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憶充仁畫室

本帖最后由 老爺叔 于 2011-12-14 19:13 编辑

刊於上海檔案館《檔案春秋》雜誌 2011年第12

冬日閣樓的陽光


——記憶中的充仁畫室




    得知七寶鎮建立了張充仁紀念館,特地去看,見到了很多我少年時代熟悉的作品,很是興奮,不由想起充仁畫室那冬日閣樓的陽光,但又有些遺憾,紀念館展示的作品全部是複製品,使我想起張老師在文革後期對我說的話。


                                                                   一


   

張充仁先生1907農曆八十八上海徐家匯,十四歲愛爾蘭人安敬F. Enry創辦的土山灣印書館照像製版部,學習素描和法文,先生終生是虔誠的天主教徒1931先生留學比利1935解剖學透視學三個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193611月歸國開辦充仁。張先生最早的學生中,哈定是當代著名水彩畫家,劉旭滄、簡慶福是攝影名家。

1957年我十二歲進哈定畫室,三年後轉到哈定的老師張充仁門下,據說張先生是不收哈定學生的﹐徒子徒孫有別﹐我能破例入門,乃因我家和張先生數十年的深交。

1927金有成、鲁衣創辦三一印刷公司,是當時中國最先進的美術印刷廠(現上海美術印刷廠前身),我祖父章榮初是主要投資者之一。1936年三一公司聘自學成才的攝影家劉旭滄和美術教育家汪亞塵為編緝,出版美術生活》月刊,為張充仁先生歸國畫展作了專題,我祖父也成了張先生最早的顧客。

先生為我祖父母畫過巨幅肖像 (高約1.8)1937年祖父在家鄉浙江菱湖鎮創辦的青樹學校三週年校慶,社會賢達陳立夫、林森、潘公展、王世傑、陳布雷等題詞祝賀,張先生為我太祖父章清儒做的一座騎鹿銅像,在學校揭幕 (後毀于57大煉鋼鐵)

1944年我父母結婚,張先生在我家畫了一幅木板油畫寫生,配上華麗的鏡框,作為給我父母的賀禮。這幅作品一直挂在我家客廳,文革中,我父親在畫上蒙了一張光焰無際的去安源,乃得倖存。這是文革浩劫後僅存的張先生四幅油畫之一,多虧去安源


青樹中學塑像 (1936)      油畫 “大理花” (1944)




                                                                  
                                                                二



   

我進入充仁時,中國已歷經了反右運動的洗滌、興無滅資的掃蕩,畫室與琴房是上海僅剩的「私人機構」,充仁被稱為私人美術學院。



在合肥路一條新式里弄裡的充仁畫室﹐是先生自置的三層樓房﹐客廳正面牆上掛着先生描繪抗戰難民的巨幅油畫,初入門的學生在飯廳臨摩先生由歐州帶回來的素描畫冊。二樓是先生師母和孩子的臥室﹐寬敞的亭子間是高級班畫人體的教室。老師第一天見我帶去的寫生已有一定基礎﹐讓我跳級上了三樓學素描。

為了做畫室﹐三層的閣樓屋頂撐起加高,南北天窗﹐夏天穿堂風通氣涼爽,冬日陽光直射入內,滿撒在四周的石膏塑像和頭像﹐盈室生輝,倍感溫馨﹐這些石膏塑像是先生歐洲游歷時,在各大博物館所買從原作上直接翻制下來的﹐在中國絕無僅有。

我的第一課是畫石膏鼻子﹐兩小時畫完了﹐自覺不錯﹐拿到樓下去給老師看﹐想聽幾句誇獎﹐先生說:「我會上來看的﹐一張素描不是兩小時能完成的﹐你繼續畫﹐直到我說滿意。」第三周畫耳朵﹐感覺那鼻子畫得真差﹐再過兩周畫眼睛﹐又發現耳朵的缺點﹐到畫「貝多芬」時﹐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素描功夫。

先生說話慢悠悠﹐永遠帶著微笑﹐從不批評學生。有時他把眼鏡推到額頭﹐拿過我的鉛筆作示範﹕你看看﹐這樣是不是好些﹖」當我們說出自己的想法時﹐他總是點頭一口七寶口音說﹕是啦咯﹐是啦咯。我們感覺不到他是大畫家。

他要求我們,畫石膏頭像必須畫得和實物一樣大小﹐畫好後用尺一量﹐分毫不差。他說:素描就是訓練手能夠正確地畫出眼睛看到的物體,這是繪畫雕塑最基本的功夫,許多老畫家都說,想好好再畫一幅素描,但是時間精力都已經不可能了,所以在學習階段打好素描基礎是最要緊的。

站在閣樓南窗下﹐沐浴在和暖的冬日陽光裡,練習心﹑眼﹑手的一致﹐幾年中我逐個畫下了從貝多芬到阿波羅﹐到大衛﹐到美杜莎﹐最後是先生做的唐紹儀、劉國鈞、齊白石、馬相伯等民國要人的半身像。先生做的雕像還有蔣介石、司徒雷登、于佑任等﹐解放第二天﹐先生忍痛把自己的部份作品打碎。

留歐歸國的張充仁三四十年代在上海赫赫大名﹐但解放後幾乎默默無聞﹐毛主席定出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不但是藝術品的標準﹐更是藝術家的標準。革命把一切都分為两半﹐張充仁﹑顏文梁﹑林楓眠这些在西方鍍過金的﹐和江豐﹑王朝聞﹑劉開渠這些在革命中涂過土的津渭分明﹑楚河漢界。張先生解放後只是上海美專一名教師﹐文革後也不過在上海美協屬下的「油画雕塑創作室」掛名主任。

先生最精心的群雕「上海人民英雄紀念塔」1951年已獲得通過,并得到陳毅、潘漢年的肯定,這座雕塑和北京的同名作品相比,其藝術品位,有目共睹,卻被某些人指責將一名手抱嬰兒的女性放在工農民前面,終究未能建立。先生晚年還遺憾地說:「能不能豎立起來已不是我的事了,我只能爭取做到最好。」(沈默「一尊未豎立起来的城市雕塑)


現在,美術史再次提到中國現代雕塑界「南張北劉」﹐劉開渠為毛澤東做的浮雕,成為毛選封面。1959年國慶十週年﹐北京興建十大建築﹐張充仁獲邀提意見」。先生對我說過﹕「人民大會堂完全是蘇式的﹐兩百米長的屋頂一條直線﹐上面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我說最好上面擺幾組雕塑﹐否則壓不住。」這本來只是一個建築設計思想的問題﹐張的看法是歐洲建築的傳統觀點﹐卻遭到迎頭痛擊﹐劉開渠說今天我們已經翻身當家作主﹐不再需要誰來壓住。

「從此我再不說話了。」張老師說。

這是我唯一一次聽「南張」談起「北劉」﹐今天我們沒必要計較誰高誰低﹐但從這件小事可以看出當年的政治氛圍﹐是怎樣地影響了藝術的發展。

張充仁最好的作品,大多創作于三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的「豐收」「工農聯盟」等,只是政治口號的圖解,藝術上乏善可陳,直到八十年代之後,我們才在「鄧小平」「爾席」等作品重新看見了老藝術家激情的光芒。

人民英雄紀念碑 (1951)


   








1960年初我入張老師門下時﹐正是充仁畫室「青黃不接」之際﹐客廳裡三個初哥小朋友在畫臨摹﹐五六位高級學生已經完成素描階段﹐在亭子間關起門來畫人體,當年上海僅三個女人體模特秘密為幾個畫家工作。三樓只有我和一個長髮青年沈默﹐他先我半年入師門,今日沈兄已是中國最有成就的雕塑家之一。

我畫完貝多芬時﹐三樓開始有了新同學﹐凌宏慶長我一歲﹐他的父親,吳江大學最後一任校長凌憲揚1905-1960),上海解放時,各教會大學被軍管,凌憲揚以「披着牧師外衣的美帝特務」罪名被捕,直到1957年獲释,當年9月再次被捕且判十年﹐宏慶進充仁畫室時,他父親剛在提藍橋監獄去世。

過了幾天,又來一新同學沈大平﹐鋼琴家李名強的堂弟名爵﹐美女張季華﹐最後一個是鄔承業﹐三樓人丁興旺起來。承業大我四五歲﹐一表人才﹐風流倜當﹐一個「社會青年」竟獲得當紅電影明星﹑上海電影專科學校62屆表演系頭牌畢業生朱曼芳的青睞,我們問承業「你給她吃了什麼藥?」他們的女兒鄔君梅﹐今天是好萊塢著名華裔女星。

這批學生中﹐我年紀最小﹐但我卻是大家的師兄﹐他們作畫過程中總要請我指點指點﹐發表一些叫師弟們服服貼貼的評論﹐於是我便得了一個「小老嘎」的花名。

那時張先生的小兒子才五六歲,常上三樓來玩,見到我們就說:「你比我爸爸還要笨。」我們哈哈大笑,後來互相揶揄「你比他爸爸還要笨。」想到此,我彷彿又回到了冬日陽光下充滿溫暖和笑聲的閣樓,老師對孺子的疼愛歷歷在目。

偶爾來畫室探望老師同學的﹐除了已是上海美協會員的應芊芊﹐最有趣的要數徐元章﹐上海「顏料大王」周宗良的外甥﹐騎一輛破舊自行車飄然而致。同學們問他「最近在畫什麼啦﹖」他連連搖手﹐「沒畫沒畫﹐好久不畫了﹐畫不出了。」但他一身沾滿油畫顏料的衣褲﹐分明告訴大家﹐他正在用功。那時他正跟俞雲階學油畫﹐俞被打成右派沒了收入﹐上門教元章油畫混一口飯吃。徐元章的家﹐寶慶路3號﹐文革後碩果謹存的私人洋房之一﹐被孤聞寡見的新一代傳媒人譽為「上海灘第一私人花園」﹐元章更被稱為「上海灘最後老克勒」﹐開畫展開舞會﹐很是風光了一陣,那是後話了。

大師兄諸子凡是充仁畫室的特殊人物﹐半謝的頭頂顯示他年而立。六十年代沒有工作沒有單位的「社會青年」﹐是倍受社會歧視的異類﹐老師見他拮拘﹐把一個白俄學生讓給他去家教。1985沈默移居香港,告訴我思念的子凡和建寧的消息。

大塊頭胡建寧﹐在我到充仁畫室時已「畢業」﹐一次建寧請子凡去看他的雕塑新作「熊家庭」﹐大師兄把我帶到胡家﹐對建寧說﹐「小老嘎很有眼力﹐讓他看看。」建寧非常好人,佛教居士,他的裝束在當時卻很突出,從頭到腳都是他在香港做古董生意的父親寄回來的,大紅格子襯衣牛仔褲緊緊裹住肥碩的身材。在香山路他家的二樓大臥室裡,擺滿了他在各地收羅的歷代石雕佛像。

19649月我赴新疆前去他家辭行﹐有緣巧遇他的師父﹑蘇州靈岩山方丈妙真法。告辭時,滂沱大雨中建寧送我登上三輪車,對我說:「現在你決定不去新疆的話,還來得及。」其實已經來不及了,我的戶口已經被遷離。

文革中我一直很掛念子凡和建寧兩位老大哥,文革後建寧和姚怡舟等加入了上海城市雕塑組。建寧對佛教藝術的研究,深得趙樸初器重﹐他負責了內地多起巨大佛像工程﹐尤其是耗資億萬﹑高108的三亞南海觀音﹐由他任總設計﹐功德無量。

階級鬥爭對上海「資產階級」的影響遠多過「勞動人民」,後者多半满足於「主人翁」的感覺﹐盡管實際生活并無太大改變。前者則因社會地位被貶低而激起強烈的身份自覺﹐在政治社會中﹐人際關係的安全感建立在階級出身的認同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六十年代初的充仁畫室﹐確實是和外界社會格格不入的「資產階級陰暗角落」。我在學校學雷鋒﹐到充仁畫室﹐聽到張先生彬彬有禮地稱亭子間高級班幾位中年女性學生「吳太太﹑沈太太」﹐簡直有種回到「舊社會」的感覺。


   




1964年我去新疆後,第一年還把所作的速寫寄回來給張老師看,但好景不長,66年初就在所謂「四清運動」中被打成反革命,「監督勞動,以觀後效」。文革爆發,上海美校的學生到張充仁家去鬧革命,他們得知我是充仁畫室唯一一個「響應黨的號召,支邊新疆」的革命者,便冒充我的名義給張老師貼大字報,代我揭發控訴張充仁腐蝕青年的罪行,殊不知那時我已經戴了現行反革命帽子,在五千公里外接受批鬥,養豬種菜。

1975年﹐文革強弩之末﹐偉大領袖毛主席終於松了口﹕「文化革命已經八年﹐還是安定團結為好。」我被解除監督勞動﹐這年春節﹐在64年進疆後第一次回上海探親﹐也去探望張充仁老師。

他還在合肥路老地方﹐像所有牛鬼蛇神一樣﹐一家人擠逼在最小的一間房內﹐就是當年學生畫人體的亭子間。

先生拉住我的手,一口七寶鄉音:「美校的紅衛兵來抄家﹐我所有的畫﹐被他們一齊撕光﹐所有的雕塑﹐被一齊敲光。」畢生事業﹐畢生辛勞﹐藝術家視之比生命更珍貴的全部作品﹐毀于一旦﹐毀於他的學生之手﹐毀於他的祖國之手。

此後我每年回滬探親都去看他﹐有次他拿出幾支水彩顏料說﹐「只剩這些了﹐英國老牌子﹐可惜沒有紙﹐我舍不得用。如果你能弄幾張獲特門紙﹐我給你畫一張。」我回家告訴父親﹐父親寫信給香港的親戚﹐不久收到一卷水彩紙﹐先生畫了文革期間唯一的作品,我弟弟傑民也成了張充仁老師的關門弟子。

這些年他最大的安慰來自他生命轉輗點歐洲﹐先生留學布鲁塞尔時﹐經陸徵祥和戈神父介紹結識了埃席。半世紀後﹐埃席已是歐洲最盛名的漫畫家﹐戴高樂說過﹕「在這世上能夠和我較量的只有丁丁丁丁是埃席系列漫畫的主角其中一本中國題材故事《藍蓮花》(《丁丁在中》)﹐透出埃席對老朋友的思念。現在,迪斯尼正在拍攝丁丁的故事,相信2012年放映時必會再度掀起張充仁和的熱潮。

先生的來信這樣寫道:是你繼馬後認識了中認識了她的文明、她的思想,她的藝術藝術家,我仍然道德經》和《子》,這兩也是你向我推薦的。

先生告訴我他和埃爾席的友誼﹐這裡有他的青春﹑他的驕傲﹑他的得意﹑但我也聽出他的悲哀。埃爾席信上說﹐我知道你現在是中國最有成就的雕塑家﹐我希望有機會看到你的作品。但我現在一件都沒有了﹐我拿什麼給他看﹖」老師黯然地說。

1981年夏我赴香港前﹐到先生分配在紹興路的新家向他辭行。

先生說﹕「我要求把合肥路老房子還給我﹐那裡的屋頂是我特地為做雕塑改建的﹐文革時美校紅衛兵來抄家﹐把地板挖開﹐把三樓屋頂都檢查了。但現在他們不准我搬回去﹐他們還是懷疑我在那裡藏有黃金。」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先生。1998108先生病逝於巴黎。

合肥路充仁閣樓向南的天窗,那黃金一般的冬日陽光,至今溫暖地滿撒在我的心田。




2006420初稿

20111110修改

   



這是我的原稿,因為雜誌12月12日出版,我還沒見到,按編緝商定,應該刪節不多。
照片上傳,因技術原因弄得很亂,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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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老爷叔的沙发!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小老嘎”老爷叔写得真好。期待明天的照片。
44年的雕塑好。
我知道什么?
本帖最后由 ironland 于 2011-12-13 22:34 编辑


丁丁和张


埃尔热和张充仁
我知道什么?
油画,水彩,雕塑都震憾人心,功力上上上啊~
44年的雕塑好。
ironland 发表于 2011-12-13 22:31
是啊。是啊,比51年的主题。。。。
轉載
张充仁:“我是第一名”

2011年09月16日 文匯報
李天纲 (復旦教授)

  素闻中国雕塑艺术界有“南张北刘”之称,读过陈耀王先生的书稿《塑人塑己塑春秋》,对此说法,体悟更深了。“南张”,即上海雕塑家张充仁(1907-1998)。在新人蜂起,竞相炒作的中国当代美术界,张充仁的作品少人提及。然而,张先生晚年留在巴黎的雕塑作品,如《密特朗》《德彪西》《埃尔热》《丁丁》《雷纳三世》,以“罗丹再传”、“中西兼融”的风格传世,口碑很牢靠。据说,张充仁的手模和罗丹、毕加索的并列为三,放在法国国家艺术博物馆中。还有,经过《丁丁历险记・蓝莲花》的传播,“中国张”更是为欧美十数亿读者所知晓。当代中国画师们挤在“西方主流”艺术门口吵闹推搡之际,张充仁老早就蹲了里厢,确乎一位世界级艺术家了。
  “北刘”,则是另一位年龄相仿的雕塑家刘开渠(1904-1993),安徽淮北人,在北平习艺,在巴黎进修,1930年代回国后也在上海从艺。1950年任上海美协主席,杭州中央美院院长;1953年调北京,负责创作《人民英雄纪念碑》,后任中央美院副院长、中国美术馆馆长,在国内的地位远比张先生显赫。比较而言,张先生一直蜷在上海卢家湾合肥路旧居,艰难维持私立“充仁画室”(1935-1966)。只在1987年以80岁高龄定居欧洲前,担任过几年“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的“名誉主任”。
  “南张北刘”,谁更优?这个问题,艺术圈内的人尚且见仁见智,艺术圈外的人更是无缘置评。不过,张充仁本人对此似乎是意气未平。《塑人塑己塑春秋》中透露了一段故事,很有意思。1992年,85岁的张充仁从巴黎回上海,在母校汇师小学,对着师生讲故事,讲他四年级初小毕业,图画成绩考第一,奖品是一只画箱、一套画笔、一盒颜料。小囝开心,翘首以盼,以为唾手可得。不想却有一阵风吹来,把贴在奖品上的“张充仁”名字卡片刮走。捡回来时,看管奖品的同学错把卡片放到第二名上,结果他只得了一本《中华图书故事》。这件事他耿耿于怀,视为厄运,“此事好像在冥冥中启示我,虽然我是第一名,但得到的只能是第二名!而这样的事,一直持续到我的一生。”(《塑人塑己塑春秋》)都说张充仁后半生逆来顺受,极其低调。但是晚年一吐这心底的纠结,可见其艺术家的秉性:他这一辈子,争的是“第一名”!

  这几年,看陈先生写张充仁传,不时地会知道一些美术界的轶闻,很有听故事的乐趣。但遇到像“一阵风吹走了第一名”的掌故,就笑不出来了。这“一阵风”,不止关系着一位艺术家的生平,而是蠡勺起上海城市的文化,带出了苦涩的痛史。上海美术,所谓“海上画派”,曾经是何等辉煌,它是中国现代美术的摇篮,却在1950年代以后慢慢地式微了。“文革”前还勉强撑持“半壁江山”,后来的上海美术,却和电影、音乐、舞蹈、话剧、戏曲、新闻、出版等一起,从原来的“第一名”的中心地位滑落,不要说是“南北并立”,或者屈为“第二名”,许多艺术门类连一些二线城市的水平都已不如。这种情况是怎样发生的,笼统来说很抽象,也难以理解。但是,看看艺术家张充仁的个人经历,就可以略知一二。陈耀王前辈与张充仁世交,幼时同住卢家湾,又同是在伯多禄堂听道望弥撒的天主教徒,兼因舅舅王珲是早期“充仁画室”的高足,故侦知上海美术界内情甚详。《塑人塑己塑春秋》告诉我们一些点状的信息,可以知道近代上海文化的轨迹曲线。
  1989年,陈先生在巴黎探望张充仁时问他:你在欧洲是大艺术家,“国内同行关注得却是少之又少,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呀!”张充仁回答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尽了力,我自己的责任尽了。至于能否竖立起来,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还是要做我力所能及的工作,继续从事我心爱的雕塑艺术。”我觉得,这是最表现张充仁一生精神状态的话。1950年代以后,充仁大师年富力强,艺术精湛,阅历无数,门生遍南北,齐白石曾推为“泥塑之神手”,可是因为政治上有“缺陷”,作品再好,仍然挫折连连。
  大师竭尽全力贡献自己作品,题材也很“进步”。1949年初夏,上海刚刚解放,他就主动雕塑了一尊《解放》,一位青年男子用力挣脱绳索的样子,裸体中蕴含着罗丹式的力与美。次年,举办“华东农展会”,他又送去了一尊三米多高的雕塑《丰年》,放在入口处。1952年,上海市政府筹备在苏州河口外滩建造人民英雄纪念塔,在全国征集设计方案,张充仁的作品《无产阶级革命创造中华人民共和国》(又名《向共和国致敬》)被评为第一名,市长陈毅也很喜欢。张充仁和他的助手王珲、徐宝庆正准备打样建造,不料有关方面查下来说:“资产阶级影响严重的张充仁所涉及的图样是不妥当的”(《塑人塑己塑春秋》)。直到1959年,张充仁还为迎接“国庆”十周年,向北京呈送了精心制作的马、恩、列、斯浮雕像,仍然未被采用。

  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张充仁曾经给哈同夫妇、蒋介石、陈公博、于右任、冯玉祥、居正、司徒雷登、唐绍仪、徐朗西、杜月笙等人塑过像,这一连串名字,吓退了一些干部。市里的干部们既往不咎,允许他继续创作,这就是对大师的肯定和保护了。张充仁的艺术生活不温不火地延续着,比如说:1935年创办的“充仁画室”,一直延续到1966年的“文革”时才收摊。上海民间有“美术院校好考,充仁画室难进”的说法,可见大师的技法,还在传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水彩画谱,我们一代人中小学图画课上用的就是张充仁、哈定等人的教材。大师尽可以积极表现,但无论是工农兵题材的重大作品,还是鲫鱼青菜的市民生活小品,都时时受到批评。“文革”后“拨乱反正”,张充仁创作的《聂耳》(1983)雕像,又获得了“第一名”。还是因为有人阻挠,一直没有建造,十年后才在淮海中路、复兴路口竖立起来――难以置信的是,这是大师一生留给上海市民的唯一一座雕塑作品。
  张充仁在1949年后拿不到“第一名”的情况,虽然是特殊,但也很典型。在上海这个庞大的都市里,社会阶层很复杂,真正符合教科书定义的“无产阶级”并不多。艺术家、作家、教师、学者、职员、店员、演员、小业主、自雇人士,甚至一般小市民,都多多少少带着旧社会的“原罪”。客观来说,张充仁艺术生涯的挫折,还算是当年上海艺术界众多悲剧中最好的了。这一方是他积极配合“改造”,另一方是组织上用足统战政策“给出路”,双方默契,才让张充仁安然渡过了各项政治运动,最终还批准他出国定居。
  
    “充仁画室”被特许存在,确是一大奇迹。他以“南派”的民间风格,在上海艰难传承任伯年、周湘、徐咏青以来的“海派”绘画传统。张充仁、刘海粟、余凯等人一起,措薪传火,战战兢兢地保存着自土山湾以来的现代上海绘画传统。徐悲鸿承认:土山湾、徐家汇和上海,是中国近代美术的摇篮。然而,上海美术从“摇篮”到“繁荣”,用了一百年。此后上海美术急剧地转而“荒芜”,各门艺术失去“第一名”,时间不过几十年。如今的上海美术界,既贡献不出刘开渠,更是找不到张充仁。这是不是值得我们深思呢?
  张充仁不服气此间的看人标准,他去巴黎谋求艺术评价。和布鲁塞尔、巴黎的同学、同行重逢后,借着出国办个展的机会,他把留存在“充仁画室”的所有作品,他勤奋创作却不被重视的杰作,都带去了巴黎。在巴黎,他更是疯狂创作,八十高龄,昼夜不息。歇息之际,环视宇内,他仍然有一个问题:中国雕塑界,“谁是第一名”?
  张充仁就这样走了,离开了他祖祖辈辈的老土地上海,去了巴黎。1998年,我们心目中的“第一名”,以91岁高龄去世,安葬在巴黎东郊的Nogent公墓。

偶爾來畫室探望老師同學的﹐除了已是上海美協會員的應芊芊﹐最有趣的要數徐元章﹐上海「顏料大王」周宗良的外甥﹐騎一輛破舊自行車飄然而致。同學們問他「最近在畫什麼啦﹖」他連連搖手﹐「沒畫沒畫﹐好久不畫了﹐畫不出了。」但他一身沾滿油畫顏料的衣褲﹐分明告訴大家﹐他正在用功。那時他正跟俞雲階學油畫﹐俞被打成右派沒了收入﹐上門教元章油畫混一口飯吃。徐元章的家﹐寶慶路3號﹐文革後碩果謹存的私人洋房之一﹐被孤聞寡見的新一代傳媒人譽為「上海灘第一私人花園」﹐元章更被稱為「上海灘最後老克勒」﹐開畫展開舞會﹐很是風光了一陣,那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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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我见过徐元章,还在宝庆路3号参加过party.
本帖最后由 老爺叔 于 2011-12-14 13:17 编辑

三四十年代上海是中國絕對的文化中心,文學、戲劇、電影、音樂、美術、建築、學術,所有人文藝術類別,中國近代最傑出的人物和成就都在上海:胡適、徐志摩、魯迅、粱實秋、郭沫若、葉圣淘、巴金、張恨水、張愛玲、洪琛、蔡楚生、周旋、蝴蝶、阮玲玉、鄭君里、趙丹、顏文粱、張充仁、林楓眠、劉海粟、沈伊默、陳蝶衣、陳歌辛......
看看現在,上海人沾沾自喜的無非是陸家嘴的高樓,七號八號地鐵,時時挂在嘴上新天地之類的偽高雅、假文化,數上海風流人物,除了韓寒,只有姚明、劉翔兩個賣拳頭的,再數下去就是余秋雨周立波這兩個百年一遇的“大師”。
上海人,你還有什麼值得驕傲?想想七八十年前的輝煌是如何造就,看看今天的淺薄是如何得來,這是上海人和上海文化的課題。
10# 老爺叔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44年的雕塑好。
ironland 发表于 2011-12-13 22:31
1935年的水彩也好。

"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老木匠 发表于 2011-12-14 20:29
但說出這段名言的先知﹐卻認錯了敵友﹐一切都顛倒了。
中國最大的敵人是誰﹖北極熊﹐以其北熊豢養的高麗狼和安南鱷。
先知卻 “一邊倒” 倒向熊的懷抱﹐結果有目共睹。
10#
老爺叔慧眼
主帖里的大丽花庄重纯粹,不禁总是想把它与《向日葵》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