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叶兆言: 林琴南的悲哀

本帖最后由 年华 于 2015-7-12 15:27 编辑

    法国人谈起中国人心目中的法国文学,总忍不住一种轻蔑,说你们喜欢《茶花女》。喜欢大仲马还算有些品味,毕竟有一部《基度山伯爵》,有《三个火枪手》,小仲马有什么呢,一部描写艳情的小说,写了一个交际花,害得文明之邦的中国人如痴如醉,神魂颠倒。法国文学是法国人的骄傲,世界文学中举足轻重,仅仅喜欢《茶花女》,显而易见是对法兰西的不尊重。

   平心而论,法国人的观点不是没道理,但是它仍然有问题。《茶花女》影响确是不小,作为一种流行,却是一百年前的事情,当时正赶上戊戌变法失败,人心沮丧,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只好将就着胡乱看小说。茶花女在中国本土的诞生,是生逢其时。

  这当然得感谢林琴南。一八九九年,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闻世,最初只印了一百本,私下送人,是在他老家福建印行,即所谓吴玉田刻本,毛边纸印制,仿袖珍本样式,字迹精美,现在谁手头还有这种本子,一定可以当作文物卖个好价钱。《巴黎茶花女遗事》很快有了多种版本,于是不胫走万本一时纸贵洛阳,从此翻译成了可以赚钱的行当,懂外语的人能够靠此谋生,出版社能够因此发财。一九八一年,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什么旧书都能畅销,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由商务印书馆再版,一次就印了十万册,这数字更坚定了法国人觉得中国人喜欢茶花女的想法。

  一百年前,小说这玩意,只有潦倒文人,私下弄着玩玩。林琴南能写一手漂亮的古文,是晚清文坛上的文章高手,他的文风是桐城旧底子,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曾说过当清之季,士大夫言文章者,必以纾为师法,又说林琴南遂以高名入北京大学主文课。研究现代文学,通常只注意到文体变化,执着于文言和白话的论战,很少有人意识白话文反对派林琴南的贡献。林译改变了中国文人对小说的看法,梁启超鼓吹新小说,是后来的事情,林译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实绩,其影响并不在梁启超之下。

  林琴南从风行到过气,时间很短。他是个自视很高的人,钱钟书在《林纾的翻译》说他并不看重自己的翻译,同时代的人恭维他的译文,常常惹他老人家生气。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过:

石遗言吾诗将与吾文并肩,吾又不服,痛争一小时。石遗门外汉,安知文之奥妙!……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持吾诗相较,特狗吠驴鸣。

  除了明朝的归有光,六百年来没匹敌,真是狂得离谱。林琴南因为自己不懂外语,要通过别人口述转译,因此译笔很怪,内容是外国的,腔调却是地道的古文,一板一眼,都暗合桐城派古文的义法。同时代人喜欢林译,不排除两个原因,既欣赏林典雅的文字,又喜欢洋人离奇的故事。外国文学输入中国,必须经过林译这样一个过渡,否则过于直接,突然就来大白话,识字的文化人受不了。

  林琴南的悲哀,在于后人事实上只能记得他的翻译。他或许真正风光过,高等学府中谈文章作法,书店里译著畅销,替达官贵人写墓志铭,但是即使是在当时,认真琢磨他文风的人也越来越少。文章仅仅自视高古没有用,写出来没人看都是狗屁。很多人不过是借助他的文笔看外国故事,桐城古文做法成了一种看了就扔的包装盒,人们最初还是因为喜欢他的文字,去看《巴黎茶花女遗事》,很快买椟还珠,心思全到了外国的人和事上。他的文章作法不可能产生巨大世俗影响,他的思想是陈旧的,甚至很迂腐。没有人注意到他借助外国小说,贩卖自己文章作法的苦心,所谓虽译西书,未尝不绳以古文义法,在这方面,他真是白用心了。
小叶的这篇文章,可看出他不懂林译小说,更不懂畏庐其人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