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边缘人的无力与无奈：《齐世英口述自传》读后
没有《巨流河》，齐世英注定埋没于历史长河中，被彻底遗忘。所幸他有个好女儿。齐邦媛笔下的齐世英散发着悲剧性的华彩，品格和才华令人钦佩，遭遇又令人扼腕叹息。可以说，齐邦媛用回忆构建了一位民国精英，因为是她父亲，便格外动人。
如果抱着这个印象去读《齐世英口述自传》，你会看到华彩在层层剥落。他的讲述平实素朴，甚至琐碎，超然的姿态下，自我辩解的冲动呼之欲出。透过口述史，我看到了这样的齐世英——他像个“括号”，能起辅助作用，可有他没他，无关乎大局。他并非弄潮儿，只是边缘人。他的悲剧在于，总想冲出这个括号，把自己打造成一篇雄文。
齐世英的事迹主要有三件：随郭松龄倒奉、与张学良斗气、办党务。件件充满争议，也备受指责。
“郭松龄倒奉”是他事业的起点。1925年11月，奉系将领郭松龄于滦州起兵，齐世英出任外交处主任。此前因家世渊源，齐入住郭府，据他观察，郭松龄早就不满张作霖的大政方针。“他对张作霖逐鹿中原的野心，抱持批评态度。他认为东北资源之富甲全国，非他省所能及，铁路又多，应休养生息，好好建设东北，储备实力以御外侮，不该进关打仗。”（页20）赴日期间，郭松龄获悉张作霖正从日本买武器，欲向国民军开战，遂决定倒奉。
这个观点齐世英坚持了一辈子，他认为，郭的起兵纯出于大义，他积极参与，也是为救国救民。郭的兵败齐世英抱憾终身，其女齐邦媛曾说：“假如当年郭松龄将军渡过巨流河，东北即有革新自强的机会，历史必会重写”。
然而，在“假如当年”的幻想中有太多东西被忽略了。齐世英说郭松龄厌恶日本人，起兵是谋东北发展，以抗拒蚕食，但为求日本保持中立，又不得不承认其在东北的既得利益。我想追问：既然赢了也无损于日本，那打破现有格局，究竟便宜了谁呢？
实际上，因郭松龄手握精兵，且被视为张学良的左膀右臂，他的背叛致使奉系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结果，张作霖对日妥协，接受堪比“二十一条”的密约。但张亦非真心卖国，事后贿赂日军高层，想耍赖，终使关东军起了杀心。经倒奉和老帅之死，奉系元气大伤、内患丛生，无形中抬升了关东军的地位。此真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齐世英个人言，兵败后得日本领事馆庇护逃往东瀛，午夜梦回，他会否感到一丝荒诞和反讽呢？
此外，郭起事前已和冯玉祥达成协议，郭取奉天，冯占承德、天津，遥相呼应。冯背后是苏俄，向国民军提供了武器和顾问，为遏制日本，“郭松龄倒戈正是苏联所需要并孜孜以求的。”国民军攻打天津时，苏联教官干脆亲自上阵（详见薛衔天《民国时期中苏关系史》页149-150）。试问，如郭松龄胜出，东北就真有“革新自强的机会”了吗？
此中纠葛，齐世英似从未领悟。说白了，他本是边缘人，事先未与闻，事中贡献有限，他亦坦承“入关后未讨论过全盘大计，都是临时有事商量而已”（页46）。但他又是个不甘心的边缘人。
1926年11月，齐世英加入国民党，理由和追随郭松龄相似：为国为民。3年后，受陈立夫委托主持东北党务。据郭正秋《东北地区国民党组织的建立与蒋张关系》一文，东北易帜后，国民党致力于打造东北党务，何应钦、张群、吴铁城等都多次过问。与之相对，张学良尽可能保持独立，极力拖延。中央频频伸出手来，地方则百般阻挠，暗战激烈。
齐世英办党务尽心竭力，在他，是为国家，但从张学良这边看，则大有公报私仇之嫌。齐世英的介入进一步分化了奉系。他搜罗郭松龄残部，组“东北协会”，另立山头，和张学良争斗不歇。及至后来，张把西安事变的责任往他身上喷：“齐某人在南京一件一件的搞我，中央从不制止”（页143）。蒋介石也当面责备齐把张“逼反了”。
张、蒋无非是找替罪羊。张学良自打九一八憋屈到现在，需要宣泄；蒋介石呢，奉系分化为他所乐见，却不料引发“兵谏”，领袖怎能承担责任，自然得推给下属！当初陈立夫点齐世英出马，是看中其特殊经历，如今这黑锅，舍他其谁？齐世英对此耿耿于怀，一再贬低张学良，讥其“知军少，又好玩”“皇太子式的军人”……这固然不是妄言，但促使少帅掌权的，恰恰是“郭松龄倒奉”。我不由感叹：齐先生啊，你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齐世英自称“政治得失我本不萦怀，富贵于我确如浮云”，又标榜“不做政客不做官”。话说得漂亮，俗却难免。
他加入国民党时，CC和政学系内斗正酣，身为CC干将，他不可避免地卷入。在口述自传里，对张群、熊式辉等政学系人物他均无好感。尤其熊式辉，抗战后任东北行辕主任，而齐世英管党务，两人互相拆台。但多年后到了齐嘴里，他不认为党务方面有什么好反思的，过错全在熊，说他是“小官僚而非政治家，有小聪明，善耍把戏”（页190）。我想，若有人问熊式辉对齐世英作何感想，他大约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去台后，齐世英一度被国民党开除党籍，还助雷震组党。即便在最光辉的岁月里，他也远非“关键先生”，甚至因其CC背景，而使上述事件沾染了党争色彩（迁台后蒋介石改造国民党，重点打压CC）。或许齐世英果真壮志凌云，但他始终为人情所杯葛、派系所困扰，怀揣大抱负而陷入小格局。
在女儿齐邦媛眼中，这幻化成一出悲剧。而经口述自传“去魅”，我看到的齐世英，是大时代浪潮里的好人、俗人、边缘人，无能、无力，亦无奈。他读不懂历史、看不清现实，只能尽力遮蔽自己的欲望。但欲望不因被遮蔽而停止发酵，最终，他只迷失了自己。
本书附录中有原张学良机要秘书、旅美报人田雨时撰写的《齐世英先生盖棺论》，评价到位，胜过万千谀辞：“本其信仰加入政党，在派系综错中组织团体，对内勇于负责，每被讥为领袖欲过重，而统驭力嫌弱，难免离心离德，团结不坚。对外傲骨棱棱，特立独行，未尽虚心，似少容人的雅量。雄心壮志，大好年华，皆于里里外外、恩恩怨怨中消耗殆尽！”
已刊于3月4日《信息时报》“悦读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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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19 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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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4-21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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