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面子问题

周泽雄

面子问题

周泽雄

对中国人来说，除了最低限度的“饮食男女”，剩下的主要人生课题，就是争夺面子了。

南朝诗人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说法中的有趣与胡闹成分，可谓半斤八两。胡闹之处在于，谢灵运将天下之才视为一种常数而不是一种变量，而且，他把才华的比例也分割得过于机械了，依他高见，生于曹植之后、谢灵运之前的诗人陶渊明，将面临与天下人哄抢区区一斗才华的窘迫处境，这是我等决计不能同意的。不过，今天我却想提出一个“天下面子共有一石”的说法，但愿我能把它说得略增几分道理，略减几分胡闹。

“一石”当然是个比喻，目的在于顺水推舟地得出这个现成结论：历史上看，我们曾有过一个“天下面子才有一石，皇帝独占八斗，公卿大臣得一斗，万千小民共分一斗”的悲惨时期。同时，我还想说明，“面子”大致上倒是一个常数。我的意见是：面子不同于财富，它不会随着人们的竞相掠夺而增加；面子也不同于石油，也不会随着大肆开采而日趋稀少；面子当然更不是阳光，不会慷慨地普照世人。

假如面子等同于财富，按说，中国人如此热衷于面子，他们应该个个活得特别体面才是。实情却令人沮丧，这是因为面子是有限的，具有亘古不变的稀缺性，我们乐此不疲的面子战，只是对有限的面子资源进行对自己最为有利的瓜分而已。“面子才有一斗”的现实决定了我们每多得一份面子，通常意味着别人失去了相应的份额。上海方言中有“扎台型”一语，说的就是如何在面子大战中先声夺人、力压他人一头。与之对应的词叫“坍招势”。每一次成功的“扎台型”，都是以另一个倒霉蛋“坍招势”为代价的。

明白了面子是一个常数，深谙中国式人情世故的家伙，在生活中就不会欺人太甚，就会时刻留意“给别人一个台阶”，也就可能洞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中的玄机。中国人性喜争夺面子，结果却并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面子，究其实，盖因面子本质上经不起肆意掠夺。既然大家都视面子为尊严的口粮，大家又都得靠这点拮据的口粮过日子，明智的做法当然是力戒贪婪，不去抢占过多的份额。已有的面子也不宜长期霸占，面子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它流通。面子的流通与金钱的流通不同，面子不会从流通中升值，但却可能因为流通之故，让面子无多的小民偶尔也能分享一二，就像太阳在地球上东升西落，阳光的总量虽未增长，光线的依次流转却能使某些采光条件不甚好的“寒窗”也能漏进几缕光线。鉴于面子往往是一种感觉，带有相当的虚幻性，所以，给予他人面子，有时也像虚开空头支票一样，自己所费不多，却可能得到较好的回报。给别人面子，相当程度上就是给自己面子。不给别人面子，你也许“扎足了台型”，但却在他人心里播种了敌意和秋后算账的潜在危险。不过，面子流通过度，也可能造成灾难性后果，中国不少农村盛行送礼，大量生计寒素的农户都被名目繁多、不胜其烦的人情债压垮了。由于大家争相谋求自己的体面，所谋求的体面又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结果，“面子才有一石”的自然限额再次发挥作用，众败俱伤成了惟一的结局。

面子与尊严的区别是，面子非得通过与他人的比较才谈得上，尊严则不以他人是否认可、欣赏为前提，有尊严的人，做到无愧于心，于愿已足；好面子的人，根本不知道啥叫“无愧于心”，凡是不能令他人刮目相看的举动，在他眼里都将毫无意义。举例来说，好面子的人外出旅游时，无论眼前山水多么美丽，如果他无法让人知道那地方的来头，山水在他眼里就会沦为一个猪圈。面子和尊严只具有皮相的相似，这份相似，最终会使得面子的追逐者忘却尊严。

“面子才有一石”，而尊严就像才华，却是没有定额的。一个民族讲究尊严的人越多，这个民族有尊严的人也就越多，一旦获得了尊严，那从未刻意追求过的面子倒有可能不期而至，不请自来。

 

周泽雄

雅琼妹子言简意赅，面子与尊严的关系，八成即是如此。

谢谢雅萍妹子友情拔高小文题旨，但实话实说，俺当时没想到这一层。俺偷偷想的是，争取再写几个与性格有关的小文出来，便于日后《性格词典》出增订版。这篇小文写于四个月前。

周泽雄

啊，刚刚看到九命大姐的鼓励。俺说的这些小道理，相信九命大姐早已了然于心，只是智者默默而已。

惭愧。

周泽雄

谢谢骄阳兄的补充。我也有一些农家亲戚，对他们因为讲究面子而受到的种种折磨，略有了解，但肯定不如骄阳兄体会得真切。

金秋：但愿我日后有精力也有能力把这个话题展开来写。

“俺理解面子和尊严的区别：没底气没实力的人讲究面子，有底气有实力的人讲究尊严，其实本质都一样的。不知道这说法对不对？”

——这话我很同意，只是有一点还有保留。我认为两者的“本质”是不一样的。我原来有个回帖，区别自嘲与自谦，我说：“自嘲是和自己说话，自谦则是做给别人看。”面子和尊严的区别有点类似：尊严注重自身的感受，面子则是仅供他人观赏的。“不知道这说法对不对？”

周泽雄

谢谢采桦和梅茗。再向金秋妹子汇报一下我的区区心得：

古人云：君子贵内省乎己，君子慎独，日三省吾身。这些内容，指涉的应该是尊严，而不是面子。

尊严与面子，有交叉地带和共享区间，有时不宜简单地划分。比如，莫泊桑小说名作《项练》中那位玛蒂尔德，她向朋友借项练，多半是出于面子或虚荣，而她默默地劳动以求买回项练还给朋友的行为，就包含一定的尊严意味了。

在布匹需要严格凭票供应的时代，上海人发明出了经济领（节约领）。穿经济领的人，有些可能是爱面子，有些可能是为了维持做人起码的尊严。所谓做人的尊严，与衣着上必要的讲究，也是并不冲突的。

二战期间伦敦遭到轰炸，一些伦敦女性即使在防空掩体里、在头顶上炮声隆隆之际，依旧不忘给自己涂口红，依旧愿意穿着漂亮的衣服去出席一些舞会。这是虚荣还是尊严呢？我以为是尊严。我原来提到过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的英国妻子戴乃迭，她文革时被关在半步桥监狱，受尽了屈辱，但任何时候，当狱卒给她递来糟不可言的伙食时，她必不忘轻柔地道声“谢谢”。这是面子吗？她做给谁看？没有人需要她感谢，也没有人对她的感谢领情，她是为自己的教养、为自己的人格，说这声“谢谢”的。

周泽雄

陌生的朋友，你太抬举我了，我有恐高症，不骗你。——当然，谢是一定要感的。

“面子的大小和一个人享有的资源成正比.有车族比直立行走族面子大,当官的人面子,总是比老百姓的屁股大得多.所以越重面子的国度,官本位思想愈盛.”

——进明兄这段话让俺悚然受教，尤其是末句，俺有被一下子点醒的感觉。

老村言之有理，俺琢磨也是这么一回事。三代出贵族，本身也说明了贵族（也就是最懂得尊严的人）是可以通过长期的熏陶、培养而逐渐养成的。一个视面子如草芥的人，也可能过犹不及，反而不容易成为有尊严的人。——也许，特殊时期的一些特殊人士，如竹林七贤、八大山人之辈，有资格成为例外。俺还远远没有想清楚，先把老村的高见在大脑里存一下盘，预热几天，但愿过两天，小见能重新刷新一把。

周泽雄

咦，答案不是在你金秋文字里体现出来了吗？难道，那些被你描绘成“极尽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能事”的家伙，竟然特有尊严？

周泽雄

人约黄昏后说得干脆，就像天高地厚那样。

谢谢猪头，金秋大概被你难住了。嘿嘿。

回金秋妹子：我瞎嘀咕，对有些人，获得一定的面子，是进一步追求尊严的阶梯；对另一些人则反之，追求面子的结果，使他彻底丧失了对尊严的追求。原因也许就在于“实惠”二字。

逍遥大姐客气了。对我来说，我是没有勇气将一件绝大多数中国人都热衷的事痛加贬斥的。没法子，只能想想它的合理性。爱面子如果能导致进一步追求尊严，那是上策；爱面子但只是停留在爱面子上，至少是中策；因为，假如一个人既不追求尊严，也不追求面子，那就是下下策了。

小讨厌，主的这句话，我是不敢从命的。修养有限，勉强不得，呵呵。

周泽雄

以下是引用迅弟儿在2006-8-9 3:20:00的发言：

尊严是个哲学问题。面子主要是个心理学问题。

回迅弟儿：这个，我就不敢插嘴了，惟有忐忑。

回金秋妹子：感觉，你把话题扯到另一个领域了。既不在乎尊严，也不在乎面子的人固然有（但极为少见，而且，只能出现在某种特殊情况中），但已经在我的评论能力之外了。

流星雨先生的见解，有点玄妙，我还得再琢磨琢磨。但我没有信心一定能琢磨出来，呵呵。

谢谢韧苇妹子，俺高兴地发现，小见与你的高见，竟然不无相近之处。

谢谢海上兄提供的例子，有意思。

老童要言不烦，一语中的。的确，那就是“度”的问题。

周泽雄

以下是引用下岗公人在2006-8-9 20:21:00的发言：

感觉上，面子是咱们的祖传，尊严则是舶来的洋货。或有一个半个尊严，但在皇上威严之下让跪着不敢站着，要打屁股赶快自己脱裤。就算我们字典里有尊严二字，我们玩的还是面子和里子那一套，从人际关系到国际关系都是些大大小小的面子，这些面子似乎能左右大多数人的喜怒哀乐。

可能，等我们吃够了山珍海味，住够了高楼大厦，拿够了奥运金牌，飞够了神五神六之后，面子才能慢慢的进化为尊严。

多谢下岗公人拨冗赐教，就我而言，恨不得把这段高论装裱起来，以便在对照中加强领会。

当然，我理解下岗公人出此“狠语”，或许也有故意夸大以求警醒他人的意思。否则，除非我们将“尊严”严格限定在西方式贵族身上，不然我们很难讲，尊严纯是“舶来的洋货”。但是，几乎在任何一种条件下，我们都得乖乖地承认：面子是咱们的祖先。

周泽雄

公人兄的帖子，感人至深。公人兄如此严于律己，“狠斗私心一闪念”，我是非得大肆敬佩不可的。然小见以为，尊严之趣，存乎于心即可，未必非要与日常行为严格挂靠。

以买盗版光碟为例，和公人兄一样，我也是盗版光碟的老主顾了，但我对天发誓，我并不认为去买一张盗版碟，肯定就能与“践踏尊严”相联系。这种事情，属于正当的商业行为，商家有追逐利益的自然欲望，消费者也有降低成本的本能需求。就我而言，我近年所买的盗版碟，全都是在灯光敞亮、服务优良的环境中，用最为自然的方式，堂堂正正地购买的。事实上我也不明白，有关部门为什么非要唆使老百姓用一百元的价格，去买下原本只值三、五元的碟片。——不，公人兄，做一个精明的消费者，我是视为一种公民责任的。再向公人兄汇报一个发现：上海原来有一家襄阳路服饰市场，专门销售优质的伪劣产品（这话不矛盾：优质指质量，伪劣指牌子）。按照老外在上海所占的人口比例，结论是这样的：隆鼻深目的老外，绝对比中国人更热衷于购买此类伪劣品。老外在中国购买盗版碟的热情，据我观察，也是绝对不逊于国人的。——我的意思是：就算购买盗版碟不够光彩，这也不是一件中国人才有的不光彩，西方人一旦获得机会，他们比我们更加热衷。

我以为，人只要知道，有一样叫作“尊严”的东西，比“面子”更加值得追求和拥有，作为一个人，也就非常够意思了。至于所言所行是否冰清玉洁和寥若晨星，不妨暂且置之度外。

公人兄的调侃功夫，我是素所惮服的。记得多次听兄在帖子里说过，兄在真名的潜水史，长逾三年。在我看来，那属于耆宿级网友了，后进如我者，原本是要先行参见的。

周泽雄

多谢刘齐大哥的评点：“尊严严，面子面”，一个“面”字被如此活用，真是绝妙。

前三字，是否说成“尊严尊”，更工稳一些？

周泽雄

茶兄高见。于此可见，那些视面子如浮云的人，必有尊严为里子，而那些视里子为浮云的家伙呢，面子多半处于朝不保夕的状态。

周泽雄

期待PSY的科研成果。

谢谢琛一妹子。和你一样，我也非常欣赏那些在防空掩体里风采依旧的女性。

周泽雄

有刀见解新奇，受教。虽然——容我嘀咕一声——还没明白这与小帖有何关联？

周泽雄

回有刀兄：刚才去复了一下盘，发现果然如此。责任在我，我已经忘记了原来在本帖下还讨论过正版与盗版的问题。——论坛上的回帖，散漫无序，这又是一例。

“如果我的精神能感染别人，例如成为别人精神的一部分，那我的精神永存，不是指我的精神不死，而是是我的精神像基因一样被复制成了别人的精神。呵呵，这个比喻太不谦虚了。一笑。”

——顺便佩服一下茶兄“不谦虚”的比喻。看来，比喻只有好与不好的区别，与是否谦虚，还真没啥关系。

周泽雄

一艘烂掉龙骨的沉船，又被孤独兄“习惯”性地打捞上来了。

看到还有几张去年的帖子没有回，马上要进入六月了，赶紧还债吧。

为求省事，倒过来回，先谢过梦子的鼓励。

认同三苗对阿厚的“超赞”。

何立明：“而在小夫妻吵架中，尊严此时在哪里？有没有尊严的位置？”

——我的意见是：尊严不必无处不在。闺阁之中，无论描眉还是拌嘴，均无关尊严。那是亲情的领域，在该领域，整天考虑尊严，最后不仅尊严没了着落，还把亲情弄得鹑衣百结。所以，流星雨和刀兄的建议或经验之谈，我都觉得可行。在亲情领域，最好别太考虑面子，我们过于频繁地看到，多少好端端的夫妻，就为了赌一口事后想来大可不必的小气，数日不理不睬，把鸡毛蒜皮当成头等大事来抓，结果，反使得那点鸡毛蒜皮陡然升格为重大的家庭危机。在我看来，不与妻子赌性子，忽略任何一句气头上的话，是丈夫的入门功课。这种地方，谁摁住面子不放，面子就会离谁而去。

小儿科兄提到名实观，这问题我还没有细想过，我且退出一箭之地，慢慢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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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雄

谢谢施女士表扬。和你一样，我原来对中文论坛也有看法，自从两年前上了真名后，才发现那是个偏见。事在人为，我想，大家都把自己的帖子写好，中文论坛也是可以拒绝语言暴力的。若非如此，海外中文论坛说不定也只能听取骂声一片。

Pommy兄言之有理，看来，面子既要别人给，还不能单靠别人给。

周泽雄

多谢蝈蝈兄。
老帖虽是沉渣，重温网友的回帖（其中一些网友已消失多日），不免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