,世良问道:“兄数月之前,可曾问杨百万借银子么?”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边,听见他说兄的话过于莽戆,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各人道:“他的话虽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过之后,弄出一桩人命官司,千金薄产费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将余剩田地卖了二百金,出来做客。若趁钱便好,万一折本,就要合着他的话了。”世良道:“他的话断凶便有准,断吉一些也不验。”就将杨百万许他做财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话细说一番。
  那客人道:“我闻得他相中一人,说将来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这等失敬了。”就问世良的姓名,世良对他说过,少不得也回问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县西乡居住。”世良道:“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缘分。兄若不弃,我两个结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杨百万的相法,老兄乃异日之陶朱,小弟实将来之饿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两人办下三牲,写出年纪生日,世芳为兄,世良为弟,就在神前结了金石之盟。两个搬做一房,日间促膝而谈,夜间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绸缪。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请兑银子买货。”世良尽为弟之道,让世芳先买。世芳进去取银子,忽然大叫起来道:“不好了,银子被人偷去了!”走出来埋怨主人道:“我房里并无别人往来,毕竟是你家小厮送茶送饭,看在眼里,套开锁来取去了。我这二百两不是银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来,我就死在你家,决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厮俱是亲丁,决无做贼之理。这主银子毕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里面去查,查不出来,然后鸣神发咒,我主人家是没得赔的。”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这个舍弟,他难道做这样歹事不成?”主人道:“你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结拜的,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里面,无所不至的事都做出来,就是你信得他过,我也信他不过。”世良道:“这等说,明明是我偷来了,何不将我的行李取出来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气忿忿走进房去,把行李尽搬出来,教世芳搜。
  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开了顺袋,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我自己的二百两,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么他是二百两,你恰好也是二百两,难道一些零头都没有?这也有些可疑。”就问世芳道:“你的银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数,可还记得?”世芳道:“我的银子是血产卖来的,与性命一般,怎么记不得?”就把封数件数说了一遍。主人家又问世良道:“你的封数件数也要说来,看对不对。”世良的银子原是借来就分开的,藏在地下已经两月,后面取出来见原封不动,就不曾解开,如今那里记得?就答应道:“我的银子藏多时了,封数便记得,件数却记不得。”主人家道:“看兄这个光景,也不像有银子藏多时的,这句话一发可疑。如今只看与他的件数对不对就知道了。”竟把银子拆开一看,恰好与世芳说的封数件数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还有甚么辨得?”就把银子递与世芳,世芳又细细看了一遍道:“数目也相同,银水也相似,只是纸包与字迹全然不是,也还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这样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难道不会换几张纸包包,写几个字混混?如今银子查出来了,随你认不认,只是不要胡赖我家小厮。”说完,竟进去了。世良气得目定口呆,有话也说不出。
  世芳道:“贤弟,这桩事教劣兄也难处。欲待不认,我的银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难存,欲待认了,又恐有屈贤弟。如今只得用个两全之法。大家认些晦气,各分一半去做本钱,胡卢提结了这个局罢。”世良道:“岂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银子,老兄分毫认不得;若是老兄的银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义,只有这项银子是仗不得义的。老兄若仗义让与小弟,就是独为君子;小弟若仗义让与老兄,就是甘为小人了。”世芳道:“这等怎么处?”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于神。若是老兄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你的,小弟情愿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我的,老兄也就说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宁可别处请罪了。”世芳道:“贤弟不消这等固执,管仲是千古的贤人,他当初与鲍叔交财也有糊涂的时节。鲍叔知道他家贫,也朦胧不加责备。如今神圣面前不是儿戏得的,还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两个人争论不止,那些众客人与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银子,怎么有得分与他?“又对世良道:“我这行里是财帛聚会的所在,不便容你这等匪人,快把饭钱算算称还了走。”世良是个有血性的人,那里受得这样话起?就去请了城隍、关圣两分纸马,对天跪拜道:“这项银两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别人一句。拜完,将饭帐一算,立刻称还,背了包裹就走。
  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瞒了众人,分那一百两,赶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
  别了世芳,竟回南海,依旧去见杨百万,哭诉自己命穷,不堪扶植,辜负两番周济之恩,惭愧无地。说话之间,露出许多不安之态。
  杨百万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还要把银子借他,被他再三辞脱。从此以后,纠集几个蒙童学生处馆过日。
  那些地方邻里因杨百万许他做财主,就把”财主”二字做了他的别号,遇见了也不称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财主”,一来笑他不替杨百万争气,二来见得杨百万的眼睛也会相错了人。
  却说秦世芳自别世良之后,要将银子买米,不想因世良迟了一日,米被别人买去了,止剩下几百担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买,又有几日等货,不如买下来,自己砻做米,一般好装去卖,省得耽搁工夫。”世芳道:“也说得是。”就尽二百两银子买了。
  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砻,竟将稻子搬运下船,要思量装到地头,舂做米卖。
  不想那一年淮扬两府饥馑异常,家家户户做种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种之际,一粒也无,稻子竟卖到五两一担。世芳货到,千人万人争买,就是珍珠也没有这等值钱。不上半月工夫,卖了一本十利,二百两银子变做二千,不知那里说起。
  又在扬州买了一宗茶,装到京师去卖。京师一向只吃松萝,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发热口干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叶竟当了药卖。不上数月,又是一本十利。
  世芳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杨百万的说话,竟是狗屁,恨不得飞到家中,问他的嘴。
  就在京师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货,带到杨州发卖。虽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个四五分钱。此时连本算来,将有三万之数,又往苏州做绸缎,带回广东。
  不一日到了自家门前,货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进去。妻子见他回来,大惊小怪的问道:“你这一向在那里,做些甚么勾当?”世芳道:“我出门去做生意,你难道不晓得,要问起来?”妻子道:“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个大财主了。”妻子一发大惊道:“这等你本钱都没有,把甚么趁来的?”世芳道:“你的话好不明白,我把田地卖了二百两银子,带去做生意的,怎么说本钱都没有?”妻子道:“你那二百两银子现在家中,何曾带去?“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着眼睛相妻子。
  妻子道:“你那日出门之后,我晚间上床去睡,在枕头边摸着一封银子,就是那宗田价。只说你本钱掉在家中,毕竟要回来取,谁知望了一向,再不见到。我只怕你没有盘费,流落在异乡,你怎么到会做起财主来?”世芳呆了半日,方才叹一口气道:“银子便趁了这些,负心人也做得勾了。”妻子问甚么原故,世芳就将下处寻不见银,疑世良偷去的话说了一遍。
  妻子道:“这等你的本钱是那个人的银子了。银子虽是他的,时运却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这二百两送去还他就是。”世芳道:“岂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这注本钱,莫说做生意,就是盘缠也没得回来。那时节把他的银子错来也罢了,还教他认一个贼去。仔细想来,我成得个甚么人?如今只有一说,将本利一齐送去还他,随他多少分些与我,一来赔他当日之罪,二来也见我不是有意负心,这才是个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这注银子,怎么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与他,他只说自己本钱上生出来的,也决不感激你,为甚么做这样呆事?”世芳见妻子不明道理,随口答应了几句,当晚把货物留在舟中,不发上岸,只说装到别处去卖。次日杀了猪羊,还个愿心,请邻舍吃钟喜酒。第三日坐了货船,竟往南海去访世良的踪迹。
  问到他家,只见一间稀破的茅屋,几堵倾塌的土墙,两扇柴门,上面贴一副对联道:数奇甘忍辱,形秽且藏羞。
  世芳见了,知道为他而发,甚是不安。推开门来,只见许多蒙童坐在那边写字,世良朝外坐了打瞌睡,衣衫甚是褴褛。世芳走到面前,叫一声:“贤弟醒来!”世良吓出一身冷汗,还像世芳赶来羞辱他的一般,连忙走下来作揖,口里千惭愧、万惭愧。
  世芳作了一个揖,竟跪下来磕头,口里只说“劣兄该死”。世良不知那头事发,也跪下来对拜。拜完了,分宾主坐下。
  世良问道:“老兄一向生意好么?”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钱,不上一年,做了上百个对合,这都是贤弟的福分。劣史今日一来负荆请罪,二来连本连利送来交还原主,请贤弟验收。”世良大惊道:“这是甚么说话?”世芳把到家见妻子,说本钱不曾带去的话,述了一遍。
  世良笑一笑道:“这等说来,小弟的贼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长久,尽可隐瞒,老兄肯说出来,足见盛德。小弟是一个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个贼名,也是桩侥幸之事,心领盛情了。”世芳道:“说那里话,劣兄若不是贤弟的本钱,莫说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岂有负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万之数,都买了绸缎,现有舟中,贤弟请去发了上来。劣兄虽然去一年工夫,也不过是侥天之幸,不曾受甚么辛苦。贤弟若念结义之情,多少见惠数百金,为心力之费则可;若还推辞不受,是自己独为君子,教劣兄做贪财负义的小人了。”
  说完,竟扯世良去收货。
  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矫情,世上那有自己求来的富贵,舍与别人之理!古人常说:‘不义取财,如以身为沟壑。’小弟若受了这些东西,只当把身子做了毛坑,凡世间不洁之物,都可以丢来了。这是断然不要的。”世芳变起脸来道:“贤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绸缎发上来,堆在空野之中,买几担干柴,放一把火,烧去就是。”世良见他言词太执,只得陪个笑脸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馆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领些就是。”一边说,一边扯学生到旁边,唧唧哝哝的商议,无非是要预支束修,好做东道主人之意。
  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过来道:“贤弟不消费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还个小愿,现带些祭余在船上,取来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晓得束修预支不来,落得老实些,做个主人扰客。当晚叙旧谈心,欢畅不了。
  说话之间,偶然谈起杨百万来。世芳道:“他空负半生风鉴之名,一些眼力也没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见了。他说我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产,同归于尽。我坐家的命虽然不好,做生意的时运却甚亨通。如今这些货物虽不是自己的东西,料贤弟是仗义之人,多少决分些与我,我拿去营运起来,怕不挣个小小人家?可见他口里的话都是精胡说的。我明日要去问他的口,贤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甚么言语支吾?”世良道:“我去到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银子,本利全无,不好见面。”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万,还愁甚么一千?明日就当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发些绸缎还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极说得是。”两个睡了一晚,次日是杨百万放银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问他,他决要赖口,说去年并无此话,你难道好替我证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写一张借票,只说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若不肯,然后翻出陈话来,取笑他一场,使他无言对我,然后畅快。”算计定了,就写票同世良走去,依旧照前番的规矩,先把票子递了,伺候唱名。
  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装做失志落魄的模样,走上去等他相。杨百万从头至脚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脸上仔仔细细了半个时辰,就对家人道:“兑与他不妨,还得起的。”世芳道:“老员外相仔细些,万一银子放落空不要懊悔。”杨百万道:“若是去年借与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会落空的。”世芳道:“原来老员外也认得是去年借过的。既然如此,同时一个人,为甚么去年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难道我的脸上多生出一双耳朵,另长出一个鼻子来了不成?”杨百万道:“论你相貌,是个彻底的穷人,只是脸上气色比去年大不相同。
  去年是一团的滞气,不但生意不趁钱,还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银子借你,只好贴你打官司。你如今脸上,不但滞气没有了,又生出许阴骘纹来,毕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这等气色,将来正要发财。你如今莫说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话要分付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须要帮着个大财主,与他合做生意,沾些时运过来,还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单枪独马去做,虽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蝇头小利而已。”世芳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悚然,不觉跪下来道:“老员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点化众生的,敢不下拜。”杨百万扶起来道:“怎见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来借银子,是来问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员外说着,不但不敢问口,竟要写伏便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后来卖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带去,错把世良的银子认做本钱,拿去做生意屡次得采,回来知道原故,将本利送还世良的话,备细说过一遍。
  世良也走过去说:“去湖广相遇的,就是这位仁兄。他如今连本利送还我,我决无受他之理。烦老员外劝他将货物装回,省得陷人于不义。”杨百万听了,仰天大笑一顿,对众人道:“我杨老儿的眼睛可会错么?”指着世良道:“我去年原说他,随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住。如今折本折出上万银子来,可是折出来的财主么?我又说他不要费一毫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如今别人替他走过千山万水,趁了银子送上门来,可是个安逸财主么?”阶下立着数百人,齐声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说秦兄该下跪,连我们都要拜服了。”杨百万又仰天笑了一顿,对世良道:“这主钱财,你要辞也辞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讲,他若不发这片好心,做这桩好事,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也依旧会去的。我如今替你酌处,一个出了本钱,一个费了心力,对半均分,再没得说。
  世芳道:“既蒙老员外分付,不敢不遵。只是这项本钱,原是他借老员外的,利钱自然该在公帐里除,难道教他独认不成?”杨百万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钱一算,连本结个总帐,共该一千三百两,世芳要一总除还,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两,其余的你不曾见面,难道强盗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认不成?”杨百万道:“一发说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两的本利。世芳教人发了几箱绸缎,替他交明白了。杨百万又替他把船上货物对半分开,世良的发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当晚杨百万大排筵席,做戏相待,一来旌奖他二人尚义,二来夸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别了世良,将一半货物装载回去。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两扇大门忽然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进去问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连天,问他甚么缘故?妻子道:“自从你去之后,夜间有上百强盗打进门来,说你有几万银子到家,将我捆了,教拿银子买命。我说银子货物都是丈夫带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浑身紫胀,命在须臾。”世芳听了,叹口气道:“杨百万活神仙也!他说我若不起这点好心,银子终久要去,如今一发验了。若不是我装去还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强盗劫去。这等看起来,我落得做了一个好人,还拾到一半货物。”妻子道:“如今有了这些东西,乡间断然住不得了,趁早进城去。”世芳道:“杨百万原教我帮着个财主,沾他些时运。我如今看来,以前的时运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进城去,依傍着他,莫说再趁大钱,就是保得住这些身家,也勾得紧了。”就把家伙什物连妻子一齐搬下货船,依旧载到城中,与世良合买一所厅房同住。结契的朋友做了合产的兄弟,况且面貌又不差,不认得的竟说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与世芳商议道:“这些绸缎在本处变卖没有甚么利钱,你何不同了飘洋的客人到番里去走走,趁着好时运,或者飘得着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与世良照管,将两家分开的货物依旧合将拢来,世芳载去飘洋不提。
  却说南海到了一个新知县,是个贡士出身,由府幕升来的。到任不多时,就差人访问:“这边有个百姓,叫做秦世良,请来相会。”差人问到世良家里,世良道:“我与他并无相识,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决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进去见见。”就把世良扯到县中,传梆进去。
  知县请进私衙,教世良在书房坐了一会。只见帘里有人张了一张,走将进去,知县才出来相见。世良要跪,知县不肯,竟与他分庭抗礼,对面送坐。
  把世良的家世问了一遍,就道:“本县闻得台兄是个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请来相会。以后不要拘官民之礼,地方的利弊常来赐教,就是人有甚么分上相央,只要顺理,本县也肯用情,不必过于廉介。”世良谢了出去,思量道:“我与他无一面之交,又没有人举荐,这是那里说起,难道是我前世的父亲不成?”隔了几时,又请进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见知县礼貌他,那个不趋奉,有事就来相央。替他进个徽号,叫做“白衣乡绅”。坏法的钱他也不趁,顺礼的事他也不辞,不上一年,受了知县五六千金之惠。
  一日进去吃酒,谈到绸缪之处,世良问道:“治民与老爷前世无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爷为甚么缘故一到就问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厌,求老爷说个明白,好待治民放心。”知县道:“这个缘故论礼是不该说破的,我见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决不替我张扬,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广襄阳府的经历,只因解粮进京,转来失了回批,军门把我监禁在狱。我着个老仆进京干部文来知会,老仆因我是个穷官,没有银子料理,与兄路上同行,见兄有三百两银子带在身边,他只因救主心坚,就做了桩不良之事,把兄的银子拐进京去,替我干了部文下来,我才能够复还原职。我初意原要设处这项银子,差人送来奉还的,不想机缘凑巧,我就升了这边的知县,所以一到就请兄相会。又怕别人来冒认,所以留在书房,教老仆在帘里识认,认得是了,我才出来相会。后来用些小情,不过是补还前债的意思,没有甚么他心。”说完了,就叫老仆出来,磕头谢罪。
  世良扶起道:“这等你是个义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别了知县出去,绝口不提,自此以后往来愈加稠密。
  却说世芳开船之后,遇了顺风,不上一月,飘到朝鲜。一般也像中国,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寻人发卖。一日闻得公主府中要买绸缎,行家领世芳送货上门,请驸马出来验货。
  那驸马耳大须长,绝好一个人品,会说中国的话,问世芳道:“你是那里人?叫甚么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驸马道:“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么?”世芳道:“正是。不知千岁那里和他熟?”驸马道:“我也是中国人,当初因飘洋坏了船只,货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该死,抱住一块船板浮入岛内。因手头没有本钱,得招集几个弟兄,劫些货物作本。后面来到这边,本处国王见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驸马。我一向要把劫来的资本,加利寄还中国之人,只是不晓得原主的名字。内中有一宗绸缎,上面有秦世良的图书字号,所以留心访问,今日恰好遇着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还他十倍,烦你带去与他。你的货不消别卖,我都
  替你用就是了。”说完,教人收进去,分付明日来领价。
  世芳过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发出两宗银子,一宗是昨日的货价,一宗是寄还世良的资本。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货。不数日买完,发下本船,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广州。
  世良见世芳回来,不胜之喜,只晓得这次飘洋得利,还不晓得讨了陈帐回来。世芳对他细说,方才惊喜不了。常常对着镜子自己笑道:“不信我这等一个相貌,就有这许多奇福。奇福又都从祸里得来,所以更不可解。银子被人冒认了去,加上百倍送还,这也勾得紧了。谁想遇着的拐子,又是个孝顺拐子,撞着的强盗,又是个忠厚强盗,个个都肯还起冷帐来,那里有这样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到此时还不曾娶妻。杨百万十分爱他,有个女儿新寡,就与他结了亲。妆奁甚厚,一发锦上添花。与世芳到老同居,不分尔我。后来直富了三代才住。
  看官,你说这桩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来,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后来毕竟发积,粪土也会变做黄金;照秦世芳看起来,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会发积,饿莩可以做得财主。
  我这一回小说,就是一本相书,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镜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说了,万一尊容欠好,须要千方百计弄出些阴骘纹来,富贵自然不求而至了。
卷七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
  词云:
  妒妇有方可治,懦夫无药堪医。闺中强悍不由妻,尽是男儿纵起。菩萨何曾怒目,金刚自去低眉。蛇头鳖颈失前威,那怕龙身豹尾。
  右调《西江月》
  这首词专为惧内之人而作。世间惧内的男子,动不动怨天恨地,说氤氲使者配合不均,强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这等温柔软款、没有性气的人,正该配个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他也不忍陵下,做个上和下睦,妇唱夫随,冠冠冕冕的过他一世,有甚么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选个强硬的妇人来欺压我。一日压下一寸来,十日压下一尺来,压到后面,连寸夫尺夫都称不得了,那里还算得个丈夫?这是俱内之人说不出的苦楚。
  据我看来,天地之间只有爬不起的男子,没有压不倒的妇人。做男子的秉阳刚之气而生,没有不强硬之理;做妇人的秉阴柔之气而生,没有不软弱之理。以男子之强硬,治妇人之软弱,不但于丈夫有益,亦且于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时节,那一个妇人不喜男子之强硬,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软弱。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觉从天机忽动之际透露出来的。即此一事,就是男子宜刚,妇人宜柔;男子喜软,妇人喜硬的证据了。
  为甚么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他习久成性,爬到丈夫头上来,终日吵吵闹闹,不但男子受苦,连他自己也吃亏。
  竟像携云握雨的时节,妇人越纵横,男子越畏缩,这种苦楚比遭刑受罚更甚一倍。辜负造物一片好心,把两个行乐的身子交付与他,只因当硬者不硬,以致当软者亦不软也。
  我如今先说个强硬丈夫,与后面软弱之人做个领袖,比寻常引子不同,却是两事合为一事,那个软弱之人全亏了这个硬汉,方才爬得起来,不然竟被妻子压下地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这个强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乐初年的人,姓费字隐公,住在浙江衢州府常山县,由进士出身,做到四品黄堂之职。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风,众姬妾莫知醋味。同年的弟兄,相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闻秋千院内有嘻笑之声,不见狮吼堂中有咆哮之气,没有一个不羡慕他。
  他到别人家时,看见夫妻吵闹,听见妻妾相争,就像看戏文、听鼓乐的一般,心上十分快乐,看了又看,听了又听,再舍不得起身。
  同去的人问他甚么原故,他说:“这种光景生平不曾看过,这种声响生平不曾听过,正要借看一看,借听一听,不见此辈之苦,那知自己之乐。见过一遭,走回家去,定有几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弃之而走。”不想四十之外,忽然丧了正室,恐怕姬妾众多,没人弹压,自己出门的进节要嘈杂起来,就托了亲戚朋友,要寻一位半老佳人,做个继室。
  那些亲戚朋友,都是些惧内之人,平日见他讥诮自己,怀恨在心,大家商量起来,要寻个极妒极悍的女子与他续弦,使他说不得嘴。
  有个新寡之妇,年纪不上三十岁,姿貌之美,甲于里中,只是妒悍不过,平日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与个丑陋丫头偷了一次,云收雨散之后,被他看出破绽来,把丈夫叫到面前,三推六问,定要屈打成招,好结果丫鬟的性命。丈夫宁可吃打,只是不招。
  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创出个试验奸情的法子来。分付丫鬟取一碗冷水,放在丈夫面前道:“若还果然无奸,就吃了下去。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鬟,竟不顾自己的性命,连声应道:“敢吃敢吃。”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将下去。
  彼时是炎热天光,那丈夫要侥万一之幸,只说五脏六腑之中尽是署气,以一杯之水救满腹之火,解凉止渴尚且不足,那里有得流入肾经?不知道以水救火则不足,以水济水则有余,热精才去,冷水即来,岂有不病之理?激成一个大阴症,不上三日,就呜呼哀哉尚飨了。
  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只当打翻了醋瓮,成年成月没有一滴沾唇,那里口淡得过?少不得要寻个酿醋之人,就分付媒婆,要寻男子再醮。
  那些惧内之人欢喜不过,大家撺掇费隐公,叫他娶来续弦。费隐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个妒妇,因他有倾国之容,不忍求全责备,竟依众人娶了他。
  众人只说此妇进门,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搅做混浊乾坤,这个说嘴的神仙,料想不能再做了。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为名,都办了眼睛去看他吵闹。
  不想走到门前,竟有笙箫鼓乐之声从内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里面作乐的一般,全是太平气象,没有一毫变乱之形。众人惊诧不已,就叫家人通报。
  家人道:“老爷今日有家宴,言才上席,不好传禀,改日再来罢。”众人走了回去,第三日又来,家人照旧回覆说:“今日又有家宴,不便传禀。”及至第四日走去,家人回覆的话,依旧照前,不改一字。
  众人道:“为甚么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众位小奶奶做主,公请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请众位小奶奶的;今日的酒,又是老爷自己做主,回请大小各位奶奶的。”众人听了,一发惊诧不已,就问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会吃醋的,难道走进门来,竟不露一毫风采,与这些姬妾猫鼠同眠起来不成?”家人道:“进门的时节也甚是强梁,不肯服善,被老爷处治一夜就服贴了。如今好不和气,比前面的奶奶还觉得贤慧些。”众人听了,要学些法则回去处治强梁,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后来制服的原故,细细盘问他。
  家人道:“新奶奶进门,看见许多女子,只说是接亲的妇人,全不介意。及至到了晚上,见他不去,又要陪老爷吃酒,方才知道是妾,就变起脸来道:‘一分人家只有夫妻两个,那里来这许多妇人?我眼里着不得他,快些打发开去!’老爷道:‘若没有几个妇人,只是夫妻一对,竟与挑葱弄菜之人无异了,成得一分甚么人家?我的规矩不是今日做起的,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来的,不曾打发得惯。你若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过来一同饮酒,若还没有福气,请避过一边,看我们作乐。决不因你一个向隅,使我满堂之人不能欢饮,落得不要费心’”大奶奶听了这些话,就爬起身来道:‘既然如此,我是没福的人,快打轿来送我回去。’老爷道:‘我这这分人家是走得进来,走不出去的。我也久闻大名,知道你不好相处。起先说新的时节,还不曾打扫椒房,就设立一座冷宫伺候,喜得不甚相远,就在这卧室之旁。若还不嫌寂寞,请过去安逸几时,等你威怒稍平之后,再过来奉请。’”新奶奶听了这些话,只说是吓他的,掉转头来竟走。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过去,被老爷一声喝住,不许一个相随。等他过去之后,就与众位奶奶上席吃酒。分付家中女戏子,叫他把零出的戏用心做来。”新奶奶走到那边,就放声大哭。老爷又分付梨园,叫把唱曲的声音与他相和。他若哭得轻,便做文戏;他若哭得重,就做武戏。轻清重浊,都要和得均匀,不许参差上下。那边哭了一夜,这边唱了一夜。”及至唱到天明,将要撤席的时节,那边有个丫鬟慌慌张张走过来道:‘新奶奶把一根丝绦系在梁上,相是要寻死了,大家快去劝一劝。’老爷分付众人道:‘你们一个不许来,待我自己去幼。’新奶奶见老爷走到,只说被他吓慌了,当真来幼他,一发做起势来,要去上吊。谁想老爷走进房门,就把门窗户扇尽行关了,不放一人进去。对新奶奶道’方才丫鬟来说,新夫人要想升天,特地过来相送。虽然不曾成亲,娶你过来,也算一场夫妻。临别之际,无以为情,赠你几遍往生神咒,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说了这几句,就坐转身子,把背脊向了他,高声大气念起咒来。一连念了几十遍,再不回头。只说他死了,那里晓得往生神咒是这等灵验的,不但死者听了可以超生,连生者听了也可以免死。新奶奶见他念得发狠,竟不肯上吊起来,说:‘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几时才住!’”老爷笑了一声,掉转头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如今劝你改肠换肚,只当死过一次,再投入身一般,开门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罢。’新奶奶道:‘要我不吃醋,须要放公道些。不要把虚名哄我一个,实惠加与众人。’老爷道:‘决不如此,还你有名有实就是了。’”各位小奶奶见他这种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落得做好人,就敛起分子来,又当贺喜,又当和事,第二日就办酒席,劝他两个成亲。大奶奶做了那一场,怕老爷嫌他妒忌,以后还要贬冷入宫,要整个酒席赔罪他,恐怕各位奶奶耻笑,就以回席众人为名,第三日也办酒筵,吃了半夜。老爷见他悔过自新,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也要回办酒席赔罪他,恐怕名色不好听,只以席两处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还要吃到半夜。如今三处的酒席都已吃完,明日汉有题目了,列位要会老爷,定是明日。”众人听了这些话,都赞叹起来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这般胆量,别人一生一世弄不服的妇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难道天下的妒妇都受他的节制不成?这等看起来,那个妇人叫做醋大王,这个男子又该叫做妒总管了。大话要让他说,神仙要让他做,没本事奈何他。”这些说话被人传播开去,竟把”妒总管”之名做了他的别号。
  他见众人加以美称,也就顾名思义起来,竟以总管自任。看见人家有妒妇,就千方百计要教导男了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风大竞而后止。那些惧内之人,不论官职尊卑,年纪长幼,都要来拜门生,求他传受心法。
  未及一年,竟收了几百个门生。终日登坛说法,把弭止醋之方,细细的传授他。大概说天下的妒妇,不是些无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乱世之奸雄,即治世之能臣,化得他转来,都是绝好的内助,可惜为男子者不能驾驭之耳。
  男子驾驭妇人,要以气魄为主,才术副之,有才术而无气魄。究竟用不出来,与痴蠢之人无异。“气魄”二字是圆通不得的,要从根脚上做起。一次畏惧他,被他夺了气魄去,就不能驾驭妇人,反要受妇人的驾驭了。
  “才术”二字比气魄不同,全要用得灵变,是要因人起见,因事起见,因时起见的。若执了死法行去,不但才术无所施,连气魄都要受累了。以执一之气魄,行圆通之才术,天下古今,无不可化之妒妇矣。
  “诸兄一向受制于尊阃,如今都在丧气落魄之时,才术二字全然用不着。且回去养精蓄锐,把从前失去的气魄逐分逐毫的恢复转来,待气充魄定之后,然后来商量才术。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气魄,三分才术;诸兄们本领不足,只算得个中人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气魄,以七分才术济之,亦可以为成人矣。”那些及门的高足得了真传,个个从气魄做起,做到才术上去。费隐公又会审时度事,因人而施,问他尊阃是那一种人,好做那一种事,到那不先不后的时节,把个法子教导他,没有一个妒妇不被男子压倒。不上三年,数百里内外几有《汝坟》《江汉》之风,“吃醋”二字竟没有人说起。
  只有一个妇人,住在费隐公隔壁,偏要与他作梗,年过四十而无子,不容丈夫娶妾。人都说妒总管的威名,但能服远,而不能制近,费隐公甚以为耻。
  这个妇人叫做淳于氏,丈夫穆子大,是个有名的孝廉。他家惧内之风是祖坟上荫下来的,父传于子,子传于孙,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与费隐公乡、会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对费隐公道:“小弟不肖,做了一世罢软丈夫,不能振拔,可惜这个同年老师不曾认得,如今甚以为悔。只是亡妻虽妒,还妒出个儿子来,不曾使小弟绝后。不像如今的儿妇,除吃醋醋之外,并无他长;做亲二十余年,不曾怀娠一次,又不许小儿买妾,将来必有绝嗣之忧。这个年侄门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万不要拒绝。若还教诲得来,使他做个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个儿子出来,则老年兄之恩德与小北之宗祀,俱不泯矣。”费隐公道:“漠不相关之人,尚且替他筹画,何况同年之子。只要令郎不弃葑菲,肯来相商,还他有后就是”此老回去,正要率领儿子来拜门生,不想被家务缠了几日,又忽然生起病来,不多几时就物故了,迷个年侄门生究竟不曾拜得。
  淳于氏知道左邻右舍没有好人,见了丈夫,定要劝他娶妾,就以守制为名,把丈夫关在家中,一步不许他走动。有时出门拜客,定要送到门前,直待他走过费家,方才进去,其畏妒总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阕之后,穆子大的年纪一发多了,虑后之心十分急切,只得转托朋友替他先容,把费隐公约到别处,方才拜了门生。一来求他传授心事,为此时疗妒之方;二来借他遥作声援,为将来御妒之计。费隐公也把从前的秘诀传授他一番,叫他回去培养气魄。
  穆子大道;“门生所处的时势,与别人不同,娶妾生子之事,一日也迟不得了。若要气充魄定之后,才来商议才术,极少也得三、五年。到那须鬓皓然,精髓告竭的时节,就娶了姬妾来,也用他不着了。还求老师别作商量,想个早间种树、晚上乘凉的法子,才于门生有济。”费隐公想了一会,又对他道:“‘气魄’二字究竟是少不得的,没有浩然之志,如何行得道义出来?如今没奈何,只得用个权宜之法,你自家没有气魄,把学生的气魄借你去用一用。你今日回去,就要把娶妾的话劈空讲起,他若穷究来历,就说是学生的意思,因念同谱之情,不忍令先尊绝后,故有此举。且看他如何答应,再来见我,我自有应变之法。”穆子大道:“若还这等说法,他毕竟要震怒起来,断绝门生的来路,就要求见老师为善后之计,也不能够了。?费隐公道:“他不放你出来,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不必自己亲征,只消几个门下之士,以公讨妒妇为名,赶到府上去,羞辱他一顿,连你也要发作几句,还要逼你离绝他。到那时节,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决不至于有纵无收。只是这桩事情,利于急而不利于缓,一面托人寻亲,一面与他讲话。等他略有肯意,就娶进门,方才没有转变。若还尽了几日,你是个没有气魄的人,就像舞仙童的一般,全看神仙附着他,方才舞弄得起;一刻离了神仙,就要露出本相来,没人畏惧他了。所以这桩事情,再缓不得。”
  穆子大听了这些话,不觉胆壮起来了,把他分付的言语,改头换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去说(音税)那阃内将军。
  走到家中,见了淳于氏,预先耀武扬威,把妒总管的声势着实夸张一遍,渐渐说到他身上来,说:“他征服了醋大王,威名远播,常山县中没有一个妒妇不出来投降,不有儿子的都劝丈夫娶妾。凡是惧内之人,感颂他的恩德,都约齐了去拜门生,竟不通知一声,把我的名字也开在数内。这也罢了,又有许多好事的朋友,要替他广施德化,大家劝我娶小。我再三回绝他,他就成群结党做起武断之事来了,刻了一篇征剿妒妇、公讨忤逆的檄文,各处传谕,说我年近五旬,未有子息,现为妒妇所制,不肯买姬置妾,以危宗祧,使妒总管之德化不能遍及于桑梓。仍限我十日之内,置买侧室。如过期不娶,即系不夫不妇、伤伦败化之人,要一齐打上门来,声其罪而致讨。你说这桩事情好笑不好笑?”淳于氏听了这些话,就翻转面皮来,先骂一顿,方才问他道:“你这些巧话要骗那一个?你这些硬话要吓那一个?我家绝嗣与别人何干,他来逼你娶小?就是男子不敢娶,妇人不容娶,也是仕宦人家的常事,又不是谋反叛逆,为甚么就征剿起来?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轨之事,又惧怕我的法度,不敢胡行,故此假借别人威势来吓制我。我是个不受欺骗、不怕吓制的人,征剿不征剿,且等他上门,我自会抵敌。你从来不敢放肆,今日忽然大胆起来,这个初犯断饶不得,好好跪过来领打!”说了这几句,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要用起家法来。
  穆子大的刑罚往常是受惯的,如今有了靠山,正要处治他,那里还肯受他处治?就像杀猪一般高嘶大喊起来,要等费隐公听见,好发救兵的意思。
  谁想远水救不得近火,倒在火上加起油来。淳于氏道:“你这等叫喊,难道是号召别人来摆布我不成?”竟把丈夫擒倒在地,捏了家法打个不数。
  打完之后,又取一把交椅,朝东而坐,对了费家的宅子,呼了隐公的名字,高声大骂起来道:“你自己要做乌龟,讨了一伙粉头在家里接客,邻舍人家不来笑你也勾了,你倒要勾引别人也做起乌龟来。你劝别人娶小,想是要把自己的粉头出脱与他,多卖几两银子,又好去贩稍的意思。莫说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不敢胡行;就是要讨,也要寻个正气些的,用不着那些骚货。这个主顾落得不要招揽。”骂了一顿,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把他脚色手本,细细的念将出来,说:“你的来历那个不知?你的名头那个不晓?前面的丈夫是你亲手弄杀的,弄死丈夫是你亲手弄杀的,弄死了丈夫还不替他守寡,孝服不曾满,就发起骚来,要想出嫁。这样忍心害理的事,亏你做得出!既出来嫁人,也要存些大体。醋大王的威风,关系天下妇人的体面,只因你一个丧气,使天下的妇人都丧气来,成个甚么体统?嫁过来的时节若还三夜美丽夜不得成亲,然后倒了威风,也还气得你过;只熬得一夜不曾同宿,就去拜倒辕门,使男子得志,还要办酒请罪他,这样丧名败节的事,也亏你做得出!”骂完之后,又去拷打丈夫;定要逼他画了供招,千年万载不敢娶妾,方才住手。
  到了第二日,气愤不过,依旧向着东边,重新骂起。正骂到发兴之处,不想上百个男子一齐拥上门来,一个一拳,就把两扇大门捶得粉碎。一齐叫喊道:“妒妇在那里?快走出来!”
  淳于氏见势头汹涌,知道众怒难犯,口便应他:“我在这里,你们要怎么样?”那个知窍的身子,与那双在行的小脚,却比口嘴不同,一步一步的缩将进去,要拴上房门,为闭关自守之计。又对丈夫道:“你这个失志乌龟,难道看了妻子被众人殴辱不成?”他这句话明明是个求救之意。穆子大怕他识破,故意做些畏缩之形,也随着他的身子要躲进房去,却像自家见了众人,也不免于难的光景,被淳于氏推将出来,竟把房门闭上。
  外面的人听见淳于氏的声气,一步远似一步,知道妇人家胆怯,不敢出头。大家就乘虚而入,一步进似一步,竟打进内室里来。
  穆子大看见众人,做个躲藏不住的光景,方才走去拦住道:“列位虽有盛情,也不该如此,还要分个内外才是。”众人道:“胡说!你这样没用的人,少不得被妒妇磨死,绝了后代,这分人家指日之间就要冰消瓦解了,还有甚么内外?”淳于氏躲在房中,回覆他道:“就是绝了后代,也是命该如此,与列位何干?要你们这等着急。”众人道:“我们众人不是你公公的年侄,就是你丈夫的朋友。朋友绝嗣,就与我们绝嗣一般,怎么不干我事?况且费老师大宣德化,远近的妇人没有一个不改心革面,偏是你这狗妇在近边作梗,其实容你不得,要打死你这狗妇,等丈夫另娶一房,好生儿子。”说了这几句,就骨骨碌碌,打到房门上去,其声如雷,比起先捶门的声势更加利害。只是手法不同,起先用拳头,此时用巴撑,声虽重而势实轻,所以两扇房门再打不碎。
  穆子大故意惊慌直来,跪在众人面前替妻子讨饶。众人道:“既然如此,打便不打,这个妒妇断然容他不得,你快快写封休书,趁我们在这边,休他回去。”淳于氏在里面应道:“我又不犯七出之条,把甚么题目休我?”众人道:“七件里面,你倒犯了三件,还没有题目?”淳于氏道:“那三件?”众人道:“妒是一件,不生子是一件,不孝是一件。这三件之中,那一件是不该出的?”那房门外面现有文房四宝,众人一边说,一边写,到说完的时节,连休书草稿都替他打就了,竟拿住穆子大,要他誊真。
  穆子大不写,众人就千”不孝”、万”乌龟”骂将起来。骂之不已,又扭住他的胸脯,你捶一空拳,我踢一虚脚,做个打草惊蛇之意。丫鬟使婢看见,只说家主果然吃打,都惊慌啼哭起来。
  穆子大叫喊道:“列位不要打,我写就是。”众人放了手,穆子大提起笔来,一挥而就。众人捏了休书,又逼他去雇轿子。
  内中有一个道:“费老师就在隔壁,他家轿夫轿子都是现成的,问他借用一用就是了。”众人道:“也说得是。我们喊了半日,口也干了,大家一齐过去,一来借轿,二来吃茶,略歇一歇力,再来打发妒妇起身。”就一齐走了出去。
  不多一会,有个老妇人走将进来,对着穆子大道:“你家为甚么原故,门都被从打下来?大娘在那里?为甚么不见?”穆子大并不回言,只把指头指着房内。
  那妇人道:“原来躲在里面,这等快请出来,有我在此,不怕那个吃你下去。他若再来放肆,拚我老性命结识他。”淳于氏在门缝里面张了一张,原来是换首饰的妇人,叫做钱二妈,一向在他家走动的。淳于氏就把门缝一开,招了他进去。钱二妈问他原故,他把始末根由,略略说了几句。
  钱二妈道:“这等说起来,是通县的公愤了。自古道:‘从怒难犯。’又都是些举人秀才,不是惹得的,少刻打进房来,连我也不分皂白,老人家吃亏不起,放我出去罢。”淳于氏一把扯住,低声嘱咐他道:“他们就要休我回去,正没个解劝的人,你千万救我一救。”钱二妈道:“怎么样一个救法?你趁此时对我讲,省得众人进来,商量不及。”淳于氏道:“不过开条门路,容他娶一房就是了。”才说得完,那些众人就领着轿子,依旧拥了进来,说:“轿子到了,快些开门!若尺一刻,我们依旧打进来了。”钱二妈道:“列位相公,请息尊怒。我是换首饰的钱二妈,偶然走到的,你们请退一步,待我出来调停。”众人道:“除了打死,只有休的一法,没有甚么调停。”口便这等说,众人的身子却退开了许多。
  钱二妈把门缝一开,走出来道:“列位相公的意思,不过要穆相公娶小。如今是我代做主张,容他娶就是了,何须这等发怒?”众人道:“你的话那里作准,除非妒妇口里明明白白说个’肯’字,我们才罢;不然,定要休他回去,出空了房子,好另娶新人。”说了这一句,又大家罗唣起来,要打的要打,要休的要休,还说临行之际,每人只打一拳,当做送风的筵席。
  钱二妈对着门缝道:“大娘你便依我的话,容他娶一房罢。”淳于氏道:“众人勒逼我做,我其实不许;像你方才好好的劝,我自然肯依。”钱二妈道:“何好?大娘许过了,你们还有甚么说得?”众人道:“这是缓兵之计,不要听他。”钱二妈道:“你们几百位相公动了公愤,一个人一口涎唾,就淹得人死的,怕甚么缓兵之计?难道他骗你回去,好出名告状不成“若还不信,我做保人就是了。”众人道:“既然如此,穆兄不许在家,跟了我们出去,直等寻了亲事,拣了日子,与新人一同进门,省得你在家受气。成亲之日,若有一句话说,少不得从头做起。连你这个保人,也办口棺材伺候。”说完,扯了穆子大,一齐拥出去了。
  淳于氏待众人去后,少不得要咒骂一场,痛哭一顿,这是妇人家的故态,不消细述。
  当晚丈夫不在,就把钱二妈留在家中,一来做伴,二来商议翻招。当不得这个妇人是妒总管的心腹,预先分付定了,把他埋伏在近处,到计穷力竭之际,着他进来收兵的,不但不劝他翻招,还说许多利害的话,使他慑服到底。
  却说众人拥了穆子大,不往别处,竟到费隐公家,把征服妒妇、面取供招的话回覆了一遍。费隐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又替他分付家人,遍访女色。家人去了几日,回来覆命道:“访得有两个妇人,都有绝色,媒婆支知会了。但不知是老爷代相,还是穆相公自己去相?”费隐公道:“穆相公生平惧内,不曾见过妇人,那里知道好歹?有心娶妾,索性娶个好的,不然空费了这个名色,又枉费我一片心机,竟是我去代相罢了。”自己坐着轿子,出去相了半日,回来对穆子大道:“也是兄的造他,两个妇人都是尤物,我相了半日,不能定其去取,不如都用了罢。”穆子大道:“岂有此理,就娶一个也是万幸的了,非老师大力决不至此。一之已甚,其可再乎?”费隐公道:“一锄头也是动土,两锄头也是动土,我有心做个恶人,索性教你享福到底。况且你娶妾一事,原为生子而设,怎见得娶来那一个就断会生?万一与尊阃一般不能生育,又要央我做起事来,那样发棠之请,就不敢从命了。你若都娶回去,一个不生,还有一个做了备卷;若还两个都生,一发是桩好事,难道中年得子,还怕他多了不成?”穆子大见他说得有理,就不怕折福,居然僭妄起来,竟把两个佳人一齐聘了。
  费隐公拣个好日,把以前出力的门生一齐传到,好送他过去成亲。临行之际又问他道:“前日吵闹的时节,你知道我分付众人扯你出来的意思么?”穆子大道:“门生不知,正要请教。”费隐公道:“总是因你没有气魄,恐怕离了众人,决要露出本相来,被他看破浅深,这娶妾之事就依旧不稳了,所以带你出来,使他不知虚实。如今送你三个进门,只当把皇帝扶上龙床,文官武将的事都做完了,这个皇帝要你自家去做,众人的气力着不到你身上来。就是起兵剿妒之事,也不是真正义举,止可一试,不可再试的。从今以后,你须要自家争气,把别人的气魄认做自己的气魄,一句话也讲错不得,一桩事也做错不得;若还并了一着,又等他爬到头来,不但前功尽弃,连那两位佳人还不知死所。这番阴骘都归到我身上来,不是为好,反是造孽了。你须要谨记此言,不可忽略。”穆子大道:“门生受老师再造之恩,只当重做一世人了,怎敢不图振作?从今以后,强将部下无弱兵,断断不失门墙之体,求老师放心。”费隐公分付之后,等两乘轿子抬到门前,叫他随了新人一齐进去。
  淳于氏起先只许一个,如今见了一双,况且又美到极处,一个抵得几个的,竟把眉毛气得直竖,就当了众人发作起来,说:“许了娶,不容他娶,就是我的不是;许他娶一个,如今娶起两个来,这是谁的不是?众人请讲一讲。”众人道:“一个娶得,十个也娶得了,岂但两个?难道你要借端生事,好赶他出去不成?”大家又鼓噪起来,把以前的声势从新做起。淳于氏也不肯甘心,竟要拚了性命,与众人抵敌。亏得钱二妈夹在中间,做好做歹,替他排难解纷,这桩好事才不致于决裂。
  钱二妈等众人去后,把淳于氏扯进房中,再三苦劝,又与他抵足而眠,使他不见所见,不闻所闻,竟像吃酒醉的一般,鹘鹘突突过了一夜。
  穆子大倚了众人的虎威,不顾天颜咫尺,竟在辇毂之旁做起越礼犯分的事来,把两副铺盖并做一床,大家共枕同眠,叠成一个”磊”字。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忽然骄奢淫欲,享起王侯天子之福来。你说他这场春梦从那里做起?到了第二日,也亏他胆力兼雄,智勇俱备,惟恐淳于氏要絮聒他,故意寻些事端,打张骂李,把手下的丫鬟仆人个个都整饬一番,要使家主婆听见,知道他帽儿向前,今年不比往年的意思,竟把众人去了丢下来的余气剩魄,整整使了一日。淳于氏只道他有恃而然,恐怕一有响动,又要激起事来,只得随他舞弄,阳为不知,在房中坐了一日。
  到第三日上,少不得两位新人要请他出来,同拜三朝。及至走到堂前,与穆子大立在一处,各人抬头一看,不觉四滴眼泪一齐流下肋来,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会。哭到后面,知道掩饰不来,索性搂做一团,号号啕啕哭个尺兴。
  这是甚么原故?只因他夫妻两口做亲二十余年,不曾相骂一场,不曾分宿一夜,穆子大自从吵闹之后,就随了众人出去,成亲之日虽然进来,也不曾与他会面,直到此时方才聚一处,两片慈心一齐发动起来,倒是男子的眼皮预先红起。
  穆子大成亲之夜,还怕众人去后,自己孤立少援,两处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即使紧闭重关,死守一处,少不得有一处受亏,所以把两床铺盖并做一床,全是为此,要做个联兵御敌之计。
  谁想波恬浪息,桴鼓不鸣,不但没有烽火之惊,还带挈他在中军帐里享了一夜帝王之福。你说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当晚虽然感激,还说他这片好意未必出于自然,都是钱二妈挽回之力,焉知不是他要起兵,为左右之人所制,要养精蓄锐,等扯劝的人去了,然后与他为难也不可知,所以第二日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全是为此,要做个先声夺从之计。
  谁想他偃旗息鼓,绝不撄锋,不但不做骄兵,连应兵也不肯做,使自己唱凯而旋,以致两位新妇替他颂德称功,奏了一夜武成之乐。你说穆子大心上怜悯他不怜悯他?此时见了,以二十余年不曾反目的夫妻,忽然吴越了许久,又新被这些德化,所以不知不觉做了被感的豚鱼,先对他流起泪来。妇人家的眼泪又比男子不同,时时刻刻放在眼里伺修,要用就流下来,不用就收上去,随你甚么男子,再哭不过妇人。
  所以这一次的哭法,虽是穆子大占先,究竟不能持久,淳于氏才哭动头,他眼泪就有些告竭了。见妻子哭得可怜,自己陪他不过,就叫两个新人跪下相劝。淳于氏的威风倒了几日,才讨得他这点赢头,也不好十分自大,就把两个一齐扶起,与他同拜三朝,礼貌之间,十分优待。穆子大看了,竟把自己当做神仙,却像从今以后不但朋友用不着,连隔壁的妒总管都要禅位与他,这一世的门生,自然收不尽了。
  当晚就别了新人,与淳于氏复敦旧好,少不得把请罪的筵席,放在情兴里面干折与他,不像费老师公请一家,使吃亏之人不能独享。
  淳于氏的筵席,不但与醋大王不同,不肯花钱费钞,连”情兴”二字也不肯破悭。知道他是喜哭的人,只把眼泪去结识他,使他陪哭不过,定要想个止泪之方。新人不在面前,少不得要自己下跪,再讨他些赢头到手,那以前失去的威风就不怕不复了。
  等他完事之后,不知不觉就啼哭起来。此时的眼泪,不像日间流得汹涌,故意使他涓涓滴滴,做个细水长流。从一更哭起,哭到三更,随你苦劝,再不肯住。
  穆了大拗他不过,毕竟堕入计中,爬起床来,跪在踏板上面,把丈夫改做尺夫,淳于氏还肯住;直等他俯伏在地,把尺夫改做寸夫,然后收住哭声。发放他起来同睡。
  睡了一会,就把以前吵闹的来历,细细盘问他道:“我与你两个,恶杀了还是夫妻;那一班众人,好杀了也是朋友。为甚么央了他们,摆布起我来?还亏我那一日知机,不肯与他对敌,若还走了出去,你一拳我一脚,岂不打死在他们手里?这还是那个的主意?你好好对我说。若是别人强你做的,也还恕得你过,我不但不怪你,连众人也不去怪他。他要逼我做个贤妇,也是一片好意,难道有甚么仇气不成?若还是你自家的主意,有心叫人处治我,就比强盗的心肠更甚一倍了,还与你做甚么夫妻?不如一索吊死,到阎王面前去伸口怨气。只怕妒总管的威风,行不到阴司里去;就是那一班恶人,也不肯为了朋友,赶到阎王面前来递公揭。你这个新郎只怕做不长久。我既要死,也不肯好好就死,定要把新来的人打上几十顿,骂上几百遭,等他那两条性命将要结果的时节,我才到阴司去等他,决不肯为他而死,还容他在世上享福。你如今从直说来。”穆子大见他这些言语,又说得婉转,又来得急切,只道他果是真心。自己踌躇道:“他若知道这番举动不是自己的意思,一定肯原谅我,把往事付之东流,就只当不曾反目,这两个新人落得好过日子了;若还不说真情,自己认了不是,他就愈加仇恨起来,那些打骂新人、自己上吊的事,都是做得出的,那有这许多精神去替他啕气?”穆子大想到此处,就作那些圈套果然是自己做的,也要借重别人替他任过,那里肯把别人的过失认到自己身上来?就把始末根由和盘托出。说:“这些罪过不但与自己无干,连众位朋友,也不过是体天行道。总是费老师一片好心,看先人面上,不肯使我绝后,所以号召众人,帮扶我做事的。就是赶进来打你,也是虚张声热,要逼你个’肯’字出来,那有当真殴辱之理?即使你不知机,出来与他对敌,我也要喝退众人,难道肯把自己的妻子与别人沾手不成?这是断断没有的事。”淳于氏见他肯说真情,就欢喜不过,又把许多的甜言蜜语去哄诱他,还要尽其底里。
  穆子大要全直道,索性说个尽情,连妒总管传授的心法,都被他透漏出来,说:“妒妇不是无用之人,化得转来就是内助。你如今化转来了,将来助内之功,正不可限量,岂止不妒而已哉。”淳于氏道:‘他既然会变化妒妇,毕竟有个化妒之方,你一发也说一说。我是已化之人,虽然用他不着,也待我记在肚里,等你生出儿子来,好教他一教。省得你是有事的人,将来要忘记了,可惜这样的秘诀,不能够传授子孙。”穆子大道:“也说得是。”就在他肚子上面登坛说法起来,把先用气魄、后用才术的话,有条有理说了一遍。淳于氏得了真传,就像九尾狐狸学会了偷精吸髓之法,不但以前摄来的气魄没得还他,连将来未吐之气、未生之魄都要预先摄过来了。当晚欢欢喜喜,睡到天明。
  第二日起来,把那两个姬妾优待如初,不露一毫声色。到了晚上,穆子大要与新人同睡,先来禀命于他,说:‘做亲的旧例,一月之内,新人不守空房。要等满月之后,才好定一个规矩,或是每人一夜,或是你得一夜,他们两个共得一夜,且到临时酌拟。如今不曾满月,只得要去相伴他。屈你独宿几晚,到满月之后,我过来多睡几时,补还你的欠帐就是。”淳于氏道:“既然如此,昨夜就不该过来了。”穆子大道:“那是一向亏负了你,心上不安,要过来暴白心事,故此不拘常格,过来宿了一晚。如今说明白了,还要去循循旧例。”淳于氏想了一会,就对他道”既然如此,你去就是了,何面说得?”穆子大听见这一句,只当奉了温旨,有甚么不遵?竟到以前作乐之处,自己脱了衣服,先爬上床,专等那两位新人来写”磊”字。
  等了一更天气,再不见新人进房,只说他与大娘说话,不好抽身,只得披衣而起,要走去叫唤。不想爬下床一看,那两扇房门起先是开着的,如今忽然闭了,心上已有三分疑惑;及至走去开门,又是反扣着的,连声叫唤,再没有人答应,就愈加愁闷起来。
  原来是尊夫人的计较,起先禀命的时节,穆子大前脚走来,后脚就被他跟到,趁那两个姬妾不曾进房,就如飞取一把铁锁把房门锁上,自己阳为不知,竟去关门睡了,使那两个姬妾既不得进房,又没处借宿,彼时是隆冬天气,不必不冻断狗筋。
  穆子大立了一会,只见门又曳不开,人又叫不应,知道是醋病发作,卒急难医,只得脱了衣服,又爬上床,冷冰冰的睡了一夜。
  睡到第二日,等淳于氏开了房门,放他出去,只见那两位新人,冻得头青面紫,抖作一团。问他那里睡了一夜,那两个新人要说,被上面的牙齿与下面的牙齿相打不过,一句也说不出来。
  穆子大甚是不安,要想扯他上床,自己脱了衣服,把热身子焐他一焐,又怕淳于氏看见,不好意思。只得做眉做眼,把牙齿咬了几下,做个仇恨妒妇之意,也不曾敢说出来,凄凄楚楚的过了一日。
  等到晚上,恐怕淳于氏又用前法,要摆布他,就预先分付新人,叫他坐在房中,不要出去,“开了房门等我,我到点灯时节自会进来。”那两个新人果然依了这句话,不曾到晚,就以补睡为名,都上床安歇也,开着房门,专等他来诉苦。
  穆子大在书房坐了一会,知道淳于氏没有好意,竟不去禀命他,到点灯时节,往新人房里竟走。不想走到门边,又有诧事,那两扇房门起先叫他开着的,如今忽然闭上了。只说那两个新人怪我累他受苦,故意闭门不纳,要使我求告的意思,就一面叫,一面推,要新人放他进去。里面应道:“房门并不曾拴,推进来就是了。”穆子大举手一摸,原来又是锁着的。昨晚不得出来,今晚不得进去,这才合着一句俗语,叫做”进退无门”。穆子大知道又是诡计,只得要上门哀告,求他解危。
  谁想那北门锁钥是决然不发的了,落得不要开口,只好将机就计,去借宿一夜,一业省得受冻,二来要去调停一番,预为明日之计,省得这重牢门夜夜上锁。就走到他卧房之外,也像起先一般,一面叫,一面推,要淳于氏放他进去。里面只是不开,随他在外面叫唤。
  穆子大道:“我不是来请钥匙,是来借宿的,不要认错了主意,快些开门。”里面伴宿的丫鬟听见这一句,知道不是有损无益的事,竟要起来开门,被淳于氏喝住道”“不许!他有了两个新的,何须到旧处来借宿,不要理他。”穆子大道:“既不容我借宿,求你把钥匙发出来,可怜我冻不过。”淳于氏道:“你心上爱他的人,为你冻了一夜,你就冻一夜赔罪他,也不为过。若还熬冻不起,你家的门扇原不十分坚固的,再去约些朋友,帮你打开就是了,何须用钥匙?”穆子大听了这些刁声,一发忧煎不过,心上思量道:“我要打进去睡,有何难哉!只是这个恶妇,决不等你安眠稳宿,又有别事做出来,半夜三更,与他啕甚么气?况且今日之事,都是费老师逆料过的,我临行之际,何等说得威风,如今被他听见,毕竟要耻笑我。发兵剿妒之事,他说过不肯再试的,料想不来救护,只是含忍的好。”左顾右盼,没有个栖身之所,只得走至灶前,到乱草窠中去投宿,亏得一只义犬,把热烘烘的床铺搭了家主,与他抵足而眠;虽然冻了一宵,还不至于十分狼狈。
  穆子大未到天明,就预先思虑道:“这个妒妇诡计多端,令人不可测度。我这两夜的磨难也受得勾了,焉知到了晚上又没有别计生出来?不如还照前番与他硬做一出。费老师是执意的人,发兵剿妒之事,他说过不肯再试,自然不肯再试了。落得不要求他;只好去哀告朋友,求他为人为彻,竟反映费老师的威风,瞒着费老师来使一使。若还吓得妒妇回心,只当撞着个太岁,竟不必使他与闻,我已阴受其福了。且等太岁撞不着,然后央众人写封公书,求费老师于常法之外,生个变法出来,救我一救,料想他还是肯的。我如今且慢些出门,索性把众人的威风也瞒了众人,先在家中使一使,或者妒妇是伤弓之鸟,提起众人来就预先害怕,不敢再用诡计也不可知。若得如此,也只当撞着个太岁,连众人也不使与闻,我已阴受其福了。且等太岁撞不着,然后去央烦朋友,求他在假事之中做出真事来,应了我的说话,料想也是肯的。”算计定了,又恐怕吵闹起来,被妒妇据了要害,不得出门,各路的救兵无由而至,就预先走到书房,写一封告急的书,交与一个老仆,叫他留在身边,备而不用,等到万不得已之际,拿去请兵。这个老仆是他管家里面第一个忠义之人,常虑家主绝后的。
  穆子大递书之后,正要去寻事丫鬟,责备奴仆,预先试一试虎威,好做假途灭虢之事。不想淳于氏的兵法,比他略神速些,不等这边发作,就预先整顿起来。把丫鬟奴钋一齐唤入中堂,大喝一声,叫他跪下。
  先问家人道:“前日众人打进门来,明明是个圈套,只瞒得我一个,你们都是知情的,为甚么不说一声,使我中了诡计。好好的招出来!同他计较的是那一个?替他请兵的是那一个?“那些家人都说是相公自己做的,不干下人之事。
  淳于氏又问丫鬟道:“前日众人打进来,我是个正经人,要顾惜廉耻,不好出头露面,去抵敌他。你们是我的丫鬟,就像爪羽翼一般,都该奋勇争先,替我出气,为甚么缩头缩颈,都躲在背后去,难道与家主串通一路,要置我于死地不成?”那些丫鬟都说自己是胆小之人,看见势头利害,不敢向先;况且大娘又没有军令,怎敢擅自出兵?故此不曾抵敌。
  淳于氏道:“既然如此,都饶你一个初犯。从今以后,若还那个乌龟家主要央人与我厮闹,管家里面,知风不报者,重打五十板,同谋与事者,毙诸杖下。那些乌合之众若还再上门来与我争竞,丫鬟里面,有畏道畏尾,不行抵敌者,重打五十板,有能奋勇争先,出奇制胜者,计功行赏。”那些丫鬟奴仆,起先唤到之时,大家都拚了肌肤来受鞭扑,如今感他不打之恩,那一个不要将功折罪?磕了谢恩的头,都起去了。
  淳于氏又分付丫鬟,唤那两个姬妾出来。等他走到中堂,也与丫鬟奴仆一般,大喝一声,叫他跪下。自己拿张交椅,对他坐着道:“为你这两个妖精,使我啕了多少臭气!你们两个毕竟是未嫁之前,与他勾搭上手。他丢你不下,要做先奸后娶的事,所以央了众人来压制我。如今从直招来,是几时与他睡起的?”那两个姬妾跪便跪了,还有个不受约束之意,把面孔朝了空处,不肯向他;又见他所说的话都是没有来历,要在鸡蛋里面寻出骨头来的,那里肯答应他?惟有相对凄然,痛哭流涕而已。淳于氏见他心高气傲,不服审理,就取一根绝细的皮鞭,把那粉嫩的皮肤抽个不住。
  淳于氏发性之初,拷问婢仆的时节,穆子大气愤不过,就要与他交锋;只因他所说的话,句句合着心事,自己正要借兵,他就说借兵之事,竟像知道的一般,就是诸葛孔明,也没有这等的神见,被他智勇所慑,不敢撄锋。后来见他唤到新人,渐有剥肤之惨,料想遏止不得,就对老仆做个手势,叫他一面求援,自己一面赴难。见两个姬妾打到苦处,就捏首一根门栓赶上前去,对淳于氏高高擎起,要在当头赏他一根。
  不想那根门栓又是雌木头做的,不听男子指挥,反替妇人效力。擎起了时节十分轻便,就像一根灯草;及至擎到半空,他就作坚起来,不肯向前,只想退后,就是几百斤的铁杵,也没有这般重坠。狠命要打,再打不下去。被淳于氏一把接住,就拿来处治丈夫。
  一到妇人手里,他就轻便起来,要起就起,要落就落,竟在穆子大身上翻了几十个筋斗。可怜这一男二女,被这强悍之妇打得皮破血流。那些丫鬟奴仆,他军令森严,那个肯惹火烧身,都一齐避了开去。要个揉疼摸痛的也没有。
  穆子大要喊叫几声,又怕妒总管听见,要怪他不听善言,失了门墙之体,不但不发救兵,还要阻挠义举,所以忍气吞声,不敢东向而哭。
  淳于氏打过之后,就有许多苟政严法号令出来,总是要磨灭妇人、制服男子的苦事,定要这一男二女点头答应,当了遵依的呈子,方才发落起去。
  却说那个赍书的老仆,知道家主在急难之中,不能久待。就如飞似箭跑往各处求援,大奋包胥之哭,不上一个时辰,就把各路救兵尽皆征到。
  又怕淳于氏要疑虎他,自己吃亏不致紧,家主以后没有效力,就等众人将到之时,先替淳于氏做个探子,慌慌张张走去报信道:“闻得隔壁老爷听见我家啕气,又去号召众人,不可不防备他。”才说得了,那些打闹的人已进了大门,淳于氏只当不知,随他打闹。一面分付家人,叫他去守住大门,不到贼兵大败之际,不许放一人逃走。家人去后,就把中门关了。一面分付丫鬟,叫他各寻器械,放在手头,“看我与众人争闹,众人争我不过,毕竟要打进门来,待我躲避上楼的时节,你们一齐动手。”又分付一应下人,叫把铜盆水桶与手巾服之类,都收拾上楼,不许留在耳目之前,使众人看见。那些下人不解其故,都在肚里猜疑,难道怕他打劫了去不成?淳于氏等他收拾完了,就立在门缝之中,紧紧对着外面道:“你们这些鼠辈,前日来打闹一番,我看斯文面上,不好冲撞你。你们得些赢头,也就该住了,为甚么今日又来?难道你们有口会骂,有手会打,我是个哑子孩子不成?”众人见他以前服善,如今忽然放肆起来,那里含忍得住?就大家指定了他,千“妒妇”、万“狗妇”骂个不了。
  淳于氏道:“你们这些鼠辈,以前都是好人,只因拜了个乌龟头目做了门生,都学他做起乌龟来,那一个不讨些粉头,在家里接客?只因我家男子不肯学样,你怪他独为君子,恐怕在背后讥诮你们,所以千方百计,也要逼他讨几个。如今粉头也讨了乌龟也做了,为甚么还放他不过,要打上门来?难道要借我妒忌名,好弄这两个淫妇出去,放在你们家里,借别人的粉头替自己接客不成?”说了这几句,就千“乌龟”、万“忘八”骂个不了。还有许多村言泼语,都是男子口中骂不出来的说话,都被妇人骂出来。
  众人也要把村言泼语回覆他几句,又碍了穆子大的体面,骂不出口来,到舌尖上又缩了转去。除”妒妇”“狗妇”之外,没有第三个名目加他,口上的便宜已先折了一大半。
  淳于氏道:“你们这班乌龟门生,也骂得勾了,如今饶了你罢。只有几句未尽之言,烦你众人的口,寄与那乌龟老师,说他传授别人的心法,别人都试过了,不见十分应验。他说压制妇人要先用气魄,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样威风,不但自家卖弄豪强,还把通国之兵都号召拢来,要压制我,也可谓雄到极处、壮到极处了;我如今还会箝束丈夫、鞭挞姬妾,可见先用气魄的话甚是荒唐,全然听不得的。他说气充魄定之后就用才术,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样聪明,不但做尽圈套,吓我投降,连休书草稿都央人打就,要离绝我,也可谓决胜无遗,料敌多中的了;我如今还会跳出牢笼,不受驾驭,可见后用才术的话也甚是诞妄,一毫用不着的。这样心法也平常得紧,为甚么就享此大名,把一县的愚夫愚妇都哄动起来,终日受他约束,岂不愧死!总是他前半生的命好,不曾遇着个能干的妇人与他作对,所以妄自尊大,做了半世的夜郎王。如今小巫遇了大巫,被我说破之后,叫他老老实实缩了龟头,躲在污泥洞中,过了下半世罢。”众人见他以前的话虽然狠毒,还是骂的自己,况且这番举动是瞒着费隐公的,恐怕弄出事来,要惹他埋怨,所以一味含容,不敢轻易动手。如今见他丢了自己,骂到费老师身上,就一齐胆壮起来,正要借此为名,好大闹一场,等老师知道,方才动气。就把几十个拳头,一齐竖起来,对中了门,狠捶乱打。
  淳于氏不等攻开,就先把门栓一拔,做个抱头鼠窜的光景,急急的跑上楼去。众人见他畏惧,一直打进中门,直赶到楼梯脚下,看见两扇踏门是紧紧闭着的。众人因他今日的射法与前日一般,也就把今日的攻法与前日一样,故意在踏门之上狠敲乱击,要逼他投降。
  那里晓得虚中有实,做妒妇的人不消读得四经七书,自然是谙练兵法的,不曾捶得几下,只见伏兵四起,有许多丫鬟使婢,执了器械赶上前来,对了众人乱打。众人都是赤手空拳,那里抵敌得过?打到痛处,就喊起来道:“我们替你相公出力,你倒打起我来,难道你不是相公的人么?”众丫鬟道:“大娘叫打,我们不敢不打。大娘的法度是相公知道的,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他决然不怪。”说了这几句,就分外猖獗起来。
  淳于氏传令道:“你们略打几下,见见大意就罢了,不用十分罗唣。如今对众人说,叫他立到天井里来,我有几句好话说,在楼窗里面告诉他,叫他们仰起头来看了我说。”众人看见出兵不利,都有恐惧之心,见他说了这一句,只道也像前日一般,要放声求饶,好等众人出去的意思,巴不得要此收兵,就一齐拥入明堂,果然仰起头来,看了说话。
  只见楼上的窗子还是闭着的,只说在里面打点说话,好解散众人,那里知道他安排兵器。少刻窗子一响,竟有许多污秽之物从楼上倾将下来,倾得众人满头满面。
  你说是些甚么污秽?原来是净桶里面的东西,叫做“米田共”,预先防备他来,摆在楼上伺候的。起先躲避上楼,就是为此,居高建瓴,正要使这恩施普遍。所以众人里面,没有一个不被他雨露之恩,又喜得是仰面而受,没有一滴酒在空处,这个越王勾践,是人人要做的了。
  众人在不意之中,接了满面的污秽,竟像在粪缸里面爬起来的一般,那里腌臢得过?况且浑身衣服,又没有一寸干净的,要寻件拭面揩嘴的东西,竟不可得。对了穆子大道:“我们为你一个,吃了这样大亏,还不去分付家人,多舀几盆脸水,多取几条手巾,等我们洗抹一洗抹;再有随便的衣服取几件来,待我们权换一换,好出去见人。不然这一付嘴脸,怎么走得出去?”穆子大道:“家人虽有几个,都被妒妇吓制过了,没有一个敢来,待我自己去取。”那些众人见龌龊不过,那里等得他取来,就一齐跟到灶前,要就了铜盆洗面。那里晓得铜盆水桶与拭面揩嘴的东西,都预先收拾过了,那里摸得着一件?再去搜寻衣服,一发干净得好,莫说破裙破袄藏得精光,就是揩桌的抹布也不留一块。
  众人叹口气道:“神哉妒妇,真扰世之才也!如今没奈何,只得赶到隔壁去求救于费老师,讨他几盆热水洗濯一洗濯,借他几件衣服更换一更换,然后与他细作商量。”就一齐带了污秽,拥入费隐公家。
  费隐公看见,惊慌不已,竟不知甚么原故,只得掩鼻而问之。众人把酿粪的根由与受粪的来历,细细述了一遍;又把妒妇讥诮费隐公,托他转致的话,一字不遗都直言告禀。
  费隐公听了,气得双眸直竖,神气索然。因他污秽不过,难以接谈,就分付家人取衣服脸水,与他洗换过了,方才呵叱他道:“我前日已曾说过,剿妒的事是再试不得的。为甚么背了我的话,又欺瞒着我,走去生事来?如今被他扫尽威风,连我也为之丧气,却怎么了?”众人道:“门生们的不是,自然不消辩了。只这场胜负,大于风化有关,还求老师舍短虑长,想个奇计出来,正一正风化才好。不然南风自此不竞,连以前收服的妒妇都要反叛起来,老师与门生辈都有不有测之忧矣。”费隐公道:“汉妒之方,只有气魄与才术两件,这等看起来,都被那个无用之物告诉了他,才有番蠢动。如今我辈的伎俩都被他看透了,气魄不能制,才术不能驭,连王法官刑都治他不得了。那里还处治得来?”众人道:“若还处治不来,穆门生与那两个姬妾都要死于此妇之手。况且老师与他势不两立,妒妇之道不息,夫子之道不著,老师处治他不来,不但自家丧气,将来还要受制于他。焉知他得志以后,没有妒妇去拜门生?他也登坛说法,与老师相抗起来,只怕倡妒容易,化妒烦难,吾道之衰,可立而待矣。还求老师作急图之。”费隐公不言不语,踌躇了一会,方才回覆他道:“就要相图,也不是旦夕之事,且看他得志以后举动何如,我自有道理。”众人得了这句话,方才肯去。
  却说淳于氏战败众人之后,先把丫鬟使婢叙功行赏,连报警的老仆亦在犒劳之中。
  赏功已毕,就把三个召寇之人,唤到面前行罚,穆子大领竹板,两个姬妾吃皮鞭,一日之中,受了两番严拷。从此以后,把这三个犯人监在两处,日间不许见面,夜里不使闻声。两处都拨了丫鬟不时巡逻,一有响动,就取出来治罪。
  监了几日,这一男二女都生起病来,明明是忧郁之症,淳于氏又说他害相思,分外防得严紧。穆子大再三哀告要出去就医,淳于氏只是不许。穆子大道:“如今春闱已近,会试的同袍都要起身快了,别样的事不许我走动,难道进京会试也不容我去不成?”淳于氏听了这句话,就欢喜起来,思想会试还是小事,且等他出去之后,好结果这两个妇人,省得他立在面前,到底有些碍手。就一面料理行装,一面雇办船只,直到起身那一刻,才叫老仆挑了行,李跟他出门。
  示行以前,恐怕那班恶少要替他商量计策,思想复仇,一概不许他辞别朋友。
  那两个姬妾知道他此番出去,不是生离,竟是死别了,到监行之际,就不受拘挛,从房里跳将出来,一齐扭住穆子大,号啕痛哭,说:“我们两个终久是一死,不如死在你未去之先。”各人取出一把剃刀,都要自刎,被淳于氏喝令丫鬟夺下剃刀,扯了开去,才打发得丈夫出门。
  穆子大伤心不过,那里去得向前”心上思量道:“我病体十分沉重,就到了京师,料想愁病交煎,也做不得好文字出,拿定不中,去也枉然。不如住在近边,看看家中的光景,好商相会。”就在船上住了一夜。到第二日黎明,竟到费隐公家,哭诉从前之苦,求他生个法子,救了这一条性命。费隐公恨他不过,那里肯管?只说没有计策。
  穆子大道:“老师不救门生,门生有死而已。”说了这一句,就跪下地去,只管撞头。
  费隐公想了一会,才问他道:“照你说起来,这一次的公车断然不上了。你可肯躲在我家,住上一年两载,待我把这强悍之妇处个尽情,使他一生一世不敢反覆么?”穆子大道:“若得如此,莫说一年两载,就躲一世何妨。”费隐公道:“你如今被他磨灭不过,所以恨他,只怕一月两月不在面前,没有妒妇磨灭你,你的骨头又有些作痒起来,要思想妒妇,去受他的磨灭了。那里保得一年两载不想回去?”穆子大道:“门生的体面为他坏了,门生的宗祀为他绝了,连自己一条性命尚不能保,此等仇恨,竟可以不共戴天,岂有隔绝了他,还去思念之理?”费隐公道:“既然如此,我就要便宜行事了。你从今以后住在我家,待我把小儿辈相从,屈你做个西席,省得你没有事做,要想出门。那两位佳人,包你不出十日,就双双弄他出来,与他并做一处就是了。”穆子大得了这句话,欢喜不了,也不问他取出佳人当用何法”处治妒妇当用何方?索性付之不问,好等他便宜行事。
  却说淳于氏打发丈夫之后,把那两个姬妾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定要送他上路。亏了一个能事的卖婆,常在他家走动,把淳于氏再三苦劝,说:“打死不如放生,何不寻两分人家,遣他出去?一来断绝祸根,二来也积一场阴德,三来还得几两银子,又省了两口棺材。”淳于氏见他说得有理,才肯放一条生路,要打发他出门。只是不肯嫁在近处,恐怕丈夫回来,要背地取赎,除非嫁与远方之人,方才没有后患。
  媒婆道:“这也不难。”就去寻了两个孤客,说是江南海北之人。淳于氏接了财礼,把两个姬妾一齐打发出门。只说他与前面的丈夫,千年万载不能够见面了,那里晓得跨出门槛,就会相逢。
  原来那个媒婆又是费隐公的心腹,设定圈套叫他来做事的。果然不出十日,就把两个佳人与穆子大并做一处。这一男二女不但分而复合,又只当死而复生,那里快活得了”住在费隐公家,看了样子,与他一般作乐。
  住到一月之后费隐公走到书房,对穆子大道:“你们三个住在这边,是极妥当的了,只是家中的事,也还要人料理。我看你这个老仆,大有忠义之心,须要想个法子,打发他回去。一来叫他料理家务,为目前署事之人;二来等他做个内应,为将来聚合之计。”穆子大道:“我也正要如此。只是他走了回去,妒妇就要疑心,说我既然进京,为甚么不带人服事,只有上个老仆,又打发转来?”费隐公道:“自有妙法,不但使他不疑,还只怕要信之太过。只是一件,从今以后,要屈你权死一死,到一年两年之后,再活转来,这个妒妇方才征得他服,与你们三个和气到老,没有一毫变更;你若不肯权死几年,这个妒妇是万万征他不服的,只好暂且安乐几时,依旧回去受苦罢了。”穆子大听了这几句,就惊骇起来道:“别样的事可以做得,生死大事,岂是儿戏得的?况且死了一两年,如何再活得转来?”费隐公笑起来道:“不是当真教你死,只要认个’死’字,说你原是有病的人,出门之后沉重起来,死在路上就是了。”穆子大道:“此计极妙。我自做亲以后,受了妒妇多少磨难,就屈他受些凄凉,暂守几年活寡,且让我住在这边,作乐作乐,度个后代出来,也不为过。只是一件,到一年两年之后,用个甚么法子,又好说我活转来?”费隐公道:“法子尽有,堠
卷八 妻妾败纲常 梅香完节操
  词云:
  妻妾眼前花,死后冤家。寻常说起抱琵琶。怒气直冲霄汉上,切齿磋牙。及至戴丧,别长情芽。个中心绪乱如麻。学抱琵琶犹恨晚,尚不如他。
  这一首《浪淘沙》词,乃说世间的寡妇,改醮者多,终节者少,凡为丈夫者,教训妇人的话虽要认真,属望女子之心不须太切。在生之时,自然要着意防闲,不可使他动一毫邪念;万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临终永诀之时,倒不防劝他改嫁。
  他若是个贞节的,不但劝他不听,这番激烈的话,反足以坚其守节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莫说礼法禁他不住,情意结他不来,就把死去吓他,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阴间说话”,他也知道阎罗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当初魏武帝临终之际,分付那些嫔妃,教他分香卖履,消遣时日,省得闲居独宿,要起欲心,也可谓会写遗嘱的了。谁想晏驾之后,依旧都做了别人的姬妾。
  想他当初分付之时,那些妇人到背后去,那一个不骂他几声阿呆,说我们六宫之中,若个个替你守节,只怕京师地面狭窄,起不下这许多节妇牌坊。若使遗诏上肯附一笔道:“六宫嫔御,放归民间,任从嫁遣。”那些女子岂不分香刻像去尸祝他,卖履为资去祭奠他?千载以后,还落个英雄旷达之名,省得把“分香卖履”四个字露出一生丑态,填人笑骂的舌根。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箦之时,都要把魏武帝做个殷鉴。
  姬妾多的,须趁自家眼里或是赠与贫士,或是嫁与良民,省得他到披麻戴孝时节,把哭声做了怨声。就是没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该把几句旷达之言去激他一激。激得着的等他自守,当面决不怪我冲撞;激不着的等他自嫁,背后也不骂我阿呆。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诀,列位都要紧记在心。
  我如今说两个激不着的,一个激得着的,做个榜样。只是激不着的本该应激得着,激得着的尽可以激不着,于理相反,于情相悖,所以叫做奇闻。
  明朝靖、历之间,江西建昌府有个秀士,姓马字麟如,生来资颖超凡,才思出众,又有一副绝美的姿容。那些善风鉴的,都道男子面颜不宜如此娇媚,将来未必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晓得命理,常说我二十九岁运限难过,若跳得这个关去,就不妨了。所以功名之念甚轻,子嗣之心极重。
  正妻罗氏,做亲几年不见生育,就娶个莫氏为妾。莫氏小罗氏几岁,两个的姿容都一般美丽。家中又有个丫鬟,叫做碧莲,也有几分颜色,麟如收做通房。
  寻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经之后,三处一般下种。过了七八年,罗氏也不生,碧莲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岁。果然运限不差,生起一场大病,似伤寒非伤寒,似阴症非阴症,麟如自己也是精于医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医治也不好,请人医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
  看看要绝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来立在面前,抱着儿子问道:“我做一世人,止留得这些骨血,你们三个之中那一个肯替我抚养?我看你们都不像做寡妇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说。若不情愿做未亡人,好待我寻个朋友,把孤儿托付与他,省得做拖油瓶带到别人家去,被人磨灭了,断我一门宗祀。”罗氏先开口道:“相公说的甚么话?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没有儿子,尚且要立嗣守节;何况有了嫡亲骨血,还起别样的心肠?我与相公是结发夫妻,比他们婢妾不同。他们若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还不愿,也不要担搁了他,要去只管去。有我在此抚养,不愁儿子不大。何须寻甚么朋友,托甚么孤儿,惹别人谈笑。”麟如点点头道:“说得好,这才像个结发夫妻。”莫氏听了这些话,心上好生不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他就高声截住道:“结发便怎的,不结发便怎的?大娘也忒把人看轻了。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难道我生育过的,反丢了自家骨血,去嫁别人不成?从古来只有守寡的妻妾,那有守寡的梅香?我们三个之中,只有碧莲去得。相公若有差池,寻一分人家,打发他去,我们两个生是马家人,死是马家鬼,没有第二句说话。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点点头道:“一发说得好,不枉我数年宠爱。”罗氏、莫氏说话之时,碧莲立在旁边,只管喷喷称羡。及至说完,也该轮着他应付几句,他竟低头屏气,寂然无声。
  麟如道:“碧莲为甚么不讲,想是果然要嫁么?”碧莲闭着口再不则声。罗氏道:“你是没有关系的,要去就说去,难道好强你守节不成?”碧莲不得已,才回覆道:“我的话不消自己答应,方才大娘,二娘都替我说过了,做婢妾的人比结发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没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儿没人照管,要抚养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条血脉,我自然不该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亲多不过,那希罕我这个养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后,没人替你守节,或者要我做个看家狗,逢时遇节烧一分纸钱与你,我也不该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马家有甚么大风水,一时就出得三个节妇?如今但凭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门;若还愁吃饭的多,要打发我去,我也不敢赖在家中。总来做丫鬟的人,没有甚么关系,失节也无损于己,守节也无益于人,只好听其自然罢了。”麟如听见这些话,虽然说他老实,却也怪他无情。心上酌量道:“这三个之中,第一个不把稳的是碧莲,第一个把稳的是罗氏,莫氏还在稳不稳之间。碧莲是个使婢,况且年纪幼小,我活在这边,他就老了面皮,说出这等无耻的话;我死之后,还记得甚么恩情?罗氏的年纪长似他们两个,况且又是正妻,岂有不守之理?莫氏既生了儿子,要嫁也未必就嫁,毕竟要等儿子离了乳哺,交与大娘方才去得。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儿子长大,妾要嫁人时节,他的年纪也大了,颜色也衰了,就没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势。将来代莫氏抚孤者,不消说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节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分付过了,只等断气。谁想淹淹缠缠,只不见死,空了几时不受药,那病反痊可起来,再将养几时,公然好了。从此以后与罗氏、莫氏恩爱更甚于初;碧莲只因几句本色话,说冷了家主的心,终日在面前走来走去,眼睛也没得相他。莫说闲空时节不来耕治荒田,连那农忙之际,也不见来播种了。
  却说麟如当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学,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两榜中人物。怎奈他自恃聪明,不肯专心举业,不但诗词歌赋,件件俱能,就是琴棋书画的技艺,星相医卜的术数,没有一般不会。别的还博而不精,只有岐黄一道,极肯专业致志。古语云:
  秀才行医,如菜作齑。
  麟如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兼各样方书,无所不阅,自然触类旁通,见一知十。凡是邻里乡党之中有疑难的病症,医生医不好的,请他诊一诊脉,定一个方,不消一两贴药,就医了。只因他精于医理,弄得自己应接不暇。那些求方问病的,不是朋友,就是亲戚,医好了病,又没有谢仪,终日赔工夫看病,赔纸笔写方,把自家的举业反荒疏了。
  一日宗师岁试,不考《难经》《脉诀》;出的题目依旧是四书本经。麟如写惯了药方,笔下带些黄连、苦参之气,宗师看了,不觉瞑眩起来,竟把他放在末等。
  麟如前程考坏,不好见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缠扰不过,不如乘此失意之时,离开家乡,竟往别处行道。古人云:“得志则为良相,不得志则为良医。”有我这双国手,何愁不以青襄致富?”算计定了,分付罗氏、莫氏说:“我要往远处行医,你们在家苦守。我立定脚跟,就来接你们同去。”罗氏、莫氏道:“这也是个算计。”就与他收拾行李。
  麟如止得一个老仆,留在家中给薪水,自己约一个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万,字子渊,与麟如自小结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异,一向从麟如学医道的。二人离了建昌,搭江船顺流而下,到了扬州,说此处是冠盖往来之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传百,易于出名,就在琼花观前租间店面,挂了”儒医马麟如”的招牌。
  不多几时,就有知府请他看病。知府患的内伤,满城的人都认做外感,换一个医生,发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气消磨殆尽,竟有旦夕之危。
  麟如走到,只用一贴清理的药,以后就补元气,不上数贴,知府病势退完,依旧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优待,逢人便说扬州城里止得一个医生,其余都是刽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陕西副使,定要强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却,只是扬州生意正好,舍不得丢,就与子渊商议道:“我便随他去,你还在此守着窠巢,做个退步。我两个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还不十分相识,但有来讨药的,你竟冒我名字应付他,料想他们认不出。我此去离家渐远,音信难通,你不时替我寄信回去,安慰家人。”分付完了,就写一封家书,将扬州所得之物,尽皆留下,教子渊觅便寄回,自己竟随主人去了。
  子渊与麟如别后,遇着一个葛巾客人,是自家乡里,就将麟如所留银信交付与他,自己也写一封家书,托他一同寄去。终日坐在店中兜揽生意。
  那些求医问病的,只闻其名,不察其人,来的都叫马先生、马相公。况且他用的药与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见医得症好,一发不疑,只是邻舍人家还晓得有些假借。
  子渊再住几时,人头渐熟,就换个地方,搬到小东门外,连邻居都认不出来了。只有几个知事的在背后猜疑道:“闻得马麟如是前任太爷带去了,为甚么还在这边?”那邻居听见,就述这句话来转问子渊。子渊恐怕露出马脚,想句巧话对他道:“这句话也不为无因。他原要强我同去,我因离不得这边,转荐一个舍亲叫做万子渊,随他去了,所以人都误传是我。”邻舍听了这句话,也就信以为实。
  过上半年,子渊因看病染了时气,自己大病起来。自古道:“卢医不自医。”千方百剂,再救不好,不上几时,做了异乡之鬼。身边没有亲人,以前积聚的东西,尽为雇工人与地所得,同到江都县递一张报呈,知县批着地方收殓。地方就买一口棺木,将尸首盛了,抬去丢在新城脚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医士马麟如之柩。”待他亲人好来识认。
  却说子渊在日,止托葛巾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说信中之物尽勾安家,再过一年半载寄信未迟。谁想葛巾客人因贪小利,竟将所寄之银买做货物,往浙江发卖,指望翻个筋头,趁些利钱,依旧将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卖了货物,回至邬镇地方,遇着大伙强盗,身边银两尽为所劫。正愁这注信、银不能着落,谁想回到扬州,见说马医生已死,就知道是万子渊了。原主已没,无所稽查,这宗银子落得送与强盗,连空信都弃之水中,竟往别处营生去了。
  却说罗氏、莫氏见丈夫去后,音信杳然,闻得人说在扬州行道,就着仆往扬州访问。老仆行至扬州,问到原旧寓处,方才得知死信。
  老仆道:“我家相公原与万官人同来,相公既死,他就该赶回报信,为甚么不见回来,如今到那里去了?”邻舍道:“那姓万的是他荐与前任太爷,带往陕西去了。姓万的去在前,他死在后,相隔数千里,那里晓得他死,赶回来替你报信?”老仆听到此处,自然信以为真。寻到新城脚下,抚了棺木,痛哭一场。身边并无盘费,不能装载还家,只得赶回报讣。
  罗氏、莫氏与碧莲三人闻失所天,哀恸几死,换了孝服,设了灵位,一连哭了三日,闻者无不伤心。到四五日上,罗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莲一人虽有悲凄之色,不作酸楚之声,劝罗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复生,徒哭无益,大娘、二娘还该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后事,不要哭坏了人。”罗氏、莫氏道:“你是有去路的,可以不哭;我们一生一世的事止于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莲一片好心,反讨一场没趣。只见罗氏、莫氏哭到数日之后,不消劝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莲所说料理后事的话,第一要催他设处盘费,好替家主装丧;第二要劝想条生计,好替丈夫守节。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话,截住谋臣之口,以后再不敢开言。还只道他止哀定哭之后,自然商议及此。谁想过了一月有余,绝不提起”装丧”二字。碧莲劳忍耐不过,只得问道:“想公的骸骨抛在异乡,不知大娘、二娘几时差人去装载?”罗氏道:“这句好听的话我家主婆怕不会说,要你做通房的开口?千里装丧,须得数十金盘费,如今空拳白手,那里借办得来?只好等有顺便人去,托他焚化了捎带回来,埋在空处,做个记念罢了。孤儿寡妇之家,那里做得争气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装,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边,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碧莲平日看见他两个都有私房银子藏在身边,指望各人拿出些来,凑作舟车之费,谁想都不肯破悭,说出这等忍心害理的话,碧莲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义至情责备他几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他出门,以后的过失就没人规谏。
  只得用个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动他,就对二人道:“碧莲昨日与老苍头商议过了,扶榇之事,若要独雇船只,所费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顺带回来,也不过费得十金之数。碧莲闲空时节替人做些针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凑集起来,只怕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边可凑得那一半出?万一凑不出来,我还有几件青衣,总则守孝的人,三年穿着不得,不如拿去卖了,凑做这桩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场。说便是这等说,也还不敢自专,但凭大娘、二娘的主意。”罗氏、莫氏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满面通红,那些私房银子,原要藏在身边,带到别人家去帮贴后夫的,如今见他说得词严义正,不敢回个没有,只得齐声应道:“有是有几两,只因不勾,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余五两自然是我们凑出来了,还有甚么说得?”碧莲就在身边摸出一包银子,对二人当面解开,称来还不上五两,若论块数,竟有上千。罗氏、莫氏见他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虚言,只得也去关了房门,开开箱笼,就如做贼一般,解开荷包,拈出几块,依旧藏了。每人称出二两几钱,与碧莲的凑成十两之数,一齐交与老仆。老仆竟往扬州,不上一月,丧已装回,寻一块无碍之地,将来葬了。
  却说罗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莲,次嫁莫氏,将他两人的身价,都凑作自己的妆奁,或是坐产招夫,或是挟资往嫁的。
  谁想碧莲首倡大义,今日所行之事,与当初永诀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他起来,遣嫁的话,几次来在口头,只是不敢说出。
  看见莫氏的光景,还是欺负得的,要先打发他出门,好等碧莲看样,又多了身边一个儿子。若教他带去,怕人说有嫡母在家,为何教儿子去随继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缠住,后来出不得门。立在两难之地,这是罗氏的隐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处。一来见小似他的当嫁不肯嫁,大似他的要嫁不好嫁,把自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二来懊恨生出来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若还有几岁年纪,当得家僮使唤,娶的人家还肯承受;如今不但无用,反要磨人,那个肯惹别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带到财主人家,拚出得几两银子,雇个乳娘抚养,待大了送他归宗;如今日夜钉在身边,啼啼哭哭,那个娶亲的人不图安逸,肯容个芒刺在枕席之间?这都是莫氏心头说不出的苦楚,与罗氏一样病源,两般症候。每到欲火难禁之处,就以哭夫为名,悲悲切切,自诉其苦。
  只有碧莲一人,眼无泪迹,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觉得安闲少累。罗氏、莫氏见他安心守寡,不想出门,起先畏惧他,后来怨恨他,再过几时,两个不约而同都来磨灭他。茶冷了些,就说烧不滚;饭硬了些,就说煮不熟。无中生有,是里寻非,要和他吵闹。碧莲只是逆来顺受,再不与他认真。
  且说莫氏既有怨恨儿子之心,少不得要见于词色,每到他啼哭之时,不是咒,就是打,寒不与衣,饥不与食,忽将掌上之珠,变作眼中之刺。
  罗氏心上也恨这个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还怕莫氏护短,怒之于中不能形之于外,如今见他生母如此,正合着古语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
  那孩子见母亲打骂,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谁想躲了雷霆,撞着霹雳,不见菩萨低眉,反惹金刚怒目。甫离襁褓的赤子,怎经得两处折磨,不见长养,反加消缩。
  碧莲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二人将不利于孺子,为程婴、杵臼者,非我而谁?”每见孩子啼哭,就把他搂在怀中,百般哄诱。又买些果子,放在床头,晚间骗他同睡。
  那孩子只要疼热,那管亲晚,睡过一两夜,就要送还莫氏,他也不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开冤孽,才好脱身,那里还来索其故物。
  罗氏对莫氏道:“你的年纪尚小,料想守不到头。起先孩子离娘不得,我不好劝你出门;如今既有碧莲抚养,你不如早些出门,省得辜负青年。”莫氏道:“若论正理,本该在家守节,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没有出息,养不活许多闲人,既蒙大娘分付,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遗累别人?他虽然跟住碧莲,只怕碧莲未必情愿。万一走到人家,过上几日,又把孩子送来,未免惹人憎恶。
  求大娘与他说个明白:他若肯认真抚养,我就把孩子交付与他,只当是他亲生亲养,长大之时就不来认我做娘,我也不怪;若还只顾眼前,不管后日,欢喜之时领在身边,厌烦之时送来还我,这就成不得了。”碧莲立在旁边,听了这些说话,就不等罗氏开口,欣然应道:“二娘不须多虑,碧莲虽是个丫鬟,也略有些见识,为甚么马家的骨血,肯拿去送与别人?莫说我不送来还你,就是你来取讨,我也决不交付,你要去只管去。碧莲在生一日,抚养一日;就是碧莲死了,还有大娘在这边,为甚么定要累你?”罗氏听他起先的话,甚是欢喜,道他如今既肯担当,明日嫁他之时,若把儿子与他带去,料也决不推辞;及至见他临了一句,牵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害怕起来。
  又思量道:“只有你这个呆人,肯替别人挑担,我是个伶俐的人,怎肯做从井救人之事?不如趁他高兴之时,把几句硬话激他,再把几句软话求他,索性把我的事也与他说个明白。他若乘兴许了,就是后面翻悔,我也有话问他,省得一番事业作两番做。”就对他道:“碧莲,这桩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领的,好汉不是容易做的,后面的日子长似前边,倘若孩子磨起人来,日不肯睡,夜不肯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时节不要懊悔。你是出惯心力的人,或者受得这个累起,我一向是爱清闲,贪自在的,宁可一世没有儿子,再不敢讨这苦吃。你如今情愿不情愿,后面懊悔不懊悔,都趁此时说个明白,省得你惹下事来,到后面贻害于我。”碧莲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个尾声,故此生出这些远虑么?方才那句话,是见二娘疑虑不过,说来安慰他的,如何认做真话?况且我原说碧莲死了,方才遗累大娘。碧莲肯替家主抚孤,也是个女中义士,天地有知,死者有灵,料想碧莲决不会死。碧莲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闲,享自在,决不教你吃苦。我也晓得孩子难领,好汉难做,后来日子细长,只因看不过孩子受苦,忍不得家主绝嗣,所以情愿做个呆人,自己讨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保得没有后言,大娘不消多虑。”罗氏道:“这等说来,果然是个女中义士了。莫说别人,连我也学你不得。既然如此,我还有一句话,也要替你说过。二娘去后,少不得也要寻分人家打发你,到那时节,你须要把孩子带去,不可说在家一日,抚养一日,跨出门槛,就不干你的事,又依旧累起我来。”碧莲道:“大娘在家,也要个丫鬟服事,为甚么都要打发出去?难道一分人家,是大娘一个做得来的?”罗氏见他问到此处,不好糊涂答应,就厚着脸皮道:“老实对你讲,莫说他去之后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后,连我也立不定了。”碧莲听了这句话,不觉目睁口呆,定了半晌,方才问道:“这等说来,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请问这句说话真不真,这个意思决不决?也求大娘说个明白,等碧莲好做主意。”罗氏高声应道:“有甚么不真?有甚么不决?你道马家有多少田产,有几个亲人?难道靠着这个尺把长的孩子,教我呷西风、吸露水替他守节不成?”碧莲点点头头:“说得是,果然没有靠傍,没有出息。从来的节妇都出在富贵人家,绩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这等大娘也请去,二娘也请去,待碧莲住在这边,替马氏一门做个看家狗罢。”罗氏与莫氏一齐问道:“我们若有了人家,这房户里的东西,少不得都要带去。你一个住在家中,把甚么东西养生?教何人与你做伴?”碧莲道:“不妨,我与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惯,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过得去了。那六七十岁的老苍头,没有甚么用处,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尽可以看门守户。若是年纪少壮的,还怕男女同居,有人议论;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生物议。等他天年将尽,孩子又好做伴了。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费心,各请自便就是。”罗氏、莫氏道:“你这句话若果然出于真心,就是我们的恩人了,请上受我们一拜。”碧莲道:“主母婢妾,分若君臣,岂有此理?”罗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见得是真心,好待我们去寻头路;不然,还是饥讽我们的话,依旧作不得准。”碧莲道:“这等恕婢子无状了。”就把孩子抱在怀中,朝外而立,罗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莲的身子就像泥塑大雕的一般,挺然直受,连“万福”也不叫一声。
  罗氏、莫氏得了这个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释了枷锁,肩夫丢了重担,那里松得过?连夜叫媒婆寻了人家,席卷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莲揽些女工针指,不住的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还有羡余,时常买些纸钱,到坟前烧化,便宜了个冒名替死的万子渊,鹘鹘突突在阴间受享。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马麟如自从随了主人,往陕西赴任,途中朝夕盘桓,比初时更加亲密。主人见他气度舂容,出言彬雅,全不像个术士,闲中问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气象,当初一定习过举业的,为甚么就逃之方外,隐于壶中?”麟如对着知己,不好隐瞒,就把自家的来历说了一遍。
  主人道:“这等说来,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如今尚在青年,怎么就隳了功名之志?待学生到任之后,备些灯火之资,寻块养静之地,兄还去读起书来。遇着考期,出来应试,有学生在那边,不怕地方攻冒籍。倘若秋闱高捷,春榜联登,也不枉与学生相处一番。以医国之手,调元燮化,所活之人必多,强如以刀圭济世,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这番奖励,不觉死灰复燃,就立起身来,长揖而谢。主人莅任之后,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萧寺之中讨一间静室,把麟如送去攻书,适馆授餐,不减缁衣之好。
  未及半载,就扶持入学;科闱将近,又荐他一名遗才。麟如恐负知己,到场中绎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齐呕出。三场得意,挂出榜来,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车之费,依旧出在主人身上。
  麟如经过扬州,教人去访万子渊,请到舟中相会。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爷请去了。”麟如才记起当初冒名的话,只得分付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访问别人。
  那地方邻舍道:“人已死过多时,骨殖都装回去了,还到这边来问?”麟如虽然大惊,还只道是他自己的亲人来收拾回去,那里晓得其中就里?及至回到故乡,着家人先去通报,教家中唤吹手轿夫来迎接回去。
  那家人是中后新收的,老仆与碧莲都不认得,听了这些话,把他啐了几声道:“人家都不认得,往内室里乱走,岂不闻’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我家并没有人读书,别家中举,干得我家屁事?还不快走?”家人赶至舟中,把前话直言告禀。麟如大诧,只说妻子无银使用,将房屋卖与别家,新人不识旧主,故此这般回覆,只得自己步行而去,问其就里。
  谁想跨进大门,把老仆吓了一跳,掉转身子往内飞跑,对着碧莲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阴魂出现了!”碧莲正要问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莲吓得魂不附体,缩了几步,立住问道:“相公,你有甚么事放心不下,今日回来见我?莫非记挂儿子么?我好好替你抚养在此,不曾把与他们带去。”麟如定着眼睛把碧莲相一会,又把老仆相一会,方才问道:“你们莫非听了讹言,说我死在外面了么?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来,你们不见欢喜,反是这等大惊小怪,说鬼道神,这是甚么原故?”只见老仆躲在屏风背后,伸出半截头来答应道:“相公,你在扬州行医,害病身死,地方报官买棺材收殓了,丢在新城脚下,是我装你回来殡葬的,怎么还说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虽嫁,还有莲姐在家,替你抚孤守节,你也放得下了,为甚么青天白日走回来吓人?我们吓吓也罢了,小官是你亲生的,他如今睡在里边,千万不要等他看见。吓杀了他,不干我们的事。”说完,连半截头也缩进去了。
  麟如听到此处,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来是万子渊的原故。”就对碧莲道:“你们不要怕,走近身来听我讲。”碧莲也不向前,也不退后,立在原处应道:“相公有甚么未了之言,讲来就是。阴阳之隔,不好近身。碧莲还要留个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立在中堂,就说自己随某官赴任,教子渊冒名行医,子渊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伪,把他误认了我,讹以传讹,致使你们装载回来,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后来主人劝我弃了医业,依旧读书赴考,如今中了乡科,进京会试,顺便回来安家祭祖,备细说了一遍。又道:“如今说明白了,你们再不要疑心,快走过来相见。”碧莲此时满肚惊疑都变为狂喜,慌忙走下阶来,叩头称贺。
  老仆九分信了,还有一分疑虑,走到街檐底下,离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几个头。起来立在旁边,察其动静。
  麟如左顾右盼,不见罗氏、莫氏,就问碧莲道:“他方才说大娘、二娘嫁了,这句话是真的么?”碧莲低着头,不敢答应。麟如又问老仆,老仆道:“若还不真,老奴怎么敢讲?”麟如道:“他为甚么不察虚实,就嫁起人来?”老仆道:“只因信以为实,所以要想嫁人;若晓得是虚,他自然不嫁了。”麟如道:“他两个之中,还是那一个要嫁起?”老仆道:“论出门的日子,虽是二娘先去几日;若论要嫁的心肠,只怕也难分先后。一闻凶信之时,各人都有此意了。”麟如道:“他肚里的事,你怎么晓得?”老仆道:“我回来报信的时节,见他不肯出银子装丧,就晓得各怀去意了。”麟如道:“他既舍不得银子,这棺材是怎么样回来的?”老仆道:“说起来话长,请相公坐了,容老奴细禀。”碧莲扯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里面去看孩子。老仆就把碧莲倡议扶柩,罗氏不肯,要托人烧化;莫氏又教丢在那边,待孩子大了再处。亏得碧莲捐出五两银子,才引得那一半出来;自己带了这些盘缠,往扬州扶棺归葬的话说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讲,待他回了才说。
  麟如道:“我不信碧莲这个丫头就有恁般好处。”老仆道:“他的好处还多,只是老奴力衰气喘,一时说他不尽。相公也不消问得,只看他此时还在家中,就晓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说得是。但不知他为甚么原故,肯把别人的儿子留下来抚养,我又不曾有甚么好处到他,他为何肯替我守节?你把那两个淫妇要出门的光景,与这个节妇不肯出门的光景,备细说来我听。”老仆又把罗氏、莫氏一心要嫁,只因孩子缠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顿,暮咒一顿,磨得骨瘦如柴;碧莲看不过,把他领在身边,抱养熟了。后来罗氏要嫁莫氏,莫氏又怕送儿子还他,教罗氏与碧莲断过。碧莲力任不辞。罗氏见他肯挑重担,情愿把守节之事让他,各人磕他四个头,欢欢喜喜出门去了的话,有头有脑说了一遍。
  麟如听到实处,不觉两泪交流。正在感激之时,只见碧莲抱了孩子,走到身边道:“相公,看看你的儿子,如今这样大了。”麟如张开两手,把碧莲与孩子一齐搂住,放声大哭,碧莲也陪他哭了一场,方才叙话。
  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门风被那两个淫妇坏尽,若不亏你替我争气,我今日回来竟是丧家狗了。”又接过儿子,抱在怀中道:“我儿,你若不是这个亲娘,被淫妇磨作齑粉了,怎么捱得到如今,见你亲爷的面?快和爹爹一齐拜谢恩人。”说完,跪倒就拜,碧莲扯不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当晚重修花烛再整洞房,自己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与碧莲做结发夫妻,永不重婚再娶。这一夜枕席之欢自然加意,不比从前草草。
  竣事之后,搂着碧莲问道:“我当初大病之时,曾与你们永诀,你彼时原说要嫁的,怎么如今倒守起节来?你既肯守节,也该早对我讲,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时也还过意得去。为甚么无事之际倒将假话骗人,有事之时却把真情为我?还亏得我活在这边,万一当真死了,你这段苦情教谁人怜你?”说罢,又泪下起来。
  碧莲道:“亏你是个读书人,话中的意思都详不出。我当初的言语,是见他们轻薄我,我气不过,说来讥诮他们的,怎么当做真话?他们一个说结发夫妻与婢妾不同,一个说只有守寡的妻妾,没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见得他们是节妇,我是随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见得节妇只许他们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与他们一样,把牙齿咬断铁钉,莫说他们不信,连你也说是虚言。我没奈何,只得把几句绵里藏针的话,一来讥讽他们,二来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个防凶备吉之人。我原说若还孤儿没人照管,要我抚养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抚他的也嫁了,当初母亲多不过,如今半个也没有,我如何不替你抚养?我又说你百年以后,若还没人守节,要我烧钱化纸,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当初你家风水好,未死之先,一连就出两个节妇;后来风水坏了,才听得一个死信,把两个节妇一齐遣出大门,弄得有墓无人扫,有屋无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这都是你家门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验,把梅香的言语倒反验了。如今虽有守寡的梅香,不见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桩反事,不可谓之吉祥。还劝你赎他们转来,同享富贵。待你百年以后,使大家践了前言,方才是个正理。”麟如惭愧之极,并不回言。
  在家绸缪数日,就上公车,春闱得意,中在三甲头,选了行人司。未及半载,赍诏还乡,府县官员,都出郭迎接,锦衣绣裳,前呼后拥,一郡之中,老幼男妇,人人争看。
  罗氏、莫氏见前夫如此荣耀,悔恨欲死,都央马族之人劝麟如取赎。那后夫也怕麟如的势焰,情愿不取原聘,白白送还。马族之人,恐触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说起,要待举贺之时,席间缓缓谈及。
  谁想麟如预知其意,才坐了席,就点一本朱买臣的戏文,演到覆水难收一出,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众人都说事不谐矣,大家绝口不提,次日回覆两家。
  罗氏的后夫放心不下,又要别遣罗氏,以绝祸根,终日把言语伤触他,好待他存站不住。当面斥道:“你当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走,难道你的枕头边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结发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那里有甚么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谁人没有个离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门,万一传个死信回来,只怕我家的东西又要卷到别人家去了。
  与其死后做了赔钱货,不如生前活离,还不折本。”罗氏终日被他凌辱不过,只得自缢而死。
  莫氏嫁的是个破落户,终日熬饥受冻,苦不可言,几番要寻死,又痴心妄想道:“丈夫虽然恨我,此时不肯取赎,儿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来不劝父亲赎我?”所以熬着辛苦,耐着饥寒,要等他大来。
  及至儿子长大,听说生母从前之事,愤恨不了,终日裘马翩翩,在莫氏门前走来走去,头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经过,走出门来,一把扯住道:“我儿,你嫡嫡亲亲的娘在这里,为何不来认一认?”儿子道:“我只有一个母亲,现在家中,那里还有第二个?”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领你的。你不信,只去问人就是。”儿子道:“这等待我回去问父亲,他若认你为妻,我就来认你为母;倘若父亲不认,我也不好来冒认别人。”莫氏再要和他细说,怎奈他扯脱袖子,头也不回,飘然去了。从此以后,宁可迂道而行,再不从他门首经过。
  莫氏以前虽不能够与他近身说话,还时常在门缝之中张张他的面貌,自从这番抢白之后,连面也不得见了,终日捶胸顿足抢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莲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连举二子,与莫氏所生,共成三凤。后来麟如物故,碧莲二子尚小,教诲扶持,俱赖长兄之力。长兄即莫氏所生。碧莲当初抚养孤儿,后来亦得孤儿之报,可见做好事的原不折本,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