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勇:胡绳晚年如何分析“左倾幼稚病”

時間:2014-06-15 21:54

核心提示:宁左毋右,忽左忽右,左右摇摆,大概是过去几十年中国政治最真实的写照。历史主义地说,左倾思潮与左的实践让中国革命与中国现代化建设付出了沉重代价


宁左毋右,忽左忽右,左右摇摆,大概是过去几十年中国政治最真实的写照。历史主义地说,左倾思潮与左的实践让中国革命与中国现代化建设付出了沉重代价,胡绳在生命最后岁月的思考,始终围绕着“左倾幼稚病”这条主线,其以为中国要想步入现代化发展坦途,必须时刻警惕左倾回潮,警惕左倾幼稚病。

新民主主义:克服“左倾幼稚病”的成功案例

胡绳指出,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理论是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关键,这是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的重大发展,是对列宁主义的扬弃。新民主主义从理论和实践上解决了实现社会主义的路径选择问题。在毛泽东看来,中国不要怕资本主义发展太多,中国应该怕资本主义不能更多更快更好地发展,中共的使命,不是在中国尽快实现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而是用新民主主义指导,让资本主义获得任何一个体制都不能获得的速度、质量与意义,让中国资产阶级、中间势力相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资本主义发展最可靠的领导力量。

新民主主义为中国革命提供了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根据胡绳的分析,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中间势力”就是在新民主主义这面旗帜下逐渐放弃了蒋介石、国民党,逐渐向毛泽东、中共靠拢,成为中国革命获得全国胜利的关键性因素。在中共取得全国政权,制定《共同纲领》时,尽管有民主人士希望早点走上社会主义大道,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以及一大批中共领袖毫不动摇地坚持新民主主义。

新民主主义此时如果从左的立场进行解读,当然有与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同流的意思,有一种右倾嫌疑。但是,在中共领袖看来,中国在1949年后的资本主义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一批资本家跟着蒋介石走了,还有一批资本家自己离开了大陆,中国如果不能让资本主义获得恢复、发展,得到的政权,照样可以丢失。


“民粹主义在中国与我们党内的影响是很广大的”

当然,根据刘少奇的看法,1949年之后的新民主主义也不是之前的新民主主义,而是“新民主主义新阶段”。这个新阶段可能会在思想理念上,在人们的公共行为规范上,渐渐增加更多的社会主义因素,但是整个社会的生产方式、生产关系、分配制度,必须坚持新民主主义,必须让中间势力有一个明天更美好的期待。只要中国经济获得比1949年之前更快更好的发展,由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一定会出现,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左倾盲动地人为推动。假如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国资本主义玩完,社会主义也不可能建立,中国只会重回普遍贫穷的平均主义,这不是社会主义,这是空想主义,是乌托邦。

胡绳晚年在反思20世纪50年代初期中国的发展情形时指出,刘少奇的看法是对的,中国确实不应该那么早地放弃新民主主义,应该接续先前的新民主主义路径,让社会主义自然过渡。不幸的是,刘少奇的预言一语成谶。毛泽东在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后,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毛泽东改变既定想法,让其能够这样简单地说服他的党内同志、党外朋友,这确实很值得思索。根据胡绳晚年的分析,毛泽东之所以重犯中国历史上如此低级的错误,主要的还是其思想深处的民粹主义作怪。胡绳指出,在毛泽东最辉煌的岁月,在他领导中国革命所向披靡的年代,确实没有民粹主义的东西。在七大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中,毛泽东说得非常明白:“中国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到达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这是将我们同民粹主义区别开来,民粹主义在中国与我们党内的影响是很广大的。”七大开会时,《论联合政府》作为书面文件印发,毛泽东没有宣读,另外作了一个口头报告,在谈及民粹主义时,他强调:民粹主义的思想,在我们党内并不是不存在,这种思想,在农民出身的党员占多数的党内必然存在。苏联如此,中国也不例外。所以,毛泽东在1945年反复告诫全党不能着急,一定要坚守新民主主义。


“左倾幼稚病”的极端化:民粹主义理想的试验场

胡绳指出,民粹主义是19世纪末在俄国出现的一种思潮。列宁、普列汉诺夫都曾花大力气批评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就是毛泽东说的,主张不经过资本主义,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民粹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农民的最原始的乌托邦,是一种小农经济思想。他认为这种思想在中国有非常丰厚的社会基础,太平天国就是一次非常典型的预演。太平天国那时当然并不知道什么是民粹主义,但太平天国的实际做法就是典型的民粹主义,他们在打到南京后就立即实行共产主义分配方式,把所有商铺分门别类收归军队,这实际上就是彻底消灭了工商业。这种政策迎合了底层民众的平均主义思想,是一种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民粹主义,绝对的平均主义不可能真平均,建立在落后基础上的平均主义只能是空想的农民社会主义。

胡绳说,1949年之前的毛泽东有清晰的思想意识,但毛泽东在取得全国胜利后并没有坚持到底。1953年,事情有了改变。这一年,中共宣布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宣布用三个五年计划完成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如果再加上前面三年恢复时间,从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其实只有十八年。这个口号当年听起来令人振奋,但是几十年之后再想想,这不是民粹主义是什么?胡绳对此深表惋惜:“领导思想失之毫厘,民粹主义的思想就在下面大为膨胀。当农业生产力没有任何显著提高,国家的工业化正在发端的时候,认为从人民公社就能进入共产主义,这是什么思想?只能说这种思想在实质上属于民粹主义的范畴,和马克思主义距离很远。”从1953年至毛泽东去世,长达二十多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穷过渡,从合作社,到生产队,到人民公社,到全民所有制,再到共产主义,毛泽东对于民众任何充满创意的思路无不兴致勃勃,大力支持。试验,失败;再试验,再失败。一个庞大的中国,简直就是毛泽东民粹主义理想的试验场。

这样说,当然不是说毛泽东不懂经济,不懂历史,完全胡来。毛泽东之所以对于一切具有民粹主义的东西兴致勃勃,主要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历史,忘记了中国革命最大危险不是右,而是左。中国革命的“左倾幼稚病”与生俱来,真正的右,是敌人,是蒋介石,是国民党,并不会有谁去犯这样的错误。而“左”,即便错了,改了就是。殊不知,就在中国“左倾幼稚病”折腾的二十几年中,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无形扩大,与世界主流国家变得格格不入,中国以民粹主义立场看世界,到处都是水深火热,人吃人,是万恶的资本主义。而世界看中国的民粹主义试验,更觉得不可思议,弄不明白一个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国家为什么显得如此幼稚?

左倾幼稚病,就是病。它违背了社会经济发展规律,违背了历史的逻辑,正因为如此,身历其境的邓小平最有感触,他后来一再强调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一定不能再犯左倾幼稚病,一定不能被民粹主义所蒙蔽。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