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少年

少年

作者:黄孝阳

 

在八十年代的中国,这样的小城市很多,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拿着一枚图章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着怒气敲下的。几十万人口、几百米长的商业街,几个不大的邮局、银行、学校、菜市场,一两所地方院校。房子多半低矮。少有三层楼的。若有,那一定是政府某局。惟一一幢四层楼的建筑是百货商场。马路两边是法国梧桐树,也叫二球悬铃木,枝丫胡乱伸展。阳光在枝叶间稀稀沥沥漏下。树下坐着人,翘着腿,互相交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看看他们的脸庞,也就知道了他们所等待的东西。

房子凌乱地堆在树后。房子与房子中间是巷子,黑瓦灰墙隔出让一个个让人们转瞬逝去的空间。在巷子里进出的人大抵是黑与灰两种颜色。偶尔飘出一件耀眼的白衬衫,或蹿出一个穿绿色军装像马儿奔跑的少年。

巷子比蛛网还密集杂乱,时间撒下大量的尘土与污垢。那像马儿奔跑的少年人停下脚步,身子戳在地上,眼里有了亮光。巷口有一个小人书摊。这是一种很便于挪动位置的书摊,是一个打开的木箱子,箱底与箱高等高。木条钉层,两头用橡皮筋固定,每层可以搁十几本小人书,一分钱一本,先看书后给钱。摆摊的老者靠着墙壁任暖洋洋的阳光穿透身体。岁月把一种接近于死寂的光芒刻入他的骨头。他的目光安祥,双手交叉束在袖里,身子蜷缩,腿边搁着一根油光澄亮的竹棍。竹棍用来把翻乱的小人书挑回原处,也用来驱赶蹲在一边想不花钱看书的孩子。

少年看看老者脸上酱色的瘢痕与褐色的沟壑,看看围绕老者头顶翩翩起舞的苍蝇,看看那几个挪动屁股想要把眼珠子抠出搁在小人书封面上的孩子,看看街对面的百货商场,嘴里唿哨一声,继续跑。手的摆幅很大,一只手摆到胸口,另一只手甩到臀后,有点像电影《南征北战》里冲锋的战士。他身上那件军装显然太大了,两只袖子里灌满风。这让他跑步的姿势既笨拙又轻盈。

 

这是春天的下午。天空干干净净,大地被透明的寂静笼罩。缝衣店台板上摆放的盒式录音机里传出多情人儿缠绵的歌声。店老板的女儿蹲在门边,面庞嫩白,眼眸滴水。一个中年男人在爆米花。锅是一个大肚子的铁罐,被炭烧得暗红。男人拉动风箱,目不斜视,嘴里还呼噜呼噜响。

男人头上戴着一顶与罐体一样黑的小帽,模样蛮古怪。在少年记事里,男人一直呆在这里。少年几岁大的时候常蹲在旁边听男人讲故事。讲天子山的神仙。讲中国是一只大公鸡。讲所有的水往东流入大海。讲当有人修道成仙时天上会出现彩虹。也讲苏联的赫鲁晓夫。

知道赫鲁晓夫为什么是大麻子吗?当年赫鲁晓夫访问中国,看见爆米花机,很吃惊,问主席这是什么?为什么一点点米会变成一大堆粮食?主席笑而不语。赫鲁晓夫很生气,怪不得主席不听老大哥的话了。原来是有粮食膨胀机撑腰。赫鲁晓夫偷了一台回国,亲自做试验,把土豆放罐里,心想,米可以膨胀那么大,那土豆更可以膨胀出一个共产主义。结果,“嘭”,机器爆炸了……

少年每次听到这里总笑得肚子疼。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男人不再说故事了,变得单调乏味,面目可憎。每天只晓得转动把柄,把铁罐移至麻袋,然后把铁棍插上罐盖,用力一撬。少年捂住耳朵。空气里炸出一团团甜津津的香味。少年撸起袖子,把右手食指放入嘴里嚼,露出笑容。

 

河水流过东门桥。是石拱桥。桥头有两块石碑,被人敲去了大半边,可依稀看到“邀信男善女,礼佛三年……”以及“匠人元宝应”几个汉字。

少年站在桥上,东张西望,捡起石头,扔向河面。河水好像是一面打碎了的镜子,不过眨眨眼,又有一面镜子生出来。镜子是打不碎的。阳光在水面上说着神秘的咒语。少年凝视着一圈圈光芒,咽下口水。河水弯弯折折,宽宽窄窄。河边有紫红色刚抽芽的芦苇、淡绿色的蒌蒿、一大片春意盎然的草坡,以及几丛新鲜的树林。河对面有一家棉纺厂、一家印刷厂、一家钣金厂、一家粮油加工厂,还有一家兽药厂。兽药厂的烟囱不高,往下跳也摔不断胳膊与腿。棉纺厂的烟囱最高,高得脖子往后仰都能仰疼了。

少年的母亲在棉纺厂上班。那里有一间很大的浴室。少年小时候老被母亲掐住脖子拽进浴室。母亲手指上有很多茧子,与她手掌里那块硫璜皂一样坚硬。母亲匆忙地用皂擦拭少年羸弱的身体,舀出滚烫的水往少年身上浇,浇到皮肤通红。少年想叫。但不敢叫。少年也不是没叫过,叫得越凶,母亲越不耐烦,手上的劲就越大,似乎他是要擦洗的厨柜桌椅。浴室里水汽氤氲。一块块白色的肉似乎是锅里煮的芋头,咕嘟咕嘟地冒热气。少年试图捂住下身。母亲不由分说地扒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用铁钩一般的手指在那来回刷洗抠弄。

少年伸手去触摸桥上的碑文。这些字的笔画好像铁划银勾,好像是学校栗老师写的字。栗老师的黑框眼镜比脸还大,鼻子是小小的尖尖的一丁点。真难以想像这么一丁点肉能托起那么一副巨大的眼镜。栗老师的头是枣核型,上头尖,下头尖,中间圆。栗老师的老婆在菜市场补鞋子,低眉细眼,看上去有点像栗老师的女儿。栗老师常发动学生去那里补鞋子。

少年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的塑料凉鞋上缀有几个补丁。少年的父亲也精通补鞋这项活计,补丁的颜色与鞋子本色非常接近,贴肉处还用锉刀小心磨平,一点也不掐肉。少年在桥栏上坐下,手叉得很开,两条腿朝向水面。这种姿势有点危险。但少年人都喜欢这样。水面上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影子的脑袋似乎夹在影子的双腿中间。桥洞里飘出一堆堆垃圾,像桥洞呕吐出来的秽物。少年往桥洞里看。那里只剩下几块断砖以及被烟火熏黑的墙壁。去年冬天,里面住过一个乞丐。那么冷的天,乞丐也把脚伸出桥洞。有人说,这人死了吧。那脚似乎有耳朵,马上动了,缩回去,隔不多时,又缓缓伸出。后来,下起雪,雪遮盖了田野,天空变得非常寂寥,乞丐就不见了。那时,河面已结起冰。往河面扔石头,石头会在冰面上滚很远。乞丐或许是撑着底下带轴承的小木板从冰面上溜走了。

 

时间是檐角慢慢滴下来的水。

少年咧嘴享受被阳光浸泡的滋味。当火车驶来时,水珠滴在少年的手背上。少年从栏杆上跳起来。火车在棉纺厂与纺织厂的后面。那里有三条在枕木上来回奔跑的铁轨。每条铁轨都是一把长长的通向高高云层的楼梯。越过铁轨,是一排低矮阴暗依山而建的民房。屋后的山并不高,应该称为土坡。现在,山坡上长满紫色的、红色的、玫瑰色的、乳白色的、橙黄色的花。最让人咋舌的是山坡那边的油菜花。它们会嚎叫,叫得满脑袋都嗡嗡响。

那些金黄的色彩,仿佛刚刚从颜料盒里倒出来,香味清冽,非常好闻。爆米花的糖精也不能与之相比,无法相提并论。在山坡上坐下,坐着,看着,或者手里拿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拿,身体会渐渐没有了。当暮色落下,藏起万千色彩,整个人才会恍恍惚惚地清醒,从那句咒语里获得解放。那真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蝴蝶飞来,蜜蜂赶来,蚂蚁奔来,还有各种昆虫,比如绿得发亮的螳螂。它们的头是三角形的,与身体的比例小得不成样子。可能是为了弥补头脑的不足,它们前肢上的锯齿特别厉害,用来当锯子,能把蜜蜂锯成两截。螳螂的头被拧掉后还能活很久。蜜蜂没了脑袋就可以去拔尾上的针。再把这些针一根根收集妥当,放在文具盒里,骄傲地展示给同学们看。

 

火车打着呼噜。

当火车靠近站台,还不曾停稳,那些跟着火车跑的人们一边用力拍打车门,一边呼唤亲朋好友的名字。许多人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一头是行李,一头是被子,也可能是两个筐,装满水果、铁桶、蔬菜。偶尔筐里会有一个吮吸手指头笑容灿烂的婴儿。担子被拦在车门处,被人们左推右搡团团转,着急下车的人便破口大骂,有时还动拳头。这时候,身手敏捷的孩子能在人群里找到散落的钢笔、零钞,甚至还有手表。这是一种过于巨大的财富。捡到手表的那孩子最后不得不向花白头发的站长交还了他的战利品。站长说,若不归还失主,就把孩子送去劳教。孩子的父母吓着了,挥舞鞭子把孩子驱赶到站长面前承认错误。大家说他们是傻瓜,他们完全可以一口咬定孩子没捡到那块手表。事实上,当孩子交出那块锃亮的上海钻石牌手表时,站长也暗自发出惋惜之声。越来越多的孩子挤入人流。哪怕什么东西也捡不到,他们也乐此不彼。直到有一天,一个七岁大的孩子被挤下车轨,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车轮辗碎,这种事才被禁止,沦为少数能逃脱戴红袖章工作人员惩罚的勇敢者的游戏。

少年并不喜欢这种游戏。少年对火车有着发自内心的惊惧。火车是一头通体乌黑或发绿的怪兽,是一头躯壳冰凉内部藏着火焰的钢铁怪兽,是一头长着透明翅膀的怪兽。没人知道它在什么时候要飞起来。从那两根冰凉的铁轨上飞起来。飞啊飞,飞过皑皑的雪、漫漫的沙、高高的山,在圆月、星群、夜穹之间翱翔,最后像传说中的龙一样摆动尾巴,缓缓融化在轻得没有重量的远方。

少年在梦里不一次地看见过这种情景。偶尔,火车会在飞起来的那一刹那突然倾覆,从车厢里倒出许多看不清脸庞的人。他们手拿冷兵器时代的长矛与大刀,互相砍杀,从彼此胸膛里剜出一个个石榴般大的心脏,并把它们剁碎,然后用脚把它们践踏成泥浆。总有一把大刀会砍入少年的身体,让他从梦中惊醒,掌心攥出汗,身体无比虚弱。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楚。

 

少年跳下站台,在跳过铁轨时,手指摸到口袋里两个沉甸甸的铅字。铅字触手温凉。少年的父亲在印刷厂里做事。少年一直想从拣字房里弄几枚铅字。少年有个同学叫杨凡。杨凡的父亲在钣金厂做事。杨凡手里一种蓝汪汪的小刀,是用折断的钢锯条磨成的,一共十二把,长短不一。杨凡说,这是小李飞刀。你懂不?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楚留香也得被钉成一只老臭虫。

杨凡呼喝着,把这十二把小刀逐一射向树干,眼神无比骄傲。耍飞刀要懂手法。要握得牢,但不能握得紧,更不能握松。紧了要割手,松了没力。当食指快指向靶子时,这时释放的飞刀才能准确击中目标。手臂要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这样抛出的刀这最才有力量。

杨凡的小刀耍得好。杨凡的功课也不错。杨凡坐少年前排。

少年问杨凡要一把这样的飞刀。

杨凡说,你爸不是在印刷厂吗?你帮我弄几个铅字来,我与你换。

少年翻过父亲单位上的围墙,从门的摇窗内潜进拣字房。拣字房有篮球场大,里面充满冰凉的金属气息。这是一个秩序森然的房间。拣字房的师傅姓李,头发稀稀疏疏,人瘦瘦小小,胳膊上并没有几块肉。少年见李师傅托着装满铅字的木盒行走如飞,以为铅字很轻,伸手去托,没托起,重心失去,脚下绊倒,人摔在铅字的木架,稀哩哗啦,铅字散落一地。少年惹下祸事,想跑。李师傅折身回来,见屋内一片狼籍,怒了,不由分说,拽住少年的腿,拖回来,就是两耳光。少年呜呜地哭。有人认出少年,喊来在机修房做事的少年的父亲。少年的父亲叫赵国雄,赶紧向李师傅赔罪。

赵国雄说,老李,我打死这个畜生。

李师傅叹气,算了。算我倒霉,又得加几个夜班了。唉,这都是啥回事?不就两个铅字吗?这有啥好玩的?这是铅啊。要中毒的。你懂不?铅中毒。李师傅抓起一把铅字摊在手掌上,眼里都是绝望的光。

赵国雄说,那是那是。铅中毒。

晚上回了家,赵国雄在小商店里买了茶干、糕饼去了李师傅家。少年的母亲回来,问清少年是哪只手偷的,抄起灶膛里的火钳劈下去。铁钳弯了。少年疼得死去活来。少年的母亲边哭边用头撞墙,说,我养了一个贼啊。

少年说,我不是贼。我就是去看看。

母亲说,你还顶嘴?我打死你。打死你,我日子就好过了啊。

屋瓦上跳下灰。邻居过来拦住,说,你想把孩子打死啊?

母亲说,小时偷针,大时偷牛。你给我跪下,听见没?

母亲用衣襟擦流不完的泪,眼睛又红又肿。赵国雄回来了,看看恸哭的母亲,看看少年瘸掉的手,找出两块木板,捏住少年的胳膊,用力一捏,再抖,“咔嚓”。少年的泪也下来了。少年的手绑了三个多月的夹板。

杨凡问,你手怎么了?

少年说,我不小心跌倒的。

杨凡哈哈大笑,赵根,你真会撒谎。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你没看过《皮诺曹的鼻子》吗?要不要我借你?不过,这次你要替我去打人。

 

赵根嘿嘿地笑,伸手摸摸鼻子。鼻子有点塌,若能长一点倒是好事了。铅字是在理发店边捡的。理发店在巷子深处,离印刷厂有几里远。理发师傅是酒糟鼻,额头长着两个紫黑色的疱子,模样挺吓人,手拿剃须刀。刀光凛冽,似雪花飘下,一片又一片,在客人脸上发出细微的悉悉嗦嗦的声响。胡子不见了。像被施了魔法。

理发师傅手下不停,嘴里还在说话,说镇长的老婆在菜市场偷鹌蛋,一角钱十八个的鹌鹑蛋那婆娘也好意思偷,她老公的脸被她丢没了。

那客人吱吱唔唔地应,老鼠一样。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客人说,咋不偷哩?镇长老婆就不是人?赶明儿,还偷大男人呢。

客人们哄笑起来。

理发师傅又说,那卖蛋的小贩就不肯了,去扯那婆娘。那婆娘急了眼,耍起泼,手往小贩裆下一掏,哈哈,手里又多出两个蛋蛋了。

客人们的笑声愈发大了,一个个前仰后翻,肠子抽了筋。

从门口经过的赵根被轰然的笑声吓一跳,低下头,忿忿地吐口痰,瞥见石板缝隙里的铅字,弯腰捡起来,将信将疑地抠去铅字上的泥土,把它们按在手掌上,用力地按,按得手心发疼,然后开心了。它们确实是在拣字房里见到的那种铅字。一个是“我”,一个是“们”。

这两个汉字有什么意义呢?

赵根微笑着,跳下山坡,目光为一排房子前的几个女孩所吸引。

四个女孩儿。一个圆脸大眼睛。一个扎羊角辫。一个穿尖头布鞋。一个小脸尖瘦。

女孩们在唱,“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滴滴答答回娘家。

 

这是像雪粒一样的声音。细碎,清澈,犹带有女孩儿舌尖的一点甘甜。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跳得最好,两条细细长长的腿在那么高的橡皮筋里上下摆动,手臂在身体两侧翩翩飞起,宛若一只翅膀发光的小鸟。

像有一滴泉水滴进赵根的心里。

世界在这一瞬间停止流动,缓缓沉淀,变得简单透明,晶莹纯净。

赵根情不自禁在山坡上坐下,把青色的草铺在膝盖上。这里开满淡紫、大红、粉红、鹅黄、雪白的小花。有些叫不出名字,有些花的茎可以折下来放在嘴里嚼。

赵根歪头打量她们。圆脸大眼睛的父母是兽药厂的工人,家里有好多纸盒子。把纸盒子剪去边角,装订好,是很好的草稿簿,可以在上面画算式题或者画美人头像。赵根捡到过女孩画过的一张美人图,线条挺细腻。赵根在美人儿的下颌添上几笔胡子,折成纸飞机,在桥上放飞,让它一头扎入幽幽河水。

扎羊角辫的母亲是泼妇。她家丢了鸡,她母亲拿菜板与菜刀,盘腿坐在家口,奋力剁着菜板,大声咒骂偷鸡的人,骂得太阳都受不了,她母亲还在骂。人人在背地里竖起大拇指。第二天凌晨,那只丢失的鸡神奇地踱回窝,人们以为她母亲会不骂了。谁想她母亲还要骂,一边夸口母鸡的英勇,一边痛骂偷鸡贼的胆小如鼠。只可怜那个檫木菜板被剁去一层。

穿尖头布鞋的女孩叫陈小兰,很凶,在学校里敢与男孩子打架,用伞尖差点捅瞎一个男孩儿的眼睛。还好,她爸爸是轻工局的股长。所以最后只付了一点医疗费了事。

这个小脸尖瘦的女孩是谁呀?

赵根想了半天,终于确定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她。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鼓荡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让它们凸,让它们凹,让它们尽情享受春日的气息。血液变得轻柔,骨头变得酥软。整个身体被无可言说的美妙所浸泡,里面有花香、青草、树木。又好像课本里的神笔马良为展示那根神奇的画笔,来到了这里。赵根掏出铅字按在泥土上。土的粘性不大好,字老缺胳膊少腿。赵根边按边擦。草根边出现一只触须透明的土鳖虫。这让赵根高兴。他朝它呵了一口气。它发现危险,立即奔跑。当神色惊慌的它快要消失时,赵根逮住它,拎回来,用铅字的边缘逐一弄断它的四肢,再在那嫩黄色的颈腹处挤压出一团酱黑色的内脏。它死了。生命溜走了,从那个破烂的躯壳内蹑足轻步挪开。色彩变得僵硬。手上有酸臭味。赵根捋了把青草,在手上来回擦。

圆脸大眼睛的女孩在说话,“她怎么老赢啊?我都快累死了。”

扎羊角辫的女孩抬腿从腰间拽下皮筋,说,“不玩了。没劲透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木桩子了。”

陈小兰说,“你们真赖皮。跳不赢就撒赖。”

尖瘦小脸的女孩儿停止跳动,站在阳光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身子仿佛是透明的。

陈小兰说,“以后再也不与你们玩了。”

圆脸大眼睛的女孩说,“谁稀罕与你玩?”

扎羊角辫的女孩说,“许朝霞,咱们去看火车吧。”

陈小兰说,“哼,落夜,咱们走。”

 

火车从远方驶来,驶向远方,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不是一株树,是树的影子。树的影子也有着长长的尾巴。它也像一只松鼠,突突跳跃,从山的这边跳向山的那边,在被电线切割的天空里出没,从这块天空移到那块天空。它把看不见的甲地与乙地紧密联系,让这两个地方的人在同一节车厢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有时,它手上还抓着一顶帽子,那是从旅客头顶弄下的。每年春夏季节,旅客们在开启车窗时,总易被窗外的景色所惑,于是,风马上夺走了他们的帽子。

铁轨两侧的山坡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每辆火车都是打开这个藏宝洞的咒语,是那句神奇的芝麻开门。除了帽子,还有钥匙、毛主席像章、喝了一小半的荔枝罐头,军用水壶、衫衣、毛衫、果壳、煤块……还出现过一只系在网兜里的麻黄母鸡。

这实在是难以想像。

更难以想像的是,有次火车临时停靠,可能因为车厢太挤,肚子憋得难受,一个大姑娘哭着喊着蹦下车窗,躲在茅草丛里方便。问题还未得到彻底解决,火车已开始启动。车厢里的人不得不把身体探出大半个,冲姑娘摇手,拼命地喊。大姑娘急了眼,拎起裤子冲。在铁轨两侧游逛的孩子们都目睹了那两瓣白花花圆滚滚的屁股。孩子们拍起巴掌,为她呐喊加油。姑娘跑了几步摔倒了,看着火车越跑越快,扑通在枕木上坐下,嚎啕痛哭。孩子们围上去,吱吱喳喳。就有人忍不住打赌她是否擦了屁股。当垂头丧气的姑娘走过来,试图向孩子们询问这是什么地方时,孩子们立刻哄笑着散开。于志强坏死了,还马上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高高举起,说,阿姨,你还没揩屎吧。我这里有纸。

 

春日午后的阳光把脸晒得滚烫,把万物晒得清澈,把心晒得懒懒洋洋。此刻,远去的火车像羽毛一样轻盈。脚下的土把有节奏的微微震颤不断传递至血管。赵根写了落叶两个字,再用脚擦去。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儿的名字真怪。她的背影的确是一片青叶子,悠悠地飘动。赵根吹起口哨,吹的是小小少年没有烦恼无忧无虑阳光照。

赵根往山坡上走。双手齐肩平伸。

这样能把风握在手里。这样手臂能变成一对翅膀。这样能把自己想像成一只红喙黑羽飞上云端的鸟。赵根的脚在坡道上发出叭搭叭搭的声响。丘陵饱胀、结实、温润。赵根歪着头笑,转过低矮丘陵坳处的灌木丛,愣了。

于志强坐在高高的土坡上,身后是一丛绿得透明的蚕豆荚,两条腿叉得很开,一只手正在膝盖上捶打。李小军与詹贵在他旁边,手里各拿一根棍子,眼里有不怀好意的笑。赵根怯怯地站住,看看于志强,看看李小军,看看詹贵。他们是班上的老大。是“三人帮”。赵根慢慢地低下头,咬紧嘴唇,拿不准主意是转身往回走,还是继续往前走。

李小军扔来一块石头,说,“赵根,你手里拿的啥?”

赵根赶紧把铅字藏入口袋。

于志强说,“拿来瞅瞅。”

赵根想了半天,走过去,掏出铅字,小声说道,“我捡的。”

李小军接过铅字,掂了掂,递给于志强,“你偷的吧?”

赵根说,“不是偷的。是拣的。”

“捡的?我咋捡不到?你明天帮我在路上捡十块钱来?”于志强怪笑,手指挠挠眉毛。眉毛上有一处疤痕,是他与别人打架时,被玻璃弄伤的。为什么当时那块玻璃不再向下一公分呢?于志强真凶悍,血都糊住了眼睛,还用锄头在那个身高臂长的高年级学生的脑袋上敲出一个洞。

于志强把铅字搁入嘴里咬了咬,“赵根,你爸在厂里偷的吧?你又偷你爸的吧。”

“我在理发店那捡的。”

“你是说我诬陷你了?”

赵根没再言语。于志强挥挥手,“裤兜里还有什么?都掏出来。”

“没别的了。”赵根嗫嚅嘴唇,翻出裤兜底。

“态度这样不老实啊。”于志强歪歪脖颈,用力地捏手,手指节嘎啦嘎啦脆响,“李小军,我咋瞧得这般眼熟?是不是昨天我搁在理发店的那两个铅字?”

李小军嘿嘿地笑,“不错,就是它们。”

赵根心里一颤,“李小军,你别胡说。我在百货大楼对面巷子里的理发店门口捡的。”

“对,我就是放在那里。难怪我刚才没找到呢。”于志强哈哈大笑,朝李小军与詹贵挤挤眼睛,露出开心的表情,“赵根,你偷了我的铅字。你说怎么办?”

“我没偷。若它们真是你的,你就拿去吧。”

“可你偷了。”

“我没偷。”

“我说你偷了就偷了。”于志强不耐烦了,“赵根,你皮痒欠捧是不?”

赵根马上闭紧嘴,以免嘴里再飞出苍蝇与蚊子。

于志强眯起眼,对着阳光打量铅字,“詹贵。这是啥字?”

“一个是我,一个是们。铅字上的字都是反的。”詹贵接过铅字,折下几片蚕豆荚的茎叶,揉碎,蘸口唾沫,往自己手掌上按,又往李小军额头上按,“武松额头也有纹字。这叫刺配孟州。你是行者武松。我是豹子头林冲。于志强是花和尚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

“那他是什么?”李小军指指赵根。

“他是宋江。嘻嘻,赵根,你刚才看女孩子们跳皮筋,眼睛都看直了。她们中谁是你的阎婆惜啊?”詹贵咧嘴欢笑,唾沫在牙齿上一闪一闪。

“宋江是该死的投降派,害死了那么多的兄弟。”于志强伸手指指赵根,翻起眼睛,“过来。”

“过来干吗?”赵根说。

“你他妈的废话这么多?叫你过来你就要过来。老实点。”李小军喝道。

赵根看看四周,心下打个突突,撒腿就跑。

于志强、李小军、詹贵互视一眼,眼里有了热烈的光。“妈的,真有人皮痒啊。”于志强腾一下站起身,大声感慨,直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欢呼。三人更不多话,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于志强自后跟踪追击,李小军右侧迂回,詹贵左侧兜去。三个少年活像三只嗅到在羚羊体内鲜血的野兽,脊背上炸起一根根毛发,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啸。

赵根歪歪扭扭地跑,心里充满莫名的惊骇。

于志强在学校里也老莫明其妙地叫人过来,然后扇人大嘴巴,别人还不准动。若动了,得自己扇。若扇轻了,就再叫个人过来面对面站着互相打嘴巴,一直要把脸扇肿来。

赵根跑得快,于志强更快。赵根还绕着坡跑,于志强已从山坡上纵身蹿下。

 

“妈的,老子累惨了。”于志强坐在赵根胸脯上,甩甩手指头,叹道,“李小军,詹贵,按住这王八蛋的手脚。。”

李小军、詹强自两边赶来。李小军眉开眼笑。詹贵手舞足蹈。

“我操,还敢跑?你以为自己是神行太保?”詹贵笑嘻嘻地弹赵根的额头,弹得咯咯响,“你跑得这样卖力,做了啥缺德事?千万别说你没干。”

赵根喘出粗气,嘴角有粘粘的白色泡沫,胸脯因为被于志强坐住,两侧胁骨急剧地扩展伸缩,好像一只被人按在菜板上的青蛙。“放开我。”赵根嘶声喊道。

“放你妈哟。”于志强眉头皱起,“你妈也不能放。你妈是破鞋。”

“你妈才是破鞋。”赵根吐出痰。

于志强一抹脸,扇下一个大嘴巴,“知道不?你妈不仅是破鞋。你爸还不是你爸哩。你是狗杂种。狗杂种。”

赵根在于志强手上咬。于志强手掌上出现一个青紫色的牙印,破了皮,还见血丝。于志强喊了一声妈,食指与拇指钳住赵根的下颌,用力捏开,咳了下,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入嗓子眼里。又吐了一口。“操你妈。狗杂种。”于志强招手,“你俩按住他。詹贵,你压住他的腰,还有腿。李小军,你抓死他的胳膊,还有他的嘴。老子今天要在他嘴里拉泡屎。妈的,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咬人。狗杂种。”

于志强解下裤带,露出尖尖的黑黑的臀,在赵根脸上蹲下,冲着天空愉快地吹起口哨。屎落入赵根嘴里。

李小军哈哈大笑,“屎人。”

詹贵补充道,“眼里是眼屎。鼻里是鼻屎。耳朵眼里是耳屎。脑子里是脑屎。嘴里还是屎。不是屎人是什么?”

于志强打出响指,抬起臀部,抓起赵根的衣角擦拭干净,摆手示意李小军、詹贵松手,“下次再跑,就不在你嘴里拉屎了,老子绑起你的那玩意儿用木槌锤。”于志强这话有来历。附近村庄有一些气色散淡的阉猪匠,他们也阉牛。再不老实的牛,被割开阴囊掏出睾九一锤子砸烂后,从此就只知道吃草干活,人们说啥就啥,连被杀都不必拿绳捆。

他们走了。赵根跪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入泥巴里,不停地呕吐,吐出青黄色混杂着黑色颗粒的粪便,吐出中午的米饭与莴苣,吐出蓝黑色腥臭的胆汁。赵根泪流满脸。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奶奶。”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妈妈。”赵根说,“于志强,我操你姐姐。”赵根抽抽咽咽地哭。山坡上飞起几只色彩斑斓的鸟。可能是斑鸫,可能是啄木鸟。额头、眼睑、颊、眉和颈侧是几缕白,额至颊部是淡花褐色;后头辉红;头顶以至尾部为黑色;外侧尾羽的端部杂以白斑,两翅黑色,内侧覆羽有一道白纹。

鸟飞行的姿势很美,像在空中翻跟斗。

周落夜停下脚步,“小兰,那边山坡上有人哭?”

陈小兰竖起耳朵,“是有人哭,哭得还真伤心。”

陈小兰笑了,“落夜,我回家了。我爸下班了。再见。”

陈小兰挥起手,赶在轰隆隆驶来的火车前,跳过铁轨。路口响起嘟嘟的警告声。红灯一闪一闪。横杆徐徐降落。从工厂下班的人们推着自行车,沉默地守在路口两端。脚上是尘土,手上是污渍,脸上是深深的疲倦。没人在意附近山坡上一个少年的悲声。云彩在天空中渐渐发红,好像爆米花机下被烧着的炭。他们仰起被岁月弄脏的脸,互相打量,脸无表情。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天都是一块石头。每一个人相对于别人来说也是一块石头。沉甸甸的石头装满人们的口袋,让他们歪歪斜斜,让他们意识不到自已的歪歪斜斜。

火车喷出白色响亮的鼻息,像一匹黑色的马,慢慢踱来,缓缓消失。横杆扬起来。车的铃铛被当当按响,乱七八糟。赵国雄瞟了一眼哭声传来的方向,悬空提起自行车,提过铁轨,在近乎蜗牛蠕动的人流里,缓慢地踩动踏板。

 

赵国雄回了家。是一排瓦屋中的一间。瓦上淤着一片茵茵青苔。瓦下是几个日复一日保持某种姿势的人们。躺在竹椅上脸像板结的泥块身上裹着黑衣眼神痴痴呆呆的瘪嘴老人,叫阿爷,大家都这样叫他。阿爷的左腿是坏的。据说是文革中他儿子打断的。现在整天陪着阿爷的是一条叫阿黄的狗。阿黄趴在竹椅下。阿爷的婆娘前年过世了,得了血痨,说不上几句话,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大家说她辛苦了一辈子,总算可以闭目了。

抱着红灯牌收音机蹲在门口听评书的男人叫徐守文,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叫徐明银,在市第一机械厂的厂办小学教教语文,是临时工。因为只有初中文凭,在学校里很受人欺负,不仅要受别的老师欺负,还受学生欺负。也是前二年,学生没交作业,她多说了两句,不听话的学生翻起白眼,说你能当老师还不是因为你与厂办主任睡觉?她就在学校的后山坡喝了农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死得真可惜。徐守文的二女儿在棉纺厂做事,叫徐明玉。徐守文对徐明玉说,你要是敢与野男人困觉,我打死你。徐明玉当然不会与野男人困觉,她很努力,目前在考职大。徐守文的三女儿叫徐明金,与赵根差不多大,在青山路小学读四年级。

门口还有几个腰系围裙面庞衰老的女人,她们在交谈蔬菜的价钱以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话。见赵国雄过来,让开路。

徐守文的老婆说,老赵,回来了。

赵国雄点点头,算是应了,把车停在屋檐下,蹲下身,拿起窗沿上的碎布抹去车身的灰尘。阳光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门口篱笆下几个二三岁大孩子的身上。他们用铁钉在松软的土壤里挖蚯蚓,发出快活的笑声。他们的影子在赵国雄的影子上一跳一跳。

赵国雄进了屋。门楣并不至于撞头,他还是下意识地缩肩,佝偻起腰。屋内没人。赵国雄在两节厨橱里掏出一个缺了口的大海碗,手指在碗沿寸寸抹过,又在抽屉里摸出一个白瓶子,倒出里面的食用酒精,再在水缸里抓起木瓢,兑上水,靠厨柜蹲下,一仰脖子,灌下大半碗,咳嗽几声,抹下嘴,眼神直勾勾盯着灶台。灶台上方有一张灶王爷的画像,因为烟熏火燎,已辩不出灶王爷本来的面目。

贴这张灶王爷,已是十几年前的事。还是李桂芝坚持要买的。赵国雄舍不得,买张福寿禄三星就够了。赵国雄没说出嘴,李桂芝看出来了,说,天上的玉皇大帝是在腊月二十三日根据灶王爷的汇报来决定这家人明年的吉凶祸福。灶王爷本姓张,摇摇摆摆下了乡。白天吃的油盐饭,夜晚喝的烂面汤。岁未上天言好事,年初下界降吉祥。

李桂芝那时真年轻,铰齐耳短发,眼角眉梢嘴边有清泉,说出来的话也真好听,像在唱山歌。赵国雄又喝了一口酒,嘴角挂起难以捉摸的笑容,眼里浮起一团团血丝。

赵国雄的手本来有点抖,喝了酒后,手不抖了。

 

赵根也进了屋,身上是泥土与草屑,喉咙还在叽哩嘎啦,一只手在嘴里胡乱地抠,两眼红肿如溃烂的水蜜桃。见赵国雄蹲在厨角,急忙拿出手指,小声喊了声爸,低头往灶角走去,找出钢精锅,开始淘米。

“跟人打架了?”赵国雄闷闷地说道。

“没。”赵根身子颤动,赶紧放下锅,拍打衣服。

“过来。这是什么?”赵国雄抬起手指,在赵根胸口戳,“你掉屎坑里了?”

赵根强自忍下的泪水马上溢满眼眶,指甲竖起,在那块有粪便污迹处来回搓动,嘴唇被牙齿咬得发白。赵根没吭声。

赵国雄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说话啊。你吃屎了啊?”

赵根的泪水被这一巴掌打回去了,看着父亲,呼吸渐渐急促,目光红了,生出一种极为复杂的光,鼻翼扩大,瘦小的胸膛急剧起伏。

赵国雄盯住赵根,想走,后脑勺在厨柜上轰地一撞。柜里跌下一只碗。因为是泥地,没碎。赵国雄捡起碗,放入厨柜,进了内屋,拿出一套工作服,“脱掉,自己去洗干净。”赵国雄把衣服塞在赵根手里,转身走向灶台,拿起赵根放下的钢精锅,继续淘米。粗大的手指与树枝一样在水里搅动。淘完米,搁炉上,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出门,也没看四周的人,靠墙蹲下,愣愣地望着天空。

 

已近黄昏。落日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神人,在高空中缓步行走,让万物有了黄金一般的色泽,让这块土地有了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更迷乱的气息。房子吸附于大地之上,比肩而起,比翼而去。它们翅翼清澈,通体透亮,宛若有生命的东西。拱形的房脊上立着几只黑鸟,叫声婉转。天幕上洒下一片片柔和的光,为那些在大地上行走的人们抹去一肩的尘,一身的苦。槭树的树梢在视野里轻轻摇摆。

李桂芝回来了,下车与邻居招呼几声,急急地走,腰肢一扭一扭,样子很好看。这是一个被生活摧残过的女人,面容上依稀有着年轻时的风韵。李桂芝在门口停妥车,跨进屋,麻利地系上围裙瞥了眼蹲在水缸边的赵根,弯腰过来,伸手掐住赵根胳膊上的一点肉,用力一拧,“咋回事?”

赵根忍住疼,泪花不争气地涌出少许,扭头看看门外蹲着没动的父亲,说,“我跌倒了。”

“跌倒了?怎跌不死你?”李桂芝摸出水盆,往盆里妥水,开始洗菜,“为什么不在家做作业?”

“我都做完了。”

“我问了你们栗老师,说你没交作业。你还向我撒谎,说栗老师没布置作业。”李桂芝放下砧板,操起菜刀,把萝卜切成薄片。

“妈,你别瞎说。你老这样子套人家的话,不觉得没意思吗?今天是礼拜五。你在厂里上班,上哪见栗老师?”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

“妈,我昨天就对你说了,下午没课。”赵根用鞋刷奋力地刷脏衣服。手上是肥皂泡沫。

“那你都去哪玩了?”

“我在山坡上看火车。不小心跌倒了。”

“衣服弄破了没有?”

“没。就脏了一点。”

 

屋里飘起菜香。火焰在灶膛里一跳一跳,散发出一阵阵桔黄色的暖意。天色暗下。时间像灰尘一样飘落。人们的影子变成滞重。米饭熟了。李桂芝炒起菜,盛好饭,“叫你爸来吃饭。”赵根应了声,没动身。赵国雄咳嗽几声,踱进屋,在桌边坐下,扒了几口饭,又起身去拿那瓶酒精。李桂芝劈手夺下,也不看赵国雄,死死地盯着屋角,“老赵,你咋可以这样?老赵,你咋能这样?”

赵国雄的脸色更加灰暗,手指不由自主地颤动,这是酒精中毒的症状。

五斗橱上摆着的钟缓慢地敲响。

赵根端起盆,走到屋外,把衣物一件件晾在篱笆上。

天空中已出现几粒星辰,光芒淡淡。夜穹因此有了无可名状的细微的伤痕。山川河流房屋树木在幽蓝色的光下,尽皆葡伏,悄然隐匿。萤火虫出现了,一只两只三只,提着灯笼,穿过或浓或淡的夜幕,早早地赶到这个春天的晚上。四处有锅碗瓢盆敲击声。空气里混杂着各种香味。甜的是油菜花,涩的是青草,酸的是白菜帮子,辣的自然是辣椒,苦的是有人在清炒苦瓜。赵根吸吸鼻子,逐一分辨。星星点点的灯光与遥遥的几声狗呔是这般安静。整个世界好像一只浑身涂了黑油彩的老虎。老虎在心中不断发出吼声。赵根对着看不见的远方,小声说道,“于志强,我操你全家。”

 

于志强坐赵根后排,爸妈也是普通工人,根本没啥可值得神气。不过,他大姨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可能因为这,于志强就在班上横行霸道,气焰极为嚣张。于志强的大姨能当这个校长是否与徐明银一样?

赵根嘿嘿地乐,看了看徐守义的房子,捡起一块石头,按杨凡说的那样,朝门板扔去。门咯地轻响。石头打在上面。门迅速开了。徐明玉端着碗探出头,“谁?”光线割开夜色,刀片一样。光是有重量的。或者说,光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赵根跳进屋内,抿嘴微笑。

“妈。学校说,明天要交校服钱。不交钱不让上学。”赵根在桌子边坐下。

“多少钱?”

“十五块。”

“怎么不叫你们校长去银行打抢?”李桂芝叭地放下碗,眉眼绞在一起。

赵国雄转过身,扯下粉红色的天鹅绒罩,拧开电视。是一台十四英寸的凯歌牌黑白电视。屏幕前放了一块弧形彩板。正是《新闻联播》。两个主持人的脸,一张是黄色的,一张是红色的。赵根往嘴里扒了几口饭,搁下碗,去看电视。

李桂芝撩起衣角,自腰间暗兜摸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塑料袋,一层层打开,蘸着唾沫仔细数。连零钞加在一起,只有七块多。李桂芝皱起眉头进屋拿出十五块钱,往桌上重重一拍,“什么狗屁校服?这是变着法子吸老百姓的血。我要写信到教育局去。”

“妈,你写信也没用。教育局说要统一全市学生着装。”赵根吸着鼻子把钱抹进口袋,“妈,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叫杨凡。他奶奶当年好像是老红军。因为见不惯腐败,说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不能把人民当仆人,老写信到上级部门,老没人理睬,结果自己气出脑溢血了。”

“这都没了王法。”李桂芝重重地哼了声,不再言语,眼睛也转向屏幕。

电视里有一个面目庄严的男人在高声宣布,“全国首届经济改革人才奖揭晓……石家庄造纸厂厂长马胜利获银杯奖。”

 


时间流过春日,流向夏季,流得快,流得没有声响,静静地,几乎觉察不到这种流动。不知何时,城市里已多出叫卖冰棍的声音。多半是十来岁的孩子,提着敞口暖瓶,瓶盖上覆着毛巾,肩膀上还挂着一个暗绿色的军用水壶。绿豆冰棍五分钱一根,白冰冰棍三分钱一根。也有背木箱用毛巾缠头的大人,卖的冰棍品种要多出一种一毛钱一根的奶油冰棍。孩子们趿着鞋底磨平的拖鞋,在马路与九曲三弯的巷子里走来走去,鞋底扑嗒嗒打在地上。走累了,就在院子里挑出的树荫下喘口气,喝军用水壶里的水。树上一般都有蝉。到处都是蝉声。蝉在树与树之间一瘸一拐地飞,狂躁地叫。孩子们含混、悠长、拐弯抹角、略带一点稚嫩的叫卖声被蝉声一冲,有了阴平去入,唱歌似的。他们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摇摇空了的水壶,舔舔嘴唇,摸摸暖瓶盖,去附近某单位的厕所灌满水壶,再把头放在水笼头下冲,冲得神清气爽,继续扑嗒嗒地走。
赵根坐在小人书摊位前。正是中午。街头人不是很多,也不少。年轻人并不愿意与大人一样在竹床上午睡让梦来消磨时光,他们有足够充沛的精力,有太多急于挥霍出去的激情。男青年蹲在树下抽烟,间或起身去不断传出枪炮声与厮杀声的录像室,过不多时,走出来,喊住卖冰棍的孩子,买了根冰棍,在嘴里咯蹦咯蹦地咬着。
他们往马路中央吐痰,弹鼻屎,扔葵花籽壳,偶尔抄起地上的一块断砖,一掌劈下。当有女孩子走来,他们会唱歌,哪怕是五音不全,他们也大声地唱,梅兰梅兰我爱你,你像兰花着人迷……歌词多半被篡改过了,还是临场发挥。那些头发洗得湿漉漉的女孩子胀红脸,加快步伐,奔跑起来。隔着被阳光晒薄的衬衫,能看见她们后背上让人耳热心跳的丝带,白色的,也有粉红色的。她们步伐飘飘,脚尖、脚弓、脚跟、脚尖依次着地,裙下扬起微尘。她们是弓,马路是弦。

赵根垂下眼皮,不敢再看。这匆勿一眼已让嗓子眼发干。她们身体里藏着秘密。一个可怕的不可宣之于众的秘密,一个随时可能把男人推向死亡边缘的秘密。赵根可不想自己被那些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押去打靶。是的,打靶。被枪毙的人都是被送去打靶。
市里每年国庆都在人民广场召开公审大会。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绿色的解放牌卡车从市看守所鱼贯而出,每辆车上都站着七八个犯人。每个犯人脖子上都套着一个大木牌,上面用淋漓的墨汁写着他们的罪名,并在他们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叉。背着步枪威风凛凛的战士站在他们身后,反剪着他们的双手,目不斜视,面庞庄严。他们的头要垂进裤裆里。
公安局长坐在临时摆起来的主席台前大声宣布他们的罪名。每年都有强奸犯。有青壮有老头还有目光凶猛的少年人。他们来自于社会各阶层,可能是学生,可能是工人,可能是国家干部。
他们为了那个秘密,前赴后继,根本不怕死。前年枪毙了一个姓杨的副局长,他猥亵了几十名妇女,还有未成年的女孩子。大家都说姓杨的局长死得可惜,北京名牌大学出来的,三十多岁当副局长,前途死量,这不,死女人的那里了。
赵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耳朵被一个突然冒出脑海的词汇弄得嗡嗡响。学校厕所的墙壁上有这个字的种种写法,最形象的是女字中间加一点。赵根翻遍词典也没找到出处。也许这是某个人一时冲动的产物,因为其天才的想像力,以及易写便记,所以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
马路上飘过一个影子。是像圆规一样的长腿女人。容颜并不是美,身材也嫌单薄,但那两条长腿的尽头藏着一个可以让男人心甘情愿地去犯罪的秘密。
赵根的目光发了直,手中的小人书叭一下掉地上,赶紧捡起来,抹去灰尘与甘蔗渣,冲翻起白眼珠的摆摊老头歉意地笑。摊位边只有他与老者。赵根吸吸鼻子。看一本小人书要一分钱,赵根口袋里并没有这一分钱。赵根手中拿的是《长坂坡》。这套《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百看不厌。赵根看了不下十次,还没有看到一百遍。赵云,字子龙,常山真定人氏,白袍银甲,白马银枪,使的是百鸟朝凤枪,百万军中七进七出,杀曹营上将五十四员,太厉害了。赵根恋恋不舍地瞟了一眼,起身想走。
老头摸起一本小人书,扔过来,声音略略嘶哑,新来的,看过吗?

赵根又蹲下来,翻了翻,是《田忌赛马》。赵根笑了,说,我昨天还学这课,我都能背呢。
老头也笑,那你背背看。你若真背得出,你可以白看十本。若背不出,算你欠我一分钱。
真的?
语文课本在吗?怕你蒙我。
赵根咯咯乐了,马上从书包里拿出语文课本。能白看十本啊,真是不要太幸福了。赵根的眉毛动起来,生怕老头反悔,立刻大声背诵。赵根相信自己一个字也不会背错。
老头随手翻动课本,眉头皱起。
我背错了?赵根怯怯地问,心里有点不安。
不,你背得对。只是这课文有错误。老头把课本扔给赵根,捶捶腰。
课文怎么会错?
老头眼里浮出一丝戏谑之色,看看赵根的脸,这张脸上写满怀疑。老头说,威王,那是谥号。后人追述是可以用齐威王,但孙膑嘴里是不好讲这个的,"威王的马比你的马快不了多少呀。"可以用"大王"或其他尊称替代。
老头仰起头,看来来往往的人。街头的人们是一张张被风翻动的小纸片。老头牙缝里挤出细微的声音。他的脸在阳光下像一个梦,是那样轻。一些光芒擦着他额头上的皱纹,擦得发亮。
老头说,最大的问题是文章的第一段,文字的组织有问题。"他们商量好,把各自的马分成上,中,下三等。比赛的时候,要上马对上马,中马对中马,下马对下马。"这是比赛的规则。这哪好随意更改?田忌再赛一千场,还是输。孙膑是没按赛事章程做,这是犯规。这段文字需要重新组织。
赵根目瞪口呆,拿过课本,一翻,还真是这样。
老头笑道,孙膑当时是刑余之徒。文章中"孙膑招呼田忌过来,拍着他的肩膀",一是于礼不合,哪有门下宾客大庭广众下乱拍主家?二是被挖了膝盖的人,恐怕得坐着,要拍别人的肩膀,难以想像。田忌这么大的官儿会主动弯下身去让孙膑拍吗?还有,齐威王何等了得,否则也不会去起用孙膑。文章说威王心慌与目瞪口呆。这不吻合常识。是作者想当然。高手下子,一着便知其后几着。跑了两场,不要说威王,傻瓜也晓得自己第三场胜不了。何来目瞪口呆?改成捻须沉吟或啥的。都行。
老头的话听起来还是蛮有道理。不过,老头既然这么有学问,为何却在街头摆摊度日?赵根不敢吭声,脑袋成了一锅稀粥,气泡在咕嘟咕嘟翻动,良久,屈起手指头,小声说道,我可以看几本?
老头哑然失笑,摆摆手,唉,我这是犯了老毛病。与你说这些做甚?十本。我说话算数。
赵根欢呼一声,撅起屁股,没再多想什么,一头扎下,翻翻这本,看看那本,哪本都想看,哪本都舍不得放上。手上很快便摞起一堆。赵根去看老头。老头已闭上眼,仿佛睡着了。赵根挑来捡去,恨不得把所有的小人书都搬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街头人们的影子从短短几寸变得尺把长时,当赵根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瞥一眼脚边的书,再瞅一眼仍在打瞌睡的老头儿,偷偷伸出手,想去抓第十一本小人书时。那支油亮的竹杆冷不丁伸来,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赵根像被电了一下,缩回手。老头已睁开眼,狡黠地笑,再看,就得给钱。
赵根不好意思地笑,嘟咙着分辩,我还看这十本。我还能再看一遍吗?
赵根觉得自己刚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真是太遗憾了。
老头笑起来,想说什么,额头扑地跳出几根青筋,身子一颤,好像被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击中。手在空中抓了几把,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住,人摇晃着,左右摆动,终于向一侧歪去,手脚抽搐不停,嘴角挂下白沫,还带着血丝。
老人紫黑色的眼球凸出来。
赵根吓一跳,你怎么了?
赵根去扶老人。老人的身子与棉花一样轻。皮包裹着骨头。
赵根扶正他。老人又向另一边侧去,喉咙里里面似乎有把挫。赵根缩回手,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呼吸急促的老头。天空落下来,紧贴地面,白茫茫的太阳光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赵根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四周围上人。人们打量着他,打量着已佝偻成一团的老人。一个眉眼粗大的年轻人扔掉手中的烟芾,观察了几秒钟,蹲下身,背起老头,回头对赵根说,快,去通知他家人。我送他上市医院。
赵根迟缓地应了声。舌头被无名的恐惧揪住。头发竖起,额头冰凉。年轻人已开始奔跑,跑得真快,像马儿一样得得响。
在街头的人们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

中风了,脑子里的血管断掉了。哦。是老头吧。是的。在那摆书摊的老头。咦。那个小孩在那干吗?在偷钱吧?过去看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老头儿又不是你爸。也是。那小孩在哭。那老头会不会是他爸?肯定不是。那是一个好老头。听说过去是图书馆的馆长。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是啊。谁知道自己啥时蹬腿?做人要想开点,好吃的多吃一点,好玩的多玩一点。不会是那小孩偷书被老头抓住,把脑子气崩了的吧?有这可能。那年轻人谁?好人呗。雷锋总不可能死绝……
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激起一个个漩涡。大大小小的漩涡。透明与不透明的漩涡。在人们脑子里的漩涡。让人们身不由已的漩涡。漩涡的出现使得水流具有垂直向上的运动分量,它侵蚀人心,搬运万物。让世界在幻觉与真实中挣扎。漩涡的中心或许是抵达另一个世界的门。但它现在看起来更近似于吞噬,像病毒一样吞噬,吞噬一切,也吞噬自身。
赵根的脊背发麻,搓了下手,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他们说得对,现在他想看几本就可以看几本了。老头的家人在哪?年轻人把老头送去医院哪来钱看病?年轻人真是雷锋吗?自己是走还是不走?该死。要上学了。快两点钟了。怎么办?自己走了,小人书是否会被别人哄抢掉?老头曾经是图书馆的馆长?图书馆里一定很多书吧
眼前浮出一道道青白色的光环。嘈杂的声浪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放大,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一个个念头砰然炸响。
很难受。非常难受。
赵根对围住他不让他走开的人群说,我没偷书。他让我白看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赵根害怕了。他们追不上那年轻人,就跑来看现场,踩着石头、甘蔗渣、脏水,像铁屑受不了磁铁的引力。一张张青白的脸庞不断重叠。
赵根低头想奋力挤出人群。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回原地,按在地上,不许走,等把事情说清楚了再走。
一只体形俊俏的狗钻进人群。冲着赵根汪汪地叫。时间的弹簧被扯断了,赵根的身子像一根油条慢慢瘫软。赵根小声分辩,不是我把他推倒的。我没气他。
赵根的声音是被时间揉碎风化了的石头,全是碎碴子。
人们哄笑起来。赵根落下眼泪。
赵根看见了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儿,她在人群中一闪而逝,戴红领巾,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飘飘若一梦。
赵根说,我只是给他背《田忌赛马》,他说课文里有好多错误。赵根结结巴巴地说着,抹掉眼泪,伤心地说着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课文怎么会错呢?这孩子在说谎。一定是想偷老头的书。结果把老头的血管气炸了。
是这样吗?好像是这样的。
声音七嘴八舌。
也许自己刚才是做梦。老头根本就不曾让自己背什么课文。哪有这么好的老头会让自己白看十本小人书啊!他们说的才是事情的真相。但自己确实从来没有偷过东西。人群磨盘一样咯吱咯吱转动。赵根咬住自己的手,情不自禁地想起被于志强拿走的那两个铅字“我们”。
现在,在赵根面前的就是“我们。”

“我们”是什么?“我”是提手旁加一个戈;“们”,是单人旁加一个门字。“门”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我们要捍卫的东西。上帝说,羊的门。上帝说,你们要走窄门。这是两个线条平稳、结构均衡的汉字,是一个奇异的复数,意味着两个人以及两个人以上。“我们”产生的那一瞬间,必然同时产生了“他们”与“你们”。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消灭“他们”,或者让“你们”变成“我们”中的一部分。“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手拿兵器,以“门”为信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们”是红小兵,“我们”是党代表,“我们”是群众,“我们”是人民。“我们”能让一枚硬币没有另一面,依然存在。在“我们”这个集体的语境里,只有一个“我”,一个抽象的强大的“我”,一个类似于红太阳的存在。
“我们”是乌合之众。进入“我们”的个人,会产生一种本质性的变化,由聪明变得愚蠢,由智慧变得无知,由儒雅变得粗暴。自我被简单的观念、简单的口号、简单的对错淹没,沦为一种噬血的野兽。这是一种强大的、残忍的、短暂的,像雪峰一样崩塌的存在。“我们”需要极端,需要偏执,需要教条,需要谣言。任何曾经约束个人的道德与其他都将在“我们”这种人数的叠加所营造出的狂热中失去踪迹。“我们”确信自身是不可辩论的真理,是不可怀疑的权威的化身。当然,事实上“我们”也是一切权力的来源于基础。“我们”是强大的,也是虚弱的,只要懂得驾驭“我们”,驾驭这种巨大的幻觉。“我们”只需要一个声音,一个意志。所以现在赵根成了贼,一个可耻的窃书贼。

人们急促地交谈,互相交换意见,变幻手势,不断抬高音量,丰富着事件的细枝末节,仿佛老头儿倒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边,看见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
赵根脸若白纸,再也不肯让眼泪落下。
赵根说,我说的是真的。赵根反反复复地说。
太阳落到梧桐树枝丫上时,大部分的人终于从脑袋上沾满口水、冰棍纸屑、葵花籽壳的赵根身边走开,拖着巨大的快要垂落到脚边的胃。不管赵根说的是真是假,这不重要,人们的胃已经心满意足。赵根坐在地上,样子不比一个被弄坏了的塑料娃娃好多少。赵根捏着自己的手指骨节,感觉自己在梦里面,一个不真实的梦魇里。一个老妇人走过来,缓缓蹲下。老妇人头上落满霜雪,声音非常轻柔,眼睛深深地凹下去,里面有很多悲伤。
他们说是你偷了小人书,是这样吗?
我没有偷。赵根歪歪头,把刚才说过无数次的话再说了一遍。这些话好像是自动从舌底下弹出来的。
老爷爷叫我背《田忌赛马》,说我背对了,让我白看十本小人书。我背好了。老爷爷说,课文里有很多错误。不过,老爷爷还是让我看了十本。我看完了,还想再看一次,老爷爷就倒下去了。我没有惹老爷爷不高兴。
老爷爷说课文错了啊?你还记得他说错了哪里吗?
赵根仰起脸,看老妇人,慢慢说了。
老妇人眼里的悲伤愈发多了,孩子,我相信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回家去吧。
我还要等老爷爷的家人。他还有这么多的小人书放在这里。我走了,别人会拿走了。赵根的心突突一颤。
老妇人苦笑一声,孩子,我就是老爷爷的家人。你走吧。这不怨你。
老妇人开始收拾小人书。她的手老在发抖,老抓不住小人书。指甲老在没有小人书的木板上划拉,划出深深的痕迹,这让她的指甲迅速皱卷。
赵根拍掉身上的脏东西,看看老妇人,脱口问道,老爷爷没事吧。
老妇人愣了下,脸色发灰,没事,抢救的还及时,是脑溢血。孩子,这与你没关系。你别自责了。回家吧。
老妇人把脸埋入手掌,无声地饮泣。
赵根点点头,跑起来,越跑越快。赵根对自己说,我能比马儿跑得还快。跑着跑着,赵根停下来,回头望,在长街的那头,在落日脉脉的余晖里,那个妇人还在哭泣。低低的哭声针一样扎入赵根的耳朵里,扎出血。

过了半个多月,小人书摊又在巷口出现了,不过,摆摊的是另外一个老头。也许老头们是土里长的韭菜,割掉一荏会长出另一荏。赵根背着书包,远远地看。他有点伤感。那天他不背课文就好了。老头或许是因为心疼他白看的十本小人书。赵根问过栗老师。赵根把老头的话对栗老师说了一次。栗老师想了半天,说了两个字,放屁。
栗老师讲课像打仗,唾沫飞溅,手舞足蹈,还不时地向打瞌睡的同学们扔出粉笔头,扔得比杨凡的小李飞刀还准。被扔中的学生额头会出现一个小白粉点。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栗老师都给予同等对待。赵根喜欢栗老师。栗老师老是会与一些有趣的事情联系在一块。比如,栗老师让同学们去黑板上做题。做完后同学们各自下去。栗老师开始讲解黑板上的题,可能是口误吧,栗老师指着黑板上的一个题就问,这个学生是谁做的?大家面面相觑。于志强这时总忘不掉出风头,马上站起来,高声回答,报告老师,杨凡是杨凡的爸妈做的。是纯手工艺品。大家脸都笑红了。于志强懂的新词真多。杨凡也乐。栗老师愣了下,明白过来,那个枣核型的脑袋上露出一口焦黄的大门牙。
栗老师的烟抽得凶。抽二角五一包的“劳动”。一天要抽二包。在教室里也抽。就有学生告到教导处,栗老师受了批评,回到教室宣布要戒烟,还当场把烟扔在垃圾筒里,然后讲课。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眼睛放出光。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五十多双眼睛齐齐瞪着栗老师。栗老师腊黄的脸庞上泛出古怪的色彩,咳嗽起来,越咳越凶,好不容易咳完了,拍拍胸口,拿起垃圾筒出了门,说,大家先自习,我去倒垃圾。栗老师出了门。眼尖的同学看见栗老师手忙脚乱地在垃圾筒里翻找,终于找到了,立刻叼在嘴上,点燃,斜靠在角落里美美地抽。大家笑得肚子疼。于志强说,栗老师是鸦片鬼。就是因为多了栗老师这种人,咱们中国才不能伟大富强。我要向我大姨检举栗老师。
但这回,同学们都没笑,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于志强,看得他发毛。这可真解气。
赵根想,可能向教导处打小报告的人就是于志强。
于志强真是太讨厌了。其实栗老师一手拿烟一手拿粉笔头的模样真的很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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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去青山路小学要走半个多小时。本来还有一条二十来分钟的近路,那得跳过铁轨,穿过盖石棉瓦的火车站台,再攀过一堵用碎石砌起来的围墙。现在围墙上插了玻璃,墙下还有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赵根过去在路上常看到陈小兰与那个小脸尖瘦的女孩。但有一天,她们不再手牵手,互相看见,便迅速地扭过脸。也许女孩子们的友谊就与天上的云一样。一会儿好成一块,一会儿各自飘开。赵根已经知道这个小脸尖瘦女孩子的名字,她姓周,名字不叫落叶,是落夜,落下来的夜色,这听起来很美。不过,周落夜的父亲是棉纺厂新来的厂长,是一个秃头男人。这么丑的男人怎么生得出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想不通。赵根很想问问周落夜,那天在小人书摊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没敢问,碎步跟在周落夜身后,周落夜快,赵根也快;周落夜慢,赵根也慢。赵根觉得她与自己都是没有朋友的人。周落夜突然停下脚步,走到他面前,瞪圆眼,大声地说,你跟着我干吗?
赵根傻了眼,赶紧跑,一口气跑上东门桥,这才喘出气,看着悠悠河水,心想,这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为何走不得?赵根捡起石头,捏在手里,使劲儿地捏,捏出粉末。当周落夜经过时,赵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说,此河为我开,此桥为我建,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钱。周落夜白了他一眼。赵根得意地笑了,觉得自己报了仇,虽然这仇报得有点晚。

周落夜在隔壁班,是插班生。从上海来的。来了没多久。
做课间操时,赵根拿眼睛去瞟周落夜伸胳膊蹬腿的样子。周落夜做操时特别认真,韧带还特好,做第七节伸展运动时,能把双掌按在地面上。赵根顶多能按到足踝处。也许有的女孩儿天生是一根丝带。有几天,赵根放学后故意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看四周无人,从门窗里爬进周落夜的教室。没有人的教室是这样安静,夕阳的光芒温柔地照射着每张桌椅。在黑板上方那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特别迷人。赵根找到周落夜的座位,在椅子上坐下,想像周落夜坐在这里的模样。赵根还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小块橡皮擦,是一块粉红色的印有大熊猫的橡皮擦。还没用过。非常香。赵根忍不住把它放在嘴里嚼,没舍得再嚼下去,嘴里有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赵根的成绩很好,年年考全校第一。栗老师问全班学生,‘把’和‘被’能连用吗?大家都没想出来。赵根想举手,又不好意思,眼里有了兴奋的光。栗老师叫起他,问你知道吗?赵根说,小明把被子叠了。这就连用了。
栗老师常叫他上台念范文。这时是赵根最骄傲的时候。不过,有一次,赵根惹栗老师不高兴了。赵根在念文章时,临场发挥,加了一段话说:解放军叔叔先匍匐前进,就像几条绿色的青虫在地上蠕动。后来,可能遇上了蛇,爬起来狂奔,又像一只只野狗。
赵根觉得这段话特别形象,以为会受到更大的表扬。栗老师却发了怒,说,你怎么可以把解放军叔叔比喻成虫与野狗?这是典型的比喻不当。同字们笑得七零八落,还有歪到桌子底下的。栗老师愈发生气,愤怒地用黑板擦敲讲台,说,安静。赵根同学,你站在这里好好反省一下。赵根委屈极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比喻,事实明明就是这样。再说,虫与野狗又有什么不好?
栗老师转身板书。于志强朝赵根扔来了粉笔头。很疼。赵根还是第一次被粉笔头扔。赵根瞪了于志强一眼,只觉得这一堂课真是好慢。往常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赵根没想到他瞪的这一眼竟然在放学后又惹下祸事。
于志强带着李小军与詹贵拦住他,说,你瞪我干吗?
赵根说,我没瞪你。
于志强说,你明明就是瞪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敢瞪老子。
赵根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分辩,你又不是我的老子。我瞪你,你会死啊?
于志强大怒,你丫挺的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吧?
詹贵搡了赵根一下,一边帮腔,这小子已经忘掉自己吃屎的糗样了。得让他长点记性。
李小军看看赵根,说,赵根,你向强哥说声对不起。
赵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灰飞烟灭,垂下头说,对不起。
于志强撮掌成刀在赵根头上一敲,你对不起你妈。你妈咋生出你这样没脑壳的东西?
于志强还想打,栗老师出来了,上前拦住,说,不准打人。
于志强说,是他先打我的。
詹贵也随声应和,老师,是赵根先打于志强的。
栗老师看看赵根,手在赵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不要打架。要讲道理。
赵根觉得栗老师这轻轻一下比于志强在他头上敲的那下更疼,哇地一下哭出声。栗老师愣了,你这孩子是怎么了?
赵根抹着泪,拔腿想走,耳边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老师,我刚才看见是他们先动的手。是他们三个打他一个人。
是周落夜。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
周落夜补充道,他也看见了。
周落夜伸手一指,指向杨凡。杨凡挠头,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我刚出来。
栗老师叹口气,算了,不管是谁先手,总之,打架就是不对。以后要注意了。
栗老师走了。
于志强走到周落夜面前晃起拳头,好啊,破鞋,你给我记住了。
周落夜翻起白眼,马上回敬,你妈不是破鞋,也生不下你。

这话有点绕,于志强有点不大明白,去看詹贵。詹贵笑出声,见于志强凶神恶煞的样子,忙闭嘴。李小军咧开嘴,志强,她骂你是破鞋养的。你妈是破鞋,你爸就是流氓。哈哈。
于志强一个巴掌甩在李小军脸上,闭嘴。
于志强一拳头击出,周落夜往旁边一跳,好像在跳橡皮筋,夷然不惧,你动手打人,我报告校长去。
你敢?于志强攥紧拳头,想了想,还是放下来,手指头点向周落夜的鼻尖,破鞋,你给我记住,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周落夜扬起下巴,我本来就好看。乡巴佬。我爸是棉纺厂的厂长。教育局的局长与我爸是老同学。你敢欺负我。我就对我爸说,让我爸对教育局长说,让你念不成书。
周落夜尖尖的下巴在阳光里是鸡蛋清。她确实很好看。不过,有点牙尖嘴利,还爱仗势欺人。厂长就了不起啊?教育局局长就了不起啊?难怪陈小兰不愿意与她玩。赵根把手指头放入嘴里嚼,往一边走开。
周落夜瞥了于志强一眼,挺起胸脯,轻蔑地哼,走了。
于志强看看詹贵,看看李小军。李小军捂着脸,低头也走了。于志强喊,李小军,你别走。你走了,老子再不搭理你丫的。李小军没回头。

赵根走在前头,周落夜走在后头。走到东门桥头,周落夜赶上前说,别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呢?
赵根吸吸鼻子,我打不过他们。
周落夜说,打不过也得打啊。要不,自己会变成一堆烂狗屎。
赵根把裤兜里的石头扔入河水里。赵根说,你干吗帮我?
周落夜嘻嘻笑了,你妈也是棉纺厂的啊。我见过你妈。你妈叫李桂芝,对不?周落夜朝赵根眨眨眼,我没说错吧。我帮了你,你打算怎么谢我?
周落夜眯眼笑,脚尖踢出,把桥上的小石头踢入水里,踢得又远又急。她脚上穿的是没有补丁的凉鞋,脚趾头白白的。赵根吸口气。河边有三三两两的洗衣妇人,穿着灰色的衣裳黑色的裤子,腰肢间露出一弯月牙白。阳光落在两岸绿得发黑的树林里,落在倒映出天上云彩的水面中,落在这些丰腴的肉体上,有着无以言说的瑰丽。她们手中紧握木槌,不断敲打衣服,在潺潺流水中敲出节奏。这些习惯大嗓门说话的女人,此刻静默如同水面。圈圈涟漪把一些清凉的不知名的液体送入赵根心底。
赵根说,你要我怎么感谢你?我没有钱。
周落夜惊讶了,你是用钱来感谢别人的啊?真俗。
赵根想了想,说,那你知道“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的意思吗?你如果不知道,我告诉你。算是我的感谢。
周落夜笑了,这还差不多。这句话我还真不懂。
赵根说,这话说的是韩信。“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韩信。这十个字,概括了韩信的一生。
周落夜叫起来,那我知道了。一知己说的是萧何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于萧何的推荐,韩信被拜为大将军,做了一番大事业,也由于萧何的计谋,韩信被吕后杀了。呵呵,我家里有好多书。你想看吗?二妇人是谁?漂母算一个,那个对韩信有一饭之恩的洗衣妇人。还有一个是谁?
赵根没想周落夜竟然知道得这么多。
赵根闷闷不乐地说道,还有一个妇人就你刚才说的吕后。
周落夜说,哎,是的,就是吕后。你看我这笨脑袋。赵根。你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叫赵根。反正我知道了。我还知道你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做事。陈小兰告诉我的。陈小兰说你老考第一。你真厉害。你教教我吧。赵根,你是想把自己比喻成韩信吗?你现在也是在忍受胯下之辱?
赵根不好意思地笑,顿时觉得浑身轻快,自己原来是韩信啊。赵根快活起来,我没这样说。不过,韩信了不起。赵根在石栏上叉手叉脚地坐,我也知道你叫周落夜,是从上海来的。你能告诉我上海是什么样子吗?
上海啊,也有一条河,叫苏州河。天蒙蒙亮的时候,河里的轮船会呜呜地叫。你见过轮船吗?
我在书上见过。苏州河漂亮吗?
脏死了,也臭死了。没有这条河好看。
那你喜欢上海还是喜欢这里?
我当然喜欢上海啦。每天清晨,马路边的点心店、麺店就早早开了门,有卖油条的、卖大饼的,卖生煎馒头、卖馄饨的、卖阳春面的总之,什么都有。这里什么都没有。我都吃腻了稀饭馒头。我最喜欢吃我们上海的面包了。周落夜哭丧起脸,也在栏杆上坐下。
大饼油条好吃吗?赵根小声地问。
可好吃了。我们上海人能够一手攥着自行车把左转右拐,另一只手拿油条大饼吃得不亦乐乎。你没吃过吗?
我没。
那我去买给你吃。我知道你们这哪里有。不过,味道比起上海要差好远。
我也知道哪里有。在市政府那边的马路上。好贵。油条要五分钱一根,大饼一毛钱。你说的阳春面是什么东西啊?这名字挺好听的。
就是面。没有肉片。什么都没有,所以叫阳春面。周落夜嘻嘻地笑。
你们上海人吃光面都这么有讲究。赵根叹口气,想起母亲珍藏在柜子里的一个包,那是一个黑色的印有上海字样的人造革包。李桂芝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把它拿出来,用湿抹布擦干净,放在阴凉处晾,还不允许赵根碰。赵根说,你们上海有我们这里几个大啊?
我不知道,大约有十七八个,可能是二十几个。或许更多。周落夜皱起眉,你们这里只有几盏红绿灯。还没有人管。明明红灯亮了,大家照样骑车过去。我们那的红绿灯可多了,你都数不过来。路口还有很多头戴小黄帽臂扣红袖标的阿公阿婆。你若想不遵守交通规则乱穿马路,他们会拉住你,叫你举着小红旗在太阳底下罚站。
这么厉害啊?赵根吐出舌头。
当然,我爸说,我们上海人能在螺丝壳里做道场。能把一个小小的阁楼布置得非常漂亮。我就住在阁楼里。以后,我带你去看我在上海的家。我家在普陀区。窗外的马路上有一颗很大的银杏树。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蝉就乱叫。叫得可好听哪。
赵根郁闷了,敢情上海的蝉与这里的蝉品种也不一样。
赵根说,上海这么好,那你干吗要到这里来?
周落夜踢踢腿,凉鞋的鞋绊松了,左脚的凉鞋掉下去。周落夜身子一晃,哎呀,我的鞋。鞋在水波里一飘一荡。赵根把书包往地上一放,说,我去捡。没等周落夜吭声,已蹭哧蹭哧往土坡下蹿。水流看上去很静,流速并不缓。当赵根翻到桥底,鞋子已飘远。赵根绕过桥底追着凉鞋跑,眼见那凉鞋越飘越远就飘到河的中央,自己怎么都够不着,一着急,飞快地扒下校服,扑通一下跳入水里。
赵根的水性并不赖。打小,他就在火车站山坡下的河里泡,还因此认识一个叫刘三的火车站的职工。水花溅起。那鞋又远了几米。等到赵根好不容易抓住这只鞋子,周落夜下来了,在河边喊,赵根,你回来,那里水深。鞋子我不要了。我叫我爸买新的。
周落夜不喊,赵根什么事都没有。周落夜一喊,赵根觉得腿部一麻,坏事了,脚抽起筋,嘴里呛入几口水,人往下沉,还好有个眉眼初铰的洗衣妇人见事情不妙,赶紧跳下水,三下两除二,把赵根弄上岸。周落夜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赵根吐出水,把鞋子递给周落夜,对妇人千恩万谢。妇人叉起腰,骂道,小鬼头,为了一只破鞋,命都不要了?害得老娘的衣服都湿透了。
妇人骂骂咧咧走了。
周落夜吐出舌头,你们这里的女人好凶啊?一口一个老娘。
赵根喘着气说,我们这里的人心眼好。我们这里结过婚的女人都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赵根湿淋淋站起身,看见周落夜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砰一下,血烧着了,脸通红,赶紧缩入芦苇丛,喂,你把我的衣服扔给我。
周落夜呸了声,这样都不好意思?你的胆子是啥做的?我们上海,大家还在一个游泳馆里游泳呢。
周落夜拿起赵根的衣服,也不着急扔过去,蹲在一边看流水。赵根变了脸色,喊,周落夜,你把衣服还我。
周落夜说,那你叫我一声好听的。
周落夜同学。
没一点想像力,亏你还考第一。不行。这个不好听。
落夜同志。
太生硬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谁与你志同道合来着?
那叫你菩萨打的。赵根说了句当地骂人的俚语,说到“打的”时,压低声音。、
你才是菩萨。周落夜没听懂这话的意思,眉眼里尽是盈盈笑意。
你把衣服还我。赵根扯高声,你不还,我把你推水里去。
哎呀,我好怕啊。周落夜哈哈大笑,你来啊。
赵根没辙了,小声喊,姑奶奶,求你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你是我的姑奶奶。赵根大声嚷道,突然觉得让别人做自己的姑奶奶并不是一件很吃亏的事。周落夜咯吱咯吱地笑,这才心满意足把衣服扔过去。


周落夜住在火车站的那边,是棉纺厂领导们单门独户的小院。每天早上七点钟,周落夜在铁轨边的山坡上等赵根,手里拿着苹果、蛋糕、还有牛奶。是真正的牛奶,白得像天上的云,好吃得要命,舌头会忍不住与牙齿打架。
赵根尝了一口,不敢再尝,害怕自己会爱上这种香甜的味道。那需要很多的钱。最好吃的要属话梅糖,嗑一粒,人要幸福死了。话梅糖倒不太贵,一毛钱能买七粒。赵根特别爱吃。可老吃周落夜的,这就很不好意思。吃了几粒,赵根坚决地摆手,说不爱吃,太酸了。
赵根也教周落夜如何溜进别人的自留菜地里掐嫩莴苣、摸青羚角、剥豌豆荚、挖红薯,还有用竹竿粘知了,并撮上一点盐,把它们扔入火里煨熟,再就是在河里装笼子。笼里撒上几粒用猪油拌过的饭,鱼儿会乖乖地游进来,等着赵根把它们加工成一条条金黄灿烂香喷喷的烤鱼。周落夜玩起来比赵根还疯,居然学会爬树掏鸟窝,那么高的树也敢上,那么细的枝丫也敢走,把赵根吓得半死。
赵根说,落夜,你再疯,我就不再与你玩了。你快下来。
周落夜哧溜溜滑下树,衣兜里出现两只嘴巴尖尖的爪喙都是嫩黄色的小鸟。是两只小麻雀,翅膀还没有长硬,眼珠子惊恐地转动。
周落夜白来一眼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给,一人一只。咱们把它养大,到时,你骑一只,我骑一只。咱们在天上飞。
赵根笑了,摆摆手,说,我不要。麻雀养不活的。
为什么?周落夜问。
反正就是养不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为什么上海许多人家养鹦鹉八哥画眉,圈在笼子里,养得那么好?
可能是它们的脾气大吧。赵根想了想,补充道,虽然它们不漂亮。
那怎么办?烤了吃?周落夜转动眼珠。
麻雀吱吱喳喳叫了几声。赵根摸摸脑袋,这么一小块肉,还不够填牙齿缝,要不,咱们把它们放了吧。麻雀妈妈会找它们的。
周落夜不乐意了,我才不呢。我好不容易抓来的。再说,你抓鱼时,咋不说鱼妈妈会找那些被你吃到肚里的鱼?虚伪。
鱼是食物,麻雀不是。赵根愣了半晌,有了主意,要不,咱们在麻雀腿上绑上两根小布条,上面写你与我的名字,这样,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看到它们在天上飞。
这个主意好。周落夜开心地笑,比翼双飞。
赵根的脸又红了。周落夜真是滥用成语。
两个少年沿着生锈的水管,爬上附近一间废弃水房的屋顶。这是一个圆形的堡垒,位于一个丘陵顶端。草从石头缝里长出来,墙壁上有着依稀的石灰标语,能看到毛主席几个字。站在水泥顶棚上,能看见远远近近淡青色的山,它们如同用蓑叶包的粽子,透出阵阵清香。周落夜拆下头上的绢花,用铅笔刀割下两小块布条,掏出圆珠笔,在上面分别写了周落夜与赵根的名字,绑在小鸟的腿上,再用碎砖搭起一个小房子,把两只小鸟放进去,说,等妈妈来接你们回家吧。
赵根微笑不语。在水房往东更高的山腰处,有一块被林木紧紧包裹的绿草地,是一小块椭圆,也就几平方米大,好像一只绿幽幽的眼睛。那里有真正属于他的秘密。赵根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与身边这个女孩分享。

在周落夜嘴里,赵根知道了上海的更多事情。上海人每天早上都刷马桶,整个上海就在劈哩叭啦的响声中醒过来。横的斜的纵的曲的弯的弄堂数不清,可能不比街头的红绿灯少。家家户户烧的是蜂窝煤,看似临时摆摆,几十年也这么过来。农贸市场的公平称前排起十几米长的队。公共汽车不响喇叭,售票员用棍子敲击车厢,大声嚷嚷。住的多半是木质阁楼。楼上的走路声音大了,楼下的人用拖把咚咚咚地往上捅。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近得很,晾台上挂满飘飘若万国旗的衣裤床单。张家姆妈与王家阿姨站在湿漉漉滴着水的衣裤床单下吵架,吵的一般是你家的鸡毛我家的蒜皮。不肯吃半点亏,对绳头小利的计较无遮无拦地写在脸上。他们甚至知道坐哪条线路的公共汽车能多节省下一分钱。他们平时舍不得吃,但在人前都齐齐整整。这叫“只认衣衫不认人。”上海人第一紧要的是面子。不过,这面子是给外人看的。到大夏天,弄堂里挤满了肉,都是街坊邻居,谁不知道谁啊?阔还是要比,你端出一碗八宝粥坐在小板凳上喝,我捧出一碗莲子羹,躺在藤椅上,用汤勺搅来拌去,还故意提高嗓门说不够甜,得再加一勺糖。
当然,周落夜的原话可不是这样,比如说公平称前排长队。周落夜会说,知道不?我们上海人做事可认真哩,那些苏北来的拎不清爽的小商贩休想瞒人。然后指手划脚一比喻一形容,赵根明白了,噢,原来上海人这样精明。
周落夜说得咯咯发笑。赵根说,你是上海人,为何要说上海坏哩?
周落夜惊异了,我没有说上海坏啊。我天天都想回上海啊。我做梦都在上海啊。
赵根说,那上海有什么好?我就没听出有多少好来?
周落夜更惊异了,我都说了那么多,你也不觉得好?真是乡巴佬。你知道上海的人民广场吗?你知道上海的外滩吗?你知道上海的鲁迅公园吗?你知道上海的少年宫吗?你知道上海的大世界吗?你知道上海的黄浦江吗?
周落夜这一连串的“你知道吗?”是机关枪喷出的密集子弹。赵根想了半天,说,我知道黄浦江。我们这里有一种说法,比如,咒某人,就咒你去跳黄浦江。黄浦江上没盖盖。
周落夜生气了,一跺脚,说,不理你了。拧身就走。
赵根愣了,不明白自己说错哪了。周落夜的脾气真大,怪不得陈小兰受不了。可是自己是男的,好男不跟女斗。赵根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早早来到铁轨边,眼见周落夜低头过来,赶过去。他往左,周落夜往右;他往右,周落夜往左。赵根歪下头看,周落夜的嘴唇撅成一朵喇叭花。赵根沉痛地忏悔,我错了。
周落夜不理他,甩着手臂迈大步。赵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竹节人,给,我昨夜上做的。送给你。周落夜一把夺过,看了看,抛地上,我才不稀罕呢。我家还有变形金刚,我早都玩得要不要了。你做的这个竹偶难看死了。
赵根慌了神,捡起竹节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你看,它的胳膊与腿会动哩。
周落夜说,你的胳膊与腿不与会动?
周落夜的话还真是有道理,赵根垂头丧气地跟在她背后走了一大段路,走到东门桥上,灵光一闪,福至心田,大声说道,落夜,我知道了,黄浦江上是有盖子的。等下了雪,就有盖子了。有比天空还要大的盖子。
周落夜扑哧声笑了,歪过头横来一眼,你个小瘪三,小赤佬,就会瞎说说。黄浦江又不是乌苏里江。
俩个少年这才重归于好,一起蹦蹦跳跳,放声歌唱“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层网,船儿满江鱼满仓。”走了一会儿,赵根鼓起勇气问起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落夜,你怎么不与陈小兰玩了?
周落夜马上沉下脸,我爱与谁玩就与谁玩,你管得着吗?
赵根不敢再吭声了。
隔一会儿,周落夜也问,赵根,你整天玩,怎么考试老得双百分?是不是你爸你妈晚上会给你辅导?
赵根摇摇头,我爸妈才不管我呢。我只是上课时认真听,就自然会做了。功课又不难。对了,我妈说,如果我考试有一门没上九十分,就要打断我的腿。你爸会打你吗?
周落夜说,我爸从不打我。他舍不得。我妈死了后,他把我当心肝宝贝。要不,我叫我爸打我。这样我也会考双百。
赵根停下脚步,你妈?
周落夜的眼圈突然红了,哇地一下哭出声,赵根,我恨死你了。
周落夜撒腿就跑。赵根丈二摸不着头脑,自己又说错哪句话了?赶紧去追。

少年的时光与栀子花瓣一样。时间匆匆向前,吐出缕缕清香。有人把花瓣藏于衣兜,有人把它用绳子吊起挂于脖颈处。八月初的一天,赵根遇见周落夜的父亲,那个秃头男人,那个棉纺织厂的厂长,那个威严的不苟言笑的穿四个袋子中山装的男人。
阳光并不大。天空蓝得令人心疼,接近透明。几块白色的云比女孩子怀里藏着的手帕还要轻柔。它们也像是女孩子的指甲,有着馥郁的香。草与树木热烈地迎向太阳。在几排民房的后面,在几棵松树与杨树的下面,是密密匝匝的甘蔗田。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生长。那两根永远平行却东弯西转的铁轨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并最终消失在甘蔗田里。一群孩子在铁轨边疯玩。精力充沛的他们把铁轨当成独木桥,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地走,但没走几步,就失去了平衡。这是一些与赵根差不多大的相互面熟的孩子,李小军也在里面,这几个月,李小军不知为什么,不再与于志强、詹贵在一块玩了。见赵根与周落夜过来,点点头,也没说啥。
周落夜兴奋地跳上铁轨,学他们的样子踮起脚尖走,也没走几步就掉下来。
赵根看了半天说,或许有个法子可以让我们在上面走一百步。
周落夜不信,说,你吹牛。有本事,你上去走走啊。
李小军听见了,把头伸过来,赵根,你真能走一百步?
赵根犹犹豫豫地说道,我是说或许。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我们。
周落夜龇出牙齿,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李小军也笑,赵根,你考试老拿第一,我不信你玩这个也比我强。我天天玩。看见不,我能走二十多步,是最厉害的。走铁轨,最关键的是要保持重心。这需要训练。要不,我们打赌。赌一块钱。你能走五十步,这一块钱就是你的。
李小军掏出一张脏不拉叽的女拖拉机手,对赵根笑。
赵根吃了一惊,连忙摆手,我没钱,我不赌。
周落夜不高兴了,哼了声,神色不屑地拿出一张机床工人,是一张崭新的二元钞票,在空中一甩。纸币刮刮响。周落夜皱起鼻子说,赵根,你与他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赵根吸吸鼻子,向李小军伸出手。李小军一愣,你干吗?
赵根说,不干吗。我拉你的手,我们各自踏上一条铁轨,手拉手,身体稍向外倾斜,这样我们可以通过互相的拉力来保持平衡。我也没试过。但我想应该是可以的。
李小军疑疑惑惑伸出手。周落夜啪地一下抓起赵根的手,来,我们试试。
赵根不是没牵过周落夜的手,但当着李小军的面还是第一次,脸不争气了,腿发软,只觉得这双平时没啥稀奇的小手是说不出的温软柔腻,心脏扑扑跳,下意识想甩掉周落夜的手。周落夜一瞪眼,你拉着他走,怎么赢钱啊?
赵根老实了,当下挺起身,捏住周落夜的手走上铁轨,一步二步三步,步子越迈越快越迈越稳,别说再一百步,就是走上一千步也非难事。周落夜嘴里念着数,念到一百时,跳下铁轨,放声大笑,一溜烟跑到李小军面前,把手一摊,拿钱来。
李小军毫不迟疑地把一块钱放在周落夜手里,冲着赵根笑了,你真行,赵根。对了。我昨天下午到学校问栗老师,你考上市一中了,还是全年级第一,恭喜你。
真的?赵根挠头。
我没骗你。对了,赵根,过去我对不住你的事,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嫉妒。再过几个月,咱们都是初中生,不再是小孩子了。李小军抓抓头发,抓出一头皮屑。
那我呢?周落夜小声地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小军说道。
不行,我现在就去学校。周落夜把那一块钱拍在赵根手里,你跟我一起去问老师吧。我的心跳得慌。
赵根刚想说话,铁轨下方走上一个男人,头是秃的,鼻子是扁平的,身材是干瘦的,眼睛是细细长长的,脸色是打了一宵麻将还输了不少钱的那种。周落夜急忙放开抓住赵根的手,怯怯地喊了声,爸。
秃头男人点点头,落夜,你在这玩啊。爸爸找你老半天了。
秃头男人看看赵根,看看李小军,看看不再呼喊的孩子们,咳嗽了声,说,你是赵根吧。
赵根看看周落夜,看看李小军,看看眼前这位秃头男人,往后退了一步,心脏咔了下,被某种硬物敲中,淌出粘粘的热乎乎的液体。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伸手去触摸镜子,镜子却如水银熔化开来。
赵根迟疑地点头,我叫赵根。
秃头男人十根手指合在一起绞动,不断地打量赵根,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就差没到赵根身后去看一眼。
赵根浑身难受。李小军向他使了个眼色,拧身跑开。
毫无疑问,对于孩子们来说,大人都是不受欢迎的生物。他们居高临下的视线非常讨厌。或许,天空也因此感到不舒服,云从一小块变成一大块,从白色变成灰色,太阳被遮住了,大地上出现一块椭圆形的阴影。
赵根想对周落夜说再见,学李小军的样子跑,秃头男人笑起来,赵根,你考第一了。了不起。是好孩子。你想要什么?伯伯送给你。
周落夜叫道,爸,你怎么知道?
秃头男人微微一笑,我怎么不知道?
周落夜咬住下嘴唇,声音低了几个分贝,那,那我考第几?
你考三十六名,比起人家差远了。
那我不是上不了一中了?周落夜的眼泪哗一下比长江还要长了,回过头盯了赵根一眼,再恶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我恨死你们了!
周落夜拔腿想跑,秃头男人忙伸手拽住,我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啊?你是考全校第三十六名,不是考全班第三十六名。我的乖女儿,你一样考取了市一中。以后,你与这位赵根同学还在一个学校,说不定还是同班。
秃头男人抱起周落夜。周落夜破涕为笑,噘起嘴,在父亲胳膊上重重一拧,爸,你坏死了。
赵根在一边也不知道是走好还是不走好,不过,心里是高兴的。市一中那是通向大学的大门。大家都说,考上了一中,就等于大半个身子进了大学,区别只在于是进重点大学还是普通大学。要感谢栗老师,还有教数学的游老师。可拿什么东西去感谢他们?赵根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一块钱上,心中有了计较,就买两张卡片,在上面写上最真诚的祝福。爸爸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高兴坏了,或许爸爸还会与秃头男人现在一样,把自己高高举起,在空中转圈,就像小时候那样。
秃头男人放下周落夜,从怀里取出一个带塑封皮的笔记本、一支钢笔,递给赵根,谢谢你这么久辅导我女儿的功课。
赵根脸红了,要说辅导,周落夜倒也问过一些功课,可赵根并不觉得那是辅导,不过是把自己懂得的东西详细说上一遍,这叫复习?何况,与周落夜在一起一大半的时间都是玩。赵根没敢接。周落夜不乐意了,赵根,我爸给你的,你敢不要吗?
周落夜夺过本子与钢笔,用力地塞进赵根手里,说,我还没与你算账呢。你刚才拉着我在铁轨上走,把我的骨头都捏疼了。
赵根哭笑不得,犹豫地说,我爸妈会骂我的。
周落夜怒道,你不会藏起来吗?笨死了。
秃头男人摆手,收下吧。孩子。以后,你们俩要多多互相照顾。还有,落夜,哪天,你把赵根带到咱们家吃饭吧。
周落夜欢呼一声,又跳起来,在父亲脸上吧唧一亲,爸爸,你真好。

火车开来了,“咔哧、咔哧”,声音与往日大不一样,像喜悦的孩子,嘴角噙笑。三个人走上山坡。周落夜指着浑身涂满绿油漆的火车说道,赵根,你知道吗?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这是一辆客车。开得不快也不慢。许许多多的脸庞飘过来,飘过去,恍若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境。赵根眯起眼,老老实实回答,是人。
周落夜瞟了一眼若有所思的父亲,大声说道,不对,火车上装的是春天的野花、夏天的彩虹、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白雪。
秃头男人哈哈大笑。
赵根想了想,也轻轻地笑。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一样隐隐约约。



栗老师出事了。谁也没想到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戴眼镜的男人会这样。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拿刀剁人吗?凭栗老师的人才学问,再去乡下娶一个嫩皮细肉的女人还不是二根筷子挟肉?
人们喋喋不休。学校里倒入了一盆沸腾的水。
赵根惊疑不定。栗老师被抓进公安局。赵根听人说了事情的始末。栗老师的老婆,那个像他女儿一样的女人,与菜市场一个姓姚的屠夫好上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这种事情,丈夫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愤怒的栗老师来到姚屠夫的摊位前试图把手指头点到姚屠夫的鼻尖上,被姚屠夫用两根油腻的手指头轻蔑地拨开。
姚屠夫说,你女人痒,你硬不起来,我替你代劳,你要感谢我才是。
姚屠夫摸起尖角刀刷挑起一块腰子,往栗老师面前一甩,说,拿回去补补吧。
姚屠夫放肆地笑。
卖肉的、买肉的,都笑。卖菜的,买菜的,也笑。
栗老师抓起剁骨刀劈过去,劈在姚屠夫脖子上。
姚屠夫真蛮,脖子上的血像泉水一样冒,还能跑,跑出菜市场,从一个买菜的女人手中抢下自行车,翻身踩上,要朝医院奔。女人吓瘫在地。姚屠夫回过头,张嘴想说什么,人在自行车上打起一阵颤栗,重重地摔下,就不行了。
有人说,姚屠夫与栗老师的老婆原本是一个村子里的老相好,栗老师仗着自己是城里人,给了那女人父母几千块钱彩礼,便强行霸占了那么一个漂亮的闺女。要不,瞅栗老师鼠头獐目的样,哪个女人肯嫁啊?千错万错,还是栗老师错。
也有人说,栗老师不吃亏。常言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几年,栗老师的那玩意儿应该是舒服了。
还有人说,你知道个屁。你是没与栗老师做街坊。有段时间,栗老师家天天吃腰花,什么炸腰花煮腰花清蒸腰花荷包腰花……栗老师哪来的钱?还不是他媳妇见他那玩意儿不来事,没法子,拿自个身体去换,指望姚屠夫的腰花能治好栗老师的暗疾,没想栗老师这般不谙人情世故,非要去把事情挑明,这不,人人都下不了台,只好以血案收场了。
又有人说,这搁过去封建社会,非得把那对奸夫淫妇装猪笼沉河。栗老师不仅没罪,还有功。武松杀了潘金莲,人人都夸武松是大英雄。栗老师今年带的班,不仅出了一个姓赵的全市状元,还有十几个学生考取了市一中。栗老师这么有学问的人,若就这样死了,太可惜了。我们要联名去保栗老师。
更有人神神秘秘地说,这事不能怨栗老师,不能怨姚屠夫,不能怨那女人。这是命。是老天爷安排的,让他们在世上走一遭,偿清上辈子欠下的债。天子山的许道爷掐指算了,这是一场冤孽。栗老师前世是书生,那女人是狐狸精,那姚屠夫是一只狼。

赵根出了校门。八月下午的太阳把街道晒得空空荡荡。路上到处都香焦皮、甘蔗渣、葵花籽壳,还有小孩子拉在路两边的一砣砣没有臭味的屎。马路上那层耀眼的白光沾滞不动,让人觉得窒息,觉得皮肤里正炸出一根根被烧得通红的钢针。蝉的叫声时大时小忽强忽弱,似乎要停下来,千万只蝉一起在某个时刻闭上了嘴,几秒钟后,那聒躁声蓦然同时发出,耳朵里嗡嗡响,心脏便透不过气。喉咙里有一块炭,一块烧着了的炭。
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站在树荫下吃冰棍,嘴里还小声哼哼,“下岗女工不用愁,浓妆艳抹上酒楼,包吃包喝还包睡,比起在岗还实惠;下岗男工不用愁,操起斧头和扳手,风风火火闯九州,该出手时就出手。下岗女工不落泪,挺胸走进夜总会,谁说我们无地位,昨天还陪书记睡……”赵根拐上东门桥,在桥上停下,把卡片折成一只小船,抛向盈盈水面。赵根未能把卡片递给栗老师。
在桥那头的一家小卖铺前,一个不时撩起衣襟察看腰间BP机的男人在太阳伞下对着手中的电话机声竭力嘶地吼着什么。一个穿无肩装露脐装模样娇媚的女孩儿蹲在男人脚边,用手中的果丹皮去逗弄一只皮毛发黑的狗。狗汪汪地叫。那女孩儿突然尖叫。可能被狗咬了一口。那男人愈发怒,一个巴掌扇在女孩儿脸上,破鞋,哭你妈?女孩儿顿时收声,想想不忿,脚踢在狗腹上。狗呦呦叫,跳起来,蹿过马路,消失在河边的树林里。
周落夜从树林里跑出来,边跑,边骂,死狗,吓死我了。
周落夜见赵根在桥上,脸上有了惊喜,赵根,你死下来。
赵根犹豫了一会儿,跑下坡,落夜,你在这里干吗?
我在与蝴蝶睡觉。周落夜手里捏着一根马蹄莲草,我在这草地上睡,蝴蝶停在我鼻尖,慢慢地扇动翅膀,好玩极了。
周落夜穿着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小片茵茵绿草。几只色彩斑斓的蝶并不害怕被太阳烧毁翅膀,翩翩起舞,迎向那些生命中的花朵,哪怕仅仅是一小朵淡黄色的野菊花。在酷热的下午,这里无异于天堂。赵根喘了口粗气,把栗老师的事情抛于脑后,心中一动,想起水房边那块椭圆状的草地,那里的草与狗的皮毛一样柔顺。
赵根咳嗽一声,说,我们去水房那吧。看看那两只鸟有没有飞回来。
周落夜眼睛亮了,好啊。

俩人上桥,过铁轨,翻过几个山坡,周落夜抹了下脸上晶莹的汗,指指山坡下不远处的棉纺厂,不无骄傲地说,赵根,你看,我爸管这么大的地方。
空气里有隐约的臭鸡蛋味儿。
赵根去过一次周落夜的家。秃头男人盛情款待了他,周落夜更从屋内搬出各种好吃的东西,富士苹果、大白兔奶糖、香云片糕,还有沙琪玛糕。赵根临出门时,秃头男人把这些零食塞满赵根的衣兜,要他常来玩。赵根回了家,嘴里含着糖,快乐地淘米做饭。李桂芝回来了,问他吃什么?赵根嗫嚅着唇说,吃糖。李桂芝问,哪来的糖?赵根老实说了。李桂芝当即变了脸色,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厉声喝道,吐出来。赵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哭了,万分委屈。李桂芝说,咱们穷人要穷得有骨气。以后,不准你去他家。更不能与那个姓周的丫头的玩。我若再见到一次,打断你的腿。
李桂芝一点道理也不讲。但她是妈妈,所以必须听她的话。赵根伤心地拿出衣兜里的糖,眼睁睁地看着李桂芝把它们抛出屋外。这几天,赵根与周落夜的来往小心多了,尽量避开棉纺厂以及李桂芝上下班的路线。
周落夜问怎么了?赵根说没事。
周落夜再叫赵根上她家玩,说她爸都问了好几次。赵根只好找各种借口推托。
赵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再也不肯吃周落夜拿来的东西,不管是苹果、冰棍还是沙琪玛。穷人,更要有骨头。不过,这应该不影响做朋友。周落夜从没嫌过自己穷。周落夜的爸爸,那个秃头男人也没有摆出一副势利的嘴脸,相反,赵根能真切感受到秃头男人的亲切。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无法言喻的感受。赵根从小到大看都看腻了那种势利的嘴脸,早已看习惯了。秃头男人这样待他,还真让赵根受宠若惊。赵根怕妈妈生气,不想再与周落夜玩,却无法控制内心的冲动,好几次,都情不自禁地走到通往周落夜家的那条路上。所以,刚才遇见周落夜时,赵根又高兴又不安。
赵根叹口气,说,落夜,我真羡慕你有一个好爸爸。我爸都要下岗了。
两个少年的脸色沉重起来。这些年,许多企业都不景气,一些小工厂昨天还在生产,今天厂门外便贴了停产启事。尤其是这些日子,电视、广播、报纸里老是一些下岗人员再创业的故事。比如某某某,四十岁下岗,没学历、没专长,上有老、下有小,白手起家,靠捡净菜开始创业,不怨天由人,不等不靠不要,艰苦奋斗,办成了净菜合作社,成为下岗再就业职工的楷模,受到市领导的亲切接见。比如某某工程师,下岗失业一年,毅然放下架子,提着擦鞋箱走上街头为人民服务。前不久,全市三级干部会议,市长说,下岗有什么可怕呢?五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还不照样上山下乡?农村是广阔天地,大可有作为,可以搞立体农业,搞水产养殖,搞山林承包,搞养猪畜牧。再说,我们这只是下岗,发达国家的工人还失业呢。为国家减轻负担。幸苦你一个,幸福全社会。现在最难的就是一些职工没把观念转变过来。观念通了,事情就好办了。
市长的发言铿锵有力,手势很让人振奋。许多下岗再就业的语录出现在街头被拆迁的工地围墙上,其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句是“早一日下岗,早一日致富。”
不过,下岗与致富似乎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大人们无不为此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李家的姑娘因为不想下岗,陪车间主任睡了,结果与车间主任双双下岗。张家的小伙因为下了岗,用菜刀把厂长追得满街跑,厂长的老婆还在一边拍巴掌,砍死这个没本事的甭种吧。老娘好嫁过别人。刘家的大人双双服了农药,只留下一对孤儿。
上星期,市红星民族乐器厂的一百二十六名职工跑到市政府门口静坐。职工们把唢呐、古筝、琵琶、长笛摆了一街,手里还拿着风油精、清凉油。多半是老头老太。日头很大。影子很短。有的市民干脆扛来方便面与矿泉水为他们加油助威。他们坚决不喝,要求与市长对话。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在人群里跳来跳去,满脸惊惶,就差没磕头下拜。一个老头摸起长笛吹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几个看热闹的小孩接上声,“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笛声悠扬,童音清脆,热闹像一场热热闹闹的街头文艺汇演。
晚上,李桂芝神色严峻地说起这事。赵根捧着饭碗听得入神,插嘴,那事情最后怎么了?市长出来了吗?
李桂芝瞪起眼,说,你小孩子管这么多事做甚?早点吃完,回房做作业去。
赵根怏怏回屋,竖起耳朵,趴在门缝里往外看。李桂芝找出圆珠笔,在围裙上拭净手,开始算收入支出,边算边念念叨叨,说印刷厂这个月怎么一分钱奖金也没发?
一直沉默的赵国雄这才吭了声,说,能发工资就不错了。
李桂芝就不再言语,拿圆珠笔在纸上戳来戳去,好像与它有仇似的。
后面的事,赵根是在街头听人说的,在法院门口的报纸宣传栏边。三个男人在议论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矮。胖男人说,那办公室主任真聪明,这一跪,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一场大风波化于无形。瘦男人嗤嗤笑说,他完全被猪油蒙了心,傻了吧唧,这一跪,有损党和政府的形象。只怕这官没几日可做了。矮男人说,这人还是有点良心。胖男人与瘦男人马上异口同声地说道,能当办公室主任的人还有良心?早被狗吃了。矮男人是年轻人,很惭愧地笑。
赵根的心闹哄哄。

周落夜见赵根脸色不豫,小声说,你爸不会下岗的。你妈也不会。你看,棉纺厂烟囱里的烟冒得好高啊。
那滚滚黑烟在天穹下,宛若是一条活过来的龙,翻滚腾跃,鳞甲箕开,须爪张扬,直欲择人而噬,形容颇是丑恶。赵根勉强地笑,没说什么,继续向前走。
棉纺厂的污染其实很严重,在厂区附近见不到几株绿色的树。鸟也不从那十几亩的天空飞过。


赵根与周落夜一前一后到了水房,攀上穹形房顶。当日用碎砖搭的小房子还在,那两只腿上绑了布条的鸟自然不在了。俩人并肩坐下。天地有黛色,四周清明,野花蝴蝶互相追逐。阵阵热风卷过枝叶。枝叶发出种种细微之声。只一小会儿,俩人鬓角额头又是细细密密的汗。周落夜眉尖鼻翼下颌流出一颗颗汗水,好像身体里藏着一个泉眼。周落夜用手扇风,皱起眉头,说,赵根,我热死了。我们去山坡那边的树荫下吧。
周落夜指的正是那块在山腰里的草地。那里林木葳茂。周落夜耳朵后面的头发滴下汗水。赵根想起成语“心有灵犀”,脸色微红,点头应了。
下了水房,周落夜自然而然地牵住赵根的手。周落夜的手柔嫩纤细,与葱一样。周落夜玩起来这般疯,手还这么漂亮,泥土、碎石、河水、树枝都不能伤害它,甚至阳光也没有把她的手臂晒得与赵根一般乌黑,想想也真不可思议。赵根的心有点发慌。还好四下无人。山道逶迤曲折,山麓苍翠欲滴。阳光从头顶密密匝匝的叶子里投下一枚枚金币,发出幽静的声响。微风拂去汗水。尘埃在一根根光束中飞舞。四周阒无人声。周落夜整个人变得晶莹剔透。脚步沙沙响,仅仅是百把米的距离,这里恍惚已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几百米外的城市毫不相干的世界。路在脚下不停地向上,人一点点升高。
赵根哑着嗓子说,落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一个人的地方。
赵根说的是实话,自几年前他发现了这块被掩映于灌木与树林之中的草地后,每年的春夏,他都会在放学后跑去那,独自躺下,手枕于脑后,或者去看白云苍狗,或者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让那青草的味道淹没自己。
青草油绿,没有一丝杂色,惟有边缘有几茎野花,因为树木的遮蔽,突立着,不随风摇摆,只是静静吐出芬香,吐出一个个甜蜜的梦。
周落夜嫣然,哎呀呀,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啊?
要说见不得人,那还真一些。

在小巷口摆摊老者过世后,赵根终于潜入了那间传说中的图书馆。在一间挂满蛛网的藏书室,寻找着盘旋的梯子、圆形的房间以及圆形的循环的书。那里的书多得令人胆战心惊,被绳子捆着,一匝匝,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呛鼻的霉味让赵根有了把它们带出去的勇气。这些被印在纸张上的汉字不应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成为蠹虫的食物。赵根胡乱地挑了几本,把它们夹在裤带里,再从摇窗里翻出去,一口气奔到那块草地里,躺下来,享受着阅读所带来的喜悦。
也不仅是喜悦,还有惊心动魄。在一本被撕了封皮作者署名张贤亮的书里,赵根读到了这样的句子,"一丝母马的气味,都会使我神魂颠倒。”小说里面关于性的细节比比皆是,弄得赵根神魂颠倒。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兽跳入心脏,在里面奔跑嚎叫。赵根面色赤红,觉得图书馆把这样的书藏起来也不无道理。那些年,与青山路小学一路之隔的青山路中学抓住了几个传看"黄抄"的学生,都马上给予了开除的处分。所谓"黄抄",即"黄色手抄本"。赵根没看过。赵根拿不准手上这本没封皮的书是否也属于黄色刊物,想撕碎,又舍不得,思忖许久,把它藏在草地附近的泥洞里,并用石块掩上。
赵根微笑起来,落夜,我也是前不久才发现的。
周落夜也笑,赵根,我觉得这几天,你在故意疏远我哦。你下午去学校,为什么不先来我家找我呢?我都无聊透了。
赵根尴尬地笑,没提李桂芝的禁令。
赵根说,你知道我们班上栗老师的事吗?
周落夜点点头,我听我爸说了。
赵根说,你爸怎么说?
周落夜说,我爸觉得他很不理智。我爸说,人在世上都是浮萍,聚散离合自有定数,那是强求不得。
赵根说,那你是怎么觉得呢?
周落夜眯起眼笑,要是我呀,我把那个女人也杀了。哼。我最讨厌这样的女人。自己有了老公,还要那个什么红杏出墙。她以为自己是满园春色啊?
赵根沉默了。远处,火车在吼。吼声微微。有透明的蜃气在树梢闪动。鸟已收住鸣声,满山都是虫儿唧唧之声。山路开始一点点向下。再拐过几个弯,穿过几蓬林子,就要到那草地了。赵根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前面仿佛潜匿着一只爪牙锋利的野兽。

天空垂下来。仲夏的绿,在这山林里绿得沉,绿得酣,绿得触目生凉。浓绿、淡绿、翠绿、苍绿、暗绿、浅绿、墨绿、碧绿,层层叠叠,无边无涯,若大的宇宙此刻被装入一个绿色的口袋。柏树、榆树、杉树、桉树、枫树、槭树,静静地喷洒出一树树绿色的光。它们是一只只皮肤发绿披头散发的鬼。
赵根放轻步,蹩着脚,拉着周落夜在灌木丛里移动,耳朵竖起来。前边的草丛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蟋蟀在摩擦前肢,像猪呼噜呼噜啃食物,像两只狗在一块打滚,像一台饱受破损零件折磨低低轰鸣的马达。
赵根回头看周落夜,周落夜目光里透出一丝狐疑。俩人下意识地蹲下身。声音猝然停止,又兀地响起。这回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在哽咽,声音断断续续,有点耳熟。
乐天,不能再这样了。乐天,我们会有报应的。
赵根抓紧周落夜的手,指甲几乎要掐入周落夜的皮肤里。周落夜也一脸愕然。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十六年了。我对不起你。
声音疲惫黯淡,是一块被生了锈的铁。铁上洇着黄色的水渍。
赵根试图把周落夜从这个令他不安的地方拖走。周落夜马上瞪起眼,眼里有极亮的光,那是像杨凡的小刀一般亮的光。周落夜缓缓摇头,葡伏身子,一点一点,借助于凹凸起伏的地形,向着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迅速爬去,像壁虎一样。赵根愣了下,也爬过去。草木在身体下腹燃烧,手背处有着不可言说的疼。赵根抓住周落夜的手,两个人互视一眼,一起把眼睛透过斑驳的草叶往前面看去。
草地上的那对男女是秃头男人与李桂芝。
周落夜的身子仿佛被枪打了,顿时僵硬,张开嘴,想叫,赵根迅速把手塞过去,堵住她的嘴。周落夜的牙齿落在赵根手上。赵根的脸缩成一小团。赵根摇头。周落夜眼眶里一下子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比石头还重的泪珠打在赵根手背上,那被草缘锯齿割伤的手背传来火烧火燎的痛。赵根的泪也下来了,牙齿咬住嘴唇,咬出血。周落夜的头往后仰,想摆脱赵根的手。赵根把周落夜搂入怀里,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周落夜在赵根手臂里剧烈颤抖。
李桂芝光着身子,乳房松松软软地垂下来,像一个口袋,在哭,泪水涟涟。
秃头男人也光着身子,坐在李桂芝后面,腰间突出一圈赘肉,说,你与他离婚吧,我带你回上海。
李桂芝在摇头,拼命地摇头,乐天,我已对不起他了,我不能再捅他一刀了。
秃头男人说,桂芝,这不是对得起或者对不起的问题。
李桂芝猛地站起身,白白的身子被草木映得发绿。李桂芝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去擦脸上的泪,乐天,你别说了,我还有孩子。
秃头男人说,我见过他,我也喜欢他,我会当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与落夜很处得来,或许这是老天爷的誊顾。
李桂芝的身子僵住了,低低地叫,乐天,我们不能一错再错。
秃头男人也站起身,开始穿衣,桂芝,你给我一句实话,那孩子是不是我的?我怎么听人说他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的眉眼与我年轻时候很像啊。
李桂芝撸掉鼻涕,回转身,怔怔地看着秃头男人,牙齿在打战,眼神里有惊惧,好像有一把刀子捅入了心脏,终于静默,神情里有了一丝庄严。
李桂芝一字一字地说道,不是你的。你别妄想。
秃头男人的神色黯然了,伸手欲抱李桂芝,桂芝,跟我走吧。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的,我都会爱他。
李桂芝拍开秃头男人的手,眼里又涌出泪水,手指在衣襟上胡乱扣着,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与你怎么了。也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我会与他过完这一辈子的。我欠他的太多。
秃头男人叫起来,可你爱的是我。
李桂芝没再说话,跄踉着往外奔,在穿过灌木丛时,几乎被土坡绊倒。秃头男人喊了声桂芝,飞速追出。一时间,万物寂静,时间亦化作虚无,惟有两个少年惊骇的互相注视的目光。
放开我。周落夜终于摆脱赵根的手,毫不留情地把赵根往外一推。
赵根滚落一边。周落夜挣扎着爬起身,双膝跪倒,恸哭出声。一边哭,一边骂。也不知道周落夜从哪里学来这么多恶毒的词语,有的是赵根听得懂的,有的是听不大懂的,它们从周落夜嘴里跳出来,撕扯着赵根脑子里的神经。
赵根心里已是百万丈高的浪,这浪里还包裹着大木、泥沙、土石、死去的鱼的尸体。骨头碎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玩。赵根在心里对自己说。额头出了血,血是微甜的。赵根用手指头蘸了一点血,放入嘴里,用舌尖分辨它的味道。周落夜的脊背弓出一个断了的弧,一颤一颤,手臂支撑在草地上,手指抓入泥土中。巨大的悲伤滔天而来,把她细瘦的腰往下压。天空在她脊背上,好像一盏绿茵茵的微弱的火。
赵根对自己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是在做梦。
赵根闭上眼,等他再次睁开时,周落夜已经不见了踪迹。

赵根的鼻涕流出来,心一寒,飞快地爬起身,喊,落夜。
树木把他的声音撕成千万根细细的飘带。山川丘陵以及远方的火车在他心中齐齐发出轰鸣。赵根登上山坡,双掌合在嘴边,对着四面八方大声地喊。太阳在山的肩头,随着围拢过来淡褐色的微绛色的云片,一飘一坠。那山岗终究是承受不住那鲜红的光,在悄无声息地熔化,颜色一点点暗下去。灰暗色的火车从已经被收割了的甘蔗田中央驶过。远远近近的房子,远远近近的人是这般不真实,不可信。夕阳下,焕发出一种腥红色的光的城市被暮色一点点吹薄。也就是一眨眼,那云已生出无数,是一大团墨水,不住地起伏,越来越多,在天地间拉出一层灰幔。黑,锅底一般的黑,突然倒扣,锅灰簌簌落下。那太阳好像是鸡蛋黄,被某种东西一口吞入嘴里。
赵根迅速地跑,跑下一个丘陵,跑上一个山坡。落夜不见了。落夜上哪了呢?或者说,下午的一切,包括栗老师的死,都是自己的一个梦?
赵根觉得喘不过气来。那灰色的幔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那明亮的闪光好像是落夜的眼神。风横扫,铁轨两边的房子似乎在摇摆。天地间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这咆哮是如此兴奋。一道道长长宽宽Z字形的闪电彻底撕裂了天穹。碎片跌下。豆大的,比冰雹还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赵根脸上。下雨了。暴雨如注。天地为之倾覆。万千火蛇于天地间奔走,发出尖利的呼啸,将整个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
赵根在雨中奔走。雨水泼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赵根对自己说,这雨下疯了。

雨像一匹匹白色的马。风骑在马背上。马咆哮疾走。还好,这是夏日的暴雨,再怎么肆虐,也只是几分几秒钟的事。十几分钟后,雷声小了,那马的身形在空气淡淡隐去。雨虽在下,也下得密,已少了那份戾气。万物渐渐显出明亮纯净的光泽。那草绿得简直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赵根吁出一口长气,心情慢慢镇定。也许周落夜早已回了家。
赵根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深一脚浅一脚。到家门口时,赵根看见父亲披着蓑戴着笠在屋顶忙活。赵国雄的身子比天空还要高。赵根喊了声爸,打了一个喷嚏。赵国雄回身,点点头,又继续忙活。徐守义的女儿徐明玉从屋里探出头,神态颇为亲呢地喊,赵根,你被雨淋湿成这样了,快回去换衣服。等会,过来。我找你有点事。
赵根愣了下,应了声。
李桂芝弯着腰在屋内忙忙碌碌。雨沿着屋檀房梁滴下,滴在满屋大大小小的水桶与脸盆里,发出玉石相互敲击的清脆声。厨房灶台上还搁着一碗鸡蛋。大约有七八个。赵根咳嗽一声。李桂芝起身瞟了赵根一眼,你死去哪了?还不快换衣服。对了,等会你记得去隔壁徐守义一趟。
赵根没看出妈妈与往日有什么不同。也许自己真的是在做梦。这梦未免也太吓人了一点。赵根说,妈,她找我有什么事?
李桂芝说,还不是因为她妹妹徐明金。明年,徐明金也要参加升初中的考试。这不,想请你辅导一下。
赵根哦了声,任由鼻涕流到唇上。
赵根这还是被雨淋湿了第一次没挨妈妈的打。赵根回了房,站在五斗橱前,除去身上的湿衣服。橱前有一小块镜子。镜子里是一个眼睛里有幽幽火焰的少年。赵根想起秃头男人身上那一堆堆臃肿的肉。这么难看的男人咋生得出周落夜这样好看的女儿呢?真奇怪。赵根反复地想,看了看窗外。窗外的雨一滴追赶着一滴,扯出一根白白细细的线。篱笆下仿佛蹲着一个哀哀哭泣的女孩儿。赵根眨眨眼,女孩儿不见了。那是一个白色的并不存在的幻影。


国庆节到了。街上都是人。无法理解哪来这么多人。也没法想像这几条拥挤的街道可以装得下这么多的人。人消失在人群里。互相挤压。人成了怪物。方的圆的扁的长的宽的三角形的圆锥状的……被搅拌在一块。私人商铺的店主们把货物搬到了路边,在人流里大声吆喝。一个摆摊卖袜子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喇叭,肢体节奏强烈,每隔几秒钟,全身开始颤动,灰暗的脸被汗水浸透了。这无疑是他的节日。惟有在此日,市里的城管队员才不会掀翻他的钢丝床。穿白色礼服的少年军乐队敲着鼓排出方阵绕市主要街道走来走去,走到大门口插有数十根彩旗的市政府门口,军乐声更是激烈。推销福利彩票的小车缓缓开来。喇叭声震耳欲聋。人人欢呼呐喊,随意吐痰。各种各样声音汇成一个个巨大的浪头。
往日冷清的百货商场人山人海。多半是一些污秽的脸庞。他们来自附近的县城与乡镇,穿着剪裁拙劣颜色鲜艳的衣裳,在宽大的木柜台前挤来挤去,对着大屏幕的彩电、全自动洗衣机,指指点点,并不时兴奋地拍出一叠钞票。也惟有此日,他们才如此骄傲。但当他们不小心碰到一个画着浓妆穿着短裙的少女的胳膊,那把黑发染黄的少女尖着嗓子骂乡巴佬瞎了眼的时候,他们脸上又迅速堆起昔日谦卑的笑容。
空气中充斥着呛鼻的味道。孩子们拿着廉价玩具冲锋枪对着人群射击。光膀子的少年叼着烟斜靠在门口的梧桐树前看着在服装专卖店里买衣服的女人若有所思。几个头上抹发腊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南方男人,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疲惫、厌恶与无奈。在路与路的中间,违章搭建的简陋小店挣扎着从墙体间挤出。店后的巷子愈发显得阴凉。偶尔能看见几个坐在小椅子上漠然地望着来往人群的老人。苍蝇落在他们身上。穿棉睡衣光脚趿着拖鞋的妇女走到巷口看了看,又缩回身。

在市人民广场,一年一度的公审大会如期举行。数十名犯人被肩挎钢枪的战士反剪双手站成两排。人们包围着他们。犯人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着罪名与姓名,姓名上划着黑叉。有的犯人挺胸,有的犯人垂头,有的犯人若没有战士拎着,只怕会马上瘫如烂泥。主要是青壮,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头。还有几个女人。女人不剃光头。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女人比较冤枉,是粮站的会计,领导一向把她当支票使用,后来查帐,出现十几万亏空,没人负责,就只好毙掉她。那面目和善鬓发稀疏的老头儿居然是强奸犯。老头儿在一家工厂守门,老拿花花绿绿的糖果骗小女孩子。朝向广场的窗户大部分是开着,探出一个个脑袋。为了能看见犯人的样子,一些少年爬上电线杆。
警察在维持秩序。人们在交换意见。一些人义愤填膺,一些人唏嘘不已。一些人说那漂亮女人咋这样老实?太冤枉了。太浪费资源了。一些人说那老头也真是爽死了。一些人说这群傻瓜既然横竖是死咋不去干掉几个贪官污吏咱们老百姓也好替他烧起一柱香。一些人说,知道不?毙了他们后,那拿手术刀的医生都要忙活一阵了。一些人感叹这些死有余辜的人渣总算可以为人民做点贡献。
栗老师也在这些犯人里。因为剃了光头,赵根差点认不出。栗老师的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鼻涕邋遢,一点也没有朝学生扔粉笔头的劲头了。赵根仔细地看栗老师的脸。栗老师直着眉,眼睛直勾勾,眼里有血丝。表情从他脸上溜走了。只剩下与石灰一样僵硬的白。

赵根看见了于志强。于志强与詹贵、杨凡坐在广场东边高高的石阶上,手里都挟着烟。他们抽烟的样子真古怪。詹贵还用手抠鼻子。指甲一弹,一块块鼻屎飞向马路。詹贵与于志强都上了市一中,但没与赵根同班。詹贵是凭本事考上的。于志强是高价生,是那种向学校交一万五千块钱就可以进来的学生。于志强的大姨夫是市一中的教导主任。于志强考得再差,也能够进来。杨凡上了市三中。那是一个糟透了的学校。那里的男生整日打街机,那里的女生每天忙着谈恋爱。一年没几个人能考上大学。杨凡手中拿着一盒图钉,隔一会儿,便抓起一把图钉朝人群扔去,嘴里怪笑不停。赵根低头看看脚,脚下没有图钉。杨凡胆子真大,这样肆无忌惮,也不怕被人追着打。赵根避开他们,拐进菜市场边上的一条巷子。巷子里污迹斑斑,随处可见菜叶、垃圾甚至粪便,污水四溢。赵根小心地走着。
赵根在初一一班。周落夜在三班,与詹贵同班。于志强在六班。
赵根遇见过几次周落夜,周落夜仿佛没看见他,头发盖着脸庞,贴住墙壁,勾着头走过去,好像从不认识赵根,好像整个世界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周落夜瘦了,尖尖的下颌更加尖了。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身影。
赵根心里异常难受。他很想问问周落夜那天下午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是不是他看花了眼?还有,后来她上哪了?赵根知道自己不可能鼓得起这种勇气。

一大片盖着鱼鳞瓦的老房子,在巷子里密密麻麻挤成一撮,很窄,两个胖一点的人相遇,其中一个得敛声屏气收起肚皮侧过身去。外面那么大的阳光沉不进巷子,浮在上空,恍若一个巨大的泛着白色泡沫的梦。几幢二层楼的单门独院人家的砖墙上爬着枝藤千枝百绕的爬山虎,绿意森然,映得眼鼻发绿。
赵根在巷子里跳着走,从一块石头跳往另一块石头。一切都静悄悄。是的,静悄悄。那些刺耳的声响被在古老的巷子缓慢沉淀下来的时间所拒绝。巷子长长短短宽宽窄窄曲曲直直,也纵,也横,互相交错,似那密密的蛛网葡伏吮吸着大地最深处的甘液。这里的每块砖每片瓦每一扇乌黑的木门都藏着已经被世人遗忘了的故事。几十年前,这里是“花巷”,抹着眉毛抹着胭脂的女人们午时才慵懒地下了床,往那一块块麻石结起的下水沟里泼掉洗脸水,然后往门楣上挂起红灯笼,站在木门口嗑着葵花籽儿,随意地闲扯攀谈。间或去隔壁卖煎饼的摊位上,买来一块烤得焦黄的饼,捧在手上小心地吹,细细地咬着,眉宇间有淡淡的笑。若再往前溯上一百年,这里是一位姓王的大家族的栖居地。那是位曾位于三公的朝廷宰相,立德立功立言,至今仍然能在这个城市的各处见到他的笔墨与画像,三绺长须,面目威严。他写下的绝妙好辞让一代代的人们反复传诵。
赵根低头钻过一个青砖砌就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这里就是那王氏家族的祠堂。堂前有两株龙柏,皆水桶般粗细,针叶密密地生,并以某种姿势朝一个方向扭曲。树干斜斜向上,撑住那一片蔚蓝的天。祠堂已经废旧,依稀能看见昔日堂屋、东西厢舍、正殿的痕迹。祠堂门口的青石阶上铺着碎石、枯草以及小孩子的粪便。这是王氏族人祭祀祖先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点燃香火,在诸多牌位前跪下,虔诚地奉上酒肴,祈求祖先的保佑。因为这种共同的祭祀,活着的人便与死去的人在心灵上得到沟通,也因为此互相亲近认同。他们在这里宣读宗规祖训,执行族规家法。这些族约宗规的内容遍布于生活的方方面面,要忠君、要孝亲、要祭祖、要禁赌、要禁邪、要节俭、要和睦宗族、要合乎礼教,不得奸淫诲盗,不得杀人放火。若有触犯者,或罚银或拷打或处死。这些内容还被刻石立碑于祠堂内。
石碑今日已难寻踪迹。赵根沿着树攀上祠堂草色青青的门楼,绕着墙垣走上屋顶。能看见祠堂内部穿斗式木构架、木石混合的檐柱,以及八字墙上细腻的砖雕。上面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几年前的一场大火让在这里栖居的人们四散而去。他们多半不姓王。岁月早已让王氏族人悄然泯矣。
风吹雨打,斜阳草树,寻常巷陌。赵根在翘起来的屋檐上躺下身。檐角在飞。一只鸟在不远处的屋脊上对着天空叫。天空真美,气息氤氲。惟有苍穹永不改其容颜。赵根的身心慢慢松弛,万丈喧嚣皆已化作虚无。赵根闭上眼,缓缓睡去。无常本是常;无相即是相。时间从他身下微微流过。
赵根是被声音惊醒的。几个熟悉的声音。是于志强。于志强说,交个朋友吧。
赵根侧过身,歪过头,心突地跳起来,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在祠堂的门口,于志强站一只手撑在龙柏树上,另一只手拿着烟。杨凡与詹贵各站在一边,呈品字形包围着穿白色连衣裙的周落夜。周落夜靠着树干,在喊,让开。
于志强嘿嘿地笑,在树上摁灭烟头,双手按在树上,把一口烟雾喷在周落夜的脸上。周落夜厌恶地扭过头。于志强说,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姓周吧?我们小学就是同学。不记得了?青山路小学。现在我们又都在市一中。这么有缘份。你说是不?
周落夜在于志强胸口搡了一把,你再不让,我喊人了。
于志强说,你喊啊。是喊你那个姓赵的情哥哥吧?老子迟早会揍他一顿,把他打成……于志强哽住了,去看詹贵。詹贵补充,打成外星人。
于志强笑了,对,就是外星人,《科学探索》里的外星人,眼睛比脸大,嘴巴比拳头大。
周落夜攥紧拳头,身子发抖,大喊,让开。
于志强瞟一眼詹贵说,我偏不让。你能拿我怎么着?
周落夜说,我喊流氓了。
于志强说,你喊啊。
周落夜张口大叫,流氓。
于志强乐了,说,詹贵,她骂俺是流氓呢。流氓应该是什么样的?
詹贵双唇撮尖,嘴凑至于志强耳边嘀咕。于强大乐,在詹贵肩膀上捶了一拳,转过脸,上上下下地看周落夜,喂,我说小妞,要不,你亲我一下,我放你走。
于志强噘嘴。周落夜抡起巴掌。于志强大怒,破鞋。伸手去拽周落夜的头发。周落夜猫腰低头钻出于志强的胳膊。詹贵冷不丁伸出一条腿。周落夜身子前仆。于志强抓住周落夜后衣领。连衣裙“嗤”的轻响,被撕成两半。周落夜身上一半。于志强手上一半。周落夜身上那一半垂落在地,大块的肌肤以及那白色的平角内裤暴露无遗。周落夜的额头重重地撞在石阶上,渗出血,哇一下,眼泪涌出,身子迅速蜷缩,手去抓破烂的裙子,试图掩住胸口。
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于志强、詹贵愣了。杨凡大叫一声,快跑。撒丫子飞奔。詹贵随即跟上。于志强变了脸色,两腿战战,扔掉手中的破裙,扭身也匆匆奔去。
赵根啊地叫出声,身子失去平衡,手往檐角一扳。瓦片碎了几块。
周落夜的哭声撕心裂肺。泪水弄皱了她的脸。

赵根手里捏出汗,心弦绷紧,胸膛里有十只猫爪在抓,想下去,拿不定主意。自己并不受周落夜欢迎。这时候下去,恐怕更不合适,眼见周落夜缩成一小团白色的身子,脖颈发硬,抬眼望望,四周并无晾晒衣物的人家,想了半天,屈身褪去外衣长裤,拣了块瓦片裹住,朝周落夜扔去。周落夜抬头,颤声喊了句谁?
赵根马上哈下腰。周落夜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指尖在触及衣物时又飞快地缩回手,继续喊,谁在那?赵根没吭声。天空明亮澄净,阳光落在脸上。周落夜咬住嘴唇,慢慢地拿起衣服,终于飞快地套上身,又把碎了的裙子捡起来,在手中揉成一团,站起来,喊,谁躲在那?赵根屏住气息,身子尽可能伏低,不敢动弹。碎了的瓦片下有一枚铜钱,上面有泥土、锈迹。赵根抓起它,用掌心拭去污垢,上面有四个字,大唐镇库。一只黑色的猫跳过前面房屋的脊,在屋脊最顶端伸了一个长长的杂耍似的懒腰。能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瓦片一张张叠着,前一张瓦叠着上一张瓦又被后一张瓦覆盖。它们互相拥挤,挤成了一片黑色的河流。被阳光晒热的瓦片烙得脊背发麻。赵根小心翼翼翻转身,让胁骨舒缓因为压迫带来的不适,朝檐下望。周落夜已经不在了。
赵根吁出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愣了。血液在头顶凝结了。
穿着男装的周落夜站在门楼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短裤的赵根手足失措,结巴了,我,我,我……我在这里睡觉来着。
周落夜哆嗦着,甩掉手中的裙,解开扣,就想脱掉衣服,脚下歪倒,人从门楼上摔下。这一下摔得可不轻,闷哼一声,就爬不起来。
赵根大惊失色,叫道,落夜。团身溜下屋檐,蹿过墙垣,跳下门楼,伸手想扶。周落夜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啪一下推开他的手,尖声叫道,别碰我。赵根讪讪缩手。周落夜呻吟着,抓住门边的石坊抖抖索索搀起身子,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赵根小声说,你的头在流血。
周落夜瞪了他一眼。
赵根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周落夜眼眶红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滚开点。
周落夜嘤嘤地哭,拖着腿一瘸一拐往门楼处走去。淡淡阳光穿过屋脊、构柱、檐柱,在青石砖间撒下点点斑绿。那寸许长的草在周落夜脚下。周落夜的影子长长地拖下,也拖在赵根身上。赵根打了个寒颤。天并不冷。心里冷。
赵根把手中的大唐镇库放在嘴里嚼。一股生冷的铁锈味进入口腔进入舌底进入喉咙进入肝脏进入四肢百骸。骨头好像变成了黄连,又涩又苦。巷子口传来脚步声,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眼睛、鼻子、嘴古怪地蹩成一团,双手束在袖子里,嘴里小声哼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男人头左摇右摆,曲调却难听得紧。男人的背影与周落夜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赵根呆呆地望着,弯腰摸起周落夜扔在地上的碎裙,捧在胸口,眼里慢慢地滚下一颗泪。

赵根咽下口里的沙与土,回了家。
李桂芝见穿着短裤回家的赵根,眼里溅出火,你去哪玩了?
赵根没解释。说谎是困难的,不说谎也是困难的。
李桂芝伤心地落下泪,你是不是去河里玩水,被水冲走了衣服?你知不知道一件衣服要多少钱?你爸你妈挣几个钱有多么难?
李桂芝的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赵根默默地跪下,直挺挺地跪,任母亲的巴掌把自己的脸打肿。暴怒的李桂芝终于把碗摔在赵根头上。
李桂芝说,你哑巴了?
赵根听见心里有风驰电掣的喊叫,却听不清这喊声的内容。会与周落夜有关吗?赵根摸了一下头,把沾了血的指头放入嘴里。血是甜的。赵根对自己说。
赵根并不认为妈妈的惩罚错了。衣服是要花钱买的。头上的伤口迟早会愈合的。

这天晚上,赵国雄用棉花、碘酒为赵根清洗了伤口。赵国雄的手始终在发颤。赵国雄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目光凄凉。父亲又喝了那种用酒精勾兑的酒。月光飘入屋内,在地上静静燃烧。赵根嗅到从父亲体内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精味。赵根的鼻子发了酸,躺在床上,看着逐渐在黑暗沉下来的天花板,脑袋里一片空白。那是比头上药棉还要轻的白。当父亲掩上房门出去后,赵根睁大眼,慢慢地抓起床头一套父亲年轻时穿过的衣服。那是父亲搁下的。赵根把脸埋入衣物里轻声抽泣。赵根说,对不起。爸爸。
这天晚上真黑啊。
几天后,赵根的衣物出现在后窗台上,整整齐齐叠着,已经被洗干净了。
李桂芝诧异了,怎么回事?
赵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能说什么呢?隔了几日,赵根在一个石头遮蔽的洞里,取出秃头男人送的笔记本与钢笔,把它们送回周落夜家的后窗台。



铁路很长,永远走不完。它是一个圆,穿过了平原、沙漠、戈壁、丘陵、高山、大海,还有天空,最后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赵根背着书包,在铁轨上走,脚尖脚跟脚尖,努力保持平衡,没走十步,身体重心失去。赵根跳下铁轨,踩着黑色的枕木向前走。太阳在脖子上,像一块块粘粘的狗皮膏药。铁轨两边的房子东倒西歪,在树的影子里晃动。
火车开过来,突突突;开过去,突突突,偶尔停歇下来喘出粗气,把一些人带走,把一些人留下。它们是一个个梦,在大地上飘动,给了生活着的人们一个能引起他们无数遐想的词语:远方。但远方又在哪里?在那片已经被收割的甘庶田的尽头吗?而在世界的尽头,远方又在哪里?
远方有北京的天安门,远方有上海的黄浦江,远方有刘德华张学友。赵根痴痴地看着,把这个词语放在嘴里再三咀嚼。站台上,无所事事的孩子们聚集在一处,大声欢笑,猜测着下一班火车经过的时刻和目的地,借此打发时间,也借此赢得对方手中的一张洋纸片或几枚硬币。路上偶尔飘来几张疲倦的死寂的脸庞,与甲壳虫一样的脸庞,只不过色彩是灰色的或腊黄色的。他们的明天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区别。日子周而复始。
远方除了遥远还有什么?也许,它还有一个梦。梦装在火车上,被生活推动,又在生活之外建立起一个虚拟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改变着人们的内心空间。只是,什么才是内心?它从哪里来,又要往哪去?这满世界的人,这么多的想法,真是奇怪。
赵根从裤兜里掏出大唐镇库,蹲下身,把它放在铁轨上。铁轨冰冷坚硬,像冬天里的冰碴。可惜没法把它握在手里。但当车轮驶过的一瞬,它会滚烫,会冒出点点火花,会把这枚已经在世上流传了几百上千年的铜钱改变模样。
冷与坚硬,都是把内心与世界联系起来的一种描述。它并非是单纯地描述内心,也并非单纯地描述那个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世界。
就像刀与刀锋。就是这样。

火车来了,是一颗黑色的子弹。轰隆隆的声响与时间有着奇异微妙的联系。被铁轨反复打磨得铮亮的车轮铿铿铿地吐出内心闪亮的火花。
火车来了。火车在大叫。火车在一点点跑,撵过一寸寸铁轨,辗过一寸寸土地。路两边散落的叶子被卷起,有的越飘越高,飘上了车厢。黑色的枕木是黑色的楼梯。黑色的火车装满黑色的煤炭。那些在一起打赌的孩子们发出尖锐的喊叫。有人赢了,有人输了。也可能大家都没有赢没有输。这是一辆无法得知其目的地与发车时刻的货车。火车横冲直撞,在天地之间撞出一个个看不见的洞。
当大地陷入一阵阵不可抑止的颤粟,火车像山峰坍塌下来时,赵根跳下铁轨,任那团白色的水蒸气将自己紧紧包裹。火车远去了,仿佛从未出现。时间消失在洞里。隐藏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各种机器开始缓缓发动。在铁路两边跳动的电话线和铁轨不断分叉与合拢。赵根弯腰捡起大唐镇库。现在,它与纸片一样薄,边缘锋利,能把手割出血。
赵根把手中的铜钱朝山坡上的树扔去,手臂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当食指快指向树干时,铜钱自掌心旋转飞出,“啵”的一声,牢牢地嵌在树干上。这是一株年头不久的杨树。赵根拔出铜钱。树的伤口淌出青色的汁液。

妈妈,为什么会这样?
赵根在心底不停地问。这是一个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嘴的疑问。
热气升腾,天地类似蒸笼。世上万物在此间沉浮,更无一人一物都逃出笼外。赵根来到学校。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幸好校园里的树木不少,大大小小的树荫如同一泓泓阴凉的水。正是午后,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赵根没进教室,挑了个树荫坐下,双手抱膝。树下有蚂蚁奔走。各种各样的蚂蚁。黑的、黄的、黑的。黄的看起来最是瘦弱,但最勤快,忙忙碌碌,虽然不知道在忙什么,彼此之间也很友好,互相碰碰头,摆摆须。红的,也不赖,爬满一只死去的昆虫。昆虫太大,它们没法搬走,所以干脆齐心协力掏空它,一点点撕碎,背在肩膀上,往洞穴里运。黑的个头要大一点,到处乱走,见到黄蚂蚁、黑蚂蚁,便上前摆出凶恶的姿态。
周落夜家里有一本书,上面讲了许多关于蚂蚁的知识。蚂蚁虽然不起眼,但把所有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在有组织的桀骜不驯方面远远超过人类。如果蚂蚁掌握了核武器,它们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毁灭世界。如果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剩下的生物势必恢复生机并繁荣兴旺……如果所有的蚂蚁都消失了,其影响正好相反,而且后果将是灾难性的。那真是一本有趣的充满了自然和智力奇观的书。
赵根啧啧嘴,折下一根草去拨蚂蚁。也许它们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
赵根看见了于志强,于志强叉着腿站在他面前。詹贵在他旁边舔冰棍。是香蕉冰棍。詹贵咂吧咂吧地舔,肩膀上挎着书包。

赵根转过脸。操场那边有一颗很老的槐树,树干笔直,树冠又大又圆。树下坐了几个人。树下没有蚂蚁。不知道是为什么。赵根听人说这是一棵神树。说从前这学校还是县衙的时候,一个年轻的青天大老爷栽下了这棵树,并许愿要秉公执法。后来,出了一场官司,与王氏族人有关。王氏族人动用关系,惊动朝廷,要把那老爷调走。老爷觉得自己未能为民伸冤,便吊死在树上。那一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老爷成了树神,并开始保佑老百姓。那时,学校四面都是田,老百姓在田里耕作辛苦后,便来到树下歇息。蚂蚁便成群结队地爬到人们身上。人们向老爷许愿,说,我们不指望老爷能让整个世界干净,惟愿在此树下能拥有一点不被蚂蚁叮咬的清凉。老爷便答应了人们的要求。从此,树下再也找不到一只蚂蚁。
赵根起身朝槐树走去。
于志强拦住他,眼里有挑衅的光,伸手去按赵根的头,说,赵根同学。
赵根没吭声,身子僵硬。詹贵吱吱歪歪地笑,似乎听到一件极可笑的事,嘴角抖动,拖长声调说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赵根同学在这里指点蚂蚁啊。
赵根绕过于志强的手臂。于志强一把揽住他的肩,歪着头,说,赵根同学,现在咱们都不是小孩子,最是同学少年时。于志强咳嗽了一声,瞟了眼詹贵,很为自己嘴巴冒出的这句话得意,咱们都是从青山路小学出来的。以后,你有事,我罩你。谁敢欺负你,报我的名字。
于志强在赵根背上用力地拍。赵根恍惚。于志强今天吃啥药了?没多想什么,轻轻点头,嘴里应声。
詹贵一边接话,赵根,你过去的那个情妹妹,叫周落夜的,也是青山路小学过来的,昨天我摸了她的手,真是又嫩又滑。赵根,你给我说说,你有没有摸过她的奶子?嘻嘻,我和志强都见过。有这么大。詹贵扔掉冰棍,双手比划出一个圆圈,看了看,嫌不够大,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有这么大呢。
赵根面无表情。詹贵伸手揽住赵根的肩头,继续说道,昨天我们上体育课跑步,我故意跌倒在她身上。你猜她怎么着?嘻嘻,她故意把奶子朝我身上蹭。别提多骚了。真是不要太骚了。
赵根甩开他的手,你放屁。
于志强乐了,怎么着?就允许她把奶子蹭你,不允许她蹭詹贵吗?咱们都是青山路小学出来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妞一起上。
赵根脸部肌肉抽搐,不再说话,拿开于志强揽在肩头上的手,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
于志强发出疯狂的笑声,詹贵哈哈大笑。赵根不敢回头,眼见路边的学生一个个拿诧异的眼神看自己,表情古怪得紧,心里莫明其妙,快步来到槐树下。槐树下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看了看赵根,乐了,一个往后打跌,一个揉肚子,一个扯起嗓子喊妈。一个女生顿时胀红脸,低低啐了声,流氓。几个小女生也纷纷别过脸,强自忍住嗤嗤响的笑意。赵根原地转身,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笑声愈发大。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朝自己的后背指了指。赵根恍然,扔下书包,脱掉外衣。血轰一声,在脑袋里炸开。外衣上有一张有铅笔漫画。被大头针别在后衣领上。是一只狗,一个女人。狗的生殖器画得极是夸张。旁边还有两行字,“这是我爸。”“这是我妈。”
赵根的头发竖起来,一根一根,牙齿从嘴里突出,直打寒战,一股凉气自脚底直冲脑门。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撕碎。于志强跟过来,伸手朝赵根指指点点,笑容欢愉。赵根全身的骨头都在响,一个声音自内心最深处喷出,越来越大。赵根的手死死地摸住裤兜里那枚已经被擦亮的铜钱。
于志强朝着他挤眉弄眼,詹贵,这狗杂种好像生气了哦。真不简单。吃屎的家伙也会生气。
赵根眼前一阵阵发黑。
于志强快乐地扭起屁股,嘴里呜啦呜啦,摆出脱裤子的样子,嘿嘿笑道,詹贵,你瞧他这张嘴,张得真大啊。还真别说,他这张嘴当马桶还真好用。你见过马桶吗?我大姨家就有。都是瓷的。摸上去,比那个周落夜的奶子还要滑。
詹贵的下巴都要笑脱了。
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个低年级的女生悄悄起身走出槐树下。
赵根掏出铜钱,朝着这张可恶的脸甩出。铜钱割过于志强的脸颊。于志强呆了,伸手去摸脸。赵根扑上去,似发了疯发了癫发了狂,膝盖顶住了于志强的下腹。于志强哀嚎一声,向后跌倒。赵根随之仆倒,一口咬住于志强的耳朵。于志强高声惨叫,妈呀。
詹贵往旁边一跳,目瞪口呆。赵根的泪水不可抑止,咬牙瞪眼,多年来所受的种种欺凌,像老虎一样,在胸口发出巨大的吼声。是的,老虎。那只浑身涂了黑油漆的老虎。
于志强清醒过来,攥起拳头敲打赵根的双胁。赵根的拳头砸在于志强的鼻梁上。一股来自内心的力量让他的拳头比石头还要坚硬。于志强鼻血长流,在这暴风骤雨的击打下很快丧失了还手的力气。詹贵回过神,一脚朝赵根腰间踩下。赵根闷哼,不放手,咯吱一下,于志强的耳朵被咬下一小块。于志强眼里出了泪,手软软地松开,喊救命。赵根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轰一下。詹贵没敢再踢,看看围上来的人,缩起肩膀,藏入人堆。
赵根的泪水越流越多。暴力原来是如此迷人。身体好像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手中这一对巨大的拳头。
赵根说,我打死你。
赵根说,我打死你全家。

赵根还想打,一只大手扼住他的衣领。两个老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脸色阴沉,手与铁钩一样。女老师是赵根的班主任。女老师厉声喝道,住手!
赵根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还有血。赵根还想打,被男老师劈手拽住。围观的同学这才七手八脚把脸上开了颜料铺的于志强扶起。
于志强摇晃着身子,眼神直勾勾。
赵根一脚飞出,踢在于志强的双腿中间。于志强惨嚎,再次跌倒。这一下,那男老师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一个巴掌甩在赵根脸上,你还想吃人哪!
男老师拧住赵根的胳膊,拖住,往教学楼走。
女老师在于志强身边蹲下,急急吩咐,快,来几个同学,把他抬到医务室去。
赵根挣扎着,声竭力嘶地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啊!
赵根没看见周落夜。悲伤摧毁了他。暴力让这种摧毁更为彻底。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成了火药,都在燃烧,在爆炸。赵根眼里有疯狂的光。周落夜身子微微发抖,脸与白纸一样,看看赵根在男老师手中弯曲的身子,看看躺在地上呻吟的于志强,犹豫着跟了上去。

这是一幢老式的教学楼。古红色砖墙上爬着沾满灰尘的青藤。前门石阶被踏出凹痕。后门草地上有一副很旧的双杠,还有几株高大的广玉兰。窗子高高窄窄。楼里肃穆阴凉。还是木楼板,坑坑洼洼。脚步落在上面,发出訇然回音。木质扶手被一双双手摩得发光。墙壁上有剥落的涂料。赵根被拖上楼。正准备上课的老师围上来,询问几声,叹息几声一一散去。男老师摇头苦笑,把赵根搡入办公室,坐下,揉揉被赵根弄疼的手腕,倒杯茶,喝几口,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仍是摇头不已。
赵根的心终于回到胸膛,抹掉眼泪,靠墙挺立。心里明白,这事恐难了结。
正是仲秋时分。晴空一碧万顷。树木几乎没有落叶。天地之间尽是那头秋老虎鼻孔里喷出咻咻的热气。老虎是会咬人的。过去,赵根不信,以为心静自然凉。现在他信了。赵根咬住嘴唇,往后窗外看,身子一抖一抖。

老虎在心中走路
摇摇摆摆  凹背、磨牙、伸爪
偶尔伸出懒腰。
它发出吼声。它看见了身边的牢笼。
老虎在笼中跳跃。跳出了一个笼子又跌进了另一个笼子。
笼子是看不见的,一个比一个大。老虎在叫,往牢笼上撞。
它愤怒的吼声让世界变成光。
它要跑它要跳它要在自由的宇宙里快步行走,那里没有牢笼,只有宇宙。
它咬住把自己锁在牢笼里的钢铁,绝望地叫。它什么时候能吃掉自己的心脏?吃掉自己充满沙漠的心脏。用自己巨大的舌头?

赵根看见周落夜,周落夜骑在广玉兰的树丫上。
赵根扭过脸,热泪顿时滚滚。赵根低下头。老虎低下高傲的头。赵根对脚下短短的影子说,韩信被吕后杀掉了,被埋伏在帷幕后的刀剑剁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老虎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女老师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容颜端庄穿套装盘发髫的妇人。妇人怒气冲冲。于志强头上缠着绷带,拖着脚。
女老师把那枚沾了血的铜钱重重地抛在桌上。
男老师见妇人进屋,瞥了眼女老师,起身让座。妇人看着赵根,没出声。鼻青眼肿的于志强缩向墙角,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妇人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是于志强的大姨。赵根吁出一口气。
女老师的手指敲打桌面,说,这事情性质太严重了。打架,还动凶器。这要是插在眼睛里,这眼睛不是废掉了吗?他的爸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母亲叫李桂芝,在棉纺厂。我已通知他们。吴主任,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男老师去看妇人的脸。妇人冷哼,眼里有泪光,说道,怎么处理?开除拉倒。这样的学生长大后也是小痞子一个。
男老师皱起眉,看看立在窗外身子颤抖的赵根,又叹了口气,学生打架,这是难免的事,这事是得好好批评教育。是要对他父亲说说。
妇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姓吴的,这是我妹妹惟一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学生打架,哪有这样往死里下手的?你们学校若不开除,我到教育局上访去。
妇人与男老师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也许男老师就是于志强的姨夫,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赵根的脑子要裂开了,胸口透不过来。
男老师苦笑起来,吕校长,有脾气回家发。这里是单位。何况,开除这种事,关系学生的一辈子。得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不是我说了算。
妇人拍案起身,眉毛与嘴一起跳动,你们一中的校规上是怎么写的?打架斗殴一律开除。
屋门一时死寂。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与老虎身上的花纹一样。
赵根闭上眼,喉咙哽咽。
太阳一点点掉下去。老虎屏住了声息。天地间渗出些微的凉意。广玉兰上已经不见了周落夜。门开了,是李桂芝,神色仓皇,身子滑进一小点,手攥紧衣襻,手指骨节发白。身上是那件灰色洗得发白的厂服。李桂芝僵硬的脸上掬着笑,语气谦卑,老师好。
李桂芝看见了屋角的赵根,发了几秒钟的怔,走过去,突然歇斯底里抓住赵根的头,往墙壁上撞,讨债鬼,你咋不去死哩?你死了,我就好闭眼睛了。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打架?
李桂芝红了眼圈,把赵根就撞成拨浪鼓。
男老师吓一跳,赶紧扯开李桂芝,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妇人抬起眼皮,说,别来这套。我见多了。我是于志强的大姨。你是这位同学的母亲吧?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教孩子的?
妇人朝桌上的铜钱一指,又朝于志强的脸一指,你懂不懂?这是执械行凶!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可以送去少管所劳教三年。
李桂芝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抹掉眼泪,勉强陪起笑容,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带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不会有下次了。
妇人的神色不无厌恶,说,你还想着有下次啊?以后我家小强若有什么不太平,我找你要人。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是吃米田共吃大的?
李桂芝的肩膀剧烈颤动,良久,平静下来,腰深深地弯下去,几乎与身体呈九十度直角。妇人跳向一边,眉宇间的厌恶之色更是浓重,对不起。别来这套。我受不起。我告诉你。我也不要你赔医药费。你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吧。你这孩子,一中教不了。
男老师的喉结滚动,没说话。李桂芝嘴皮嚅动,转身抓住赵根,想摁倒赵根。赵根眼泪奔涌,喊了声妈,脖子硬挺。李桂芝急怒攻心,巴掌打在赵根脸上,一捋泪花,转身扑通跪倒,一个头磕落。木质楼梯发出轰然回响。男老师叹口气,去扶李桂芝,唉,这位家长,有话慢慢说,别急。孩子的事,再大也是这么回事。
妇人愈发怒,姓吴的,你他妈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啊?
门开了。是一个清脆的女声。是周落夜。
周落夜看着妇人,夷然不惧,老师,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
女老师皱眉,你是哪个班的?你知道什么?
我是三班的。我叫周落夜。老师,你看这个。于志强把这个贴在赵根后背上。很多同学都看见了。
那张被撕碎了的漫画已被周落夜用胶水粘妥,虽然铅笔字迹有点模糊,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画了什么,写了什么。李桂芝的身体似被子弹击中。女老师闭上眼。男老师长长一叹。妇人吸口气,问于志强,这是你干的?
于志强慌乱摇头,不是我画的。
妇人目光闪动,听见没?我家小强怎会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我说,小同学,年纪小小不要血口喷人。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这帐你们看怎么算?
周落夜瞪起眼,阿姨,是不是他画的,大家都有眼睛。您可以去调查。还有,公安局不是吃闲饭的,可以鉴定笔迹。要说算帐,我告诉您。您家有教养的小强还扒过我的衣服,前些天,与三班的詹贵一起。把我裙子都撕掉了。还是赵根救了我。这笔帐又怎么算?这是流氓罪。要被枪毙的。
于志强叫起来,你放屁。我没有。
周落夜冷笑,你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跑?
于志强说,我没跑。
周落夜不屑地转过脸,是啊。你没跑。要不是赵根救我,你还想掐死我吧。
于志强眼都白了,我根本没掐你。你胡说。
于志强的话顿住了,手舞足蹈,颓然坐倒。要说牙尖嘴利,十个于志强也非周落夜的对手。周落夜冷笑一声,朝屋内几个大人一鞠躬,老师,我走了。
周落夜自始至终没看赵根与李桂芝一眼。
几只黑鸟自天空里落下,在后窗广玉兰碧绿的枝丫上敛起翅膀,左右看看,啾然而鸣。


铁路很长,永远走不完。它是一个圆,穿过了平原、沙漠、戈壁、丘陵、高山、大海,还有天空,最后又回到了开始的地方。
赵根背着书包,在铁轨上走,脚尖脚跟脚尖,努力保持平衡,没走十步,身体重心失去。赵根跳下铁轨,踩着黑色的枕木向前走。太阳在脖子上,像一块块粘粘的狗皮膏药。铁轨两边的房子东倒西歪,在树的影子里晃动。
火车开过来,突突突;开过去,突突突,偶尔停歇下来喘出粗气,把一些人带走,把一些人留下。它们是一个个梦,在大地上飘动,给了生活着的人们一个能引起他们无数遐想的词语:远方。但远方又在哪里?在那片已经被收割的甘庶田的尽头吗?而在世界的尽头,远方又在哪里?
远方有北京的天安门,远方有上海的黄浦江,远方有刘德华张学友。赵根痴痴地看着,把这个词语放在嘴里再三咀嚼。站台上,无所事事的孩子们聚集在一处,大声欢笑,猜测着下一班火车经过的时刻和目的地,借此打发时间,也借此赢得对方手中的一张洋纸片或几枚硬币。路上偶尔飘来几张疲倦的死寂的脸庞,与甲壳虫一样的脸庞,只不过色彩是灰色的或腊黄色的。他们的明天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区别。日子周而复始。
远方除了遥远还有什么?也许,它还有一个梦。梦装在火车上,被生活推动,又在生活之外建立起一个虚拟的空间。这个空间也改变着人们的内心空间。只是,什么才是内心?它从哪里来,又要往哪去?这满世界的人,这么多的想法,真是奇怪。
赵根从裤兜里掏出大唐镇库,蹲下身,把它放在铁轨上。铁轨冰冷坚硬,像冬天里的冰碴。可惜没法把它握在手里。但当车轮驶过的一瞬,它会滚烫,会冒出点点火花,会把这枚已经在世上流传了几百上千年的铜钱改变模样。
冷与坚硬,都是把内心与世界联系起来的一种描述。它并非是单纯地描述内心,也并非单纯地描述那个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世界。
就像刀与刀锋。就是这样。

火车来了,是一颗黑色的子弹。轰隆隆的声响与时间有着奇异微妙的联系。被铁轨反复打磨得铮亮的车轮铿铿铿地吐出内心闪亮的火花。
火车来了。火车在大叫。火车在一点点跑,撵过一寸寸铁轨,辗过一寸寸土地。路两边散落的叶子被卷起,有的越飘越高,飘上了车厢。黑色的枕木是黑色的楼梯。黑色的火车装满黑色的煤炭。那些在一起打赌的孩子们发出尖锐的喊叫。有人赢了,有人输了。也可能大家都没有赢没有输。这是一辆无法得知其目的地与发车时刻的货车。火车横冲直撞,在天地之间撞出一个个看不见的洞。
当大地陷入一阵阵不可抑止的颤粟,火车像山峰坍塌下来时,赵根跳下铁轨,任那团白色的水蒸气将自己紧紧包裹。火车远去了,仿佛从未出现。时间消失在洞里。隐藏在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各种机器开始缓缓发动。在铁路两边跳动的电话线和铁轨不断分叉与合拢。赵根弯腰捡起大唐镇库。现在,它与纸片一样薄,边缘锋利,能把手割出血。
赵根把手中的铜钱朝山坡上的树扔去,手臂从左上往右下做斜线运动,当食指快指向树干时,铜钱自掌心旋转飞出,“啵”的一声,牢牢地嵌在树干上。这是一株年头不久的杨树。赵根拔出铜钱。树的伤口淌出青色的汁液。

妈妈,为什么会这样?
赵根在心底不停地问。这是一个他永远也不会说出嘴的疑问。
热气升腾,天地类似蒸笼。世上万物在此间沉浮,更无一人一物都逃出笼外。赵根来到学校。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幸好校园里的树木不少,大大小小的树荫如同一泓泓阴凉的水。正是午后,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赵根没进教室,挑了个树荫坐下,双手抱膝。树下有蚂蚁奔走。各种各样的蚂蚁。黑的、黄的、黑的。黄的看起来最是瘦弱,但最勤快,忙忙碌碌,虽然不知道在忙什么,彼此之间也很友好,互相碰碰头,摆摆须。红的,也不赖,爬满一只死去的昆虫。昆虫太大,它们没法搬走,所以干脆齐心协力掏空它,一点点撕碎,背在肩膀上,往洞穴里运。黑的个头要大一点,到处乱走,见到黄蚂蚁、黑蚂蚁,便上前摆出凶恶的姿态。
周落夜家里有一本书,上面讲了许多关于蚂蚁的知识。蚂蚁虽然不起眼,但把所有的蚂蚁加在一起,其重量大致与地球上所有人体的重量相等。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在有组织的桀骜不驯方面远远超过人类。如果蚂蚁掌握了核武器,它们可能在一个星期内毁灭世界。如果所有的人类都消失了,剩下的生物势必恢复生机并繁荣兴旺……如果所有的蚂蚁都消失了,其影响正好相反,而且后果将是灾难性的。那真是一本有趣的充满了自然和智力奇观的书。
赵根啧啧嘴,折下一根草去拨蚂蚁。也许它们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
赵根看见了于志强,于志强叉着腿站在他面前。詹贵在他旁边舔冰棍。是香蕉冰棍。詹贵咂吧咂吧地舔,肩膀上挎着书包。

赵根转过脸。操场那边有一颗很老的槐树,树干笔直,树冠又大又圆。树下坐了几个人。树下没有蚂蚁。不知道是为什么。赵根听人说这是一棵神树。说从前这学校还是县衙的时候,一个年轻的青天大老爷栽下了这棵树,并许愿要秉公执法。后来,出了一场官司,与王氏族人有关。王氏族人动用关系,惊动朝廷,要把那老爷调走。老爷觉得自己未能为民伸冤,便吊死在树上。那一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老爷成了树神,并开始保佑老百姓。那时,学校四面都是田,老百姓在田里耕作辛苦后,便来到树下歇息。蚂蚁便成群结队地爬到人们身上。人们向老爷许愿,说,我们不指望老爷能让整个世界干净,惟愿在此树下能拥有一点不被蚂蚁叮咬的清凉。老爷便答应了人们的要求。从此,树下再也找不到一只蚂蚁。
赵根起身朝槐树走去。
于志强拦住他,眼里有挑衅的光,伸手去按赵根的头,说,赵根同学。
赵根没吭声,身子僵硬。詹贵吱吱歪歪地笑,似乎听到一件极可笑的事,嘴角抖动,拖长声调说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赵根同学在这里指点蚂蚁啊。
赵根绕过于志强的手臂。于志强一把揽住他的肩,歪着头,说,赵根同学,现在咱们都不是小孩子,最是同学少年时。于志强咳嗽了一声,瞟了眼詹贵,很为自己嘴巴冒出的这句话得意,咱们都是从青山路小学出来的。以后,你有事,我罩你。谁敢欺负你,报我的名字。
于志强在赵根背上用力地拍。赵根恍惚。于志强今天吃啥药了?没多想什么,轻轻点头,嘴里应声。
詹贵一边接话,赵根,你过去的那个情妹妹,叫周落夜的,也是青山路小学过来的,昨天我摸了她的手,真是又嫩又滑。赵根,你给我说说,你有没有摸过她的奶子?嘻嘻,我和志强都见过。有这么大。詹贵扔掉冰棍,双手比划出一个圆圈,看了看,嫌不够大,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有这么大呢。
赵根面无表情。詹贵伸手揽住赵根的肩头,继续说道,昨天我们上体育课跑步,我故意跌倒在她身上。你猜她怎么着?嘻嘻,她故意把奶子朝我身上蹭。别提多骚了。真是不要太骚了。
赵根甩开他的手,你放屁。
于志强乐了,怎么着?就允许她把奶子蹭你,不允许她蹭詹贵吗?咱们都是青山路小学出来的,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妞一起上。
赵根脸部肌肉抽搐,不再说话,拿开于志强揽在肩头上的手,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
于志强发出疯狂的笑声,詹贵哈哈大笑。赵根不敢回头,眼见路边的学生一个个拿诧异的眼神看自己,表情古怪得紧,心里莫明其妙,快步来到槐树下。槐树下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看了看赵根,乐了,一个往后打跌,一个揉肚子,一个扯起嗓子喊妈。一个女生顿时胀红脸,低低啐了声,流氓。几个小女生也纷纷别过脸,强自忍住嗤嗤响的笑意。赵根原地转身,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笑声愈发大。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子,朝自己的后背指了指。赵根恍然,扔下书包,脱掉外衣。血轰一声,在脑袋里炸开。外衣上有一张有铅笔漫画。被大头针别在后衣领上。是一只狗,一个女人。狗的生殖器画得极是夸张。旁边还有两行字,“这是我爸。”“这是我妈。”
赵根的头发竖起来,一根一根,牙齿从嘴里突出,直打寒战,一股凉气自脚底直冲脑门。把这张纸揉成一团,撕碎。于志强跟过来,伸手朝赵根指指点点,笑容欢愉。赵根全身的骨头都在响,一个声音自内心最深处喷出,越来越大。赵根的手死死地摸住裤兜里那枚已经被擦亮的铜钱。
于志强朝着他挤眉弄眼,詹贵,这狗杂种好像生气了哦。真不简单。吃屎的家伙也会生气。
赵根眼前一阵阵发黑。
于志强快乐地扭起屁股,嘴里呜啦呜啦,摆出脱裤子的样子,嘿嘿笑道,詹贵,你瞧他这张嘴,张得真大啊。还真别说,他这张嘴当马桶还真好用。你见过马桶吗?我大姨家就有。都是瓷的。摸上去,比那个周落夜的奶子还要滑。
詹贵的下巴都要笑脱了。
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个低年级的女生悄悄起身走出槐树下。
赵根掏出铜钱,朝着这张可恶的脸甩出。铜钱割过于志强的脸颊。于志强呆了,伸手去摸脸。赵根扑上去,似发了疯发了癫发了狂,膝盖顶住了于志强的下腹。于志强哀嚎一声,向后跌倒。赵根随之仆倒,一口咬住于志强的耳朵。于志强高声惨叫,妈呀。
詹贵往旁边一跳,目瞪口呆。赵根的泪水不可抑止,咬牙瞪眼,多年来所受的种种欺凌,像老虎一样,在胸口发出巨大的吼声。是的,老虎。那只浑身涂了黑油漆的老虎。
于志强清醒过来,攥起拳头敲打赵根的双胁。赵根的拳头砸在于志强的鼻梁上。一股来自内心的力量让他的拳头比石头还要坚硬。于志强鼻血长流,在这暴风骤雨的击打下很快丧失了还手的力气。詹贵回过神,一脚朝赵根腰间踩下。赵根闷哼,不放手,咯吱一下,于志强的耳朵被咬下一小块。于志强眼里出了泪,手软软地松开,喊救命。赵根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轰一下。詹贵没敢再踢,看看围上来的人,缩起肩膀,藏入人堆。
赵根的泪水越流越多。暴力原来是如此迷人。身体好像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手中这一对巨大的拳头。
赵根说,我打死你。
赵根说,我打死你全家。


赵根还想打,一只大手扼住他的衣领。两个老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脸色阴沉,手与铁钩一样。女老师是赵根的班主任。女老师厉声喝道,住手!
赵根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还有血。赵根还想打,被男老师劈手拽住。围观的同学这才七手八脚把脸上开了颜料铺的于志强扶起。
于志强摇晃着身子,眼神直勾勾。
赵根一脚飞出,踢在于志强的双腿中间。于志强惨嚎,再次跌倒。这一下,那男老师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一个巴掌甩在赵根脸上,你还想吃.人哪!
男老师拧住赵根的胳膊,拖住,往教学楼走。
女老师在于志强身边蹲下,急急吩咐,快,来几个同学,把他抬到医务室去。
赵根挣扎着,声竭力嘶地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啊!
赵根没看见周落夜。悲伤摧毁了他。暴.力让这种摧毁更为彻底。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成了火药,都在燃烧,在爆炸。赵根眼里有疯狂的光。周落夜身子微微发抖,脸与白纸一样,看看赵根在男老师手中弯曲的身子,看看躺在地上呻吟的于志强,犹豫着跟了上去。

这是一幢老式的教学楼。古红色砖墙上爬着沾满灰尘的青藤。前门石阶被踏出凹痕。后门草地上有一副很旧的双杠,还有几株高大的广玉兰。窗子高高窄窄。楼里肃穆阴凉。还是木楼板,坑坑洼洼。脚步落在上面,发出訇然回音。木质扶手被一双双手摩得发光。墙壁上有剥落的涂料。赵根被拖上楼。正准备上课的老师围上来,询问几声,叹息几声一一散去。男老师摇头苦笑,把赵根搡入办公室,坐下,揉揉被赵根弄疼的手腕,倒杯茶,喝几口,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仍是摇头不已。
赵根的心终于回到胸膛,抹掉眼泪,靠墙挺立。心里明白,这事恐难了结。
正是仲秋时分。晴空一碧万顷。树木几乎没有落叶。天地之间尽是那头秋老虎鼻孔里喷出咻咻的热气。老虎是会咬人的。过去,赵根不信,以为心静自然凉。现在他信了。赵根咬住嘴唇,往后窗外看,身子一抖一抖。

老虎在心中走路
摇摇摆摆  凹背、磨牙、伸爪
偶尔伸出懒腰。
它发出吼声。它看见了身边的牢笼。
老虎在笼中跳跃。跳出了一个笼子又跌进了另一个笼子。
笼子是看不见的,一个比一个大。老虎在叫,往牢笼上撞。
它愤怒的吼声让世界变成光。
它要跑它要跳它要在自.由的宇宙里快步行走,那里没有牢笼,只有宇宙。
它咬住把自己锁在牢笼里的钢铁,绝望地叫。它什么时候能吃掉自己的心脏?吃掉自己充满沙漠的心脏。用自己巨大的舌头?

赵根看见周落夜,周落夜骑在广玉兰的树丫上。
赵根扭过脸,热泪顿时滚滚。赵根低下头。老虎低下高傲的头。赵根对脚下短短的影子说,韩信被吕后杀掉了,被埋伏在帷幕后的刀剑剁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老虎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女老师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容颜端庄穿套装盘发髫的妇人。妇人怒气冲冲。于志强头上缠着绷带,拖着脚。
女老师把那枚沾了血的铜钱重重地抛在桌上。
男老师见妇人进屋,瞥了眼女老师,起身让座。妇人看着赵根,没出声。鼻青眼肿的于志强缩向墙角,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妇人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是于志强的大姨。赵根吁出一口气。
女老师的手指敲打桌面,说,这事情性质太严重了。打架,还动凶器。这要是插在眼睛里,这眼睛不是废掉了吗?他的爸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母亲叫李桂芝,在棉纺厂。我已通知他们。吴主任,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男老师去看妇人的脸。妇人冷哼,眼里有泪光,说道,怎么处理?开除拉倒。这样的学生长大后也是小痞子一个。
男老师皱起眉,看看立在窗外身子颤抖的赵根,又叹了口气,学生打架,这是难免的事,这事是得好好批评教育。是要对他父亲说说。
妇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姓吴的,这是我妹妹惟一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学生打架,哪有这样往死里下手的?你们学校若不开除,我到教育局上访去。
妇人与男老师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也许男老师就是于志强的姨夫,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赵根的脑子要裂开了,胸口透不过来。
男老师苦笑起来,吕校长,有脾气回家发。这里是单位。何况,开除这种事,关系学生的一辈子。得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不是我说了算。
妇人拍案起身,眉毛与嘴一起跳动,你们一中的校规上是怎么写的?打架斗殴一律开除。
屋门一时死寂。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与老虎身上的花纹一样。
赵根闭上眼,喉咙哽咽。
太阳一点点掉下去。老虎屏住了声息。天地间渗出些微的凉意。广玉兰上已经不见了周落夜。门开了,是李桂芝,神色仓皇,身子滑进一小点,手攥紧衣襻,手指骨节发白。身上是那件灰色洗得发白的厂服。李桂芝僵硬的脸上掬着笑,语气谦卑,老师好。
李桂芝看见了屋角的赵根,发了几秒钟的怔,走过去,突然歇斯底里抓住赵根的头,往墙壁上撞,讨债鬼,你咋不去死哩?你死了,我就好闭眼睛了。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打架?
李桂芝红了眼圈,把赵根就撞成拨浪鼓。
男老师吓一跳,赶紧扯开李桂芝,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妇人抬起眼皮,说,别来这套。我见多了。我是于志强的大姨。你是这位同学的母亲吧?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教孩子的?
妇人朝桌上的铜钱一指,又朝于志强的脸一指,你懂不懂?这是执械行凶!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可以送去少管所劳教三年。
李桂芝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抹掉眼泪,勉强陪起笑容,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带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不会有下次了。
妇人的神色不无厌恶,说,你还想着有下次啊?以后我家小强若有什么不太平,我找你要人。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是吃米田共吃大的?
李桂芝的肩膀剧烈颤动,良久,平静下来,腰深深地弯下去,几乎与身体呈九十度直角。妇人跳向一边,眉宇间的厌恶之色更是浓重,对不起。别来这套。我受不起。我告诉你。我也不要你赔医药费。你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吧。你这孩子,一中教不了。
男老师的喉结滚动,没说话。李桂芝嘴皮嚅动,转身抓住赵根,想摁倒赵根。赵根眼泪奔涌,喊了声妈,脖子硬挺。李桂芝急怒攻心,巴掌打在赵根脸上,一捋泪花,转身扑通跪倒,一个头磕落。木质楼梯发出轰然回响。男老师叹口气,去扶李桂芝,唉,这位家长,有话慢慢说,别急。孩子的事,再大也是这么回事。
妇人愈发怒,姓吴的,你他妈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啊?
门开了。是一个清脆的女声。是周落夜。
周落夜看着妇人,夷然不惧,老师,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
女老师皱眉,你是哪个班的?你知道什么?
我是三班的。我叫周落夜。老师,你看这个。于志强把这个贴在赵根后背上。很多同学都看见了。
那张被撕碎了的漫画已被周落夜用胶水粘妥,虽然铅笔字迹有点模糊,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画了什么,写了什么。李桂芝的身体似被子弹击中。女老师闭上眼。男老师长长一叹。妇人吸口气,问于志强,这是你干的?
于志强慌乱摇头,不是我画的。
妇人目光闪动,听见没?我家小强怎会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我说,小同学,年纪小小不要血口喷人。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这帐你们看怎么算?
周落夜瞪起眼,阿姨,是不是他画的,大家都有眼睛。您可以去调查。还有,公安局不是吃闲饭的,可以鉴定笔迹。要说算帐,我告诉您。您家有教养的小强还扒过我的衣服,前些天,与三班的詹贵一起。把我裙子都撕掉了。还是赵根救了我。这笔帐又怎么算?这是流氓罪。要被枪毙的。
于志强叫起来,你放屁。我没有。
周落夜冷笑,你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跑?
于志强说,我没跑。
周落夜不屑地转过脸,是啊。你没跑。要不是赵根救我,你还想掐死我吧。
于志强眼都白了,我根本没掐你。你胡说。
于志强的话顿住了,手舞足蹈,颓然坐倒。要说牙尖嘴利,十个于志强也非周落夜的对手。周落夜冷笑一声,朝屋内几个大人一鞠躬,老师,我走了。
周落夜自始至终没看赵根与李桂芝一眼。
几只黑鸟自天空里落下,在后窗广玉兰碧绿的枝丫上敛起翅膀,左右看看,啾然而鸣。

赵根还想打,一只大手扼住他的衣领。两个老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脸色阴沉,手与铁钩一样。女老师是赵根的班主任。女老师厉声喝道,住手!
赵根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还有血。赵根还想打,被男老师劈手拽住。围观的同学这才七手八脚把脸上开了颜料铺的于志强扶起。
于志强摇晃着身子,眼神直勾勾。
赵根一脚飞出,踢在于志强的双腿中间。于志强惨嚎,再次跌倒。这一下,那男老师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一个巴掌甩在赵根脸上,你还想吃.人哪!
男老师拧住赵根的胳膊,拖住,往教学楼走。
女老师在于志强身边蹲下,急急吩咐,快,来几个同学,把他抬到医务室去。
赵根挣扎着,声竭力嘶地喊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打死他!我要打死他啊!
赵根没看见周落夜。悲伤摧毁了他。暴.力让这种摧毁更为彻底。身体里的每个细胞成了火药,都在燃烧,在爆炸。赵根眼里有疯狂的光。周落夜身子微微发抖,脸与白纸一样,看看赵根在男老师手中弯曲的身子,看看躺在地上呻吟的于志强,犹豫着跟了上去。

这是一幢老式的教学楼。古红色砖墙上爬着沾满灰尘的青藤。前门石阶被踏出凹痕。后门草地上有一副很旧的双杠,还有几株高大的广玉兰。窗子高高窄窄。楼里肃穆阴凉。还是木楼板,坑坑洼洼。脚步落在上面,发出訇然回音。木质扶手被一双双手摩得发光。墙壁上有剥落的涂料。赵根被拖上楼。正准备上课的老师围上来,询问几声,叹息几声一一散去。男老师摇头苦笑,把赵根搡入办公室,坐下,揉揉被赵根弄疼的手腕,倒杯茶,喝几口,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仍是摇头不已。
赵根的心终于回到胸膛,抹掉眼泪,靠墙挺立。心里明白,这事恐难了结。
正是仲秋时分。晴空一碧万顷。树木几乎没有落叶。天地之间尽是那头秋老虎鼻孔里喷出咻咻的热气。老虎是会咬人的。过去,赵根不信,以为心静自然凉。现在他信了。赵根咬住嘴唇,往后窗外看,身子一抖一抖。

老虎在心中走路
摇摇摆摆  凹背、磨牙、伸爪
偶尔伸出懒腰。
它发出吼声。它看见了身边的牢笼。
老虎在笼中跳跃。跳出了一个笼子又跌进了另一个笼子。
笼子是看不见的,一个比一个大。老虎在叫,往牢笼上撞。
它愤怒的吼声让世界变成光。
它要跑它要跳它要在自.由的宇宙里快步行走,那里没有牢笼,只有宇宙。
它咬住把自己锁在牢笼里的钢铁,绝望地叫。它什么时候能吃掉自己的心脏?吃掉自己充满沙漠的心脏。用自己巨大的舌头?

赵根看见周落夜,周落夜骑在广玉兰的树丫上。赵根扭过脸,热泪顿时滚滚。赵根低下头。老虎低下高傲的头。赵根对脚下短短的影子说,韩信被吕后杀掉了,被埋伏在帷幕后的刀剑剁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老虎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女老师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容颜端庄穿套装盘发髫的妇人。妇人怒气冲冲。于志强头上缠着绷带,拖着脚。
女老师把那枚沾了血的铜钱重重地抛在桌上。
男老师见妇人进屋,瞥了眼女老师,起身让座。妇人看着赵根,没出声。鼻青眼肿的于志强缩向墙角,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妇人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是于志强的大姨。赵根吁出一口气。
女老师的手指敲打桌面,说,这事情性质太严重了。打架,还动凶器。这要是插在眼睛里,这眼睛不是废掉了吗?他的爸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母亲叫李桂芝,在棉纺厂。我已通知他们。吴主任,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男老师去看妇人的脸。妇人冷哼,眼里有泪光,说道,怎么处理?开除拉倒。这样的学生长大后也是小痞子一个。
男老师皱起眉,看看立在窗外身子颤抖的赵根,又叹了口气,学生打架,这是难免的事,这事是得好好批评教育。是要对他父亲说说。
妇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姓吴的,这是我妹妹惟一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学生打架,哪有这样往死里下手的?你们学校若不开除,我到教育局上...访去。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6 21:32:04编辑过]


赵根扭过脸,热泪顿时滚滚。赵根低下头。老虎低下高傲的头。赵根对脚下短短的影子说,韩信被吕后杀掉了,被埋伏在帷幕后的刀剑剁碎了。这世上再也没有老虎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女老师大步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容颜端庄穿套装盘发髫的妇人。妇人怒气冲冲。于志强头上缠着绷带,拖着脚。
女老师把那枚沾了血的铜钱重重地抛在桌上。
男老师见妇人进屋,瞥了眼女老师,起身让座。妇人看着赵根,没出声。鼻青眼肿的于志强缩向墙角,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妇人是青山路小学的副校长,是于志强的大姨。赵根吁出一口气。
女老师的手指敲打桌面,说,这事情性质太严重了。打架,还动凶器。这要是插在眼睛里,这眼睛不是废掉了吗?他的爸爸叫赵国雄,在印刷厂。母亲叫李桂芝,在棉纺厂。我已通知他们。吴主任,你说这事怎么处理?
男老师去看妇人的脸。妇人冷哼,眼里有泪光,说道,怎么处理?开除拉倒。这样的学生长大后也是小痞子一个。
男老师皱起眉,看看立在窗外身子颤抖的赵根,又叹了口气,学生打架,这是难免的事,这事是得好好批评教育。是要对他父亲说说。
妇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姓吴的,这是我妹妹惟一的儿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学生打架,哪有这样往死里下手的?你们学校若不开除,我到教育局上访去。
妇人与男老师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也许男老师就是于志强的姨夫,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赵根的脑子要裂开了,胸口透不过来。
男老师苦笑起来,吕校长,有脾气回家发。这里是单位。何况,开除这种事,关系学生的一辈子。得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不是我说了算。
妇人拍案起身,眉毛与嘴一起跳动,你们一中的校规上是怎么写的?打架斗殴一律开除。
屋门一时死寂。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与老虎身上的花纹一样。
赵根闭上眼,喉咙哽咽。
太阳一点点掉下去。老虎屏住了声息。天地间渗出些微的凉意。广玉兰上已经不见了周落夜。门开了,是李桂芝,神色仓皇,身子滑进一小点,手攥紧衣襻,手指骨节发白。身上是那件灰色洗得发白的厂服。李桂芝僵硬的脸上掬着笑,语气谦卑,老师好。
李桂芝看见了屋角的赵根,发了几秒钟的怔,走过去,突然歇斯底里抓住赵根的头,往墙壁上撞,讨债鬼,你咋不去死哩?你死了,我就好闭眼睛了。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打架?
李桂芝红了眼圈,把赵根就撞成拨浪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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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与男老师的关系应该非比寻常。也许男老师就是于志强的姨夫,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赵根的脑子要裂开了,胸口透不过来。
男老师苦笑起来,吕校长,有脾气回家发。这里是单位。何况,开除这种事,关系学生的一辈子。得校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不是我说了算。
妇人拍案起身,眉毛与嘴一起跳动,你们一中的校规上是怎么写的?打架斗殴一律开除。
屋门一时死寂。映在木地板上的阳光与老虎身上的花纹一样。
赵根闭上眼,喉咙哽咽。
太阳一点点掉下去。老虎屏住了声息。天地间渗出些微的凉意。广玉兰上已经不见了周落夜。门开了,是李桂芝,神色仓皇,身子滑进一小点,手攥紧衣襻,手指骨节发白。身上是那件灰色洗得发白的厂服。李桂芝僵硬的脸上掬着笑,语气谦卑,老师好。
李桂芝看见了屋角的赵根,发了几秒钟的怔,走过去,突然歇斯底里抓住赵根的头,往墙壁上撞,讨债鬼,你咋不去死哩?你死了,我就好闭眼睛了。你说,你说啊。你为什么要打架?
李桂芝红了眼圈,把赵根就撞成拨浪鼓。
男老师吓一跳,赶紧扯开李桂芝,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妇人抬起眼皮,说,别来这套。我见多了。我是于志强的大姨。你是这位同学的母亲吧?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教孩子的?
妇人朝桌上的铜钱一指,又朝于志强的脸一指,你懂不懂?这是执械行凶!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可以送去少管所劳教三年。
李桂芝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抹掉眼泪,勉强陪起笑容,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我带回家一定好好教育。不会有下次了。
妇人的神色不无厌恶,说,你还想着有下次啊?以后我家小强若有什么不太平,我找你要人。孩子不懂事。你们大人是吃米田共吃大的?
李桂芝的肩膀剧烈颤动,良久,平静下来,腰深深地弯下去,几乎与身体呈九十度直角。妇人跳向一边,眉宇间的厌恶之色更是浓重,对不起。别来这套。我受不起。我告诉你。我也不要你赔医药费。你把自己的孩子领回家吧。你这孩子,一中教不了。
男老师的喉结滚动,没说话。李桂芝嘴皮嚅动,转身抓住赵根,想摁倒赵根。赵根眼泪奔涌,喊了声妈,脖子硬挺。李桂芝急怒攻心,巴掌打在赵根脸上,一捋泪花,转身扑通跪倒,一个头磕落。木质楼梯发出轰然回响。男老师叹口气,去扶李桂芝,唉,这位家长,有话慢慢说,别急。孩子的事,再大也是这么回事。
妇人愈发怒,姓吴的,你他妈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啊?
门开了。是一个清脆的女声。是周落夜。
周落夜看着妇人,夷然不惧,老师,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
女老师皱眉,你是哪个班的?你知道什么?
我是三班的。我叫周落夜。老师,你看这个。于志强把这个贴在赵根后背上。很多同学都看见了。
那张被撕碎了的漫画已被周落夜用胶水粘妥,虽然铅笔字迹有点模糊,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上面画了什么,写了什么。李桂芝的身体似被子弹击中。女老师闭上眼。男老师长长一叹。妇人吸口气,问于志强,这是你干的?
于志强慌乱摇头,不是我画的。
妇人目光闪动,听见没?我家小强怎会干出这样龌龊的事?我说,小同学,年纪小小不要血口喷人。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这帐你们看怎么算?
周落夜瞪起眼,阿姨,是不是他画的,大家都有眼睛。您可以去调查。还有,公安局不是吃闲饭的,可以鉴定笔迹。要说算帐,我告诉您。您家有教养的小强还扒过我的衣服,前些天,与三班的詹贵一起。把我裙子都撕掉了。还是赵根救了我。这笔帐又怎么算?这是流氓罪。要被枪毙的。
于志强叫起来,你放屁。我没有。
周落夜冷笑,你没有吗?那你为什么要跑?
于志强说,我没跑。
周落夜不屑地转过脸,是啊。你没跑。要不是赵根救我,你还想掐死我吧。
于志强眼都白了,我根本没掐你。你胡说。
于志强的话顿住了,手舞足蹈,颓然坐倒。要说牙尖嘴利,十个于志强也非周落夜的对手。周落夜冷笑一声,朝屋内几个大人一鞠躬,老师,我走了。
周落夜自始至终没看赵根与李桂芝一眼。
几只黑鸟自天空里落下,在后窗广玉兰碧绿的枝丫上敛起翅膀,左右看看,啾然而鸣。


十一
时间是一根虚无的箭头。它并非一种物,是一个数,来自人们对内心的测量,是人的创造,人的想像。它指向浩翰,一个人类永远也无法抵达的空间。
时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箭头刺穿了肉体。灵魂被洞穿,发出嚎叫。这是一种被撕裂的痛楚。时间让“我”得以显现,让“我”与万物联系,却又让“我”在不可言说的一个个瞬间不停地消逝。

在河的对面,一个男人在大声嚷嚷。河水从他赤裸的脚踝下流过,一些暗黄的叶子在水的漩涡里打转。男人鼻子与嘴都隐藏在乱七八糟的胡须下。看不出他的年龄。脸漆黑,只有一双眼睛精亮。男人只穿了条犊鼻短裤。季节已在秋分和寒露之间,这男人浑不惧天地间的隐隐寒意。不时还把双手高举过头。
逝者如斯夫,昼夜不停。
赵根坐在草坡上,身旁是他辅导了几个月功课的徐明金。徐明金真是笨死了,那么简单的问题还要反复地说。说几遍还没有用,等会再做,仍然错。赵根把手中的草叶一片片扯碎,扔入河水里。徐明金放下课本说,赵根哥,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吗?
男人已趟入河水,向着天空喊,宇宙是一个充满明暗的气泡。时间的河在气泡表面流转不息。在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重达59.76万亿亿吨的,不规则椭圆状球体的表面,一些叫“人”的生物聚焦在一处。他们砍伐、狞猎、捕渔、种植,日出而作日落而歌。但有一些人,为了掠夺,也为了保护自己掠夺的财物与女人,在聚集处建起了围墙。城市出现了,街道出现了,教堂出现了,政府出现了,工厂出现了。城市就这样把你我区别,让我们拥有了不同的生活。
赵根摇摇头,说,我听不懂。他是疯子。没有人能够听得懂疯子的话。
徐明金说,他真可怜。
赵根继续摇头,他不可怜。他自得其乐。
徐明金说,赵根哥,自得其乐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男人已趟过河,两腿间撩出的水花溅湿了一个在河边洗衣的妇人。妇人抓起洗衣槌,在男人腿上敲了下,嗔怒道,滚啊。
男人哈哈大笑,又跳回河里,在水里蹲伏下身,冲着妇人说道,人有生老病死,城有兴衰存亡。但人越来越多,城市也越来越大。这是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熵”。人们就算等不到宇宙热死了的那天,也迟早要被自身打着改善人类生活品质的招牌所制造的垃圾淹没。我们生活在垃圾场。我们的城市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垃圾场。你是垃圾,我也是垃圾。
我们生活的世界
  就像一个垃圾场
  人们就像虫子一样
  在这里边你争我抢
  吃的都是良心
  拉出来的都是思想
  
男人放声高歌。妇人神色愠怒,朝男人吐了口唾沫,说道,你他妈的才是垃圾。你再不滚远点,我喊警察来抓你。把你关黑屋子里。让你吃自己的手指头。
男人伸手挠头,拉下裤子,掏出黑乎乎的东西,尿出一道闪亮的弧。妇人抓起石头扔去。男人哎呀一声叫,在水里摊开四肢,身子一屈一伸,朝河的下游飘去。
妇人骂骂咧咧,把被水弄湿的发丝拢落腮边,继续奋力敲打衣物。妇人肥大的臀,一耸一耸,里面系着一根红裤带。
赵根转过脸,说,自得其乐就是自己能有自己的快活。与别人无关,与这个世界也没关系。
徐明金似懂非懂地点头,赵根哥,你真有学问。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成绩就好了。我妈就不会打我了。上学期期终考试,我都被我妈打到屋顶上了。赵根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成绩这么好,你妈还要打你。
赵根叹口气,大人总是要打人的。
徐明金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妈与我姐昨天也打架了。我姐哭死了。我妈要把我姐赶出去。我妈说我姐天天在家里吃闲饭。
你姐不是交了伙食费吗?赵根望着河面上那个越来越远的小黑点,心不在焉。
我妈要我姐嫁人。徐明金瞟了一眼四周,把嘴凑到赵根耳边,我给你说件事,你千万别对别人讲啊。我看见我妈收了别人的彩礼。好多钱啊。一沓沓。我妈的眼睛都笑没了。我姐不肯嫁那个电厂的男人。说他又丑又没文化还整天赌博,仗着家境好,谈过的女朋友都有一箩筐。我妈说我姐是破鞋养的。被小白脸迷住了。赵根哥,我不明白,我妈说破鞋养的,她不是在骂自己吗?
赵根见过那个电厂工人,开着一辆破烂的北京吉普,到处乱转,车屁股后的黑烟有几丈高。每次到徐明金家里时,就从后车厢搬出整篓子的苹果与桔子。托他的福,赵根这几个月有幸吃到了几个国光苹果。不过,徐明玉并不愿意搭理他,眼皮老往下搭拉,爱理不理。他们是媒人牵的线。电厂工人的爸是市人大副主任,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儿。
赵根说,你妈这是在表达愤怒。
赵根想,徐明金真是太不懂事了。这样的话也对人说。
徐明金咬咬手指头,赵根哥。我听人说,刚才那个疯子是大学老师,原来在省城教书的。好像八四年时出了一点事,就回来了。他家里人怎么不管下他呢?赵根哥,你说,要是我有一天疯了,我爸妈会管我吗?
赵根说,会的。你是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
徐明金目光忧伤,我看不会。我大姐那个后,我妈只哭了一小会儿。你知道吗?赵根哥,我妈现在不允许别人提我大姐的名字。我妈说,她只生了两个女儿,两个赔钱货。
你别胡思乱想。赵根吸吸鼻子。
徐明金嗯了声,在草丛里抓住一只青蛙,折断它的四肢。洗衣的妇人已捶好衣服,把漾洗过的衣服装入竹篮,起身往坡坎上走。不远处,有火车驶过的汽笛声。河里的水在晃。河面上的影子被河面上的风吹散。点点阳光在水流里呜咽。
徐明金说,我姐有了相好的,是你爸单位上的。他们在夜校时认识的。叫高怀恩。
徐明金回头望了一眼后面的草丛,压低嗓音,他们都手牵手了。我妈若是知道了,一定要气死了。
徐明金嘻嘻地笑,眼珠子飘起来,要是我妈气死了就好了。我就到你家吃饭。好不好?赵根哥。
好个屁。赵根不耐烦了。这小妮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罗嗦。

赵根往家里走,影子在脚边一跳一跳。徐明金追上来,去拽赵根的后衣角,哥,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才不舍得我妈死。我是说气话,你不知道她打我有多狠,你看。徐明金撸起袖管,上面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我妈昨天又打我了,说我单元测验只考了七十多分。其实我已经进步了许多。可她老拿我与你比。这怎么比得了?人比人,气死人。我妈连这样的道理也不懂。赵根哥,你以后肯定是要读清华北大。是不是?
赵根没吭声。周落夜自一个土坡后转出,手里拿着一个风筝。周落夜看了赵根一眼,低下头,加快脚步。周落夜的背影是一小团灸烤灵魂的火。火苗幽幽,很快便消失在山坡的下面。
赵根说,徐明金,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好啊,徐明金咯咯欢笑起来。
赵根说,小明某日剪了一个新发型。同学们都说:死难看!像个风筝!小明很委屈啊,于是跑出教室,跑向草场,跑着跑着,他飞起来了。
徐明金还是笑,赵根哥,为什么小明会飞起来啊?
赵根踢飞脚下的一块石头,叹口气。

暮色落下,天空冒出缕缕蓝烟。一群群掠过苍穹的鸟,此呼彼应,尖叫不休,翅膀发出“飕飕”响声,匆匆投入林子深处。那里有它们的家。太阳圆睁着充血的倦眼,自林梢滚下,像石头掉入幽静的水井。因为落日的返照,河水半边红,半边清,红得鲜艳,清得透明。路上有不少扛着锄头从自留地归来的人,他们在纵横交错的路口晃动,仿佛是虚无的幻影。青蛙在路边草丛中呱呱地叫,叫声稀稀落落,已知来日无多。灯火在杂乱无章的房屋里逐一亮起。这个聚焦了十几万人口的小城市好像烧着了的火,像彩蛋一样通体发亮。
赵根回到自家门口的篱笆下,回到了这个城市的边缘。短短一年,城市的中心地带已改变了不少模样。临街的楼房都贴上了白色的瓷板,一家台湾人投资的超市不久即将重装开业。不过,没改变的是老百姓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是越来越难。家里已经有大半个月没尝过荤腥。

徐守义的老婆在与几个邻居说前几天在铁轨边发生的事。一个骑无牌三轮车的下岗职工因为被交管追赶,在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试图穿越栏杆,结果被火车辗得稀巴烂。
那人啊,都飞到半空中去了。徐守义老婆的手上下比划,说,跟练杂耍似的。
女人不约而同发生叹息声。每年,火车的轮子下都要死几个人。不过,今年死得有点多,也死得怪。那个下岗职工被撞到半空中后,碎了的肢体几块落在草丛里,更多的落在车厢顶端,还有几块飞进车厢,都没法想像它们是怎么飞进去的。几个服务员吓得尖叫。火车临时停靠。车站的工作人员嚷着晦气,上去把尸块一一捡进蛇皮袋。列车长跺脚骂娘,说这个地方的人都是杂种,前个月,一个没了丈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孩突然穿过栏杆,钻到火车底下,害得他全年奖金被扣掉。这不,又来了一个找死的。列车长把工作人员骂得狗血淋头。工作人员也气坏了,说,国家要立法,这种干扰火车正常运营的人,要追究其全家连带赔偿责任。就没人再敢往火车上撞了。
徐明玉从屋里伸出头,朝赵根招手,喊,赵根你过来下。
赵根回头看了一眼蹲在墙壁边喝酒的父亲,依言过去。徐明玉把他拉进卧室,关上门,眼里有隐隐羞意,哎,赵根,你说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这是目前颇为流行的一件蝙蝠衫,暗红色,胸口还有几粒奶白色的珠子。徐明玉还穿了一条黑色萝卜裤。腿部的线条绷得分明。湿漉漉头发飘出力士皂的清香。徐明玉的腿比较短,穿这身衣服,显得头重脚轻,并不好看。不过,十八无丑女,看着徐明玉臀部那两瓣圆鼓鼓的半球状体,赵根转过眼,小声说道,挺好的。
徐明玉眉开眼笑,拉开抽屉,摸出一把奶糖,塞入赵根的口袋。赵根说不要。徐明玉佯做生气说,这是奖励你辅导我妹的。
徐明玉转过身,在镜前照了又照,拉拉衣领、衣角、裤腰、裤腿,说,赵根,要不,你做我弟弟吧。我怪想有个弟弟的。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说出去,都威风。赵根,你想吃烤鱼串吗?你叫声姐姐,晚上姐姐放学回来,给你买。
徐明玉蹲下身,眉目嫣然,吃吃地笑,去摸赵根的脸,哎,我要是真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就好了。
屋外传出李桂芝的喊声。赵根慌乱跑出去。吃饭了。一碟豆芽,一盘自留地长的蔬菜,三碗米饭。窗外的暮色是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沉淀下来。屋内十五瓦的灯泡附近飞着一群群细微的蚊蚋。它们在人们的头顶载歌载舞。赵国雄放下碗,去拿酒瓶。李桂芝夺下那个装酒精的瓶子,在围裙上擦净手,进里屋拿出一瓶本地产的高梁渡酒。赵国雄看看李桂芝,没有表情,开了瓶盖,倒了一大碗,慢慢地喝,也不挟菜。李桂芝嚼了几根豆芽说,我听人说,你们厂这回是真要动了。你没事吧?
没事。赵国雄挤出两个字,呷了口酒,脸色红润少许,好歹我也是几十年的劳模。再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先下。
那就好。李桂芝扒了几口饭,搁下筷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另外找个活路。我想煮一些茶蛋,让赵根放学后到铁路上叫卖。我自己打算去找点绣花的活。原来的钣金厂出租了一块厂房给香港佬。活可以拿到家里干。
赵国雄嗯了声,起身开了电视。是新闻联播。在地球的某端,一个国家正陷入严重的动乱。中国政府宣布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向该国的难民提供援助。赵根数着碗里的饭粒。他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明天并不重要,它不会让这个世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也许如那个疯子所言,它只会让世界越来越糟糕。

斗大的星辰在夜穹中滚动。
周落夜与父亲秃头男人走在城市的人民广场。广场四周的梧桐在灯光下树影婆娑,树叶青翠。树下,有几个老人在拉二胡,声音暗哑。一个衣衫褴褛留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迈着方步,打着手势咿咿呀呀地唱。
“妹在河下洗黄瓜,哥在岸上撒泥沙。哥想吃瓜拿两只,你要谈话到屋下。花开引蝶蝶恋花,哥哥快步到妹家。妹见哥来笑哈哈,问哥要说什么话?妹子今年正十八,好比初开牡丹花。哥哥好似蝶恋花,想妹想得快痴傻。妹子听了羞答答,房里捧出香山茶。双手送给哥哥了,茶里就是妹的话……”
老头唱完一曲,拿出个小水壶,嘴对嘴喝,每喝完一小口,就咧一下嘴,用袖子擦一擦。
树下几辆三轮车上发出哄笑声,老张头,这把大把年纪还发骚啊?赶明儿我也去李阿婆那买几壶水酒来。
老头扬起手中的酒壶,我这是人家白送,你懂不懂?
有人嘿嘿笑道,李阿婆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过?是不是把这些天拉板车的钱全孝敬给李阿婆肚皮上了?
老头忿然,你管得着吗?你回家管你妈去。
众人的笑声愈发响亮。
周落夜颦起眉尖,爸,他唱的是啥啊?
秃头男人说,是小曲。

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们满怀焦虑、不安、欣喜、惮憬,不断接近不断分开,并肩而来擦肩而去。他们重复着祖祖辈辈的故事,并认为这些故事是只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老旧的建筑,看着他们还新鲜的眼眸,神态安祥。房子上面镶满星辰的天空不动声色。
秃头男人看了一眼天空,轻声地哼: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周落夜说,爸,你又唱的是啥?
秃头男人眼里有了隐约的泪光,转身抹去泪花,小声说,也是小曲。落夜,想吃啥?
周落夜望了一眼前面卖甘蔗的老太婆,停下脚步说,爸,买节甘蔗吧。
这是一个只剩下骨头的老太婆。广场上的风几乎要把她吹起来。手跟鸡爪似的,弯曲着。头上包着三角纱巾。白发如霜,在灯光下生出寒意。老太婆咧开没有门牙的嘴,削起甘蔗。周落夜的目光瞟向旁边一个卖葵花籽中年妇人的摊位。几个把外套披在肩头的少年围在那七嘴八舌。当日欺凌她的那个叫杨凡的少年也在人堆里。衬衫撸在胳膊上。手腕上已多出一个“忍”字的花纹。妇人站着,左手齐腕而断,称杆挂在上头。右手移动称砣,嘴里说,一斤。哎,你们别往荷包里抓吃。妇人扔下称杆,想赶走那几只手。杨凡突然弯下腰,抱起妇人脚下装钱的纸盒,飞快地跑,跑向广场对面的巷子,一闪没了影。妇人尖叫,去追。被咭咭怪笑的少年们拦住,其中一个说,喂,你还没找钱。快点,我刚给了你一张二元的。妇人眼见抱走钱盒的少年已没了踪迹,一屁股坐下,没了手掌的手顿在地上,放声恸哭,你们这些菩萨打的,丧天良的。你们出门会被车撞死,在家会被雷劈死啊。少年们像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起纵声大笑,每人在箩筐里抓了几大把葵花籽儿,摇摇晃晃地走开。其中一个嘴里还说,算了,不要你找钱了。看你也怪可怜的。在周落夜旁边一个青工模样的男人摇头叹道,这些小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
周落夜嘴里发苦,鼻子发酸,爸,我不喜欢这。
秃头男人赶紧付了甘蔗钱拉着周落夜往一边走开,我也不喜欢。
周落夜说,我们什么回上海啊?
秃头男人说,会的。过些日子就回去。爸在想办法。
凉风吹起。秃头男人缩起脖子。周落夜甩开父亲的手,把甘蔗重重地扔向黑乎乎的角落。可能打扰了在角落暗处相拥相抱的恋人。暗处传出一个尖利的女声,你瞎了眼啊?

十二
这两个月,赵根过得很不好。他常坐在东元桥头坐上一小会儿,叉开腿,低头看那桥下的水。那个乞丐不见了。那个疯子也不见了。七曲八折的河水是这个城市的十二指肠,把这些面目可疑的废弃物不断排出体外。日复一日的日子被岸边洗衣妇人手中的木槌反复捶打。她们一点点变老,驼了腰,皱了脸。河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通过那一双双浸泡在水里的手,吸食掉藏在她们身体深处的青春美好。赵根不清楚自己在桥头等什么,也许是等天上的云。它们像胁下有翼的奔马,像拿金箍棒的孙行者,像一口能吞掉月亮的天狗,像重枣脸卧蚕眉左手《春秋》右手青龙偃月刀的关公,有时,它们也会幻化成小脸尖瘦的周落夜的模样。
她会是自己的妹妹吗?

妈妈说,不是。但妈妈的话并不可信。妈妈老对爸爸撒谎,一点都不心虚,一点都不慌张,还把手指到爸爸鼻尖。书上说得对,撒谎是女人的天性,她们需要撒谎,就像狗要吃骨头。或是因为在那片椭圆形草地上见到的那一幕,赵根越来越不愿意看见李桂芝,总觉得这个被自己唤作妈妈的女人身上,充满一种古怪的味道,像是发了霉的土豆。女人是古怪的,她们是上帝对男人的惩罚。爸爸又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但如果说,周落夜与自己有血缘关系,为何不能找到一点相似处?脸不像,嘴不像,鼻子不像,性格也不像。遗传基因不可能不起一点作用吧?赵根心头狐疑。
云在天上,来来往往,变幻形状,有时是逗句,有时是句号,有时是疑问问,有时是省略号,有时是感叹号。
赵国雄没让赵根去铁路上卖茶蛋,说,那样挣不来钱,也耽搁学业。现在铁路上有一帮少年,组成了什么梅花帮,专门在车站附近敲诈旅客。不要学了坏样。
李桂芝没反对。过些日子,赵国雄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辆有牌照的三轮。每天下班吃过饭后,便去车站踩,到夜里十二点钟才回来,隔三差五蹲在篱笆下擦,先用刷子细细扫去轮胎与车架上的土,再拿干布抹去灰尘,然后拿棉纱头蘸黄油擦车轴,擦得车子的每个细节拐弯都锃亮放光。赵国雄的手很巧,还拿一个小饼干盒改成小酒壶,每天出门前,把兑了水的酒精,倒在壶里,把壶揣在贴衣的口袋里。骑乏了,停下来,呷一口。赵根很喜欢父亲的这辆车,偷偷骑上去踩,笼头扭来转去根本没法控制,结果车子撞在石头上,撞瘪了轮胎,气得赵国雄打了他一耳光,再也不准赵根碰他的车子了。
说来也怪,自打父亲蹬上三轮后,脸上的气色明显一日好过一日。
赵根回了家。李桂芝在煮茶鸡蛋。前段时间,李桂芝赶了半个月的通宵,说是绣花厂急着要货,但辛苦织好的衣物缴上去,钱却不见一分,只打来一张白条。再后来听人说,那香港老板怕是骗子,都欠了好多人的钱。李桂芝的兴头减下来,又开始打上铁路卖茶蛋的主意。一开始老煮不好,费功费火还费佐料,味道还不好,蛋清老溢出蛋壳。李桂芝气得把蛋往地上摔,隔一会儿又心疼地捡起来。
赵根看不过眼,跑到广场卖茶叶蛋几个妇人那,蹲在一边,鼓起勇气喊了几声婆婆,老老实实把妈妈想煮茶叶上车站卖的事一说。
妇人就教他,说,煮鸡蛋前,先要用勺子轻轻敲打鸡蛋,当蛋壳出现细小的裂缝、敲打蛋壳的声音变得没那么清脆时,才可以下锅。这样烹煮时容易入味,熬煮时间也不用太久。煮鸡蛋时,一定要记得加盐,这样蛋清不会溢出蛋壳,蛋会煮得十分完整。赵根千恩万谢走了,回家一说,李桂芝一试,还真别说,煮出来的茶蛋个个清爽。
赵根不明白,为什么煮茶蛋这样的小事,妈妈都不肯问一下别人?
李桂芝见赵根进门,咳嗽着说,徐明玉找你。
赵根应了,放下书包,想出门。李桂芝抬起头,说,赵根,她找你干吗?这些天,老是叫你过去。以后,你少去她家。
赵根说,不是你让我去给那什么徐明金补习功课的吗?
李桂芝脸色不快,我叫你去,没叫你天天去。那几个鸡蛋又不是金蛋。再说,你总不能耽搁自己的功课吧?
妈妈当初叫自己去替徐明金补习,大抵是冲着当初那一碗鸡蛋。赵根有点不舒服,说,那我不去了。
也不是说不去,少去。李桂芝用手捶了下腰。

赵根讨厌徐明金,但喜欢徐明玉。若不是因为徐明玉,赵根早不去了。徐明玉身上有好闻的说不出来的味道。那是一种比栀子花还要幽甜的清香。徐明玉还会蹲在他面前,把细细长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问他有多久没洗澡。徐明玉不嫌他脏,不嫌他流鼻涕,就与姐姐一样。
姐姐,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汇啊。
赵根推开徐守义家的门。门是虚掩的。屋里没人。徐守义的老婆最近爱上打麻将,打二毛钱一个子。徐明金还没放学。徐守义还没下班。赵根喊了声徐明玉,没人应。赵根往卧室里看了一眼,徐明玉不在。赵根想退回去,听见屋后杂物间有哗哗的响声,心头疑惑,不会是有贼了吧?这里一向是没有贼的。很有点门不闭户的古风。但前不久出了一个半夜到人家偷柴的贼。赵根家被偷去了不少柴。
赵根思忖着,屏住呼吸,悄步迈去,眼睛贴住门缝,心脏顿时狂跳。光线自屋角的几个窟窿投入屋内,抹在屋内一个滑腻的乳脂似的身体上。尽管水汽氤氲,还是能看见那少女丰满的乳峰,以及乳峰上那两点嫣红。水珠自乳尖滑落,一滴一滴。少女屈着身子,手拿毛巾在背部来回搓洗。因为明暗,身子一半透明,一半隐入暗中。又因为杂物间乱七八糟的家什,这线条山峦起伏的女体呈现出一种让人恨不得顶礼膜拜的优美。少女的头发被簪子挽起,有那么几根垂落在秀长的颈脖上。那浑圆轻盈的肩。那晶莹剔透的背。那玲珑纤细的腰。那微微翘起的臀。那大腿尽头幽暗的灌木丛里有一只怎么样的蝴蝶在飞?

赵根头晕目眩,想走,徐明金进了屋,喊出声,赵根,你在那干什么?
赵根身体里的血齐齐向上冲,心叫,这回死了。把就想狂奔的双腿牢牢地按在地上,腿发着颤,强自镇定,迎上前,嘴里说道,你姐叫我有事。
杂物间里的声音大了起来。
徐明金放下书包,在椅子上坐下,伸长腿,赵根哥,今天我们语文老师讲咱们中国的象形字。说“吕”字就是俩人嘴对嘴在接吻。我们班有个同学就举手发言,问“品”字是不是三个人接吻?还有个同学说,品字还好办。那器字,四个人围着一条狗在干什么呢?把老师气死了。
徐明金嘻嘻笑。赵根哭笑不得。赵根还没说话,徐明玉吱呀一声打开杂货间的门走出来。徐明金一愣,马上尖叫,好啊,赵根哥,你偷看我姐洗澡。
赵根顿时面红耳赤,急急分辩,我没。
徐明金的声音更大了,我都看见了。你别狡辩。你刚才趴在那看什么?
赵根恨不得跪下来给这位口无遮拦的小女孩儿磕头了,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徐明玉瞟一眼赵根,脸上泛起红晕,朝徐明金啐道,死丫头,你胡扯什么啊?是我叫赵根过来的。
这话更有语病。赵根啼笑皆非。徐明玉也不好意思了,朝徐明金喝道,快去做作业,要不,我告诉妈去。
徐明金委屈地瞪起眼,噘嘴,打开书包,拿出文具盒,把课本重重地往桌上摔。
赵根嗫嚅嘴唇,我刚进来。
我知道。徐明玉放下手中的水盆,你来一下。
徐明玉进了卧室。徐明金狠狠地剜了赵根一眼,那嘴噘成两根肉香肠。赵根跟过去。徐明玉打开抽屉,拿出一大包茶叶,赵根,这是我托人带来的。你拿回来给你妈煮茶蛋吧。
赵根急急摆手,我怎么要你的东西?
徐明玉微笑起来,你辅导了我妹那么久。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谢你。收下吧。要不,我生气了。
徐明玉的耳垂是粉红色的,一小滴,非常迷人。但按相书上说,这种耳垂福薄。赵根舔舔嘴,还是摇头,我不要。
那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想要我吧?徐明玉哈哈大笑,伸手在赵根鼻尖轻轻一刮,神色捉狭。一缕潮湿的花香向赵根袭来。赵根听见自己的心脏轰然一响,心叫,她知道我偷看了。她知道我偷看了。一时间,面部肌肉跳动不停,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再也动弹不得。
以后,不准偷看了。要不我剜了你的两只眼睛。哼。这次原谅你年少无知。拿去。徐明玉目光湿润,白了他一眼,把茶叶塞入赵根手里。
屋里有清风。徐明玉去洗衣服了。赵根觉得身体像浮在半空中,也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恍若梦游,走出了徐守义的家。
李桂芝接过赵根手中的茶叶,说,徐明玉给的?
赵根点头。
李桂芝说,她比她妈还算懂事。
赵根继续点头。李桂芝说,你怎么了?
赵根还是点头。李桂芝慌了,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李桂芝伸手去摸赵根的头,赵根这才如梦惊醒,妈,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赵根进了卧室,脑子快要炸掉了,身子飘着,全身发热。徐明玉白白的身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李桂芝白白的身子加入其中,又过了一会儿,周落夜白白的身子也加入其中。三具肉体不断重叠,上下悬浮,相互交织。她们是三截白藕,三只雪梨,三颗白菜,上面还撒有几粒微红的樱桃。黄昏的光线进入她们的深处,让她们丰腴的肉体鼓鼓胀胀,一会儿飘到天上,一会儿飘入海洋。女人是男人的骨头。是男人的水。水让男人止渴,也让男人溺死,就与书中说的水可载舟水亦可覆舟一样。是这样吗?妈妈。赵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这是一种罪恶的感觉。
我们都有罪。罪无可恕。赵根在地上跪下,冲着窗外远去的太阳磕下头。在赵根看不见的地方,在火车站的门口,赵国雄正撸起毛巾擦了一把汗。

夜已经到来。在灯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万物成为了灰暗的影子。繁星点点,那夜幕好像悬挂在人们的眼前。天地壮丽如斯,只是行走于天地间的人如此不堪入目。徐明玉心里充满了沮丧与悲伤。她没有想到高怀恩竟然是这样一个熊样。
半个小时前,她与他并肩从夜校出来。开着吉普车喝得醉熏熏的电厂工人突然打开雪亮的车前大灯,把他们逼入角落。一同跳下车的还有几个酒气冲天的青年。电子工人的手指戳向高怀恩的鼻尖,酒气喷出,这是我老婆,你懂不懂?你今天抢我老婆,我明天砍你全家。
那个说会爱徐明玉一生一世的男人竟然被这一指头吓得抱头鼠窜,甚至不屑于装腔做势地挺起几秒钟胸脯。电厂工人嘿嘿冷笑,伸手来拉徐明玉。徐明玉气苦,扬手准备给眼前这个无赖一耳光,反被这无赖一脚踹倒。
电厂工人跳上车,狞笑道,破鞋,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他妈的回家好好想想。你妈已收了我八千块钱。你若再吱吱歪歪背着我偷人,老子往你脸上泼硫酸。
男人靠得住,猪都会爬树。
徐明玉上了山坡,忿忿骂道,一脚踢飞路上的石头。暗处传来一声怒骂,他妈的,谁呀?
徐明玉一惊,定眼望去,暗处已转出五六个少年,其中一个手捂着头,眼里有凶光。徐明玉赶紧陪笑,对不起,我不小心。
我不小心操了你,然后说声对不起,行吗?少年不依不饶。
徐明玉变了脸色,这少年说话咋这样恶毒?心中一怔,想起最近关于游荡在铁路附近少年帮派梅花帮的传闻,暗暗叫苦,瞥一眼四周无人,那不远处的铁轨在夜幕下发出幽蓝的光,一咬牙,从包里掏出钱,我赔你医药费,说着话,把钱朝少年面前一扔,撒腿就跑。这一跑不要紧,少年们顿时狂欢乱叫,像饿了几天的兀鹰嗅到了腐尸味,像豺狼发现了羊羔,“噌”一下,各自袖管里弹出寒刃,长嗥怪叫,齐齐追来。
人哪里跑得过畜生啊?也就百把米的距离,一根钢管砸在跌跌撞撞的徐明玉的后脑勺。徐明玉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觉。

我们的肉体是我们的耻辱。
可灵魂偏偏装在这个污秽的躯壳内。

十三
徐守义的老婆,一夜间,衰老了。
她可以当自己没生大女儿徐明银,也可以不上医院看遍体鳞伤的徐明玉,但她没法阻拦别人看她的窃窃眼神以及那被风送入耳朵里的闲言碎语。
我是上辈子做多了孽啊!
徐守义的老婆摔碎了徐守义怀里的红灯牌收音机。徐守义暴跳,抓住女人的头发往墙壁上撞。女人哀嚎,“你这个没屁用的男人。你有本事杀了我。我不想活了啊。”女人的衣衫被扯落,露出两个干瘪的奶子。徐守义一脚踹在女人的胸脯上,“你他妈的尽生一群骚货。”徐守义一脚踢飞旁边站着的徐明金,“滚。你们,都给我滚。”门重重关上。女人用头撞门,“姓徐的,老娘与你拼了。”女人额头淌下粘粘的血。几个邻居赶出门,忙乱把她按住,七嘴八舌劝慰这个绝望的女人。那条叫阿黄的狗跳出人群,惊慌地看着一眼这个它不懂的世界,朝着远方奔去。断了腿的阿爷躺在竹椅上,眼角滚下浊泪。赵根抱起徐明金,把她带回家。
徐明金眼里尽是恐惧,嘴里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他们要害我姐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教授摇舌鼓齿,四处搂钱,越来越像商人?为什么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
为什么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为什么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
为什么明星卖风弄骚,给钱就上,越来越像妓女?为什么妓女风情万种,楚楚动人,越来越像明星?
为什么警察横行霸道,欺软怕硬,越来越像地痞?为什么地痞各霸一方,敢做敢当,越来越像警察?
为什么流言有根有据,基本属实,越来越像新闻?为什么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
为什么官员少廉寡耻,男盗女娼,越来越像流氓?为什么流氓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越来越像官员?
为什么政府巧取豪夺,蛮横无理,越来越像土匪?为什么土匪组织严密,分工明晰,越来越像政府?
猴子从树上跳下来,它们学会了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同一个祖先的他们互相羞辱相互掠夺,不把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整天骑在人民头上拉屎,还自命为人民的公仆,为了少数人的享受,绝大多数人终日劳作尘土满面灾难却吃不饱饭。“昨日入城来,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人是病毒,是瘟疫,是滓渣。所以那些十来岁的少年变成了无恶不作的盅惑仔。所以善良的人到最后不是被成为盘中的食物就是也变成了吃人者。
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咬,不让喉咙里的悲声发出。这是一个他无力解释的世界,一个荒谬的光怪陆离的世界,一个以暴力为润滑剂的社会。肉体的暴力,话语的暴力,以崇高名义施实的暴力,以不那么崇高的名义施行的暴力。暴力推动社会。这是隐蔽的真相。为我们熟视无睹的真相。

世界在走向极端,而非均衡。它热衷于彻底对抗而非和谐或综合。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其惯性将无情地摧毁一切试图把它拉回去的力量,不管这种力量是发自于人们的内心还是来自于外太空。上帝死了,在创世之初。那自号为“万物灵长”的人,僭越了他们该有的位置。他们奴役一切,也让自身被这种奴役所“奴役”。这是一种疯狂,末世最后的喊叫。平衡被打破,重心失去,再也无法退回到田园。再也没有了真理。一切真理以及法则都是过时了的古董,它们存在的意义只是提醒人,那已经从他们指缝里流走的美好。
时间消失了,消失在未来的某个奇点。我们剩下所能做的,就是使我们自己努力去适应给我们留下的这点时间。这段时间的长度并不比蚍蜉的一生长多少。我们已无法再次重建。我们只能活着,卑微地活着,像狗一样争咬骨头,像狗一样撒尿,像狗一样交媾。

赵根的脑袋轰轰乱响,昔日在河边听到的那个疯子的狂乱谵语,一句句从意识深处流出。它们有着杂乱的光,有着像探照灯一样强烈的光芒。这是一种要把肉体烤熟的光芒,这是一种没法拒绝无法逃避的光芒。
赵根起身在缸里舀出盆水,把水往头上浇。水遮住眼帘。李桂芝进了屋,颓然坐下,哑着嗓子说,赵根,你看着明金,别让她乱跑。我去看看徐明玉。
李桂芝在屋里捡了一个包裹,匆匆出门。五斗橱上的摆钟左摇右晃,发出嘈杂的响声。时间在眼睑底下化成一片白色的粘雾,深不见底。徐明金慢慢把头朝向赵根,我去看我姐。我爸不去,我妈不去,我得去。徐明金咬着嘴唇。赵根轻轻拉起徐明金。徐明金把头埋入赵根怀里,身子颤抖,赵根哥,我姐不会死吧?
不会的。我们都还要好好活着。赵根闷闷地说道。

医院里有刺鼻的福尔马林味。这是一家小型综合医院,因为人多,显得格外脏乱。大门石阶上坐着一个用毛巾包头怀抱婴儿的民工模样的妇人。妇人哀哀哭泣。人们走过了她,怀着各自的心事。没有谁停下脚步询问一声。如果妇人是乞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搪瓷碗,人们或许还会匆匆抛下几枚钢币。来医院的人,只有两种人。一是医生,一种是病人。前者看多了悲惨,以及比悲惨更悲惨的事,神经已经比钢铁还硬。职业让他们麻木。后者内心也难掬出一捧悲悯。他们自顾不瑕。他们在门诊大厅取药口处排出长龙。他们的肉体已被生活磨损。现在,惟有那些坐在屋子里那群穿白衣服的人才有可能修补他们的肉体。他们神态虔诚,眼里是血丝、疲倦与小小的希冀。
赵根拉着徐明金拐过门诊。俩人一路上更无一句交谈。
赵根看见了李桂芝,也看见了李桂芝身边的秃头男人。赵根心中一惊,放缓脚步。
修剪整齐的女贞树林木上晾晒着病人的衣物。秃头男人背着双手,在一丛夹竹桃边。阳光把他的影子扯落在地上。李桂芝冲着一个戴眼镜的大夫挥手,言语激动。
你们怎么可以把人放在走廊上?
对不起。病人太多。而且,我们已经做得够多了。别的医院都不会像我们这,先收病人,再收钱。您如果不满意这里,可以转院。你刚才也看了医疗费用单。还请你们家属在今天之内结清费用。要不,我们只能停止对病人的用药。
大夫把脸转向秃头男人,这位是周厂长吧。我们凌晨给病人做了缝合手术。病人会阴部严重撕裂,直肠脱落。病人有自杀倾向,拔了几次输液管。我建议你们厂里派出专人护理。若条件允许,可以送省城医院。那里的护理会更周到一些。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请你们理解。
秃头男人默不做声。大夫走了。
秃头男人咳嗽一声,桂芝,你还是回去吧。我也回厂里,晚上开了一个临时会议,与牛书记、其他几位副厂长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尽人事,听天命。你是她的邻居。最好,你能把她的父母劝来。我想,这会有利于徐明玉的病情稳定。
我回去再试一下。徐明银出事后,徐守义整个人就垮掉了。乐天,医药费的事还真是难办。她父母现在不肯拿出一分钱。徐明玉的工资每月都是如数上交,没半分钱积蓄。
她不是有一个电厂的男友吗?
她出了这种事。那男人还会过来?乐天,你咋还这么幼稚?我说徐明玉这件事,你真得在厂里争一下。我是看着这姑娘长大的,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没想老天爷瞎了眼。
我没把握。不是说厂里拿不出这笔钱。就怕这个口子一开,大家都要跑过来。厂里几百名退休职工谁手里没攥住在大把的要报销的医药费凭证?这些老人,我都不忍心看见他们。还有,关键是牛书记这个人。只要是我坚持的,他一定反对。唉。秃头男人长长一叹,苦笑,谁让我们生在中国?不与发达国家比。那是奢望。中国的GDP是印度的两倍,人口只多约12%,印度就敢搞全民免费医疗。而我们呢?尤其是我们这代人,上山下乡奔赴三线,为国家奉献了青春与热血,现在老了,一身是病了,就被一脚踢开了。
你疯了。在这里说这样的话?李桂芝急急去拉秃头男人的手,乐天,你走吧。别发神经了。
我也只对你发神经。桂芝,我算看透了,这是一个吃人的社会。秃头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桂芝,我心里难受啊。好,不说这些了。徐明玉的事,我会办。你放心。好歹,她也是棉纺厂的职工。
秃头男人与李桂芝一前一后走了。秃头男人走得慢,一步一步,肩膀上有看不见的石头。李桂芝走得快,一扭一扭,腰肢折着。
徐明金犹豫地看了赵根一眼,没说什么。赵根心里七上八下,有虫子在爬。

徐明玉躺在住院部走廊尽头的加床上,眼睛肿着,眉骨包着绷带,脸凹下去,像涂了一层黄腊。眼睛闭阖,睫毛微微闪动。一个赵根不认识的女工模样的年轻妇人坐在徐明玉床边。妇人眉眼黯然,嘴唇小小,神情悲痛。徐明金喊了声,“姐”。徐明玉睁开眼,看看徐明金,看看赵根,转过脸。徐明金扑在床沿,双膝软软瘫倒,双手捂脸,嚎啕出声,喊出泪,“姐,你不要死啊。”妇人眼圈红了,偷偷扭过身,抹掉泪。一个护士闻声过来,“喂,小声点,别影响其他病人。”在徐明玉的左侧是一个吊盐水的支架。在徐明玉的右侧是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装了小半袋澄黄色的液体。那是尿。床脚下,是一篮水果、鸡蛋与麦乳精,还有用铁盒子装的鸡汤。赵根在裤兜里摸索,摸出一张纸,下意识地折叠,折成一只纸飞机,想了半天,把它放入篮子里。妇人拉起徐明金,“孩子,你去外面吧。别影响你姐。你姐现在需要休息。你放心,我会照顾她的。”妇人声音哽咽。

鱼是水中的泡沫,人是空气里的泡沫。痰是泡沫,血是泡沫,眼泪是泡沫,传说中的美人鱼也是泡沫。亲爱的,你是我的泡沫。我要在你里面,把唇紧紧地贴在你胸脯上。
当阳光把我们倒进空气的时候,我们合为一体。我爱你,你是我惟一愿意相信的东西。
暮色低暗。路边音像店里传出清澈的歌声。这歌声像闪电一样。赵根的心脏一阵阵抽搐,好像被这闪电击中的麻雀。徐明金刚才可能只看见徐明玉的脸,但赵根却看见了那隐藏在床单下的手。徐明玉的左手只剩下三根指头。这伙梅花帮的少年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徐明金还在抽泣。路灯把她的影子弄皱,弄得长长短短。雨自冥暗处飘落,点点滴滴,飘飘荡荡,轻烟一样。细小的雨点撒落脸颊,冰凉湿滑。雨是伤心泪。人是伤心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悲伤。街头录像厅里传出疯狂的厮杀声。无所事事的少年们在录像厅门口的石阶蹲成一排,垂头抽烟。他们中的谁是梅花帮的成员?或者说他们中的谁将要成为梅花帮的成员?他们像石头一样,等待命运的宣判。他们中的谁或许活不过今夜。
赵根叹息着。徐明金望过去,手在颤抖。
徐明金说,他们就是梅花帮的?
赵根摇头,我不知道。
被雨水浸得发亮的树下,走过几对撑着伞的青年男女。他们相依相偎,眼睛如海滩上的贝壳一般闪动光芒。脚步声湿嗒嗒。他们逐一消失在茫茫水雾深处。他们是美好的,但这种美好与赵根无关,与徐明金无关,与躺在病床上下身被撕裂的徐明玉无关。没有星,没有月。黑云低垂,把万千灯光压低。
遍地都是三轮车。白头发的老人、疲惫不堪的青年、潦倒落魄的中年男人、手脚粗大的妇人,还有十来岁面庞稚嫩的少年。他们额头满是雨,满是汗,脸被路灯映得发亮。他们奋力踩下踏板,把稳笼头,向前冲,争先恐后驶向在路边招手的人。
在这个城市,坐三轮车,只要一块钱,不问路程远近。为了这一块钱,他们敢舍出命。几天前,几个三轮车夫因为争抢客人,打起架,一个老人被人拿刀捅死。凶手连夜出逃。
赵根心里急流飞瀑。只想找个地方大哭几声。
马路像银子一样闪光。车轮驶过,溅起点点银屑。赵根看见父亲。赵国雄的三轮车上坐着四个人。四个少年,三男一女,挤成一堆。父亲在上坡,身子绷成一条弓。坡度很陡。少年们尖声怪笑。父亲的身影斜斜的,一点点消失在微微雨声里。赵根热泪淌下。
赵根说,明金,你别哭。我们还有明天。
赵根说,你姐会好起来的。
赵根还想说话,一辆桑塔纳呼啸而来。车子开得快,开得猛,恶狼一般。赵根心里一抖,抱住痴痴呆呆的徐明金,团身一滚。车轮擦着脊背呼啸而去。风刮得脊梁隐隐生疼。眼前霓虹刺目。一群醉熏熏的穿制服的人走出酒楼大门,望着泥猴般的赵根与徐明金,纵声长笑。
赵根黯然神伤,你没事吧?
徐明金摇头,没事。我不疼。
血自徐明金下颌渗出。血往下滴,滴在路上,梅花一样。她被石头磕破了脸。赵根抓了把泥,敷在她脸上,把徐明金搂入怀里,轻轻说道,我们回家吧。

一个星期后,出事了。
谁都没想到徐明金会干出这样的事。谁都没想到这个模样愚蠢的女孩子在干这件事时竟然会这样冷静,而且干下的事确实是要多么愚蠢就有多么愚蠢。徐明金不知从哪找出一把水果刀,藏在裤兜里。上学的时候,从学校跑出来,跑到录像厅门口,一家一户问过去,问那些少年,谁是梅花帮的?
少年们没弄清子午卯寅,互相挤眉弄眼,觉得这小女孩儿太有趣。杨凡那天也在人堆里,或许是闲极无聊,搭腔问道,你找梅花帮的人做什么?
徐明金垂下眼帘说,我被人欺负了。我想加入梅花帮。
杨凡笑了,哈哈,你还真找对了人。我就是梅花帮的。你叫声大哥。大哥帮你出气。
徐明金继续说,凭什么你能说自己是梅花帮的?
杨凡朝着伙伴们眨眼,撸起袖管,露出那一个“忍”字,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梅花帮的标志。每个入帮的少年都得在手腕上刻字。到时,你也要刻,别疼得哭爹喊娘啊。
杨凡乐着,浑不知大难临头。徐明金说,那我能看看吗?
杨凡马上把手伸过去。徐明金贴过身,瞅着,手自裤兜里摸出刀,一刀捅去。杨凡愣了。低头去看胸膛。徐明金拔出刀,又是一下。其他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瞪圆了眼,就像油溅入水里,盯着杨凡胸口涌出的血,“啪”一下往四处溅去,拼命逃窜,尖声惊叫,杀人啦。杀人啦。杨凡跌倒在地,眼泪、鼻涕、小便一起涌出,还张嘴问,你为什么拿刀捅我?徐明金一声不吭,眼里也没有泪,一刀一刀捅着,等到人们围上来,徐明金已经把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捅成一张满是窟窿眼的废纸。

杨凡莫明其妙地死了,死得冤枉。他也许做了不少坏事,但他根本不认识梅花帮的人。或是因为闹得满城沸沸扬扬的徐明金杀人案,徐明玉被轮奸案终于得到警局重视,没两天时间,案破了,七名少年尽是铁路职工的孩子。人们谈论着徐明金,谈论着这个奇怪女孩。大家想不通,一个十岁大点的孩子竟然有勇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有力气去提刀杀人,竟然杀得一点也不手软。
徐明金是自己走到派出所的。大家围在她身边,保持着谨慎的距离,没人敢靠近她。徐明金走在路上,像猫一样拖着步子,没再说一句话。
当赵根听到这件事后,派出所门口已是人山人海。密密匝匝的人头比夏天田里的西瓜还要多。平时门庭冷清的派出所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朝着这里奔跑。警察不得不拉上门口的铁栅栏。但一眨眼,铁栅栏就落满了人。他们甚至来不及顾忌被栅栏尖头洞穿肚腹的危险。赵根想起了摆摊老者死去的下午,想过栗老师被枪毙的那个上午。赵根被前赴后继的人流拱上了一棵树。所有朝向派出所的窗户都敞开,朝向那个女孩。赵根在树上望着在秋日下凛凛发光的人民公安的警徽,心头一片茫然。
半个月后,徐明玉离开了这个一口唾沫能淹死人的小城市,拖着行囊,拖着残破的身体,去了南方。

十四
秋雨飘下。一阵紧过一阵,像千针万线,把天地织成一个密不透气的灰褐色的茧子。一阵秋雨一阵凉。阵阵秋风阵阵寒。寒意入骨。那在山坡上堆积的翻滚着的云磨盘一样转动,浑欲把穿着颜色迥异的雨衣与高统雨鞋在翻过山坡的人辗成粉末。人小小的,是一把把豆子。偶尔出现的一道道白光照亮了人们的脸庞。那是天空的伤口,转瞬逝去。雨水冲去昔日血迹。
赵国雄到了厂门,下了车,推着车,把车停在机修车间旁边的车棚下。一个中年男人正弯着腰用干布拭去车架上的水珠,与赵国雄打了声招呼,随手扔过来一块布。赵国雄蹲下身,开始擦车。这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还是赵国雄结婚那年购置的,经过了这么多年风雨,虽然色泽暗淡,但每根骨头还是值得信赖。中年男人额头有很深的皱纹,笑道,老赵,蹬三轮的收入还行吗?
赵国雄点头,刘师傅,你儿子今年元旦摆喜酒吧?赶明年,你就要抱孙子了。
刘师傅叹息,为儿女做牛做马一辈子啊。这酒还悬着呢。娘家那边放出话,说要一万块彩礼。还要四大件,不是我们那时候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得二十五英寸的彩电、双开门冰箱、一套组合家俱,还要他娘的狗日的什么立体音响。我八辈子也没见过这玩意儿。妈的,拆我这几根老骨头去煎也拿不出这些东西。
赵国雄说,是这样的行情。姑娘是兽药厂的吧?是好人家。文文静静。
刘师傅的眉毛飞起来,咧嘴笑道,这个人才倒是不错。是兽药厂的化验员。坐办公室的。我家那臭小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吃了根牛鞭,嘿嘿,当初让他去跑销售还真没错,吃上了嘴皮饭,算是替我挣了脸。老赵,等你家儿子考上北大清华,以后准给你带一个北京的媳妇。说不定还是人家姑娘打倒贴。你那儿子有出息。听说年年在全校拿第一。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我这张脸就光彩了。
赵国雄脸上露出笑容。雨雾里有刺鼻的动物尸体腐烂的恶臭。不是哪只不幸的鸟或者老鼠死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那是从附近棉纺厂、兽药厂飘过来的烟,被雨水裹着,粘在脸上。脸上似有蚂蚁在咬。机器轰鸣。咔嚓咔嚓的圆盘印刷机声穿过了雨水。一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撑伞过来,皱起眉头说,上班时间,不许擦车。
赵国雄起身把棉纱布塞入车座垫下,往机修间里走。刘师傅没动,继续擦,擦得更专心致志。
年轻人跺了下脚,刘昌义,你耳朵聋了?
刘师傅仰起脸,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擦车子可以,但我手痒,总要擦点东西才好。要不你去把你老婆叫来。
年轻人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师傅微笑起来,你老婆没叉开腿被人擦,你能站在这里呼三喝四?狗样的东西。
年轻人急了眼,刘昌义,你他妈的说什么?
刘师傅从地上的工具盒里捡出一把锤子,放在手中掂掂,挺起身,眼里迸出凶光,没大没小的狗东西,你再说声他妈的试试,老子把你的头锤进王八壳内。
年轻人不再言语,扶了下眼镜,嘴皮嗫动,转身急急地走。雨湿路滑,到拐角处,身子仰空趴倒。刘师傅哈哈笑出声,老赵,你理这种人作甚?卵毛没有眉毛长得早,倒比眉毛长得长啦。
赵国雄自怀里掏出小铁皮盒,喝了一口。手微微颤抖。刘师傅接过铁皮盒,往嘴里倒,马上呸地一下吐出来,我操,你都蹬三轮赚外快了,还喝这该死的东西?想找死啊?
刘师傅咳嗽着,也自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铁盒,我家小子买的,在西安带过来的,真是好东西。刘师傅灌了口,递给赵国雄,你尝尝。里面灌的是西凤酒。好酒啊。
刘师傅喉咙里拖出长长的惬意至极的声音。赵国雄嗅了嗅,拧上盖,扔回去,举起自己手中的小铁盒子,不了。我还喝这个。我喝惯了。
一个青工跑过来,抹着额头上的雨水,刘师傅,赵师傅,磨盘机的齿轮打掉了。
刘师傅吹了声口哨。赵国雄说,老刘,我过去看看。
赵国雄提起工具盒,披上雨衣,匆匆过去。车间里有着油墨与纸张的香味。最近厂里在赶印一本《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小册子。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喝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女工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这是长期呆在磨盘印机前造成的职业病。女工的眼眶红着。
年轻人的声音在车间里回荡,让旁边几台磨盘机的马达声也相形失色,我说你是怎么搞的?亏了你还是当年的三八红旗手。这样幼稚的错误也会出。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告诉你,再出这样的事故,你准得排头一名下岗。
赵国雄挤入人群,低头检查了遍,说,没事,换个齿轮就行了。
年轻人火气更大了,换个齿轮就行?你以为齿轮不要钱啊?你知不知道一个多少钱?这是国家财产。
赵国雄径自用扳手卡住螺丝,嘿一声,腮帮子扭成疙瘩,眼睛里浮现出丝丝亮光,动作娴熟充满节奏,手拧,肩倚,足撑,膝抵,浑若《桑林之舞》,几分钟的时间便换好齿轮,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身子松懈,眼里的光缓缓消失,又重新回到原来黯淡的样子,手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正面对着一张肮脏的象棋盘思忖,老赵,来,杀一盘。
赵国雄摇摇头,头埋在双腿中间,我眯一会儿,昨夜回来得晚,太困了。
刘师傅嘿嘿一笑,不会被弟媳榨干了吧?我说你可得悠着点。这女人啊,是男人的刮骨刀。
赵国雄没吭声。刘师傅咂咂嘴,夹起棋盘,朝电工房走去。

一个青工躲在角落里,嘴里念念叨叨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刘师傅拿棋盘敲了下青工的头说,高怀恩,在念啥哩?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身材高大,看上去文质彬彬。被刘师傅一说,脸还红了。真是难得。刘师傅摸起高怀恩手里的书,是《大学语文》。刘师傅眉头一皱,把书往屁股底下一塞,娘的,看这种门,心野了啊。想飞了不是?来,杀一盘。你赢了我,书还你。
高怀恩嘿嘿干笑,刘师傅,你就爱拿我开玩笑。书还我吧。别弄皱了。
刘师傅一瞪眼,咋唬道,怎么着?刘师傅的话你也敢打折扣?下棋,下棋。
刘师傅放正棋盘,摆妥棋子,拈起三路上的兵,啪一下,摆出一个仙人指路的棋局。高怀恩左炮中移。刘师傅出马护兵。高怀恩车九进一。刘师傅上仕掩帅。俩人你来我往,行不至三十着,刘师傅双炮沉底,已成绝杀。高怀恩苦笑,刘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啊。再下我还是输。你还是把书还我。刘师傅大笑,把书扔还,继续继续。高怀恩的脸苦得比苦瓜还苦。下不多时,刘师傅一叹,老赵这日子过得别扭啊。
高怀恩如梦惊醒说,哪个老赵?
刘师傅说,赵国雄。怎么脑袋被书念得三迷五道了?
高怀恩嘿嘿干笑说,过几天自大考试。人稀里糊涂。
刘师傅说,人有人路,蛇有蛇路。好,读书好,以后翅膀硬了,想离这多远就有多远。远离这群王八蛋。
高怀恩放下棋子说,赵师傅的日子怎么别扭了?班不是还好好地上着吗?
刘师傅掏出酒壶,喝了口,没吭声。
高怀恩压低声音,眉眼挤成一堆,刘师傅,我听人说,赵师傅一直在替别人当爹?他儿子不是他新生的。赵师傅的老婆过门时就大了肚子。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如果换作是我,早拿刀把那人剁了。
刘师傅一翻眼睛,你他妈的听人瞎说什么啊?没影的事。算了算了,不下了。
刘师傅收起棋盘。来到门口。雨已住了。天空湿淋淋,残云淡淡,有的像剑,有的像刀,有的像斧头,满空都是形状各异的兵器在飞。刘师傅又喝了一口酒,一时间竟不知往何处去,慨然一声长叹。

“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
这二十二个字,赵根都能把它们正着写反着写倒着写抡起来写了。字写得不赖。笔法苍劲老厚,墨气淋漓,意在老藤之间。赵根把手指放入嘴里,慢慢地嚼。眼前是一幢二层楼的掩在小巷深处的小旅馆。小巷叫福民巷。要进入它,得先下桥,沿着贴在房屋两边林木板上的红色箭头东拐西踅上近百米。都是泥路。石头路。石头中间填着煤渣。最窄处仅能让两人并肩而行。再绕过一间臭气冲天的公厕,就能看见它。旅馆老板是一个瘦猴似的老男人。整天趴在暗黑色的柜台里,懒懒洋洋地接过钱,懒懒洋洋地递上钥匙。身后是一个玻璃框。左上角写着“开张志庆”,右下角写着牛根生贺。画面是迎客松。太阳在松树的枝干上。单间一晚五块钱,若是通铺,只需二块钱。在这里进出的都是一些面目可疑的人,跑码头卖假虎骨的,来自浙江推销不干胶贴的,戴圆顶白帽新疆的葡萄小贩,以及一些形容猥琐的男子,一些靠身体谋生的姿色平庸的女子。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屋,男的递上五块钱,接过钥匙,沉默地拐了柜台上的楼梯。女的跟在后面。在阴暗潮湿的走廊尽头,他们找到了房间。用钥匙捅开了门。门里有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非常破的14寸黑白电视机。旋钮掉了。得用手扳动那根铁钉大小的调频。影像隐隐绰绰,屏幕被嘶嘶响的雪花点覆盖。电视机的旁边是暖瓶。暖瓶上方便是这副对联。赵根没闹明白为什么旅馆的主人要把它贴到房间里。也许是某位旅客贴的。也许当旅馆老板接手这间小旅馆时,它就已经存在。屋里惟一新鲜的事物是墙壁角的痰盂。秃头男人开了电视。女人在床上坐下,手撑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床单上。他们在交谈,因为玻璃,赵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哭了,手捧住脸。秃头男人挨着女人坐下,搂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把头埋入秃头男人的膝盖。秃头男人的手滑入女人的后背。赵根在湿滑的屋脊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这个肮脏的散发出一股腥味的房间。
赵根说,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

街道凌乱,杂沓交错。一个嚎啕痛哭的孩子奔走于雨后的天空下。
他摔倒了,飞快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又摔倒了,颤颤抖抖爬起身。他不停地摔倒,不停地爬起。他的左腿老绊倒右腿,他的右腿老绊倒左腿。他的手脚与脸庞都是污泥、水与眼泪。他额头上还有几张湿沾的废纸。他是一个脏孩子。终于,他没能再爬起来身,蜷缩在马路上凹下去的水坑里,望着四周飘过的一张张默然的脸庞,望着水坑里那个黑乎乎短短的影子,放声大哭。他哭得如此伤心,几乎喘不过气,舌头吐出,用力咳嗽,瘦小的胸膛里有锤子在打。孩子两眼红肿。潮湿的空气犹如毒蛇的信子,舔着他的额头,舔着他的鼻,舔着他的嘴,舔着他每一寸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
赵根停下脚,蹲下身,朝孩子伸出手。孩子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挺脖子,冲着长街的尽头,那没有人的地方,声竭力嘶地喊,一遍遍地喊,我操你妈。我要操死你妈哟。
这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眼里有毒蛇的孩子。赵根默默看着,扬手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愣了,哭声小了,断断续续,手握成拳头,目光惊疑不定,你为什么打我?
孩子声音颤抖,嘴的上下颌在急剧开阖。
你再哭,我就打死你。赵根盯住孩子通红的眼,认真地说。水坑旁边的马路上有一条被雨水冲得雪白蚯蚓。不清楚它是怎么来到这坚硬冰凉的马路。赵根踩碎它,踩出一团灰褐色的肉酱。赵根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你再说,我就打死你。哭的孩子都是没出息的。
孩子的声音曳然而止。一口痰吐出,吐到赵根脸上。孩子举起了那两只因为营养极度不良皮包骨头的拳头,两边的太阳穴发了狂似地搏动。赵根抹去了脸上的痰,笑了笑,起身走开。
在马路对边的梧桐树下,周落夜撑着一把花布洋伞,望了赵根一眼,把脸转开。
那里有一个新开不久的游戏机厅,嘴唇上生出淡淡髡须的少年在奋力拍打键盘。“杀戮”是这些游戏的主题。游戏以杀人为乐,以杀人最多为最大荣耀。他们驾驶卡车、轿车、跑车、救护车、起重车、警车甚至快艇和直升机,使用匕首、砍刀、手枪、冲锋枪、狙击枪、手榴弹、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互相碰撞、撕杀,把彼此打爆头,把对方大卸八块,把对方的脊椎抽出身体。屏幕里溅出的血光映红了少年们的脸庞。少年们叼住烟头,疯狂地笑,把烟头摁灭在手腕上。
赵根嘴角抽动,捡起一块石头,朝天空扔去,心里充满无可渲泻的对暴力的渴望。是的,就是暴力。不管是殴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殴打。不管是折磨别人,还是被别人折磨。惟有肉体的疼痛,才可让灵魂浮出那暗黑之处,摆脱肉体这种存在所带来的无可言说的恐惧与不安。
那光啊。那耀眼的光。那吞噬一切的光。

十五
孩子,你怎么了?阿爷说话了,睁开浑浊的眼。
赵根吸吸鼻子。篱笆那边是那条叫阿黄的狗。几秒钟前,它像往日一般蹿到他脚边试图表达亲呢时,赵根一脚踢飞它。狗嗷地一声惨叫,跳过篱笆,隔着竹栏看着这个与往日不同的少年,目光忧伤。赵根没说话。阿爷慢慢说道,今天这么早放学了?
我没去上课。赵根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道。
孩子,你过来。阿爷说。
赵根在阿爷面前的小竹椅上坐下。
我老了。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阿爷支起身子,声音含糊不清,我嗅到了你身上的味道。一种不大好闻的味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但害怕是没有用的。与事无补。你要学会去感受内心,去倾听它的声音。我们要有信仰。不要被眼前所见摧毁自己的内心。
我什么都不怕。赵根咬住嘴唇,一字一字说道。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孩子,肉体本是朽木一段。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能明白吗?
赵根摇头,又点头,又再摇头,阿爷,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好像是佛经里的话吧。
是我内心的话。孩子,你跟我进来。

屋子逼仄狭小,好像一个盛满光阴的不规则形状的破瓮。里面有发了霉的臭味,有哀伤缓慢的音律,时间的行板已经接近尾声。窗户玻璃上糊着报纸,一大片黑暗遮住四面的墙,在头顶挤出一个让人屏住呼吸的空间。很难看清屋顶棚糊有什么东西。一盏白炽灯拖着粘满苍蝇的电线从里面坠下。阿爷反手关上门,开了灯,示意赵根在床铺上坐下。床铺上的被褥略显凌乱。靠床的五斗橱上摆放着几本旧杂志。床脚下有一缕檀香。阿爷嘶哑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从这个破瓮里溜出来的某种可疑的生物。
孩子,我有一个愿望,你能帮我吗?
阿爷,您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赵根有点不安。
我先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阿爷拉开抽屉,翻出一个长方形笔记本大小的东西,缓慢地,把包裹在上面的棉布一层层打开。是一张女孩子的相片,圆脸杏眼,梳着整齐的刘海,被固定在四周磨损的木框内,上面镶着透明的塑料片。阿爷仰起头,疲惫的目光穿透了茫茫时空。

那还是公元一九三八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把刺刀擦得雪亮的时候,战火烧掉了许多人的家园。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东北的地方,那里有着中国最肥沃的土地,山是白的,叫长白山;水是黑的,叫黑龙江。是统治了中国数百年大清王朝满族人的发源地。它包括了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以及内蒙东部呼伦贝尔、赤峰、兴安盟这些地方。他们穿大襟长袍,一年四季几乎都是这种服式,只不过分单、夹、棉、皮而已。他们夏天戴用秫秸皮编制的尖顶斗笠。春秋戴用黑缎子缝制的瓜皮帽。冬天戴有护耳加缝毛皮的毡帽。那些出外在外的车老板、猎人,就戴那种毛又长又厚、帽耳加长的“大皮帽子”了。关东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关东有三怪。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大姑娘叼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
阿爷脸上有着隐隐笑意,嘴里轻轻地哼:
笊篱姑姑本性白,戴朵花,背捆柴,扭扭搭搭下山来。你也拍,我也拍,拍着手儿跳起来。
赵根不敢做声,手抓在枕头上。枕头潮湿,乌黑发亮。
阿爷抓着相片的那只手只剩下皮与骨头。
阿爷垂下头,手掌一遍遍擦拭着相片,来回摩梭。
那一年,日本第七十二师团第四步兵联队松下浩小队驻扎在关东的某个小镇,驻扎在一个摘下门坎就可以进出大马车的四合院里,那是有钱人家的房子,青砖小瓦硬山到顶,正脊、戗檐、腿子墙等部位装饰砖雕或石雕。有钱人在日本人到来前早早跑回内地。孩子,日本人刚来中国的时候,并没有马上撕下脸,他们要搞大东亚共荣圈,要收买人心。所以他们口袋里经常揣着糖,看见小孩子就散;若哪户人家缺了粮,没法过年,他们还会骑着大白马送来白面。人们一开始提着心吊着胆,把门上插着的青天白日旗换成日本鬼子的膏药旗,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渐渐,这颗心放回肚子里了,帮日本鬼子做事的人多起来了。
赵根打断了阿爷的话,阿爷,为什么有钱人可以跑回内地,镇里的其他人不跑呢?
孩子,那里是他们的根。那里有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房子。他们跑不了。再说,穷人能跑到哪里去?
阿爷咳嗽几声,赵根急忙起身去捶阿爷的背。阿爷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灰雾。
镇上很繁荣,茶楼、当铺、酒肆、烟馆,整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那年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的诞辰,镇里办庙会,机关、学校放假,四乡八镇聚来人,卖饮食小吃的、卖鞋帽布匹的、抽签算卦的、卖丸散膏丹的、打把式卖艺的、卖日用杂货的、唱大鼓拉洋片的……还有早早赶来搭台连演几天酬神大戏的戏班子。镇里的少年玩得很疯。其中一个少年的父亲是替日本鬼子做翻译官。他在庙会上遇见了一个女孩儿。
阿爷吐出一口浓痰,身子剧烈地摇晃,脸色在瞬间胀得通红。
阿爷,你没事吧?赵根怯怯地问。
阿爷摆摆手,没事。不碍的。你能听阿爷念叨这陈年芝麻,阿爷高兴得来不及。
赵根为阿爷端来一杯水。阿爷喝了。
女孩子是日本人。是松下浩队长的独生女儿。她与佣人来看庙戏,与佣人走散了,被来自小镇旁边茅屋泥墙的几个村落的孩子围住。这些孩子没有在小镇里生活的孩子幸运,他们的亲人有许多已经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死。他们纷纷向女孩子投掷石块。女孩子的头被砸破,流了很多的血。他在一边看见了,把这些当时他认为是粗鲁的缺乏教养的孩子赶走。他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女孩子帮他包扎伤口。那时,他也就十五六岁吧。她与他一样大。他能把树叶含入嘴里,吹很动听的曲子,还会念唐诗,念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女孩子眼里有了光。他们相爱了,在树林里,在房间里,在密密星光里。
阿爷,他为什么要去帮一个日本女孩子呢?
我不知道。他就这样做了。也许是少年的热血。在他帮助女孩时,他并不知道她是日本人。他是在那些孩子愤怒的喊声中才知道女孩子的身份。等他明白,一切都晚了。事实上,就算他预先知道她的身份,他也会那样做。他出身于镇子里的士绅家庭。他所受到的教育决定了这点。
阿爷,我觉得他不对。日本鬼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不能去帮她的。
世上哪有这么多对与错啊。孩子,对与错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就看我们抛下硬币的时候,硬币落在地上时,哪面朝上。
阿爷。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南京大屠杀死了三十万。可他们还不认账。他们的首相还去参拜靖国神社,在神社里祭奠死去的战犯。他们还妄想修改历史,把侵略中国称为进入中国。
孩子,你从哪知道这些?
我看《半月谈》。我上厕所时,蹲在那里看。还有,我们要考政治时事。
孩子,可他那时并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南京大屠杀,只知道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城,蒋介石跑到重庆去了。再说,日本鬼子是日本鬼子,那个日本女孩儿也只是她自己。孩子是没有罪的。你别急。他也恨日本鬼子。你听我慢慢说。
赵根没言语了。
阿爷继续说道,女孩子的父亲,松下浩队长无法忍受女儿与一个中国人相爱,砍死了女孩子的佣人,决定用火烧死这两位年轻人。他的父亲,那个翻译官把他绑到松下浩面前。死刑马上就要进行,他绝望地望着与自己绑在一起的女孩子。他不想死。女孩子不停地说对他说,对不起。
阿爷,女孩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们死了吗?
是啊。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他。阿爷沉默了,慢慢说道,他们都没有死。附近村落里的八路军发动了一场突袭。因为女孩子母亲的不忍心,他与女孩子得以从火堆中逃脱。他的父亲丧命于松下浩军刀之下。八路军撤退后,暴怒的松下浩把女孩子的母亲抛入随军慰安妇营。
阿爷,那个松下浩干吗要这样干?一夜夫妻百日恩啊。
他们追求武士道精神。女人对于他们这种男人来说,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他们脑袋里只有天皇,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阿爷,你刚才对我说,我们要有信仰。可我们能信仰什么?像这个松下浩,他有对天皇的信仰,可这种信仰未免太可怕了。
我要你信仰善意。孩子。内心的善意。我们都有为恶的冲动。但善能让我们超脱这个世界。恶是一种世俗的力量,它能推动社会,它或许能帮你获得很多具体实在的东西,比如好吃的吃穿的好玩的,但这些东西在你快要死的那一刻,你会发现它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惟有善,那光,可以照得见天堂。
阿爷的声音急促起来,胸膛里发出呼呼的回响。里面有一个风箱。
赵根犹犹豫豫地说道,阿爷,你可能不去河边。前些日子,河边有一个疯子,听说是大学老师。他老说,这个世界是在走向什么极端,人与人的关系走向对抗,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坏,而不是越来越好。善意在一种什么“熵”下,就像车轱辘底下的螳螂。大意如此,我也说不清。
孩子,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你现在看见的。一个是诗意的,在你内心,是看不见的。或许对人这个物种来说,世界是在变得越来越坏,但对于其他物种,比如蚂蚁老鼠,它们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或许它们正在迎接一个对它们而言越来越好的世界。孩子,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不是很明白。
孩子,你听过上帝创世的故事吗?
听过。城东吉祥巷里有一个小教堂。我有时会去那里玩。是一栋二层洋房。夏天,墙壁上有爬山虎。房顶是三角形的,女墙笔直向上。去那里的人不是很多,多半肩膀挎着一个布袋子。他们互相问好,表情有点麻木。反正我是这样觉得的。不过,他们唱的歌很好听。
上帝是牧人,人是迷途的羔羊。人渴望获得救赎,洗脱原罪。上帝只关心羊群的肥美与其繁殖。上帝在宇宙中遨游,将物种撒播星球,再次回来之日就是收割食物之时,整整四十天的暴雨,万物皆被吞食。上帝有一个巨大的胃。他离开了,他在那洪水之上留下诺亚方舟,让生命的种子得以残延喘息,以便再一次收割。
阿爷缓慢地吟唱。赵根竦然一惊。这声音几乎要挤碎内脏。
阿爷的目光落回到相框。
他与女孩子在白山黑水里跌跌撞撞。他病了。为了买药,女孩子换上中国女人的服饰,在另外一个镇上的妓院里,出售身子。女孩子是日本人的秘密被人发现。女孩子被人们剥去衣服绑在驴车上。他遇上在学堂读书的同学。同学是二龙山的土匪。他带着同学去攻打镇子,救下女孩子。他不想杀人,他还是杀了人。他手上沾满鲜血,沾上了中国人的血。孩子,他是罪人。但他没有办法。你明白吗?我们都会有没办法的时候。你不想杀人,可你不得不杀人。你不想死,可你不得不死。你不得不做出选择,但选择并非由你做出。
赵根吸吸鼻子。阿爷的脸又干又皱,岁月在上面波澜起伏。
他们在同学的庇护下于山寨里度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女孩子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几个月后,欲投向八路军的同学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所刺杀。欲投国民党的山寨二当家想割下女孩子与他的头。他与女孩子深夜逃走,捧住孩子逃到几无人迹的清河边,并在河边盖起一间茅屋。他做起渔夫。河边渐渐有了一些人家,都是逃难的。幸好河里的鱼多,幸好河边的野菜足够丰盛,女孩子隐瞒下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与邻居和睦相处。几年后,我记得很清楚,是一九四六年的秋分,日军溃散,女孩子在河边遇见当年的女友。女友在逃难,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她认出了女孩子。
女孩子的女友?
是的。叫佐藤泉。是第四步兵联队松下浩小队副队长佐藤船山的女儿。她丈夫是一个军曹,他已经缴了械,为了保护妻儿,他被那些在河边的人用菜刀剁碎,一刀一刀,先割鼻子,再割耳朵,再割砍断手,砍断脚,最后被剜出眼睛,剖开肚子,倒吊在树上。
赵根激棱棱打了个寒战,就想夺门而逃,但老人迟钝平缓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就像一个可怕的梦魇压住胸口,赵根手脚阵阵发凉、发麻、发硬,头发一根根炸起。阿爷今天是怎么了?尽说些古怪的话,赵根对眼前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忽然生起无名恐惧。老人视若未见,沉浸在对往日的追述中。
女孩子救下佐藤泉与她的孩子,也暴露了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河滩上开始了一场猎杀,先是村人轮流糟蹋女孩子与佐藤泉,然后他用鱼叉逐一杀死这些他喊叔伯兄弟的人。多锋利的鱼叉啊。扎在哪里,哪里就流出鲜红的血。那些菜刀还没砍到他脖子上,他已用鱼叉把他们掀入河水。他的疯狂与强壮让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的魔王。他杀的都是他同胞。他受苦受难的同胞。
阿爷喘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他带着女孩子、佐藤泉与两个孩子再次逃难。女孩子被溃散的日军掳走。为救泉的孩子,他与女孩儿的孩子被日军杀死,他也被打掉睾丸。孩子,从那天开始,他成了一个废人。他时时刻刻想去死,但他想再见女孩儿一面。他不甘心。
阿爷的声音凄厉起来,他与佐藤泉隐名埋姓,逃到南方结为夫妻。他改名为徐永忆。佐藤泉改名为吕泉。一九四九年,改朝换代。当年的二当家已做上共产党的干部,随大军南下。二当家认出他,认出了改名为吕泉的佐藤泉。为了活命,吕泉被性格暴戾的二当家折磨得死去活来。幸好老天有眼,二当家暴病身亡,他们才得以残延喘息。然后是三反五反,文革狂飙,一次次运动,让人喘不过气的批斗。或许是老天爷眷顾他们受过的苦,或许是因为他们足够谨慎与小心,他们逃过了几乎不可能逃过的网。
赵根心头震慑,喉咙发干,结结巴巴,阿,阿爷。我听人说,你的腿是在文革中被你儿子打断的。是那个佐藤泉的孩子吗?
不。不是这样的。是那孩子救了我。我是想去寻死的。那孩子救了我,却送掉自己的命。
阿爷歪歪地靠住桌角,一只手按住胸脯,眼角浊泪滚下,鼻涕拖出,像孩子一般恸哭出声,哭得有一声没一声,我不应该还活着啊。我害了多少人啊。唉。阿爷胡乱地擦着脸,良久,一叹,头往下垂,一弹,扬起,又伏下,伏在桌上。
吕泉或者佐藤泉,应该是记忆里那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赵根思索着,强自按捺下身体里澎湃的血,往五斗橱上的钟看了一眼,小声说道,阿爷,你还没说要我做什么事啊。
阿爷,你说话啊?

阿爷没说话,眉毛蹙着,额头上的皱纹很深,深到骨头里,手指僵屈,相框自指缝里缓缓滑下,一点一点,终于挣脱手指的桎梏,摔在地上,发出一下可怕的响声。赵根吓一跳,情不自禁站起身。阿爷手臂上满是蜡黄色的老人斑。白炽灯泡晕暗的光线涂在上面,感觉与《美术》课本里的某副油画作品差不多。赵根小心翼翼走过去,没敢去扳阿爷的身子,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阿爷的眼是睁着的。眼珠子与玻璃弹球一样。阿爷的嘴歪着,一丝口涎在往下滴。滴得轻。阿爷为什么不把相框捡起来?阿爷,你说话啊。赵根疑惑着,下意识把手指凑至阿爷鼻下,手指上已感觉不到一丝温热的鼻息。像被毒蛇咬了,赵根惊骇尖叫。刺耳的声音传出紧闭的房门。门外,暮色如鸦,一声声鸣。
生命从这个叫徐永忆的老人身体里溜走了。他说了太多不必要说的废话。那些废话如同熊熊火焰,把他所剩无余的时光蒸发殆尽。他终究未能说出想要赵根帮什么忙。一个孩子能帮一个濒死的老者做什么?替他寻找那个极可能已不存在人世的女孩儿?替他把骨灰撒到他出生的小镇?替他向日本某不知名处寄出鲜花?或许,他并非想要赵根做什么,只是预感到时日无多,把赵根叫进来说几句话。或许,他想用他还未说出口的那个愿望鼓舞赵根……
太多的或许,与此刻在夜幕中一一浮现的星辰一般,构建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让万物迷失。迷宫无处不在,在宇宙,在地球,在山川,在河流,在每个人的身体深处。

十六
阿爷死后,阿黄不饮不食,整天趴在屋前的青砖下,偶尔呜呜地叫上几声。几天后,一个货车司机在马路上辗碎了站都站不稳的它。货车司机跳下车,扳开它的嘴,审视几眼,笑了,把它扔进后车厢。它将被剥去皮毛,剁碎,加上椒盐、红椒、八角、姜片、党参、北芪等佐料,做成本地一种有名的狗肉汤。
天气愈发冷了。清晨的屋顶生出凛凛寒霜,至中午时分才渐渐化去。
“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闻到狗肉香,神仙跳过墙。”街头多出一些蹬着载重自行车从郊区赶来的农人,自行车后架上有两个竹篾编的篓筐,一个筐里是已经烧好的狗肉,另一个筐里是一大塑料桶自家酿的谷酒。桌椅是预先租了地方搁着的。傍晚时分,他们摆出桌椅,支起摊拉。路人围上来,嗅嗅狗肉的味道,数数口袋里的钱,要了一块狗肉,打包带走。也有直接吩咐他们片成小块,再要一碗老酒,当街坐下,一边呷酒一边嚼肉,吃得满头大汗。这算是穷人的吃法。富人或穿制服的人的吃法就讲究了。一定是在什么聚德楼明月馆。店门口的案板上放着用稻草烤得金黄的狗的半边身子。他们用牙签剔牙,三三二二进了屋,一定得是黄狗。实在没货,黑狗也能凑乎。花狗、白狗,是绝对不吃的。那粘牙齿。若拿花狗充黄狗卖,这些人会当场把狗肉摔店老板脸上。黄狗还不能太大或太小,以十公斤左右为宜,此时肉质最是细嫩。宰狗亦有说法,得以木棒敲击狗鼻,使之倒地,然后趁其昏迷时放血刮毛,再用干稻草烧尽细微狗毛。用铁棍打爆其天灵盖,那会让狗肉有土腥味。这狗肉也就等而下次。燎尽毛根,开膛取出五脏,更讲技术,腹腔是不冲洗的,以求风味鲜美。剁狗肉时,更要刀刀均匀,块块见皮。“今冬狗肉补,明春打老虎”。不过,小孩子不大让吃狗肉。说是狗肉性燥,吃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狗肉虽补五劳七伤,却也宜肾壮阳。或许也正因为狗肉的这点功能,那些大人嚼起狗肉来才那么带劲。
赵根不吃狗肉。小时候看过别人杀过一次狗后,就不再吃了。家里也没有几次吃狗肉的机会。倒是班上的同学会想着方法去附近村落里用麻袋套狗。几个学生,放风的放风,拿棍子的拿棍子,牵口袋的牵口袋,扯绳子的扯绳子。一般是先来软的。往地上扔骨头,等狗凑来嗅时,用绳子套住狗脖子,往树边跑。树上早爬有一个少年,接过绳头,哧溜下滑下树,这狗便吊在半空,再用麻袋装上。人人拿起木棍,横扫直劈,把这狗消灭于无声无息中。也有特别胆大的学生,朝狗走去,双手高举头顶,反手握紧棍子,拖于脑后。狗没看见棍子,以为危险不大,好奇地看。这棍子便带起风声劈下。得劈腰,一棍子下去,狗腰其中而折。若劈别处,狗会呦呦逃窜。还有嫌这两者技术含量太高的,偷来滴滴畏等剧毒农药,裹在肉包子里,往狗面前一扔,隔几分钟,万事大吉。
再聪明的狗也不是人的对手。它们很难活到一把年纪。身体最强壮时,殒命之期便到了。它们的这一辈子是对人完完全全的奉献。但人是不会感激的。人只关心它们的肉质是否鲜美。
赵根不断地想起阿爷那天下午缓慢的吟唱。那个几乎要挤碎内脏的声音。那个似乎不是从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那个飘忽神秘像黑夜的一部份的声音。在上帝的眼里,人与狗也许并无区别。

日子在滚动,往前滚,不往左滚,不往右滚。一条看不见的坡道在它的轮子底下。它没法不滚。往前,也即向下。这是它不可更改的宿命。是上帝画出的横穿了这个宇宙的铁轨。
赵根注视山坡下流动的水,注视着坡上那几条在火车铁轮下晃动的钢轨。过去的日子是春日雨后树林里的蘑菇,被一团团潮湿的水气笼罩,不可置信。没有了蜻蜓、蝴蝶,也不见赤足浸在水里的洗衣妇人,钢轨与水呈现出一种暗灰色的光。这暗灰里又藏着迟早要显露出的汹涌澎湃的黑。狗在狺,远远近近,吠声在空中飘来荡去,与梦一样。它们在诉说这个梦里种种隐蔽的真相,诉说世界最根本的法则。火车辗过钢轨时溅起火花,一声长一声短,与狗吠声互相应和。奇异的感觉一次次迎面吹来,被风塞进赵根骨头里,并深深地刺疼了他那个不知藏在躯壳何处的灵魂。
阿爷到底想说什么?他是否找到过能在内心喃喃低语的神灵?
赵根捏住拳头,望着在夕阳下渐渐发光的城市。脚下的草被风吹得伏向地面,颜色枯黄。在山的那边,是埋葬阿爷的地方。那里有宽大的岩石。到了春天,岩石上会生出一片深褐色的苔藓。阿爷的坟在岩石下。坟边有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树,很高,很大,虽然是初冬,叶子还是墨色绿的,像瀑布一样垂落。阿爷躺在褚红色的土壤里,会慢慢地变成土地的一部分。大家说阿爷是好福气,是喜丧,得在额头绑红带子,可惜没人来系这根带子。阿爷是被他单位上的工会出面葬的。是一群赵根从来没见过的人。他们好像是从土里跳出来的。说说笑笑,请了一班吹鼓手把阿爷抬进棺材。丧事办得很风光。还在酒店里办了宴席。还吃了狗肉。这样排场的宴席很少见。所有的邻居都有份参加,且不必包份子钱。大家吃得嘴角流油,大声感慨。阿爷攒了不少钱,藏在床铺底下的棉絮里。幸好找出来了,是一个尖嘴瘦削的女人找出来的。她说,这老头这样省,平时退休工资那么多,不可能没点钱嘛。
幸亏找出来了。工会里来的人说,要不一把火烧了,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这钱也不好给谁,就一文不少地全花了吧。若有谁肯替阿爷穿孝服,系那根红带子,就给谁五百块钱。邻居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女人搡出她儿子,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红绳,给那个嘴里嚼着肉筷子上挟着肉眼睛还瞪着肉的小孩系上。大家都笑了。工会里来的那几个穿三截头皮鞋的人笑得尤其开心,说小畜生真是饿死鬼投胎。
阿爷出殡那天,赵根去参加了。手里拿着一朵小纸花。高低不平的丘陵因为冬日显得格外清瘦。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棺材后头,心不在焉地扛着花圈,心不在焉地说着家长里短的话,偶尔才谈及一下这个他们眼里行为古怪的老头,对他的某些习癖表示不解,对他如何拖着一条残腿过了一年又一年表示不解,对他为什么没有摔瓦盆的子孙表示不解,但这些不解仅是泛泛几句。问的人问得漫不经心。答的人往往哦一声。人们对这个无疾而终的孤寡老者失去了兴趣。他们没与往日一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或许,他们早就知道,只是赵根不知道罢了。队伍拖得很长,不时有人想起单位与家里的事,中途走了。那个头戴红绳子的孩子的鞋带老松,磕磕绊绊地走,走上一段路,扔开手中的哭丧棒,弯下腰去系鞋带。没有人哭。放鞭炮的人扔了一会儿鞭炮与纸钱,不再扔了,背着双手,看路两边的树木、溪流、田地、石头。惟有唢呐手表现出极高的敬业精神,吹得一丝不苟。那是一座挤着很多老坟的山。一个一个土包紧紧地贴在大地上。有些坟头有被祭扫过的痕迹。坟前插着香烛,地上有没燃尽的纸钱。阿爷是有福的。工会来的人吩咐人们放下花圈,说,要不是组织上的关心,要是在解放前,这样的绝后户准得被一席破竹篾卷起扔到山沟里喂畜生。社会主义好啊。
工会来的人笑眯眯,去摸那个为阿爷戴孝的孩子的头。孩子扯下头上的红绳子,去看被捆在棺材上的那只足有两斤重的毛发鲜艳的大公鸡,咽下口水。工会里来的人呵呵地笑,又说了一会儿天气,等棺材入了土,叫人杀了公鸡,把酒水、果品摆了,再烧了一叠纸钱与一堆锡纸扎的金银锭,就说散了吧,散了吧。
工会里来的人挥着手。
赵根不知为何,想哭。人们依言散开了。赵根跟在母亲的身后,看着母亲的背影,眼泪慢慢流下。

天穹隐晦。风吹得急。星星点点的灯火撕开夜色,撕出无数个淌着血的伤口。城市里飘出浓郁的狗肉香。人们猜拳饮酒,为着所剩不多的时光干杯。
夜晚过去了。到天亮的时候,雪终于落下来,一团一团,像被扯碎了的烂棉絮,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让人们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天空发出呜呜的吼叫,几乎贴住地面。房屋、石头、墙垣、丘垄、树枝……覆盖起薄薄一层像盐的东西。定睛看去,又不在了。风抹掉了它们。是寒风。割在脸上比刀割还疼。寒风打出尖厉的唿哨,不断扬起地上的尘土与碎石,把它们塞入那些在风雪中前进的人的脖子里。人们倾斜了身子。在寒风中的雪像玻璃碎屑一样坚硬。一些上学的孩子不得不停下脚步,躲在风不是那么大的狭角拐弯处哭出声。赵根扬起书包,挡在面前,艰难地往学校走去。
到山坡上的铁轨时,风愈发大了。人简直要被风刮上半空。万物都在弯折、蜷缩、颤抖、惨呼。都知道风是空气的流动。都知道空气让人得以呼吸。可现在,风像一只巨大冰冷的捂着嘴的手,让人要窒息。像拳头一样要打掉牙齿的风。像火车一样要撞瘪胸脯的风。

赵根龇着嘴,学那些孩子的样,在山坡的一个凹处蹲下身。北风呼啸,旋转,不停地向上,突然下落,石头般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路两边的树枝剧烈摇曳,似乎要挣脱树干。树干时不时把弯曲的身子贴向地面。
赵根揉去进入眼里的碎土,心头一惊。周落夜撑着把伞,低头自山坡下的折角转出,脚步踉跄,往前走三步,往后退两步,小小的身子与那树一样。赵根情不自禁地喊出声,喂,来这里避一下。周落夜扬起脸。因为分心,风猛地折断她手中的伞骨,伞面向后翻转。周落夜尖叫出声,抓住伞把的手不肯放松,脚尖已经虚浮。
赵根没多想什么,蹿过去,跳起脚去抓伞。一股怪风兜头扑来,俩人摔作一团,这伞在空中连翻几个跟斗,向着一边落下。我的伞。周落夜喊。
赵根猫腰过去抓住了那把伞。伞已不成了样子。
你赔我伞。周落夜在凹处坐下,瞪着赵根。
你说什么?赵根哈着气搓动双手。耳朵里满是呼呼风声。
我不要了。周落夜把伞一扔。幸好伞面已收,没被风卷走。赵根总算明白了周落夜说什么,看了看周落夜,又把伞捡回来,嘟咙道,不就折了几根伞骨吗?伞面又没裂。修一下就可以。
周落夜也没清赵根说什么,脸被冻得铁青,看看赵根满不在乎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眼睛瞪出泪水,一个巴掌打在赵根脸上。这一下,打人的人疼。被打的人也疼。周落夜晃手。赵根吓一跳,捂脸,你干吗打我?
这回周落夜听清了,扬起下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赵根哭笑不得,心头一叹,不再多说什么。俩人一起沉默。渐渐,风小了少许。赵根理顺伞面,递给周落夜,你要不要?周落夜眼里涌出泪花,忿忿地接过伞,抬腿前走。跨过铁轨时,周落夜放慢了步子。铁轨奔向远方,在风雪中不折不挠,有着比钢铁还坚硬的意志。赵根瞟了眼,心头一热,脱口而出,还记得我们过去在钢轨上走吗?周落夜背影一颤,没回头,步伐更快了。
你为什么不理我?赵根跟在后面喊。
我为什么要理你?周落夜停下脚。
赵根犹豫了,结结巴巴,我们可能是兄妹。
周落夜怒了,回身掷出手中的伞。伞尖刺过赵根的脸。血淌出来,竟然不疼。周落夜愣了。赵根摸脸,血是冷的。赵根吸吸鼻子,小声说道,我们像以前那样做朋友,好吗?
不好。周落夜哇一声哭开了,拔腿飞奔。

十七
雪是死去的雨,是一些六角形状的尸体。这个冬天的早上,赵国雄下岗了。事情发生得很突兀,事先并无人通知他。当赵国雄与往日那样披上雨衣,踩着自行车去了工厂后,才发现这个他奉献了三十多年的印刷厂已经不要他了。全厂共三百七十三人,第一批下岗五十九人。赵国雄的名字在中间,出现在传达室墙壁上的那张红纸上。赵国雄的名字过去也常在这里出现,那意味着他是劳模,是先进工作者。但现在意味着他已经不再有资格跨进厂门。有人在跺脚,有人在骂娘,那个肩膀歪斜的女工在捧脸哭。赵国雄的身子发了直,脑袋里与这个被雪遮蔽了的世界般白茫茫,一根粗大的物体重重地扎入心脏。他想说话,喉咙已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堵实。他想挥手,手臂重得抬不起来。嘴角跳动,肌肉抽搐。自行车咣啷一下倒在地上。人们扭过头,这才发现了他。
“赵师傅也来了。”
“赵师傅,你说这是不是太欺负人了。凭什么让我们下岗?”
“干他娘。当我们工人是狗屎,想咋踩就咋踩?”
“工人同志吼三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我日说这话的人的祖宗十八代。”
“赵师傅,你是老前辈,你得替我们讨个说法啊!”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横眉,有人立目。有人抽噎。有人垂泪。有人号陶。有人含泪。有人啜泣。有人呜咽。有人木然。有人冷笑。有人怆然。有人语不成声。有人呼天抢地。有人潸然泪下,有人引颈悲嚎。有人老泪纵横,有人拍击双掌。
声音汇拢,汇聚,盖过了风雪之声,种种音调一阵一阵冒出人们的胸膛,如泉水涌出地面,有年轻人飒飒作响的低音,有中年人嘶哑的中音,有老年人尖利的高音。他们开始像是树下掉下的叶子,被雪裹住,缓缓地朝厂长办公室移动。
声音是什么?物体振动,在媒质中传播引起人耳或其他接受器的反应,就是声音。但它更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它表达我们的悲,我们的喜,我们的怒,我们的哀。它让悲者更悲,让喜者更喜,让怒者愈怒,让哀者愈哀。它表达情感,却让这种情感得以放大,并最终淹没了它本来的面目,而沦为意义。或许,它存在的根本目的即是寻找意义,这个本不应该在人世出现的词语。音调不断纠结,互相冲突。
厂长办室的门开了。那个干部模样的年轻人走出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这也是声音。
一个可以折断其他声音的强有力的声音。
人群瞬间静默。他们还不懂得如何把杂乱的声音汇成一个可以与之相抗的声音。他们停下脚步,互相观望。年轻人脸上的怒色更重了几分,你们是要聚众造反吗?
这无疑是一个愚蠢的声音。年轻人可能看多了《水浒》。他错误地使用了一个词语。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工人们可并非那些打家劫舍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汉。他们不过是想要一碗饭吃,哪怕这碗很小,里面盛的是稀粥,只要筷子插下去不倒,他们也心满意足,食之如甘。年轻人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来时所携带的权威在瞬间动摇。
有人冷笑出声,吴光良,你他妈的不过是厂长养的一条狗,在这里叫什么叫?
有人怪笑,狗在这时不叫,在什么时候叫?
吴光良顿了一下脚,你们想干什么?
这声音虚弱了。开始是“要”,现在是“想”。赵国雄舔舔嘴唇,耳膜犹震震嗡响。他试图挤出人群,好好地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人群胁裹住他。他挣脱不了。雪花飞舞。落在了应该落与不应该落的地方。落在人群里的雪花飞快地蒸腾。每个人头上很快便有了片片雪花。他们就仿佛戴了一顶白帽子,在出席自己的葬礼。那个肩膀歪斜的女工泪流满面,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我下岗?
这是厂党委研究决定的。不是哪个人说的。吴光良的声音提高了,你们这样聚在一起,是不对的。组织上已经为你们妥善考虑。这次虽然公布了下岗名单,但并不是说要你们今天就拿东西走了,你们还可以领该月的工资,并且以后,每个月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工资可拿。这些都在公告里说得很清楚。厂里并没有对不起你们。
百分之三十的基本工资。不到四十块钱。够买几十斤米了。我们得给您磕头了。谢主隆恩啊。
高怀恩。你别在这里扇阴风点阴火。
吴光良,厂子盖起来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尿尿呢。滚远点。别当我们不知道你们这群王八蛋干下的龌龊事。滚开。狗东西。我们要找厂长问个清楚。
平素少言寡语的高怀恩因为名列下岗名单,因为聚焦在身边愤怒的人群,生出勇气,上前一把搡开吴光良。这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现象,与群体有关。这种举动显然也出乎高怀恩自己的预料。吴光良干嚎出声,你动手打人!
打你怎么的?打死你这个狗日的。几个也下了岗的青工飞腿踹去。
厂长办公室的门开了。戴塑料黑框眼镜的厂长慢步踱出,神色威严,住手。
肩膀歪斜的女工扑通声跪下,放声嚎啕,厂长,我不能下岗啊。我儿子瘫痪在床。您是知道的。我若下岗了,拿什么给他买药?
女工的哭声在风雪中颤抖。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越来越多人的眼眶。厂长皱起眉,行上前,搀起女工,说,厂里会尽最大可能让你们留下来,能多留下一个也是好的。但厂里实在困难,这你们都是知道的。困难并不可怕。现在难就难在上面压下了下岗分流的指标,要不,我这个厂长也没法干。必须减员增效,这是市长拍桌子下的最后通谍。这样吧。我刚才提议,厂党委也已开会研究决定,你们这五十九个人里还有九个人可以留下来。但谁留下来好呢?
人们面面相觑。那吴光良也一脸愕然。
厂长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提议抽签。
这不公平!高怀恩叫起来,凭什么是我们这五十九人抽签,为什么不是全厂职工一起来抽?
厂长取下黑框塑料眼镜,扬起眉,声音依然平缓,小高,你若觉得不公平,可以不抽。为什么是你们这五十九个人下岗?我重复一遍,这是厂党委的研究决定,不是哪个人做出的决策。还有,有意见,可以一个个来提。这样一起跑过来,是不把厂党委放在眼里啊。我倒想问一下,你们中是谁牵的头?是谁?
人群跳了一下。有人悄悄往后闪避身子。恍恍惚惚仍未清醒过来的赵国雄身边已经没有了人。厂长的目光扫过来,嘴里讶道,赵师傅,是你挑的头啊?
不,不,不是我。赵国雄下意识地摆手。
不是就好。厂长刚想吭声说话,一直憋在赵国雄肚子里的话冒了出来,挡都挡不住,厂长,为什么是我下岗?
厂长扶扶黑框塑料眼镜,声音已是冷峻,那你说让谁下?
赵国雄说,我在这厂里呆了二十年。
吴光良旁边接嘴,许师傅在这厂里呆了三十多年,不也照下?
赵国雄看了看人群中白发苍苍的许师傅,小声说,许师傅本来就快退休了。
徐厂长提高声调,赵师傅,你是共产党员,又是连续几年的劳模,你应该发扬精神,带一个头,为群众做出表率。
赵国雄说,为什么不事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是啊。为什么不征求我们的意见?
人群马上又轰闹起来,往前靠近,又重新在赵国雄身后聚焦成团。厂长一摆手,嘴里喷出一团白气,这让他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声音就像从一个极为遥远处传来。
现在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吗?我再说一次,你们抽不抽签?如果不抽,我把名单就这样报上去。如果抽,那就现在去办。吴光良同志,你把这事安排一下。我还有会议要开。就这样定了。
厂长扭身回了办公室。
雪落满人们的衣裳。赵国雄目光直勾勾盯着吴光良,嘴里喃喃说道,为什么,问都不问我一下?为什么?吴光良转开脸,爬起身,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人们犹豫着,终于有人抬脚往那走去,是那个肩膀歪斜的女工,一边断断续续地哭,一边缓慢地移动步子,腰几乎变成了九十度,仿佛身体里正有一个巨大的疼痛在膨胀。
人们失去了声音,逐一跟过去。在门口鱼贯而入。是的。鱼——贯——而——入。就像一群顺从的羔羊。赵国雄是最后进了屋。桌上有五十九张纸条。吴光良哑着嗓子说道,别怪我,抽阉吧。要怪就怪自己手气不好。
赵国雄摸到了一个“走”字。
赵国雄没打开纸条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手中攥的纸条上写着什么。那九个“留”字被人全摸走了。那个肩膀歪斜的女工是有福的。她摸到了其中一张。人们离开了。赵国雄把纸条铺在桌上反反复复地看。吴光良也在发呆,许久慢慢说道,赵师傅,对不起。我前天去找过你了。你不在机修房。我与刘师傅聊了一会儿,问你在忙什么。他说你现在在蹬三轮。我把这事报上去了。

赵国雄点点头。
赵国雄回到机修车间。刘师傅也在屋里,手里拿着本象棋棋谱。赵国雄从工具箱里摸出酒精瓶,没出门兑水,倒了小半瓶在碗里,一仰脖,灌下肚,抹抹嘴说,吴主任来找过我?刘师傅没吭声,抬头看看屋外。风小了,雪花大如辇,屋脊上已披起一件白色鹤氅。这雪下得真美,像蝴蝶飞,在玻璃上撞了一下,又翩翩地飞向一旁。天地间多出一层霁色。赵国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又倒了小半碗酒精,喝下肚。肚里有火在烧。有火在烧啊。
赵国雄摇摇晃晃走出机修间,在天地之间,在大雪之下,站在这片他站了三十多年的土地上。雪花沾满他的鼻梁、眉毛、鼻子、嘴,竟如天籁。
赵国雄仰起脸,目光穿透了茫茫生死。
高怀恩走过来,赵师傅,你没事吧?
高怀恩也摸了一个“走”。高怀恩苦笑一声,说,厂长好手段啊。我怀疑他早就准备了这手。这二桃杀三士。不,不对。这是三十六计中的什么计呢?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少阴、太阴、太阳。高怀恩嘿嘿笑出声,好一招无中生有啊。
赵国雄没做声。高怀恩拍了拍他肩膀。这还是高怀恩第一次拍赵国雄的肩膀。高怀恩说,九个名额就让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力量分崩离析。我敢打赌,上头要求下岗的人数肯定就是五十个,这多出来的九个,嘿嘿。算了。我也看透了。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赵,说不定过些日子,我也要与你一样去蹬三轮了。
高怀恩对赵国雄的称呼已由“赵师傅”转向“老赵”,语气很自然,似乎事情本该就是这样。高怀恩往雪地里吐了口唾沫,往电工房去了。雪地里出现一个微小的洞,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洞。赵国雄缓缓蹲下,抓起雪,把脸埋在雪里,雪在烧。

过去业余时间蹬三轮,每赚一块钱,都是惊喜。现在整天候在街头,滋味不好受了。一个巴掌大的城市,竟有六千辆有牌照的三轮车,按人头点,大约四十个人得摊上一辆。且数目每日都在增加。这还不包括大量的无牌无证,无合法手续的三轮车。多半是人力三轮,也有三轮摩托,以天津产的港田摩托居多。按交管部门的说法,这叫残疾人自助机动三轮摩托车。可骑在上面的也没几个残疾人。摩托都被改装过,座位四周焊起角铁,搭起雨篷,挂上布帘,跑起来,一跳一跳,噪音极大,排气管后吐出的黑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无论三轮摩托还是人力三轮,小城人一律称之为“拐的”,且不管远近,上车都是一块。城市就这么大,坐三轮车又有几个?僧多粥少,这蹬三轮的差使可不是说辛苦便能赚来钱。蹬人力三轮,虽不必花油钱,卖的是死力气,每日交工商、交管部门的税费算下来也得十二块出头。
赵国雄的性子本就弱,火车站门口涌出的人流,还没到他旁边,就被别的三轮车主瓜分殆尽。三轮车夫们抢起客来,大有鲨鱼捕食猎物的凶猛,经常面红耳赤吵作一团,还打架,一打就是群架,什么东民巷的、福田路的,北门那边的。幸好打过几次后,彼此也大概有了一个地盘的划分。偶尔有不懂行情的人“捞过界”,几十辆三轮车齐齐围上,一番讲数,也就彼此散开。这些都不什么大问题。客人再少,营业的时间长一点就是了。别人干十个小时,我干十八个小时。总能赚到饭吃。
最让赵国雄头疼的是前些日子市政府出台的一项政策,说是三轮车得按车牌尾数的单双隔日上路。市长说了,要尽快从根本上改变市区落后的环境面貌,创造文明的交通秩序,要让那些有意来本市投资的外商看到一个整洁干净的城市。尤其是要加强对那些在市区内横冲直撞、见缝就钻、强行猛拐、人见人怕的三轮车的管理。
为此,市政府成立了由分管副市长挂帅,工商、公安、市容、街道办等多个职能部门共同参与的领导机构,组建了数百人的联合执法大队,针对长期以来影响市容环境的店外经营、马路市场、交通违章等问题进行综合整治,并把三轮车作为整治工作的重点来抓。但再怎么抓管,六千辆合法的三轮车怎么办?把它们摆在马路上,能铺满城市的主要干道。交管、工商、公安、市容联合便出台了这项让三轮车夫们骂娘的政策。于是,数以千计的三轮车夫们私下串连,一起把三轮车骑到了市政府门口,强烈要求政府收回成命。
市长出来表态,说,这三轮车是城市“牛皮癣”,当初批了这么多,是交管部门的工作错误。现在得把这错误纠正过来。三轮车“个子不大,噪声不小;装载不多,闯祸不少。”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方便市民出行,给一些下岗职工和无业人员提供了就业机会,但它的存在是弊大于利。首先严重影响正常交通秩序甚至造成交通堵塞,也影响了市容市貌和城市品位;其次是它的噪音与尾气排放都严重污染了城市环境;再次是三轮车本身存在极大的交通安全隐患,三轮车驾驶员的交通法规意识又非常淡薄,在载客过程中随意行驶、掉头和停放,导致交通事故频发。据不完全统计,今年前三个季度,共发生与三轮车相关的交通事故二百七十四起,伤亡一百三十二人,给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市长的话有水平,说得有理有据还有数字。
三轮车夫们梗着脖子喊,那我们总要吃饭吧。
市长说,政府不可能不管大家吃饭。政府是人民的政府。考虑到取缔三轮车的艰巨性,我们才出台了这项让大家能缓一口气的政策。而且,市政府已经拟订了计划,不日将拿出一笔专项资金来收购大家手中的三轮车。大家买车大约是花了千把块钱,考虑折旧等因素,市政府大约将以六百元一辆收回三轮。具体政策几个月后会出笼。也还请大家理解政府,做一个文明市民。
三轮车夫们离开了。市长说的合情在理。只是,不去蹬三轮,又能干什么?
赵国雄苦苦思索,也没想出一个好法子。每日仍踩着三轮上路,逢单日只在偏僻处行,不敢让那些联合执法大队的人瞅见。


十八
日子天寒地冻。雪下来没几天,赵国雄的双手已皴裂,裂得吓人,还能看见里面乌黑的骨头。李桂芝在商场买了五角钱一盒的黄色冻疮膏,涂了几天不见效果。赵根听同学说了一个民间偏方,用活麻雀脑髓涂于冻疮患处,再用稻草烤干,能治。只是路边沟渠时不时能见到被冻成石头一样的死麻雀,活麻雀却是难抓。
赵根想起课文里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昧书屋》讲的闰土父亲在冬天抓鸟雀的法子,心头有了计较。隔几日,待雪停了,拿了家里盖饭菜的竹罩与扫把,在铁轨旁边的山坡上扫出片空地,有模有样地撒上了一点拌过猪油的饭粒,再用木棒支起竹罩,木棒上系绳子,也远远地走开,躲入坡下,暗自祈祷天上那几只无处觅食的鸟儿快点下来。好歹猪油饭要比鲁迅用的秕谷好。或是老天见谅,这法子还真管用,十几分钟后,那些饿得发慌的鸟儿在竹罩边东啄西望,沉默半晌,还是钻入竹罩底下。赵根拉下绳子,没有犯性急的错误。一共抓住三只麻雀,重量都与它们身上的羽毛一样轻,啾啾地鸣,胸口有白毛,从眼圈到颈部处有一条灰纹。非常漂亮。赵根捏住它们的腿,心花怒放。但奇怪的是,一只麻雀腿上系了一根脏兮兮的布条儿,系得很死,都已深深地勒入麻雀的腿肌。赵根翻转布条,心头一动,会是当年他与周落夜放飞的那两只麻雀中的一只吗?布条上没有圆珠笔笔迹,时间可以让一切痕迹消失。赵根怅然若失,想了半天,放飞了这只麻雀。治好父亲手上的皴裂,并不在乎多这一只麻雀。麻雀有很多,可以再抓。但它能逃过严寒的肆虐吗?
活麻雀的脑髓果然有效果。赵国雄的手好了许多。李桂芝裁了一些棉布缠在赵国雄手上,并特意上街买了一副厚实的帆布手套。吃晚饭的时候,李桂芝破天荒从那口钢精锅里挟了一个五香茶蛋到赵根碗里。蛋真得好吃,又香又酥,舌尖麻麻的,舌头都要融化了。赵根吃了蛋白,想把蛋黄挟给父亲,说不爱吃。赵国雄瞪了他一眼,赵根还是乖乖地把蛋黄塞入嘴里。

这年冬天的雪特别多,积雪未销,飞雪又至。放学路上总能见到孩子们在堆雪人。一个个脸蛋冻得通红,捂耳、搓手、跺脚,呵着像紫姜一般的小手,跳来蹦去,你撮雪,我滚球,他来掐胳膊装眼睛,嘴里喷出一团团白雾。有的雪人堆得非常好看。枯枝为眉,黑炭为眼,木板为嘴。木板上用红粉笔涂了颜色。头顶还搁上一顶破草帽。样子滑稽至极。也打雪仗。孩子们划拳分伙,各自拣有利地形匿下身子,嘴里呼喝,手下不停,打起阵地战。一团团雪球在空中飞。雪雾弥漫。间或跳跃冲锋,呐喊出声,喊我是黄继光我是董存瑞,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把雪球直接塞入对方的脖子里。一些孩子,从自家杂物间弄出木板,钉了。又从屋里端出水浇在雪上,待到次日,一条冰道便也大功告成。因为滑,也因为上面蒙着的雪花,匆匆赶路的人常常在上面滑出几丈远,五体投地或者五心朝天,跌得鼻青眼肿。孩子们就在一边笑得跌倒。
因为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孩子们的笑声比起往年多了也不知几几。
学校里更热闹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或堆雪人,或打雪仗,或者在教室后面沿墙壁根站成一排,分成两队人马,互相拱来挤去。女学生也会加入其间。到了上课铃响,老师一推门,几十双脚板齐齐跺下,跺得大有万马奔腾的气势。老师瞪眼,喝道,不准跺脚。等到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脚步声又轰然而起。老师一回头,脚步声曳然而止,全班学生们的脸上都露出无比兴奋的笑容。还有什么籍口比这个更适合挑战老师这种权威呢?有些孩子带了火笼来学校。教室里老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味道。偶尔老师正念着课文,底下学生突然大叫起来,大家扭头去看,原来那个倒霉的孩子脚上已着起火。大家笑成一团。赵根的班主任,那位女老师极厌恶臭袜子味,用黑板擦敲着讲台宣布,凡是她的课,火笼都得提到教室外。这惹恼了胆大妄为的孩子。也不知是谁,在雪地里拉了一泡屎,等冻硬了,用雪裹了,放在讲台上。女老师没提防,用手去抓,一捏不对劲,再捏,捏出一团黑乎乎的屎,脸都绿了。
女老师的教学水平还是挺好的,见景应情,教起毛泽东的《泌园春.雪》。说1945年,毛主席抵达重庆与蒋光头谈判未来中国的前途。临走时留下这首千古绝唱,一时全国轰动。国民党宣传部门到处找人想要写出一首超越它的作品,再以国民党领袖人物的名义来发表。可最终是没能拿出来。气得蒋光头直骂娘稀匹。女老师把全词板书在黑板上,叫同学们反复诵读,要求大家仔细体味其中的雄伟气魄、深厚内蕴。赵根念得热血激荡,但也不无疑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书摊老者评点《田忌赛马》的事。主要是那个“蜡”字,蜡做的象又是如何一个“驰”法?还不如用白象。或说“蜡”在这里是做形容词,毕竟显得迟滞。还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虽是壮阔,读起来,感觉似乎还有九千里未曾冰封。赵根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可这些想法就如那“山舞银蛇”,在脑子里蹿。

放学路上,赵根看见过几次父亲。父亲戴着那种遮住耳朵的狗头帽,踩着踏板身子歪歪斜斜,不时下来拉车上坡。街两边的狗肉馆飘着香,里面走出喝得醉熏熏的人。他们只要一挥手,就有几辆三轮奔来。因为路滑,车轱辘常撞到一起。三轮车夫们骂起架。喝得醉熏熏的人就哈哈大笑。朱门酒内臭。路有冻死骨。毛主席不是领导穷人翻身做主人了吗?女老师不是说无产阶级是让“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英雄吗?所有的三轮车夫,应该是属于典型的无产阶级。父亲更是工人里的工人,是这词里歌颂的英雄。为什么英雄会吃不饱饭?难道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们都吃不饱饭?
赵根想得心头发闷,鼻尖淌下清涕,把书包挂在胸口。走到邮局门口,眼神凝住。在一堆被人踩得脏乱不堪的雪的下面赫然露出钞票的一角,一大半被雪埋住,能看见那个把红宝书搁在胸口的人。赵根瞟一眼四周来来往往的人,脚已下意识地踩出,慢慢蹲下身,慢慢地自鞋底抓住这张钞票。雪并不紧。钞票摸在指尖的感觉又湿又滑。
赵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钞票塞入裤兜,疯了一样狂跑。高高低低的房子在身后退去。青灰色沾染雪沫的墙壁在身后退去。挺立在一个个路口孤独的电线杆在身后退去。一块块污秽的贴满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妇科、性病的“老军医”广告在身后退去。人声退去。万物退去。赵根一口气奔入花巷,一路也不再觉得冷风如刀,踉踉跄跄收住脚,喘着气,摸掉脸上的冰渣,在一户门扉紧闭的人家前站住,颤颤抖抖掏出那张钞票,是十块钱。真的是十块钱。赵根反反复复地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这张钞票已经归自己所有。身边的墙垣上有白色的雪。身后的木门黑黑亮亮。脚下的青石已被雪盖实。一行行杂乱无章的脚印不断重叠不断分开,消失在台阶上。几个穿棉衣的少年在“斗拐”。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手捏小鸡鸡冲着雪堆撒尿,脸上有快乐的笑。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倒出一盆潲水。雪刷地一下薄了下去。地上现出一个凹。这水就与火一样。
赵根按着胸膛,按住那颗不听话的心脏,一阵狂喜。
这十块钱,爸爸得蹬十趟三轮啊。
远处有妇人悠长的声音,宝儿,回家吃饭罗。
少年们散了,各自捡起书包,互相追逐,欢声笑语,消失在巷子的深处。赵根发出一声狂叫。这是真正属于他的十元块。他可以用来去新华书店买书,可以去把五香茶蛋吃个饱。一个茶蛋才三角钱,这都可以吃三十三个,还能结余一角。赵根挺起胸脯,在雪地上大摇大摆。隔不多时,又把钱拿出来看看捏捏,还在自己手上咬了一下,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世界是多么美妙。竟然有钱捡,而且不是一块两块,是整整十块钱。十块钱能干多少事?哇,都可以把这个世界买下来。
赵根乐出声,想了想,把这十元钱藏入书包里的文具盒,又觉得不妥,取出来,塞入裤兜,还是不妥,这要是掉了咋办?赵根捏着这十元钱一时就不晓得如何拿它是好了。牙齿里泛出酸味。赵根蓦然想起当初周落夜给他吃过的话梅糖。这一个念头马上把身体烧旺了。赵根跑出小巷,来到了一家灯光昏暗的小店铺门口。
我买糖。
啃着狗肉额头冒汗的店老板自橱柜上探出头,买啥糖?
买话梅糖。买一毛钱,不,买五毛钱。赵根把十元钱放在玻璃柜台上。柜台里有烟有酒有袋装的各种小吃,红薯干、南瓜仔、云片糕、葡萄干。对了,酒,尖庄大曲,九元六一瓶。赵根咂咂嘴,脑海时浮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圆脸的店老板皱起眉,把钞票举在半空,捏来捏去,看看赵根,又看看这张十元钞票,终于搁进钱柜,数出三十五粒话梅糖,找出一大把零钞,又把头埋入香气四溢的狗肉钵里,嘴巴嚼动。赵根把话梅糖小心数过一遍,装入口袋,剥了一粒放入嘴里,往回走,没走两步,那个模糊的念头清晰了,给爸爸买瓶酒吧,一瓶真正的酒,一瓶好酒。赵根想过了厨房里那个酒精瓶,想起父亲那双老颤抖的手,想起父亲蹬三轮时的样子,身子仿佛被枪打了,僵硬了。自己真是没良心啊。赵根咒骂了一声,转身回到店门口,数过七粒话梅糖往柜台上一放,老板,能不能与你商量件事?
店老板不耐烦了,怎么想退?
不。我想买一瓶这个酒。对,就是这个,尖庄,九元六一瓶的。我还差一角钱。赵根捧出店老板刚才的找零。店老板奇怪地望了赵根一眼,没闹明白这孩子想干什么,不过,这显然是他愿意接受的生意,也不多话,数过钱,把酒拿出,把话梅搁回罐中,继续埋头大吃。赵根把酒瓶藏入书包,又剥了一粒话梅,开心地笑,边走走用力嘴里的糖。
走在东门桥。桥上围了一堆人。赵根挤进去,吃了一惊。有人在打架,是周落夜,眼泪淌在脸上,像疯了一样撕扯陈小兰的头发,而且是一个打俩。还有一个女孩子显然是陈小兰的同学,在帮陈小兰打。陈小兰考上了三中。周落夜没与她在一个学校,怎么与她打起来?女生打架毕竟少见,尤其是腊月天。桥上围上的人越来越多,还有几个骑三轮的车夫。大家说说笑笑,津津有味地看。那个女孩子边打边叫,疯婆子,你爸就是去了“鸡棚”,我亲眼看见的。
赵根心头突突一跳,不明白“鸡棚”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好词。几个大人已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笑容古怪。周落夜一声不吭,头发披散,指甲锋利。陈小兰脸颊出现几条血痕,哇一下哭了。那个赵根不认识的女孩子愈发愤怒,去扳周落夜的手,被周落夜提膝撞中小腹,缩成一团。
陈小兰叫道,周落夜,你爸去嫖野鸡都嫖得,我们说都说不得?这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接口说道,小姑娘,你抠她眼睛啊。这世道早没了天理王法。继续打。拳头大的就是天理王法。
陈小兰甩起书包朝周落夜头上砸下,书包里的文具盒咣啷一声响。周落夜转身,朝陈小兰扑去。那个女孩子已缓过气,伸腿一绊。周落夜扑通摔倒。陈小兰跳过去,骑在周落夜背上,拳头打在周落夜的太阳穴上。周落夜试图翻身,那个女孩子猱身扑上,身体重重地压下。周落夜闷哼。赵根看得眼睛出血,脑袋轰一下炸了,喉咙里咽下一颗火药,上前抓住那女孩子的衣领,一把甩开,又一脚踹开陈小兰。陈小兰爬起来,见是头发竖起来的赵根,脸庞都扭曲了,不要脸,打不过,叫野男人来打。
人群轰笑。赵根的耳朵根都红了。这野男人,赵根是懂的。陈小兰去了三中,嘴变得这样脏了啊。周落夜挣扎起身,脸是白的,嘴是白的,又想朝陈小兰扑过去,被赵根拦住,别打了。
周落夜一脚踢在赵根膝盖上,牙齿呲出,状若头受了伤的小兽,骂道,滚开。
赵根拽住周落夜的手不放。
陈小兰叉腰戟指,尖叫道,你爸是流氓。你就是小破鞋。当心你爸烂掉,传染给你了。
这话太恶毒了。赵根反手一巴掌抽去。脖子上的书包甩在地上。陈小兰捂着脸,厉声叫道,好,赵根,我认识你,你等着。陈小兰的脸上浮出五根指印。赵根的手骨隐隐发疼。陈小兰疯狂地跑开了。那个女孩子喊了声陈小兰,跟在后面跑去。周落夜甩掉赵根的手,眼睛通红,低下头,也往一边跑开。没跑几步,已嚎啕出声。簇拥在一块的人们散开了。一个老头把双手反背。一个少年向同伴比划刚才女孩们打架的动作。一个年轻的三轮车夫凑过头,问那个猥琐的男人,“鸡棚”在哪?猥琐的男人做出一个下流的手势,嘿嘿怪笑,在福民巷,啥时我带你去兜兜。打一炮,五块钱。
赵根这一瞬间已明白了“鸡棚”的涵义。福民巷?“鸡棚”是否指的就是那个没有店名的小旅馆?眼前晃过妈妈李桂芝的身影,身体支撑不住,体内有什么东西被折断,咔嚓一下,人跪倒。雪在膝盖下咯吱咯吱。万千白茫茫的光线自耳朵、眼、嘴、鼻齐齐涌入,就成一根粗大的棍子,几乎要把脑髓搅出脑袋。赵根舌尖发苦,额头渗出虚汗,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为好。在妈妈与那个秃头男人的秘密要暴露于光天化日下了。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真是应了那句老人说的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若父亲知道了这个秘密,又会怎样?

赵根吸吸鼻子,一股浓烈的酒气自脖子上悬挂的书包里传出。一些液体从书包底部渗下,在雪地上滴出一行行凹坑。赵根再也忍不住,恸哭出声。谁也没弄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谁也想不通这个少年的眼泪为何一直流不完。时间消失了,像那个疯子讲的那样,不过,并非消失在宇宙的某个奇点,而是消失在这个悲伤少年的抽泣中。
天色暗下,比铅还重。此时的赵根并不知道,在前头等待自己的命运会比这天色还更为幽暗。不幸,并没有底线。否极泰来,只是书上的一个成语罢了。对于穷人来说,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是被不断掠夺以及繁衍可供人掠夺的下一代。这种疯狂的掠夺将吮吸尽他们体内最后一滴血。他们是别人的食物。是的。是食物。这就是隐蔽的真相。

十九
太阳出来了,是白色的,比月亮还冷。因为凛凛春寒,雪未化尽。地上犹积满污水。淘气的孩子跑过街道两边的梧桐树下时,挥舞手上的木棍,往仍残余少许雪粒的枝丫上猛力一敲。雪簌簌落下。在树下走过的大人赶紧去拍掉进脖子里的雪粒,边拍边骂,骂阎王打的、没爷娘教的、生儿子没屁.眼的。用的是乡音,这就非常好听。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发音都往上抛,像用芦苇管沾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也像鸟儿在枝头嬉闹时的鸣叫。顽孩们更加兴奋,跳起身,用木棍敲断屋檐下挂起的冰棱,脱去开缝的毛线手套,急忙忙把冰棱握入通红的小手掌,瞄准行动最迟缓体态最臃肿咒骂声最恶.毒的人扔去。就有人喊,“这个伢崽是张家最小的崽。”于是,张家最小的崽仿佛《封神演义》里被破了隐身法术的士兵,顿时慌成一团,跳起来,拐过潮湿的街角,消失在一堆低矮杂乱的房屋后面。

这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赵根十四岁了,刚结束初三上学期的课程。在已过去的二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赵国雄卖掉三轮车,七凑八拼在火车站租下了一个七平方米大的小商铺卖起日用百货。不久,李桂芝也下了.岗。棉纺厂彻底倒.闭。秃头男人在厂子倒.闭之前,已调回上海,也带走了周落夜。
李桂芝在家里做腌菜,上农贸市场卖。腌菜黄澄澄,嚼起来非常爽口。是自留地里长的白菜、雪里蕻、萝卜叶。自.留地是赵国雄在河边垦出来的。每到星期天,赵根挑起竹篾簸箕走上几里路,把蔬菜砍倒,铺在河两岸的草地上。等太阳晒蔫它们,一颗颗洗净,一担担挑回家。一天得走好几趟,腰都直不起来。李桂芝把这些垂头丧气的蔬菜整齐地搁入大木盆,撒上粗盐、姜末。木盆有赵根的个子高,直径两米。赵国雄请木匠做的,木匠用一把略带弧形的斧头一劈,杉木裂出好看的弧,没用一根钉子,竹钉为榫,竹篾为箍,特结实。李桂芝一直忙碌到天空出现蓝色的星星,瞅瞅在旁边打下手的赵根,反手捶捶背,捡几颗白菜走进厨房。赵根赶紧跟去灶间烧火。窗外的赵国雄始终沉默,伛肩、偻背、驼腰,一瘸一拐,搬来滴水的木板与几块非常重的大石头,把它们压在蔬菜上面。青色的汁液从木板底下一点点溢出。赵根有时想,这些蔬菜会痛吗?过了一些日子,盆里沤出酸味,李桂芝掀开木板,把已变色的蔬菜一层压一层,紧紧塞入沿墙壁一溜摆开的窄口大瓮。这活特累人。每压一层,得用木槌捣一遍,手背血管几乎要从皮肤里整根跳出。赵根看着这排大瓮,老情不自禁想起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十九
太阳出来了,是白色的,比月亮还冷。因为凛凛春寒,雪未化尽。地上犹积满污水。淘气的孩子跑过街道两边的梧桐树下时,挥舞手上的木棍,往仍残余少许雪粒的枝丫上猛力一敲。雪簌簌落下。在树下走过的大人赶紧去拍掉进脖子里的雪粒,边拍边骂,骂阎王打的、没爷娘教的、生儿子没屁.眼的。用的是乡音,这就非常好听。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发音都往上抛,像用芦苇管沾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也像鸟儿在枝头嬉闹时的鸣叫。顽孩们更加兴奋,跳起身,用木棍敲断屋檐下挂起的冰棱,脱去开缝的毛线手套,急忙忙把冰棱握入通红的小手掌,瞄准行动最迟缓体态最臃肿咒骂声最恶.毒的人扔去。就有人喊,“这个伢崽是张家最小的崽。”于是,张家最小的崽仿佛《封神演义》里被破了隐身法术的士兵,顿时慌成一团,跳起来,拐过潮湿的街角,消失在一堆低矮杂乱的房屋后面。

这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赵根十四岁了,刚结束初三上学期的课程。在已过去的二年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赵国雄卖掉三轮车,七凑八拼在火车站租下了一个七平方米大的小商铺卖起日用百货。不久,李桂芝也下了.岗。棉纺厂彻底倒.闭。秃头男人在厂子倒.闭之前,已调回上海,也带走了周落夜。
李桂芝在家里做腌菜,上农贸市场卖。腌菜黄澄澄,嚼起来非常爽口。是自留地里长的白菜、雪里蕻、萝卜叶。自.留地是赵国雄在河边垦出来的。每到星期天,赵根挑起竹篾簸箕走上几里路,把蔬菜砍倒,铺在河两岸的草地上。等太阳晒蔫它们,一颗颗洗净,一担担挑回家。一天得走好几趟,腰都直不起来。李桂芝把这些垂头丧气的蔬菜整齐地搁入大木盆,撒上粗盐、姜末。木盆有赵根的个子高,直径两米。赵国雄请木匠做的,木匠用一把略带弧形的斧头一劈,杉木裂出好看的弧,没用一根钉子,竹钉为榫,竹篾为箍,特结实。李桂芝一直忙碌到天空出现蓝色的星星,瞅瞅在旁边打下手的赵根,反手捶捶背,捡几颗白菜走进厨房。赵根赶紧跟去灶间烧火。窗外的赵国雄始终沉默,伛肩、偻背、驼腰,一瘸一拐,搬来滴水的木板与几块非常重的大石头,把它们压在蔬菜上面。青色的汁液从木板底下一点点溢出。赵根有时想,这些蔬菜会痛吗?过了一些日子,盆里沤出酸味,李桂芝掀开木板,把已变色的蔬菜一层压一层,紧紧塞入沿墙壁一溜摆开的窄口大瓮。这活特累人。每压一层,得用木槌捣一遍,手背血管几乎要从皮肤里整根跳出。赵根看着这排大瓮,老情不自禁想起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赵根走在放学路上。百货商店里的售货员蜷缩在宽大的木柜台后,围住火盆,眼瞅门外晕暗冰凉的天色,眼里都是幸福。偶尔歪过颈,交谈几句。通红的木炭在炉盆里毕毕剥剥,发出好闻的味道。赵根吸吸鼻子,往商店里探头探脑,没敢进。这些售货员的眼睛里装了雷达。又或者说,他们因为天天与钱打交道,所以只需要嗅一嗅,便能嗅得出赵根裤兜里一毛钱也没有。赵根不无眼馋地瞥瞥屋内这些热乎乎的人。在柜台后靠门的角落处立着一个足有半人高装满木炭的大竹篓。这些木炭真大,要很多钱买。只有公家与有钱的“万元户”才用得起。赵根家没火盆,仅有两个直径汤碗大小的火笼。火笼最底下铺陈年锯屑,上面再盖灶膛内烧柴剩下的余火与灰烬。赵根因此常呛得涕泪交流。赵根脖子上挂着背带已露出筋线的黄书包,双手塞入缀满补丁的裤兜里。裤脚已被改小,仍然大。赵根拿根橡皮圈缠在上面,这样,冷风溜不进裤管,但还是冷。不过,令赵根高兴的是,不管有多么冷,他的手与脚从不生冻疮。赵根拐入花巷。可能因为青石过于光滑,冷风卷起雪渣子冲出巷口的速度让人害怕,像一群饿得发疯的老鼠。赵根举起黄书包挡住脸,脊背紧贴着墙壁。从花巷到农贸市场是近路,若走红.旗大道,得绕好大一个圈子。冰凉的毛茸茸的风从脖颈里蹿入,手脚很快发了麻。赵根吸吸鼻子。风把鼻涕的碎末子抹在脸上。赵根去搓自己的脸,搓得疼,比父亲甩下的巴掌还疼。
赵根的目光往花巷四十二号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扫了一眼,迅速缩回。门上已无铜环,只余两个黑兀兀的门钉。赵根的同桌胡丽住这里。大门里有好几户人家。常打架。门里时不时飞出断腿的藤椅、摔得面目全非的脸盆。不过胡丽家从不吃亏。胡丽有三个虎背熊腰的哥哥。赵根很羡慕胡丽。没人敢在学校欺负胡丽,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并不好,还比赵根要大两岁。班上坐他后排,走路比螃蟹还拽的市计委唐主任的小儿子唐端,因为给胡丽写了一封情书,被胡丽的二哥打得鼻青眼肿。胡丽的二哥叫胡勇,在社会上混,是响当当的“罗汉”,大冷天只穿一件白衫,手腕露出处有一头黑色凶狠的鹰,鹰嘴边还嵌了一个红色的“忍”字。
赵根羡慕他们。赵根在学校是异端。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但赵根没有。赵根小时候被这个问题困扰过许久,老想自己或许真是妈妈在苦楝树底下捡来的——这是李桂芝在赵根几岁时的回答。

不过,小时候真是快活。赵根心中不无感慨。不必念书,可以整天在河里逮鱼。掀起滑腻生满水草的石板,用两根指头捏住从石底下惊慌窜出的透明小虾,放入嘴里嚼,满口都鲜。偶尔还有几只指甲盖大小的螃蟹,捉回去,用瓶子养,看它们用大钳绝望地敲击它们所不能理解的透明的瓶壁。或者爬上火车站旁边的山坡,在草木丛寻找毛栗、小竹笋、各种颜色的浆果,使劲嚼,嚼得嘴唇赤橙黄绿。玩累了,在山坡上躺下。看火车,看火车是怎样出现,又如何消失。一辆辆火车如上帝手中的玩具。
那时的天空湛蓝晶莹。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云霞灿烂似锦。渐渐,那晶莹处出现一个极小的黑点,慢慢鼓胀,有了豌豆叶大小,突然炸裂,像发生可怕的核子反应,也就喘一口气的功夫,云霞被从豌豆叶里跑出的黑色巨人一口吞下。眨眼,夜色铺天盖地。而这时的月亮,是一头从山后缓缓踱出银光闪闪的白象。赵根骑上白象,飞跑下山,回家快活地扒完碗里的饭,不理会妈妈的责骂,呼喊小伙伴们的名字,在月光下捉起迷藏,又或你追我赶奔到市供销社,互相踩着彼此的肩膀攀上墙头,俯在屋脊处,透过玻璃,去看那位邱主任家的十四英寸金星牌彩色电视。
那时,赵国雄还在印刷厂上班。妈妈在棉纺厂做事。厂里的效益都不错,逢年过节还能发肉与鱼。赵根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这些工厂都揭不开锅了?
棉纺厂倒闭后,李桂芝自杀过。赵根半夜里被厨房里的响声惊动,在门缝里看见爸妈厮打在一块。赵根吓坏了,舌头掉进肚子里。李桂芝手拿菜刀往脖子上抹。赵国雄拼命去夺,手掌被刃口割出血,夺了几次,没夺下,扑通跪下,直挺挺不再动。李桂芝手中的刀滑在地上,掉出几粒寒冷的火星。李桂芝瘫软下来,背靠墙,眼神茫然,喃喃说道,“我对不起你。你让我走吧。”
赵根没法闭眼,傻傻地看着。赵国雄的脸庞不断扭曲,扭曲得吓人,头越垂越低,手颤得厉害。赵国雄啥话也没说。第二天,赵国雄手上多出一圈绷带。李桂芝红肿双眼走出屋子。过了段日子,李桂芝沤起腌菜,每天早上装满两大铁桶,挑去叫卖。

云层厚而低垂,似要塌下来的破墙。远方阴沉沉的天空已不堪寒意,躲入溟溟群山深处。脚下钉补丁的黄胶鞋咯吱咯吱响。赵根走出花巷,回头看了眼胡丽的家,步伐轻快起来。赵根手里握紧一块薄薄的冰渣。冰逐渐消失,手心微微刺疼。风在屋顶响,咔嚓咔嚓,像刀尖划过。几只不怕冷的野猫从被冻结实了的垃圾堆跃上墙头,目光幽幽,注视着这些在屋顶下生活衣衫褴褛的人们。赵根来到母亲的摊位。李桂芝不在。地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迹。因为冷,血已结起一层薄冰。赵根踩碎它,捏住鼻孔里淌下的清亮鼻涕,撸在衣袖上,疑惑地望向四周几张青紫色的脸庞。
卖白菜的余叔努起嘴胡子拉荏眉头紧锁。卖豆芽的陈姨用已绽出乌黑里子脏得发亮的棉袄严严实实地裹住身体,双手卷在袖筒里,甚至没理会在摊位前翻拣豆芽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眼睛大大地瞪向前方。卖鱼的长发青年坐在水盆边聚精会神地看盆里的几尾鲫鱼,就与石头一样。惟一略显示出点生气的是戴油腻袖套卖肉的瘦子。他在磨那把永远磨不完刃口寒光闪闪的刀。头低着。单调的磨刀声充斥阴暗潮湿的市场,让人心惊肉跳。赵根来前,他们还在交谈。赵根一进来,他们不约而同闭上嘴。赵根没觉察他们为何未与往日一般热情招呼自己,喊了余叔,喊了陈姨,脸朝向一位老得像丝瓜瓤的老人,“陈爷,我妈呢?”
蜷缩在装满芋头的菜箩后面叫陈爷的老人,满脸鱼网纹,牙齿差不多脱落光,探出头,吸口气,望望四周,瘪下去的腮帮子鼓起来,“你妈与工商所的人打架。头撞水泥墩子上。你看,地上是你妈的血,不是鱼血。”老人指指赵根的脚下,眼珠灰白,“你妈说今天没卖出多少钱,要缓缓这个月的管理费。所里的人不肯,讲不能坏规矩。”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被自己嘴巴里讲的话吓了一跳,头迅速往脖子里缩去,手摸摸这个芋头,摸摸那个芋头。赵根注视老人只剩下皮与骨头的手,怀疑自己听错了,看看陈爷。陈爷脸颈手臂全是打褶的老皮。陈爷缩回菜箩后。赵根望向胸膛厚实的余叔。余叔嘴唇向前突,牙床是肉褐黄色的,下颌极轻微地往下点点。赵根再望卖肉的瘦子。瘦子闷哼一声,啪,把刀甩向案板。赵根呆呆地再把头转向陈姨。陈姨扭开脸。赵根吐出一口痰,想说话,舌头僵住,心脏嘣一声,眼前发起黑,木头般愣愣地戳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骼都如同自己刚才手掌里的那块薄冰,被某种东西一节节捏碎。脸色瞬间泛白,上下牙齿咯噔噔响。“你妈被送到市中医院抢救去了。可怜的伢崽。快回家叫你爸吧。就刚才的事。”老人后面一个瘦小干瘪用毛巾裹头看不见脸庞的女人幽幽叹道。

赵根的牙齿咬破了嘴唇,血从牙印里轻轻渗出,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古怪。一种奇怪的东西在他体内发酵,让他透不过气来。赵根眼珠子向上翻,眼里白多黑少,转过身,开始跑,跑得飞快。在农贸市场边的石桥上,风搡倒他,并从他脖子上拽下黄书包,扔进洁白透明的河。水面溅起涟漪。桥下臀部肥大的洗衣妇人仰起脸,看了看桥上摔倒的孩子,骂了声短命崽,从冰凉刺骨的溪水里捞起衣裳,放在石头上,用木棰使劲敲打。赵根歪歪扭扭地挣起身,继续跑。边跑边摔,越跑越快,跑过井字街,冲出鱼尾巴巷,沿河边一条陡峭小路,翻过一个个山坡,朝火车站迅速奔去。
没人知道这个叫赵根的孩子原来可以跑得这么快。就没有谁见过比他跑得更快的孩子。人们就恍惚看见了一阵风、一道闪电、一声惊雷、一匹受了惊的马、一条发了疯的狗。对的,就是狗。当一个被撞倒的中年男人试图抓住这个失魂落魄满脸泪痕鼻青眼肿的孩子,与其理论时,赵根一口叼住他的手腕,并狠狠地咬下去。中年男人松开了手。当赵根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墙壁后、山坡下,人们才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尖嚎,“爸……爸……”。声音凄历,叫人毛骨悚然,让人忍不住打起冷颤。

找到第二个过滤词:一九八。九


二十
赵根坐在屋前。不远处有孩子拍击巴掌的声音。孩子们有着清脆的童音。
“过年过年,菩萨要脸,要肉吃、要油吃,还要香火烧几天。油一筐,肉一筐,菩萨嗅到香,爬上缸,跳进筐,吃油吃肉两头忙……”
两根棍子竖在篱笆间。门杠上也有两根斜斜的棍子。四根棍子撑起了一块厚重的帆布。帆布中间吊着一盏白炽灯泡。蚊蚋爬满这个在黑夜里迸发出热量的球体。春天早晨的阳光是一滴墨水,染红一小块天空。赵根的眼睛又肿又胀。湿润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鞭炮味。过小年了。一只麻雀立在飞起来的檐角上,一声声地叫,叫得凄惶。现在赵国雄与李桂芝都用不着它了。赵根头上戴着粗麻条扎白布制成的孝帽,身上的麻衣麻裤也不知道有几人穿过,白里泛黄,衣襟下摆处有几点洗不净的污渍。腰间扎一根麻绳。脚下穿后帮封口的麻布草鞋,左臂缠黑纱。空地中央有两副杉木棺材,油漆未干透,味道呛人,一望即知不是出自油漆匠之手。做工也粗糙,盖板与底棺间有老大一条缝隙。这种棺材埋在土里不出两年会被虫蛀掉。不过,现在显然没人在意这事。
灵柩搁在几把长条凳椅上。椅边两端各有一盏冒着青白火苗的油灯,共八盏。棺材前方有一个写着大大“奠”字的祭幛。祭幛前摆着从厨房里搬出的八仙木桌。跛掉的桌腿下垫着几块青砖。桌前有几叠黄纸,一个脸盆。脸盆里盛满纸灰。当初赵根与爸妈就坐在这张桌子边吃饭。现在桌子上面摆满东西。几色水果、几盘猪肉,一只公鸡,还有香炉。香炉边有两盏手臂粗的白烛。火焰在晨曦里幽蓝,像一只幽蓝的里面盛满绝望与悲伤的眼睛。烛后搁着木牌与瓷像。赵国雄的名字出现在左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左边瓷像里。李桂芝的名字在右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右边瓷像里。赵国雄真英俊。李桂芝也漂亮。
墙壁根下那排大瓮上有几个被夜露浸湿了的花圈,墨汁在写着“音容宛在”等字样藏青色的挽联上慢慢洇濡,并往下滴。一个瓮的底部被人撞坏,流出粘粘的黄水。这要是李桂芝见了,一定要心疼坏了,一定会把这些人全赶走。不过,李桂芝再也看不见了。赵根把目光转向左边的棺材。赵国雄也不会看见的。在赵根抄小路跑向火车站时,赵国雄也跑在奔向市中医院的路上。但一辆卡车撞飞了他。父亲棺木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用小刀刻出来的字——祝强到此一游。这应该是淘气孩子的恶作剧。棺材是赵根的姑姑临时请人打的。几天时间能打出两副棺材,还算是有本事的木匠。也许这个叫祝强的人是木匠的孩子。也许不是。

姑姑现在就在里屋窗户边站着,身子瘦高,眼梢上有一块老大的疤,这是赵根幼时干坏事留下的痕迹。赵根用橡皮弓裹细石头射自家的玻璃。玻璃碎了,掉下一块,差点插瞎姑姑的眼。赵国雄拖住赵根往死里打,最后还是姑姑才劝住。姑姑在擦腮边的泪水,脸色青白,脸上贴着几缕湿粘的零乱的灰发。赵根已有几年没看到姑姑,但知道姑姑住在城北那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里。不知道赵国雄与他的妹妹发生了什么事,两家早已不再来往。但现在,姑姑来了。姑父也来了。姑父坐在靠门边的藤椅上,脸色阴沉。脖子缩着,颈里尽是皱蜷的皮肉。姑父是市搬运站工人,腿粗,而且短,脚上套圆口老式布鞋,手特别大,蒲扇一样。姑父手里夹根烟,一口口吸。姑父身边有几个吹鼓手,老老少少,或胖或瘦,多半蹲在地上。他们见惯场面,有的拿香烟吸,有的拿手指甲剔牙齿,有的漫不经心地掏着耳朵。
姑姑对面的二个男人,赵根认了许久,才依稀记得这是大舅与二舅。他们从市下属的一个小县城赶来。那里是李桂芝的娘家。赵根小时候去过,那时,二舅最喜欢把赵根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不过,现在,二舅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边挂起一丝冷笑,手握成拳头。大舅眼里布满血丝,胸口露出黑毛,衣襟敞着,对姑姑怒目而向。
大家或许都已吵累,此刻屋子里只有大舅与二舅的妈一个人在鬼哭狼嚎。这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五官单独瞧,并不难看,组合在一起,就呈出凶相。赵根应该叫她姥姥。不过赵根打小也没叫过一句。瘦小干瘪的老女人叉腿坐在地上,右手高举菜刀,一边奋力剁洗衣板,一边骂,肺活量让歌唱家也自形惭愧,干嚎几声过后,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极富音律之美。只是这声音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三万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让人就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算了。
赵根的脑袋里已装满他们吐出的痰。他们都试图把赵根领到自己名下。赵根知道这是因为父母留下的这间房,也许还有点钱。但父母房间早被翻了底朝天,五斗橱与大衣柜的锁不晓得被谁撬开了。印刷厂的那位吴光良主任,代表组织昨天来到赵根家,看看此情此景,说了声造孽,没敢进正屋,在灵前鞠了一个躬,摇头走掉。有经验的老人说,看这两拨人的架势,十有八九要打起来。

姑姑骂,不要脸,人死了,就赶过来抢东西。
大舅跳起脚说,做人不要昧良心。你已拿了工商所给的四千块‘命钱’,还居然有脸想霸占房子。那钱还是我姐拿命换的钱。
姑姑说,钱办丧葬已花了三成,还要留给赵根念书。
二舅嗤嗤冷笑,这样的杉木棺材也要一千二?
姑姑说,我记了明细。你们一项项去查。若我贪了一厘钱,我姓赵的不得好死。
大舅身后一个颧骨高耸的女人立刻应道,当然是不得好死,都滚车轮底下了。大舅反手甩去一记巴掌,闭嘴。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
那是大舅母。赵根干涸的眼窝里已流不出泪水。赵根抓住袖口的一只蚂蚁,是家蚁,个头小点的叫工蚁,个头大点的叫兵蚁。赵根在书里看到的。赵根撸撸鼻子,伸手用鼻涕粘起蚂蚁,把蚂蚁放进身边喝水的玻璃瓶内。蚂蚁在空瓶内惊慌失措东奔西走。也有几只蚂蚁不惊慌失措不东奔西走,只是绝望地用触角敲打瓶壁,试图向外传递讯息。

姑姑说,是啊。这是我们姓赵的人的家事。请你们滚出去。
姥姥停止哭嚎,啪一下扔掉刀,从地上弹起,去撕姑姑的嘴,说,烂货,当年送上门让人搞,四里八乡出大名,我们那里的人都晓得。赵根若跟着你,以后甭想有脸做人。姑父变了脸色,扔掉香烟。二舅挡在门口喝道,你他妈的想干吗?姑父咽口唾沫。姑父身后用指甲剔牙齿的猥琐汉子随口答道,干你妈。二舅伸手掐住姑父喉咙,下腹已挨了一脚。猥琐汉子高声叫道,操,你们几个乡下人还敢在这儿撒野?老子捏掉你的卵蛋。大舅怒吼,退后一步,抄起地上的菜刀,来啊,进来啊,我一刀劈死你。姥姥扯落姑姑的几绺头发,干瘪的嘴里挤出猫一样呜呜的尖腔。姥姥并未讨到好,脸颊上出现几条血痕。大舅母左右看看,屏住气息,身子颤颤往后缩。姑姑与姥姥俩人滚成一团。年已六旬的姥姥毕竟体衰,很快被姑姑压在身下,嗓门愈发尖利。看哪,破鞋的裤腰带啊。看哪,这个不要脸的见人就脱裤子的骚货啦。姥姥不知何时拽断了姑姑的裤带。姑姑一拳头打下。姥姥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二舅暴喝,飞脚踹去。姑姑身子仆倒,露出后背腰间一块白花花的肉。姑父劈手夺下身后男人肩上搭着的湿毛巾,在手腕处缠过几匝,朝大舅扑去。大舅劈下刀。姑父挡住,反手一拧,大舅跪下一条腿。姑父提起膝盖在大舅脸上开了杂货铺。猥琐汉子与那几个显然是姑父找来的吹鼓手已把二舅牢牢按住,一边放肆地笑,一边用沾满泥巴的鞋底在二舅脸上蹭。姥姥还在做最后抵抗,声竭力嘶,在地上滚来滚去。姑姑已爬起身,左一脚,右一脚,狠狠地踢,眼梢的疤剧烈跳动,老逼壳。滚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装逼。大舅母双手抱头凄厉地叫,打死人了。姑姑赶过去,扬手一记大嘴巴,厉声叫道,信不信老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赵根又逮到一只蚂蚁,这是块头不小的兵蚁。赵根想起周落夜的那本讲述蚂蚁故事的事。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赵根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把这只腰长嘴大的蚂蚁塞入嘴里,用牙齿咬碎。书上还说,蚂蚁富含高蛋白,且不生病,极可能成为未来人类的食物。不过,蚂蚁并不好吃,苦,还涩,舌尖发麻。赵根把这团唾液咽入肚子。周落夜现在上海干什么呢?厨房门口已聚集起好奇的街坊。他们没进来,怕惹麻烦。这些天,赵根家简直成了戏班子,就差有人敲起锣鼓在门口卖票。
终于打起来了。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气。赵根没抬头,咬住牙关,抿紧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