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秋天来了,长脚和亚平说,现在学生坐火车不要钱,可以去北京,和那里的革命小将们会和,一起革命,这是一件伟大而富有激情的事情,自己还没见过天安门呢。
        亚平不信,他从乡下出来后只去过上海,外头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再说自己也没钱在外吃喝?长脚拍拍胸脯,吃饭这事情包在我身上,现在我们有三个人,我、你、老三,我们组个队,到外头也好照应。
        亚平又怕家里不答应,挑了个大家看上去心情都不错的晚饭时间,说要跟长脚他们串联去。朱福斋不说话,只管自己闷头吃饭,桂芳说:“外头可没家里舒服,你得自己照顾自己。”
        “没事,有长脚他们,他们什么都见识过。”亚平信誓旦旦地说。
        “随他去,在家也尽管添乱。”朱福斋说,头都不抬。
        桂芳叹一口气,第二天一早默默地帮儿子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把朱大年的一件绿军装给他,亚平穿上,袖子管把手指头都遮了,桂芳说:“指不定你啥时候回来,这年还长个子,怕你路上没衣服穿,备着。”又塞给他十元钱和一些粮票。
        亚平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凌晨急急忙忙拎着旅行袋,到菜市场和长脚他们会合,小红竟然也来了,原先长脚说他们家不同意女孩子出远门,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我和爸妈说我不能比大家落后呀,人家毛主席都号召了,你们这不是反对革命嘛。”小红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说话时的姿态,她把红袖章戴好,双手插着腰,父母便不声响了。
        几个年轻人都是一晚兴奋,眼睛充满了红血丝,坐上去上海的长途车,这个广阔的世界唱着歌欢迎他们,他们眼睛里的红血丝倒映着行道树向后掠过,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向后掠过,人民广场上戴绿色军帽子的革命群众拍照留念的情景向后掠过,人民公园门口拉着“伟大领袖 伟大统帅 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大幅标语,激励着他们前进,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像他们的学长校友一样,要闯,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现在才一点,上海火车站候车室里挤满人穿绿色军装佩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小将们,人山人海。长脚让大家看好行李,自己去看怎么拿票怎么检票。二十分钟后他挤了回来,满头大汗:“不需要检票,学生证都带了吧?火车来了我们上去就行。”
        “可是我们去哪儿?”老三问。
        “北京,来了啥车就上啥车,只要是往北面开。”长脚认为这是一个很愚笨的问题。
        广播里播报着火车晚点的消息,他们涌到月台,整个月台一片绿油油,铺满了葱花似的,葱花们的脑袋伸长着看有没有火车过来。他们几个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小红叹了一口气:“哎,没想到人这么多。”亚平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愣愣地望着远方,其实视线也是被满月台的革命小将们遮挡住的,他只想想着火车快来了。
        旁边有一群一起等车的学生,说是上海中学出来的,其中有一个带头的男生,站起来给大家鼓气:“八月十八号那天,我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宋彬彬代表所有红卫兵给毛主席戴上了红袖章,多么激励人心啊,我觉得自己真得还没有干好,毛主席指示明确,要武,不能文质彬彬,现在我已经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史要武,以表达自己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一定不辜负毛主席的期望。”
        其他同学都仰望着他,无限崇拜和受激励,有的同学掏出毛主席语录当场做了笔记。
        长脚偷偷地说:“我们加入他们吧,一来我没去过北京,二来人多跟在他们后边凡事有照应。”大家都同意。长脚走到史要武跟前,伸出手:“我们几个正是要加入革命队伍的,革命需要领头人,我们找到你这位先进分子就等于找到正确的道路,我们几个决定加入你们。”
        史要武激动地紧紧握着长脚的手:“欢迎革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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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火车“呜呜”地响了两声,进站后缓缓停下,一群学生拿起行李,用力向火车挤去,小红怕亚平掉队,抓着他的衣服,他就这么被连拉带挤的,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这里有一批人去北方,这火车带来的,也有一批来南方的人,火车站是一片绿油油的生机盎然的革命稻田,革命的春风呀,吹遍了全中国的大地。
        火车肮脏而有着很多混合气味的空间里,塞满了人,连行李架上都爬满了,行李架已经变形,人的体重让行李架不堪重负,亚平最终也爬上了行李架,他最瘦,个子也还没长得太高,安定下来后,大家兴奋得互相打招呼。
        火车开过南京,看到尚未完工的南京长江大桥;火车开过平原,一望无际的秋稻田身姿摇曳;火车开过丘陵,丘陵上的树林呈现秋日红黄的斗争色彩。亚平看看自己的红袖章,黄字红底,秋天就是革命的季节,他想。长脚一路看着窗外,发自内心由衷地感叹“江山如此多娇”。老三坐在地上打瞌睡,小红占到一个座位,让大家轮流坐,老三说地上踏实,一路上他就这么睡过来。
        史要武爬到靠背顶上,骑着指挥大家唱革命歌曲,有一首大家最爱唱:“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革命的你就站过来,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亚平觉得“滚他妈的蛋”这词非常好,用力说出这句话,比拉屎还舒服。
        “这句话舒服啊舒服,长脚老三小红,你们觉得嘛?”亚平转头问他们三个。
        “怎么舒服啦?”老三不屑:“再舒服也没吃饱肚子舒服。”
        “不觉得舒服就滚他妈的蛋。”亚平指着他哈哈大笑。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中午即将到达北京火车站,整个火车皮里的人都兴奋起来,小红愁眉不展的,似有心事,大家问她怎么不高兴,她支支吾吾说没什么。这个时候火车广播想起来,广播员播报:“革命小将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决定于十一月三日再次接见红卫兵,请大家做好准备。”
        车厢里又是一阵兴奋,史要武带头高喊:“毛主席。”下面紧接着一阵声浪:“万岁,万万岁。”
        小红却低头憋出眼泪了,亚平偷偷问她:“怎么啦?”
        小红说:“我要小便。”
        他们上车后站到车厢中间部位,根本没办法移去厕所,或从密密麻麻的人肩上爬过去,再说那厕所用的人太多,很多人一路都没轮上用,只在车到站的时候下车解决。这火车从半途还有人上来,现在厕所也都站满了人,整个车厢没有空处落脚,小红从上一车站到现在已经八个小时没有小便了。
        亚平安慰她:“到站了就好了。”
        小红憋屈得看流眼泪,全然不受一车子兴奋到高潮人的情绪影响。
        火车停了,站台上和上海一样,一片绿,他们是到这里来的,有人要离开这里去别处,长脚关照大家跟紧史要武,小红下了车,疯了似的跑去厕所。史要武把大家集合起来,站台上有很多解放军,正在召集下火车的红卫兵,身着绿色军服的红卫兵和解放军,都带着一颗红色的心,进行着一场猩红的革命风暴,亚平想如果这绿色是春天植物发芽的翠绿色,这红色是桃花的粉色,会不会更好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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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讨厌卖力搿,又写了那么多,精彩搿。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邹峰联想可以的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4 20:06
他最近好像神之乎之的,基本可以算是没事儿找抽型。
[quote人民公园门口拉着“伟大领袖 伟大统帅 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大幅标语,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4 20:36 [/quote]
四个伟大,林彪提的,不好少一个的。外加毛主席接见外国人时专门讲过,伊只想要侬漏脱不舍得给他的那只衔头:伟大的导师。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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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睛里的红血丝倒映着行道树向后掠过,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的尖顶向后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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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细节。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4 20:36
四个伟大,林彪提的,不好少一个的。外加毛主席接见外国人时专门讲过,伊只想要侬漏脱不舍得给他的那只衔头:伟大的导师。
邱晓云 发表于 2013-3-14 23:20
那我把导师加上,老毛头衔够多的了,成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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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d" />他最近好像神之乎之的,基本可以算是没事儿找抽型。
老程 发表于 2013-3-14 22:35
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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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邱晓云 于 2013-3-15 12:42 编辑
那我把导师加上,老毛头衔够多的了,成瘾了。。。。。。。。
小讨厌 发表于 2013-3-15 10:36
四个伟大,毛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伟大的导师,外国人采访回去后说:这是因为毛当过老师(teacher)的缘故,其实是望文生义(还是望外文生义)实际毛建立的这个政权,政教合一,他这个导师,是教皇,大祭司的意思。当统帅当领袖,他怎么说你们怎么干,他是不满足的,他要的是他说什么,什么就成真理,所以他一定要当这个导师,他的后任接任大祭司,不论多么力不从心,也一定要搞出三个代表,八荣八耻之类,不管别人看看多可笑,导师情结也,老毛那里来的。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还好,导师说的真理越来越少,这届估计不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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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接待处设在北京体育场,史要武带着他们出站坐车。这时的北京已经是深秋,大伙从热气腾腾挤满人的车厢里出来已经感觉到有些凉,出了站到了户外才知道冷得厉害。史要武说:“这点困难不算什么,尽快报到安排好住宿,我们要学习文化大革命斗批改的经验。”
        北京体育场人头攒动,大家都在喊:“认好人,别走丢了。”小红又拉住亚平的衣服。他们没想到全国会有这么多要求上进的红卫兵。等夜色暗下来,他们被安排去了师大,那里有大盆的馒头和杂菜等着他们,亚平手抓四个馒头,一个一口先啃一遍,然后再慢慢吃。这一夜他们终于可以好好地躺在床上,一路劳顿,让亚平眼皮瞌冲,揉着滚圆的肚子,慢慢做起梦来。
        老三和长脚过来挠亚平的脚底板,他痒醒了:“滚他妈的蛋,老子要睡觉。”
        长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们滚蛋,明天滚去颐和园、北海,不带你去。”
        亚平揉揉眼睛翻起身:“我们是一伙的。”
        老三高兴得直拍他的肩膀:“明天要是史要武问起来,我们就说去找几个中学学习革命成果。我们一早就走,如果被他拉住就麻烦啦!”
        第二天,四个人把带来的所有衣服都套在身上,长脚穿了两条长裤,老三带了棉袄,小红汗衫衬衫外套全部穿上,亚平把哥哥那件大得不露手指头的军装也套在外头,这件衣服往上一提拉,领子还能套住脑袋当帽子。他们就这样穿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坐了免费公交车游览了北京几个著名的景点,在师大还有饱饭吃,亚平觉得这日子简直自由得不可想象,除了冷一点。人生要被人管头管脚,喝来呼去可不是滋味,他喜欢上了这个革命。
        史要武找到他们,问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考察北京革命情况?长脚说,去啦,各学校满墙大字报,揭发我们都做了笔记了。史要武问:“笔记呢?”
        长脚有些语塞,老三站到前面:“今天正好碰到另外一对从杭州来的同志们,他们刚到,没带笔记本,我说我们都记在脑子里了,笔记本就送给他们了,让他们可以尽快开始学习。”
        史要武点点头:“明天跟我们去认识一下北京大学的造反派头头,他斗争经验丰富。”等他走了,长脚开始抱怨,本打算明天去长城,但被史要武点名了,不得不去。亚平从没参加过批斗黑五类的活动,也没去过北大,说去北大玩玩也不错。
        第二天一早,大家吃得肚子滚圆,塞满了粥、白面馒头和酱菜,又穿得乱七八糟跟史要武出去学习革命经验。满大街的红卫兵都在搞集会和演说,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地上也有,和秋天的落叶一起在风里头翻滚。到了北京大学,造反派头头在门口等他们,史要武和他握了握手,又想他介绍新带来的革命小将们,老三拉拉平整衣服,又把亚平裹脑袋的军装拉下来,突然发现大家的红袖章都忘了带上。造反派头头早就发现了,说怎么袖章没戴?老三说:“早上着急赶过来学习,忘了带。”
        头头示意跟他走。
        红卫兵征用了教务处办公室,门口贴了一张大纸:造反派第一司令部。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学生迎接他们,她腰里紧紧地扎着皮带,军装一尘不染,没有一根皱褶,她与他们一一握手,亚平觉得被尊重了,女干部一脸热情地对他说:“欢迎各位串联的同志,我们需要培养革命后继小将。”她的浓眉大眼让亚平觉得她可以把一切封、资杀得痛快淋漓。修造反派头头让女干部找了几个红袖章出来给他们,又郑重地取出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一人一个,亲自别在他们胸口上:“造反有理,早饭光荣,我们要向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动猛烈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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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处宣传,除了打到当权派、揪出反动权威和保皇派外,比较有针对性的是大家向广大服务行业的革命职工倡议,绝不再给某些顾客理怪发、做奇装异服、出售和出租黄色书刊。我们要把北京彻底改造成为一个非常无产阶级化、非常革命化的北京。”女干部作为北京大学造反司令部的代表发言,谈经验。
        朱亚平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重视,他的自尊心渐渐从脚底升起来,一直冒出头顶,他袖子管里被哥哥宽大军服遮住的手握紧了拳头。大家都被这种严肃热情而且斗志昂扬的讲话激励了,长脚站起来说:“有太多的斗争经验需要我们学习,我们看的斗争还太少,去过的地方还太少,串联的红卫兵也还太少,下午,我们要去长城,俗话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要看看长城墙上那些好汉们贴的大字报,是怎么揭露敌人罪行的。”
        “好,好。”造反派头头和女干部拍着他们的肩膀,亚平被女干部拍了一个趔趄,老三把他扶住,又听造反派头头说:“你们吃了午饭再走,走,我们去食堂。”
        窗外突然一阵乱,嘈杂声“嗡嗡”地震动着玻璃窗。造反派头头推开窗看了一眼,回过头说:“清华三司的红卫兵来了,和我们的人吵起来了。他们要揪市府干部,我们不同意,三天两头来闹事。”
        楼下两派红卫兵都在喊口号,叫得耳红脖子粗,青筋爆满了脖子,女孩子的舌头在一张一合的嘴巴里翻飞,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举在头顶,史要武他们跟在造反派头头后头下楼时,已经有人开始推搡,亚平没见过这架势,只觉得对方带了强烈的冷风过来,他缩缩脑袋,小红躲在他身后,又把老三往前推。
        见一司的头头出现,对方向他一拥而上,挡门的红卫兵们开始朝对方挥拳头,双方扭打在一起,像麻花越拧越紧,有扯头发的,扯领子的,推胸的,揪像章和袖章的,毛主席语录落了一地,被踩来踩去。史要武和长脚兴致大起,冲进人堆,对着那些要冲进楼的人一顿乱打,一司的红卫兵不认识他,也有打他的,亚平怕他吃亏,冲进去给那几个人几拳头,人家个子都比他高,最后他在人群中蹲下,抱人腿,把人绊倒在地。秋风飒飒,毛主席语录的碎片、被扯下来的头发飞满司令部大门,最后所有人在两派头头的叫嚷声中停止。
        一司的头头拿了个喇叭下来,右手握拳,不时地向天空挥去:“同学们,红卫兵们,大家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今天我不讨论到底要揪谁,只要是反革命走资派和当权派,我们都要斗争。我们自己不要起了内讧,找不到革命大方向,革命力量不容内耗。”
        “毛主席万岁。”他声嘶力竭的喊,两群人跟他一起喊,这下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造反派们的心又到一起去了,他们像一对夫妻,为了原则性问题大打出手,又在发泄完后相互拥抱。毛主席像黑夜里的熊熊的篝火,像冬天里热辣辣的太阳,红卫兵们要冲破一切束缚,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把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砸个稀巴烂。两群红卫兵继续群情激昂,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口号就是鸡血。
        长脚把几个人拉到人群后面,摸着两个皮蛋青的眼皮跟史要武去道别,下午必须去长城继续学习。小红和老三吓得跑在最前头,长脚和亚平跟在后头嘻嘻笑,四个人一溜烟跑出学校向长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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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体育场这个地名不很准确,应该叫先农坛体育场。
北京体育场这个地名不很准确,应该叫先农坛体育场。
老程 发表于 2013-3-15 19:58
那个时候叫先农坛体育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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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晚上,师大里来了一群解放军,把吃完晚饭的红卫兵们召集起来,郑重宣布,十一月三日,毛主席要接见红卫兵,大家一阵骚动。解放军脸上有着善良的微笑,他们要做的是把红卫兵训练好,让在他们在三日的天安门广场上有次序地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
大通铺的教室里,男女红卫兵相互握手和拥抱,这在他们来之前根本没有预见到。毛主席的前几次接见,大大激励了红卫兵们,才使得后来进京串联的红卫兵越来越多。齐保毛激动得浑身发红,看上去浑身充血,连白眼珠子都变红了:“看,是真事,火车上就听见广播说毛主席要检阅我们了。”
亚平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但从大家的反应来看,这事儿坏不了,自己跟着就行。这几天在北京,有吃有喝有睡,没人管,参观了好几个旅游景点,连长城都去了,父母都没带他来过,托的是毛主席的福,想到这里他也高兴地爬到床上蹦,手里拿着红宝书。
这些孩子一高兴就集体举小红本本,大通铺教室的空间里燃烧着一片炙热的精神火海,红本本代表着他们的快乐和愤怒,信仰和坚定,这红本子贴在胸口祛病除湿,举在头顶指引方向,忧伤了看看它,烦恼了看看它,迷茫了看看它,不会说话了看看它,它是人间唯一正途的康庄大道指示牌。这种疯狂在朱亚平后来和朝鲜人打交道的时候又显现了一次,这种狂热像一种全民瘟疫,当然当亚平在通铺床上高兴地往天花板上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件牺牲品。
三日半夜,大家整装待发,有的人根本没有睡觉,一想到要见到毛主席,激动得把相互的棉袄都穿错了,小红前日买了几件棉袄来,三个男生正怕半夜冻得哆嗦,这下又激动地感激毛主席,毛主席让自己有棉袄穿,小红不乐意了:“我买来的。”
三点,已经有黑压压一片人头铺满了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亚平他们跟着解放军站到划给师大接待点的地方,齐保毛踮起脚尖来看,兴奋地说:“能看到天安门,不知道毛主席一会儿是不是会从上面出现。”他们周围都是激动和期盼的延伸,还有临时抱佛脚念红宝书的。
“我怕口号喊错。”亚平听到一个人说。
“我都背出来了,但是总在要紧关头想不起来。”
亚平低头翻了一下自己手里的语录,他根本不知道里头说了点啥,只记得“滚他妈的蛋”这句歌词,当然他知道这句话是在敌人面前骂的,不能对着毛主席说。
等待的时间令人难熬,虽然广场上有着两百多万颗炙热的心,随着太阳从东方出现,爬高,人群渐渐疲倦,亚平甚至想就地坐下,长脚把他拉起来,扶着他的肩膀摇晃了一下。突然人群开始翻滚浪潮,从离天安门最近的地方,传来了欢呼声,慢慢扩散到整条长安街上,《东方红》的音乐响起来,这又是激奋人心的鸡血,亚平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他望不到人群的边,但是通过欢呼声,他知道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场面。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中华五千年的文化只化作了这几个字,在两百万人的嘴里整齐划一地喊出来,犹如千军万马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红宝书又一次像花朵一样开在每个人的手上,毛主席语录的惊涛骇浪拍打着每一个人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思想,把污秽冲洗得干干净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毛主席的爱,有的人帽子被挤掉了,有的人眼镜被挤掉了,有的人眼泪被挤出来了,有的人鞋子掉了,有的人摔倒了,有的人被人踩了头。
亚平被人群挤来挤去,慢慢地向天安门的方向挪动,喇叭里高喊:“请大家速度快一些,后面还有更多的红卫兵等待检阅。他们被挤着离开天安门,后面的部队怕来不及,加速向前拥挤,而前面的为了多看毛主席几眼,都想赖着不走,前浪的浪花在广场边缘越挤越多,亚平突然发现小红不见了,长脚和老三正兴奋地回头望着毛主席,亚平大叫:“小红,小红。”他开始往回挤,挤到长脚老三边上,拼命扯他们的衣服,告诉他们小红不见了,他们一起往回挤,终于看到小红披头散发地在人群里出现,脸上脏兮兮的,还在哭。小红看到他们,一下子勾住长脚的胳臂,说:“别拉下我。”
终于,离天安门广场越来越远,人群的空隙渐渐大了起来,老三说:“哟,小红见到毛主席这么激动。”
小红还在抽泣,说:“我都摔了,脸上还给人踩了好几脚,还好爬得快,差点被踩死。”她死拽着长脚的胳臂,迟迟不肯放开。这天晚上,当师大通铺里其他红卫兵回味着白天被毛主席接见的情形时,小红发烧了。长脚有些手足无措,说要去看医生,亚平说:“医生肯定被拉去批斗了。”三个人眼珠子瞪来瞪去,也想不出该怎么办。小红嘴里只说一句话;“我要回家。”
早晨亚平还在食堂里啃馒头,齐保毛举着人民日报《人民日报》跑进来:“看,报纸上有昨天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新闻了,昨天一共接见了两百万呢,还有些落在后头没有被接见到的,只能等下一次,我们运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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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坐在小红的床边给她喂粥,长脚愁眉苦脸:“小红,你今天就回去吧,觉得烧得怎么样?”
“我不会死在这里吧?”小红问。
长脚看她还能吃下东西,用手摸摸她额头:“还能吃下东西问题就不大。”
问题来了,谁陪小红回去?
长脚一时没主意,他本打算下去延安,这下计划打乱了,他找到齐保毛,问他下一站去哪里,齐保毛说山东,延安他已经去过了,长脚真心佩服他,短短两个月去了这么多地方,连北京都已经是第二次来,齐保毛说:“哪里需要我们就到哪里去,有些地方封建残余还未清除掉,例如山东孔庙,那可是一个毒瘤啊,我要去清除它。”
亚平也很佩服他,知道山东有一个孔庙,他表示愿意一起去。老三拉拉他的衣角,说听长脚的,我们四个是一伙儿的,走丢一个回家不好向家里人交待。长脚想了一个上午,头发都抓掉一大把,终于想出法子南下去广州,总要路过上海的,这样可以把小红送回家。
小红被裹在一条棉被里跟着他们到火车站,亚平觉得昨天参加大检阅的红卫兵都集中到火车站来了,依旧是一片穿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海洋。广播里一直在播报火车晚点的消息,红卫兵们上不了车,去堵了火车,又有说前方有火车压死人的事情,是坏分子自杀。
小红又开始哭,谁知道今天到晚上能不能坐上车。老三帮她要了热水来,亚平跟着她一起担心,他讨厌这无聊的等待,一成不变的景象,寒冷的站台。列车来过几列,他们尝试着挤上去上海的车,都失败了,长脚希望能够有一个座位,小红需要座位,直到十点都没能成功踏上一趟合适的列车。
站台上的人渐渐少起来,北京秋天夜晚的气温已经冻得入骨,长脚还想再等一个希望。这时一列上海来的火车缓缓入站,又带来一批热血的红卫兵。
一片混乱,上车的下车的。
长脚和老三负责先挤上去占位,只要一个位置。亚平留在站台陪着小红,他面前的火车窗户打开,有个人叫他:“连官,连官。”
亚平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人叫他小名,吓了一跳,抬头望去那窗户,一张熟悉的脸,但却很遥远。
“连官,我是朱子儒呀。”
“哦,子儒哥哥。”他跑上去,子儒从窗户里伸出手跟他握,两人最后一次见是在亚平从乡下去上海前。
“咳,我这是干嘛呀,等我下车来。”
“你先别下,我们这里有个病人,我们要回上海去,需要一个座位。”
子儒反应过来:“来,我把你从窗户拉进来。”
亚平像一只猴子,爬上窗户并且钻进去,他为大家占了一整条位子。
待大家安顿好,火车呜呜地叫,很快就要开车。子儒看着亚平:“父母好么?弟妹怎么样?什么时候来的北京?”亚平也是一样的问题要问。他乡遇故知,瞬间他好像成了一个大人。
“咳。”子儒先说:“我成份不好,火车不好坐,再说挤不上,就和另外几个成份不好的同学自己组了队,一路向北走,一直走到天津才有机会扒上火车。可惜还是晚了,我听到广播里说昨天毛主席就接见红卫兵了。”
“我们昨天见到毛主席了。”虽然这事并没有让亚平兴奋,但大家都希望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他见到了,便有了炫耀的资本。子儒显然很是羡慕,搓着双手:“看来我要等下一次了。”
亚平觉得子儒应该是他的亲哥哥,大年对他不理不睬,有些看不起,子儒就不同,在子儒面前,他很自在,有一种被照顾的轻松。只是这突然的预见,时间太短了,地点也不好。
火车又呜呜响了几声,子儒从车窗里跃下,他站在月台上问亚平:“叔叔婶婶和大年哥哥在上海?”
“对,我叔叔呢?”亚平问。
“死了,去年给抓了批斗,被打死了。”
火车缓缓开动,子儒跟着走了几步,大喊:“我要来上海找你。”
亚平半个身子伸在窗外头:“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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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我在一家咖啡馆里看完叔叔字迹不清的关于大串联的日记,他用了很多“很开心”来描述这段经历,但并没有太多的关于如何让自己的思想更符合当时革命形势的语句,看来他不太上进,既没有表决心,也没有自我批评,更没有对封资修的愤怒,更像一段旅行途中的记闻,最后回到上海,陪小红到家,而长脚和老三南下广州继续串联。
咖啡馆里有迷人的灯光和微笑着的侍者,这是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晚餐时间提供地道的法式菜肴,我请父母一起过来吃晚餐,点了烤牛里脊和鹅肝,但是在金枪鱼和烟熏三文鱼之间发生了选择性困难,母亲倾向于金枪鱼,父亲倾向于烟熏三文鱼,理由是金枪鱼肉质太肥厚,对保持低血脂不利。
“现在的人啊,什么都吃得到,倒不能乱吃,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以前是什么都吃不到,不吃对身体不好,以前哪里来这么多高血脂高血压肥胖?”父亲说。
母亲还在纠结菜单,每张图片看上去都那么诱人,法国侍者走过来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要不要点单?母亲点了一下两种鱼,哪个不肥一些?
“金枪鱼没有油腻,但经过烟熏,三文鱼的油质会被烧掉一些,也不油腻。”法国侍者弯着腰轻轻地回答。
“各来一盘。”我坚定地说,母亲摆摆手,我说:“哎哟,别给我省钱,每样来一盘,各取所爱。”侍者满意而去。
“我们年轻那会儿啊,粮票都是定额的。”父亲开始忆苦思甜:“过年有个红烧肉吃就不错啦。所以我们这辈知道不浪费。”
“浪费什么了?我花钱买的,全吃完不就行了。拜托我可不要生活在你们那个年代,稀粥加炒杂菜,我会疯掉。”我不买帐,脑海里浮现出那些运送红小兵的肮脏而拥挤的火车:“我要吃法国菜坐飞机,不知道你们那个时候的人怎么会去挤火车搞大串联,甚至徒步,我表示不能理解。”
“时代不同了么,现在的孩子吃不起苦,那个时候可都是有信仰的。”
“信什么?”
“毛主席。”
“他让你们过好日子了么?”
“那个时候的人单纯,大家都一样,没人觉得苦,更没有犯罪。”
“好吧,我承认现在遍地男盗女娼,杀人放火还有人鼓掌叫好汉的,可这不代表社会整体的风向标就偏了,我不知道爸爸你有没有去抄人家的家,对于私有财产的侵害,以及人生安全,那场暴力革命的主旨,本身比现在为钱犯罪变态得多。”
前菜端上来了,母亲说:“好了好了,吃吧,向前看,过好现在的日子。”
我不依不饶:“爸爸你说,你那个时候除了写大字报,还做了些什么?”
父亲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没什么,第一我没有主动去抄家,第二我没有主动去抓现行反革命,我们大多数人还是跟在后头的小混混。”
“混到后来呢?”
“我进工矿了,靠得一手好字混到工会主席,做工宣工作,也为厂里拍点照片,后来你也对摄影感兴趣了,现在你——我女儿是一个摄影师。”
“那叔叔呢?”
“他没读书,初二就被停课,我高中是读完的。六六学校全面停课,他混完这两年,六八年去东北插队。”
“你就没想过帮一下自己的弟弟?”
“怎么帮?全国形势都是这样,不插队城里也没法解决这些待业青年的工作。后来的事情你也该了解一些吧?插队回城,那个电视剧《孽债》里描述得都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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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象力才会有创造力,小讨厌能把没有经历过的文革故事写得栩栩如生,强滴~~
朱亚平串联回来后继续在南北大街上游荡,跟着红卫兵们到处串门子,一如既往,他只是跟在后头,做尾巴,只图个热闹。朱富斋说他游手好闲,不求上进,他回:“我这不是忙着闹革命嘛,怎么不求上进啦?你说无聊,那你找点正经事来给我做做呀。”朱富斋厂子里头也经常停工,他就在家抽烟,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觉得日子没什么奔头,另两个女儿也没书读,只有大儿子大年进工厂工作有着落。
“你爷爷早说了,男孩子不读书没前途。”我父亲说,他看不起叔叔,我从他摇头斜眼的神态里就能读出来:“不过没办法,那个年代没人能逃得过去,哎!”
冬天北风刮进脖子的时候,学校贴出号召大家到广大农村去实践的通知,好吧,我也不知道应该叫什么,也许是广告招贴画之类,画面上可没有什么男用香水和城市SUV车,只有辛勤劳作的知青形象和拖拉机———意气风发的青年同志们,农村是最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桂芳这几天总是哭,家里总得送出去个把孩子,都是心头肉,谁愿意放连嘴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去什么小山坳角落?若是分到老家还好些,可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报纸上都说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必须是老少边穷的地区。学校和街道开始一批一批送走知青,车子前扎一个大红绸的花朵,敲锣打鼓。
长脚是第一批出去的,街道里将他们赶上戴大红绸缎花的车上送去上海坐火车,亚平跟在车子后头跑,大喊:“长脚啊,别忘了写信回来啊,回来给我带土特产。”旁边锣鼓的声音快把他的耳朵震聋了,他用手指头掏掏耳朵。
长脚很开心,车上的人都很开心,他探出身子对着亚平喊:“锻炼好就回来啦。”长脚的父母带着些忧伤,目送车子向远方开去。车子消失在沪闵路的尽头,亚平有些失落,去找老三和小红,他们正说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要走。小红不肯出远门,说:“我妈说的,山坳坳里可苦,没汽水喝。”
“你就知道吃。”老三白她一眼:“长脚倒是早就想出去了,他如愿了。他们说农村和边疆都是好地方呢,新疆遍地是水果,哈密瓜葡萄,听着就流口水。”
“长脚去新疆?”小红问。
“他可吃不着哈密瓜葡萄,他去云南,不过他们说有香蕉菠萝吃吧。”亚平耸耸肩,又说:“我连云南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可真笨,云南自然是在南方拉,否则哪里来的香蕉菠萝?”老三对亚平的无知不屑到了脚底板。
“我还从来没吃过新鲜菠萝呢!”小红把脸转向南边,望着远方出产菠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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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想象力才会有创造力,小讨厌能把没有经历过的文革故事写得栩栩如生,强滴~~
施国英 发表于 2013-3-17 14:10
过奖了过奖了,很多细节自己觉得很空缺,细节不够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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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叔叔的房子现在拆迁了没有?如果拆迁,那些债主们会不会找上门来?官司是免不了的了。
俺是灭绝师太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3-3-21 06:40 编辑

74# 小讨厌 是的,先农坛体育场。
挺难得,你叔叔串联时的日记居然留了下来。
不知道叔叔的房子现在拆迁了没有?如果拆迁,那些债主们会不会找上门来?官司是免不了的了。
金秋 发表于 2013-3-20 20:54
师太,这不是真的啦,其实老房子早就拆迁了,分给了爷爷,爷爷奶奶过世后,叔叔在上海住在里面,直到自杀,后来这间屋子在我爸爸的主持下,给了最困难的离婚的另外一个妹妹,现在已经别她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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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小讨厌 是的,先农坛体育场。
挺难得,你叔叔串联时的日记居然留了下来。
老程 发表于 2013-3-21 06:34
没有啦,老程,这个是编的,没什么日记,天晓得我叔叔是不是去串联过,我只是把事情放在他身上而已。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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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3-23 16:59 编辑

亚平乘坐的绿皮火车从拥挤的上海火车站出发,“哐当、哐当”“呜、呜”,热血沸腾的知识青年们一路高唱:“茫茫雪原是我家,立志北疆把根扎 ,踏平东北千里雪,誓叫北国赛江南”,绿皮火车开过南京开过长江,脸上挂的大红绸缎花在过南京长江大桥的时候由于太激动,掉落到长江里,随着江水飘回黄浦江,一车热血沸腾的知识青年们跟着火车又开过黄河开过北京,一路向北到了吉林辽阔的土地上。辗转坐上绿色解放牌大卡车,大卡车车身上写着红色标语:扎根边疆建荒原。他们的青春将在这里开花,现在每个花骨朵都被送到北大荒每个公社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
这正是漫天大雪覆盖天地的季节,卡车是敞篷的,亚平身子瘦,用棉袄包紧了还觉得风从袖子口领口渗进来。他钻到车子中间,被热血青年们紧紧挤住,才觉得暖和些。
远处出现一些桦树林和平房,渐渐地房子多起来,目的地到了。
晒谷场上老乡们已经在腰里别了红绸带甩起来跳舞欢迎,地上有雪,跳舞的老乡们怕滑倒,跳得缩手缩脚,一批早到的知青过来接风,公社大队长拿喇叭着对着几辆卡车叫:欢迎知识青年落户吉林延吉县三道公社中心大队。
朱亚平依旧拉在人群最后,这里所有人看上去都十分高兴,不是五分,不是八分,而是十分。让他十分高兴的是晚饭在公社食堂,他足足吃了一斤米饭,还有大块红烧肉炖萝卜,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天是特别为新来的知青们准备的欢迎招待宴,也是和好日子决绝的最后的晚餐。
公社食堂热气腾腾,新老知青在长凳长桌边一溜坐下,大队长先端着搪瓷杯子敬酒:“今天欢迎新知青,老知青们在生活和劳动中都已经和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农耕技巧从零到熟练,除了贫下中农教导有方,也和知青们自我要求上进,不怕苦和累分不开的,新知青们要向他们学习,尽快融入生产队大家庭。”
接下来是知青队长方振华发言,公社的老知青,其实不过二十岁,一件套头粗绒线毛衣,绿色军裤,他不喝酒,拿着筷子当指挥棒:“毛主席说知识青年下农村很有必要,那绝对就是很有必要的,一年多来,我学会了刨茬子、刨粪送粪、铲地、割谷子,在干中学,在干中练,现在是我们生产队的壮劳力,很多知青现在都是生产队的骨干,包括女知青,以前在城市里娇生惯养当大小姐,现在彻底变成了劳动者。希望新知青们继续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把接力棒传下去,大家共同进步。”
大队长带头鼓掌。亚平也跟着鼓掌,不过他有点害怕刨粪,他看看自己的手,觉得还是鼓掌这事情更适合这双手。
吃完晚饭,天上一墨色的黑,晒谷场旁边搭了一排帐篷,新知青住的屋子还没造好,暂时安排在帐篷里,男女分开,简易床铺从头到脚把帐篷撑了个满。外头天寒地冻,漫天星星像冰珠子嵌在一墨黑的天上。亚平喝了点酒下肚,趁着热乎劲钻进被窝,方振华带着几个老知青给他们拿来板柴,在帐篷里刨个小坑给点上,取暖用。
火光在亚平的眼睛里慢慢熄灭,他昏沉沉睡着。
当天色透过帐篷的缝隙透进来的时候,帐篷外头开始喧闹,大家陆续起床,亚平也醒了,他想翻个身,可是脚头的被子踢不动,他坐起来,用手拉一下,发现脚头的被子因为贴着帐篷边缘被冻住了。
“娘额冬菜”他骂道。旁边床的山东知青四眼睡意朦胧地转过头来问:“怎么了?”。
“怎么了,今天人就要被冻成冰柱子。”
茅厕离得很远,亚平帽子棉袄裹紧还是懒得跑去茅厕,他偷懒到帐篷后头撒尿,一泡尿刚落地就冻成黄冰,旁边有女知青看见,害羞转过身说:“注意点卫生,我们要在这里住一阵子了。”
“呷,谁让茅厕这么远来着。”
“哼,有本事大便也在露天,把你屁股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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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在中心大队里的上海知青有六个,周建国和李晓梅是最积极的,周建国偷了家里的户口本出来报名,李晓梅是在学校主动请愿,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方强和方刚是孪生兄弟,父母让他们两个一起来,好相互有个照应,另外一个扎两条麻花辫子的包红霞,思想觉悟和亚平八斤八两,表面上不露声色,干活总往后让。
到农场第一天的早饭是炖土豆块罗卜条,加了小米汤,几个上海知青坐一桌。“哎,没油条。”“哎,没大饼。”“哎,这稀粥跟白开水似的。”方家兄弟轻轻地抱怨。李晓梅义正言辞地说:“记住,这里是艰苦的地方,越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我们,就不要想着上海的暖窝了,否则就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作风。”
方振华带着几个老知青来探望新知青们第一天的生活,正巧听到这话,脸一绷:“对,到农村年来就是吃苦的,要吃饱靠自己劳动种出来。”
周建国腾地站起来,立得很端正地,以至于身子后头的板凳被他的腿踢倒在地,他说:“方队长,你看这就是需要接受再教育的典型,我会带好我们上海知青的头。”方队长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亚平觉得知青们都很一本正经,后来知道事情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装傻二愣是个保护自己的方法。一个北京知青,因为装病请假,被队里叫去谈话,工分也给得低,另外一个女知青搭了男知青的自行车,用手搂了人家的腰,被叫去写检查,说做下流动作。之后,大家知道偷懒怎避人眼球,男女交往怎么避人口舌。
上海知青被人叫做“小上海”,周建国说我们要早日争取脱掉这个帽子,“小上海”明摆着就是说我们吃不起苦,现在开始他要每天写日记,把进步觉悟和思想记下来。春天来了,他和李晓梅带头举行劳作比赛,地里要刨茬子,刨完才能插秧,比赛一天下来谁刨的面积大,他俩弯腰老半天就跑前头去了,亚平和包红霞拉在后头,包红霞说:“朱亚平你快点,比我个女的还慢。”
亚平嘿嘿笑笑:“我就这点力气么。”等他把自己这溜儿地刨完,已经直不起腰来了。
周建国跑过来,说他刨得不得要领,亚平摊开手给他看,都起了小水泡了,周建国把自己的双手摊开,那水泡比亚平的更大,有的已经破出水了。
“过几天就会结茧子,结了倒结实,再不会磨泡。”
一天下来亚平和李晓梅工分最低,都是半拉子,方家兄弟跑过来拍拍他们的肩膀:“加油兄弟姐妹。”
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碗里几块干巴巴的大头菜,亚平下不去筷子。周建国从碗里扒拉一块饭给他:“你长身子的时候多吃点。”亚平感动得想哭。
初春稻田里冒绿苗的时候,大队里为这批知青盖的青砖平房完工了,就在一溜柳树旁边,方振华帮他们布置了屋子,又辟出半间做厨房,在自留地里种上苞米大蒜土豆,到了夏天种秋白菜,亚平渐渐适应了农村的生活,干活手熟了动作也快起来了,工分多了,领到的粮也多,但偷个懒抽根小烟这事儿,还是戒不掉。
现在他吃饭已经不计较口味了,端起碗蹲门槛上就吃,能吃饱,虽没什么肉,活儿干得多,浑身肌肉疙瘩倒也成块,只是瘦。
一天农活干完,大家蹲在宿舍门口,想起了上海的家。来这里经历两季,上海变得很模糊了,他们已经忘了南京路,忘了外滩,忘了黄浦江。两兄弟突然说有点想家。
亚平说:“我母亲不想让我来,是我父亲叫我来,上海家里吃的住的都比这好,但有人屁股后头管着怪不舒服的,我想来了也自由。”
包红霞说:“我父母鼓动我响应号召,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叫我来看看,来这这么些天,只看到草了。”
周建国是偷了户口本出来的,他父亲是教授,被打倒了,他宣誓和父亲脱离关系,为了自己的革命事业,怎么的也要表现一下,早知道苦,但来之前就想好了,越苦越能把自己洗刷清白。
李晓梅的出生很好,母亲是厂里劳动模范,她感谢毛主席感谢党,毛主席说啥就是啥,自己孩子不去农村锻炼难道还能在城里安逸的生活里锻炼么?临走还关照女儿,不可偷懒不可耍小聪明。前几天寄个包裹来,一袋子的毛主像章,还关照分给其他知青。
“别想自己的小家,祖国是个大家,大家好了小家才能好。”李晓梅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让周建国很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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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讨厌写得跟真的一样,俺都忘了这是小说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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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俩干活总是领跑在最前头,把别人远远地拉下,说话又默契,好几次亚平见到周建国帮李晓梅多扛些粮食柴米,李晓梅还不乐意,把他伸过去的手推开。
村里有个教师李长喜,特别喜欢和知青来说话,说他们城里来的见多识广,今年春节烙了一叠粘米饼子和大酱菜送过来。他女儿李冬梅跟着一块儿来送,红扑扑的两腮害着点羞,和亚平一样岁数个子和亚平一样高,亚平说:“哟,大妹子个子高啊。”
听这话,李冬梅的脑袋低得更多了。亚平不知道为什么农村的姑娘都害羞,一旦嫁了人生了孩子,反而泼辣起来,像本村木匠老婆,大嗓门一里开外都能听明白,在屋里要她小声都不行,纳个鞋底没动静,突地转过头就是一口痰,直接飞出四五米远。亚平去山脚下捡树枝,没事也练吐痰,不过他年纪轻,喉咙里没痰,就练习吐口水。连着吐个十几口,脑袋发晕,也没能吐出两米远。
方振华思量着队里年轻人没肉吃,召集几个人砌了个猪栏,用多余工分换的钱买了三头猪仔,猪栏就砌在亚平他们宿舍旁边。
亚平看着小猪就想着肉,这猪要长到能吃还得过两季,可嘴巴就想肉了,村里农户养的鸡鸭鹅也勾着他的馋,他蠢蠢欲动,想着去哪里快速地搞点肉来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队里的知青也渐渐分了群,上进的和放松的,亚平属于后者,虽然他现在一肩膀能背一百五十斤小麦上跳板,但干完活就想懒着抽烟,他也写日记,可不是什么时刻反省力求上进,他记着今天大约有多少工分,自己觉得累了,明天还要去侧草,主动去喂猪,天天掰手指头算算猪长到多重可以变肉。
江苏来的小黄,油头滑脑的,中午大家都在吃饭了,他一个人在厨房不出来,亚平平时和他一起抽烟惯的,他扒完饭去找他要个火,没找着人,去厨房着火,正撞见小黄。
小黄哼着小曲,正从锅子里夹一个半焦的荷包蛋吃,两口没了。
“你小子,自己躲这里煎蛋吃呐!还有不?”
小黄一脸尴尬:“你瞧我也就今天有个额外的蛋。”
“老实招,哪里来的?”
小黄低头窃笑:“五保户家的鸡下了一窝蛋,我拿了一个。”
“拿?”
“好吧,偷。”
亚平嘻嘻一笑:“下回带上我。”顺手递给小黄一根烟。
他俩说到一块去了,隔两天叫了小黄的一个老乡,三个人商量去那里弄点肉来吃。要说自己村里,一来人家自己也穷,还时不时照顾你们知青给送点大酱小米饼的,二来被发现了还不知道队里头怎么处分呐。
“那咱去隔壁村找去。”小黄说。
“嗯。”亚平搓搓手,抓鸡我熟练,带把剪子脖子里直接剪掉。
地里秧子插下去就等拔苗,没春耕那会儿忙,几个人带好绳子小刀剪子就上了邻村的路,翻过一座长满白桦林的矮山坡就到。
本想去偷鸡,结果到村边上瞧一户人家的看门大白鹅独自在院门口的小路上摇晃,扔几把散谷子将它引出来些,亚平冲过去一把抓住鹅的长脖子,鹅都来不及“昂”一声,就被他一刀剪了喉管。他躲到旁边小草垛子后边,三个人一阵手舞足蹈撒腿往回跑。
后边没动静没喊声,一切寂静如初。
白桦树林迎着春末的山风哗啦啦,哗啦啦,山脚下三个人商量着要不要带回队里去。
“亏你们想得出来,带回去人家一问这鹅那里来的。我们都傻白眼。”小黄怪那两个笨。
“那怎么吃呐?”
“烤。”亚平想出来:“这地方又没开水褪毛,把毛烧掉吃烤鹅。”
山脚下三个人点起火堆,一阵手忙脚乱掏干净内脏,围着火堆吃烤鹅肉。鹅皮下的油烧化了滴下来,滴到火力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三个人把骨头都啃得不留一根肉丝,又刨个坑把残渣埋起来,这就看见月亮挂枝头了。
两个月里,他们又去了那村几次,抓了鸡和鸭,嫌肉太少不过瘾,总惦记着第一回那家的鹅。下一次把方家兄弟也叫上,几个人分开行动,让方家兄弟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蛋可以掏,他和小黄去找鹅。这一晃已经到了夏天,几个人穿着背心就行动了。
仍旧是村边那一户,那家养着两三只鹅呢,这次却没有跑到门口的,被圈在围栏里。亚平和小黄在篱笆边上躲躲闪闪,慢慢靠近,那鹅围栏在猪圈旁边,他们耐心不动,忍着猪圈的大粪和泔脚的臭气,必须等鹅背过身,才能慢慢靠近,他们必须看上去是和篱笆一样插在泥地里的东西。忽地,亚平觉得浑身针刺一般,低头瞧自己裸露着的皮肤,叮满了蚊子,小黄吓得站起来在自己身上一阵乱拍,双脚乱跺,看上去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鹅开始“昂,昂,昂”朝天叫唤,隔壁的狗也狂吠起来。
农户从屋里冲出来大叫:“这回给抓活的了,快来人呐,贼给抓住了。”
他们还打算逃,不知哪里冒了两个知青出来,帮着农户将他们揪住,手给抓了个死死的,反抓在背后。
亚平看到方家兄弟远远地冒了个头出来后就不见了。
“你们两个缩头乌龟,见死不救,不仗义。”他心里想,等老子回去和你们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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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你们饶了我们吧。”亚平和小黄一起讨饶,好汉不吃眼前亏。
“呸,谁是你们大爷,丢我们知青的脸。”一个四眼知青愤愤道。
“我没叫你大爷,我叫人家大爷呢。”亚平冲着农户抬抬下巴。
他们俩被押着去这村的知青大队里,押解他们的两个知青板着脸,但从刚才说话的口音里,听出来应该是北方人,带着明显的舌音。
亚平故意用上海话问:“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
小黄用夹生的上海话回答:“不怕,有规定地方上不准打骂知青。”
“但我们现在是小偷呀。”
小黄气得脸憋得通红,哪儿有自己承认自己是小偷的?他轻轻地把声音压在喉咙里说:“捉贼捉赃,人赃俱获,我们今天人被俘获,脏在哪里?”
亚平恍然大悟,再也不担心了。身上蚊子块痒得让他用下巴、膀子、脖子、大腿在身上乱蹭,这样走路看上去就像孙猴子了。
屋子里几个村干部和知青队长都在,亚平这批学生去年大冬天到三道公社中心大队,整个冬天都在适应这里的气候和工作,春天开始忙农作,和这个大队的知青并无往来。
四眼知青把他们俩按倒在椅子上,给两个人的手腕上了绳子,依旧绑在身后。汇报情况后,旁边农户大爷点头称是,说早就张罗着要抓小偷,所以才把平时散养的鹅圈起来。丢了鸡鸭的几户被叫了来,屋子里开起了诉苦大会。
知青队长指着亚平的鼻子就骂:“小贼样,偷东西偷盗贫下中农家里,你不知道他们辛辛苦苦一年粮食打下来就剩不了多少,自己养几只要囤到过年才舍得吃么?”
“我们没偷。”亚平理不直气不壮地说,低着头。
“那你们躲猪圈旁边干吗?这几个月丢的鸡鸭全是你们偷的。”
“不是。”小黄说,也是一幅气短相,低着头,眼睛斜一下,顿了会儿说;“捉贼捉赃,你瞧见我们偷了?”
“今天就你们两个外人,凭贼样就能判断。”
“今天少了啥了?”亚平抬起头问。
知青队长转头看着农户,那大爷对着他摇摇头:“今天啥也没丢,两个多月前丢过一只鹅。”
队长一时无语,两片薄嘴唇愤怒得紧紧地合在一起,转头向丢了鸡鸭的几户看去。
“我家上个月丢了两只鸡。”
“我那下蛋的鸭子前个月被偷了。”
队长双手叉着腰:“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亚平坐直一点:“也许给黄鼠狼叼走了,也许给狐狸吃了,凭什么说是我们偷的?”
“这村以前从没发生过家禽被狐狸吃的事情。”
“嘿,贫下中农以前还给地主剥削呢,哪里想到现在翻身做主人了?”小黄笑起来。
队长一拍桌子:“听口音你们南方来的吧?别耍滑头,严肃点。”
亚平和小黄一起把脸绷起来,挪挪屁股坐坐正,双手还是背绑在身后:“不能无中生有,同志。”
知青队长使个眼色,把屋里同村的人都带到屋外,推开门把头伸在屋子里:“你们好好反思一下,门我锁了,想好了到窗口来站着,等我看见再进来找你们谈话。”
门“砰”地被关上,他们听到上锁的声音。
亚平大叫:“嗨,能把手给放出来么?我身上蚊子块痒啊。”
院子里的人两秒钟就散光了,小黄看看他:“我也浑身痒啊。”两人面面相觑,半分钟后,他们想出办法,把椅子靠拢些,背着手相互挠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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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讨厌创作力旺盛啊,一天写噶许多。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