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上海小人物》——我的叔叔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2-12-10 21:50 编辑

最近琢磨写第三个故事,写啥好呢,上两本写完好像肚子里给掏空了,为此还买了几本老上海档案,看看能不能有点灵感。
今天突然想起叔叔,前年他因为同时患上胃癌和喉癌,无钱医治,也根本没办法医治,在爷爷留下的房子里半夜里自己把脸盆放在脖子旁边,割喉部动脉自杀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死了,血流了一脸盆。
关于他,好像整个生命里都是骗与被骗的生活,所以马上电话给爸爸,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弟弟的一些事情,以前他不愿意多说叔叔的事情,只一直骂他这个小贼,大约是看我已经有书可以出版了,觉得没必要不帮女儿,所以满口答应见面告诉我。
现在这里记一笔,督促自己完成这件事情,有可能的话我还想专门采访一下叔叔的前妻和我表妹,虽然平时没什么来往,好像自己很有目的性哦,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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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呀呀,家丑不可外扬哦。
2# 老程 呵呵,谢谢老程提醒,其实我和叔叔型同路人甲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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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呀呀,家丑不可外扬哦。
老程 发表于 2012-12-10 23:00
我觉得家丑就应该外扬,因为一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可以折射出一个社会的状况。我外公的家庭就很复杂,听说是大地主,外公解放后被枪毙了。可是我妈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大概觉得是家丑。掩埋那一段家史,这是对历史不负责任我觉得。
俺是灭绝师太
上海人表和堂不分吗,叔叔家的女儿应该是堂妹吧。
这个故事有看头,小讨厌赶紧写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家族中那些落魄或不成器的亲戚往往不被提起,两代过后这个人仿佛从家族中就消失了。
我在父母都去世后从其他亲戚那得知我还有个亲姑姑,她的归宿在哪没人知道,估计已经辞世。
估计又是阶级斗争造就的悲剧故事  嘿
上海人表和堂不分吗,叔叔家的女儿应该是堂妹吧。
亦工亦农 发表于 2012-12-11 19:56
对的,应该是堂妹,不是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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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家丑就应该外扬,因为一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可以折射出一个社会的状况。我外公的家庭就很复杂,听说是大地主,外公解放后被枪毙了。可是我妈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大概觉得是家丑。掩埋那一段家史,这是对历 ...
金秋 发表于 2012-12-11 19:55
同意师太,莫言在诺贝尔奖发言,就是说自己的故事都是听来的,很多也是亲戚身上发生的故事,比如《蛙》,添油加醋给他阿姨身上加了个故事,有些连名字都直接用了亲戚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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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中那些落魄或不成器的亲戚往往不被提起,两代过后这个人仿佛从家族中就消失了。
我在父母都去世后从其他亲戚那得知我还有个亲姑姑,她的归宿在哪没人知道,估计已经辞世。
老程 发表于 2012-12-12 09:41
所以嘛,小人物的故事反而耐人回味,风平浪静的就没啥好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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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又是阶级斗争造就的悲剧故事  嘿
天马行空 发表于 2012-12-12 13:12
呵呵,绝对不是阶级斗争,只是一个没文化的小混混,到处骗人和被骗,查出癌症之前,还拿了假文物来忽悠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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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有看头,小讨厌赶紧写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2-12-12 02:36
哈哈,还没来得及采访我老爸涅。事不宜迟,这个月就搞定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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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还没来得及采访我老爸涅。事不宜迟,这个月就搞定这件事情。
小讨厌 发表于 2012-12-12 15:32
有时间先搞定自己的小说(《彼岸船》)改编成电视剧剧本,赚银子不重要吗?
新版【乌鸦与麻雀】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2-12-27 15:24 编辑

大致故事纲要来了,叔叔是68年毕业的初中生,毕业后在家无所事事,跟红卫兵一起斗斗校长,然后就要插队落户了,你不去,居委会敲锣打鼓到你家门口。然后去了吉林农村,干些偷鸡模狗的事情,偷了鸡,一剪刀剪在脖子上,死了就带回去吃。七十年代末,回上海,顶替爷爷的工作,八十年代停薪留职,包了闵行区一个码头,把建材拖回来卖给当地的建筑单位,用缺斤短两的方法捞外快,一车子建材,说好五吨的车,按五吨建材卖,他在中间挖空一块,那些国营单位的领导那里塞点钱打理一下就行。

曾经很早的时候在西渡就是奉献那里买了房子,结果又卖掉,松江也买过,又卖了,守不住财。

有一次帮堂哥推广水变石油的项目融资,融的都是单位的钱,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回来后考大学,留在华师大任教,顺便搞水变石油的项目。学校也投钱的,他呢,最后还不出钱,就逃了,现在据说在北京,因为都是单位的钱,后来也不了了之,但叔叔那里名声也坏了。

上海混不下去就又去了吉林,买卖过木材,有一次和朝鲜人做生意,钱给人家了,朝鲜突然有命令木材一律不得卖给外国,结果钱付给朝鲜人了,木材没拿到(朝鲜人很垃圾)。还有一次被人骗了,看着木材被火车拉走,人家消失了,钱也没有了。最后他没钱了回到上海,退休工资有的,得肺癌了,最后也没得医,问姑妈借了六千块度过人生最后两个月,把退休工资的卡给了姑妈,合着几个月的退休工资后来算还给姑妈了。

这个人有钱的时候花钱如流水,没钱的时候倒也消停,不赌博,社会上混混认识一些,江湖气也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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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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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主义青年团,简称三青团,蒋经国领导的。
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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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主义青年团 ...
施国英 发表于 2012-12-27 15:41
对头对头,就是这个,我脑子现在不行了,听过一遍都要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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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小讨厌
期待下文
大致故事纲要来了,叔叔是68年毕业的初中生,毕业后在家无所事事,跟红卫兵一起斗斗校长,然后就要插队落户了,你不去,居委会敲锣打鼓到你家门口。然后去了吉林农村,干些偷鸡模狗的事情,偷了鸡,一剪刀剪在脖子上 ...
小讨厌 发表于 2012-12-27 15:13
框架根深苗正,等着看正本啦


16# 小讨厌

这个故事要往“骗子心理”的方向去整。。。。。。
小人物

(一)

        叔叔死了。
        自杀。
        他扭曲的身体横陈在床上,已经僵硬,脑袋挂在一个绿色脸盆里,脸盆里深红色的血已经凝结,看上去像猪血。毛衣上、床单上、地上都流满了血。他用一把菜刀割了颈动脉,就像小时候杀鸡一样,一刀下去,用个碗盛着血,血放光,鸡也就死了。
        我没见过死人,听叔叔邻居小李的描述,那是相当的血腥加惨烈。
        “他怎么下得了手。”小李说:“我半天听屋里没动静,平日里凌晨就在那里疼得哼哼,今天就没动静,我真担心他死,他要真是病死的也吓不到我。那门啊,还锁死了,死命敲死命敲,咚咚咚,屋里连个放屁的声音都没有。”
        我和父亲都站在走廊上,爸爸给小李递上一根烟,这时殡仪馆的车子已经把叔叔的尸体拉走了,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小李吸一口烟,转向我:“你别进去,那场面不是你们年轻人该看的。”他看上去在回味刚破门入屋的情形:“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用榔头和扳手把锁砸开,地上的血直接就流在我脚底下。这朱亚平,枉我平日里天天关照着他,死了还要吓我。”
        小李又猛吸几口烟,眼泪落了下来。
        他转向我父亲:“你知道吧,老朱,我看到喉管气管了,半拉脑袋落在盆子里,菜刀还搁在旁边,那脖子肉有几条刀痕,他自己怕死不了割了好几条,杀猪还比这利索呢。”
        半年前在闵行第五医院放射科病房,春天的嫩柳枝条在暖风里摇曳,我轻轻地坐到叔叔的床边,拿着照相机。
        “蓉儿,你现在可厉害,拍照很有水平啊。”叔叔半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拍个照,追悼会上好用。”
        他很瘦,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从来没胖过,现在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花白,像一只瘦极了的秃毛白头翁。
        “是的,我要帮你拍一张照。”我把眼睛对着取景器开始考虑把他放在画面里那个位置。
        他用力撑起身子,打算脱掉病号服,穿上皱巴巴的衬衫:“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哎,疼得厉害,你知道有多疼么,吸气都疼。”
        我用长焦镜头,想把周围的病床和白墙都切到画面外。叔叔在镜头里晃来晃去,镜头中心的取景方红块像一个瞄准点跟着他挪来挪去。他没刮胡子,看上去已经像一个老人了,努力地想笑一点出来,脸上布满皱纹,我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是个老人,只比父亲小四岁,父亲六十三岁。
        “不,你就别脱衣服了,我只拍你个大头照。”我面无表情地说。
四五岁时候,从那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叔叔笑眯眯地牵着婶婶的手跑出来说要给我买糖吃,我仿佛看到一个打算把我拐走江湖骗子,被惊吓尖叫着逃出屋子。街上一排一排的杂货店向我身后跑去,我屁股后头一阵尘灰扬起来,腾云驾雾,卖笤帚的老头放下扎了一半的笤帚伸出头来看我,像看一只惊恐万分逃跑的孙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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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1-18 20:53 编辑

这个故事开头写得有点慢,文字不想和上两篇一样,叔叔的生活离我比较远,要仔细地去搜集资料,把自己放到那个环境里,叔叔不光生活环境和我不一样,人品、文化和我也不一样,怎么说话,怎么思考都不一样,感觉好难啊~ 想写得稍微夸张一点,文学创作么。。。。

第一部我的文字还在学人家样子,比如王安忆,比如张爱玲。第二部有自己的东西了,比喻、口气和流畅性好很多,这两篇的内容和自己离得很近。第三篇,想有点内容上的夸张,但是离自己的生活真的远,可能会多看看余华和莫言那种感觉。先尝试一下吧,夭折也没办法,但是本心里想完成的,不管有没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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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开的不错,只是有点血沥呼啦的,类似的情景在我家楼上发生过。
一位离休的女士患抑郁症,坐在床头用剪刀了断了自己。她走的很肯定从容,自己接了一盆血,放在床边事先准备好的凳子上,胸前那块白毛巾上血迹不多,这和她平日穿戴整洁一致。
七十年代闵行有一条南北大街,黄浦江涛涛的江水会在夏天漫到南大街门口,我一直跑到水漫到膝盖才停下,这个时候西边的摆渡码头船来车往,都是要摆渡去西渡的货运车。夕阳血红色的映红了江水,我听到船鸣,呜呜地一直响到天暗。
        我就在水里一直站到一弯钩月挂头顶,江水里映了无数的钩月。直到水怪该出现的时候,我转过身往回走。父亲为了防止我被江水淹死,编了一个水怪的故事,水没过我头顶的地方,是水怪的地盘,但是晚上,水怪要出来觅食,吃掉所有在外头的野孩子。我思量了一下,水怪比叔叔更吓人,这让我选择回到那黑洞洞的屋子。
        幼儿园正在放暑假,父亲把我送去奶奶家,他们管上海叫上海,隔壁邻居问我奶奶:这孩子从哪儿过来的?奶奶说:上海。姑妈带着上海来的侄女到处逛逛,叔叔也不示弱,要给上海来的侄女买糖,可他黝黑的皮肤让我毫无吃糖的欲念,我害怕一切看上去要把小孩拐走的男人。
        这是叔叔给我的第一印象。
        龙华殡仪馆,前婶婶和叔叔后来的那个东北女人都来了,还有堂妹。
        东北女人泪水哗哗地流,哭爹喊娘,顿足捶胸,以头抢地。前婶婶沉着冷静,不悲不喜,叫堂妹去看爸爸最后一眼。堂妹两只手抄在外套口袋里走到尸体旁边,又走回来,对她妈说:“看过了。”
        我走过去看叔叔最后一眼,殡仪馆的人给他穿了件高领子寿服,看不出脑袋和身体分开,这辈子他就这会儿最干净。父亲常常说,生活里有想不开的事,跨不过的坎,就到殡仪馆来兜一圈,你就跑去每个厅门口站着,听听人群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夸大其词的悼念词,会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好人,每个人都只有死一条路。
        父亲走过去握住弟弟冰冷的手,喃喃自语道:“亚平,这会儿不用怕被人追债,彻底找不到你人了,安心去吧。”顿了一会儿,又对着死闭着眼睛的弟弟说:“你老实告诉我,那些鼻烟壶铜器瓷器是不是真古董?”
        仙鹤厅正中央挂着叔叔遗照,带着尴尬的笑容看着大家,我完全没有把他拍得像一个好人。
        姑妈过来把父亲拉到一边:“来了几个讨债的。”
        父亲脸一横:“让他们看看人都死了问谁要去。”
        “东北女人手里也许有钱。”
        “他们没结婚有钱也找不上她。”
        “哎哎”姑妈低声说:“还欠我六千块呢。”
        父亲眼睛一白:“我上回给他五千就没打算要回来。”
        姑妈的外孙凑过头来,一个黑嘿胖胖的小子插嘴道:“外婆晚上睡觉都睡不好,叔公欠我们钱呢,这钱够我和女朋友一人买一个新手机。”
        父亲举起手要打他耳光:“小贼就差这点钱?叔公有钱的时候也没亏待过你。”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拖走尸体,东北女人在那里抱着有机玻璃罩子哀嚎,看上去快要哭晕了,姑妈只能跑过去掰她的手臂:“人已经走了,节哀节哀。”
        下午,我和爸爸去叔叔的屋子里整理遗物。
        南北大街正在被拆得粉碎,这是大街上剩下的最后的院子,爷爷奶奶都在这里过世。隔壁小李坚持做钉子户,导致现在这间孤零零的院落矗立在一整片废墟中。一楼中庭周围一圈雕花门窗都已经被拾荒者偷走,灰色白粉墙的墙角下齑粉满地,有的是自己掉落,有的是被风吹进来的。
        这是地主老财家的院子,上下两层,木头门窗木头梁,白墙黑瓦。老财主被枪毙后,东厢西厢都搬进了人家,去年拆迁急急忙忙拿了钱搬走,临走突然想起六十年前也许老财主在墙壁缝里、木头地板下藏了金条古董,反正得让动迁组拆,不如自己动手。于是对自家房子剥皮抽筋,比拆房子的工人手脚还麻利。
        我们踏着碎石灰块碎木头,爬上窄窄的木头楼梯,走廊几扇木窗户歪歪斜斜地挂在窗框上。太阳从西墙镂空的缝里射进来,齑粉在光线里软弱无力地漂浮,似分子做无规则的运动。里屋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宁式床,床沿边上留着叔叔的血迹。几件家具红漆剥落,木榫头松动,用手推推,满耳朵都是“吱嘎吱嘎”的声响,包括脚下的地板。
        我举起相机,到处咔擦:“我要记录下着即将消失的一切,把照片发到网上,然大家看看一个全新的城市在建立之前,是如何毁灭旧物的。”我愤愤地对父亲说,像一切怀旧的青年人一样,网络成为唯一的呐喊途径,并且坚持做到有图有真相。
        父亲环顾四周:“这地方有阴气,朱亚平从医院回来心情不好和这气有关。”
        “废墟里的屋子能有多少干净,早说了外头借房子住,一个病人在快要拆掉的房子里怎么养病嘛。”我轻描淡写地说,刚发现屋檐底下有一个废弃的麻雀窝,准备拍下来。
        “他都没钱治病,哪里来钱租房子?回来就是等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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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去那暗暗的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板箱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我拿着相机冲过去尖叫:“好多古董。”
        “我这儿也有不少,朱亚平年前叫东北女人给我送过来,说没地方藏。”父亲拿起一个鼻烟壶,拔掉橡皮盖子放鼻子底下闻:“不知真假。”
        假的,我耸耸肩说。
        谁说的?
        朱亚平。
        他什么时候说的?
        去医院给他拍遗像那会儿。
        父亲索然无趣,合上箱子盖,去翻衣服出来烧。我对那张宁式床来了兴趣,废墟里经常有人来收旧木头旧家具,这些东西重新拾掇干净就是古董,遇上红木的,即便是一把旧梳子,收废品的人也发达了。
        这张床并没有复杂的雕刻工艺,我敲敲床侧的横档子,煞有其事地想从响声中来判断是不是红木,但依我对木头类别分辨的专业水准,完全听不出这是三隔板还是檀香木。我又用力把床头抬起来,想依靠床的重量来判断,顺势把床头往外稍微挪了一下,靠墙角处突地有东西落地。
        是一本粘有血迹的笔记本,有着凹凸不平的纸张,估计落在床与墙的夹缝中,没被人发现。我用两只手指头把本子钳起来,用一只食指小心翼翼地翻着纸张看,是日记本,最后记录了几个大字,字已经扭曲得认不出了,看上去像部首凌乱的韩国字或日本字,费好大劲,我才猜出来是中国字:痛、痛、痛。这几页几乎被血水浸透了。再往前翻到第一页,记录了一些假古董清单,分别给了哪些人,有的标注了价格,有的没有,还记录了某天请某某专家来鉴定的事情。
        日记不应该只有一本。
        在医院,我为叔叔拍好遗照,他让我坐下。
        “蓉儿,我今天想起很多事情,你肯定不屑听。”叔叔说。
        确实,这么年来,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到处行骗,抛妻弃子没文化的氓流,连奶奶的追悼会都不敢来参加,怕那些债主找到他。
        “蓉儿,你是有文化的人,总的知道,人将死,事情也看得明白,我这辈子真没做过什么好事,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哼,难道还怨社会?我心里想。
        他唠唠叨叨跟我说了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的故事,听不明白,总提到一个人,一个哥们,是他堂兄,说要见他最后一面。
        “好吧,我转告父亲。”
        “蓉儿。”这个时候他累了,开始喘气,眼睛死闭着:“你是有文化的人。我有好几本日记,从小就记,就剩这些东西了,到时候帮我一起烧了罢。”
        “好,记下了。”
        临走,叔叔半撑起身子:“你爸爸,我给他的那些老货不要当真。”
        嗯。
        我俯身到地上,脑袋探向宁式床底下,在靠近墙根的地方,果然还有几个塑料袋,我把胳臂伸进去,用力拉出来,果然装的是笔记本,三十来本,封面迥异,是他在不同年代买的,有大红色封面的,烫金天安门和华表图案的本子,有草原小姐妹图案的本子,也有只印了年份的人造革黑皮面本子。
        我突然对这些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本子来了兴趣,甚至想会不会有一本里记着学雷锋的情节。
        我把几个袋子收拾好,带回家,父亲和赶来的姑妈一起,在楼下默默地将叔叔的衣物烧完。宁式床最终卖给了收旧物的人,我很惋惜,父亲说:“可惜什么,又不是好红木,死过人的床,不吉利。”
        后来,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他的日记看完,从语意不清的字句,且如狗爬的文字中,看到一个与我有着完全不同社会生态圈的人得一生,他可以这样在人间消失,从出生到死亡,足迹蹩脚,一浅一深,走了歪歪扭扭的路出来,无非是来时赤膊,走时衣蓑。
现在我把日记整理出来。这个故事怎么开头呢,还是用第三人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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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朱亚平躺在冰冷的床上,很久以后,当天上星星露出笑脸的时候,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忍着浑身剧痛,走向卫生间拿了一个绿色脸盆出来,放到枕头边上,又去厨房拿了菜刀过来,站到镜子前,把菜刀搁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思考了一下,菜刀应该是比剪刀更利落。
        颤颤巍巍走到床边坐下后,他拿起日记本写上:刀已经很久没有磨,昨天上街找过磨刀的师傅,兜了一圈都没找到,兜里揣着十块钱,原本打算给那师傅,现在只能再去买包烟,死之前嚼几根烟丝过过瘾。他又想到女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来医院看我连爸爸都不肯叫一声。
        手机在枕头旁边,他拿起来想给东北女人打个电话,手机没电了。
        月亮已经升在高高的天上,他觉得时间到了,屋子里的绿色墙漆开始滑落,一片一片落在地上,终于可以体验死亡了。之前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去另一个世界,一个在路上乞讨的和尚告诉他人在这里死去,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你可能会变成一只蟑螂卵,最终变成一只毫无疑问血统纯正的蟑螂。
        “蟑螂,蟑螂。”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就像念诵经文一样,一边念一遍躺下,把头搁到绿色脸盆里,用右手抓起菜刀,一刀下去,一丝鲜血留下来。
        “这样滴法,到天亮也死不了啊。”他说,又用力一刀下去,血还是没有飙出来。
        “脖子真疼,疼。”他坐起来,又在日记上写道。
        终于他发发狠心,在伤口上连切两刀,割到动脉:“这刀真钝。”他对着天花板说。
        绿色脸盆里的血慢慢往上漫,伤口处很疼,他放下刀,又在日记上写了几个“疼”字,轻轻地“嗷嗷”叫了几声,把日记往墙边推了推。
        朱亚平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困难,他正在死去。他没有忏悔,没有牵挂,没有遗产,只想快点死去,浑身上下都疼的滋味可不好受,能变一只健康的蟑螂也不错。他眼前出现一条光亮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些嘈杂的人声,他开始回忆不起过去的东西,连那个骗走他几十万木材款的朝鲜人的嘴脸都想不起来,曾经每天晚上想着那张脸诅咒。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了扭动挣扎的声音,朱亚平半张着嘴,脑袋挂在脸盆上,身体变成一根硬面条。
        生命静止。
        朱亚平觉得通道越来越亮,简直睁不开眼睛,浑身黏糊糊,忽然有人把他倒拎起来,打了他一下,他把嘴里的痰吐出去,哇哇大叫。他并没有变成蟑螂,他出生了。
        这是1950年,江苏海门。
        母亲桂芳找了一个测字先生给朱亚平起名字,外婆家在长江边有二十来亩地,涛涛长江水,前年发了几次大水灾都没淹到他们家地里,外婆希望家里有一个人可以做官,让算字先生按着仕途给外孙测,桂芳嘀嘀咕咕:现在共产党打赢天下了,富农还不知怎么才能当官儿呢。孩子是老二,先起个亚字再说。测字先生给了两个字:连官。
        他爸爸朱富斋摇摇头,这名字不上进,封建得很,人只求一生平安,给个“平”字吧。
        哥哥朱大年看着这个刚会走路就满地抓泥巴的弟弟,不屑一顾:“这小子捣蛋,我看不牢他。”弟弟抓他衣襟,他用手去拍弟弟的手:“走开,走开。”
        他妈桂芳又怀了一胎,断了奶挺着大肚子忙着去镇上搓麻将,于是亚平就让外婆带着,外婆说:“连官,连官,长大给家里挣个官儿来。”
        亚平说:“大年去挣来。”
        外婆跟他说:“外婆呀,以前在上海虹口开饭店,热闹啊,每天晚上没一张桌子空,小伙计喉咙都喊哑了,五六个菜盘子搁一条手臂上端出去,腿儿还是不得歇息。可恶那日本人,投炸弹偏投中了我们家饭店,得,那局势哪里是人呆的。哎,哎......。做生意靠局势吃饭,连官还是当个官太平。”
        桂芳回来说:“今儿个打牌打到一半,来个腰里别枪的干部,把我们统统赶了回来,说这是封建遗毒。还好我跑得快,隔壁村张家的小妾顶了个嘴,给扇了俩耳光。”
        “看看。”亚平外婆说:“还是当官的狠呐,连官要能当个共产党的官儿,以后也直起身板子。”
        桂芳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得,以后形势怎么的还不知道呢,妓院赌场都已经关了,单这几年,妈你就看看换了几波村干部,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先保着自己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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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村那头,爷爷是乡长,大儿子朱福斋,二儿子朱福轩,这些年家里一百多亩地、骡子、牛统统上缴后分给贫农,在县监狱里。朱福轩的儿子朱子儒比亚平大两岁,子儒会唱《三民主义青年进行曲》,穿着开裆裤在地头唱:“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两重任务已紧紧地压在我们双肩。我们是三民主义的青年,民族的中坚。看准敌人,握紧铁拳,踏着先烈的鲜血,完成抗战大业,收复祖国河山,胜利就在明天。”
        亚平赤着屁股笑嘻嘻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咬着舌头跟着唱:“搜富国和山,生梨哼哼,在明天。”
        朱福轩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骨干,抗日战争时期在乡里抗日,日本投降后家里给他钱让他去上海工作,共产党南下的时候,他闻得风声,先将作保长的弟弟朱福斋拉去上海,在闵行机电厂谋了职,四九年突然回来要拖家带口去台湾。亚平爷爷呵斥道:“台湾弹丸之地能成何气候?祖上的家业带不走,土地才是最好的东西。”
        朱福轩说:“呸,眼看着共产党要打过长江,守着几百亩地你儿子小命都要丢了。”
        亚平爷爷说:“呸,你这不孝子,供你读书,读到最后连祖宗田宅都扔了,要走你一个人走。”
        朱福轩想留一段日子让老爷子看清楚形势,老头子却思量着把南头那个教会的地都收来,这会儿他们都张罗着回国,地价便宜。等他把教会的地收完后,大势已无可挽回,连个缓冲也没有,没有多久,他被自家佃户告了,关进县大牢,被逼着交代哪堵墙里藏着财宝。紧接着土改来了,亚平爷爷被愤怒的人群揪着,背后插标在街口给毙了。枪毙之前,他嘴里念叨着:好歹我们家也是抗过日本人的。他老泪纵横,声音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人群口号给压倒:打倒地主,打倒封建剥削,还土地给人民,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朱福轩因为还有问题没有交代清楚,有人说他连通台湾特务,又有人说内战时期他在上海做特务,但抗战时他确实在乡里头活动频繁,镇政府里头新来的干事做八路军的时候,被他救过,故以功过不能认定为由,羁押在大牢,暂不予处理。家里女眷和孩子搬去村北头的小农舍度日。朱福斋和朱福轩是手足兄弟,但为了划清界限,不让妻儿和他们家多说一句话,如今父亲被枪毙,家道沦落,手足被羁押,生出怜悯,说服丈母娘分了他们家三亩地种。亚平外婆天天捻个佛珠:“风水轮流转,风水轮流转。”亚平外公曾经想从他们家买五十十亩地来,叫女婿去说情,他们家不肯,想来现在竟也是一件幸事,若加上五十亩地,他家也够得上地主。
        子儒母亲是城里头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如今缩在屋子里连头都不敢探,在地里弓着背,面对黄土,别人叫她:“王芝卉。”她埋着头答应:“诶。”
        “村里头成立妇女委员会,叫你一起去开会。”
        “诶,知道啦,一会儿就去。”王芝卉依旧低着头。
        她告诫子儒:“你个小孩子人家不要乱说话。”她再也回不到城里去了,这个家毁被得差不多了,她若一走了之,丈夫定会在大牢里撞墙而死。
        一天去她带着子儒去牢里看望丈夫朱福轩,朱福轩说:“老头子还要守家业呢,我在外头看得清形势,天都要逆了,还留着财做甚?都是身外物,这下子命都没了,我也不知哪天就要走,剩下你们娘儿俩,我眼见着可怜。”他老婆抽抽泣泣:“你抗过日救过人,无非是入错了门道,现在我只求他们念你个旧情。”
        “革命是不会念情面的。”朱福轩长叹道。
        子儒跑去大牢门口玩,正碰上到镇里闲逛的亚平和外婆,外婆放亚平在大狮子下头,自己坐边上休息。
        子儒对亚平说:“你看,那石狮子在出汗。”
        亚萍说:“没有呀。”
        有,你仔细瞧瞧,那眼睛下头谁还多些。
        它是不是哭了?
        子儒爬到石狮子上头,拍拍它的脑袋:“你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死么?”石狮子看着前方,目不转睛的。
        “你这个石头。”子儒又骑到它背上。
        亚平抬着头,一脸崇拜,子儒懂得比自己多,他什么都知道。
        子儒坐在狮子背上,大叫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又低头看着亚平,问:“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亚平用手抓抓脑袋,挠挠屁股沟说。鼻子下挂着一陀鼻涕。
        长江水,长又长,滔滔向东无阻挡。亚平一直跟着子儒,像一条尾巴,子儒由他妈教识字,记住了来教亚平。他在沙地上一边读一边用碎石块写:毛主席万寿无疆。亚平跟着画了几个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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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读一遍。”
        “毛主席万寿无。”最后一个字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这个笨蛋。”子儒骂道。
        子儒的东西,亚平总是能学一半,另一半就给他整歪里去,但亚平的东西子儒怎么也学不来,先来说一样,游泳。亚平三岁时跟着哥哥大年去长江边上折腾,五岁上闷半分多钟气从水里抓一条鱼上来,扔子儒脚下,子儒正高兴着,亚平又扔一条水蛇到他身上。
        再来说一样,亚平敢去贫农家里偷鸡,趁人家下地,手里拿一把剪刀拖着子儒,悄悄潜入人家院子,一手握住鸡脖子,用力握,鸡喘不过气还不算,剪刀往鸡脖子里一下,鸡不叫唤了,血往下滴,亚平拎着滴血的死鸡就往隔壁家跑,子儒一声不吭跟在后头,亚平跑到人家后屋让鸡血滴干净,又把鸡头剪下来,拔几根鸡毛连同鸡头一起扔地上,身子带回家交给外婆。
        外婆吓得赶紧把门掩上:“你这小子,偷贫农家的鸡那是要被枪毙的。记得我家是富农,在他们面前要低头。”又把那鸡藏到屋后泥坑里,把土遮得严严实实。
        那里丢了鸡的人家找到隔壁人家理论:“看看,都抓现行了,说没偷,鸡毛还在飘,鸡早落肚子里吧。”
        隔壁家找来村干部:“您看看,哪家也都是被地主老财欺压的,怎么报仇也不能报到阶级兄弟身上。”
        村干部腰里别着宽皮带,捋着下巴:“大家原本都是受欺压的贫农,现在大家都是一个合作社社员,再也不存在谁被谁欺负的事儿,人人平等。都亏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人民不能有内部矛盾,依我看善良的公民也不至于偷吃隔壁人家的鸡,依我看,这一地的血滴,是黄鼠狼一口咬到鸡脖子,慢慢拖,拖到邻居家的 ,吃到最后自然只剩下毛了。好,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两家社员相互握握手:“毛主席英明。”
        子儒从篱笆缝里看着,他脸上一脸泥巴,转身腾腾腾直跑道亚平外婆家。
        “亚平,你出来。”子儒把手插在腰里。
        亚平战战兢兢走到院子里。子儒嘿嘿一笑,弯下腰把头凑到亚平耳朵边上,用手遮着说:“亚平,你要再把蛇往我身上扔,我就把你偷鸡的事情说出去。”
        这些年,村里的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亚平跟在子儒后头,从两个穿开裆裤的小孩,一直到两个瘦长的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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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2-12 20:16 编辑

(三)
        亚平到了该上学的时候,外婆迈着碎步子,挪着一双小脚带着他去学校登记,在成分一栏里写“中农”。过几日,老师板着脸找到他们家来:“成分不对吧,他哥朱大年成分一栏里可是写的地主啊!”
        外婆哈着腰,满脸堆笑,切一个大红心的脆皮西瓜端到桌上:“朱老师,您看我们家现在也努力挣工分,没少为大家服务,党说啥就是啥,我劳动能力差,工分比别人少,为了孩子能上进,我先要把自己的身份降下来,还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要向先进去学习。”
        朱老师握着拳头站起来,摇摇头:“不行,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能撒谎。我不改就是帮着撒谎,我可不能做这种事情。”
        亚平外婆无奈,只能改回来。给他们父亲朱富斋打电话,朱富斋正准备把他母亲桂芳带去上海,说:“得了,迟早这几个孩子也要带去上海,成分这事儿也不用太在意。”
        桂芳带着大儿子和小女儿,亚平就安心让外婆带着。这亚平上了学更是成天和同学打架,同学们喊:“地主地主,欺负贫农,我们要革掉一切反革命的命。”一拥而上,拳头雨点子般落到亚平身上,朱老师在旁边看着,没出血:“好了好了,你们再闹下去,朱亚平要给你们打出血了。对待坏分子我们是要改造他,不是往死里打。”
        子儒在隔壁高两个年纪的班,突地冲过来,奋力把同学一个一个拉开:“他又没惹你们,他又没惹你们。”
        朱亚平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指着那个领头的,大叫:“是你叫他们来打我的。”
        领头的谁也喊道:“你上课在桌子上搓泥丸子,扔别人脑袋上。”
        “那是正巧扔偏了。”
        “呸,你就是故意。”
        被亚平扔泥丸子的那个学生,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响当当的贫农出生,每次班会都要例数反革命地主对自己家人的迫害,他爷爷的背是被扁担压弯的,他奶奶为了帮地主婆缝衣服,缝了几十年,眼睛都瞎了,爸爸妈妈长年耕作,却没有自己一块地、一头驴,逢年过节要向地主家进贡,本没有多少粮食,被强行搜刮走后,新年里只能吃窝窝头,顿顿都吃。他双眉紧皱,眼睛看着朱亚平,仿佛朱亚平就是这个地主。他说完,全班鼓掌,所有听者的眼睛也都向亚平身上望去。
        亚平心想,我爷爷是地主,我又不是地主。下了课,他去拉住那位同学的衣角:“我们家现在没剥削过你,以后别看着我说。”
        那同学一把甩开他的手:“你爷爷是地主,都一样,我们班就你是地主,欺压长工和雇农的。”
        于是亚平在课上就搓了泥丸子扔他头上。
        下了课,班长带头,先给他一拳头,其他同学一哄而起,拳头如二月龙抬头下的雨点子般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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