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上海小人物》——我的叔叔

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2-12-10 21:50 编辑

最近琢磨写第三个故事,写啥好呢,上两本写完好像肚子里给掏空了,为此还买了几本老上海档案,看看能不能有点灵感。
今天突然想起叔叔,前年他因为同时患上胃癌和喉癌,无钱医治,也根本没办法医治,在爷爷留下的房子里半夜里自己把脸盆放在脖子旁边,割喉部动脉自杀了,我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他时已经死了,血流了一脸盆。
关于他,好像整个生命里都是骗与被骗的生活,所以马上电话给爸爸,问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弟弟的一些事情,以前他不愿意多说叔叔的事情,只一直骂他这个小贼,大约是看我已经有书可以出版了,觉得没必要不帮女儿,所以满口答应见面告诉我。
现在这里记一笔,督促自己完成这件事情,有可能的话我还想专门采访一下叔叔的前妻和我表妹,虽然平时没什么来往,好像自己很有目的性哦,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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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老程 呵呵,谢谢老程提醒,其实我和叔叔型同路人甲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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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表和堂不分吗,叔叔家的女儿应该是堂妹吧。
亦工亦农 发表于 2012-12-11 19:56
对的,应该是堂妹,不是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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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家丑就应该外扬,因为一个家庭发生的事情可以折射出一个社会的状况。我外公的家庭就很复杂,听说是大地主,外公解放后被枪毙了。可是我妈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她大概觉得是家丑。掩埋那一段家史,这是对历 ...
金秋 发表于 2012-12-11 19:55
同意师太,莫言在诺贝尔奖发言,就是说自己的故事都是听来的,很多也是亲戚身上发生的故事,比如《蛙》,添油加醋给他阿姨身上加了个故事,有些连名字都直接用了亲戚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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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中那些落魄或不成器的亲戚往往不被提起,两代过后这个人仿佛从家族中就消失了。
我在父母都去世后从其他亲戚那得知我还有个亲姑姑,她的归宿在哪没人知道,估计已经辞世。
老程 发表于 2012-12-12 09:41
所以嘛,小人物的故事反而耐人回味,风平浪静的就没啥好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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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计又是阶级斗争造就的悲剧故事  嘿
天马行空 发表于 2012-12-12 13:12
呵呵,绝对不是阶级斗争,只是一个没文化的小混混,到处骗人和被骗,查出癌症之前,还拿了假文物来忽悠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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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有看头,小讨厌赶紧写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2-12-12 02:36
哈哈,还没来得及采访我老爸涅。事不宜迟,这个月就搞定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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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2-12-27 15:24 编辑

大致故事纲要来了,叔叔是68年毕业的初中生,毕业后在家无所事事,跟红卫兵一起斗斗校长,然后就要插队落户了,你不去,居委会敲锣打鼓到你家门口。然后去了吉林农村,干些偷鸡模狗的事情,偷了鸡,一剪刀剪在脖子上,死了就带回去吃。七十年代末,回上海,顶替爷爷的工作,八十年代停薪留职,包了闵行区一个码头,把建材拖回来卖给当地的建筑单位,用缺斤短两的方法捞外快,一车子建材,说好五吨的车,按五吨建材卖,他在中间挖空一块,那些国营单位的领导那里塞点钱打理一下就行。

曾经很早的时候在西渡就是奉献那里买了房子,结果又卖掉,松江也买过,又卖了,守不住财。

有一次帮堂哥推广水变石油的项目融资,融的都是单位的钱,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回来后考大学,留在华师大任教,顺便搞水变石油的项目。学校也投钱的,他呢,最后还不出钱,就逃了,现在据说在北京,因为都是单位的钱,后来也不了了之,但叔叔那里名声也坏了。

上海混不下去就又去了吉林,买卖过木材,有一次和朝鲜人做生意,钱给人家了,朝鲜突然有命令木材一律不得卖给外国,结果钱付给朝鲜人了,木材没拿到(朝鲜人很垃圾)。还有一次被人骗了,看着木材被火车拉走,人家消失了,钱也没有了。最后他没钱了回到上海,退休工资有的,得肺癌了,最后也没得医,问姑妈借了六千块度过人生最后两个月,把退休工资的卡给了姑妈,合着几个月的退休工资后来算还给姑妈了。

这个人有钱的时候花钱如流水,没钱的时候倒也消停,不赌博,社会上混混认识一些,江湖气也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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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堂哥说起来也是有水平的人,爸爸早年是国民党下属一个什么团的干事,类似于共党下的共青团,解放后被抓,被判刑,死在监狱里,因为家庭成风不好,这个堂哥不能上高中,也插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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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民主义青年团 ...
施国英 发表于 2012-12-27 15:41
对头对头,就是这个,我脑子现在不行了,听过一遍都要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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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

(一)

        叔叔死了。
        自杀。
        他扭曲的身体横陈在床上,已经僵硬,脑袋挂在一个绿色脸盆里,脸盆里深红色的血已经凝结,看上去像猪血。毛衣上、床单上、地上都流满了血。他用一把菜刀割了颈动脉,就像小时候杀鸡一样,一刀下去,用个碗盛着血,血放光,鸡也就死了。
        我没见过死人,听叔叔邻居小李的描述,那是相当的血腥加惨烈。
        “他怎么下得了手。”小李说:“我半天听屋里没动静,平日里凌晨就在那里疼得哼哼,今天就没动静,我真担心他死,他要真是病死的也吓不到我。那门啊,还锁死了,死命敲死命敲,咚咚咚,屋里连个放屁的声音都没有。”
        我和父亲都站在走廊上,爸爸给小李递上一根烟,这时殡仪馆的车子已经把叔叔的尸体拉走了,我站在门外不敢进去。
        小李吸一口烟,转向我:“你别进去,那场面不是你们年轻人该看的。”他看上去在回味刚破门入屋的情形:“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用榔头和扳手把锁砸开,地上的血直接就流在我脚底下。这朱亚平,枉我平日里天天关照着他,死了还要吓我。”
        小李又猛吸几口烟,眼泪落了下来。
        他转向我父亲:“你知道吧,老朱,我看到喉管气管了,半拉脑袋落在盆子里,菜刀还搁在旁边,那脖子肉有几条刀痕,他自己怕死不了割了好几条,杀猪还比这利索呢。”
        半年前在闵行第五医院放射科病房,春天的嫩柳枝条在暖风里摇曳,我轻轻地坐到叔叔的床边,拿着照相机。
        “蓉儿,你现在可厉害,拍照很有水平啊。”叔叔半靠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说:“拍个照,追悼会上好用。”
        他很瘦,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从来没胖过,现在稀稀拉拉的头发已经花白,像一只瘦极了的秃毛白头翁。
        “是的,我要帮你拍一张照。”我把眼睛对着取景器开始考虑把他放在画面里那个位置。
        他用力撑起身子,打算脱掉病号服,穿上皱巴巴的衬衫:“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哎,疼得厉害,你知道有多疼么,吸气都疼。”
        我用长焦镜头,想把周围的病床和白墙都切到画面外。叔叔在镜头里晃来晃去,镜头中心的取景方红块像一个瞄准点跟着他挪来挪去。他没刮胡子,看上去已经像一个老人了,努力地想笑一点出来,脸上布满皱纹,我意识到他确实已经是个老人,只比父亲小四岁,父亲六十三岁。
        “不,你就别脱衣服了,我只拍你个大头照。”我面无表情地说。
四五岁时候,从那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叔叔笑眯眯地牵着婶婶的手跑出来说要给我买糖吃,我仿佛看到一个打算把我拐走江湖骗子,被惊吓尖叫着逃出屋子。街上一排一排的杂货店向我身后跑去,我屁股后头一阵尘灰扬起来,腾云驾雾,卖笤帚的老头放下扎了一半的笤帚伸出头来看我,像看一只惊恐万分逃跑的孙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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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1-18 20:53 编辑

这个故事开头写得有点慢,文字不想和上两篇一样,叔叔的生活离我比较远,要仔细地去搜集资料,把自己放到那个环境里,叔叔不光生活环境和我不一样,人品、文化和我也不一样,怎么说话,怎么思考都不一样,感觉好难啊~ 想写得稍微夸张一点,文学创作么。。。。

第一部我的文字还在学人家样子,比如王安忆,比如张爱玲。第二部有自己的东西了,比喻、口气和流畅性好很多,这两篇的内容和自己离得很近。第三篇,想有点内容上的夸张,但是离自己的生活真的远,可能会多看看余华和莫言那种感觉。先尝试一下吧,夭折也没办法,但是本心里想完成的,不管有没有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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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闵行有一条南北大街,黄浦江涛涛的江水会在夏天漫到南大街门口,我一直跑到水漫到膝盖才停下,这个时候西边的摆渡码头船来车往,都是要摆渡去西渡的货运车。夕阳血红色的映红了江水,我听到船鸣,呜呜地一直响到天暗。
        我就在水里一直站到一弯钩月挂头顶,江水里映了无数的钩月。直到水怪该出现的时候,我转过身往回走。父亲为了防止我被江水淹死,编了一个水怪的故事,水没过我头顶的地方,是水怪的地盘,但是晚上,水怪要出来觅食,吃掉所有在外头的野孩子。我思量了一下,水怪比叔叔更吓人,这让我选择回到那黑洞洞的屋子。
        幼儿园正在放暑假,父亲把我送去奶奶家,他们管上海叫上海,隔壁邻居问我奶奶:这孩子从哪儿过来的?奶奶说:上海。姑妈带着上海来的侄女到处逛逛,叔叔也不示弱,要给上海来的侄女买糖,可他黝黑的皮肤让我毫无吃糖的欲念,我害怕一切看上去要把小孩拐走的男人。
        这是叔叔给我的第一印象。
        龙华殡仪馆,前婶婶和叔叔后来的那个东北女人都来了,还有堂妹。
        东北女人泪水哗哗地流,哭爹喊娘,顿足捶胸,以头抢地。前婶婶沉着冷静,不悲不喜,叫堂妹去看爸爸最后一眼。堂妹两只手抄在外套口袋里走到尸体旁边,又走回来,对她妈说:“看过了。”
        我走过去看叔叔最后一眼,殡仪馆的人给他穿了件高领子寿服,看不出脑袋和身体分开,这辈子他就这会儿最干净。父亲常常说,生活里有想不开的事,跨不过的坎,就到殡仪馆来兜一圈,你就跑去每个厅门口站着,听听人群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夸大其词的悼念词,会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好人,每个人都只有死一条路。
        父亲走过去握住弟弟冰冷的手,喃喃自语道:“亚平,这会儿不用怕被人追债,彻底找不到你人了,安心去吧。”顿了一会儿,又对着死闭着眼睛的弟弟说:“你老实告诉我,那些鼻烟壶铜器瓷器是不是真古董?”
        仙鹤厅正中央挂着叔叔遗照,带着尴尬的笑容看着大家,我完全没有把他拍得像一个好人。
        姑妈过来把父亲拉到一边:“来了几个讨债的。”
        父亲脸一横:“让他们看看人都死了问谁要去。”
        “东北女人手里也许有钱。”
        “他们没结婚有钱也找不上她。”
        “哎哎”姑妈低声说:“还欠我六千块呢。”
        父亲眼睛一白:“我上回给他五千就没打算要回来。”
        姑妈的外孙凑过头来,一个黑嘿胖胖的小子插嘴道:“外婆晚上睡觉都睡不好,叔公欠我们钱呢,这钱够我和女朋友一人买一个新手机。”
        父亲举起手要打他耳光:“小贼就差这点钱?叔公有钱的时候也没亏待过你。”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拖走尸体,东北女人在那里抱着有机玻璃罩子哀嚎,看上去快要哭晕了,姑妈只能跑过去掰她的手臂:“人已经走了,节哀节哀。”
        下午,我和爸爸去叔叔的屋子里整理遗物。
        南北大街正在被拆得粉碎,这是大街上剩下的最后的院子,爷爷奶奶都在这里过世。隔壁小李坚持做钉子户,导致现在这间孤零零的院落矗立在一整片废墟中。一楼中庭周围一圈雕花门窗都已经被拾荒者偷走,灰色白粉墙的墙角下齑粉满地,有的是自己掉落,有的是被风吹进来的。
        这是地主老财家的院子,上下两层,木头门窗木头梁,白墙黑瓦。老财主被枪毙后,东厢西厢都搬进了人家,去年拆迁急急忙忙拿了钱搬走,临走突然想起六十年前也许老财主在墙壁缝里、木头地板下藏了金条古董,反正得让动迁组拆,不如自己动手。于是对自家房子剥皮抽筋,比拆房子的工人手脚还麻利。
        我们踏着碎石灰块碎木头,爬上窄窄的木头楼梯,走廊几扇木窗户歪歪斜斜地挂在窗框上。太阳从西墙镂空的缝里射进来,齑粉在光线里软弱无力地漂浮,似分子做无规则的运动。里屋有爷爷奶奶留下的宁式床,床沿边上留着叔叔的血迹。几件家具红漆剥落,木榫头松动,用手推推,满耳朵都是“吱嘎吱嘎”的声响,包括脚下的地板。
        我举起相机,到处咔擦:“我要记录下着即将消失的一切,把照片发到网上,然大家看看一个全新的城市在建立之前,是如何毁灭旧物的。”我愤愤地对父亲说,像一切怀旧的青年人一样,网络成为唯一的呐喊途径,并且坚持做到有图有真相。
        父亲环顾四周:“这地方有阴气,朱亚平从医院回来心情不好和这气有关。”
        “废墟里的屋子能有多少干净,早说了外头借房子住,一个病人在快要拆掉的房子里怎么养病嘛。”我轻描淡写地说,刚发现屋檐底下有一个废弃的麻雀窝,准备拍下来。
        “他都没钱治病,哪里来钱租房子?回来就是等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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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去那暗暗的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板箱子,把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我拿着相机冲过去尖叫:“好多古董。”
        “我这儿也有不少,朱亚平年前叫东北女人给我送过来,说没地方藏。”父亲拿起一个鼻烟壶,拔掉橡皮盖子放鼻子底下闻:“不知真假。”
        假的,我耸耸肩说。
        谁说的?
        朱亚平。
        他什么时候说的?
        去医院给他拍遗像那会儿。
        父亲索然无趣,合上箱子盖,去翻衣服出来烧。我对那张宁式床来了兴趣,废墟里经常有人来收旧木头旧家具,这些东西重新拾掇干净就是古董,遇上红木的,即便是一把旧梳子,收废品的人也发达了。
        这张床并没有复杂的雕刻工艺,我敲敲床侧的横档子,煞有其事地想从响声中来判断是不是红木,但依我对木头类别分辨的专业水准,完全听不出这是三隔板还是檀香木。我又用力把床头抬起来,想依靠床的重量来判断,顺势把床头往外稍微挪了一下,靠墙角处突地有东西落地。
        是一本粘有血迹的笔记本,有着凹凸不平的纸张,估计落在床与墙的夹缝中,没被人发现。我用两只手指头把本子钳起来,用一只食指小心翼翼地翻着纸张看,是日记本,最后记录了几个大字,字已经扭曲得认不出了,看上去像部首凌乱的韩国字或日本字,费好大劲,我才猜出来是中国字:痛、痛、痛。这几页几乎被血水浸透了。再往前翻到第一页,记录了一些假古董清单,分别给了哪些人,有的标注了价格,有的没有,还记录了某天请某某专家来鉴定的事情。
        日记不应该只有一本。
        在医院,我为叔叔拍好遗照,他让我坐下。
        “蓉儿,我今天想起很多事情,你肯定不屑听。”叔叔说。
        确实,这么年来,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到处行骗,抛妻弃子没文化的氓流,连奶奶的追悼会都不敢来参加,怕那些债主找到他。
        “蓉儿,你是有文化的人,总的知道,人将死,事情也看得明白,我这辈子真没做过什么好事,怨不得我,怨不得我。”
        哼,难道还怨社会?我心里想。
        他唠唠叨叨跟我说了两个小时,断断续续的故事,听不明白,总提到一个人,一个哥们,是他堂兄,说要见他最后一面。
        “好吧,我转告父亲。”
        “蓉儿。”这个时候他累了,开始喘气,眼睛死闭着:“你是有文化的人。我有好几本日记,从小就记,就剩这些东西了,到时候帮我一起烧了罢。”
        “好,记下了。”
        临走,叔叔半撑起身子:“你爸爸,我给他的那些老货不要当真。”
        嗯。
        我俯身到地上,脑袋探向宁式床底下,在靠近墙根的地方,果然还有几个塑料袋,我把胳臂伸进去,用力拉出来,果然装的是笔记本,三十来本,封面迥异,是他在不同年代买的,有大红色封面的,烫金天安门和华表图案的本子,有草原小姐妹图案的本子,也有只印了年份的人造革黑皮面本子。
        我突然对这些写着歪歪扭扭字迹的本子来了兴趣,甚至想会不会有一本里记着学雷锋的情节。
        我把几个袋子收拾好,带回家,父亲和赶来的姑妈一起,在楼下默默地将叔叔的衣物烧完。宁式床最终卖给了收旧物的人,我很惋惜,父亲说:“可惜什么,又不是好红木,死过人的床,不吉利。”
        后来,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他的日记看完,从语意不清的字句,且如狗爬的文字中,看到一个与我有着完全不同社会生态圈的人得一生,他可以这样在人间消失,从出生到死亡,足迹蹩脚,一浅一深,走了歪歪扭扭的路出来,无非是来时赤膊,走时衣蓑。
现在我把日记整理出来。这个故事怎么开头呢,还是用第三人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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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朱亚平躺在冰冷的床上,很久以后,当天上星星露出笑脸的时候,他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忍着浑身剧痛,走向卫生间拿了一个绿色脸盆出来,放到枕头边上,又去厨房拿了菜刀过来,站到镜子前,把菜刀搁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他思考了一下,菜刀应该是比剪刀更利落。
        颤颤巍巍走到床边坐下后,他拿起日记本写上:刀已经很久没有磨,昨天上街找过磨刀的师傅,兜了一圈都没找到,兜里揣着十块钱,原本打算给那师傅,现在只能再去买包烟,死之前嚼几根烟丝过过瘾。他又想到女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来医院看我连爸爸都不肯叫一声。
        手机在枕头旁边,他拿起来想给东北女人打个电话,手机没电了。
        月亮已经升在高高的天上,他觉得时间到了,屋子里的绿色墙漆开始滑落,一片一片落在地上,终于可以体验死亡了。之前不知道人死后会不会去另一个世界,一个在路上乞讨的和尚告诉他人在这里死去,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你可能会变成一只蟑螂卵,最终变成一只毫无疑问血统纯正的蟑螂。
        “蟑螂,蟑螂。”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就像念诵经文一样,一边念一遍躺下,把头搁到绿色脸盆里,用右手抓起菜刀,一刀下去,一丝鲜血留下来。
        “这样滴法,到天亮也死不了啊。”他说,又用力一刀下去,血还是没有飙出来。
        “脖子真疼,疼。”他坐起来,又在日记上写道。
        终于他发发狠心,在伤口上连切两刀,割到动脉:“这刀真钝。”他对着天花板说。
        绿色脸盆里的血慢慢往上漫,伤口处很疼,他放下刀,又在日记上写了几个“疼”字,轻轻地“嗷嗷”叫了几声,把日记往墙边推了推。
        朱亚平的意识开始模糊,呼吸困难,他正在死去。他没有忏悔,没有牵挂,没有遗产,只想快点死去,浑身上下都疼的滋味可不好受,能变一只健康的蟑螂也不错。他眼前出现一条光亮的通道,通道尽头有一些嘈杂的人声,他开始回忆不起过去的东西,连那个骗走他几十万木材款的朝鲜人的嘴脸都想不起来,曾经每天晚上想着那张脸诅咒。
        屋子里一片漆黑,没有了扭动挣扎的声音,朱亚平半张着嘴,脑袋挂在脸盆上,身体变成一根硬面条。
        生命静止。
        朱亚平觉得通道越来越亮,简直睁不开眼睛,浑身黏糊糊,忽然有人把他倒拎起来,打了他一下,他把嘴里的痰吐出去,哇哇大叫。他并没有变成蟑螂,他出生了。
        这是1950年,江苏海门。
        母亲桂芳找了一个测字先生给朱亚平起名字,外婆家在长江边有二十来亩地,涛涛长江水,前年发了几次大水灾都没淹到他们家地里,外婆希望家里有一个人可以做官,让算字先生按着仕途给外孙测,桂芳嘀嘀咕咕:现在共产党打赢天下了,富农还不知怎么才能当官儿呢。孩子是老二,先起个亚字再说。测字先生给了两个字:连官。
        他爸爸朱富斋摇摇头,这名字不上进,封建得很,人只求一生平安,给个“平”字吧。
        哥哥朱大年看着这个刚会走路就满地抓泥巴的弟弟,不屑一顾:“这小子捣蛋,我看不牢他。”弟弟抓他衣襟,他用手去拍弟弟的手:“走开,走开。”
        他妈桂芳又怀了一胎,断了奶挺着大肚子忙着去镇上搓麻将,于是亚平就让外婆带着,外婆说:“连官,连官,长大给家里挣个官儿来。”
        亚平说:“大年去挣来。”
        外婆跟他说:“外婆呀,以前在上海虹口开饭店,热闹啊,每天晚上没一张桌子空,小伙计喉咙都喊哑了,五六个菜盘子搁一条手臂上端出去,腿儿还是不得歇息。可恶那日本人,投炸弹偏投中了我们家饭店,得,那局势哪里是人呆的。哎,哎......。做生意靠局势吃饭,连官还是当个官太平。”
        桂芳回来说:“今儿个打牌打到一半,来个腰里别枪的干部,把我们统统赶了回来,说这是封建遗毒。还好我跑得快,隔壁村张家的小妾顶了个嘴,给扇了俩耳光。”
        “看看。”亚平外婆说:“还是当官的狠呐,连官要能当个共产党的官儿,以后也直起身板子。”
        桂芳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说:“得,以后形势怎么的还不知道呢,妓院赌场都已经关了,单这几年,妈你就看看换了几波村干部,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先保着自己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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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村那头,爷爷是乡长,大儿子朱福斋,二儿子朱福轩,这些年家里一百多亩地、骡子、牛统统上缴后分给贫农,在县监狱里。朱福轩的儿子朱子儒比亚平大两岁,子儒会唱《三民主义青年进行曲》,穿着开裆裤在地头唱:“国家富强,民族复兴,两重任务已紧紧地压在我们双肩。我们是三民主义的青年,民族的中坚。看准敌人,握紧铁拳,踏着先烈的鲜血,完成抗战大业,收复祖国河山,胜利就在明天。”
        亚平赤着屁股笑嘻嘻地跟在后头看着他,咬着舌头跟着唱:“搜富国和山,生梨哼哼,在明天。”
        朱福轩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骨干,抗日战争时期在乡里抗日,日本投降后家里给他钱让他去上海工作,共产党南下的时候,他闻得风声,先将作保长的弟弟朱福斋拉去上海,在闵行机电厂谋了职,四九年突然回来要拖家带口去台湾。亚平爷爷呵斥道:“台湾弹丸之地能成何气候?祖上的家业带不走,土地才是最好的东西。”
        朱福轩说:“呸,眼看着共产党要打过长江,守着几百亩地你儿子小命都要丢了。”
        亚平爷爷说:“呸,你这不孝子,供你读书,读到最后连祖宗田宅都扔了,要走你一个人走。”
        朱福轩想留一段日子让老爷子看清楚形势,老头子却思量着把南头那个教会的地都收来,这会儿他们都张罗着回国,地价便宜。等他把教会的地收完后,大势已无可挽回,连个缓冲也没有,没有多久,他被自家佃户告了,关进县大牢,被逼着交代哪堵墙里藏着财宝。紧接着土改来了,亚平爷爷被愤怒的人群揪着,背后插标在街口给毙了。枪毙之前,他嘴里念叨着:好歹我们家也是抗过日本人的。他老泪纵横,声音被一浪高过一浪的人群口号给压倒:打倒地主,打倒封建剥削,还土地给人民,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朱福轩因为还有问题没有交代清楚,有人说他连通台湾特务,又有人说内战时期他在上海做特务,但抗战时他确实在乡里头活动频繁,镇政府里头新来的干事做八路军的时候,被他救过,故以功过不能认定为由,羁押在大牢,暂不予处理。家里女眷和孩子搬去村北头的小农舍度日。朱福斋和朱福轩是手足兄弟,但为了划清界限,不让妻儿和他们家多说一句话,如今父亲被枪毙,家道沦落,手足被羁押,生出怜悯,说服丈母娘分了他们家三亩地种。亚平外婆天天捻个佛珠:“风水轮流转,风水轮流转。”亚平外公曾经想从他们家买五十十亩地来,叫女婿去说情,他们家不肯,想来现在竟也是一件幸事,若加上五十亩地,他家也够得上地主。
        子儒母亲是城里头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如今缩在屋子里连头都不敢探,在地里弓着背,面对黄土,别人叫她:“王芝卉。”她埋着头答应:“诶。”
        “村里头成立妇女委员会,叫你一起去开会。”
        “诶,知道啦,一会儿就去。”王芝卉依旧低着头。
        她告诫子儒:“你个小孩子人家不要乱说话。”她再也回不到城里去了,这个家毁被得差不多了,她若一走了之,丈夫定会在大牢里撞墙而死。
        一天去她带着子儒去牢里看望丈夫朱福轩,朱福轩说:“老头子还要守家业呢,我在外头看得清形势,天都要逆了,还留着财做甚?都是身外物,这下子命都没了,我也不知哪天就要走,剩下你们娘儿俩,我眼见着可怜。”他老婆抽抽泣泣:“你抗过日救过人,无非是入错了门道,现在我只求他们念你个旧情。”
        “革命是不会念情面的。”朱福轩长叹道。
        子儒跑去大牢门口玩,正碰上到镇里闲逛的亚平和外婆,外婆放亚平在大狮子下头,自己坐边上休息。
        子儒对亚平说:“你看,那石狮子在出汗。”
        亚萍说:“没有呀。”
        有,你仔细瞧瞧,那眼睛下头谁还多些。
        它是不是哭了?
        子儒爬到石狮子上头,拍拍它的脑袋:“你知道我爸爸什么时候死么?”石狮子看着前方,目不转睛的。
        “你这个石头。”子儒又骑到它背上。
        亚平抬着头,一脸崇拜,子儒懂得比自己多,他什么都知道。
        子儒坐在狮子背上,大叫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又低头看着亚平,问:“听清楚了没?”
        “听清楚了。”亚平用手抓抓脑袋,挠挠屁股沟说。鼻子下挂着一陀鼻涕。
        长江水,长又长,滔滔向东无阻挡。亚平一直跟着子儒,像一条尾巴,子儒由他妈教识字,记住了来教亚平。他在沙地上一边读一边用碎石块写:毛主席万寿无疆。亚平跟着画了几个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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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读一遍。”
        “毛主席万寿无。”最后一个字他怎么也想不出来。
        “你这个笨蛋。”子儒骂道。
        子儒的东西,亚平总是能学一半,另一半就给他整歪里去,但亚平的东西子儒怎么也学不来,先来说一样,游泳。亚平三岁时跟着哥哥大年去长江边上折腾,五岁上闷半分多钟气从水里抓一条鱼上来,扔子儒脚下,子儒正高兴着,亚平又扔一条水蛇到他身上。
        再来说一样,亚平敢去贫农家里偷鸡,趁人家下地,手里拿一把剪刀拖着子儒,悄悄潜入人家院子,一手握住鸡脖子,用力握,鸡喘不过气还不算,剪刀往鸡脖子里一下,鸡不叫唤了,血往下滴,亚平拎着滴血的死鸡就往隔壁家跑,子儒一声不吭跟在后头,亚平跑到人家后屋让鸡血滴干净,又把鸡头剪下来,拔几根鸡毛连同鸡头一起扔地上,身子带回家交给外婆。
        外婆吓得赶紧把门掩上:“你这小子,偷贫农家的鸡那是要被枪毙的。记得我家是富农,在他们面前要低头。”又把那鸡藏到屋后泥坑里,把土遮得严严实实。
        那里丢了鸡的人家找到隔壁人家理论:“看看,都抓现行了,说没偷,鸡毛还在飘,鸡早落肚子里吧。”
        隔壁家找来村干部:“您看看,哪家也都是被地主老财欺压的,怎么报仇也不能报到阶级兄弟身上。”
        村干部腰里别着宽皮带,捋着下巴:“大家原本都是受欺压的贫农,现在大家都是一个合作社社员,再也不存在谁被谁欺负的事儿,人人平等。都亏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人民不能有内部矛盾,依我看善良的公民也不至于偷吃隔壁人家的鸡,依我看,这一地的血滴,是黄鼠狼一口咬到鸡脖子,慢慢拖,拖到邻居家的 ,吃到最后自然只剩下毛了。好,这案子就这么结了。”
        两家社员相互握握手:“毛主席英明。”
        子儒从篱笆缝里看着,他脸上一脸泥巴,转身腾腾腾直跑道亚平外婆家。
        “亚平,你出来。”子儒把手插在腰里。
        亚平战战兢兢走到院子里。子儒嘿嘿一笑,弯下腰把头凑到亚平耳朵边上,用手遮着说:“亚平,你要再把蛇往我身上扔,我就把你偷鸡的事情说出去。”
        这些年,村里的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亚平跟在子儒后头,从两个穿开裆裤的小孩,一直到两个瘦长的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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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2-12 20:16 编辑

(三)
        亚平到了该上学的时候,外婆迈着碎步子,挪着一双小脚带着他去学校登记,在成分一栏里写“中农”。过几日,老师板着脸找到他们家来:“成分不对吧,他哥朱大年成分一栏里可是写的地主啊!”
        外婆哈着腰,满脸堆笑,切一个大红心的脆皮西瓜端到桌上:“朱老师,您看我们家现在也努力挣工分,没少为大家服务,党说啥就是啥,我劳动能力差,工分比别人少,为了孩子能上进,我先要把自己的身份降下来,还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要向先进去学习。”
        朱老师握着拳头站起来,摇摇头:“不行,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能撒谎。我不改就是帮着撒谎,我可不能做这种事情。”
        亚平外婆无奈,只能改回来。给他们父亲朱富斋打电话,朱富斋正准备把他母亲桂芳带去上海,说:“得了,迟早这几个孩子也要带去上海,成分这事儿也不用太在意。”
        桂芳带着大儿子和小女儿,亚平就安心让外婆带着。这亚平上了学更是成天和同学打架,同学们喊:“地主地主,欺负贫农,我们要革掉一切反革命的命。”一拥而上,拳头雨点子般落到亚平身上,朱老师在旁边看着,没出血:“好了好了,你们再闹下去,朱亚平要给你们打出血了。对待坏分子我们是要改造他,不是往死里打。”
        子儒在隔壁高两个年纪的班,突地冲过来,奋力把同学一个一个拉开:“他又没惹你们,他又没惹你们。”
        朱亚平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指着那个领头的,大叫:“是你叫他们来打我的。”
        领头的谁也喊道:“你上课在桌子上搓泥丸子,扔别人脑袋上。”
        “那是正巧扔偏了。”
        “呸,你就是故意。”
        被亚平扔泥丸子的那个学生,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响当当的贫农出生,每次班会都要例数反革命地主对自己家人的迫害,他爷爷的背是被扁担压弯的,他奶奶为了帮地主婆缝衣服,缝了几十年,眼睛都瞎了,爸爸妈妈长年耕作,却没有自己一块地、一头驴,逢年过节要向地主家进贡,本没有多少粮食,被强行搜刮走后,新年里只能吃窝窝头,顿顿都吃。他双眉紧皱,眼睛看着朱亚平,仿佛朱亚平就是这个地主。他说完,全班鼓掌,所有听者的眼睛也都向亚平身上望去。
        亚平心想,我爷爷是地主,我又不是地主。下了课,他去拉住那位同学的衣角:“我们家现在没剥削过你,以后别看着我说。”
        那同学一把甩开他的手:“你爷爷是地主,都一样,我们班就你是地主,欺压长工和雇农的。”
        于是亚平在课上就搓了泥丸子扔他头上。
        下了课,班长带头,先给他一拳头,其他同学一哄而起,拳头如二月龙抬头下的雨点子般密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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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叔流年不利,在错误的时代投错了胎。
老程 发表于 2013-2-13 08:19
那一代人都投错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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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还在待续?
李小苗 发表于 2013-3-2 10:48
哈哈,又写了点了继续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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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亚平扔泥丸子的那个学生,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响当当的贫农出生,每次班会都要例数反革命地主对自己家人的迫害,他爷爷的背是被扁担压弯的,他奶奶为了帮地主婆缝衣服,缝了几十年,眼睛都瞎了,爸爸妈妈长年耕作,却没有自己一块地、一头驴,逢年过节要向地主家进贡,少得连扎紧裤腰带都不能在肚子里存住的粮食,被强行交租后,新年里只能吃窝窝头,顿顿都吃,吃得人脸蜡黄,远看像一尊用秋天稻草扎住的假人。他双眉紧皱,眼睛看着朱亚平,仿佛朱亚平就是这个地主。他说完,全班鼓掌,所有听者的眼睛也都向亚平身上望去。
        亚平心想,我爷爷是地主,我又不是地主。下了课,他去拉住那位同学的衣角:“我们家现在没剥削过你,以后别看着我说。”
        那同学一把甩开他的手:“你爷爷是地主,都一样,我们班就你是地主,欺压长工和雇农的。”
        于是亚平在课上就搓了泥丸子扔他头上。
        下了课,班长带头,先给他一拳头,其他同学一哄而起,拳头如二月龙抬头下的雨点子般密集。亚平用手护住头往地上一蹲,任凭拳头落在他身上,他只管看着地上一直蚂蚁爬。
        子儒把同学们拉开后,亚平脸上青了几块,子儒上下看看他:“打坏没有?”
        “没有。”亚平摸摸脸,手一摊:“你看没血。”
        外婆心疼的,第二天跑到学校给班长认错:“哎,您大人有大量,我们朱亚平认不清自己的落后身份,以后还要你们积极分子多带带他。他不实条就用鞭子抽他。”
        “哼。”班长说:“他就是坏分子。”
        亚平“嘻嘻”一笑:“你们也可以搓泥丸子扔我玩呀。”外婆撩起巴掌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一趔趄倒在课桌上。还在那里嘻嘻笑。
        朱老师在旁边劝:“都上课去,朱亚平现在是富农,不是地主,地主已经给枪毙了。”
        放学后,亚平主动向班长示好,送他一个弹弓,你要是看我不上进,就给我弹一石子儿,保证不还手。
        班长看着路边大树上的鸟窝心痒,接过弹弓:“我不打你,打那鸟儿窝,看看行不。”
        “嗖”一声,那鸟窝坠地,亚平抢着去拣小鸟,那鸟已经出了窝,空的。班长不乐意了:“真没意思。”
        “别不乐意了,我去摸条鱼来给你。”说着亚平把书包甩背后,轮着两条腿就向江边跑去,边跑边脱开衣裳,他跳进江里,屏气一分钟,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潜水捞鱼的鹅,卖力地在水里抓着。他要向先进分子靠拢,先进分子就是班长。
        这一个傍晚,他就摸到五条鱼给班长。那个苦大仇深诉苦的同学,第二天也来讨鱼,亚平二话没说给摸了六条出来,第三天诉苦大会,这同学果然不再看着他,而是双眼望着窗外向着江的地方,阶级敌人已经远离。
        子儒高他两个年级,见他送鱼给那两个赤农份子,心有不甘。但亚平就是个今天打架明天忘到脑后的人,什么阶级敌人,什么黑五类坏分子,他只要有人一起掏鸟窝毁人篱笆就心满意足。子儒找到大年,说你亲弟弟被人这么欺负也不去替他出个头,大年说:“我出什么头,他自己不都给解决了么,和先进分子热络得亲人似的,我们都比他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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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因实在找不到在上海做汉奸的证据,朱福轩给县政府放了,被他救过的那位领导当上了县长,在县大牢门口,对他说:“好好改造,村里连钢炼铁需要劳动力,一个读过书的人,靠你的聪明才智把大炼钢铁的伟大革命事业搞成功。”他连连鞠躬,按着子儒和老婆的脖子一起鞠躬:“感谢党,感谢劳动人民给我重新立功的机会。”
        村里建起了几个炼钢铁的土窑子,竖着高高的烟囱,子儒父亲就在那里呼哧呼哧干到满头大汗才回家。
        亚平是班级里成绩最差的学生,整天游手好闲。外婆年事已高,耳朵渐渐听不见了,眼睛渐渐看不见了,去年被门槛绊倒,跌了一跤,骨折,折断的地方发了炎,便走不动路,整天躺在床上。桂芳要带她去县医院看病,她不肯,说医院里都是男人治病,一个女人家怎么可以扯开裤腿给男人又看又捏的?桂芳没办法,带着大年和小女儿去了上海,跟亚平说外婆你照顾着,哪天走了我们就接你去上海。
        公社里开食堂,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唯独亚平,多拿几个遭白眼儿。朱福轩因自己在狱里时,亚平外婆分过几亩地给自己女人,念旧情,隔三差五地叫子儒送点吃的给亚平,有时候几个馒头,有时候一点点菜加白米饭。
        外婆盖的被子又硬又冷,亚平到家,感到屋子里冷飕飕的,外婆说:“亚平,给我加床被子。”他就去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外婆盖上。外婆说:“我饿。”亚平就把白馒头掰开一块一块喂给外婆。”外婆屎尿弄脏的被单,亚平塞在床底下,外婆说:“天好,该洗衣被啦。”亚平才拿出去洗晒。朱福轩老婆王芝卉过来帮忙,才没让这屋子烂臭在村边上。
        亚平唯一的乐趣是去江边捞鱼和看着烧钢铁的土窑子冒烟,日落西山前,太阳的余晖把烟照得如同天上的云彩,田埂上,他一个人呆坐着,他们,朱福斋和母亲还有哥哥妹妹,都不要他,把他一个人留在乡下,像一颗野草种子,靠天扶持。想到这里,他抓抓脑袋,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向最近的一个土窑子走去。
        他趁炼钢铁的人吃饭的档儿,踏着扶梯走上烟囱,塞一把稻草,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去。
        晚上那个土窑子火直往人身上蹿,黑烟乱冒,练钢铁的人烫得哇哇乱叫,去找来村干部破案。亚平一声不吭,蹲在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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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有人跑过来,喊:“亚平亚平,两个时辰前你在哪里,有人看到你在土窑子附近跑。”
        外婆撑起身子:“我外孙做什么坏事啦?”
        那人扯着嗓门喊:“有人堵了烟囱,破坏运动进程。今年北戴河会议决定,钢产量要比去年翻番,我们要抓紧加速干,而且决不能让一个破坏分子逃走。”
        外婆怒目而视:“我家亚平下了学都是直接奔家里来,别处不闲逛。”
        那人凑到外婆耳朵边说:“要知道这可是和所有社员对着干呐。”
        外婆提高嗓门:“我说我们亚平下学了就跑回来了,没往别出去过,没干过别的事,我用自己老命保证。”为了表决心,她决定站起来,于是伸出手要去抓床头的拐杖,那拐杖离得有点距离,她用力撑出身子,重心不稳“啪”地摔在地上,一时摔闷,亚平赶紧跑过去扶。
        “好痛。”外婆说,她指指脚踝。
        喊话的那人见状,说:“老婆子我信你了,我走了,明天一早让外孙带你去医院吧。”
        第二天一早外婆高烧,亚平说我找人来借个驴子拖你进县城。外婆不愿意,小烧烧几天就好了。下午开始说胡话,意识不清,睡会儿醒会儿。亚平吓得赶紧去把朱福轩叫来,朱福轩一看不好,赶紧让老婆过来帮忙,两个人一阵手忙脚乱慌里慌张把外婆送去县里,一晚过后,外婆走了。
        父亲一家从上海赶来奔丧,亚平死活不肯见他们,一个人跑去长江边上望着江水被太阳染成红色烧起来。子儒跟过来劝慰,亚平哭哑了的嗓子吼着:“他们管过我没有,我一个小破孩顶什么事。”他两眼放红光,哭得面目扭曲,子儒只能陪着他一起,蹲在旁边。夜幕降临,远处传来朱福斋的喊声,子儒站起来向着声音的地方:“在这儿呢。”亚平已经哭得没声音了,朱福斋跑过来扛起亚平就往回走。
        外婆要过得头七才能落葬,亚平给她守着。青砖黑瓦的屋子里,一口薄皮棺材放在中央,亚平觉得屋子有篮球场这么大,空空荡荡,一支长命蜡烛在风里摇曳,棺材的影子在墙上晃动,要吞没他瘦瘦的身子。
        他心里念着:外婆保佑我。然后带着哭红的眼睛爬到棺材盖上睡着了。
        外婆落葬后,朱亚平跟着父母去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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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讨厌是作家的料,此篇风格又有变化,把已经远去的时代慢慢拉到近前。
杨林 发表于 2013-3-6 14:45
我翻了很多资料,就怕那个时代生活写的不对露馅,如果有不对的,大家帮我指出哈,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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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九六六年夏天,朱亚平在闵行老街上闲逛,他已经这样无所事事快半年了。
        南北大街上能写字墙上统统写满了标语,“毛主席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亚平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走一边念,他不想回家,母亲又生了个妹妹,无暇顾及他,父亲对他不理不睬,因他刚从海门上来的时候对父亲不理不睬。自己是根没人管的草,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草也能在阳光下自由自在成长,反正长不成一朵花。
        亚平去黄浦江游泳,他的手推动浓稠的江水,只有这水是体贴着他人的,他像一条江豚,劈出浪花,压出波浪,他能从江中跃起,整个人飞出水面,他看到岸边有人群在批斗反革命,他看到有夫妻反目,他看到有人在抄家,可这一切管我什么事情呢?他想,一个猛扎,继续做他的江豚。
        六月里,一群无所事事的小猴子穿着肥大的绿色军裤和白背心去江边闹腾,亚平一显身手游去对岸,不带喘气的,游回来望着岸边的朋友们,那些哥们赤着膊,鼓掌拍手,有的是游到江中心体力不支折回的,有的是泡澡去的,见他扑腾扑腾游了个来回,都叫加油。离岸边二十来米的地方,前方一样白色物件在江水中沉浮。
        “娘额冬菜,档老子的路。”亚平心里想着,用手去抓开那东西,“忽”的,一张半睁着眼睛的人脸冒出水面,亚平一口吞了半条胃的水。岸上那些人骚动起来:“一个人,一个人,一个死人。”
        亚平手忙脚乱坏了游泳的节奏,人便往下沉,他觉得那尸体缠住了他,四肢乱蹬,憋两口气:“娘的,死也要拖个人一起死呀。心里惊慌失措,眼睛一闭就开始吓折腾,那尸体沉得很,最后他放弃了挣扎,直挺挺地不动,终于随着尸体一起浮到水面上,待清醒后,理清那人缠着自己手的衣服,才恢复游泳的姿势,这时候离下水的地方已经有四五百米了。
        他从轮渡码头爬上岸,那些哥们跟着跑了过来,又叫了派出所来捞尸体。
        哥们问亚平:“怕不?”
        亚平甩甩头发答:“才不怕,我在外婆棺材上睡过觉,睡得还很香。”
        那尸体穿了厚厚的棉衣,是怕自己死不掉,棉衣一沾水非常沉,又绑了几块砖头,一个不会水的人,给水一冲,死定了。几天后知道这人是上海某造船厂的工程师,在上游跳江自杀,正在接受群众的批斗。来认尸体的人挺着腰板儿,义正言辞地说:“这是和革命作对,我们还没能把他的罪恶数清楚呢,这是逃避革命。”说完抽出皮带,狠狠抽了尸体几下。
        派出所的民警指指亚平:“是他发现的。”
        来人向亚平鞠了一躬:“小同志,他是为了逃避斗争,虽然死得罪有应得,但早了一点。幸亏你把他抓回来了,否则他就逃跑成功了。”
        他把那根皮带递给亚平:“听说连累你差点淹死,给,抽他几皮鞭。”
        亚平想摇头,但看着周围那几双期盼而又坚定的眼睛,他接过了皮带。
        “啪,啪。”他发现皮带落在尸体上和落在石头木头上没大区别。他加大力气,又抽了两下,皮带断了。
        望着手里的半截皮带,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位同志:“我不是故意破坏革命工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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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收到,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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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之后,亚平连着几个月半夜醒来,就看到天花板上这张半睁着眼睛被水泡浮肿的尸体。最后他发烧了,四十度。眼睛闭着,浑身烫得个烘山芋似地,嘴里念念有词:你别拖我下水。
        桂芳去卫生站找医生开药,护士说医生今天被批斗,只有我给你儿子打点滴了,她熟练地打开瓶子,挂上管子,一根钢针扎进亚平胳臂,但滴掉两瓶,仍不见烧退,桂芳怀疑那盐水里只有生理盐水。天色渐晚,护士说我们要下班关门上门板了。桂芳着急,把儿子扛回家,想着叫街北那个小东北过来帮忙。
        运动开始前,小东北和桂芳做过麻将搭子,暗暗地告诉她以前在东北乡下,父亲是跳大神的,后来被判为搞封建迷信,又因他给地主治过病,被抓起来扔监狱里头病死了。桂芳说:“哎呀,他生病怎么不给自己跳一下呀。”小东北哈哈大笑:“我装模做样跳过那么些回,从未见过鬼,实在不知道真假,俺父亲也不过混口饭吃而已。”
        “那到底治好过人没有?”桂芳很疑惑。
        “自然是有好的,至于是不是跳好的,却不知道了。”
        桂芳急急地去敲小东北的门,他家是沿街的一楼房间,这会儿初夏的夜晚,出来溜达乘凉的人不少。小东北开一条门缝:“哟,桂芳呀。”门缝变大。
        “唉,小东北我儿子发烧,退不下去,求你来帮忙咧。”
        “咦,我又不是医生。”
        “得,吊了一下午盐水,也退不了,医生挨批斗去了。”
        小东北脸一沉,却大声说:“哟,桂芳呀,我家还有些腌菜,进屋来拿吧。”他一把把桂芳拉进门。
        屋里桂芳低声把来意说了,小东北夫妇俩站着沉默不语。桂芳快哭了:“烧都四十度了,晚上长途车都没了,上海也送不过去。”
        小东北老婆说:“俺家这口子很多年没跳了,再说给旁人知道这事情也是要批斗的。”
        小东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俺这把戏也就是骗骗人的。”
        桂芳掩着脸面:“这下完了,晚上也不知挨得过不。”她慢慢向门口走去,拉开门,又回了一下头,小东北被老婆拉着手,两个人看着她,看来真的没指望了,一路小跑向家里去。
        突然小东北大叫:“桂芳,腌菜你还没拿走,我跟你拿过去吧。”
        他们俩一路小跑到桂芳家,朱福斋坐在饭桌旁,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亚平还是死样地躺着。父亲嫌家里有个病人燥热,打发大儿子大年带着两个妹妹出门瞎转悠去,见老婆带着小东北来家里,皱起眉头:“你这没文化的,还真请小东北。”
        小东北上前一步说:“我只想给桂芳一个希望。”
        朱福斋见老婆红着眼睛的着急样,不屑一顾:“小孩子烧几天死不了。”说着去把门窗关住:“进来的时候没人看见吧?”
        “都乘凉去了,没人注意。”桂芳去把灯拉暗了,拉上帘子,又找出一根蜡烛点亮,交给小东北。
        小东北呵呵一笑,手举着蜡烛站定:“今天不能叫老婆来帮忙,动静太大,家什也早给毁了,心诚则灵。”说完绕屋子一圈,蜡烛给走路的风刮得冒一阵黑烟。站定后,他丹田运气,声音从腹下部逼压出来,唱道:
       
        当中鼓来当中擂
        当中事来当中为
        大事要说小
        小事要说没
        谁的理 谁的非
        谁的黑锅谁的背
        三国有个猛张飞
        当阳桥上逞英雄
        大喝三声曹兵退
        我这是张飞抽马鞭一去无回呀哎咳哎咳
       
        唱毕,小东北拿着蜡烛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忽地把蜡烛一甩,火焰灭了,睁开眼睛。
        大家都是一身汗,小东北脑门上的汗如大豆般。门窗被打开,桂芳舀出一碗绿豆给小东北,小东北婉言谢绝:“我说了自己从没见过鬼,连鬼飘忽的影子都不知什么样,现在只求亚平这孩子自己多福。”桂芳千恩万谢,将其送走。
        这一夜朱福斋一直责怪老婆下午没把孩子送去上海医院,到了凌晨,朱亚平却自己坐起来,说肚子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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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小讨厌写小说一发不可收,从摄影师华丽转身小说家。献花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3-3-7 23:33
大姐过奖了,随便写写的,真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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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小讨厌 于 2013-3-10 09:32 编辑

(五)
        第二天下午,亚平就像往常一样生龙活虎了,跟着哥哥朱大年上街写标语去了。
        大年写了一手好字,天天提了个油漆桶满大街跑,见字淡了补两笔,发现新墙就写上几句,亚平觉得哥哥很有文化,他可以写遍南北大街的白墙而不重复一个句子。但让他们郁闷的是,新写上的字等不及大家看几天,就会有人往上贴大字报,亚平伸手阻止:“这是我哥哥写的,你们不能贴这里,毛主席万岁怎么能被遮挡。”
        那些人答:“我们揭露右派的罪恶行径,只有把敌人揭发了,打败了,都整完了,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才能安心。”
        旁边又有人站出来说:“谁阻挡我们揭发反革命的丑陋行径,谁就是反革命。”
        大年拉住亚平离开,亚平不买账,被哥哥扯了衣服还欲争辩,大年一记重重的头塌打上去:“小孩子不懂革命的重要性,你们只管贴,阶级敌人是一定要被消灭的。”
        到了屋子里,大年把弟弟往角落里一推:“你小子别跟贴大字报的人斗,和人民作对,你就是敌人。我可以找空的地方再写标语。”
        亚平不明白,什么叫做造反派,走资派,右派,自己又是什么派呢?总之不上学就是好,他可以想干嘛就干嘛,天天偷看南大街扎扫把为生的张扫把家的闺女,大年说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落得个清闲。这样想着,他吃完午饭,又出去闲逛。现在是夏天的三点,太阳蜡黄的光辉照在广场上,人群像菊花芯子般密密麻麻聚拢在菜市场门口的小广场上,群众们在批斗一个老师。        朱亚平挤进去,原来是在批斗闵行区中学校长韩文明,一个叫王云的学生站在韩校长前边,按着校长的脖子,韩校长跪在石板路上,低着头,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手被绳子扎住,扎得太紧,两只手都发青,嘴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像一块冻疮那么紫。
主持批斗会的王云同学,是学校原高二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亚平不知道他还能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韩校长经常开会表扬他,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能培养出这么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是毛主席英明。王云跳到在牌楼的石墩子上,一个手扶住牌楼的柱子,深情并茂地说:“韩某人,为人师表,一校之长,却里通外国,我早就怀疑是特务。说毛主席英明培养了工人阶级,让工人阶级的孩子能够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栋梁之才,实则在掩盖他特务的身份,他的哥哥,是美国人,不把这种特务抓出来,我们永远过不上安宁的日子。”
下边的小群众一起举起小红本本高喊:“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韩校长闭着眼睛,满头的汗。口号响彻在傍晚的微风里,不知谁塞给亚平一本毛主席语录,亚平跟着喊了几声,然后在一堆口号声中用语录本给自己扇了点凉风。
        他觉得肚子饿了,可还没到吃晚饭的点,他钻出人群, 往南大街张扫把家里去,大街上几近空无一人,不是在家躲日头,就是去广场斗韩校长了,后面一群人背着他继续喊着高昂的口号。他用手遮着眉毛,急急地跑道南北大街上,西日头把房子的阴影落在地上,他躲到阴影里,跑到张扫把家门口,透过窗户瞧见张家女儿张蕙兰在梳理还没成型的扫帚条。
        亚平猫着腰,从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子扔到张蕙欣面前,张蕙欣抬起头,脸上还挂着芦苇竿子的碎屑,见窗户外没人,便起身走到门外,亚平腾地跳出来吓她,然后嘎嘎大笑。
        张蕙欣气得双手叉腰:“死小鬼,大白天出来吓人。”
        亚平继续嘎嘎大笑。
        屋里头张蕙欣的哥哥跑出来看究竟,见两个人这幅架势,断定是朱亚平惹了妹妹,顺手抄起门口的扫把举起来就向亚平拍去。
        亚平撒腿就跑,那扫把离他还差五公分,就是拍不着。他站定,叫道:“张惠欣扫把星,张惠欣扫把星。”
        “呸!”张蕙欣哥哥冲着他吐一口唾沫:“你才扫把星。”又举起扫帚去追,朱亚平一溜烟跑回北大街自己家院子,才停下来喘口气。
        张蕙兰和朱亚平同年,这一年七月生的女子八字里犯扫把星,她爸爸还特别爱拿这事情和邻居们说,说不定这女儿现在克父母,以后克夫君。班级里头都知道,亚平便拿了这个把柄来骂。他甚至觉得张慧欣脑袋后面扎着的马尾辫子就是扫把的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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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窄小的东西小巷子开始有落日退去后的凉风,张蕙欣哥哥带着三个兄弟,手里各自拿了扫把、榔头、笛子和半块青砖来找朱亚平,每个人胳臂上都戴着“红卫兵”的袖章。那三个兄弟刚在下午斗了韩校长,感觉自己的英雄气概还未被晚饭的香味磨灭,晚上继续闹革命。
        张惠欣哥哥在院子里大叫:“朱亚平,你下来。”他不知道朱亚平住哪个屋子,昂着头环顾一圈,右手使一把力,把扫把扛到肩膀上,这让他有扛枪杆子的感觉。好一会儿院子里静如黎明,忽地一个“吱嘎”的声音,是二楼一扇窗子被人关上。另外三个兄弟上前一步,四个人除了手里拿的器械不像抄家,眼神和头发冒刺的头皮,都让人想缩退到门后把门紧紧关住躲藏起来。
        楼梯咚咚响起来,朱福斋和朱大年下楼。
   “革命小将们,找朱亚平什么事?”
        “他搞封建遗毒,骂我妹妹是扫把星。”张惠欣哥哥把扫把一下子支到地上,用手紧握扫把柄。
        “肯定是误会了,误会了。”朱富斋开始媚笑起来,我们亚平呀,是挺爱惹是生非的,但搞封建遗毒倒不至于。他这人就喜欢胡说八道。”
        朱富斋转头向着大年:“去,去楼上热水瓶里倒些盐汽水给革命小将们消暑,看看这天热得。”
        “才不是误会,我亲眼看着他骂的。”
        “好。”朱富斋弯下腰,拍拍那半块砖男孩子的肩膀:“冲着骂人这事情,叔叔决定决不轻饶这小子,等我揍完他,让这小子给你妹妹赔个理道个歉认个错,各位小将觉得怎样?现在先喝汽水解解渴。”
        几个红小兵吧嗒吧嗒干涸的嘴唇,相互看了一下,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给朱富斋一客气,不知是该放过朱亚平呢,还是按原先的计划冲上楼去打一顿,人家父亲拦在门口,随便撂几下拳头,几个小毛孩就会被卸了武器。张惠欣哥哥站在原地不动,汗噼里啪啦往下一路落下来,碎在青石板的地上,除了权衡下一步走势外,他也在幻想盐汽水。
        楼梯上又是“咚咚”的声音,朱大年拿了四个盛满汽水的搪瓷杯子下来,张惠欣哥哥握扫把的手一松,扫把落到地上,他伸出两只手去接汽水。其他几个人都放下家伙接汽水。
        这汽水冰凉的,冒着诱人的圆气泡,脑门上的汗珠和水里的气泡,让几个孩子急不可待地把汽水往嘴巴里倒。朱富斋看着这些口渴的孩子们,依旧笑眯眯。
        如果说这个时候朱亚平躲在楼上窗户里忍气吞声地看着这些要来打他的人喝本该属于他的汽水,这就不像他的性格了。他确实躲着,但坏主意在他爸爸说出请他们喝汽水的时候就已经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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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几个自以为是乳臭未干的红卫兵小将们吱吱地品味汽水里的气泡在他们嘴巴里爆裂的快感时,一盆凉水从二楼某个窗户里一跃而下,精准地泼在他们身上,并落了许多在盛汽水的杯子里。六个脑袋一齐向二楼望去,却看见朱家隔壁邻居小孩李建国伸着脑袋。
        “哎哟,哎哟,对不起,没见楼下你们呢,我洗完脸就把水泼啦!”李建国扒着窗沿说。
        朱富斋说:“没事儿,小李子,天热,正好凉快一下。”又转向张惠欣哥哥:“哎哟,小将们受苦啦,我们这里住户多,经常往楼下扔垃圾,没想到这一盆子水来得这么不巧。”
        几个小孩把杯子交还给朱富斋,像落水狗一样甩甩头发。
        “今天倒霉。”一个孩子说,他心疼没喝完的汽水。
        另一个说:“走吧,回去洗洗。”他们已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张惠欣哥哥最后牙缝里蹦出一句狠话:“以后不准叫我妹妹扫把星。”捡起自己的扫把,连几个兄弟一起拖着离开大院。
        朱富斋眼露关切,朱大年别过头去笑。两人上楼,朱富斋冲进里屋把亚平耳朵揪着拖出来,揪到桂芳面前,狠狠地给亚平一个耳光:“你个赤佬,今天没事去惹事,要不是我替你挡着,人家要冲进门砸东西了。”    亚平觉得几个牙齿被打得松动,他咬一下,牙齿咯咯作响,一边脸发红。桂芳过来把亚平楼在怀里,用手摸他发烫的脸。朱亚平忍着眼泪水,脸憋得像个烂番茄。
        屋子里几个人都不说话,隔壁小孩李建国突然出现在房门口,一看这情形,没底气地说:“我,我,我来找亚平,他答应给我一水瓶盐汽水。”
        朱富斋眼睛射出火光:“刚才一盆水,是不是朱亚平让你浇的?”
        李建国怕得向后退了一步:“我,我,我,明天来找亚平。”一溜烟跑了。
        朱富斋把亚平从他妈怀里拖出来,又给另一半脸来了一记耳光。这下朱亚平就去了地上桌脚边。
        “打吧,打死我算了。”朱亚平从地上爬起来,把肺都要叫出来了:“这算什么事?鸡毛蒜皮的事,人家就是故意要闹事,你倒算我头上?”
        “都算你头上,整天介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学校都停课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他想离家出走,身子转一百八十度就能离开这个家,可是脸被打成这样子,出门都丢人。
        朱富斋不理睬他,转身出门洗澡。桂芳心疼儿子,去拿毛巾给儿子擦脸,朱亚平这才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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