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吴亮新作:

一次在朱大可家

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

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

他双脚离地

如同瘸子连连嘟哝: 不! 不!

好多年以后

张小波在北京成了书商

<中国可以说\' 不\' >红极一时

他不再写诗但仍不乏诗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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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四年年底

那个后来被不断回忆的"杭州会议"在空军招待所召开

将军楼里的火炉和房间一样冰凉

许多人围着一架电视机看足球实况转播

好像是中国队对西亚的一个什么队

比赛还未开始, 程德培已经十分亢奋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原地打圈

曹冠龙开玩笑说, 德培象一只吃过药的蟑螂

李陀说, 这种球也值得激动?

德培说, 更好的球我们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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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北京<文艺报>主事领导来上海开会

亲临巨鹿路675号视察

周介人在梅龙镇酒家简餐招待

蔡翔和我奉命作陪

席间周介人见该领导心情不错

说道:"吴亮还是蛮憨厚的"

没曾想北京要员立即停筷正色道:"人虽憨厚, 文章并不憨厚!"

把周介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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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岁末

我对文学批评丧失了热情

至今令我不解的是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考虑写回忆录了

我的第一本类似回忆录的小册子叫<往事与梦想>

一本关于阅读和写作的随笔

紧随其后的是<漫游者的行踪>

这一年十二月特别寒冷

我每天写作到深夜甚至第二天黎明

那时候上海没有夜生活

晚上十点以后全城一片漆黑

只有云南路有两三家小饭馆通宵营业

在那里我消磨了许多个不眠之夜

一壶温热的花雕加半斤醉虾最后来一碗菜汤面

花销不超过十二元!

等我跨上自行车回家时

天空已经朦朦亮了

除了扫街者和有气无力的水银街灯

只有湿冷的寒风从我耳边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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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外地发现在我家的左手边

仅隔两条马路, 长乐路西端

那个形同大烟囱的"新锦江"还亮着依稀的灯光

好几个夜晚

我步行去那个空空荡荡的大酒店

尽管生意萧条

二楼的酒吧依然点亮蜡烛影子在墙上摇曳

我坐在角落里写<咖啡馆>与<街道>

低回的钢琴声不合时宜地在我耳边飘过

若有若无

那是一个非常时刻, 我常常会灵魂出窍,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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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年春天我一个人去沈阳

刘齐请我吃街边的"朝鲜烧烤"(那会儿我们还不管它叫"韩国料理")

一张油腻的木桌

中间挖个圆洞

铁丝网下面搁一只炭炉

刘齐笑话连连

我一边"唔唔"应声敷衍, 一边大口吞咽

半生半熟的烤牛肉令我心无旁骛

我喜欢"朝鲜泡菜"

直到今天我都要在心里想一想才能把"朝鲜泡菜"说成"韩国泡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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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锦江的长乐路围墙下

会遇见迷情暗藏的流莺

她们远没有今日同行毫不掩饰的露骨风骚

那是打扮不俗的少妇

一个非常压抑的非常时期

新锦江对马路有个私人小酒吧

她们挽着外国人的手臂

矜持地微笑

她们只会简单的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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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之夏

我和程德培策划了"新时期文学十年讨论会"

会议在旅顺召开, 一个漂亮干净的海滨小城

发生了许多故事, 让别人去回忆吧, 如果他们的记忆力尚未衰退

当然, 那时候周介人还意气风发

他私下里还让我看了他的会议笔记

周介人说总有一天他会写回忆录(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

还有我们作协机关的财务老房(愿他灵魂安息)

记得老房胃口一直不错

他红光满面, 他还劝我少抽烟, 他说身体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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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后来移至沈阳

分手前夜

大伙儿依依惜别

我们又开始拼命喝, 而且是五十几度的汾酒

周介人说: 别喝啦, 昨晚你吐了一地

我记得我拿着斟满的酒杯到处挑衅一连灌了十几杯

正在大伙儿酒足饭饱准备离席之际

复旦大学的某位小老弟端着两只满满的酒杯走到我面前

恭恭敬敬地说, 吴老师我敬你一杯

那一刻我已经摇摇晃晃, 但我清楚地记得

席间我曾提议与他干杯

他说他不会喝酒

我马上明白了, 他以逸待劳, 现在觉得我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此刻敬我的那杯酒

 

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 顺手从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过来几只空酒杯一一斟满

"一人三杯, 如何?" 我说

这小子哪见过这阵势一脸尴尬

周介人在一旁不知底里, 说, 不能再喝了!

我心里明白, 如果我喝一杯, 我必醉倒无疑; 如果一起喝三杯, 这小子也必不省人事

这个孬种, 可惜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3 18:00:4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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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年夏天的炎热难以忘怀

那时我仍是上海饮食冰箱厂的检修工

我请了假躲在家里写作

一篇五千字的评论半天就可以完成

稿费相当于工厂给我的月薪

当时知道我的人并不多

我兜里总有些碎银子

夜里暑热难当

我就一个人溜到淮海路去吃冰沙

赤豆或酸梅曾是我当初的最爱

我喜欢冰冻甜品却不怎么喜欢冰镇啤酒

记得七月初的一个傍晚稍稍有点微风

程德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时人们寻访朋友事先往往不通电话

那时长乐路浓荫蔽日街上很少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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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村:

吴亮新作:<八十年代琐记> (即写即贴)

一次在朱大可家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他双脚离地如同瘸子连连嘟哝: 不! 不! 好多年以后张小波在北京成了书商 <中国可以说\\\' 不\\\' >红极一时他不再写诗但仍不乏诗的想像

一次北京<文艺报>主事领导来上海开会亲临巨鹿路675号视察周介人在梅龙镇酒家简餐招待蔡翔和我奉命作陪席间周介人见该领导心情不错说道:"吴亮还是蛮憨厚的" 没曾想北京要员立即停筷正色道:"人虽憨厚, 文章并不憨厚!" 把周介人吓了一跳

一次李庆西来, 大约是冬节, 我与程德培去火车站接他三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店吃饺子喝啤酒李庆西问程德培: 清污结束了, 你们这儿传达了没有? 程德培兴奋得直搓手, 答非所问: 吴亮又可以乱写了!

一九八四年年底那个后来被不断回忆的"杭州会议"在空军招待所召开将军楼里的火炉和房间一样冰凉许多人围着一架电视机看足球实况转播好像是中国队对西亚的一个什么队比赛还未开始, 程德培已经十分亢奋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原地打圈曹冠龙开玩笑说, 德培象一只吃过药的蟑螂李陀说, 这种球也值得激动? 德培说, 更好的球我们看不到

一次在桂林开会, 同行的有陈村那时真是年轻啊告别晚宴上, 我豪迈地仰面饮酒, 低头嚼肉一大盘狗肉我吃了四方之三事隔多年之后陈村在他的某篇文章里回忆道: 吴亮吃狗肉当场流出了鼻血!

一九八九年岁末我对文学批评丧失了热情至今令我不解的是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考虑写回忆录了我的第一本类似回忆录的小册子叫<往事与梦想> 一本关于阅读和写作的随笔紧随其后的是<漫游者的行踪> 这一年十二月特别寒冷我每天写作到深夜甚至第二天黎明那时候上海没有夜生活晚上十点以后全城一片漆黑只有云南路有两三家小饭馆通宵营业在那里我消磨了许多个不眠之夜一壶温热的花雕加半斤醉虾最后来一碗菜汤面花销不超过十二元! 等我跨上自行车回家时天空已经朦朦亮了除了扫街者和有气无力的水银街灯只有湿冷的寒风从我耳边拂过

我意外地发现在我家的左手边仅隔两条马路, 长乐路西端那个形同大烟囱的"新锦江"还亮着依稀的灯光好几个夜晚我步行去那个空空荡荡的大酒店尽管生意萧条二楼的酒吧依然点亮蜡烛影子在墙上摇曳我坐在角落里写<咖啡馆>与<街道> 低回的钢琴声不合时宜地在我耳边飘过若有若无那是一个非常时刻, 我常常会灵魂出窍, 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八六年春天我一个人去沈阳刘齐请我吃街边的"朝鲜烧烤"(那会儿我们还不管它叫"韩国料理") 一张油腻的木桌中间挖个圆洞铁丝网下面搁一只炭炉刘齐笑话连连我一边"唔唔"应声敷衍, 一边大口吞咽半生半熟的烤牛肉令我心无旁骛我喜欢"朝鲜泡菜" 直到今天我都要在心里想一想才能把"朝鲜泡菜"说成"韩国泡菜"!

新锦江的长乐路围墙下会遇见迷情暗藏的流莺她们远没有今日同行毫不掩饰的露骨风骚那是打扮不俗的少妇一个非常压抑的非常时期新锦江对马路有个私人小酒吧她们挽着外国人的手臂矜持地微笑她们只会简单的英语

一九八六年之夏我和程德培策划了"新时期文学十年讨论会" 会议在旅顺召开, 一个漂亮干净的海滨小城发生了许多故事, 让别人去回忆吧, 如果他们的记忆力尚未衰退当然, 那时候周介人还意气风发他私下里还让我看了他的会议笔记周介人说总有一天他会写回忆录(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 还有我们作协机关的财务老房(愿他灵魂安息) 记得老房胃口一直不错他红光满面, 他还劝我少抽烟, 他说身体最重要!

会议后来移至沈阳分手前夜 大伙儿依依惜别我们又开始拼命喝, 而且是五十几度的汾酒周介人说: 别喝啦, 昨晚你吐了一地我记得我拿着斟满的酒杯到处挑衅一连灌了十几杯正在大伙儿酒足饭饱准备离席之际复旦大学的某位小老弟端着两只满满的酒杯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吴老师我敬你一杯那一刻我已经摇摇晃晃, 但我清楚地记得席间我曾提议与他干杯他说他不会喝酒我马上明白了, 他以逸待劳, 现在觉得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此刻敬我的那杯酒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 顺手从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过来几只空酒杯一一斟满 "一人三杯, 如何?" 我说这小子哪见过这阵势一脸尴尬周介人在一旁不知底里, 说, 不能再喝了! 我心里明白, 如果我喝一杯, 我必醉倒无疑; 如果一起喝三杯, 这小子也必不省人事这个孬种, 可惜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

八四年夏天的炎热难以忘怀那时我仍是上海饮食冰箱厂的检修工我请了假躲在家里写作一篇五千字的评论半天就可以完成稿费相当于工厂给我的月薪当时知道我的人并不多我兜里总有些碎银子夜里暑热难当我就一个人溜到淮海路去吃冰沙赤豆或酸梅曾是我当初的最爱我喜欢冰冻甜品却不怎么喜欢冰镇啤酒记得七月初的一个傍晚稍稍有点微风程德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时人们寻访朋友事先往往不通电话那时长乐路浓荫蔽日街上很少车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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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以上文字的第二次集合:

第一次去湖南拍的照片不知塞哪了长沙, 岳阳, 常德, 张家界一辆破旧的旅游大巴玻璃窗震动着夜色掩护下我看不到车轮从悬崖边碾过碎石滚入山谷我们饥肠辘辘一路颠簸, 车窗外漆黑一片在拐弯处, 车灯把一块写有"张家界"三个大字的界碑照的雪亮那一瞬间我不晓得写这字的是沈从文, 他老人家当时还健在

半途中我们在常德的青年旅行社住了一宿那是一长溜的简陋平房蒋子丹安排周介人与我同屋湖南土烧酒和拌凉粉十分诱人半夜头疼欲裂腹内汹涌我起床如厕(那时候许多旅舍只有公共卫生间) 走廊上我迷迷糊糊看见周介人独自徘徊他说阿亮你的鼾声真是够级别

第一次坐船去厦门刚出吴淞口就开始晕船有朋友递给我"斜桥榨菜"说能管用那时一九八五年四月我在厦门大学认识了刘再复林兴宅和刘再复熟悉是十年之后在台北与科罗拉多(留待我在<九十年代琐记>里回忆吧) 在"新方法论会议"上他和林兴宅都是明星级人物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朱大可会议上向我挑衅(后来我们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二是我和许子东在鼓浪屿山脚下的地摊街购物我为我自己买了一只有黑桃老K图案的打火机许子东为他太太看了皮包凉鞋首饰雨伞和太阳镜(我忘了他买没买) 我们一路聊日常生活中间我对他语重心长地说: 你应该生个孩子

为写这<八十年代琐记>我翻了好几只抽屉几只灰蒙蒙的大牛皮纸袋几只破损的信封里面塞满了照片往事历历在目其中一张我坐在一九八六年沈阳<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的办公室和许振强下象棋, 陈言与刘齐两侧观战房间陈旧, 阳光无力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落地窗和墙壁油漆斑驳, 桌子堆满报纸杂志他们告诉我, 这个房间当年曾是张学良的卧室

大军阀的卧室! 第二年, 也就是一九八七年在太原我看到极其类似的景观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所在地原来是阎锡山的大帅官邸多么令人遐想的地点虽然当年将"匪产"作这样的安排分配有些匪夷所思阎大帅的房子暗道密布, 不仅鬼祟而且阴森相比之下少帅府多了点教养, 也可以闻到女人味

我的打鼾迅速得到了惩罚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通知换房间三个"害群之马"被集中在一起钱理群, 吴福辉加上我周介人笑吟吟地说, 阿亮今朝夜里我总算可以好好困一觉了忘记谁了, 可能前一晚与老钱或老吴(吴福辉)同屋的那位窃笑着对我耳语: 你必须比他们先睡着! 我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都能睡着完全两码事! 他强调说, 或者你先喝醉了也是个办法我不相信

一九九八年五月我和蔡翔在洛杉矶机场遇到钱理群他告诉我, 这次去美国开会主要为了会会朋友其次是买一台"打鼾者睡眠呼吸机" 可能要两千多美圆, 老钱说, 太太关照的, 必须买我顿时想起了张家界的那个不眠之夜

我进入那个指定的房间房里三张单人床老吴躺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和老钱聊天老钱则坐在靠门的床边好像睡意全无我知道了我的位置在中间也许我的确喝了不少酒, 人很困乏我和老钱老吴草草敷衍几句倒头就睡半夜我醒来了我听到了什么啊! 整个房间如同船舱底层的机房那种轰鸣声难道是从人的口腔鼻腔和胸腔发出来的吗? 老吴那边仿佛有一台老式马达声音单一, 巨大, 均匀, 有持续性老钱这边更了不得足足一个重金属乐队! 老钱的鼾声形式多样五花八门一会儿如管乐齐鸣一会儿如口哨悠扬突然, 老钱这边的声音没有预兆地嘎然而止只剩老吴的驳船还在突突行驶多么安静啊, 不过就是一艘船猛然间, 没有预兆地, 老钱那边又擂起战鼓吹起了号角!

关于打鼾这里添一条补白一九八四年杭州会议期间我曾与陈思和同住一个三人房间另一位我想不起是谁了早晨大家爬起来洗漱陈思和说, 吴亮你说了一夜梦话 "不会吧" 你说的还不是一般的梦话, 长篇发言, 逻辑清清楚楚 "我说了些什么?" 当时我还记住了几句, 现在全忘记了, 陈思和说这件事于是就成了悬案因为之前之后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在梦里发表长篇大论

一九八七夏天在海南岛华侨农场的一间酒吧黄育海请许多朋友喝咖啡喝啤酒那是个长廊式的酒吧, 敞开的酒吧紧靠泳池泳池一半在室外一半不规则地延伸到桌边池水的鳞鳞波光反射到低垂的天花板上空调机嗡嗡翁喷出白色的冷气黄育海喜欢时髦当然他更热衷的还是涮锅茅台和粤式煲汤以酒吧外的蓝天和椰林为背景我回忆起黄育海在上海肇嘉浜路清真馆狂吃涮羊肉的饿相二十年过去了黄育海成了九久董事长他仍然喜欢热闹的粤菜和雅致的酒吧

无缘无故想起了甘少成一个四处游荡的流浪艺术家此时此刻, 他为我画的一幅肖像就搁在我左边的杂物架上头画的下端写着"画老吴 1988. 11 甘少成" 那天在新华路他女朋友家, 我们喝了两瓶"尖庄" 老甘和我大谈法斯宾德, 甚至预言般地说他渴望象法斯宾德那样夭折而死 (老甘后来死于车祸, 他酒后驾车撞在大树上) 临别前, 他趁着酒兴给我画画那时我也真够大胆居然夹着画摇摇晃晃骑自行车回家老甘! 现在我还常常在你画我的那幅画上感受到你留下的气息

画家朋友英年早逝的消息每隔几年传来一次又一种充满可能性的生活嘎然而止他们象停走的钟, 时针永远凝固在某一刻度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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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

我的邻居告诉我

我们共同的另一个邻居

一个单身男人

死了

没有任何预兆

我不能说"有一次"某人死了

因为所有的人都只能死一次

这个单身男人十多年来矢志不移地追求我的另一个女邻居

直到那个女人有了丈夫孩子以后

他仍然固执地生活在幻想之中

我不会忘记

这个痴情男人喜欢夏天

他一到黄昏就和我们坐在一起乘凉

仅仅为了等候那位女邻居进出她自己的家门

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看她一眼而已

后来他死了

邻居们慢慢忘记了他

他孤单一人

不会有人想念他

一次

我回老家看见了那位已经两鬓斑白的女邻居

她在自己的家门口摸钥匙

她还住在那幢房子里

一幢我从未进去过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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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墓前。

1986年11月20日的吴亮

大头吴亮

                              陈村

  能有机会为吴亮画像,叫人十分快意。这些年,听够了他的说三道四,于是也请他包涵。自然,我没有理论的天分,不能和他商榷或干脆驳斥,但我记住了他的形象。
  吴亮的昵称是“阿亮”,是因在出世之时,在黎明时分,喊出了嘹亮的第一声的缘故。我一般还是连名带姓称呼之,而将“阿亮”一说留给他老父等专用。吴亮有颗硕大的脑袋,看得叫人羡慕,也叫人为他的头颈感到委屈。这特征使人过目不忘。
  与大头相匹配的是精致的五官。眼力稍不济,于是戴上眼镜,似乎很有学者风度。鼻子一般,嘴唇却线条清晰,看去微微性感。难得的是一副好嗓。今春的作协迎春联欢会上,他高歌一曲“漫天风雪一片白”,以喜儿的爹爹自居,举座皆惊,我甚至觉得大厅的枝状吊灯也颤动不已。余音绕灯,半晌不绝。在当天的最佳男演员的投票中,吴亮得票甚多。不知为什么,开票结果居然败在干瘦的王若望先生名下。看看那日上窜下跳的主持人宗福先,我想其中必定有鬼。不过,当事人吴亮倒不甚在意,烟还是抽得很香,嗓音也依旧浑厚洪亮。
  吴亮并不爱惜嗓子,毫不理会报刊与广播的讹诈,烟抽得颇多。我俩相对而坐时,总将上海作协的理论研究室抽得如蒸汽浴室,能见度骤降。朦胧中,吴亮的脑壳益发显得大了,声音也益发浑厚得没边,以至他的歪理听起来也有了不容置疑的力度。坐他对面的程德培君并非烟民,不光要在心理上承受那颗咄咄逼人的大头与荡人心魄的男低音,还得在生理上忍受烟雾缭绕的仙气。难为德培支撑达半年之久,终于还是垮了,小便化验出四个加号,脸亦浮肿。对此,吴亮是深有责任的。不知他有无内疚之感。
  吴亮爱抽好烟,是市面上洋烟的经常消费者。崇洋崇过了头,活该有吃亏的时候。一日我去理论室串门,他请我稍候,从刚领来的稿费中数出几张大票匆匆出门去了。不多会,提着一条洋烟喜气洋洋地返回。当场拆开请客,抽着却不是味。学着福尔摩斯的手艺,终于在卷烟纸上发现若干油斑。原来洋烟也有寿限。于是又匆匆地去,匆匆地回。退了洋烟后的吴亮心绪显然还未平静,出语不雅地评说退烟过程。我劝他消消气,将就抽一支“大前门”,虽说点火不易,虽说抽着没劲,毕竟还是新鲜的。饥不择食的原理起了作用,他抽了,不过依然恨恨的。
  俗话说:爱屋及乌。吴亮的爱烟也波及到了烟具。去年我上广东开会,临行问他有何托带的。吴亮除打火机外一概不要。对打火机的要求也出怪,要重、薄、大、奇,自然还要打得着的。一路我念咒般地背诵着他的指示,潜心求索,终于落空。深圳奇怪的东西颇多,奇人也有几个,比如向我形容上海妇女如何坐在马路边的马桶上聊天的女强人便是一奇,打火机倒是求之不易。在沙头角镇,发现有家专售打火机的店,产品琳琅满目,来自全世界。初看心中一喜,再看心中一凉。略合吴亮之要求的起价五十元人民币,再合适些的就是一二百了。我估量着吴亮的头没大到这份上,便代他割爱了。他那些精湛的思想不过千字十余元呀。
  吴亮其实不是干体力活的好手,也缺乏那种运动四肢的热情,这恐怕是脑壳过大的必然结果。理论室搬家那天,据说他表现欠佳,急得德培兄猴似的,张口连呼“大头鬼!”而“大头鬼”在耽于他的想象,此刻的思维是四维空间的。他也勤奋,勤于在稿纸上卖弄,几日不爬格便觉得人生的黯淡。人也如中邪,出语恍惚,食欲不振,双目无神。我想,思想对于吴亮,无疑是一种毒。思想一旦在体内合成,不宣泄他便寝食不安。他那毒素也合成得快了一点,令稿纸准备不及。眼下,他的出产正呈加速状态,洋洋洒洒,一泄如注,叫我等俗人拜读不及。可庆幸的是立论并不浅薄。
  在吴亮的靶子上,弹洞累累,但弹着点使人迷惑。他从无掘一口深井的执著,他那鸟枪射出的是霰弹,以数量和分布的面积见长。也真是杆鸟枪,打不得巨兽。打到巨兽须剥皮解骨剔肉,须照应下水,他没这份耐心。我有种感觉,觉得吴亮是在快乐地挥霍自己的才气,急于抛售智慧。他无疑是有挥霍欲的,这和抽好烟的念头同出一辙。当然,看看别人挥霍也怪有趣的,或者潜意识中巴不得他人挥霍。同时,挥霍又令人生嫌,因它是卖弄,是招摇,是张扬,是和祖宗的一切教诲都谋而不合的。多行不义必自毙,祖宗的话在这儿摆着,就看吴亮昏不昏头了。
  不过,我由衷地同情吴亮。思想想必是有重量的,搁在本就够沉的脑袋中,不如倒点出来的实在。正如治水,鲧虽有息壤而败北,其不肖之子禹却以疏导见胜。不用说,吴亮脑中的洪水是凶猛的,他以某种机能的亢进为后援,一波波涌入脑中,令大脑不堪重负。于是,文稿纸成了水道,供思想泄洪。壮观是无疑的,只是水一大不免浑了点,水面上也时而漂过一头死猪什么的,有碍观瞻。
  吴亮有集子一册,曰《文学的选择》,其中颇多高论。承他相赠,便逐篇看过。这书所收的多是吴亮“古典时期”的文章,读起来相对容易些。文风似还半嫩,措词也以褒义为主,但日后发作起来的毛病都有触须生在里头。近来他的文章大家子气多了,最传神的是文末的一枪。蜜蜂无论多么可爱,尾巴的那根枪总是讨人嫌的。不过,没枪也不是蜜蜂了吧,是蜻蜓或者蝴蝶、知了,其尾或点水,或交接,虽生趣盎然,可难以令人记起自己的那张美丽的皮,原来是可能刺破的呀。
  然而这样说也有毛病,吴亮并非以刺见长的专家。他所贡献的是“角度”,是疆域的开拓。他写下的一百多篇理论文章充满面积感,也有着刁钻的站位。比如 他会从一堆琐文中跳出,突然以散文的笔调在全景上论述城市人,津津乐道于市民的生态与心态。没法知道他将写出什么,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最有意思的是一天我去找他,他却羞涩地向我谈起几个小说的构思。小说最终写成并发表了,神神鬼鬼的,带有处女作的闪烁,不过还真有点意思。有的人,在某一点上释放后便精神平衡,吴亮却是多点释放,与人体的七窍暗合。更有那无数的毛孔,令人防不胜防。
  我有个朋友,干的是古籍整理专业。有次来我斗室小坐时,忽然发布谬论,说是古籍整理最重要的工作是确定哪些古书应当赶紧烧了。我听罢一吓,细想又不无道理。人为地阻止历史的淘汰是毫无道理的。可惜吴亮不认识这位想“反了”的老兄,不然会引为同类。吴亮是不存书的一个,极少购买别人的思想产品。撕书页是他一大业余爱好,谁知辛苦撕下的书页不久也被卖了。图书馆对他来说倒还必要,读完就还了,决不让任何文学家长久赖在他身边。他有强健的代谢功能,不可惜逐渐被遗忘的那部分名著名论名言。然而,他似乎尊重他人的藏书权,不然就不会有他的那个集子的出版了。据说第二本集子也已经编就,收入他有名的一系列“与友人的对话”。据我的观察,吴亮没有撕过自己的书,这也是真的。

  这是吴亮忽发奇想时画的图。意思是人皆有父母,父母也有父母,从自身往上推,第一代1人,第二代2人,第十代便是524288人,推到孔子那一辈,七十七代之上居然有七百五十五万亿亿余人。他被自己弄迷惑了。按常识这是说不通的。这还仅仅是一个人的直系祖先,地球上现有四十多亿人口呢!此外,还不考虑没传下后代的人们。他苦恼了好一会儿,突然悟了过来。
  “五百年前是一家!”
  人类的繁衍史上,必定经常出现血缘婚配,在某些代中,必有两直系祖先以上者共父母的情况,比如一组④可能生下所有的③,这样便可“节约”另外的三组④,“节约”六人。也可能又生下一个②。舍此没有别的解释。
  我由衷想起“一切人类成兄弟”的口号,它不光是人类最美好而深刻的理想,也可能是人类的现实。只是隔远了,弟兄们不相认同,遂相互厮杀、格斗、欺诈。祖先在天有灵,看着是会痛心的。
  吴亮在破译了这个有关人类的大课题后,面部肌肉的紧张感消失了。他喜欢这种证明自己智商的发问和回答。他依旧未被自己的回答拖累。这是他过人之处,也是他不及人处。他所追求的依然是解题过程中的愉快,是好奇心驱使下急于将什么都玩一遍的劲头。天性如此,没法子想的。
  吴亮有出我意料的知名度。我去外地开会,常有人向我打听他的底细。在上海某团体的一次文学评奖群众投票中,他理论的读者超过我的小说,他集子的印数也高于我某部小说的征订数。他对知名度的提高想来是不反感的,虽不溢于言表,倒也喜在心头。是人都不能免俗。不过,吴亮也并未特别看重,未特别去下点太极神功什么的。他对文章本身的兴趣,显然比对署名更大些——假如照付稿费的话。他曾将“吴亮”二字杀了头,改署“天冗”,以开个小小的玩笑。
  心境对他是特别要紧的。这种疯长的植物,其茎叶必定不坚不牢。不能设想他会在高压下疯长。吴亮不是笋。好在他发表文章的一九八一年以来,中国文坛总的说是滋润的,不然,吴亮将自“天冗”砍到“人几”,便只有唱唱“人生几何”的份了。
  我认识吴亮,是在日后他高歌的那个大厅。那时他尚未如此口若悬河,烟也抽得清淡点。他说话时多术语熟语,我等自命不凡的小说作者便声称乏味。以后又读他的理论,发现居然还有点小道理。接二连三地发表出来,接二连三地读下去。那位“面向自我的艺术家”与他的友人一来一去地折辩,辩得很像一回事。就这样,再看他的大头便觉得亲切起来,有时也充作艺术家或友人与他辩上几句。以后去外地开会或游览,见人褒扬吴亮,说是如何佩服,我便打断他,淡淡地说一句:“吴亮,我是认识的。”于是,那人便对我多看一眼,看得我心里也美起来,但是仍不和着他吹捧。如哪位仁兄说过了头,我便代吴亮谦虚一下:“也不过就是吴亮吧。”于是,那人又对我多看了一眼,目光里含着哀怨,关于吴亮的对话就自然而然地打住了。
  如今,不管吴亮知名度多高,不管其名是香是辣,都是他自己挣出来的,赖不得别人。吴亮似乎也没有赖账的意思。他尽管多彩,集思想者与凡夫于一身,心中却还存着忠厚,为人也是坦率的。一个心机不多的理论家至今居然没吃过什么大亏,算是奇迹。我很想说一句吴亮的出现本身就是半个奇迹,生怕又有吹捧后生之嫌,不说了吧。
  不说了。

                       198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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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对吴亮先生的印象,有两个好奇之处:

1,记得有一次电视新闻中,当中国队遭遇失败被球迷起哄的时候,似乎镜头对准一位旁观者,这位旁观者非常诧异的说了一句话,意思是他不明白“为何人们为一个足球疯狂。。。”?

这位旁观者的电视形象,被介绍为沪上知名的文学评论家,是否吴亮本人?记忆仍然模糊。(但大头戴眼镜的形象,一直没有忘记。)

但这次世界杯赛事,吴亮先生的确在“小众菜园”中为足球癫狂。。。

2,法国思想家及文学评论家德里达的著作,被汉译之后,那种特殊风格的文体与语气。。。竟然与吴亮先生的文风相当吻合,这种被称为“先锋文字”的语境,向来让不少读者迷惘和失措。

前段时间,吴亮先生曾关注过“底层文学”及代言人的话题,也因为如此的文风,被人奇怪如何与“底层文学”的语境相通?

用真名讲真话。。。我怀疑 用马甲玩丑话。。。我理解 用真名说慌话。。。我见证 以真理的名义。。。我祈祷
先看到他的画&nbsp; 原来他是一个怎么有意思的人
太阳照常升起,世界的和平在吾辈的善念中。多吃素,多锻炼。少开车,少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