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以上文字的第二次集合: 第一次去湖南拍的照片不知塞哪了长沙, 岳阳, 常德, 张家界一辆破旧的旅游大巴玻璃窗震动着夜色掩护下我看不到车轮从悬崖边碾过碎石滚入山谷我们饥肠辘辘一路颠簸, 车窗外漆黑一片在拐弯处, 车灯把一块写有"张家界"三个大字的界碑照的雪亮那一瞬间我不晓得写这字的是沈从文, 他老人家当时还健在 半途中我们在常德的青年旅行社住了一宿那是一长溜的简陋平房蒋子丹安排周介人与我同屋湖南土烧酒和拌凉粉十分诱人半夜头疼欲裂腹内汹涌我起床如厕(那时候许多旅舍只有公共卫生间) 走廊上我迷迷糊糊看见周介人独自徘徊他说阿亮你的鼾声真是够级别 第一次坐船去厦门刚出吴淞口就开始晕船有朋友递给我"斜桥榨菜"说能管用那时一九八五年四月我在厦门大学认识了刘再复林兴宅和刘再复熟悉是十年之后在台北与科罗拉多(留待我在<九十年代琐记>里回忆吧) 在"新方法论会议"上他和林兴宅都是明星级人物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朱大可会议上向我挑衅(后来我们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二是我和许子东在鼓浪屿山脚下的地摊街购物我为我自己买了一只有黑桃老K图案的打火机许子东为他太太看了皮包凉鞋首饰雨伞和太阳镜(我忘了他买没买) 我们一路聊日常生活中间我对他语重心长地说: 你应该生个孩子 为写这<八十年代琐记>我翻了好几只抽屉几只灰蒙蒙的大牛皮纸袋几只破损的信封里面塞满了照片往事历历在目其中一张我坐在一九八六年沈阳<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的办公室和许振强下象棋, 陈言与刘齐两侧观战房间陈旧, 阳光无力地照在我们的身上 落地窗和墙壁油漆斑驳, 桌子堆满报纸杂志他们告诉我, 这个房间当年曾是张学良的卧室 大军阀的卧室! 第二年, 也就是一九八七年在太原我看到极其类似的景观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所在地原来是阎锡山的大帅官邸多么令人遐想的地点虽然当年将"匪产"作这样的安排分配有些匪夷所思阎大帅的房子暗道密布, 不仅鬼祟而且阴森相比之下少帅府多了点教养, 也可以闻到女人味 我的打鼾迅速得到了惩罚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通知换房间三个"害群之马"被集中在一起钱理群, 吴福辉加上我周介人笑吟吟地说, 阿亮今朝夜里我总算可以好好困一觉了忘记谁了, 可能前一晚与老钱或老吴(吴福辉)同屋的那位窃笑着对我耳语: 你必须比他们先睡着! 我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都能睡着完全两码事! 他强调说, 或者你先喝醉了也是个办法我不相信 一九九八年五月我和蔡翔在洛杉矶机场遇到钱理群他告诉我, 这次去美国开会主要为了会会朋友其次是买一台"打鼾者睡眠呼吸机" 可能要两千多美圆, 老钱说, 太太关照的, 必须买我顿时想起了张家界的那个不眠之夜 我进入那个指定的房间房里三张单人床老吴躺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和老钱聊天老钱则坐在靠门的床边好像睡意全无我知道了我的位置在中间也许我的确喝了不少酒, 人很困乏我和老钱老吴草草敷衍几句倒头就睡半夜我醒来了我听到了什么啊! 整个房间如同船舱底层的机房那种轰鸣声难道是从人的口腔鼻腔和胸腔发出来的吗? 老吴那边仿佛有一台老式马达声音单一, 巨大, 均匀, 有持续性老钱这边更了不得足足一个重金属乐队! 老钱的鼾声形式多样五花八门一会儿如管乐齐鸣一会儿如口哨悠扬突然, 老钱这边的声音没有预兆地嘎然而止只剩老吴的驳船还在突突行驶多么安静啊, 不过就是一艘船猛然间, 没有预兆地, 老钱那边又擂起战鼓吹起了号角! 关于打鼾这里添一条补白一九八四年杭州会议期间我曾与陈思和同住一个三人房间另一位我想不起是谁了早晨大家爬起来洗漱陈思和说, 吴亮你说了一夜梦话 "不会吧" 你说的还不是一般的梦话, 长篇发言, 逻辑清清楚楚 "我说了些什么?" 当时我还记住了几句, 现在全忘记了, 陈思和说这件事于是就成了悬案因为之前之后从未有人告诉我我在梦里发表长篇大论 一九八七夏天在海南岛华侨农场的一间酒吧黄育海请许多朋友喝咖啡喝啤酒那是个长廊式的酒吧, 敞开的酒吧紧靠泳池泳池一半在室外一半不规则地延伸到桌边池水的鳞鳞波光反射到低垂的天花板上空调机嗡嗡翁喷出白色的冷气黄育海喜欢时髦当然他更热衷的还是涮锅茅台和粤式煲汤以酒吧外的蓝天和椰林为背景我回忆起黄育海在上海肇嘉浜路清真馆狂吃涮羊肉的饿相二十年过去了黄育海成了九久董事长他仍然喜欢热闹的粤菜和雅致的酒吧 无缘无故想起了甘少成一个四处游荡的流浪艺术家此时此刻, 他为我画的一幅肖像就搁在我左边的杂物架上头画的下端写着"画老吴 1988. 11 甘少成" 那天在新华路他女朋友家, 我们喝了两瓶"尖庄" 老甘和我大谈法斯宾德, 甚至预言般地说他渴望象法斯宾德那样夭折而死 (老甘后来死于车祸, 他酒后驾车撞在大树上) 临别前, 他趁着酒兴给我画画那时我也真够大胆居然夹着画摇摇晃晃骑自行车回家老甘! 现在我还常常在你画我的那幅画上感受到你留下的气息 画家朋友英年早逝的消息每隔几年传来一次又一种充满可能性的生活嘎然而止他们象停走的钟, 时针永远凝固在某一刻度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