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赵根坐在屋前。不远处有孩子拍击巴掌的声音。孩子们有着清脆的童音。
“过年过年,菩萨要脸,要肉吃、要油吃,还要香火烧几天。油一筐,肉一筐,菩萨嗅到香,爬上缸,跳进筐,吃油吃肉两头忙……”
两根棍子竖在篱笆间。门杠上也有两根斜斜的棍子。四根棍子撑起了一块厚重的帆布。帆布中间吊着一盏白炽灯泡。蚊蚋爬满这个在黑夜里迸发出热量的球体。春天早晨的阳光是一滴墨水,染红一小块天空。赵根的眼睛又肿又胀。湿润的空气里有淡淡的鞭炮味。过小年了。一只麻雀立在飞起来的檐角上,一声声地叫,叫得凄惶。现在赵国雄与李桂芝都用不着它了。赵根头上戴着粗麻条扎白布制成的孝帽,身上的麻衣麻裤也不知道有几人穿过,白里泛黄,衣襟下摆处有几点洗不净的污渍。腰间扎一根麻绳。脚下穿后帮封口的麻布草鞋,左臂缠黑纱。空地中央有两副杉木棺材,油漆未干透,味道呛人,一望即知不是出自油漆匠之手。做工也粗糙,盖板与底棺间有老大一条缝隙。这种棺材埋在土里不出两年会被虫蛀掉。不过,现在显然没人在意这事。
灵柩搁在几把长条凳椅上。椅边两端各有一盏冒着青白火苗的油灯,共八盏。棺材前方有一个写着大大“奠”字的祭幛。祭幛前摆着从厨房里搬出的八仙木桌。跛掉的桌腿下垫着几块青砖。桌前有几叠黄纸,一个脸盆。脸盆里盛满纸灰。当初赵根与爸妈就坐在这张桌子边吃饭。现在桌子上面摆满东西。几色水果、几盘猪肉,一只公鸡,还有香炉。香炉边有两盏手臂粗的白烛。火焰在晨曦里幽蓝,像一只幽蓝的里面盛满绝望与悲伤的眼睛。烛后搁着木牌与瓷像。赵国雄的名字出现在左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左边瓷像里。李桂芝的名字在右边木牌上,容貌出现在右边瓷像里。赵国雄真英俊。李桂芝也漂亮。
墙壁根下那排大瓮上有几个被夜露浸湿了的花圈,墨汁在写着“音容宛在”等字样藏青色的挽联上慢慢洇濡,并往下滴。一个瓮的底部被人撞坏,流出粘粘的黄水。这要是李桂芝见了,一定要心疼坏了,一定会把这些人全赶走。不过,李桂芝再也看不见了。赵根把目光转向左边的棺材。赵国雄也不会看见的。在赵根抄小路跑向火车站时,赵国雄也跑在奔向市中医院的路上。但一辆卡车撞飞了他。父亲棺木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扭扭用小刀刻出来的字——祝强到此一游。这应该是淘气孩子的恶作剧。棺材是赵根的姑姑临时请人打的。几天时间能打出两副棺材,还算是有本事的木匠。也许这个叫祝强的人是木匠的孩子。也许不是。

姑姑现在就在里屋窗户边站着,身子瘦高,眼梢上有一块老大的疤,这是赵根幼时干坏事留下的痕迹。赵根用橡皮弓裹细石头射自家的玻璃。玻璃碎了,掉下一块,差点插瞎姑姑的眼。赵国雄拖住赵根往死里打,最后还是姑姑才劝住。姑姑在擦腮边的泪水,脸色青白,脸上贴着几缕湿粘的零乱的灰发。赵根已有几年没看到姑姑,但知道姑姑住在城北那一片杂乱无章的棚户区里。不知道赵国雄与他的妹妹发生了什么事,两家早已不再来往。但现在,姑姑来了。姑父也来了。姑父坐在靠门边的藤椅上,脸色阴沉。脖子缩着,颈里尽是皱蜷的皮肉。姑父是市搬运站工人,腿粗,而且短,脚上套圆口老式布鞋,手特别大,蒲扇一样。姑父手里夹根烟,一口口吸。姑父身边有几个吹鼓手,老老少少,或胖或瘦,多半蹲在地上。他们见惯场面,有的拿香烟吸,有的拿手指甲剔牙齿,有的漫不经心地掏着耳朵。
姑姑对面的二个男人,赵根认了许久,才依稀记得这是大舅与二舅。他们从市下属的一个小县城赶来。那里是李桂芝的娘家。赵根小时候去过,那时,二舅最喜欢把赵根扛在肩膀上骑大马。不过,现在,二舅看都不看他一眼,嘴边挂起一丝冷笑,手握成拳头。大舅眼里布满血丝,胸口露出黑毛,衣襟敞着,对姑姑怒目而向。
大家或许都已吵累,此刻屋子里只有大舅与二舅的妈一个人在鬼哭狼嚎。这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五官单独瞧,并不难看,组合在一起,就呈出凶相。赵根应该叫她姥姥。不过赵根打小也没叫过一句。瘦小干瘪的老女人叉腿坐在地上,右手高举菜刀,一边奋力剁洗衣板,一边骂,肺活量让歌唱家也自形惭愧,干嚎几声过后,有板有眼,一咏一叹,极富音律之美。只是这声音传入耳中,五脏六腑里,便似针尖扎过,无一处耸立;三万六千个毛孔,更像涂过一层沥青,无一个毛孔不难受,让人就恨不得想一头撞死算了。
赵根的脑袋里已装满他们吐出的痰。他们都试图把赵根领到自己名下。赵根知道这是因为父母留下的这间房,也许还有点钱。但父母房间早被翻了底朝天,五斗橱与大衣柜的锁不晓得被谁撬开了。印刷厂的那位吴光良主任,代表组织昨天来到赵根家,看看此情此景,说了声造孽,没敢进正屋,在灵前鞠了一个躬,摇头走掉。有经验的老人说,看这两拨人的架势,十有八.九要打起来。

姑姑骂,不要脸,人死了,就赶过来抢东西。
大舅跳起脚说,做人不要昧良心。你已拿了工商所给的四千块‘命钱’,还居然有脸想霸占房子。那钱还是我姐拿命换的钱。
姑姑说,钱办丧葬已花了三成,还要留给赵根念书。
二舅嗤嗤冷笑,这样的杉木棺材也要一千二?
姑姑说,我记了明细。你们一项项去查。若我贪了一厘钱,我姓赵的不得好死。
大舅身后一个颧骨高耸的女人立刻应道,当然是不得好死,都滚车轮底下了。大舅反手甩去一记巴掌,闭嘴。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哑巴。
那是大舅母。赵根干涸的眼窝里已流不出泪水。赵根抓住袖口的一只蚂蚁,是家蚁,个头小点的叫工蚁,个头大点的叫兵蚁。赵根在书里看到的。赵根撸撸鼻子,伸手用鼻涕粘起蚂蚁,把蚂蚁放进身边喝水的玻璃瓶内。蚂蚁在空瓶内惊慌失措东奔西走。也有几只蚂蚁不惊慌失措不东奔西走,只是绝望地用触角敲打瓶壁,试图向外传递讯息。

姑姑说,是啊。这是我们姓赵的人的家事。请你们滚出去。
姥姥停止哭嚎,啪一下扔掉刀,从地上弹起,去撕姑姑的嘴,说,烂货,当年送上门让人搞,四里八乡出大名,我们那里的人都晓得。赵根若跟着你,以后甭想有脸做人。姑父变了脸色,扔掉香烟。二舅挡在门口喝道,你他妈的想干吗?姑父咽口唾沫。姑父身后用指甲剔牙齿的猥琐汉子随口答道,干你妈。二舅伸手掐住姑父喉咙,下腹已挨了一脚。猥琐汉子高声叫道,操,你们几个乡下人还敢在这儿撒野?老子捏掉你的卵蛋。大舅怒吼,退后一步,抄起地上的菜刀,来啊,进来啊,我一刀劈死你。姥姥扯落姑姑的几绺头发,干瘪的嘴里挤出猫一样呜呜的尖腔。姥姥并未讨到好,脸颊上出现几条血痕。大舅母左右看看,屏住气息,身子颤颤往后缩。姑姑与姥姥俩人滚成一团。年已六旬的姥姥毕竟体衰,很快被姑姑压在身下,嗓门愈发尖利。看哪,破鞋的裤腰带啊。看哪,这个不要脸的见人就脱裤子的骚货啦。姥姥不知何时拽断了姑姑的裤带。姑姑一拳头打下。姥姥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二舅暴喝,飞脚踹去。姑姑身子仆倒,露出后背腰间一块白花花的肉。姑父劈手夺下身后男人肩上搭着的湿毛巾,在手腕处缠过几匝,朝大舅扑去。大舅劈下刀。姑父挡住,反手一拧,大舅跪下一条腿。姑父提起膝盖在大舅脸上开了杂货铺。猥琐汉子与那几个显然是姑父找来的吹鼓手已把二舅牢牢按住,一边放肆地笑,一边用沾满泥巴的鞋底在二舅脸上蹭。姥姥还在做最后抵抗,声竭力嘶,在地上滚来滚去。姑姑已爬起身,左一脚,右一脚,狠狠地踢,眼梢的疤剧烈跳动,老逼壳。滚回乡下去。别在这里装逼。大舅母双手抱头凄厉地叫,打死人了。姑姑赶过去,扬手一记大嘴巴,厉声叫道,信不信老娘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赵根又逮到一只蚂蚁,这是块头不小的兵蚁。赵根想起周落夜的那本讲述蚂蚁故事的事。蚂蚁是所有动物中最爱寻衅和最好战的物种。赵根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把这只腰长嘴大的蚂蚁塞入嘴里,用牙齿咬碎。书上还说,蚂蚁富含高蛋白,且不生病,极可能成为未来人类的食物。不过,蚂蚁并不好吃,苦,还涩,舌尖发麻。赵根把这团唾液咽入肚子。周落夜现在上海干什么呢?厨房门口已聚集起好奇的街坊。他们没进来,怕惹麻烦。这些天,赵根家简直成了戏班子,就差有人敲起锣鼓在门口卖票。
终于打起来了。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气。赵根没抬头,咬住牙关,抿紧薄唇。

黄孝阳先生:一旦出现帖子被审核,不用着急,也不用进行修改或重复发帖,管理员稍后即会进行手工审核,如果帖子没问题,很快就会放行的
呵呵,谢谢。我也并非着急,只是想找一下过滤词。:)
我被封掉了IP?

二十一
夜色飞卷而去。眨眼,就把那弯残月独自遗留在青碧的天空里。黑暗中轮廓模糊的山巅慢慢散发出各种各样的红,深红、浅红、桃红、樱桃红、玫瑰红……宛若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女子。山腰处徐徐降下一朵朵云,如大鸟的翅翼,带着春日的光泽,徐徐东移。光与影互相追逐。河水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水沫四溅。晶莹的水珠捕捉住阳光。掠过水面的白鸟像轻烟一般消失。赵根坐在石头上。河水清澈湍急。它们从远方奔来,犹带有草木不羁的气息,还未被赵根身后仍沉睡在死寂里的城市束起鞍络。水在岸边冲出一个个清亮的小水潭。现在,水面上倒映出一团鲜红。赵根双手抱膝。灰色的树在发白的天空里一点点勾勒出难以言喻的线条。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我叫阚圆。圆圈的圆。女孩子的声音秀雅甜润。脸朝向赵根。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穿件红色的羽绒衣,眼睛亮,睫毛长而黑,微微向上翘,脸颊上有两个小酒涡。不是很漂亮,但她的脸和她的身体所透出的气息,让人觉得她就是最漂亮的。赵根嗅到一股少女独有的体味。
你穿这么一点点,不怕冷吗?女孩在赵根身边坐下,说,你早上来,中午来,黄昏也来。你还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你不饿吗?你不担心大人来找你吗?今天是正月初三,你怎么不与同学上街玩?我家住在后面。你看,那幢上面贴瓷砖的白房子。我的房间在二楼。开着窗户的那间。
赵根没回头,捡起小石头扔进水里。水面上,女孩子鲜红的身影碎了。我叫赵根。这是一个绕舌的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儿,也许还有点善良。不过,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比胡丽的歌声还好听。

父母出殡的那天,不知道谁拨打了110,派出所叫刘哥的民警骑着一辆瘦骨嶙峋的雅马哈摩托及时赶来,制止了这场极可能演化为恶性案件的斗殴。当醉醺醺的刘哥抡圆胳膊,给了姑父与大舅一人一大嘴巴后,双方达成调解,姑姑把工商局的那四千块钱退给姥姥。赵根归姑姑做监护人,房子先由姑姑照看,待赵根满十八岁后交赵根自行处理。
二舅还想反驳。刘哥鼓起牛眼,难道你们还想把这房子搬到乡下去吗?
猥琐汉子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这丧葬费谁出?
刘哥一脚踢去,操.你妈,把人埋了再说。
两副灵柩终于在中午时分抬出家门,凄凉的唢呐声划破长空,刺得人心里发颤,发寒,掉碎碴子。被冰雪曾扼杀至几要窒息的大地在八个抬棺汉子的吆喝声里开始吃力地呻吟。赵根摔碎瓦盆,一手扛招魂幡、一手拄哭丧捧,在稀疏的哭声与哀乐中,行走在灵柩前端。刘哥骑摩托在前方开路,不时停下,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燃鞭炮,往空中高高抛去。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在白茫茫的天穹里绽开出虚弱的花瓣一般形状的亮光。哭声渐渐小了,哀乐渐渐止了。当这只陷入死寂的队伍抵达城市南门时,刘哥兜转车头,喝了声,妈.的,今天积德修善。细伢崽,你的命不好哇。
刘哥一踩摩托油门,消失在旁边的岔巷。赵根的眼泪顿如溃了堤的水,大串大串的泪水沿鼻尖滴下。从阴霾里瀝下的零零散散细细的阳光将他的灵魂从体内一把拽出,拽到一个被剥掉皮肤的虚空里。赵根感受到一种连骨头都要化为碎末的哀伤。这哀伤与得知父母逝去时的悲痛不一样。悲痛是有形的,毕竟还有一个东西曾经存在,有可怀念之物。而哀伤……(删掉若干字,试试),是天空的背后,是发觉所谓的存在极可能是幻觉,是洞外的火把投在石壁上摇晃不定的影子。然后赵根看见犹残有几堆土的南门城墙上的胡丽。胡丽穿着臃肿的棉衣裤,叉手叉腿站,背朝城市,面向田野。
胡丽在唱: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得一刻。乐一刻。还愁不勾。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拼得个做鬼风流也。别的闲话儿都丢开手。
胡丽袅袅不断的歌声一点点抹去赵根脸上的泪。

赵根小声说道,你会唱歌吗?
你想听谁的歌?王杰、童安格、姜育恒、张雨生、小虎队、红唇族、谭咏麟、梅艳芳……或者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阚圆咯咯轻笑。红色的光线自树梢后喷射而出,水面落下点点金光。对岸农舍的屋后转出一群芦花鸡,大摇大摆朝清冽的田野踱去。夹紧尾巴的黑狗跃上山坡。田埂与山坡上有一些淡紫、大红、粉红、鹅黄、雪白的小花。赵根捞起从河面上漂来的一小块青苔说,你会唱小曲吗?
小曲?阚圆的眼睛圆了。她疑惑地打量这个眼神悒郁的男孩,脑袋里转过千百句歌词,偏生想不起哪支是小曲儿,脸色不由自主地胀红,在石边草丛里折下一片犹带白霜的青叶,细嫩的手指尖抹去寒霜,咳嗽一声,唱了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马上打住,这是词,不是小曲儿。唐诗宋词元曲,倒还记得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如何开口唱出?阚圆眉尖颦起,乌黑黑的眼珠一转,赵根,你哼两句我听听?
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赵根把青苔抛入水回水里,我同学唱的。唱得好听。我不会唱。
阚圆红了脸,这个木讷的小屁孩真是人小鬼大嘛,嘻嘻地笑,女同学?
赵根点头。
你喜欢她?
赵根摇头。
那你为什么喜欢听这样的小曲儿?这是淫词艳曲吧。阚圆对这个名为赵根的小孩更好奇了。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屁孩也懂?
不为什么。赵根吸吸鼻子。
阚圆换过话题,随口问道,你那同学住哪里呀?
花巷。

花巷窄窄,幽深。青石板铺成的路两边挤满高高低低破旧的木楼。解放前,它是操皮肉生涯的女人们的聚集处。每日过了午时,茶壶拆下宽大的门板,往靠壁的老虎灶里添水。灶上搁几把紫铜大茶壶。水气飘摇而上。二楼辛苦了一夜的女人们,披散头发,趿上鞋,懒懒散散地靠在飘出的木板阳台的栏杆上,或对镜梳妆涂脂抹粉,或嗑几粒昨夜剩下的葵花籽儿,也互相间闲聊几句。阚圆倒清楚这花巷的典故,心里也恍惚明白赵根的女同学为何会唱小曲儿的缘故。那条街有太多的故事。阚圆去年大二暑假时还专门在那条街上转悠了几天。但一时间,也就无了话。
你几岁了?
十四。
念几年级?
初三。
去年期末考试都考了多少分?
语文97,数学100,英语85,物理100,化学100,历史100,政治75、生物100。
哇,这么厉害。你爸妈过年给你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压岁吧。
他们都死了。

阚圆吃了一惊,手藏入羽绒衣的口袋里。
赵根转过脸,眼里有了一丝羡慕,你是大学生吧。我看你的样子像。
阚圆点点头,我在南昌大学。
我知道这所学校。老师说过。说未来几年,南昌大学可能成为全国重点大学。对了,你是有学问的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活在这个世上吗?我是从哪里来的?赵根顿了一下,还有我爸与我妈都去哪里了?赵根摊开手掌,左手大拇指下方的掌丘处赫然有两道翻卷起来的肉,颜色已发了白,我用刀子在手上刻,我想把我爸的名字刻在手上。我并不怕疼。但我老找不到锋利的刀子。我没再刻下去,主要还是因为我听见我爸在我心里说话,叫我别犯傻。我想,我爸也许还在一个我目前尚未能理解的世界里活着吧。
太阳已升上半空,远处一带的山脉清晰明朗。草叶上的露水晶莹剔透。河上游的低洼地里泛起几片轻薄的雾。大年初三,山脚下的田野里已有挖土劳作的人。从更远处的像眉毛一样清淡的村庄里,走来几头水牛,哞哞叫着,甩动尾巴,迈向那些有小花的山坡。放牛的老人赤着双足,裤管挽至膝盖,腿肚上是一团团虬结的青筋。这里看不见火车。
赵根缓缓说道,木无表情。
我妈是在菜市场卖腌菜的,也许你还吃过我妈做的腌菜。我妈被工商所的人打死了。他们都说我妈是自己撞死的。卖白菜的余叔是这样说,卖豆芽的陈姨是这样说,卖芋头的陈爷也是这样说。但我知道我妈是被他们打死的。他们都是凶手,余叔是,陈姨是,陈爷也是。
我爸到入殓时也不肯闭上眼睛。我爸被汽车压死的,压扁了。你知道“扁”是一种什么样的形状吗?我没有亲眼看见我爸的样子。我是听人说的。
打死我妈的人叫秦凤霞。是工商所请的临时工。我妈死了,她就吃了农药。她是寡妇。她有二个儿子。大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小儿子智障,患过脑膜炎。
压死我爸的司机是一个姓耿的人。是警察。有人说他能把车开得比山上的兔子还快。
你说,我死了,我能看到我爸吗?

阚圆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的城市,一点风也能卷出十丈雨,何况夫妻俩一日内双双丧命。没想到眼前的男孩居然是传言中那个命属天伤其硬无比注定克父克母克兄弟克姐妹克叔叔克阿姨克爷爷克奶奶的扫把星。天伤星属水,乃上界虚耗之神,若逢天伤星,必官灾连连,坏事横发。天耗守限号天伤,夫子在陈也绝粮。几个黄土已埋掉下半身的老头在市影剧院前屋檐下,围坐在箩筐前,玩一种名叫铜钱牌的古老游戏,不住地摇头叹息。去附近溜冰的阚圆听了只是冷笑。人若由命,那也都甭活了。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人们以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活、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三年前的阚圆第一次走进巨大的图书馆,拿起那本闻名许久的《独立宣言》随手翻动时,被公式与定理塞满的头颅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一点点撬开。一束束自书本里射出的透明光线,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体内原来藏着一个像沙漠一样饥渴的灵魂。
阅读可以让身体变轻盈,让灵魂变充实。那个叫博尔赫斯的老人用他充满睿智与梦幻的语调宣称——宇宙(另有人把它叫做图书馆)是由不定的,也许是无限数目的六角形艺术馆组成的。它是一个接近完美意义的球体,但充满无限。
阚圆爱上了图书馆,一口气读了不少介绍各种西方哲学思潮的小册子,虽然像在嚼三分熟的牛排,还是知道了民.主、平.等、自.由等几个与科学一样伟大但更令人激动的词汇。阚圆并没有能力对它们进行更深刻的思考。比如平.等,人身平等与机会平等与结果平等这三者是如何犬牙交错?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现在这个社会实在太不平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阚圆没少听,更没少见到这样的事。不过,改革总要一些人先付出代价,这是摸着石头过河,总会好起来的,就像云层,不管有多么厚,迟早要散去。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阚圆很想念一念英国诗人雪莱的这句诗——它经常出没于各种报刊读物。但此刻赵根单薄的身子让她心里阵阵发颤。有多少在冬天因为找不到食物与栖居处死去的鸟?冻死,饿死,像石头一样,遍布田野里、篱笆下以及人类所居住的房屋窗台上。早上,阚圆就在自己的窗台上看到了一只死去的小麻雀。这个叫赵根的孩子可能孤独了太久,才会对自己这么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这是个聪明的,甚至是聪明得可怕的孩子。他提出的问题恐怕连最深刻的哲学家也难以回答。
赵根,你别难过,不要胡思乱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阚圆想了想,说,从前,有人失业了,老婆也跑了,很沮丧,想告别世界。他选择去跳楼。那天,他来到一幢高楼门口。大楼边有卖早点的摊位。他想去喝最后一口热气腾腾的粥。这时,他看见一对父子。儿子剃着光头,可能刚从监狱出来。父亲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问,这是什么?儿子说,十元钱。父亲把钱揉皱,问,现在,它又是什么?儿子说,还是钱,可以买吃的钱。父亲把钱扔在地上踏,踏得又脏又皱,再问,它还能拿去商店买东西吗?儿子点头,眼睛里就有了光亮。这个人在旁边看着,突然恍然大悟。赵根,你说他明白了什么?
阚圆喘口气,把这个从杂志上看来的故事继续往下说,要相信生命的价值,就像相信这张十元钱的价值,它不会因为其身处的窘境而发生改变。所以当这个人想明白这点后,他最后成为百万富翁。
赵根从河里掬起一捧水。水珠于指缝间漏下,排着队,一滴一滴,旋转着太阳的光芒,又消失在水里。水面生出圆。阚圆的心微微一动,也掬起一捧水。这些水珠像河流的眼泪。这是一条多么悲伤的河流呀,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肤每一个细胞都是眼泪。阚圆望向赵根。
赵根小声说道,如果那位父亲把钱撕成粉碎,这钱还有价值吗?有谁能捧着一堆碎纸屑到商场买东西呢?阚圆张口结舌。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赵根没看阚圆。对岸那只黑狗不知为何发起狂,冲下山坡,把那群寻觅草籽的芦花鸡追得咕咕乱叫,羽毛飞起。农舍里奔出黝黑的少年,大声呼喝,迅速从地上捡起石头,朝狗砸去。狗嗷一声叫,跃起来,消失在山坡后。哎呀,我都要高兴死掉了。阚圆欢声叫道,我做梦都想要一个弟弟呢。难怪昨晚我梦到肩膀上长翅膀的小天使。没想到,就是你。赵根。
阚圆撒了小谎,昨夜若真有发梦,那也早已了无痕迹。
我不是天使。我是草籽。鸡吃草籽。狗咬鸡。人打狗。赵根又吸吸鼻子,笑了起来。
这孩子的大脑比飞机设计图纸还要复杂几万万倍。阚圆心里没来由地溢出一股柔情,不准这样说。你是草籽。我是你姐。我岂不也是草籽了?
赵根终于笑了,露出白色的牙齿。
走,你还没早饭吧。姐姐带你去吃。

二十二
初夏,有些热。在城市北门的郊外,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得喧嚣,随地势缓缓起伏,终于上升到山脚处。整个城市浸入一股甜蜜得让人心慌的气息里。雨水也多,来得骤。一阵阵的雨把层层叠叠的山越染越绿。路两边的悬铃木已经青翠。间或出现的香樟树上结出米粒般嫩白的小花。喜树吐出巴掌大小的叶。高大的泡桐开出一树树像鸽子一样的雪白。
蜻蜓在飞,闪动翅膀,轻盈地俯冲,突然凝住,瞬间消失在顽童们的身后。这更激起孩子们的欲望。当然,它们细长颤颤的尾翼、青褐色或深蓝色的胸腹以及那双美丽的复眼就已是这种可怜生物不可饶恕的原罪。孩子们挥起网兜、粘有蛛网的竹竿还有扇子,粘住它们或打晕它们。然后快乐的女孩子把蜻蜓的尾翼翘起来塞入它嘴里,拍手欢叫,蜻蜓吃尾巴罗,蜻蜓吃尾巴罗。男孩子自是看不起这种小打小闹,或者把蜻蜓一脚踩死扔在蚂蚁窝边,或者撕下蜻蜓的羽翅,用线系住,一根线上系上几十只。

赵根在姑姑家几乎类似影子。赵晓云对赵根还不错,也喊赵根上桌吃饭。姑父可能从哪听到赵根是扫把星的传言,或是因为赵根父母留下的那间房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买家,看赵根的眼神里就有了混杂着惊惧的凶光,每当赵根刚扒上几口饭,脸色沉下,对二个还在念小学的女儿怒喝,妈的,赔钱货。吃,吃,吃,整天就晓得吃,咋撑不死你们?
姑姑白了脸,却不敢顶嘴。赵根没在她身上找到当日的悍勇。两个胆怯的小女孩赶紧放下碗,一脸惶恐地看父亲。姑父抄起海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操,老子总会被你们这几个臭X活活累死。姑父唾沫星子真是腥臭得紧,还喷了一桌。赵根不做声,夹几根豆芽,扒几口饭,放下碗,往厨房行去。厨房在屋后,由几户人家共用,上面盖着塑料薄膜、棉瓦、以及碎油毡,也就十来个平方米大小。头发蓬乱两眼红肿的邻居媳妇在炒菜,时不时站出棚外破口大骂,打短命的,绝子绝孙的,昨夜里又偷了我一块煤。老娘数得清楚,一共二十三块。偷了我的煤,他家里会被天打雷劈,老老小小全死干净哦。
赵根出门沿污水横流满是粪便的小路往前走。没走几步,看见几滩药渣。小时候李桂芝就嘱咐过,走路要看脚下,不可踩药渣,否则病人的毛病会转移到自己身上。赵根踮起脚尖,小心穿过。路越来越陡,爬上土坡,绕过几块蔬菜地,就抵达遇到阚圆的那段石堤。元宵节后,阚圆回了南昌大学。不久,赵根收到她寄来的信还有漂亮的文具。赵根想回信,抓着笔,写了几十张纸,终究一封也没写成,不知道说什么好。赵根坐在石头上,注视阚圆家那幢上面贴瓷砖的白房子。阚圆家屋后有篱笆隔出的小花坛。阚圆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哥哥姐姐在市里工作。阚圆的父母原来是水利局的职工,现已退休。有一天,赵根甚至还爬上电线杆,往阚圆的房间张望。有一张床,一座衣柜,一张写字台,一个放满书籍的书架,一把椅子。写字台上有一台双卡式录音机。四周墙壁雪白,赵根似乎嗅到了房间里那淡淡的栀子花香味。那是与徐明玉身上一样的味道。

赵根在石缝里掏出一圈晴纶线,一个铁皮罐头。罐头里养着挖来的蚯蚓。线头系有锃亮的金色鱼勾。赵根往上游走。在一间废弃的水泵房下的水潭里有一种非常笨的沙礁鱼。没多久,赵根钓起五六只,皆手指般粗细,在阳光下,薄薄的鱼身几乎透明。裹在泥里,放入火里烧,待泥巴烧硬,再撒上盐,用手指拈起一小块发黑的鱼肉搁入嘴里,特别香。赵根吮吸着手指头。
天空像要掉下来,被法官一样威严的群山所支撑。
密密的树林里偶尔飞出几只鸟,布谷、布谷地叫。水田里刚插好的歪歪扭扭的稻子,绿得养眼。农舍的屋顶飘起袅袅炊烟。这里比火车站那边更接近农村。
赵根听见脚步声,回转头,是姑姑最小的女儿,叫宋玉,在念小学一年级,脸庞乌黑腌臢,穿露出脚趾头的布鞋,瞧着自己手中的鱼,眼皮也不眨。赵根递过去一条撕干净的鱼。宋玉两口吞下去,不说话,怯生生,继续咽口水。赵根把最后一条鱼又递给她。宋玉吃了,咂着嘴巴,显然意犹未尽,不过,嘴角已露出快活的笑容。
你别对爸妈说啊。赵根说。宋玉乖乖点头,过了一会儿说,我可以对姐姐说吗?赵根点点头,又摇摇头。赵根不喜欢宋兰。宋兰与姑姑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嗓门尖利。赵根最早吃饭时还习惯在家里那样打平筷子,宋兰就在一边说,妈,你看,他没竖起筷子挟菜。赵根的一举一动,宋兰都要向姑姑汇报,哪怕赵根不小心放了一个屁。赵根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宋玉想了想,又点点头。俩人肩并肩在已被太阳晒热的黑石头上坐下。
宋玉又吃了几条鱼,忽然说道,我妈说这是死人鱼。
赵根没做声。河里有时会出现打鱼人,他们肩膀以下全包裹在橡皮里,背上吊电瓶,一手拿缠着铜线的竹竿,一手拿网兜。但他们一般在河下游,很少到水流湍急的上游。当水面偶尔翻起这种爱在石缝里出没的沙礁鱼时,他们从不把它捞入网兜。据说,它会带来不祥。赵根知道这种说法的由来。这还是栗老师讲的。当时,有几个孩子把这种鱼拿到教室里玩。栗老师说,这是死人鱼。说,那还是在解放前,三0年左右,国民党把抓到的农会领袖以及青年学生一律枪杀于河上游。尸体在河里漂,这种鱼就在尸体下面咬死人肉。
赵根说,你别告诉你妈了。要不,以后我不给你吃了。

日子不咸不淡,没有滋味。但有一天,也不知道具体是哪天,城市里的气氛猛地紧张起来,就像有一块石灰掉入混沌的早已死去多时的水潭。杂品公司、市供销饭店等几家有电视的店铺门口挤满乱轰轰的人。酸恶难闻的气息在空气里发酵,往四面飘去。人人瞧着电视屏幕,目光专注,凝神屏息,被污浊的岁月熏得发黑的脸庞惊疑不定。有从附近乡镇来赶集的妇人,也来凑热闹,搁下装了鸡的竹篮,探头探脑。一只强壮的鸡挣脱脚上缚的红绳子,从篮内跳出,钻入密密的人群里。妇人猛然惊觉,嚎啕一声,试图钻进去,但人群已揉成了一整块。一双双手,布满青筋的,结实有力的,纤细白嫩的,肌肉发达的,修长的,干枯的,冰凉的,白胖的……这刻全忘了它们的不同,一起向外用力,把妇人毫不留情地拒之于外。妇人不得不跪下身,想从那比树枝还要密集的腿里面钻进去,找到那只惊慌的母鸡。终归是无济于事,鸡不见了,就这样在人群里消失了,仿佛是博尔赫斯笔下的水消失在水里。妇人屁股坐在石阶上,开始哭。没人去安慰她。马路上慌慌张张跑来跑去的人,仿佛是畸形的,歪着脖子,脸色苍白。那些平时喜欢光膀子吹口哨的流氓地痞也开始心事重重,没有一拳揍向胆敢朝他们脚下吐痰的乡下人。
这些混蛋,这些没有王法的暴徒们。看,他们是怎样对待我们英勇的子弟兵?年近五旬须发斑白的校长站在学校礼堂的大舞台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舞台上临时摆上的大电视机的屏幕,声色俱厉,眼里蕴满泪水。所有的学生已停止正常上课,被统一安排到礼堂,轮流观看电视。这若在平时,无疑是孩子们盛大的节日,礼堂的上空会出现无数纸飞机。但现在,人人表情肃然。
赵根安静地坐在中间的座椅,剥着手指甲,同时凝视校长有力摇摆的胳膊——它们与歌星的胳膊一样激情澎湃。赵根的班主任捂住脸失声痛哭。校长挥挥手,示意她必须化悲痛为力量,再扯起嗓门,双手打起节拍,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嘹亮。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来,我们一起唱。孩子们的声音初始有点轻,有点嘎,有点杂乱无章,当漂亮的音乐老师婉转悦耳的歌声加入其中后,孩子们的声音开始清脆,开始明亮,开始宽广。高亢欢乐的歌声溢出礼堂,飞向了天空。赵根也小声唱。赵根看见胡丽。胡丽没在唱,望着前排座位一个高年级男生的背影,眼神朦胧,是那么细密忧伤。

这天下午,下起雨。云层越堆越厚,堆起乌黑色的山,突然崩塌。闪电从西方墨色处钻出,掷下一团裹在龙卷风的劈雷。云层豁开裂缝,露出一排浅灰色的幽深的洞穴。洞口处巉岩耸立,撒满石子、瓦砾、动物尸体、碎骨头与一些乱七八糟细微的火把。洞穴与洞穴犬牙交错,便如水中泡沫,此刻生,下刻死。污血渗出,光亮消失,雷声滚滚散去,竟似不忍目睹,瞬间已是死寂。但未等人喘匀一口气,那闪电又来了,此刻,竟似噬过血发了疯浑身带火的赤练蛇,一条条窜出,尾梢横扫,蓦然炸裂,溅出丛丛怒火,在万丈红尘之上滚滚燃烧。天地本一凶物,血脉箕张处便是这满空闪电,那万均雷霆则为其咆哮之声。人心收紧,几至不能呼吸。大地动摇,似要整个倾覆。转眼,暴雨如注,个个皆铜钱大小,密密匝匝,倾盆而下,在空中溅起无数带着火光的箭头。几分钟的时间,屋檐边挂起千万万条水帘,再一眨眼,水帘成了瀑布。天上地下已是混沌一片。惟有风,像白色脱缰的马,一团团,裹着氤氲水汽,从屋顶狂暴地踏过。踏踏马蹄声。
赵根独自走在回姑姑家的路上,慢慢地走,没有跑。为什么要跑呢?所有的家,都是旅舍;所有的家人,都是旅客。爹妈死了。周落夜也离开了。虽然赵根总是会想起周落夜,白天想,夜里想。但想有什么用呢?这辈子,自己都可能看不到她了。自己与周落夜是不是兄妹,随着父母的死,已再难知晓。
赵根揉着眼,眼里淌着泪,咬紧牙关忍受最初的寒冷与刺疼,瓢泼似的雨浇得整个人似要飞起来,要与这天、这地、这茫茫宇宙化为一物。雨打在路两边的草丛上,打在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的河里,洗尽了平时笼罩其上的灰尘与暗哑,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世界原来也可以像录音机里听到的交响乐那样宏伟壮丽。赵根情不自禁挥舞书包大叫大嚷。他贪婪地伸出舌尖,接住那从天而降的雨点,舌尖发麻。不过,雨点的滋味与那蚂蚁截然不同,它是这般清新,饱含了大自然亿万万年来所有的信息。当人类不在,这雨仍然下得澎湃。赵根喊了声爸爸。赵根说,我不害怕。
黑色的煤碴,白色的雾,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养活我们这一家。骄纵的老幺,倔强的我,命运是什么我不懂,都市才有我的梦。纠缠的房屋,单纯的心,坑里的宝藏不再有,为何我们不搬走?沉淀的悸动、醉人的酒,阿爸的嘴角喃喃地说这里才有老朋友……
赵根喜欢这歌。是阚圆唱的。从大年初七一直到元宵节,阚圆每天都来河边找赵根,给他念诗、唱歌,讲好听的故事。阚圆说,这首歌的作者叫郑智化,是残疾人,是穷人家的孩子,但他不甘心命运的安排,以异端的姿态出现于流行乐坛,一时间传唱大江南北。他的歌是生命的元素,能注入血管。他是一个用灵魂发声的歌者。阚圆甜甜地笑,牙齿细密整齐,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子像一杯清水。赵根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忘掉阚圆的模样,就像忘不掉周落夜。

当赵根回到姑姑家,年久失修的屋子里已摆满瓶瓶罐罐,桌上、地上、五斗橱上。雨水滴滴嗒嗒,在墙壁上滴出青苔,滴出褐斑。并不需要屏住气息彻耳倾听,整幢房子都似正在雨声中溶解,屋梁处有可怕的吱吱咯咯的声音。一脸愁苦的赵晓云坐在屋子中间。宋玉坐在地上,嘴唇发乌,颊靥有五根指印。赵根看见地上被咬了半边的沙礁鱼。雨水很快在赵根脚下汇聚成一滩。赵晓云望着落汤鸡似的赵根,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赵根吸吸鼻子,往房间里走。赵晓云猛然高声喝道,站住!
赵根站住,身子僵直,目光刺向宋玉。宋玉小声分辩,我藏了一条,舍不得吃,想带回家偷偷地吃。宋玉垂下盈盈泪珠。赵晓云放轻语调,我想与你商量件事。
赵根没回头,心里略感奇怪,他已做好被姑姑痛骂的准备。宋兰也淋过一次雨,还没全身湿透,被姑姑一巴掌打翻在地。赵根记得姑姑当时凶恶的表情。赵根记得姑姑当时戟指破口大骂,死X,我看你明天穿什么衣服去上学。
我想……,赵晓云嗓子里似有了痰,低头咳嗽,没看赵根,声音微微,赵根,你也看见了,这屋里实在住不得人,我打算搬到你爸妈留下的那间房子里去。你看行吗?
嗯。赵根顿了下,我也要搬过去吗?
是的。家里真的周转不过来。你也知道你们三个开学报名就花了近千块钱。还有你爸妈的……我打算把这里卖掉。隔壁人家准备要,他儿子要结婚了。
我明白。赵根点点头,拽起宋玉,拣起沙礁鱼,扔出门。宋玉小手冰凉,身子颤抖。赵晓云扭过脸,望向窗外,慢慢说道,赵根,以后别去吃这种鱼。明天,姑姑,去街上买斤肉,放辣椒炒。赵根没说话,屋子里真冷啊。

二十三
雨蓦然收住。风把乌云放牧到世界尽头。天空清晰洁净,一尘不染,似一大块即要抵达永恒的翡翠。空气比薄荷还要清凉,入喉即化。一片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奔入屋子。原本龃龊不堪的棚户顶冒出氤氲水汽。被雨水浇过后的树的枝桠线条潮湿明亮。树下几团露出根部立在岩石上的草,被镀了金的阳光一照,像初生的毛绒绒黄色的小鸭子。河水滚滚奔流,不复往日清澈,水声浑浊汹涌,在岩石上溅起几米高的浪花,大有踏破贺兰山缺的气势。赵根望着四周田野上清新的绿,快步往溪边行去。那块遇见阚圆时所坐的石头已被水淹没。一只红色的蜻蜓歇在垂向水面的苇尖,浑然不惧水的淫威,随风轻晃。
鸟从四面八方飞出,又很快落下。黄昏如雨,每滴落下来的雨点都是唐诗宋词里的句子,而每滴未肯落下来的雨点都会在天上化成星星。赵根迈过一条条沟渠与一块块菜地,朝山的方向行去。远方山腹中有一道道乳白色的云气。它们仿佛是少女为掩饰心意蒙起的面纱,但所有的人都能一眼觑出她藏在面纱底下在嘴角翘起的忍不住的笑意。沾满雨水的青草叶打湿赵根的脚趾头,微有些痒。凉鞋的后带断了,但父亲已经不在了。
山里面没有蝗虫一样的人、瘟疫一样的人、病毒一样的人、垃圾一样的人,只有湿润的泥土、默默数着年轮的树、一岁一枯荣洞悉了生命真相的草,以及青色的毛栗黄色的桔果紫色的糯米子茶褐色的猕猴桃。人是什么?如果把两只手臂伸长至极限,然后想像这个宽度即是整个地球史,按此比例,一只手的指尖至另一只手的手腕之间的距离代表寒武纪以前的年代,全部的复杂的生命都在另一只手里,事实上,只需要拿起一把指甲锉,就能锉掉整个的人类历史。人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存在罢了。
赵根走过水泵房,翻过山坡,拣了块大一点的石头坐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世界沐浴在万千奇妙光线下。太阳是一个巨大的鸡蛋黄,因为微风,形状略有点散。周围的天空倏忽绛红倏忽深紫倏忽银灰倏忽青黑,须臾间已展示出所有让人目眩神迷的颜色。老天爷是最伟大的画家,也是最冷漠无情的家伙。
人生即地狱。赵根想了想,想不出下面的词。赵根拿不准这五个字究竟是从书上看来,还是自己大脑的分泌物。山尖已抹上一层柔和的橘红,往上,是几近澄明的光,往下发灰变暗。太阳在山尖,往左右轻滚,似拿不定主意的孩子。山腹浓稠的云雾生出紫葡萄的颜色,越来越大,一颗一颗,继而一挂一挂,然后一块一块。北方的天穹是一片石头般的黛青。不过,再坚硬的石头也没法拒绝草的生长。突然,石头缓缓裂开,钻出一株细弱的黑色的草。与此同时,太阳终于下定决心——也许只是因为脚下打滑,猛然朝右边一坠,渐如弯眉,眉成了线,成了点……顷刻间消失不见,仿佛山腹中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撕扯它。那些云雾随之化成一重重沉重的帷幕。山不见了。
赵根轻轻喟叹。暮色如同随着绞盘慢慢合上的水闸。耳边有咯吱咯吱奇异的声音。河的容貌更显狰狞,恍若从远古洪荒里窜出的巨蟒,吐出腥的浑浊的气息。不见其首尾,只闻阵阵咆哮。对岸农舍里亮起桔黄朦胧的灯光。遥远的山麓和近处的田野被黝黑一点点吞噬。天空,低而奇怪,似伸手即可触及。几粒星星在夜幕里渐次亮起,湛蓝。

赵根闭上眼,静静谛听。湍急的水流亟不可待地撕裂着岸边的泥土,水里的泥沙互相碰撞,轻者在上,重者沉底;急于归林的鸟在鼓动翅翼,寻找已失散的亲人,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道半弧;担忧被雨水浸透的洞穴发生崩塌的田鼠在密密草丛里疾速奔跑;渴望晾干翅膀的蟋蟀回到地面时情不自禁地对雌性发出求偶的信号;青蛙从一个水洼跃向另一个水洼,为的是捕捉食物;甲虫从被风雨撕下的枝叶里钻出,寻找已经失落的家园;蚯蚓在松软的大地里蠕动,这是它们的节日;水珠在树叶之间翻跟斗,终于掉下来,掉在头上,沿发梢往下滴,滴至鼻尖,滴到已经愈合的左手手掌,手掌微微疼痛。
赵根并不关心下午校长讲的话,努力地想,胡丽所在意的那个高年级男生到底是谁?赵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些不大好的事情可能就要发生。但是什么事情呢?
赵根并不怨恨姑姑的决定。自己的到来已让那间塞了一家四口的小屋子拥挤不堪。赵根只是奇怪他们为何没早做出这种决定,反而一直在盘算如何卖出那间房屋。事实上,火车站那边离他们俩上班的地方更近。也许,姑姑害怕面对爸妈的鬼魂。赵根打了一个冷颤,寒意泌入骨头。
要说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不怕鬼,那是假话。在火车站旁边的山上,有座仅剩断壁残垣的庙,不知道里面供的是哪路神仙,赵根曾在那儿发现几块木板,木板上雕有牛头马面和种种将人抽筋、剥皮、凌迟、腰斩的图案。木板上蒙满灰尘,刻工精细,人物栩栩如生,恍惚可听到死者的哀嚎。赵根被这些雕刻图案所透出的对人这种生物的漠视以及呛人的血腥味所慑,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天天晚上发梦魇。而在这十几年里,赵根也没少听过鬼故事。鬼是什么?人人心里都有一只鬼。
赵根安慰自己,起身往回走。黑暗已抹去了河两岸的界线,所有的一切已在这奏着金属铙钹的水声中化成烟雾与沾稠的液体。对岸的灯光是那么微弱,恍惚只需要卷起一阵风,即可以吹熄它。远远的,天边传来极轻微的火车的鸣笛声。赵根低头,小心寻路,快走到水泵房时,鞋的后跟断了。赵根蹲下身,把鞋拎在手中,正准备继续前行,听见水泵房里传出一个嘶哑人声。

人生即地狱,惟有苍天才可以搭救我们这些不肯吞食同类的人。
赵根的心热热地一跳。
你不要这样说,刑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人生而自由,生命注定要踏过一切拦在它面前的阻碍。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但很熟悉。赵根怔了下,心脏忽地跃了几跃,化成钵大的鼓槌,往胸腔里的几根胁骨上敲去。
生命真的能踏过一切阻碍吗?地球已经历过五次大的灭绝,以及更多的小的灭绝。在地球上曾出现过的物种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以上已经彻底不见了。
的确,生命是想存在,比如那覆盖在荒原与石壁上的地衣,并为了这种存在,可以忍受一切羞辱与苦难,但这种存在与其说是地衣的,还不如说是DNA的。
生命想存在——生命愿意为这种存在付出任何代价——但生命仍不时灭绝,甚至随时可能彻底画上句号。赵根耳朵竖起来。
我只想喊。只想叫。只想撕心裂肺吼啊。上苍。我情愿早早死去,什么也别看见,什么都别听见。阚圆,你真不应该把我带到这里。我已经绝望,这个世道,太黑暗了,不是我这种人所能呆下去的。
阚圆?赵根葡伏下身子,贴住湿润的泥土,往水泵房爬去。里面很暗,看不清人,只有两团模糊随时可能被黑暗淹没的影子。
种子在黑暗里积蕴力量,待到黎明破土而出。刑君,这是你自己写下来的句子。你忘掉了?水泵房里飘出略带一点儿犹豫的女声。它们随着天上出现的几粒黯淡的星星传入赵根耳里,很熟悉,与记忆略有不同。阚圆。赵根在心里低声地叫,胸中血气激荡,就想大喊,知道不妥,忍住。阚圆,你回家了?这男人是谁?你们咋在这里?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滴莫明其妙的清泪已溢出赵根的眼眶。
我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全忘掉。男人说道。
良久,阚圆轻轻说,历史是公正的。
历史是破鞋,是狗,是烂纸。男人歇斯底里。
你轻一点声。
让他们把我抓去,把我剁成肉酱吧。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男人越发疯狂,声音凄厉。
这是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狱中所吟诗句。这叫刑君的是啥样的一个屁啊。赵根对这个看不清脸庞的男人生出嫌恶。
真没意义。真冷。阚圆,你可以抱紧我吗?
月亮出来了,仅那么一弯,惨白,光线枯涩暗淡。天地间的景象稍渐清晰,万物有了隐约的轮廓。赵根看见阚圆,尽管不大清楚,但是的,一定是她。赵根认出那只白晰的手。阚圆迟疑地伸出手臂,揽住男人的肩膀。男人把头枕上去。赵根感觉到胁骨处有说不出来的疼,手抓紧泥土,泥土里有块石头,赵根握紧它。石头坚硬而且冰凉,它们是大地的心脏。
你好暖和。你的胴体。你的心脏。男人的声音在发颤,阚圆,你爱我的,对吗?
不。阚圆抓住男人的手。
你爱我的,不然,你又何必冒这样大的风险。快说,你爱我!男人暴躁了,推倒阚圆。
我只是答应了娟,答应一个死者最后的请求。阚圆试图推开男人。
胡说,你爱我。我现在只有你。快说啊,你爱我。男人嚎啕,伸手去撕圆的衣裳。钮扣绷断,衣帛发出被撕裂的声音。阚圆的嘴或已被男人堵住,呜呜地叫,手脚剧烈挣扎。血往赵根头顶冲去,一下子就已沸腾。但苍茫的大地里猛然生出的一股没来由的恐惧竟然穿透胸膛,由尾椎骨迅速向上,取代了原来那根脊梁。赵根咬住嘴边的草。草根与沙土塞满嘴巴。赵根嘴、鼻子、耳朵里都涌出咸的味道。酸甜苦辣咸,苦在正中间。
没有意义,全他妈的没有任何意义。都是骗子,全他妈的是骗子与凶手。
刑君,你疯了!你放手。放手。阚圆发出短促压抑的声音。
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有意义?至少肉体可以让我们互相取暖。阚圆,你看,你的乳房,它是这样美,这样柔软,比丝绸还滑,比火炭还热。
畜生。
我是畜生。你也是畜生。人都是畜生。达尔文证明了人类只是畜生。男人骑在阚圆身上,左手牢牢按住阚圆,吡出白森森的牙齿,恶狠狠地说道,所以娟会被他们吃掉,就像我们吃掉一条鱼。
你放开我。刑君,你这是强奸,是犯罪。阚圆弯成环状。
男人愣了下,强奸?我们哪天没被别人强奸?甚至说,能被那些高高在上者强奸,都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完事后,我们还得磕头谢主隆恩。
你口口声声所追求的,撕开那层遮羞布,也是做一个高高在上者吧。阚圆牙缝里溅出几个字,放弃挣扎,刑君,你若非要这样,我权当自己被疯狗咬了一口。希望你还能想起娟。她在九泉底下看着你。阚圆闭上眼。
男人一点点松开手,身子变软。赵根吐出一口气。男人猛地一个巴掌甩在阚圆脸上,啪一声,别提那个臭X。你以为她是圣女贞德?操,就算是贞德,也得被一群黑夜狱卒轮流着上,最后被烧成焦炭。
你怎么可以侮辱那么爱你的娟?
放狗屁。全他妈的是放屁狗。娟?娟是什么东西?她有没有告诉你她下面全烂掉了?男人嘿嘿冷笑,眼里飘出绿荧荧的鬼火,洋人的那玩意儿是不是特别巨大而且黝黑,让你们口水直流?你有没有被他们搞烂掉?我倒真想看看。
这一次,阚圆没压抑嗓门,发出尖锐惊恐的喊叫。破鞋,还敢鬼叫?男人攥起拳头,一砸。阚圆脸上溅出血,头往一侧歪去。
于此同时,赵根豹子一般跃起,阚圆的这声惨叫击退了他内心的恐惧,赵根感觉自己似在空中飞行,手中的石头准确地敲在男人头上。
男人呆呆地扭过头。淡淡星光下,这是一张刚经历过地狱凹凸不平的脸庞,上面布满人类所有的负面情感,眼睛死鱼一样,白多黑少。
放开她。赵根的拳头打在男人脸上。
哦,你不是鬼啊。你是他们派来的。你一直在盯我的梢。对吗?杂种。小杂种。男人形若鬼魃,意识似已完全混乱,嘴角涌出白沫,声音越来越大,一只像从坟堆里伸出的手猛然伸出,牢牢地卡住赵根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可怕的力量不断击打赵根的胸腹。
赵根听见自己颈部骨节发出的脆响。赵根用最后一点力气斜过眼睛。赤裸上身的阚圆恍惚已熟睡,脸部轮廓依稀可见,线条起伏,如同一件完美的浮雕作品。一颗颗有着几何形状的发光体从她似已进入甜蜜酣梦里的身体里跳出,不断变幻颜色,红的黄的蓝的黑的……它们在跳舞,并组成一圈明亮的光环,光环里依稀便是阚圆念过的一行行有香味的汉字——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赵根嘴角露出笑意,身子似在下午看见的那团乳白色的云雾里时浮时沉。原来死就是这样的啊。赵根想着,也赞叹着,意识开始涣散,一点点陷入晕迷。


二十四
天空渐渐变亮,呈现出一抹青蓝,继而抖落下种种奇妙的颜色。浅紫色的云静静地浮在那一块鱼肚白上,像几只已吃饱了的鱼鹰。当躲藏在被精心修剪成圆形的夹竹桃树丛中的麻雀开始鸣叫时,晨曦缓慢地推开世界的门,把一束光线抹在一个脏兮兮的少年脸上。少年的脸一半阴,一半晴,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赵根掀掉油腻乌黑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的毛毯,钻出巨大直径足有一米的水泥涵管,爬上去,抱膝而坐。涵管顶端缺了一角,露出几根钢筋。涵管底下,杂草蔓生。空气里有异样的味道,各种昆虫啾啾的鸣声此起彼落,如羽毛一样轻挠鼻孔。四周林木散发出幽灵般的蒸气,螺旋状向上飘散。已爬上公园外大楼屋顶的那轮红日,闪烁出万道金光。隔着高耸的阔叶林,能看见在假山旁边蕴山羊胡子打拳的白衣老人。一招一势,皆是弧形,圆弧、平弧、斜弧,凡能够活动的部位,均有各种不同圆形出现。神色忧郁的女孩把英语书本捧在胸口,在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拉一下几株雪松绿得发黑的针叶。更远一点的湖畔边,一位已被岁月损坏容颜的中年女子仍在那无怨无悔地高吊嗓门,幽怨绵长的气流从丹田喷薄而出,通过喉腔共鸣不断发出凄婉的哀鸣,让人就想把她按住,把那个足以令人疯狂的发音器官按入湖水里。

水泥涵管的另一头钻出一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动作敏捷。这臭娘们又在鬼嚎啊。赵根,你信不,去年,有一只白色的大鸟被她这嗓门,硬生生吓断翅膀?
万福,你是看多了武侠小说。赵根吸吸鼻子。
我骗你作甚?听说好像是动物园里养的一只鹤,叫万福的少年指指隐藏在一排玉兰树后的围墙,鹤被吓坏了。翅膀撞在假山上。动物园把鹤送到医院照X光,说是粉碎性骨折。那只倒霉的鹤从那以后只能向驼鸟学习奔跑了。
公园的管理处咋不提醒一下她?赵根初来这人民公园时,差点被这女人吓得尿裤子。为此,赵根甚至潜付于暗处仔细观察,学女人的模样,在肺部蓄足气,充分调动体内各器官,并协调好手脚,然后小腹用力,吐出自以为强大的气流,但那女人连头都不回,微闭双眼,完全陶醉在内心的好时光。
你是不是希望他们也过来提醒我们不准在这安营扎寨呢?万福嘻嘻笑,不过,日日听,倒也习惯了。若哪天没得听,说不准还会惦得慌。赵根,你说那山羊胡子是不是绝世高手?我看他打得蛮地道嘛,手脚与圆规差不多。对了,你拿根棍子往他膝盖处敲一下,看看他的马步扎得稳不稳?嘿嘿,真金不怕火炼。
赵根在涵管上放平身,阳光在额头抹上一层金光,这让他的脸透出与他年龄完全不吻合的忧伤,我们昨天在首饰店。里面那个瘦男人手里握的喷头上的火焰是青白色的,金子没一会儿就烧化了。要是这喷头朝人身上来一下,那可真得要呜呼哀哉。
满口斯文。真受不了你。万福打了一个哈欠,也在涵管上躺下,眉毛至左下巴有一条斜斜的刀疤,一世人俩兄弟。若谁拿喷头对准我们,我保证使出吃奶的力把你推上前,让你成为黄继光,然后我站在全世界人民中间,与大家一起永远深情地怀念你。万福哈哈大笑,嘴角往下撇,要是谁能把喷头塞进我爸的屁眼里。哇,我叫他爹。
赵根也笑,你还知道黄继光。我以为你只晓得韦小宝。
韦小宝算什么?才娶八个媳妇。我以后发达了,靠,在咱们中国开一间最大的妓院,比这公园面积大十倍。每间屋子外面写着一个数字。我呢,每天晚上掷骰子。一粒骰子自然不够,得掷一大把。掷出哪个号码,就去睡那屋子里的女人。林青霞啊关之琳,王祖贤啊邱淑珍,当然,一定少不得叶玉卿、叶子楣。万福双手枕于脑后,翘起脚,脚尖抖动,满眼都是幸福。
掷一大把?比如十粒。那么,九之前的数字不可能出现。那几间屋子,你搁谁啊?
天空宽阔、湛蓝、温暖。赵根听见肚子咕咕轻叫,走吧,去弄吃的。赵根跳下涵管。万福跟下,嘟嘟嚷嚷,你这人没意思。我发发梦癫,你就要非得要拉屎糗人啊?
俩个少年一前一后奔到湖边,蹲下身,各掬一把湖水洗过脸,齐发一声喊。中年女人吓一跳,转过身,瞪起眼,嘴皮龠合,估计是在骂小畜生,然后又复高歌。

这是中国江西省的省会南昌市,曾有吴头楚尾,粤户闽庭之誉,号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但几个月前的那场大暑让南昌人引以为荣的一江、两河、八湖几乎干涸见底。沙丘自裸露的河道中央升起,并托起一块块大片岩石。船,东倒西歪,搁浅在沙滩上。发黄浑浊的水流上堆着各种污秽的废弃物,似是水的痈疽。水几乎不见流动。
赵根与万福走在街上。尽管子夜时分已下过微雨,铺着沥青的街道仍未醒过气,颜色发黑,像一段段被火烧焦的木头。头顶拖着两根麻花辫子的无轨电车摇摇摆摆,不断起步、刹车。手里捏紧两块烧饼像被枪声惊吓的兔子一样奔跑的人,拥挤在肮脏的车门处,你推我搡,时不时大声问候对方的母系亲属。赵根不大喜欢吃这种用炭火烘烤的烧饼。烤烧饼的人多半被碳火熏烤得面庞黝黑、嘴角溃烂、手掌皴裂。赵根喜欢吃米粉,不管炒或煮或凉拌,一根根粉条透明洁白,细嫩结实。撒上红辣椒末,再加一点绿色的葱花与黄色的姜末,真想把舌头也吞到肚子里去。李桂芝做的米粉特别好看,不过,也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这种口福。赵根咂咂嘴。

赵根刚来南昌市时就吃了两大碗南昌米粉,二角钱一海碗,吃得舌底生津,满头大汗。肥胖的店老板光着膀子,浑身滴油,不断往赵根这瞟上几眼。在南昌市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这种赤膊男子,甚至还有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打赤膊,一手拿蒲扇,另一只手叉住腰,两只松松瘪瘪灰白的乳房像两个棉布口袋从胸口垂落。赵根暗自咋舌。而当夜幕落下的时候,赵根在南昌市的八一广场,才真正开了眼界。
在那座高耸的如同一颗射向天空的步枪子弹的纪念碑下,挤满消暑乘凉的人,石阶上是人,栏杆上也是人,就没见到穿上衣、长裤的男人,大部分的女人是能短就短,毫不避讳露出腋下的汗毛以及裙底春光,叉开双腿,让定力稍差一点的人目光呆滞。草地四周搁满竹床,有人还支起蚊帐。天气闷热,似蒸笼,连风都是滚烫,不管身处何地,哪怕啥都不干,也要流出几桶汗水。这就难怪大家放着有尊严的人不做,要做蛆。
赵根望向太阳伞下卖冷饮的冰柜,喉咙里有了一块烧红的炭,拧开手中水壶的瓶盖,喝了几口。水壶空了。喝下肚的水很快又化成汗,钻出皮肤,粘粘的,混合着从这个城市东南角飘来的烟尘,变成被暴晒过的牛皮,往肉里缩紧。衣裳不知道湿了几重,又干过几次。赵根去找自来水笼头,赵根已有经验,沿广场南路在一家家店铺中间寻找厕所以及饭馆。厕所很少。饭馆很多。要先找到饭馆的厨房,再喊满手油腻的厨师叔叔。
广场南路上多半是卖五金杂货与建材的店铺。不过,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还比较舒服。路两边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几乎遮盖了天空。树底下的人行道上摆起一张张方桌,在喝那种有白色泡沫的液体,居然还有人就着店铺里的灯光在打麻将。输了牌的肥胖女人一边稀哩哗啦地洗牌,一边大声诅咒,说老天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要热死人了。有人嗤嗤发笑,这样的天不热死人才奇怪?没听说那什么小区,前几天又热死一个孤寡老头?
赵根知道那种有泡沫的液体叫啤酒,但还没尝过。赵根放慢脚步。在一个黑色铁盖旁边出现一个指甲大小的白色亮点,因为从树叶里漏下的灯光,散发出一小圈温暖的坚硬的亮闪闪的光芒。那是五分钱的硬币?赵根的心突突一跳,想起当年捡到的十块钱,热了,目光四下一扫,显然没人注意他。赵根疾走,想去捡,旁边小巷里彪出一道人影,疾如闪电,飞快地弯下腰,伸出手,突然手指头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跳起来,破口大骂,我操他爹哟,哪个王八畜生养的把痰吐得这么圆?
赵根情不自禁嚯嚯地笑出声。那人回转身,灯光下觑得清楚,是一个少年,竖起粗浓的眉毛,你笑什么?
赵根一惊,缩缩身子,讷讷说道,我,我也刚打算去拣。
少年也笑了,摸摸头,真他娘的晦气,晚一秒也是好的。少年劈手夺过赵根手中的水壶,让哥们喝一口。空的?我日你妈。少年把水壶摔在地上。赵根弯腰拣起,我妈死了。
那我日你爸。
我爸也死了。
少年咦了声,讶道,有种。就没见过这样咒自己爹妈的。
我说的是实话。赵根想绕开这位看起来模样非善良之辈的少年,走了几步,那少年从后赶上,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你爸妈真死了?听口音,你好像不是南昌人?赵根没说话。这少年的胳膊拳头都比自己大一号。你在找水喝?少年却不依不饶,像老虎发现兔子。赵根点点头。我知道哪里有水,而且是冰水。少年说道。赵根站住脚。
少年一抹鼻子,你蛮好玩的呀。
哪里有冰水?赵根咽了口唾沫。
看我的。少年嘻嘻笑道,拉起赵根的手往黑乎乎的巷子深处钻去,七拐八转,来到一幢楼房前,有五六家门口透出一根根红色光线。少年在其中一家门口站住,猛地把赵根往门上用力一推。门应声而开,赵根跌入屋内。门里的竹躺椅上坐起一个只戴乳罩穿三角短裤的女孩。女孩疑惑地望望赵根。赵根望望女孩身边呼呼喘气的电风扇,急忙爬起,往门外跑。女孩明白过来,尖叫一声,追出门,追了几步,站住身,戟指破口大骂。
赵根心里满满都是愤怒,真恨不得找把刀把刚才那少年一刀捅死,牙齿快要咬碎了。跑着跑着,前面出现一堵褐红色的砖墙,停下脚,回头望望,身后无人。赵根靠着墙壁瘫坐下来,眼里刚涌出一点泪花,立刻伸出手掌抹掉。男儿流血不流泪。赵根对自己说。愈发渴了。嘴里冒出烟,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赵根下意识去摸水壶,想起水壶也扔在那屋里。逢人只说三句话,切莫全抛一片心。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赵根教训自己,撑起软绵绵的身子,低头往回走。没走几步,看见出现在电线杆边的少年,眼里溅出血,咆哮出声,像一头愤怒的牛犊,直扑过去。
少年的眼睛在茫茫暮色里发亮,你看,这是什么?少年手里出现一个热水瓶,还有一瓶赵根在路边见到的啤酒,我没骗你吧。你看,冰水,还有啤酒。少年露出白色的牙齿。赵根收住拳头,疑惑不定。
这叫调虎离山。懂不?少年不由分说把啤酒往赵根怀里一塞,揭起热水瓶盖,嘴凑上去,呷了口,美美地咂咂嘴,晶晶亮,透心凉。爽得不行哇。来,赵根,你也喝。
你这是偷。赵根说。渴,耳朵里都是轰隆轰隆的响声。
这叫借。等我们有了钱再还呗。少年眨眨眼。
我不喝。赵根说。心里的怒火小了,身体的每个细胞却因为这眼前极度的诱惑都变成了熊熊火苗。
你这人真好玩。少年放下水瓶,从赵根怀里拿过啤酒,用牙齿咬开盖,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泡沫涌出嘴角,滴在衣裳襟摆上,甜蜜的酒香飘散在盛夏的傍晚。赵根吸吸鼻子,手塞入裤兜。这是他惟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蓝裤子。裤兜里有三张大团结。这是他从姑姑床底下的鞋盒里拿的。赵根还在里面留了一张借条。赵根慢慢地伸出手,拿起热水瓶,真香,这不是冰水。冰水没有这样好闻的味道。喉咙里爬出蚂蚁,浑身躁热。赵根看看少年。
少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眉毛、鼻子、嘴都在笑,笑得欢畅,你喝过没,这叫雪碧。那小妞每天晚上都要去灌满一热水瓶。
她是干吗的?
是鸡。
鸡?
嗯,就是陪不同的男人睡觉。如果是男人陪不同的女人睡觉,就叫鸭。你没看过录像吗?我爸有好多港台片。这里凡是屋子里亮红灯的,都是做鸡的。这叫红灯区,你懂不懂?当然,它们还有个名字叫发廊。

万福说的,赵根当然懂。赵根不仅懂得什么是鸡,还懂得什么叫鸡棚。赵根舔舔早已干裂的嘴唇,那么漂亮的女孩是妓女?比起小旅馆里的那些女人,这女孩简直是画上的仙女。口腔里已没有唾液,舌头紧贴上腭,发苦,每说一句话都是那么困难。赵根想起胡丽。胡丽的奶奶曾是妓女,后来在文革被人剃阴阳头脖子上挂破鞋城店社万福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眉毛、鼻子、嘴都在笑,笑得欢畅。

二十五
小巷弯弯曲曲,铺着水泥,两侧是褚红色的墙,不高,仄仄的,似要随时倾倒。日影光顾小巷的时间很短,墙影遮住太阳。赵根与万福拍着肚皮,并肩而行,笑容满面,嘴角犹残有米粉汤迹。万福牙缝里甚至还有小块红辣椒。万福用舌头去顶,嘴里发出惬意的嗦嗦的响。
南昌市的小巷与赵根老家那个小城的不大一样。老家小巷的墙是青灰色的,墙壁上缀满斑驳暗绿色的苔藓,门黑黑亮亮,门前有锃亮映得见人影的长条青石。墙头有狗尾巴草,墙里偶尔挑出几朵红花或斜斜地横出一枝碧绿。最要的是,南昌市的小巷里没有打包、斗拐、甩万岁、用饭粒逗蚂蚁的儿童,以及撅起屁股用一根长铁钉玩三面红旗打到台湾游戏的小孩。家家户户门口也见不到穿开裆裤手捏住小鸡鸡对着别人家大门放肆撒尿的顽孩。

一路走去,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小巷里贴满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妇科、性病的老军医广告,这个倒是在老家有,而且大小词语皆是一样。
不过,这可是赵根与万福前些夜里拎着浆糊桶大街小巷乱窜的劳动成果。薄薄的一张A4纸,足够结实,也粘得牢。赵根与万福配合默契,动作纯熟。你拎桶,我抱纸;你往电线杆上刷浆糊,我飞快地把纸按上去,四角展开,手掌一抹,即告ok。昨晚的微雨滤尽空气中的浮尘,为这些小广告纸抹上一层湿润的光泽,老军医三个黑体大字更是鲜红夺目。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泄。一针治愈,立竿见影。梅毒花柳,更有神奇医药,疗程结束,永不复发。
万福拍拍赵根肩膀,那孤寒佬真是国民党时期的老军医吗?为替广大人民群众排忧解难毅然出山发挥余热?不过,孤寒佬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军军官证倒蛮像真的。嘿嘿,孤寒佬还说,他之所以经验丰富,是因为当时的做官的、有钱人以及士兵都喜欢嫖妓扶贫。你信吗?
赵根沉吟,我看不像。那孤寒佬就五十岁左右。现在都解放四十年。十岁做军医,不大可能吧。
人不可貌相,说不定孤寒佬已七十有余。万福嘻嘻笑道,人家练了降龙十八掌,外带独孤九剑、吸星大法,内功已臻化境,所以驻颜有术。
赵根白了万福一眼,你去拜他为师啊。
我倒想。这比咱们为他贴广告来钱来得猛。一针下去,搓搓手指头,就有一张‘老人头’进账。万福啧啧赞叹。
赵根在南昌市的这几个月,已见识过去在老家仅有耳闻的老人头,蓝黑色,正面有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四位领袖的浮雕像,背面图案为井冈山主峰。每张抵十张大团结。赵根在银行门口还看到有关第四套人民币的说明,这套人民币的主题思想,就是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全国各族人民意气风发,团结一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赵根捏捏手指,骨节发出一串脆响,不可能吧,这么多?咱们贴一千张,累死累活好几夜,他才给十块钱。
我骗你我是破鞋养的。我真的亲眼见过。万福赌咒发誓,病人走了,孤寒佬一个人在屋子里拈着胡须把那张“老人头”数了又数,嘴都咧到耳朵背后。妈的,真想找副棺材瓤子让他躺进去。
你咋早不对我讲?
我忘掉了。主要是怕你见财起意,一时控制不住手脚,沦为群众的对立面。那就对不起把你造出来的天与地。我又上哪再去收一个这样听话的小弟?万福嘿嘿笑道。
你去死哪。赵根一脚飞踹。俩人你一拳,我一脚,你一式饿虎下山,我一招螳螂觅食,说说笑笑,往绰号孤寒佬的老军医所住的寤歌旅舍奔去。当然,目的不一,赵根说,是去看还有没有活干。万福说,去看孤寒佬脱人裤子,用肛表插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的屁眼。

那晚,赵根与万福你一口我一口把雪碧喝了个底朝天后,俩人就是否应该把热水瓶还给那位女孩,发生争执。
赵根说,已经喝了人家的水,再拿人家的瓶,不好。反正自己又用不上。
万福说,卖给废品站啊。
赵根说,那我们就是小偷。
万福反唇相讥,那你是不是要把喝下肚的水吐回瓶里?
赵根捏捏裤兜里那三张被攥成一团汗湿了的大团结。这算不算偷呢?赵根拿不准主意。应该不算,赵晓云是自己的姑姑,她又拿了工商所赔的四千块钱,而且家里的东西都归她占了,包括赵国雄请人打的那几个木盆。再说,自己还留下借条。
赵根皱起眉,嘴里嘟咙,小时偷针,大时偷牛。这是李桂芝说过的话。
赵根迟疑地说道,我妈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过去有个人,因为偷东西,坐了牢。母亲去看望他,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想吃一口奶。母亲解开衣襟。那人凑过头,忽然用力咬下母亲的乳头,哭喊着说,为什么小时候我拿别人的东西,你不管我,反而夸我能干?

空气里有一层褐红色的铁锈,汗水从腋下粘粘地流出,赵根怔怔地望着飘浮在南昌市小巷上空的那几点星光。万福沉默了,说,你妈真好。
赵根从口袋里掏出那三十元钱,你说得对。我没办法把喝下去的雪碧吐出来,但我可以再去买,装回去。万福望望赵根,再抬头望望沉闷的天空,捡起地上一只可能是被热死了的知了,捏碎,冷不丁地笑起来,等你花光了钱,你拿什么去买吃的?
我出门时仔细想过,我可以去擦皮鞋,拣废纸、易拉罐卖,或者跑到电影院门口去卖花。赵根说,难道你离家出走前没想过这些问题?在俩人先前的交谈中,赵根已得知万福是离南昌市百余公里远的上饶市人。比自己大一岁,也念初三,去年底从家里跑出来的。
万福摇摇头,我只想离开那个家,离开了,就好。
那你靠什么过日子?赵根小声地说。
万福的脸红了下,随便拣点东西去废品站卖。实在饿了,就去饭店后面的铝桶里找找。有时,还能遇上一整只没动过的鸡呢。你吃过白斩鸡吗?哇,这么白,那么嫩,脆脆的鸡皮咬起来特别爽口,真是不要太好吃。万福说到后面,语气快活起来,嘴角垂下一丝晶亮的口涎。
没吃过,赵根说,那你住哪?
万福得意了,双手重重一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比火车站的候车厅强太多。一觉睡到大天亮也没人来踢你的头。
等一下,你知道那里有卖雪碧的地方吗?咱们得先把热水瓶,对了,还得去买过一瓶啤酒还人家。悄悄放在门口就行。赵根拍拍屁股起身。赵根发现,南昌市的小巷虽然铺有水泥,墙壁根处还是有不少蜷伏的叶片干枯的草,它们倔犟地扎下根,并努力呵护身下的那小块阴凉,也许还有几只隐藏在泥土里的蚯蚓。

万福的神情不无犹豫。俩人往巷口走,拐来弯去,摸到巷口,听到一阵喧哗。巷口边的梧桐树下已围起一圈人。打麻将的也不打了,喝啤酒的也不喝了,方桌边坐着的人纷纷起身,如同饿得肚皮贴住脊梁的野狗,扑向这个飞速肿胀昏暗的圆圈。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身子连忙缩入巷子。灯光下看得清楚,一个彪形壮汉正摁倒一个人,皮鞋踏住那人腰眼,鞋跟下发出一声闷哼。
壮汉吼道,戮倒你娘,偷老子的荷包。一脚飞起,那人原本俯卧的身子凌空翻转。旁边赶来一个面目阴鸷的年轻人,手中棍棒呼啸而下,击打在那人胸口,发出沉闷的重物倒地声。一个手拿蒲扇的中年妇女顺势飞起一脚,没踢中,踢在梧桐树上,脚上拖鞋飞向半空。妇人一屁股坐倒在地,摔掉蒲扇,哭爹喊娘唤起疼,脚上应该流了血,妇人在几双大手的搀扶下站起身,一瘸一拐挣脱那几双手,单脚跳到那人面前,从年轻人手中夺过棍棒,就像打一条狗,棍棒雨点般落下,边打边叫,戮倒你娘。你娘这个烂逼哟。那人脸上溅出血。空气腥甜。梧桐树下,人挨人,人挤人,大家似乎并不介意用汗水洗澡。
万福脸色发白,手抓紧赵根。
那人嘴里发出微弱的喊声,大姐,不是我。你打错人了。
不是你,是谁?我说是你就是你。壮汉的皮鞋踩上那人脸庞。尽管人声汹涌,赵根仍听见鼻梁骨在那人脸上折断时发出的脆响。壮汉的目光往四周扫去,你是说还有同伙啊?妈的。老子剁掉他的手。
万福想跑,赵根一把拽住,别,慢慢走。别看他。赵根拎着热水瓶,一手拉起万福,缓步往巷子里退去,你认识那人?
不。万福眼里有了一点惊恐之色,我,我,我只是借过人家放在树下的自行车。我,我是说那壮汉。我见过他。万福的语气渐渐流畅,我在火车站时,有天夜里,在洛阳路的垃圾箱翻找东西,看见他带着几个人拿刀追砍一个女人,那女人穿高跟鞋,没跑几步,摔倒在地。他挥起刀,就砍下女人的一只手。手掉在地上。妈的,手指还会动。
赵根吸口凉气,压低嗓门,心里也生起寒意。老家也有这样的事发生。一些以为早被遗忘的童年往事浮出脑海。与那个火车站的职工刘三有关。刘三是扳道工。赵根还没上学时,刘三常扛把汽枪带赵根到处去打鸟,还用自行车的链子给赵根做了一把火药枪。一扣扳机,枪口冒出一大堆非常好闻的火柴的硫璜香味。赵根喜欢他,但刘三后来被一伙罗汉乱刀砍死,据说是为了一个姑娘的爱情。
我不知道。后来,我没去火车站。万福摇头。赵根没说话,打量四周,差参不齐的楼房已披起黑氅,没有一丝风,热量从地面升腾而起,是一种湿热,身上皮肤浑似被稠浆包裹,南昌市好像不存在温差这个概念。赵根发现那排亮红光的屋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用木塞塞在瓶口,蹑手轻脚把热水瓶放回门边,退回来,你咋知道这屋子里有雪碧?
万福擦了下头上的汗,望望远方隐约的人声,以后告诉你。走吧。我还知道另一处出口。我带你去洗澡。操,真热,人都要烧焦了。赵根,你会游泳吗?

南昌人民公园的湖水与河不同,仿佛是浮在地球上的熔化了的玻璃,几乎难以觉察到水纹,湖面平整如镜,惟有往里扔一块石头,才能打破这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寂静。水微微动荡,很快,这石头也似熔化在这滩极深极重的玻璃溶液里。隐藏在云层后面的星在湖面倒是熠熠发亮,甚至比抬头去看更为清晰。湖边的沟壑石缝里,有昆虫的奏鸣,但没有青蛙的呱呱声,也少了一种说不清的自然草木的气息。公园里的一树一木都有人为的痕迹,没有枯死的树,没有烧焦的草,没有乱七八糟难以行走的土坡、泥路。因为是夜晚,看不大清树的绿,但能想像得出,又因为热,这灰蒙蒙的绿也呛人,似乎刚从化学溶液里浸泡出来。湖水略有腥臭,有污泥烂鱼的味。不过,浸入湖水中的滋味比起在街道上行走,若非要比喻,就只能用天堂与地狱来形容。
赵根脚轻蹬几下,已平仰水面。万福只会狗刨,攀住岸边岩石,一脸羡慕。有一年,老家那条河涨水,不是很大,可原本熟悉的水底全变了样,赵根下去后,连呛几口,对水有了恐惧,但刘三说,不要怕,越怕,这怕就要一辈子缠住你。赵根闭上眼,放松身体,缓缓沉入水中。世界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赵根在水里睁开眼,又赶紧闭上。这里不是像如丝绸一样顺滑的河水,粘,四下冥暗,水中有浊物。眼球生疼,心脏剧烈地一跳,忙翻转身,往岸边游去。
万福已跃跃欲试,赵根拦住他,示意他稍等片刻,一步步把附近的水底依次踩遍,告诉万福万不可游出这块月牙状的水湾。水,让少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几乎重叠。也许是因为生命起源于海洋,水这种母体能让人找到摆脱陆地的制梏重回子宫的感觉。万福学赵根的样挥动手臂,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没多久,就像一条完全获得自由的鱼,嘴角笑出裂纹。赵根跟随在他身边,不时地讲述游泳中需要注意的技巧,这些原来都是刘三说给他听的,现在,他说给万福听。
赵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竟然把这些话记得这样牢。
刘三。赵根在心里喃喃自语,嘴角有了微笑。
当俩个湿淋淋的孩子重新坐到石头,身上撒落从树叶间漏下的点点星光时,万福忽然说,赵根,要是这一刻永远也不会过去,那该有多好哇。
赵根托住腮,嘴里轻轻哼道,俏冤家。近前来。与你罚一个咒。我共你。你共我。切莫要便休……
你唱的是你们那的山歌吗?万福在草地上躺下,双手枕于脑后。
好像是。你有过快活的时候吗?
我现在就很快活。快活似神仙。
我是说,以前。赵根加重了语气。
或许有,可我忘掉了。赵根,你去卖唱吧,一定能赚不少钢蹦哩。在人民医院的地下通道,我见过有人卖唱,都是比我们大好多的人,唱得可难听呢,还拉二胡。
那是乞讨,我不干。我要靠我的手去赚钱。堂堂正正地赚钱。
你说那些歌星都是在乞讨?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地点不同吧。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很高大;一个人在人群里,他要被淹没;一个人若处于人群底下,他就要被人群当成蚂蚁踩死。我要到山上去。
哇,万福翻身坐起,你嘴里一套一套,比那苏什么更拉底啊。苏什么的来着?
苏格拉底。

当万福在水泥涵管的另一头发出均匀的鼾声时,赵根没睡。这是一九八九年的盛夏。赵根想起家里软绵绵阴冷的床单,想起爸妈入殓时惨白的脸,想起乡下县城恶毒的姥姥,想起被生活弄得未老先衰的赵晓云,想起远在上海杳无音讯的周落夜,想起于志强,想过周小军,想起刘三,想起阿爷,想起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想起胡丽,想起徐明玉、想起徐明金、想起栗老师,想起唐端,想起胡勇,想起那个椭圆形的草地,想起圆形的水房,想起东门桥,想起没有尽头的铁轨,想起那火车钢轮下的点点火光,想起城北那要把天空撕裂的山,想起河芦苇上的红蜻蜓、想起百货商场门口死去的老者,想起那个爆米花的男人,想起市广场召开的公审大会,想起花巷里的那所祠堂……这些人,这些碎片,像在脑袋里撒下的图钉。赵根也想起了阚圆。此时此刻,阚圆的脸要比周落夜清晰。也许是因为园里那尊巨大的纪念革命烈士的石雕群像吧。
当赵根跟随万福翻过铁栅栏,一眼看见它时,可能是幻觉,赵根就觉得阚圆正站在其间。当然,那是一个戴八角帽挥舞驳克枪号召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推翻三座大山的女烈士,不是阚圆,脸庞模样也不同。
石雕群像在夜色里巍然,其雕刻手法简练生动、动势强烈、姿态雄浑,充满了一往无前的气魄,似乎可以听到当年英烈们悲怆的呐喊。夜色与岁月并未能伤害这一点。遗憾的是,石雕人物的肌肉与衣衫线条所形成的褶子里,有不少污垢、碎叶与可能是鸟类留下的脏物。石雕下的花坛里还有几张废弃的纸、塑料盒。赵根走上去,捡起它们。万福在一边奇怪,捡这去卖?
赵根摇摇头,没告诉万福原因,把垃圾塞入旁边的果壳箱。
黑夜敲打天穹,敲打赵根的头颅。当天边隐隐约约透出芝麻大小星星点点的青白,赵根才沉沉睡去。他甚至没有听见在以后几天差点把他逼疯狂的那个幽怨绵长凄婉的哀鸣。

二十六

寤歌旅舍位于南昌市船山路那一大片老建筑群里,是一幢三层老式西洋小楼,颇有几分落魄贵族的气息。墙体敷砂石泥浆,门由青石砌出,宽仅供一人通行,顶部微拱,屋顶尖斜,有老虎窗,二层朝向街道的一面有圆弧形的阳台。阳台下方的人行街道上是一排卖花花绿绿劣质廉价商品的摊位。穿汗衫褂子的老妇人摇动蒲扇,守候着身边的塑料盘、拖板、电池、文胸,内裤、发夹、丝袜,任时间与尘土从眼前飞卷而去。可能因年代久远,这里的小巷与赵根老家倒依稀相似,在清晨,也是青得发黑。一大片灰黑残破的瓦遮盖着高高低低杂乱的房子。还是清晨,巷子里的各家门口坐着不少摇动蒲扇的壮年男子,他们甚至没有那些走出巷口的老妇人的勇气,只是木呆发愣,等待巷口的母亲拿回几角钱家用。潲水、粪便、垃圾所散发出来的臭味倒让赵根感到了几分亲切。

赵根在万福的带领下由后门进了旅舍。木板楼梯已被踩出深深的凹痕,每走一步,都让人产生恍惚走在历史里面的错觉。万福示意赵根放轻脚步。鬼鬼祟祟上了楼,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因为采光不好,显得格外阴森。走廊东首有几扇敞开的门,从门里跌出来的光线在走廊里切割出几个不规则的四边形。走廊里有消毒水味。其中一扇门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干涩略带嘶哑,似曾被人往喉咙里塞过火炭,不过语速不缓不急,脱掉裤子,躺那边去。

万福回过头狡黠地笑,压低嗓门,孤寒佬的生意又上门了。这年头的傻子真他妈的多。我们等会进去,先看他怎么插人屁眼吧。万福拽起赵根,拐进楼梯西首味道酸臭的公共厕所,捂住鼻,攀上窗台,在窗沿站稳,跨到对面平顶的房屋上,猫腰穿过几根晾有衣物的竹竿,绕一个圈,骑上一株巨大的梧桐树的枝桠,往里瞧去。

房间被已发黄并生有许多梅花大小污垢的白色帐幔隔成二间。赵根原来只进过最外面那间,对这帘白布后面的东西不无好奇。里面有一张窄床,一张老式木桌,一把凳子,一架放药品上了锁的橱柜。床在桌子右侧,上面躺着一个裤子已褪至膝盖的人,看不清脸,只看见这人呈八字张开的两只巨大的硬底牛皮鞋底。鞋底粘有口香糖胶。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凳子,穿一身白大褂,头凑到那人腹间,用手里的木片来回拨动那人双腿中间那玩意儿,嘴里啧啧有声,幸好你找到我。你这是都已发展到二期。若再晚了治疗,等毒素进了神经,你整个人就算是废了。什么脊髓痨、麻痹性痴呆、视神经萎缩……知道同治帝吗?慈禧的儿子,三期梅毒,全身溃烂手脚化脓。那个惨啊,吓得慈禧甚至不敢多瞧一眼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人抖了两下脚,想爬起,老头伸手按住,别急。到了我这里。你就把心搁回肚子。翻身。检查肛门。老人的口吻不容置疑,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木片在那人的那玩意儿上一敲,那人乖乖俯过身,这回看得清楚,屁股上有不少暗红色铜钱大小的斑点。老人拉开桌子抽屉,取出橡胶手套,戴上,掰开那人臀部,手指捅进去拨弄几下,褪下手套,转身扔入桌脚边的垃圾桶,起来吧。最近,你是不是有发热、疲倦、头痛、喉痛、厌食等症状?

那人翻身坐起,不断点头,大夫说得是。确实这样。大夫,要怎么治啊?我现在都不敢与老婆同房,我老婆怕已经起了疑心。这是一个干部模样打扮的中年人,有一个硕大的酒槽红鼻。鼻子上方两粒绿豆大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大夫,听您说话,就知道您不一般。您可得救救我。我给你挂匾。

您放心吧。你在前屋没看见那些匾?都是人家送来的。孤寒佬搓搓手。

万福把嘴凑到赵根耳边,上次,我听这孤寒佬说,列宁,就是苏联的那个列宁,也是被梅毒要了命。孤寒佬可真能诈唬。这回又改成慈禧的儿子。改明儿,不知道又哪位要得梅毒。

列宁有没有得过梅毒,赵根不知,这同治帝的死因在民间确实有这一说。孤寒佬倒也没乱说。不过,赵根也懒得与万福讲,目光落在那药品橱柜的下方,那里有一叠叠书,喉咙里情不自禁就有了饥饿感,孤寒佬好多书啊。

呆子。书能填饱肚子?你在学校还没看腻?我们那有一间机械厂,守门的老头据说当年留过洋,是国民党的将军,起码是一个师长。老头脾气特好,我们那的痞子叫他跪,他就跪,叫他爬;他就爬。我小时候就骑过。万福咧嘴一笑,拍拍脑门,带子巷那有一个图书馆,赶明儿,我带你去。嘻嘻,我原来在那里借过不少书。可惜废品站只肯出一毛钱一斤,实在太重,就懒得借了。

赵根白了他一眼。屋内,孤寒佬已摸出针筒,每天一针,七天一疗程,包管见效。不然,你拆了我这牌子。对了,要不要发票?

一针多少钱?能开餐饮发票吗?那人嘀咕了声。

能开,孤寒佬眉开眼笑地放下针筒,在桌子里拿出计算器,按了几下,给你打七折,一个疗程,一共是三百五十二块。这可是德国进口的特效药。

这么贵?那人眉头跳了跳,眼里放出凶光,丑话先说在前头,钱我不在意,若一个疗程下来,没有效果,就甭怪我不客气。

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你去打听打听,我在这做了多久。敢蒙你?我看你也是吃公家饭的。咱这样的小老百姓,又没吃熊心豹子胆,敢骗政府吗?你若信不过,你现在就提起裤子走人。孤寒佬胸脯一挺,作势要收起针筒。

那人脸上赔出笑,别,大夫,我这与您说笑呢。别说三百,您若真治好了,我再加倍。

 

赵根与万福面面相觑,三百五十二块!万福的眼睛都要瞪出眼眶,脸部肌肉扭曲,形容倒见了几分狰狞,我的天,三百块。治愈后,还加倍。真他妈的是有钱人。不行,我这就去喊棺材瓤子师傅。赵根手里也捏出一把汗,这在老家那个小城市里,要赚三百块钱,爸爸得蹬多久三轮,妈妈得卖出多少桶腌菜啊?而那些威严的穿制服的干部每月工资也不过一百五左右。万元户在老家的小城是响当当的有份量的人,走在哪,人家都要在背后竖一下大拇指,看,有钱人。省城毕竟是省城啊。赵根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天色已经大亮。时近中秋,晴空万顷,这是南昌市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密密麻麻的树叶里漏下的阳光打在身上,没有了盛夏的火气,略带出一些因为冬日临近而生出的爽朗阴凉。赵根仰望头顶。

 

第一次见到孤寒佬时,在船山路口。赵根与万福各自肩挑一个用废木板钉成的箱子,手里拎一把小方凳,大声吆喝,招徕顾客擦鞋。生意不好做。最初,赵根也想挤入南昌市八一广场的擦鞋大军,眼巴巴跟在一个年轻人屁股后,一路小跑,使出浑身解数,好不容易让那位年轻人坐下,抬起穿皮鞋的脚。等擦好鞋,抹去额头汗水,还没把年轻人扔下的角币揣入口袋,四周围上几个擦鞋人,当中一个马面妇人阴沉下脸说道,你们是哪儿的?

赵根一惊,忙抬头,万福正在一个瘦老头手中拼命挣扎,衣领被人家死死地揪住,家什被另一矮个女人拿在手里。这瘦老头好大的手劲。万福颈脖上暴出青筋。赵根说,本地的。

马面妇人一摆手,瘦老头放开万福。万福咳嗽几声,回到赵根身边,这些人说我们占了他们的地盘。万福满脸胀得通红,目光中冒出怒火,但知道不是对手。马面妇人从矮个女人那拿过家什,抛在赵根脚下,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们。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要不,下次没这么好说话。原来,哪怕是擦鞋这种活,就与赵国雄骑三轮一样,也都有各自地盘,多以口音区分,你是河南人,我是江浙人,界线分明。陌生人想插进去,是属于人神共愤的“捞过界”。没奈何,俩人只得避开广场、电影院、商场门口等人流较旺处,打起游击。

擦鞋看似简单,一上手,才知根本不是那回事。几天下来,一盘算,赚的钱还不够买鞋油。万福骂骂咧咧,就想不干。赵根多了个心眼,没带家什,在南昌商场门口蹲了一整天,仔细观察那些擦鞋人的手法,还特意花钱买了一只大鸡腿,这才从一位比自己要小几岁的小孩嘴里得知,擦鞋不是说有块布,有盒蜡,有把刷子就行。

知道这个吗?小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骄傲地说道。赵根摇摇头。小孩拧开瓶盖,倒出几滴,滴在阳光晒得流油的鸡腿上。赵根咽下唾沫。赵根在这小孩面前扮演的却是一个不知道怎么写擦鞋作文的初三学生。

醋。小孩快乐地说道,这样只要一小截鞋油,便可把鞋子擦亮。特节省。还有,鞋油里得滴几滴水。小孩又拿起身边的一个矿泉水瓶,自来水,渴了,自己还可以喝几口。

赵根恍然大悟。擦鞋的窍门还真多。香蕉皮可以擦拭皮鞋上的油污,可使皮面洁净如新。用旧丝袜或旧尼龙袜套在鞋刷子上,蘸鞋油擦皮鞋,能把皮鞋擦得特别光亮。擦浅色皮鞋,最好先用柠檬汁涂一下,再擦鞋油,或者用牙膏刷。擦白皮鞋一定得先擦食醋。

于是,赵根与万福的吆喝就改成了不亮不要钱。底气特充足,嗓音特亮。几天下来,虽是四处游击作战,居然收获不小。所以当孤寒佬拦住赵根,神秘兮兮地把他们带到寤歌旅舍,指着地上一堆广告纸,问他们是否愿意干这活时,万福的口气大了,你能给多少钱?

孤寒佬撮撮板黄牙,颌下的胡须翘起来,你说多少?三一串脆响,“不可能吧,这么多?咱们贴一千张,累死累活,他才给二

万福瞅瞅赵根,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字,一千张,十五元。材料你出,浆糊啥的。保证贴好,贴牢。万福撒了一个小谎,原来有人也找我们贴,也给这么多,我那时有事,就没干。

孤寒佬眯起眼,沉吟道,最多八块。说老实话,我是看你们俩手脚蛮勤快,做事也挺诚恳。这旅舍的老板娘都夸你们来着。说活做得地道。

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漾起笑容。难得被人夸奖啊。万福压低嗓门,是不是那头胖得像猪特别抠门的老板娘?

孤寒佬的胡须要翘到天上了,露出会心的表情,嘴里却说,不对。没有胖成猪,不过胖成一头大象。

赵根乐了。赵根帮那位老板娘擦过鞋,但只擦过一次,后来一直没见到她人影,只是在寤歌旅舍前台里一个看不大清面庞的老人偶尔会向他们投来几瞥。

赵根伸出巴掌,十块。再少,我们就不干。我们俩帮人擦鞋,一天至少能挣十块。而且材料你出,浆糊、刷子啥的。赵根也夸大了自己的劳动成果。

孤寒佬皱起眉头,从板黄牙里抠出骨头渣子,点点头,十块就十块。但一定要贴好。嘿嘿,我会去检查。贴得好,下次还有活。不然,就这一次。孤寒佬掏出五块钱,先付一半,完工后付清。万福与赵根大喜,他们一天累死累活也挺多能赚十五块,还不扣除买鞋油的钱,立马接过钱,头若捣蒜。

万福拍拍胸脯放下豪言,你放心,我们会把它贴满南昌。孤寒佬一笑,这活儿得午夜时做,夜深人静做得快。也不碍你们白天赚钱。反正上午擦皮鞋的生意少。你们可以睡觉。这叫两头不耽搁,对不?孤寒佬的笑容怎么看就怎么奸滑,完全是一只修炼多年的老狐狸。

 

当晚,赵根与万福展开行动。这活儿没想像中那么轻松,没多久,十个手指头就叉不开,不过,粘粘的浆糊倒蛮香。说是浆糊,其实是孤寒佬自己用炭炉、钢精锅烧出的稀饭粥,说街上卖的浆糊粘性不够。赵根忍不住喝了一小口,咂咂嘴,没敢再喝,这若放开肚皮,他们俩能把这桶浆糊干掉。辛苦那自不必多言,但在夜深人静的小巷里也自有乐趣。有被他们吓得惊声尖叫的少女;有把他们吓得飞窜的狗;有踉踉跄跄搂着电线杆喊小姐不要生气的醉汉……偶尔,还能看到激烈的“牛肉秀”上演。

万福小声嘀咕,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一对狗男女,嗷嗷叫得慌。

赵根瞧得脸红耳赤,严格意义上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目睹男女间的交媾。虽然他已经看见过周落夜大半个胸脯,看见过徐明玉那美好的侗体,看见过阚圆的裸体,还有他一直想忘总忘不掉的李桂芝与秃头男人的身体。

赵根匆匆挪开眼,手按住

绩然欲起之势。秦愿一惊,云,田,下腹猛地一烫,双腿间那玩意儿已墙,喉咙发干,腿发软。那对男女肆无忌惮的做爱声从墙缝里透出

绩然欲起之势。秦愿一惊,云,田,下腹猛地一烫,双腿间那玩意儿已,似乎要把墙缝当成喇叭,把他们俩人的欢爱告之整个世界。女人宛转娇啼,发出阵阵呻吟,喔……嗯……呜……yes……yes……。叫声高低起伏,起转承合间真能让人口鼻出血。那男人的身子像推筛一样前后运动。

赵根的心一跳,乍然间已热了,热流往下,涌入丹田,下腹猛地一烫,心头复惊,背心又出了一层汗。幸好是晚上。忙弯下腰,拎桶赶紧拔腿开溜。赵根老家有一个说法,看见人家干这个,不仅要害针眼,还要倒大霉。赵根默念几句菩萨莫怪。

万福跟上来,张开粘满浆糊的手,来摸赵根的头,咋不看?不要钱的,而且比看录像带劲多了。妈的。这男人还真会比喻。你听见没?他说那女人的屁股是马蹄。

赵根心头鹿撞,那女人的叫床声在耳边萦绕,那两具湿淋淋不断扭曲不断重叠的白色肉体就像是随着夜色在人民公园湖水里浮起的星星。天气本来就热,心头又似着了火苗,浑身燥热,还痒,无数棘蒺在脑袋里搅动,手心捏出一把汗水,赵根没好口气地说道,干活啦。这个又不能当饭吃。

万福一愣,嘻嘻笑道,这叫精神需要,你懂不懂?

万福继续唱,紧打鼓来慢打锣,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肚脐儿,好像当年肥勒脐。伸手摸妹屁股边,好似扬扬大白绵。伸手摸姐大腿儿,好像冬瓜白丝丝。伸手摸姐小腿儿,勿得拨来勿得开。伸手摸姐小足儿,小足细细上兄肩。遍身上下尽摸了,丢了两面摸对中……

这曲调好生熟悉啊。赵根放慢脚步,使劲儿地想。对了,花巷,胡勇打唐端时,就一边哼着这小曲儿,一边挥拳踢腿。胡勇打人,如同下山饿虎,一拳一脚一肘一膝盖,无不杀气凛然,曾赤手空拳把三个罗汉打得满地爬。赵根见过胡勇练拳,那么粗的沙包,一脚能踢上半空。赵根皱起眉头,万福,你在哪听来的?这叫啥?

不懂了吧?你也有不知道的啊。我在火车站睡时听来的,是一个老乞丐婆唱的。还有什么“后生听见十八摸,日夜贪花哭老婆。和尚听了十八摸,抱着徒弟呼哥哥”。嘿嘿,也不知道她目前还在不在。老乞丐婆一开口唱,围着听的人特别多,扔下的钱也特别多。老乞丐婆会唱的曲儿还真不少。还有什么奴家啊,心头肉肉啊。万福摆出大哥的口吻,咋的?你喜欢听这种小曲儿。

 

这天晚上,躺在水泥涵管里的赵根梦见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梦见隐藏在女人薄薄衣衫下的颤抖,然后梦见整个天与地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没有形状的女性生殖器官——尽管没形状,但赵根在梦里清楚地意识到那团黑色即是逼,是别人在厕所里写的那个女字中间加了一点的东西。也是尸字下面加个穴的那个字眼。当赵根梦见嘴里已没了唾液的自己正试图把手伸向那团黑色时,它在瞬间已变化成女人胸前那对香味诱人的白面馒头。女人撩起衣衫,一脸媚笑,像一块磁铁,散发着不可拒绝的光芒,而他成了铁。赵根身不由已地朝女人走去,这一回,还没等到他伸出手,听到身后有人喊“赵根”。赵根回过头,是阚圆,定睛再看,却已是周落夜的脸。周落夜瘦小的脸上挂满泪珠,还有惊恐。

赵根醒了,听见涵管另一头发出的呼呼喘气声。万福也没睡,不知道在干什么,也许在想哪位连耳朵根都会羞红了的小女孩。赵根静静地听着人民公园在凌晨时分微微抖动发出的各种细微之声,昆虫在挖掘洞穴,蚯蚓把土拱出地面,失去水份的树叶从枝头飘落,湖边巉岩缝隙里的草贪婪地呼吸水份……赵根闭上眼。水泥涵管既温和又富有弹性。天空是一床被子。赵根感觉到自己的裤裆内多出一处古怪的液体,这是一种灰白色类似鼻涕混浊的黏液有轻微的生石灰味。赵根没有惊慌。这是精液,赵根知道,这是每个男孩成为男人的仪式。不知道为什么,赵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牛郎与织女的神话。在几岁大时,赵根曾老是傻乎乎地蹲到葡萄架底下去偷听牛郎和织女对话,一个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一直蹲到腿发麻、脚发软,蹲到爸妈呼喊自己的名字,方依依不舍地离开。

赵根想,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人听到牛郎与织女的叫床声。赵根轻轻地笑,伸出指头,弹去眼眶边在渐渐晨曦里发亮的泪珠。

二十七

赵根爬下树,回到晾有花花绿绿湿衣裳的竹竿边。上午的太阳在南昌市上空移动。远远近近的房子被阳光拥抱,须叟又被抛弃。被阉过的又胖又肥的白猫在屋脊上笨拙地滚动,试图把阳光追逐,不久,放弃了努力,气喘吁吁用爪子抓自己的脸。没有迎着阳光翩翩飞舞的蝴蝶,也没有笼罩在老家那个小城那层氤氲的湿气。墙头只有干枯的草,像甲壳动物褪下的壳,在秋日里,被风捏碎。天空的尽头仍然是那层淬过火的铁锈色。看不见山峰与河流,看不见大地,但每当街道上传来公交车行驶的声音,能听见大地所发出的颤栗。这些房子,大大小小的房子,如同昆虫的口器,吸附在大地上,无情地汲食大地的汁液,并排出一堆堆可怕的被称之为人的东西。

屋子里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已走了。眼前所见的一切是如此不真实。孤寒佬蘸着唾液把老人头一张张捻开反复数来数去的场景不停闪现。仿佛仍处身于一个不可挣脱的梦里。赵根怔怔地注视阳光下自己的影子,觉得眩晕。当太阳挪至头顶时,影子只会剩下一寸长,或许还会消失,变成没有影子的人。万福拉了拉赵根衣袖,示意该上孤寒佬那。赵根点点头,强自忍下胸口泛起的呕吐感,跟随万福沿原路返回。万福在前,赵根在后。万福一进孤寒佬的房门,扑通一下,双膝跪倒。这下,别说孤寒佬,赵根也吓了一大跳。万福朗声说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万福声如洪钟,当下三个响头磕倒,咚,咚,咚。原来站立的孤寒佬喉咙里惊出短促的一声呃,身子后仰,幸好后面有把椅子,椅子托住孤寒佬的屁股,咯咯吱吱,孤寒佬的黄板牙里吐出几个不成形的烟圈。

赵根没动。万福反手拉他裤角。赵根小声嘟咙,拜师就拜师,用不着来这套吧?

孤寒佬皱起的脸舒展开,。你们俩个兔崽子哇。吓我一跳。我日。一天一日,一日一天。孤寒佬讲的是带方言的普通话。赵根与万福只听得懂四成。万福回头望望赵根,目光发出询问,一天一日,一日一天?赵根轻轻摇头,也不懂,但联系前面的话,估计不是什么好鸟。

孤寒佬弹弹手指间夹着的烟,双腿叠起,抖了抖,两眼眯成一条线,看看跪着的万福,打量站着的赵根,你们搞什么名堂?啥事?万福回头瞪了赵根一眼。赵根吸吸鼻子,血液上冲,耳朵里尽是轰鸣,但膝盖此刻浑如铁铸,愣弯不下来。赵根捏捏手指,忐忑不安,指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暴响。赵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他想拜你为师。这话说出后,顿时流畅,他叫万福,上饶市人。今年十五岁,想拜您为师,学习这悬壶济世之法。

悬壶济世?孤寒佬发起怔,一时间屋内静寂,听得见烟灰落在木板楼面发出的声音。几秒钟后,孤寒佬的嘴咧成可怕的弧形,这弧形所形成的黑洞完全塞得下一只大鸭蛋,又或者说,这黑洞甚至能吞噬掉他嘴边的光线,让人都看不见那几颗黄板门牙。孤寒佬的肩膀开始抖动,越来越剧烈,黑洞里飞出一点笑声,眨眼,笑声如发大水时的浪,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孤寒佬瘦骨如柴的胸膛里传出呼噜呼噜的回音。他咳嗽起来,以至于不得不扔掉手中的烟,去捂自己的嘴。赵根与万福面面相觑。赵根不过假模假样地掉了回斯文,有必要笑得这么惊人可怖?

 

苍蝇在暗红色油漆的木桌上爬动,爬上玻璃杯,把笔直光滑的杯壁视为坦途,走得不慌不乱。另几只苍蝇在桌腿与墙壁形成的阴暗处安然歇息,并不担忧被蜘蛛来打扰,也许是因为灌满屋子的药味与消毒水味已经帮助它们杀灭了这种天敌。桌上居然还有一副赵根原来没见过的听诊器。听诊器下压着赵根见过的孤寒佬的国民党军官证。或许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就是在这张看似颇有年头的证件以及孤寒佬那根如簧巧舌下才心悦诚服。两侧墙壁上挂的带金色流苏的红丝绒锦旗倒仍然还是原来那几副,再世华佗、扁鹊重生。

证件相片上的孤寒佬真年轻,尽管相片泛了黄,依稀得见当年的剑眉星目,这完全难以与眼前这个糟老头儿的形象联系起来。赵根心头暗自嘀咕。孤寒佬到底多大岁数?这证件是捡来的吧?或者,根本就是假的?孤寒佬眼角已笑出泪花,重重地把烟摁灭在烟灰缸内,笑声忽然打住,像被刀砍断,砍出一脸阴沉。起身,踱了几步,悬壶济世?难得啊。孤寒佬屈动手指,嘴里喃喃说道,民国三十七年后,我这有多少年没听过这词了?

赵根心头悚然,民国纪年?孤寒佬不会是美蒋当年潜伏下来的特务吧?还真别说,孤寒佬这张脸简直是照着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里的特务形象描摹而成。不过,老家现在有个海外关系的人家可风光呢。赵根有次放学回家,眼见路边某院落,里三层外三层,人围得落满在臭肉上的苍蝇还多,嘴里啧啧赞叹,眼里尽是羡慕之情。一问,讲是这户人家的台湾舅舅回来了。赵根没看见那据说身高体胖满脸红光的台湾舅舅——据说市里来人请去喝茶商谈政事。赵根只看见骄傲地搁在那户人家院子里的彩电纸箱以及那户人家小孩脸上溢出的近乎于迷乱的亢奋与狂喜。几天后,赵根又瞥见那小孩,手里端一个红白相间的塑料机盒,盯紧彩色电视机的屏幕,双手按动,屏幕上出现一个提把弯刀的大头娃娃,继而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妖怪在旋转的刀光下纷纷溅出鲜血。小孩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左右扭动,嘴里哇哇乱叫……赵根看得入迷,直到那小孩父亲劈手夺下塑料机盒,把院砰一声甩上,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台湾人都是有钱人。这孤寒佬若真是美蒋当年派遣的特务,能混得这般惨?

 

赵根身子退后一步,想起在学校时唐端讲过的一个笑话。那还是去年发生的事。

课间休息的时候,赵根趴在桌上打瞌睡,冷不丁被唐端重重拍了下。唐端扒开他,挤到胡丽身边,嘴朝向胡丽的耳朵,说,市百货商场有个姓文的女的。知道不?

那是一个眉毛清淡的妇人,但特别凶,赵根在文具柜台边还没站上一分钟,她便忙不迭挥手,去,去,不要挡住柜台。胡丽没理嘻皮笑脸的唐端。低头在作业本刷刷写字。胡丽的耳朵像在河边岩石上坠下的水滴。

唐端也不生气,知道不?别看她现在不咋的,当年那是大美人呢。头上两块围巾,外白内红,名曰“红妆素裹”;上身穿一件粉红棉袄,外罩浅灰色的确良罩衣,故意把红衣领和红下襟露出约半分;下穿毛蓝裤子,裤线直得能削土豆皮;足登半高跟闪闪发光的黑皮鞋,苍蝇落上去要来个大劈叉;腕上一块上海半钢防震坤表;肩斜挎一时髦小包。一时间,就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唐端说得逗。学校里的痞子嘴巴都逗,还粘了糖涂了蜜,能把死掉的蚂蚁说活来。胡丽左脸颊露出一个小酒涡。赵根坐在角落里,眼望窗外,耳朵竖起。

唐端咳嗽一声,话说当年,她从市里调来我们这,因囊中羞涩,乃响应‘要节约闹革命’的伟大号召,每日晨、午二餐,只食一小块烤白薯也。某日无事,此女上街,把一块烤白薯用纸仔细包好,藏在小挎包之内。街上人多时,便挺胸收腹;无人注意时,即取出烤白薯,悄悄啃上一小口,再赶紧装回去。她不想让别人看见那块烤白薯,所以,两只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四处打量。但正如老人家谆谆教导的那样,“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此女鬼鬼祟祟的行踪,终于被我广大革命群众所察觉。于是,这批无名英雄们便紧随其后,严密地观察之,跟踪之,监视之。

这回教室里有一大半了都竖起耳朵。唐端口才了得啊。赵根也暗自佩服。唐端手里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书,据说,都是他父亲的藏书。

唐端的目光往四下一扫,手摸起语文课本不停敲击桌子,大有将其视作惊堂木的派头。

那天,我在人群里东游西逛,心里想念着我的耶利亚女郎。就发现有人向警察同志报告,“前方发现美蒋女特务!正在与台湾通话!”警察立刻跟去,我自然不敢怠慢,快马加鞭,抄到警察前方,挺身而出,大声喝道,,白愕然,慢慢站起身。阴寒佬却“”“‘你是干什么的?挎包里装的什么?交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她掏出包里白薯。当然,那时谁也不知道这是白薯,皆以为是美蒋女特务恼羞成怒下要扔出炸弹。人民群众马上卧倒。而我,立刻热血沸腾,高呼“毛主席万岁”,朝她扑去,把她压在身下。嗯,就是这样。,白愕然,慢慢站起身。阴寒佬却唐端说着话,往胡丽身上扑去。俩人跌滚成一团。教室里哄堂大笑。赵根也笑。

就有人起哄,唐端,这是你爸干的吧。听说你妈还因为这事与你爸打了一架,对不?你妈有没有被打得四脚朝天哪?起哄的人是市经委主任的儿子,叫李红军,与唐端一向不和。唐端立刻红了眼,放开胡丽,抄起课桌上的课本文具隔着数个人头猛力甩去。俩人打起架。赵根没看他们。赵根看胡丽。胡丽坐在地上发抖,嘴唇哆嗦,脸色青白,眼眶红了,嘴里轻轻说道,流氓!胡丽的耳垂被从窗外透入的阳光一映,像钻石。

 

胡丽生气的样子真美。赵根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万福仍跪在地上。阴寒佬浑然不觉,喃喃说了句,医者,仁术也。目光瞟向赵根,你能否给我解释这段话的意思?不等赵根回答,径自吟道,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求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希、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万福抬头应声,这是讲医生要有一颗敢于做人爸妈的心。我妈是医生。我听她讲过,医者父母心。万福望望赵根,再看看孤寒佬,声音小了,我说错了?

孤寒佬眨眨眼,你妈是医生?

万福张嘴,意识到说漏嘴,瞟一眼赵根,声音更小了,我妈不要我了。我妈给我找了个后爸。我爸也娶了后妈。我就跑出来了。万福说到后面,几近蚊蚋,声音犹豫。

每个流浪的孩子,或者说,每个人都有不愿告诉别人只能独自在夜里慢慢咀嚼的疼痛。赵根明白,伸手握紧万福的手,捏了捏。万福的手由初始的僵硬一点点恢复柔软。万福的手心里有了汗。万福低下头。

你爸是干什么的?孤寒佬的声音轻缓下来。

我爸……万福不吭声了。他脚下穿的胶鞋虽然已看不清本来颜色,但鞋帮上依稀能看到回力的标签。这是一种可以让每个少年人在梦里笑醒的鞋。这是一种能让少年人像鸟一样在路人羡慕的目光里飞起来的鞋。赵根只在唐端脚下见过。据唐端说,这鞋得去上海才有卖。上海,你知道吗?十里洋场,号称冒险家的乐园。唐端的口吻是那么傲慢,那么不可一世,可不少同学爱吃这套,整天跟在唐端屁股后,指望他手指缝里漏下点什么从上海带来的新奇小玩意儿。唐端的母亲是上海知青。万福家里应该挺有钱的。赵根在这几个月与万福的同甘共苦中隐约感受到这点,没多问。何必问呢?

孤寒佬的眼神也在万福的鞋帮上打了一个转,轻轻一叹,回家去吧。再不好,那也是你的家。

我不回家。打死我也不回去。万福脖子与肩膀的角度挺出直角,眼里有了骇人的亮光。孤寒佬又问赵根,你呢?

我没有家。赵根低下头。

万福一边小声补充,他妈被人打死了,他爸想去找他妈,被车撞死了。

赵根抬腿在万福小腿上一踩,万福没动。

孤寒佬欠过身,起来吧。

你答应收我为徒,我就起来。万福大声说道。

孤寒佬眉头皱起结,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准备一直跪下来,跪到死?万福咚、咚、咚又是三个响头磕下去,楼梯震动,从帐幔边缘透过的阳光照在孤寒佬脸上,这张奇丑的老脸竟溢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神态。灰尘在光束里跳动,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爬在玻璃杯上的苍蝇飞起来,在空中兜一个圈,姿态轻盈,又落回原处。

孤寒佬闭目沉思,良久缓缓摇头,我本愚鲁,耿介躁傲,一生尽付流水,岂可再误他人?起来吧。孤寒佬拉起万福,你这少年飞扬跳脱,热血机敏。我若真有你这么一个徒儿,也堪告慰平生。奈何老朽不祥之人,实不敢误了你的前程。他日风云际会,自当神龙摆尾。只是,上善若水。还望你日后发达,得饶人处且饶人。孤寒佬望向赵根,黯淡的眼睛里略有一丝光彩,你笃挚聪慧,惜命犯天伤,一生孤苦,不知愿与老朽同处否?

孤寒佬虽然半文半白,赵根自是明白,一怔,这老头儿的口吻居然是一副武侠小说里所述前辈高人的模样,复念及孤寒佬的职业,嘴角笑容绽出。万福听得懵懵懂懂,也清楚意思,身子顿时僵住,僵成墙。万福转过脸,凝视赵根,目光里竟有了陌生,须叟湿润,睫毛扑闪,额角绷出坚硬的线条,太阳穴边炸起一团青筋,竟是在强忍泪水,赵根。恭喜你。

万福声音发颤,大步朝门外走。赵根心念电转,拽住万福,指节发白,厉声喝道,一世人俩兄弟。要拜师,一起拜;要不拜,一起走。

万福努力掰开赵根的手指,兄弟,别这样。至少我们中有一个人不必再睡水泥涵管。大哥也高兴。万福想要挤出笑容,嘴角牵动,再也控制不住强自撑起的眼肌,一滴热泪滑过脸颊,坠下,滴到赵根手背。赵根浑身发麻,五脏六肺顿缩成一团,转身,双膝跪倒,也不看孤寒佬的表情,三个响头磕下去,还望收了我大哥吧!

孤寒佬一言不发。万福甩开赵根的手,拧身出门。阴暗潮湿的走廓里响起巨大的足音。赵根起身赶去,在门口停住,回过头,你说真的还是假的?孤寒佬嘎嘎一笑,焦黄的手指里已不知何时夹起一根香烟。阳光已从他脸上挪开,眼前仍是一个猥琐的三角眉毛的糟老头子。赵根没再停留,呼喊了一下万福的名字,飞奔而下。在楼梯口吐出口痰。年久失修的楼梯在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急匆匆的脚步声下,成了鼓,成了一面绷着牛皮并蒙了灰尘的鼓。

寤歌旅舍前台柜子里站着的一个老人,腮帮子处那有一个酒盅大小的疤,瞟来一眼,没有表情。赵根出了门。阳光热辣辣,兜售杂货的老妇人已经丧失了继续摇动蒲扇的气力,蜷缩在一小块黑暗里,神容痴呆,嘴角流涎。从身边卷过的自行车,迎着路口亮起的红灯风驰电掣。这是个毫不畏惧红绿灯的城市。步履蹒跚的老人、咿咿呀呀的孩子干脆视红灯若无物。路口拧出一个结,车声、人流响成一片。万福大步流星。赵根追上去,攀住他肩膀,你也就信了一个江湖郎中?别忘了,我们只不过看他会骗钱,才想拜他为师。

万福不说话,低头疾行。赵根心中冒出火,我知道,孤寒佬要我,不肯要你,你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对吧?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死了爸死了妈。

 

 

二十八

昨夜的雨水已蒸发殆尽。南昌市的正午被已知来日无多暴虐的太阳殴打。白茫茫的光线若灶膛内的火苗。在光与影里,有的房子前倾,有的房子后仰,似乎只要伸出一小手指头,就可以推倒它们。脏乱的街道上,几辆车身坑坑洼洼红色夏利如同被激怒的公牛,互相较着劲,低头狂奔。车头后视镜与骑车人的距离也就几厘米。赵根倒吸一口凉气。骑车人夷然不惧,甚至没下车,目送出租车远去,骂了声,戮倒你娘,短命鬼,赶去火葬场啊。仍然不紧不慢晃晃悠悠。

赵根与万福拣了树荫处坐下,放下勒得肩膀发疼的擦鞋箱,在小方凳上坐下,擦拭掉几乎要糊住眼皮的汗。遥远灰白的天幕上映出一角飞檐。那是滕王阁。楼高九层,背城临江,气势瑰玮奇特。赵根与万福曾去过,其时楼边尽为脚手架。脚手架上的工人的影子在烈日下也就硬币大小。说是得赶在今年重阳完工。赵根与万福趁没人注意偷偷爬进去逛了一圈,除了昏暗的水泥楼梯,里面空无一物,倒是在阁楼上眺望,顿生起拍檀板唱歌举金樽喝酒的意兴。

江水逶迤,数点扁舟沙洲旁。风来也,落斜阳,一时苍茫。赵根瞅得迷惘。下了楼,在卵石小巷里,见一清瘦老者,卸下门板当桌面,门板上铺丈二白纸,悬腕运笔,气定神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写得是疏秀淹润,岚气生出。当老者提笔写至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赵根只觉胸中一鼓,就想失声恸哭。那在水里睡去的少年可曾让鱼儿欢喜?赵根还是念小学时,就读过一本发了黄的没有封面的唐诗集子,第一篇即是这王勃所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风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首诗意境开阔,音调爽朗,但赵根读着读着,老是生出无可言喻的黯然。万福瞧赵根形迹奇怪,说,怎么了?

赵根吸吸鼻子,听见心底哗啦啦流动的河水。万福说,那老头写的是《滕王阁序》吧?赵根点头。万福一转眼珠,什么千古文章?狗屁。当然,我得承认它是一个把辞藻砌得还点形状的屁。赵根瞪了万福一眼。万福嘻嘻笑道,我说错了吗?远看古色古香,近摸钢材构造,敲一敲,叮咚响。实足赝货。

俩回事。赵根闷闷不乐。

一回事。想当年,才子王勃承王爷所遨——是王爷叫来的吧?吃山珍,食海味,搂美妞,住宾馆,吹江风,眺远帆,浑身舒坦,愉快得不得了,自然要吟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这叫给主人面子。能不给吗?否则上哪混吃混喝?说什么渔什么晚?

渔舟唱晚。

对,就渔舟唱晚。丫若真有本事,也上船唱晚啊。只怕唱不了晚,还要搂着渔网哭娘。手上都是被渔网勒出来的茧与血。他这文章虽然做得好,但说到底,跟南昌鬼子一样,都是骗人的赝货。万福这是在强词夺理胡乱瞎掰。不过,赵根那丝没来由的黯淡还是被他这番话一扫而光。

南昌人是有点死要面子,喜欢把内裤扎在头上当帽子,也精明刻薄,且爱欺负人。有外地人在长途汽车站打出租车去老福山,不到五百米左右的路程,司机敢兜一大圈路,收十几块钱;有人卖南丰蜜桔,硬纸壳上写一块钱一斤,等顾客称好,牌子调了个,变成十元一斤,顾客若有疑问,四周马上蹲出几个胳膊粗大嘴里横叼香烟的壮汉——但或许因为脚下这片红土是军旗插起来的地方,所以若有人被出租车撞了,肇事车就想甭逃,有喊拦车的,有打110的,有拨120的。整条街的群众,连在街边海桐与夹竹桃上栖息的麻雀,都会自觉动员起来。躺路上的伤者很快被热情的人们送入车,甚至还会有几个白发老妪指着地上那滩暗褐色的血迹,说,可怜啊,车轱辘把人压成烧饼了。

 

赵根望向对面的街道。万福揉揉胳膊,甩动双手,喊了声妈,说累死了,说老子以后有了钱一天要人擦一百遍鞋,说真他妈的饿。万福叉开手脚往地上躺,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捅赵根的腰。赵根听见肚子咕地一声叫。早上那碗米粉已在胃里壮烈牺牲掉了。上午生意一向不好,但少有像今天这般没做一笔。开了张,才有午饭吃,这是赵根与万福的约定。

万福津津有味地咂起手指头,赵根,你说,要是有人发明一种机器,能把空气加工成糕饼,那该多好啊。

赵根不理他。万福又说,要是人能够像树一样能进行光合作用,那就好了。

赵根更饿了,大肠小肠十二指肠一起翻动,胃里面敲锣打鼓。赵根打开鞋箱,拿起塑料瓶,喝了口水,把要涌出嗓子眼的饥饿重新咽下肚。赵根没说去吃饭,这会被万福笑话。

街道对面一家文具店铺门口的树荫下出现一个少年,动作鬼祟,四下张望,似对这里还算比较多的人流满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布,铺地上,又掏出两个碗,一把葵花籽,扯起嗓子,猜单双啊。猜单双啊。押中赔十啊。声音稚嫩尖锐。

赵根在万福肩膀上一拍,看。这么小,也来闯码头。好像还是独行侠。

万福坐起身。常有一伙年轻人在南昌各处摆摊骗人,手法多样。赵根与万福擦鞋时没少撞上他们。比如三张扑克牌,两张黑色一张红色,让围观者看清顺序,然后快速一张张扣在地上,让围观者猜哪张是红色的,并让围观者押钱赌输赢。其中就有这种猜单双。很奇怪,明明看到左碗罩进三粒葵花籽,为何揭开后,碗里只有二粒?

赵根最初见到时,百思不得其解,仔细留意移碗人手法,似并无异处。万福也纳闷。俩人都知道这伙人是老千。老千,这还是万福从港台片里学来的称呼。

俩人琢磨了好几天,有日,赵根在公园里拣到一个废旧的收音机,闲得无事,拆开机盒,看着里面的磁铁,拍手大叫,我明白了。万福说,明白什么?赵根说,明白了猜单双。是磁铁。万福挠头,也拍巴掌,对,手指里藏块磁铁,瓜子壳里再嵌块磁铁,再熟练手法,嘿嘿。万福两眼放光。那伙老千没少骗到钱,偶尔还能一气整出一张老人头,就是面目太凶狠,要不,万福早认他们当师傅了。赵根也来了兴趣,这与偷不同,这是手艺活,也叫愿赌服输。可不管俩人咋练,还特意跑去实地观摩,虽说看出其间伎俩确如心中所想,就没法把这手法练娴熟。手指得足够灵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即魔术。俩人只好死了吃这碗饭的心,然后互相安慰,不是人笨,是没师傅领进门。

万福说,去看看这人是咋练的?

不敢问比自己年纪大的人,总可以抓住比自己小的毛孩子逼供吧?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心里都想,噢,这少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大馅饼。脸上不约而同绽出笑容,就想起身。那少年白布前,已围上数人。而此时,文具店旁边的巷口,不紧不慢踱出一人,正是他们相识那晚在梧桐树下见到的彪形壮汉。壮汉衣襟解开,露出胸口一蔟黑毛,歪头,用牙签剔牙,酒气冲人,眼里血丝浮出。来到少年摊位前,把头往左边扭,把头往右边扭,颈椎骨节脆响。万福停下身。赵根吸一口凉气,也站住了,小声说,没事,大白天,何况,我们又没招惹他。想走,那壮汉已瞥见他们,吼道,那两个小孩,过来。

赵根与万福的心脏嘣一下各自跳到嘴里,面面相觑。万福左右一看,心想,是叫别人吧。那壮汉又吼起,就你,那个摇头的小孩。过来擦鞋。赵根的心落了一半回肚子,看了眼双手忍不住颤颤发抖的万福,知道壮汉在火车站砍人时的凶恶对他刺激太深,深吸一口气,操,不就擦鞋吗?正好,老子的生意还没开张。胸膛挺起,背上鞋箱,拎起方凳。万福犹豫了一会儿,跟上去。

 

壮汉把方凳咔一下,搁在白布前,腿高架在鞋箱上,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脸上露出类似痔疮发作痛苦的表情,咧嘴吡牙,嘴角痦子上翘起猪粽般的几根黑毛,拧身从屁股兜里钳出钱包,摸出一张老人头,拍在碗前,押一百。单。

押一赔十。我的妈呀。赵根暗自叫道,手没停,低头,迅速打蜡。白布前围着的人已向一旁让开,有人后退,有人往旁边挪,有人抬手挠动眼眉,有人摆手摆脚,有人嘴边流下哈喇子——连白痴都知道这下有戏看了。那少年乌黑的眼睛里闪过慌乱,按在碗上的手顿时僵住,如被电殛,尾指痉孪。这是一双脏兮兮但细细长长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垢,手背上有一些细微的裂口。

大哥,少年怯生生叫道。

开啊。壮汉不耐烦地吐出口痰,痰落在地上,怕有半斤重,好大一块。少年一抹脸,脏得像土块一样的脸上出现星星点点的印子,大哥,我自己闹着玩的。还是不开了吧。

赵根忍不住又吸吸鼻子。少年立刻把惴惴不安的目光投向他,似是求助。眼睛细长而弯,里面已有了薄薄一层水雾,睫毛很长,让人见了心里生出怜意。按在碗上的手不住地抖动,痉孪。这少年也知道面前这位主不是善荏啊。赵根挤出鞋油,想给这少年一个笑容,给不出。赵根看万福。万福在离自己十来米远处。四下又围上人,七嘴八舌,都叫少年揭开碗。赵根头往下低。那少年似乎因此下了决心,猛地把碗揭起。白布上只有两粒葵花籽。赵根长舒一口气。双,有人叫出声。但还没等围观的人充分表达各自意见,壮汉狞笑一声,不对,这里还有一粒。说话间,手如恶狼,已狠狠扼住少年手腕,把那只惊惶的手慢慢拧转,碗底赫然出现一粒葵花籽儿,单。壮汉咧开嘴笑了,浑似欲择人而噬的凶兽,太阳穴处青筋扭曲。轰,人群像溅了水的油锅,火光冒出,这葵花籽咋跑碗底去了?

 

时间的发条被拧紧,发出可怕的欲要崩断的声音。人影倾斜,天空若要坍塌。赵根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手下不停,斜眼瞥去。少年原本秀气的脸的轮廓因为疼痛,如被刀绞,一点点蜷曲,身子更随着壮汉不断加大的力道,弓起,弓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弓成一只在钓竿底下不甘心命运的鱼,弓出一个感叹号。

少年嘴唇紧咬,咬出血,竟一声不吭。望着壮汉的眼神只是愤怒。壮汉冷笑,望着几乎悬空在手底的少年,另一只手往少年下身拍去,戳倒你娘,卵毛没长清,学人跑江湖?

这一掌拍下,壮汉脸色微变。少年突然张嘴在壮汉手腕上重重一咬。壮汉闷哼,一巴掌横扫。少年惨叫。赵根两耳发鸣,眼前金星冒出,心头那股邪气又已窜出,一股热血又自头顶百合穴洒落全身骨骸,猛地站起,手在壮汉搁在鞋箱上的脚跟往上用力一托,嘴里大叫,公安来了啊,快跑。

壮汉身体失去平衡,后仰,脑壳在水泥地上重重一摔,抓紧少年的手松开。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旁人虽未看清楚,公安两字还是听得清,四下轰散。赵根背起鞋箱,在经过万福时,伸手一拉,快跑。万福如梦惊醒,撒开脚丫子,俩人一起飞窜。

赵根感觉自己又像在空中飞行。这一次,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他的飞行。灰色、白色、紫色、苔绿色、茶褐色的脸庞如同河水面上的飘浮物,迅速在身后消失。墙壁,无限地向上,但这已无法禁闭一颗少年的心。千篇一律的街道、楼房、电线杆皆化作滚滚河水。

看了才子的几部小说的片段,那叫一个过瘾,绝了.

问好.

让熊先生见笑了。惭愧。

二十九
绳金塔坐落在南昌市西湖区绳金塔街东侧,始建于唐天祜年间。相传建塔时掘地得铁函,函内有金绳四匝,分刻驱风、镇火、降蛟字样的古剑三把,金瓶舍利三百个,绳金塔因之而得名。乾隆五十三年,因城内外多火灾,故铸金鼎,铭有四十八字,置塔顶以镇火。《绳金塔铭》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句。砖木结构楼阁式塔,塔高五十米,塔身七层八面,青砖砌筑。塔身每层均设有四面真门洞、四面假门洞,各层真假门洞上下相互错开,门洞的形式各层也不尽相同。第一层为月亮门;第二、三层为如意门;第四至七层为火焰门。每层围有飞檐,八面均有门通往飞檐。塔内有楼梯。直视湖山千里道,下窥城郭万人家,绳金塔是南昌人心目中的风水宝塔。
赵根奔至塔下阴影处,万福跟上来,齐齐唤过一声妈,一起坐倒。午时的风,自绳金塔翘角飞檐边掠过,檐边悬起的七层五十六个风铃奏出七个音阶,叮当一片,倒也悦耳动听。这一跑,跑了多远?胸膛如烧透了的炭窑,胁骨根根都疼。鼻翕张合,有骡马鼻孔般大小,喷出灼热的气息。脖颈肩膀处的汗珠子似河水拍在岩石上的浪头,一个浪接一个浪。万福翻起白眼珠,手中方凳不知甩到何处,肩膀背上的鞋箱倒还在,箱内家什不见了大半。赵根再看自己的鞋箱,里面更是空无一物,叫了声惨。话音刚落,那少年已自路口角隅处拐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拐至赵根与万福身边,站住身,拍拍胸,还没说话,双腿软倒,瘫坐下去。

赵根想动,只觉浑身力气已然耗尽,想动一下手指头都难,两只脚都空空荡荡像不见了,几秒钟后,这才酸肿难当。万福的情况亦是相仿。两人转动眼珠,目光一撞,一起投向那少年。豆大的汗珠从少年脸上跳出,一颗一颗跳到鼻尖,沿嘴唇翘起的弧跳上衣襟。衣衫遮住裤腰。这少年前额、后颈、胸前、下颚挂满水珠,如刚从水里钻出,衣裳湿透,裹在蓝裤子里的腿更如水边被风吹动的芦苇,地上很快也湿了一滩,倒像是这少年尿了裤子。少年的头发少而黄,杂草一样贴紧额头,胸膛剧烈起伏如拉动的破风箱,喉咙里不断传出呃呃声,原来邋遢的人中因为鼻涕的来回清洗,显示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三个人你瞧我、我瞧你,一时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渺渺人声车影尽化为虚无。幸好有一座绳金塔,幸好这塔有足够高度,能投下一块不算大但可以供三人憩息的阴凉。名不虚传的风水宝地呢。赵根对绳金塔这处自是比滕王阁那熟悉。天天擦鞋,一天总要走过几趟,总要看着那些骑在檐边从早到晚都在刷油漆的工人发一会儿呆。这塔影虽然会跟随太阳移动,慢慢改变形状,但似永远都不会完全消散,哪怕是在星月无踪的夜晚,也能在塔四周的地面上感觉到它的存在,恍惚这塔若有一天没在了,这塔影也还在,还会以某年某月以某种方式把这塔重新堆积,一层层码高。它随时都以各种形状躺在地上,像一扇扇意味深长的门,或许有人能从这里走进去,触摸到塔的灵魂。

万福先喘顺气,抓起鞋箱内的塑料瓶,一气喝下大半罐,发直的眼神总算能转弯,瓶子递给赵根。赵根咽下几口,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目光。少年若一条被人扔上岸快要渴死的鱼,舌头都伸出来了,还在舔鼻尖滴下来的汗水。赵根强忍下自己身体对水的渴望,这是一种能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细胞都还活着的渴望。赵根递过去塑料瓶。少年倒不客气,接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意犹未尽,咂巴下嘴。万福说,你跟我们跑干吗?少年不理他,歪过脖子撸起衣袖去看手,手腕已有一圈淤青。那壮汉力气真大,也不知胡丽二哥能否一脚踏翻他。赵根说,就你一个人?
少年答非所问,你们真能跑。跑得跟短命鬼一样的。
这哪是表扬?是在咒人嘛。万福哼道,小骗子。跑瘸腿了?不容易。这得使多大的劲啊。万福擦擦头上的汗,我劝你再去跑一圈,不定能把腿跑直来呢。
少年弹起身,不知哪来的劲。也许是因为地上有竖起的钉子?赵根的脚就被扎过,目光在少年身下一扫,没有啊。
少年已滔滔不绝,指住万福的鼻子就骂,你才是骗子。你全家都是骗子。你爸不骗你妈,能生得下你这个骗子吗?你爷爷不骗你奶奶能生得下你爸这个大骗子吗?少年一口气数到万福的祖宗十八代,嘴里又打出一个呃,开始踢腿,腿踢上半空,我是瘸子?你招子放亮一点。姑……爷爷我当年从抚州跑到南昌,多长的路?可惜腿踢得太猛,裤裆处哗啦一下,估计绷开了线缝,少年扑通下坐倒,两只长腿迅速扭紧,脏脸蛋上胀出一层红色。这真是难得一见,黑里透红啊。赵根乐了。少年目光转来,笑什么笑?没见过人笑吗?买票。
牙尖嘴利,山间竹笋。赵根嘟咙一声。少年眨眨眼,你说什么?没听清。
万福一笑,他说是你抚州蛤蟆头。哈哈,你们抚州人都是蛤蟆头,头比身子大,呱呱呱。万福学起青蛙叫。这话倒非万福杜撰,赵根也听过这种奇怪的说法,眯起眼。真渴。少年怔了怔,一时没想到万福是从自己的话里听出来历,音量小了,仍然凶巴巴地说道,你是哪的?
我上饶的。没听过吧?詹天佑,知道不?铺了咱们中国第一条铁路的总工程师。就我们上饶人。还有方志敏,小学课本上的,他被捕那天,匪军搜遍全身没找到一文钱,就说,你做这大大的官,怎么会没有钱?一定是藏起来了。方志敏说,咱们共产党干革命,不为个人发财!多伟大啊。万福也不知哪来的劲,与这少年开上火,嘴巴噼哩叭啦。
哎哟哟。一听就是木头脑袋。毛主席听说没?多伟大的人。我爷爷说,当年他不小心被国民党匪徒抓到了,掏出两大洋买路钱,就为咱们建设起一个新中国。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年嗤嗤冷笑,我们抚州有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号称是东方的莎士比亚。不过瞧你也没念过书的蠢样,肯定不知道。
万福犯起难。说知道,说明抚州牛;说不知道,又显示自己蠢,目光投向赵根,这叫求救。赵根搜肠刮肚,犹犹豫豫,有个叫朱熹的,应该是上饶的。有个程门立雪的典故,我看过,他是什么理学的集大成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像是他讲的。少年打断赵根的话,一脸得意,听听,这还有人性没?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上饶,哼。万福张张嘴。投来的那束目光不必翻译,赵根也知道他在埋怨自己不该讲后面半句。
我想想,好像还有一个,辛,辛弃疾,不知是不是你那人?就是写“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辛弃疾?赵根还真拿不准,嘴里含含糊糊,像在咀嚼泡泡糖。
是,错不了。我们上饶有他的坟墓。多牛的人啊。万福啧啧赞叹,以手遮目,以示这位辛先生身上的光芒能让这青天白日也稍逊一筹。少年扬起颌,白了赵根一眼。
赵根的心突突窜跳。这少年的眼神真是一把勾子,或者说是一团栗黑色的能撕裂空气把震颤传递至人们内心深处的闪电。那只袖口撸卷至肘部在阳光下透明的手臂,晃出一缕缕光弧,肤色与手腕上方的乌黑迥然相异。蓝蓝的纤细的血管在上面一闪一闪地跳。这若是女的,长大了,那还得了。赵根心头狐疑,出现一只从洞穴里探出头观察田野动静的田老鼠,想起那恶汉往少年下身的那一拍,目光瞟向少年绞紧的双腿,赶紧收回,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身子前倾,开始留意少年身体最细枝末节处的变化。
少年说道,这算什么?王安石听过没?千古第一人!

王安石,千古第一拗相公。这少年径自把这拗相公三字抹掉,换上一个人字,当是故意欺负起万福来了。王安石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列宁曾誉之为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赵根读过王安石写的文章,记得一句“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成语‘文如其人’或缘此而来。赵根记得最牢的自然还是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
栗老师曾把这个绿字运用之妙,夸成鬼斧神工夺天地造化,每念至此处,音调拖长,一咏三叹,大有让头发也绿起来的决心。赵根开始也佩服,后来不知在哪本书上见到一句话,说王安石这个绿不算本事,唐代的许多诗句都这样用过绿字,比如丘为的东风何时止,已绿湖上山。又比如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丘为是谁,赵根不知。这李白,那是诗仙,站在中国文化山巅上的人。可惜赵根始终未能在老家这个小城市里找出一本全唐诗,以解心中所惑。
万福也知道王安石的大名,无了话,低头捡起一块石头扔远远处,半天,脸庞似被阳光照耀,光亮了,嘿嘿,我们上饶有三清山。张天师就在那修炼,知道张天师不?朱元璋还喊他老师呢。朱元璋杀了多少人呐,可在张天师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山上的石像、石雕、石刻以及各种样子的道观不说了,就光三清山上的石头码出来的路,也得吓死你。那石板层层叠叠,被古往今来的人的脚踩得比镜子还光滑。听过三清山的瀑布云吗?每天早上,山风一吹,云变成瀑布,从山头往山谷跌。天下无双福地,江南第一仙峰。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们抚州有吗?
万福双拳握至胸口,精神抖擞,我们上饶,人人高昂头。我们上饶,人人热血流……
哇塞,吓倒我了。少年横来一眼,头昂得太久,要得梗脖子病。还热血直流?不会是流热气腾腾的猪血吧?
少年的话实在损。万福白了脸,侧身一脚踹去。少年不含糊,手腕一翻,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摆出防卸的姿势。不过,这刀实在小,削削铅笔倒蛮不错。眼见少年鼓鼓囊囊的裤兜,也不知里面还藏了多少宝贝,赵根又乐出声。
少年回头喝道,你还没说你是哪里人呢。
我?赵根指指自己的鼻子,望向路口,那壮汉不会赶来吧?妈的,最好那一下能摔死他,这世上又少了一只动物。
是,说的就是你。少年看万福没再动手,手指动了动,那刀又不见了。好灵活的一双手。赵根暗赞,你的手法好快嘛。教教我?
教你?没门。少年重新坐下。万福皱眉,赵根,你刚才为什么要喊公安来了?我没见着啊。你说,他以后会不会来找我们,这要是……万福低头看自己的手,愁眉苦脸,估计在想若这手被刀砍掉了将会有多疼。赵根吐出一口气,他也怕这个,脸转向少年,你就一个人?没别人?
少年的目光在赵根脸上落下,直勾勾,似要找出赵根藏在皮肤下不可告人的阴谋,琢磨半天,又打量苦脸的万福,瞟瞟甩落在一边的鞋箱,不无鄙夷地说道,你们靠这个赚钱?
赵根一笑,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赚辛苦钱,但心安理得。
你是哪里人?少年的问题又兜回来。
万福一边笑道,他可与你是老乡呢。
真的?少年不依不饶。
赵根没点头,也没摇头。唐端提及在百货商场卖文具的姓文的女人即抚州市人。赵根还知道抚州话称白天为日上,称谈话为话事,称多少为几多,当下说了几句。少年脸色放霁,眉毛也笑了,老乡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赵根没理这荏,重复一次刚才的问题,你一个人?
少年已放松警惕,点头说道,是。我从小就跟我爷爷到处走啊走。后来,嗯,南京,你知道不?一个特别漂亮的地方。那里的桥有……少年伸出手,想比划这桥的长度,手伸出一个钝角,仍嫌不够,干脆把手指指向南边,说,有外面那条八一大道一样长。
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都觉得匪夷所思,这样长的桥,没法想像。在心底各自把这位好吹牛皮的少年的话打了几折,不过,这桥还是嫌长。赵根说,你爷爷呢?少年已忘了裤裆开缝的事,赵根当然不好意思再去看。
我爷爷死啦。少年吐出一口气,额头上被阳光晒干的头发飘起几缕,转过脸,肩头微微耸动,语气好像对爷爷的死浑不在意,有一天,我爷爷把我带到江边,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说,爷爷病了,快要死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爷爷真会说废话。我当然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瞧,现在我的胳膊、腿少了哪样?少年像李小龙那样跳了跳,我爷爷躺在一块木板上,那木板可能是他早藏在那的。然后躺上去,木板在水上漂。我爷爷在木板上向我招手。那是黄昏,太阳在江上半浮半沉,还有鸟,白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爷爷就这样顺着水流一点点漂远了。
少年挠挠头又转回脸,油腻的头发上飞起一阵头皮屑,我一个人在南京呆了一段日子。觉得闷了,想回抚州转转。我爷爷说过,我家原来在营上巷六十九号。前几天刚到南昌,好了奇,想到处看看,看了几天,口袋里没了钱,摆个摊挣点路费。没想到你们南昌人这样小气,还这么凶!少年的鼻子要翘到天上了,脸部轮廓的线条份外鲜明。
万福赶紧分辩,我不是南昌人。
赵根也笑,我倒不觉得南昌人都坏。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事实上,坏人总是少数,因为坏,显得醒目罢了。你说是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赵根,他叫万福。
我叫明希。明亮的明,希望的希。我爷爷取的。说只要有明天,就会有希望。叫明希的少年歪过头,继续瞧赵根,瞧得赵根心里发毛。明希说,你说话的样子蛮像我爷爷。
赵根苦笑。万福捧腹。明希看看他们,也快乐地笑,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坏人。坏人的坏,都在眼睛里写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三个孩子清澈的笑声在绳金塔下漫漫涌起,一片片,汇成亮光,漾过层层木塔,擦亮了檐边风铃,再掠过塔尖,在明晃晃的天空下,像那群白色的鸽子,一直飞向天空的尽头。

二十九
绳金塔坐落在南昌市西湖区绳金塔街东侧,始建于唐天祜年间。相传建塔时掘地得铁函,函内有金绳四匝,分刻驱风、镇火、降蛟字样的古剑三把,金瓶舍利三百个,绳金塔因之而得名。乾隆五十三年,因城内外多火灾,故铸金鼎,铭有四十八字,置塔顶以镇火。《绳金塔铭》有水火既济,坐镇江城句。砖木结构楼阁式塔,塔高五十米,塔身七层八面,青砖砌筑。塔身每层均设有四面真门洞、四面假门洞,各层真假门洞上下相互错开,门洞的形式各层也不尽相同。第一层为月亮门;第二、三层为如意门;第四至七层为火焰门。每层围有飞檐,八面均有门通往飞檐。塔内有楼梯。直视湖山千里道,下窥城郭万人家,绳金塔是南昌人心目中的风水宝塔。
赵根奔至塔下阴影处,万福跟上来,齐齐唤过一声妈,一起坐倒。午时的风,自绳金塔翘角飞檐边掠过,檐边悬起的七层五十六个风铃奏出七个音阶,叮当一片,倒也悦耳动听。这一跑,跑了多远?胸膛如烧透了的炭窑,胁骨根根都疼。鼻翕张合,有骡马鼻孔般大小,喷出灼热的气息。脖颈肩膀处的汗珠子似河水拍在岩石上的浪头,一个浪接一个浪。万福翻起白眼珠,手中方凳不知甩到何处,肩膀背上的鞋箱倒还在,箱内家什不见了大半。赵根再看自己的鞋箱,里面更是空无一物,叫了声惨。话音刚落,那少年已自路口角隅处拐出,跌跌撞撞,一瘸一拐,拐至赵根与万福身边,站住身,拍拍胸,还没说话,双腿软倒,瘫坐下去。

赵根想动,只觉浑身力气已然耗尽,想动一下手指头都难,两只脚都空空荡荡像不见了,几秒钟后,这才酸肿难当。万福的情况亦是相仿。两人转动眼珠,目光一撞,一起投向那少年。豆大的汗珠从少年脸上跳出,一颗一颗跳到鼻尖,沿嘴唇翘起的弧跳上衣襟。衣衫遮住裤腰。这少年前额、后颈、胸前、下颚挂满水珠,如刚从水里钻出,衣裳湿透,裹在蓝裤子里的腿更如水边被风吹动的芦苇,地上很快也湿了一滩,倒像是这少年尿了裤子。少年的头发少而黄,杂草一样贴紧额头,胸膛剧烈起伏如拉动的破风箱,喉咙里不断传出呃呃声,原来邋遢的人中因为鼻涕的来回清洗,显示出皮肤本来的颜色。
三个人你瞧我、我瞧你,一时间,蓝天如海,白云壁立,渺渺人声车影尽化为虚无。幸好有一座绳金塔,幸好这塔有足够高度,能投下一块不算大但可以供三人憩息的阴凉。名不虚传的风水宝地呢。赵根对绳金塔这处自是比滕王阁那熟悉。天天擦鞋,一天总要走过几趟,总要看着那些骑在檐边从早到晚都在刷油漆的工人发一会儿呆。这塔影虽然会跟随太阳移动,慢慢改变形状,但似永远都不会完全消散,哪怕是在星月无踪的夜晚,也能在塔四周的地面上感觉到它的存在,恍惚这塔若有一天没在了,这塔影也还在,还会以某年某月以某种方式把这塔重新堆积,一层层码高。它随时都以各种形状躺在地上,像一扇扇意味深长的门,或许有人能从这里走进去,触摸到塔的灵魂。

万福先喘顺气,抓起鞋箱内的塑料瓶,一气喝下大半罐,发直的眼神总算能转弯,瓶子递给赵根。赵根咽下几口,眼角余光瞥见少年可怜巴巴的目光。少年若一条被人扔上岸快要渴死的鱼,舌头都伸出来了,还在舔鼻尖滴下来的汗水。赵根强忍下自己身体对水的渴望,这是一种能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细胞都还活着的渴望。赵根递过去塑料瓶。少年倒不客气,接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意犹未尽,咂巴下嘴。万福说,你跟我们跑干吗?少年不理他,歪过脖子撸起衣袖去看手,手腕已有一圈淤青。那壮汉力气真大,也不知胡丽二哥能否一脚踏翻他。赵根说,就你一个人?
少年答非所问,你们真能跑。跑得跟短命鬼一样的。
这哪是表扬?是在咒人嘛。万福哼道,小骗子。跑瘸腿了?不容易。这得使多大的劲啊。万福擦擦头上的汗,我劝你再去跑一圈,不定能把腿跑直来呢。
少年弹起身,不知哪来的劲。也许是因为地上有竖起的钉子?赵根的脚就被扎过,目光在少年身下一扫,没有啊。
少年已滔滔不绝,指住万福的鼻子就骂,你才是骗子。你全家都是骗子。你爸不骗你妈,能生得下你这个骗子吗?你爷爷不骗你奶奶能生得下你爸这个大骗子吗?少年一口气数到万福的祖宗十八代,嘴里又打出一个呃,开始踢腿,腿踢上半空,我是瘸子?你招子放亮一点。姑……爷爷我当年从抚州跑到南昌,多长的路?可惜腿踢得太猛,裤裆处哗啦一下,估计绷开了线缝,少年扑通下坐倒,两只长腿迅速扭紧,脏脸蛋上胀出一层红色。这真是难得一见,黑里透红啊。赵根乐了。少年目光转来,笑什么笑?没见过人笑吗?买票。
牙尖嘴利,山间竹笋。赵根嘟咙一声。少年眨眨眼,你说什么?没听清。
万福一笑,他说是你抚州蛤蟆头。哈哈,你们抚州人都是蛤蟆头,头比身子大,呱呱呱。万福学起青蛙叫。这话倒非万福杜撰,赵根也听过这种奇怪的说法,眯起眼。真渴。少年怔了怔,一时没想到万福是从自己的话里听出来历,音量小了,仍然凶巴巴地说道,你是哪的?
我上饶的。没听过吧?詹天佑,知道不?铺了咱们中国第一条铁路的总工程师。就我们上饶人。还有方志敏,小学课本上的,他被捕那天,匪军搜遍全身没找到一文钱,就说,你做这大大的官,怎么会没有钱?一定是藏起来了。方志敏说,咱们共产党干革命,不为个人发财!多伟大啊。万福也不知哪来的劲,与这少年开上火,嘴巴噼哩叭啦。
哎哟哟。一听就是木头脑袋。毛主席听说没?多伟大的人。我爷爷说,当年他不小心被国民党匪徒抓到了,掏出两大洋买路钱,就为咱们建设起一个新中国。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少年嗤嗤冷笑,我们抚州有汤显祖,写《临川四梦》,号称是东方的莎士比亚。不过瞧你也没念过书的蠢样,肯定不知道。
万福犯起难。说知道,说明抚州牛;说不知道,又显示自己蠢,目光投向赵根,这叫求救。赵根搜肠刮肚,犹犹豫豫,有个叫朱熹的,应该是上饶的。有个程门立雪的典故,我看过,他是什么理学的集大成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像是他讲的。少年打断赵根的话,一脸得意,听听,这还有人性没?还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你们上饶,哼。万福张张嘴。投来的那束目光不必翻译,赵根也知道他在埋怨自己不该讲后面半句。
我想想,好像还有一个,辛,辛弃疾,不知是不是你那人?就是写“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辛弃疾?赵根还真拿不准,嘴里含含糊糊,像在咀嚼泡泡糖。
是,错不了。我们上饶有他的坟墓。多牛的人啊。万福啧啧赞叹,以手遮目,以示这位辛先生身上的光芒能让这青天白日也稍逊一筹。少年扬起颌,白了赵根一眼。
赵根的心突突窜跳。这少年的眼神真是一把勾子,或者说是一团栗黑色的能撕裂空气把震颤传递至人们内心深处的闪电。那只袖口撸卷至肘部在阳光下透明的手臂,晃出一缕缕光弧,肤色与手腕上方的乌黑迥然相异。蓝蓝的纤细的血管在上面一闪一闪地跳。这若是女的,长大了,那还得了。赵根心头狐疑,出现一只从洞穴里探出头观察田野动静的田老鼠,想起那恶汉往少年下身的那一拍,目光瞟向少年绞紧的双腿,赶紧收回,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身子前倾,开始留意少年身体最细枝末节处的变化。
少年说道,这算什么?王安石听过没?千古第一人!

王安石,千古第一拗相公。这少年径自把这拗相公三字抹掉,换上一个人字,当是故意欺负起万福来了。王安石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列宁曾誉之为十一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改革家。赵根读过王安石写的文章,记得一句“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成语‘文如其人’或缘此而来。赵根记得最牢的自然还是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
栗老师曾把这个绿字运用之妙,夸成鬼斧神工夺天地造化,每念至此处,音调拖长,一咏三叹,大有让头发也绿起来的决心。赵根开始也佩服,后来不知在哪本书上见到一句话,说王安石这个绿不算本事,唐代的许多诗句都这样用过绿字,比如丘为的东风何时止,已绿湖上山。又比如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丘为是谁,赵根不知。这李白,那是诗仙,站在中国文化山巅上的人。可惜赵根始终未能在老家这个小城市里找出一本全唐诗,以解心中所惑。
万福也知道王安石的大名,无了话,低头捡起一块石头扔远远处,半天,脸庞似被阳光照耀,光亮了,嘿嘿,我们上饶有三清山。张天师就在那修炼,知道张天师不?朱元璋还喊他老师呢。朱元璋杀了多少人呐,可在张天师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山上的石像、石雕、石刻以及各种样子的道观不说了,就光三清山上的石头码出来的路,也得吓死你。那石板层层叠叠,被古往今来的人的脚踩得比镜子还光滑。听过三清山的瀑布云吗?每天早上,山风一吹,云变成瀑布,从山头往山谷跌。天下无双福地,江南第一仙峰。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你们抚州有吗?
万福双拳握至胸口,精神抖擞,我们上饶,人人高昂头。我们上饶,人人热血流……
哇塞,吓倒我了。少年横来一眼,头昂得太久,要得梗脖子病。还热血直流?不会是流热气腾腾的猪血吧?
少年的话实在损。万福白了脸,侧身一脚踹去。少年不含糊,手腕一翻,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摆出防卸的姿势。不过,这刀实在小,削削铅笔倒蛮不错。眼见少年鼓鼓囊囊的裤兜,也不知里面还藏了多少宝贝,赵根又乐出声。
少年回头喝道,你还没说你是哪里人呢。
我?赵根指指自己的鼻子,望向路口,那壮汉不会赶来吧?妈的,最好那一下能摔死他,这世上又少了一只动物。
是,说的就是你。少年看万福没再动手,手指动了动,那刀又不见了。好灵活的一双手。赵根暗赞,你的手法好快嘛。教教我?
教你?没门。少年重新坐下。万福皱眉,赵根,你刚才为什么要喊公安来了?我没见着啊。你说,他以后会不会来找我们,这要是……万福低头看自己的手,愁眉苦脸,估计在想若这手被刀砍掉了将会有多疼。赵根吐出一口气,他也怕这个,脸转向少年,你就一个人?没别人?
少年的目光在赵根脸上落下,直勾勾,似要找出赵根藏在皮肤下不可告人的阴谋,琢磨半天,又打量苦脸的万福,瞟瞟甩落在一边的鞋箱,不无鄙夷地说道,你们靠这个赚钱?
赵根一笑,我们一不偷二不抢,赚辛苦钱,但心安理得。
你是哪里人?少年的问题又兜回来。
万福一边笑道,他可与你是老乡呢。
真的?少年不依不饶。
赵根没点头,也没摇头。唐端提及在百货商场卖文具的姓文的女人即抚州市人。赵根还知道抚州话称白天为日上,称谈话为话事,称多少为几多,当下说了几句。少年脸色放霁,眉毛也笑了,老乡哇,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赵根没理这荏,重复一次刚才的问题,你一个人?
少年已放松警惕,点头说道,是。我从小就跟我爷爷到处走啊走。后来,嗯,南京,你知道不?一个特别漂亮的地方。那里的桥有……少年伸出手,想比划这桥的长度,手伸出一个钝角,仍嫌不够,干脆把手指指向南边,说,有外面那条八一大道一样长。
赵根与万福互视一眼,都觉得匪夷所思,这样长的桥,没法想像。在心底各自把这位好吹牛皮的少年的话打了几折,不过,这桥还是嫌长。赵根说,你爷爷呢?少年已忘了裤裆开缝的事,赵根当然不好意思再去看。
我爷爷死啦。少年吐出一口气,额头上被阳光晒干的头发飘起几缕,转过脸,肩头微微耸动,语气好像对爷爷的死浑不在意,有一天,我爷爷把我带到江边,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说,爷爷病了,快要死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爷爷真会说废话。我当然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瞧,现在我的胳膊、腿少了哪样?少年像李小龙那样跳了跳,我爷爷躺在一块木板上,那木板可能是他早藏在那的。然后躺上去,木板在水上漂。我爷爷在木板上向我招手。那是黄昏,太阳在江上半浮半沉,还有鸟,白色的鸟,飞来飞去。我爷爷就这样顺着水流一点点漂远了。
少年挠挠头又转回脸,油腻的头发上飞起一阵头皮屑,我一个人在南京呆了一段日子。觉得闷了,想回抚州转转。我爷爷说过,我家原来在营上巷六十九号。前几天刚到南昌,好了奇,想到处看看,看了几天,口袋里没了钱,摆个摊挣点路费。没想到你们南昌人这样小气,还这么凶!少年的鼻子要翘到天上了,脸部轮廓的线条份外鲜明。
万福赶紧分辩,我不是南昌人。
赵根也笑,我倒不觉得南昌人都坏。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事实上,坏人总是少数,因为坏,显得醒目罢了。你说是不?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赵根,他叫万福。
我叫明希。明亮的明,希望的希。我爷爷取的。说只要有明天,就会有希望。叫明希的少年歪过头,继续瞧赵根,瞧得赵根心里发毛。明希说,你说话的样子蛮像我爷爷。
赵根苦笑。万福捧腹。明希看看他们,也快乐地笑,又补充一句,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坏人。坏人的坏,都在眼睛里写着,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三个孩子清澈的笑声在绳金塔下漫漫涌起,一片片,汇成亮光,漾过层层木塔,擦亮了檐边风铃,再掠过塔尖,在明晃晃的天空下,像那群白色的鸽子,一直飞向天空的尽头。

三十
天空澄蓝青碧,愈显高远,仰头去看,万物须臾,惟有此才是永恒的存在。物,是人的计算,是人类构建臆想中那座意义神殿的石头。石头有重量吗?它能把人压出内脏,压成屎壳螂,但在时间的天平上,它不会比一根羽毛重,几乎可忽略不计。事实上,所有的神殿自建成之日即已注定轰然坍塌之时。大地让人直立行走,并非是因为人的肌肉与骨骼,而是情感,那份从人类灵魂深处发出的幽光,它挣脱束缚,成为天空的彼岸,或为风雨雷电或为春夏秋冬或为阴晴圆缺或为生死苦乐,让傲慢的时间化为灰烬。
草木因为已淌入枝干里的微雨,顿显勃勃青翠,没有了焦燥的气息,每吸一口,都是这般清纯。午后的阳光飘浮在南昌市人民公园西南角处一片凤尾竹的上空,澄清透明。细碎的光影在竹子的叶尖与细枝间摇晃跳跃。淡褐色的蕨草铺在身下,带着泥土浅浅的体温。这一小块地方对在地上爬过的蚂蚁以及在竹梢间结网的蜘蛛而言无异于天堂。
赵根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人民公园的美好。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假山碎石树荫花丛,石子小径时隐时现,湖边岩石更是层叠出种种几何形状的美。虽是人工,毕竟养眼。绿得黝黑的树梢轻轻摩梭天空,映出一团团青色的光芒。三个少年盘膝而坐,地上铺了几张报纸,上面搁着烧鸡、啤酒、花生米、蒸包、臭豆腐、油炸藕片。万福吃得满头大汗。明希满手油腻。俩人你推我搡,你衣领里不时多了几粒花生米,我下巴处粘上了一块臭豆腐。

赵根老家多竹子,那种课本中《井冈翠竹》所描写的毛竹,在火车站旁边有一个山都是竹子。刘三讲这满山竹林有来历,说很久以前,天上有位仙女下凡与当地放牛郎结为夫妻,王母娘娘派来天兵天将,仙女打败他们,为了让当地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还将天兵天将扔得满山遍野的刀枪剑戟化成竹林。赵根听得高兴,不过也纳闷,仙女为何不干脆从天上偷来一些珠宝来呢?
竹林依山而起,浑如泼墨国画,颜色青得发黑。竹子皆碗口粗细,挺拔傲然,直入云天。风从山坳间吹来,送来一阵阵竹林特有的清香。路边土坡上有紫褐色的竹笋。赵根想去拔,拔不动。刘三就笑,说这可不是那种小竹笋,得用尖嘴锄挖。挖,也不能一锄头下去,得从附近着手,先把土一点点松开,这笋壮着哩。
赵根在刘三的指点下倒认了不少树。比如樟树,树冠遮天蔽日,能听得到浓密树叶里的鸟鸣,但老见不到鸟影。伢崽们光着屁股在溪边打水仗。还有槭树,出现在房屋后,枝桠高耸,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格外疏朗,一到秋天,满树火红,像燃烧的火,风一吹,火就满空流动。槭树的叶呈五角形,很精致,可以夹在书里当书签,还能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写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可惜大家只把它们搂进竹篓当柴火。
穿过那个椭圆形的草地,绕过几个坡,是星星点点的农舍。农舍前面是田,大块的田。田里是黑黑瘦唐农人。城市与他们近在咫只,但他们却全像活在另一个世界。田间的阡陌上,老有担柴禾的人。柴禾一颤一颤。茅草盖的屋顶上升出袅袅白色的炊烟,鲜红的鸡蛋黄大小的太阳沿着农舍后面凤尾竹的竹梢一点点往下坠。竹梢在风里轻晃,太阳一跳一跳,被竹梢挑出金黄色丝丝缕缕的黏液。

刘三带赵根去村庄里玩。村庄里烧的柴一般是马尾松,枝叶状如马尾,褐红色如鱼鳞一样的树皮上满是油脂,手摸了,用肥皂洗不掉,得抓几把土来回揉搓。砍这种树特费劲,粘斧头、粘锯。不过,放在日头下晒干后,是最好的柴,火旺且持久。刘三回来时,扛了一蛇皮袋的因饱含油脂颜色赤红马尾松的老根老芯。赵根在城市街头老见有担着它们来卖的农人,皆劈成直尺长、指头粗细,十来根扎成一捆,用草绳捆,卖二角钱,用作灶间引火。刘三要赵根拿一些回家,赵根不肯,刘三就哈哈笑。赵根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山上最多的是杉木。树干笔直,树皮红褐,树叶针状,且都在树冠处,青黑。杉木木纹平直,结构细致,也耐朽耐蛀。杉树几乎没有节疤。枝丫总随着树的向上,不断脱落。杉树的用处特别多,村庄里的人盖房子,除外墙为黄泥脱胚干垒而成,从栋梁椽檩到门窗楼板,无一不是杉木制成。有的老房子,里面用作厅堂栋柱的杉木,一个大人都没法抱圆。而搁在卧室里雕龙画凤、涂有金漆用杉木做的大床更漂亮了。可惜这样的床,上面总老过许多人——村庄里的人,把老人死去,称为老。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简直是一副吓人的棺材。更令赵根害怕的是,在老屋后面一间歪歪斜斜的小土屋里,住着一位胡子花白脸庞脏黑一时难分辨清五官的老人。土屋中央有一堆石头,石头上架起一口断了柄的锅,锅里有一小汪发了黄的锈水。老人蜷缩在阴暗里,身上卷着一床散发出恶臭的棉絮。赵根转过头时,才看见他,不由得惊叫一声。
回来路上,赵根问刘三那老人是谁。刘三说,是前面正屋那三个儿子的父亲。赵根问,他们不养他?刘三说,不孝顺。这没法子。赵根说,老天爷不管吗?不是说不孝顺的人会被雷劈么?刘三就笑说,老天爷才不管这档子事。前些日子,这村子里一个人在田里做事时遭了雷劈,烧得焦黑,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子。现在的雷公瞎了眼呢。
杉木还可以做棺材,一般由四块对剖开的半圆杉木板拼成。棺木形状头大尾小。若家里老人一时未去,就搁在屋内,每年请人上漆。做棺材的杉木直径至少得五十公分。村庄里还有一种习俗,小孩一出生,即在山头种上杉树,等长得差不多时,择几株特别好的,缠上绿藤或做上标识。人老了,再锯成材。当时赵根觉得这些在树干齐人高处的绿藤很奇怪,就问。刘三做了解释。也许是因为兴致好,刘三还告诉赵根,不管什么山,只能种一次杉树,再种就长不大了。它吸地气。这倒让赵根想起连环画里吸人精气的狐狸。刘三懂的东西真多。赵根也记得自家厨房搁杂物的阁楼上有几块很大的杉树板材,自己每每见着总觉得它们是那样古怪。那几块杉木板现在在哪里?爸妈死后的那两具棺材都是由碗口粗细的小杉木板拼成。

赵根出了神。明希把脏手在他面前左摇右晃。万福甩头,指节间打出脆响,这可真难为了他这双油腻的手。万福说,甭理他,他这人就这样,动不动就发呆发傻发成一尊泥菩萨。我们吃。
万福撕下两根鸡大腿,一根递给明希,一根摆至赵根面前,自己撕下胸脯肉,嗷,嘴里像恶狼一样吼叫。明希抿嘴,觉得这个万福也没刚见时那样差劲,抓起鸡腿,嚼了几口,妈的,真香啊。赵根,你在想什么?
食物都是明希提议买的。这是一个慷慨的愿意与朋友一起分享的孩子,为表示友谊,掏空口袋。同样为了友谊,赵根与万福也只剩下几枚分币,当然,这并不包括他们藏在水泥涵管旁某块石头下的小金库。赵根回过神,瞧瞧眼前的鸡腿,又递回万福,自己撮起一把花生米,没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古怪啊?
古怪啥?万福与明希异口同声。
你们有没有做梦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眼前的竹子啊花生啊好像都并不存在。好像每过去的一分一秒都是梦。一点也不真实。
切。饿你三天,你就晓得自己没在发梦。明希白来一眼,翘起手指头挠挠脑勺,嘴唇因为油,显出一层均匀细密的红润,眼睛如同一双黑色水银晶莹发亮。万福躺倒在厥草上,冷笑,我说甭理他哟。瞧,这会都说我们都是假的,是空气。
我哪这么说了?赵根分辩。
竹啊花生啊都不存在。这话是你说的吧。它们都是假的,我们那能还是真的?至少,它们好吃得……万福抛起一粒花生米,嘴巴接住,咯吱一咬,眼睛望向明希,一脸得意,看,你能吗?我们上饶人。
明希笑了,笑得像猫头鹰。万福打个寒颤,小声说,你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哦。明希没理他,问赵根,有硬币吗?
赵根掏出几枚硬币,明希接过,双掌合拢,抖动,再把硬币放至草上,手指夹起一枚,在赵根与万福眼前亮了亮,夹至右手臂臂弯处,左手轻揉,一会儿,张开手,硬币不见了!万福嘘出一口气。明希双掌合拢,往掌缝里吹一口气,手掌一翻。我的天呀。硬币又赫然出现。明希嘴角勾起浅笑,抛向万福的眼角余光尽是不屑,往铝制镍币上咬,咬出一个小缺口,托在手心给万福与赵根看,然后头低下,继续双手合拢,一副诚心祈祷的衰样,喊了声变,手掌翻开,居然是一枚完好无损的硬币。我的妈呀。这回不要说万福,赵根的目光也直了,恍惚自己是一片轻飘飘的叶,随着明希的手势不断漂浮旋转。明希的表演仍未结束,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推开,满满一盒。左手平伸,手背朝上,把火柴扑倒,放在手背,关上火柴盒。火柴盒静静地躺在手背上,猛地轻轻叫道,火柴,起立!万福连忙揉眼,赵根屏住呼吸。我的奶奶呀。这火柴盒竟然随着明希的口号自动起立卧倒。
怎么弄的?赵根小心翼翼地问。
天机不可泄露。哈哈。明希看这两手小魔术震住这两个家伙,心里那个爽,就笑出一口细密干净的白牙齿,一脚往万福腿上踩去,你们上饶人好有本事哦,也变一个给我看看?万福不敢做声,捡起硬币,皱起眉头,仔细思量。
你爷爷教你的?赵根说。
当然,我爷爷是谁啊?明希得意洋洋,皱起的鼻梁上出现几条细小肉眼几乎难察觉的横纹,这让他的容貌可爱又淘气,我爷爷教我的东西多着呢。比如成语接龙,什么一马当先先见之明明明白白白虹贯日日新月异异想天开开门见山山南海北北道主人人才出众众少成多多此一举举世闻名名副其实实事求是是非不分分庭抗礼礼尚往来来之不易易如反掌掌上明珠……少年说得手舞足蹈,顿了一下,疑惑地看赵根他们,你们俩认的字吗?这回轮万福笑了,笑声呛出食管里还没消化掉的花生米,胀得满脸通红,咳嗽几声,仍然止不住笑,五脏六腑倒了个,只好揉住肠子在地上翻滚。
明希看得愤怒,拽他耳朵,猪,耳朵大得可用来擦脸。
万福拍开明希的手,瞟一眼咧嘴笑的赵根,折下一根细竹枝,在草地上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工整的滕王阁的滕,说,这是什么字?
腾。明希啐道,这也敢拿出来显摆?万马奔腾的腾。咦,不对。明希住了口,望望赵根,目光里多了丝疑惑,声音小了,他写错了吧。好像这右边下面是一个马字哦。
万福乐了,嘴巴喷出苍蝇一样乱飞的口水。赵根一巴掌拍过去,乐啥?还不是我教你的。
是,赵夫子。万福刚才被明希击溃的信心又因此得以重新聚拢,并茁壮成长,长成树,跳起身,居高临下去摸明希的头,知道在你眼前的是谁吗?是赵根。百年难逢的天才中的天才,神话中的神话哪。说实话,我觉得他比大学生还有水平。嘿嘿。你这回卖弄,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哎呀。我的妈呀。
万福一屁股坐倒,赵根没等他说话,一脚横扫,喝道,你还真能喘啊。
明希摸摸头,吐吐舌头,那这字咋念?啥意思?
赵根愣了,这字念腾音错不了,是啥意思还真不清楚,一时张口结舌,脸色青白,汗出来了,在两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下,恨不得折根竹条往脖子上一勒,最好能勒晕自己。万福机灵,眼见要被风闪了舌头,立刻吼道,念腾。啥意思?滕王阁的滕的意思。这种问题也好意思问?
明希哪会上这种绕口令的当,眼神里涨起河面秋天的水波,嘴角勾起盈盈笑意,不过,没再为难赵根,我爷爷是老红军。本事大着哩。当年红军在抚州打仗,好像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反围剿,那些电报文书都由我爷爷起草。知道不,我爷爷还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
万福不服气了,我爷爷还跟外星人握过人。哼,说得活灵活现,你亲眼见过啊?
所以你是外星人,你全家都是外星人。明希哪里好惹,一句话梗得万福脸色发黑,万福想必也在某本类似《奥秘》的杂志上看过有关外星人的尊容,傻了几秒钟,吼道,我哪里是外星人了?你这瘦小干瘪的人干才是外星人。
万福猛喝纵身扑去。明希没料到他来这手,杀猪一般的嚎叫,俩人扭成一团,上下翻滚。几秒钟后,万福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施了定身术,僵住了,灵魂飞出体外,也若河里被打鱼人用电瓶麻痹的鱼。明希掀开他,抬脚去踩。万福不避,目光呆滞。明希眼里有了羞意,牙齿怕要咬碎了,脚下卷起龙卷风,你这臭流氓。我踩死你。
这要踩下去,万福真要成外星人了。赵根伸手拽住。明希反手一个狠狠巴掌,眼神凌乱,脸部表情凶得要吃人,你也不是好东西。流氓。你们都是臭流氓。不跟你们玩了。说完拧身拔腿狂奔。
赵根捂住脸颊,那火辣辣的灼伤感立刻把一串电流传递至中枢神经,再迅速送抵全身,并冒出一个一个噼哩叭啦的小火花。赵根纳闷地瞅万福。万福艰难地抬起一根小手指头,她是女的。我操。赵根一愣,明希的身影在眼角余光处一晃,转身追去。
万福大叫,不要哇。重色轻友!

三十
天空澄蓝青碧,愈显高远,仰头去看,万物须臾,惟有此才是永恒的存在。物,是人的计算,是人类构建臆想中那座意义神殿的石头。石头有重量吗?它能把人压出内脏,压成屎壳螂,但在时间的天平上,它不会比一根羽毛重,几乎可忽略不计。事实上,所有的神殿自建成之日即已注定轰然坍塌之时。大地让人直立行走,并非是因为人的肌肉与骨骼,而是情感,那份从人类灵魂深处发出的幽光,它挣脱束缚,成为天空的彼岸,或为风雨雷电或为春夏秋冬或为阴晴圆缺或为生死苦乐,让傲慢的时间化为灰烬。
草木因为已淌入枝干里的微雨,顿显勃勃青翠,没有了焦燥的气息,每吸一口,都是这般清纯。午后的阳光飘浮在南昌市人民公园西南角处一片凤尾竹的上空,澄清透明。细碎的光影在竹子的叶尖与细枝间摇晃跳跃。淡褐色的蕨草铺在身下,带着泥土浅浅的体温。这一小块地方对在地上爬过的蚂蚁以及在竹梢间结网的蜘蛛而言无异于天堂。
赵根这还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人民公园的美好。亭台楼阁水榭长廊,假山碎石树荫花丛,石子小径时隐时现,湖边岩石更是层叠出种种几何形状的美。虽是人工,毕竟养眼。绿得黝黑的树梢轻轻摩梭天空,映出一团团青色的光芒。三个少年盘膝而坐,地上铺了几张报纸,上面搁着烧鸡、啤酒、花生米、蒸包、臭豆腐、油炸藕片。万福吃得满头大汗。明希满手油腻。俩人你推我搡,你衣领里不时多了几粒花生米,我下巴处粘上了一块臭豆腐。

赵根老家多竹子,那种课本中《井冈翠竹》所描写的毛竹,在火车站旁边有一个山都是竹子。刘三讲这满山竹林有来历,说很久以前,天上有位仙女下凡与当地放牛郎结为夫妻,王母娘娘派来天兵天将,仙女打败他们,为了让当地百姓过上富裕的日子,还将天兵天将扔得满山遍野的刀枪剑戟化成竹林。赵根听得高兴,不过也纳闷,仙女为何不干脆从天上偷来一些珠宝来呢?
竹林依山而起,浑如泼墨国画,颜色青得发黑。竹子皆碗口粗细,挺拔傲然,直入云天。风从山坳间吹来,送来一阵阵竹林特有的清香。路边土坡上有紫褐色的竹笋。赵根想去拔,拔不动。刘三就笑,说这可不是那种小竹笋,得用尖嘴锄挖。挖,也不能一锄头下去,得从附近着手,先把土一点点松开,这笋壮着哩。
赵根在刘三的指点下倒认了不少树。比如樟树,树冠遮天蔽日,能听得到浓密树叶里的鸟鸣,但老见不到鸟影。伢崽们光着屁股在溪边打水仗。还有槭树,出现在房屋后,枝桠高耸,线条在天空的映衬下格外疏朗,一到秋天,满树火红,像燃烧的火,风一吹,火就满空流动。槭树的叶呈五角形,很精致,可以夹在书里当书签,还能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字,写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可惜大家只把它们搂进竹篓当柴火。
穿过那个椭圆形的草地,绕过几个坡,是星星点点的农舍。农舍前面是田,大块的田。田里是黑黑瘦唐农人。城市与他们近在咫只,但他们却全像活在另一个世界。田间的阡陌上,老有担柴禾的人。柴禾一颤一颤。茅草盖的屋顶上升出袅袅白色的炊烟,鲜红的鸡蛋黄大小的太阳沿着农舍后面凤尾竹的竹梢一点点往下坠。竹梢在风里轻晃,太阳一跳一跳,被竹梢挑出金黄色丝丝缕缕的黏液。

刘三带赵根去村庄里玩。村庄里烧的柴一般是马尾松,枝叶状如马尾,褐红色如鱼鳞一样的树皮上满是油脂,手摸了,用肥皂洗不掉,得抓几把土来回揉搓。砍这种树特费劲,粘斧头、粘锯。不过,放在日头下晒干后,是最好的柴,火旺且持久。刘三回来时,扛了一蛇皮袋的因饱含油脂颜色赤红马尾松的老根老芯。赵根在城市街头老见有担着它们来卖的农人,皆劈成直尺长、指头粗细,十来根扎成一捆,用草绳捆,卖二角钱,用作灶间引火。刘三要赵根拿一些回家,赵根不肯,刘三就哈哈笑。赵根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山上最多的是杉木。树干笔直,树皮红褐,树叶针状,且都在树冠处,青黑。杉木木纹平直,结构细致,也耐朽耐蛀。杉树几乎没有节疤。枝丫总随着树的向上,不断脱落。杉树的用处特别多,村庄里的人盖房子,除外墙为黄泥脱胚干垒而成,从栋梁椽檩到门窗楼板,无一不是杉木制成。有的老房子,里面用作厅堂栋柱的杉木,一个大人都没法抱圆。而搁在卧室里雕龙画凤、涂有金漆用杉木做的大床更漂亮了。可惜这样的床,上面总老过许多人——村庄里的人,把老人死去,称为老。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简直是一副吓人的棺材。更令赵根害怕的是,在老屋后面一间歪歪斜斜的小土屋里,住着一位胡子花白脸庞脏黑一时难分辨清五官的老人。土屋中央有一堆石头,石头上架起一口断了柄的锅,锅里有一小汪发了黄的锈水。老人蜷缩在阴暗里,身上卷着一床散发出恶臭的棉絮。赵根转过头时,才看见他,不由得惊叫一声。
回来路上,赵根问刘三那老人是谁。刘三说,是前面正屋那三个儿子的父亲。赵根问,他们不养他?刘三说,不孝顺。这没法子。赵根说,老天爷不管吗?不是说不孝顺的人会被雷劈么?刘三就笑说,老天爷才不管这档子事。前些日子,这村子里一个人在田里做事时遭了雷劈,烧得焦黑,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孝子。现在的雷公瞎了眼呢。
杉木还可以做棺材,一般由四块对剖开的半圆杉木板拼成。棺木形状头大尾小。若家里老人一时未去,就搁在屋内,每年请人上漆。做棺材的杉木直径至少得五十公分。村庄里还有一种习俗,小孩一出生,即在山头种上杉树,等长得差不多时,择几株特别好的,缠上绿藤或做上标识。人老了,再锯成材。当时赵根觉得这些在树干齐人高处的绿藤很奇怪,就问。刘三做了解释。也许是因为兴致好,刘三还告诉赵根,不管什么山,只能种一次杉树,再种就长不大了。它吸地气。这倒让赵根想起连环画里吸人精气的狐狸。刘三懂的东西真多。赵根也记得自家厨房搁杂物的阁楼上有几块很大的杉树板材,自己每每见着总觉得它们是那样古怪。那几块杉木板现在在哪里?爸妈死后的那两具棺材都是由碗口粗细的小杉木板拼成。

赵根出了神。明希把脏手在他面前左摇右晃。万福甩头,指节间打出脆响,这可真难为了他这双油腻的手。万福说,甭理他,他这人就这样,动不动就发呆发傻发成一尊泥菩萨。我们吃。
万福撕下两根鸡大腿,一根递给明希,一根摆至赵根面前,自己撕下胸脯肉,嗷,嘴里像恶狼一样吼叫。明希抿嘴,觉得这个万福也没刚见时那样差劲,抓起鸡腿,嚼了几口,妈的,真香啊。赵根,你在想什么?
食物都是明希提议买的。这是一个慷慨的愿意与朋友一起分享的孩子,为表示友谊,掏空口袋。同样为了友谊,赵根与万福也只剩下几枚分币,当然,这并不包括他们藏在水泥涵管旁某块石头下的小金库。赵根回过神,瞧瞧眼前的鸡腿,又递回万福,自己撮起一把花生米,没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古怪啊?
古怪啥?万福与明希异口同声。
你们有没有做梦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眼前的竹子啊花生啊好像都并不存在。好像每过去的一分一秒都是梦。一点也不真实。
切。饿你三天,你就晓得自己没在发梦。明希白来一眼,翘起手指头挠挠脑勺,嘴唇因为油,显出一层均匀细密的红润,眼睛如同一双黑色水银晶莹发亮。万福躺倒在厥草上,冷笑,我说甭理他哟。瞧,这会都说我们都是假的,是空气。
我哪这么说了?赵根分辩。
竹啊花生啊都不存在。这话是你说的吧。它们都是假的,我们那能还是真的?至少,它们好吃得……万福抛起一粒花生米,嘴巴接住,咯吱一咬,眼睛望向明希,一脸得意,看,你能吗?我们上饶人。
明希笑了,笑得像猫头鹰。万福打个寒颤,小声说,你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哦。明希没理他,问赵根,有硬币吗?
赵根掏出几枚硬币,明希接过,双掌合拢,抖动,再把硬币放至草上,手指夹起一枚,在赵根与万福眼前亮了亮,夹至右手臂臂弯处,左手轻揉,一会儿,张开手,硬币不见了!万福嘘出一口气。明希双掌合拢,往掌缝里吹一口气,手掌一翻。我的天呀。硬币又赫然出现。明希嘴角勾起浅笑,抛向万福的眼角余光尽是不屑,往铝制镍币上咬,咬出一个小缺口,托在手心给万福与赵根看,然后头低下,继续双手合拢,一副诚心祈祷的衰样,喊了声变,手掌翻开,居然是一枚完好无损的硬币。我的妈呀。这回不要说万福,赵根的目光也直了,恍惚自己是一片轻飘飘的叶,随着明希的手势不断漂浮旋转。明希的表演仍未结束,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推开,满满一盒。左手平伸,手背朝上,把火柴扑倒,放在手背,关上火柴盒。火柴盒静静地躺在手背上,猛地轻轻叫道,火柴,起立!万福连忙揉眼,赵根屏住呼吸。我的奶奶呀。这火柴盒竟然随着明希的口号自动起立卧倒。
怎么弄的?赵根小心翼翼地问。
天机不可泄露。哈哈。明希看这两手小魔术震住这两个家伙,心里那个爽,就笑出一口细密干净的白牙齿,一脚往万福腿上踩去,你们上饶人好有本事哦,也变一个给我看看?万福不敢做声,捡起硬币,皱起眉头,仔细思量。
你爷爷教你的?赵根说。
当然,我爷爷是谁啊?明希得意洋洋,皱起的鼻梁上出现几条细小肉眼几乎难察觉的横纹,这让他的容貌可爱又淘气,我爷爷教我的东西多着呢。比如成语接龙,什么一马当先先见之明明明白白白虹贯日日新月异异想天开开门见山山南海北北道主人人才出众众少成多多此一举举世闻名名副其实实事求是是非不分分庭抗礼礼尚往来来之不易易如反掌掌上明珠……少年说得手舞足蹈,顿了一下,疑惑地看赵根他们,你们俩认的字吗?这回轮万福笑了,笑声呛出食管里还没消化掉的花生米,胀得满脸通红,咳嗽几声,仍然止不住笑,五脏六腑倒了个,只好揉住肠子在地上翻滚。
明希看得愤怒,拽他耳朵,猪,耳朵大得可用来擦脸。
万福拍开明希的手,瞟一眼咧嘴笑的赵根,折下一根细竹枝,在草地上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工整的滕王阁的滕,说,这是什么字?
腾。明希啐道,这也敢拿出来显摆?万马奔腾的腾。咦,不对。明希住了口,望望赵根,目光里多了丝疑惑,声音小了,他写错了吧。好像这右边下面是一个马字哦。
万福乐了,嘴巴喷出苍蝇一样乱飞的口水。赵根一巴掌拍过去,乐啥?还不是我教你的。
是,赵夫子。万福刚才被明希击溃的信心又因此得以重新聚拢,并茁壮成长,长成树,跳起身,居高临下去摸明希的头,知道在你眼前的是谁吗?是赵根。百年难逢的天才中的天才,神话中的神话哪。说实话,我觉得他比大学生还有水平。嘿嘿。你这回卖弄,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哎呀。我的妈呀。
万福一屁股坐倒,赵根没等他说话,一脚横扫,喝道,你还真能喘啊。
明希摸摸头,吐吐舌头,那这字咋念?啥意思?
赵根愣了,这字念腾音错不了,是啥意思还真不清楚,一时张口结舌,脸色青白,汗出来了,在两双炯炯有神的目光下,恨不得折根竹条往脖子上一勒,最好能勒晕自己。万福机灵,眼见要被风闪了舌头,立刻吼道,念腾。啥意思?滕王阁的滕的意思。这种问题也好意思问?
明希哪会上这种绕口令的当,眼神里涨起河面秋天的水波,嘴角勾起盈盈笑意,不过,没再为难赵根,我爷爷是老红军。本事大着哩。当年红军在抚州打仗,好像是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反围剿,那些电报文书都由我爷爷起草。知道不,我爷爷还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
万福不服气了,我爷爷还跟外星人握过人。哼,说得活灵活现,你亲眼见过啊?
所以你是外星人,你全家都是外星人。明希哪里好惹,一句话梗得万福脸色发黑,万福想必也在某本类似《奥秘》的杂志上看过有关外星人的尊容,傻了几秒钟,吼道,我哪里是外星人了?你这瘦小干瘪的人干才是外星人。
万福猛喝纵身扑去。明希没料到他来这手,杀猪一般的嚎叫,俩人扭成一团,上下翻滚。几秒钟后,万福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施了定身术,僵住了,灵魂飞出体外,也若河里被打鱼人用电瓶麻痹的鱼。明希掀开他,抬脚去踩。万福不避,目光呆滞。明希眼里有了羞意,牙齿怕要咬碎了,脚下卷起龙卷风,你这臭流氓。我踩死你。
这要踩下去,万福真要成外星人了。赵根伸手拽住。明希反手一个狠狠巴掌,眼神凌乱,脸部表情凶得要吃人,你也不是好东西。流氓。你们都是臭流氓。不跟你们玩了。说完拧身拔腿狂奔。
赵根捂住脸颊,那火辣辣的灼伤感立刻把一串电流传递至中枢神经,再迅速送抵全身,并冒出一个一个噼哩叭啦的小火花。赵根纳闷地瞅万福。万福艰难地抬起一根小手指头,她是女的。我操。赵根一愣,明希的身影在眼角余光处一晃,转身追去。
万福大叫,不要哇。重色轻友!

 

三十一

明希跑得不慢,赵根跑得更快,在公园湖边的草坡处几步赶上,不敢伸手去拦,又不好意思去看明希,低头叫了几声喂,情急之下,满脸通红。明希住了脚。明希的影子在日光下,在几丛紫红色的鸡冠花上轻轻摇晃,有薄薄浅浅的香味。草地上有三个十余岁、衣着光鲜漂亮、因为营养过剩脸蛋依稀相似的城里男孩,在比赛拿大顶,头下脚上,各自露出一截肚皮,翻过身,好奇地往这边张望。一个淘气的孩子就喊,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声音尖利。

明希扑哧一笑,笑声马上凝住,啐道,喂什么?你才是喂!折身往另一边跑。赵根继续赶上,明,明希,他不晓得你是女的。

现在知道了,还不让开?明希气势汹汹。赵根还没说话。那边声音又起,还拍起节奏分明的巴掌,显然是合唱,格外响亮,原始社会好,女的光屁股跑,男的追上就撂倒,哎呀,哎呀,我要!明希一怔,手下意识往凉嗖嗖的臀处摸,裤裆那条早先崩开的那点线缝,经过这番折腾彻底生了气,蓝裤子变成两片蓝布。明希的脏脸瞬间火烧,烧红烧白烧透,嘴里发出猫被踩了尾巴的惨叫,身子一闪,缩入旁边雪松后的旮旯里,下蹲,两腿并拢,呜咽着,瞟一眼不知所措的赵根,喂,把你的裤子给我。

赵根本想提醒明希这事,开始是不知如何开口,现在结巴了,我,我,我没穿短裤。迟疑几秒钟,耳里听见明希委屈的哭音,一咬牙,躲入女贞灌木丛后,先脱裤子,再解外衣,把外衣裹在下身,起身把裤子扔给明希,立刻蹲下,外衣裹得住前面裹不住后面。那三个男孩叫得更欢了,双手做出下流动作,你拍一,我拍一,我们一起打飞机;你拍二,我拍二,看谁是个软小二;你拍三,我拍三,做爱其实很简单;你拍四,我拍四,一晚搞个七八次;你拍五,我拍五,脱光衣服扭屁股。

赵根倒听万福讲过一个屁股的笑话。说他们那的乡下方言里把屁股称为被子。万福打着响指说,一个年轻人到姨妈家做客。晚上告辞时,姨妈竭力挽留说,急着回去干啥?你表妹已经把屁股洗好了,晚上睡过再走。赵根初未听懂。万福忙躺下来,四脚朝天,屁股扭动,摆出那夜在小巷墙壁缝里看见的那对男女所干抽抽送送的勾当,用身体语言不断启发他。赵根这才恍然,此刻,自是啼笑皆非,这些省城里小孩真猖狂,不过唱得还真压韵。

 

明希已从雪松后转出,见赵根狼狈的模样滑稽无比,忍耐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顿觉心花怒放,笑声渐大,几被笑声噎死,颈脖上青筋跳起,不得不攥紧拳头砸向无辜的草地,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瞄着赵根数得出胁骨凹瘪的胸口不停打转。赵根坐倒,紧按住衣襟,哪敢再动。万福已从竹林里跟来,见赵根可怜的糗样,嘴里念念有词,开口欢笑,笑得比明希还凶,在地上连翻几个筋斗,被明希飞来一拳,拍拍脑袋,或许觉得这样对不起赵根,而那三个小孩实在聒噪,眼珠子发亮,大吼扑去,搡倒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开始扒人家的裤子。小孩们鬼哭狼嚎,死命尖叫,乱七八糟地喊,救命啊强奸哪非礼啊。被剥的小孩双手紧拽裤子,细小的嘴巴如鸡喙勾起,因为恐惧就发不出声。

 

凶神恶煞的万福眼看要得手,草坡下奔出一男一女。男的大喝,住手。声音破空,女贞树叶也扑扑轻颤。明希不笑了。赵根抬眼望去。那男人,生得壮实,浓眉阔脸厚唇宽肩。那女的头发乱似鸟窝,上身套一件暗红色的蝙蝠衫,下面踩一条脚踏式黑色健美裤,嘴唇涂得腥红,眼圈描得乌黑,正是南昌街头的时髦女郎,偏生腿长且细,形状格外骇人,此刻正一脸怒气。

万福讷讷地松开手,想往回跑。女人飞腿,踢得凶狠,风声带起。万福机敏,斜身避开。女人收势不住,腿迈出一字,哎呀李桂芝,叫了声,沿草坡滚落。那男人脸色沉下,朝万福的大腿就一脚。万福闷哼,重心失去,坐倒。明希双手捏紧,嘴里替万福叫疼,惨。赵根变了脸色。那女人挺起身,可能拉伤韧带,一时站不起,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往死里打。没王法了啊?这些没人要的兔崽子。大白天抢劫啊。给我打,往死里打。我的妈呀。女人几乎要哭。那男人随即应声一脚踢出。万福仰天跌倒,脑袋歪歪地塞在手臂下,好像一只被打翻的鹅,一只手撑住肚腹,嘴里吐出白沫。被剥裤子的小孩跑到女人身边,叫,姨。你怎么了?女人挣扎着爬起,双腿变成叉开的颤颤的圆规尖。明希看看赵根。赵根把外衣衣袖在腰间一束,打上结,也管不了光屁股有多难看,窜出去,拦在身子蜷曲低声呻吟的万福面前,对那男人说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兄弟与你家小孩开个玩笑。刚才,你家小孩也与我开玩笑。

开玩笑?男人瞥了眼赵根的古怪模样,笑了笑,剃得发青的下巴翘起,冷哼,我也与你开玩笑。巴掌甩出,这巴掌比明希的巴掌不知大了多少倍,不知快了多少倍,也不知狠了多少倍,浑若生铁铸就,又干又冷又硬。赵根哪来得及避让,头颅轰响,眼前飞起一群嗡嗡叫金色的蚊子,嘴角溅出血,应声摔倒,看一眼额头蹦出豆大汗珠脸色苍白的万福,爬起,昂首,一抹嘴角的血,手指向女人身边的小孩,对那男人喝道,他们刚才骂我们,还说脏话。你不管。现在我兄弟不过与他玩耍,你下这样的重手。你还要不要脸?

 

哎哟哟,这是哪里的野伢崽?说话还一套一套。女人一瘸一拐,拐到赵根身边,一巴掌扇来,看见赵根嘴角的血,住了手,眼神鄙夷,褐黄色的眼珠子向外凸,我们家小军会说脏话吗?就冲你,也配?狗都不如的脏东西。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犹不解恨,一口痰吐在赵根脸上。另两个小孩围过来,也是两口痰吐在万福脸上。一个说,我们在这里玩得好好的,他就冲过来,打小军。另一个一边叫嚣,一边用脚踩万福的手,傻逼,起来单挑啊。

万福闷哼,却不答话,搂住这小孩的腿,扳倒,身子压上,把小孩的一条胳膊拧到背后。小孩仆倒在地,眼泪落下,放声号啕。男人大怒,一脚扫向万福。赵根团身侧滚,抱住男人的腿,猛力一咬。牙齿灌满愤怒。这男人腿部肌肉比铁还硬。男人提膝,脸变了形,一拳击出。赵根滚落,觑见草地上一块石头,劈手抄起,照男人脚踝处狠狠一下。男人吃痛不过,蹲下身,眼里凶光大起。万福红了眼,甩开那只会哭叫的小孩,喊了声我操你妈,直冲过去,形若疯狗。那男人抓住万福胳膊,抢圆,往地上甩。万福咬牙爬起,复又扑来。男人狞笑,眼中透出冷酷的光芒,深吸一口气,原本隆起的胸膛往里瘪下,腾空扫腿踢出。

赵根更不犹豫,纵身扑出。这腿踢至左臂,左臂咔嚓一声似已断裂,紧接着左胁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赵根凌空飞起,天空压至胸口,重逾千均,嘴角血沫涌出,裹在下身处的衣裳滑落在一边。赵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左边身子似被万蛇啮咬,右肘撑地,欲再起身,一口血喷出,草地上落下点点腥红。男人一怔。万福悲嘶,双眼通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奇怪声响,再次冲上。那男人拧住万福胳膊,仗着身高臂长,任他两条腿乱蹬,眼里有了惊恐,嘴里喝骂,疯子,他妈的。女人后退一步,想远离这有了血腥味的战场。明希尖叫,决眦欲裂。赵根这一口血喷得她发了恨,如被激怒的牛犊,自另一侧蹿来,一头顶至女人下腹。女人向后摔倒,明希歇斯底里扑上前,拽住女人头发,乱撕乱扯。女人脸上出现几条血痕,手一摸,似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流的血,呆了。那三个小孩眼见不妙,哭声止住,马上飞奔,奔出二十余米,站住,异口同声齐喊,救命。

赵根艰难坐起,明希,住手。万福,不要再打。嘴里又一口血吐出。明希放开女人,返身奔回,双膝跪倒,手托至赵根下颌处,血珠滴下,滴得嫣红。明希颤声说道,赵根,你没事吧?那男人甩开万福,跑到那女人身边,看一眼形容可怖的赵根,可能怕出人命,拽起女人,低声喝道,走。女人没跑两步,跌倒在地。男人弯腰抱起,路过那三个小孩,一腿踢出,走。五个人惊惶失措,飞快地消失在假山后。赵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地瘫在明希怀抱里。万福脱下外衣,去擦赵根口边的血,哭喊,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啊。

 

赵根摇摇头,声音微弱,死不了。是牙血。鼻青眼肿的赵根吐出一粒被折断的门牙,万福,替我盖上衣服。湛蓝的天穹轻轻摇晃,像河里的水。天空里的云,像河里的鱼。真美,与阚圆一样美。赵根的手一寸寸从万福的手臂上滑下,视线开始模糊。布满血沫的嘴唇犹在微微喘息,明希,万福不是有意的,你莫怪他。还有,明希。我相信你爷爷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赵根的脸庞在太阳下像熔化的金子一般闪亮。明希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发涩,发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在这样瘦小羸弱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与坚韧。一种异样的力量,撬开明希在这十几年来因为遭受种种冷漠与嘲笑垒起的硬壳,几许柔软的类似丝绒一样的光亮射入她的心脏,生出微疼。她才认识他一天,他却让她有了亲人感觉。你以为你是蟑螂啊?闭嘴呀。

明希骂道,眼眶潮湿,咸的液体从睫毛深处闪出,一串串,扑簌簌滚落,再也忍不住,抽咽出声。万福坐在一边,痴痴地看着湖边更远处静默的树林,腮边淌下热泪。

下午的南昌市人民公园与往昔一般安静。他们的打斗如同树枝上坠下的叶子,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树林乍眼望去,还是一片显目的深绿,如同云海一样无声地涌动。不过,若定睛仔细瞧去,不难发现里面有了细碎的红或黄。等到了晚秋时分,这些零星散乱的红或黄会把这整块的深绿烧出云霞。

 

三十一

明希跑得不慢,赵根跑得更快,在公园湖边的草坡处几步赶上,不敢伸手去拦,又不好意思去看明希,低头叫了几声喂,情急之下,满脸通红。明希住了脚。明希的影子在日光下,在几丛紫红色的鸡冠花上轻轻摇晃,有薄薄浅浅的香味。草地上有三个十余岁、衣着光鲜漂亮、因为营养过剩脸蛋依稀相似的城里男孩,在比赛拿大顶,头下脚上,各自露出一截肚皮,翻过身,好奇地往这边张望。一个淘气的孩子就喊,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声音尖利。

明希扑哧一笑,笑声马上凝住,啐道,喂什么?你才是喂!折身往另一边跑。赵根继续赶上,明,明希,他不晓得你是女的。

现在知道了,还不让开?明希气势汹汹。赵根还没说话。那边声音又起,还拍起节奏分明的巴掌,显然是合唱,格外响亮,原始社会好,女的光屁股跑,男的追上就撂倒,哎呀,哎呀,我要!明希一怔,手下意识往凉嗖嗖的臀处摸,裤裆那条早先崩开的那点线缝,经过这番折腾彻底生了气,蓝裤子变成两片蓝布。明希的脏脸瞬间火烧,烧红烧白烧透,嘴里发出猫被踩了尾巴的惨叫,身子一闪,缩入旁边雪松后的旮旯里,下蹲,两腿并拢,呜咽着,瞟一眼不知所措的赵根,喂,把你的裤子给我。

赵根本想提醒明希这事,开始是不知如何开口,现在结巴了,我,我,我没穿短裤。迟疑几秒钟,耳里听见明希委屈的哭音,一咬牙,躲入女贞灌木丛后,先脱裤子,再解外衣,把外衣裹在下身,起身把裤子扔给明希,立刻蹲下,外衣裹得住前面裹不住后面。那三个男孩叫得更欢了,双手做出下流动作,你拍一,我拍一,我们一起打飞机;你拍二,我拍二,看谁是个软小二;你拍三,我拍三,做爱其实很简单;你拍四,我拍四,一晚搞个七八次;你拍五,我拍五,脱光衣服扭屁股。

赵根倒听万福讲过一个屁股的笑话。说他们那的乡下方言里把屁股称为被子。万福打着响指说,一个年轻人到姨妈家做客。晚上告辞时,姨妈竭力挽留说,急着回去干啥?你表妹已经把屁股洗好了,晚上睡过再走。赵根初未听懂。万福忙躺下来,四脚朝天,屁股扭动,摆出那夜在小巷墙壁缝里看见的那对男女所干抽抽送送的勾当,用身体语言不断启发他。赵根这才恍然,此刻,自是啼笑皆非,这些省城里小孩真猖狂,不过唱得还真压韵。

 

明希已从雪松后转出,见赵根狼狈的模样滑稽无比,忍耐不住嗤地一下笑出声,顿觉心花怒放,笑声渐大,几被笑声噎死,颈脖上青筋跳起,不得不攥紧拳头砸向无辜的草地,一双贼兮兮的眼睛瞄着赵根数得出胁骨凹瘪的胸口不停打转。赵根坐倒,紧按住衣襟,哪敢再动。万福已从竹林里跟来,见赵根可怜的糗样,嘴里念念有词,开口欢笑,笑得比明希还凶,在地上连翻几个筋斗,被明希飞来一拳,拍拍脑袋,或许觉得这样对不起赵根,而那三个小孩实在聒噪,眼珠子发亮,大吼扑去,搡倒其中一个,二话不说,开始扒人家的裤子。小孩们鬼哭狼嚎,死命尖叫,乱七八糟地喊,救命啊强奸哪非礼啊。被剥的小孩双手紧拽裤子,细小的嘴巴如鸡喙勾起,因为恐惧就发不出声。

 

凶神恶煞的万福眼看要得手,草坡下奔出一男一女。男的大喝,住手。声音破空,女贞树叶也扑扑轻颤。明希不笑了。赵根抬眼望去。那男人,生得壮实,浓眉阔脸厚唇宽肩。那女的头发乱似鸟窝,上身套一件暗红色的蝙蝠衫,下面踩一条脚踏式黑色健美裤,嘴唇涂得腥红,眼圈描得乌黑,正是南昌街头的时髦女郎,偏生腿长且细,形状格外骇人,此刻正一脸怒气。

万福讷讷地松开手,想往回跑。女人飞腿,踢得凶狠,风声带起。万福机敏,斜身避开。女人收势不住,腿迈出一字,哎呀李桂芝,叫了声,沿草坡滚落。那男人脸色沉下,朝万福的大腿就一脚。万福闷哼,重心失去,坐倒。明希双手捏紧,嘴里替万福叫疼,惨。赵根变了脸色。那女人挺起身,可能拉伤韧带,一时站不起,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往死里打。没王法了啊?这些没人要的兔崽子。大白天抢劫啊。给我打,往死里打。我的妈呀。女人几乎要哭。那男人随即应声一脚踢出。万福仰天跌倒,脑袋歪歪地塞在手臂下,好像一只被打翻的鹅,一只手撑住肚腹,嘴里吐出白沫。被剥裤子的小孩跑到女人身边,叫,姨。你怎么了?女人挣扎着爬起,双腿变成叉开的颤颤的圆规尖。明希看看赵根。赵根把外衣衣袖在腰间一束,打上结,也管不了光屁股有多难看,窜出去,拦在身子蜷曲低声呻吟的万福面前,对那男人说道,大哥,对不起,我这兄弟与你家小孩开个玩笑。刚才,你家小孩也与我开玩笑。

开玩笑?男人瞥了眼赵根的古怪模样,笑了笑,剃得发青的下巴翘起,冷哼,我也与你开玩笑。巴掌甩出,这巴掌比明希的巴掌不知大了多少倍,不知快了多少倍,也不知狠了多少倍,浑若生铁铸就,又干又冷又硬。赵根哪来得及避让,头颅轰响,眼前飞起一群嗡嗡叫金色的蚊子,嘴角溅出血,应声摔倒,看一眼额头蹦出豆大汗珠脸色苍白的万福,爬起,昂首,一抹嘴角的血,手指向女人身边的小孩,对那男人喝道,他们刚才骂我们,还说脏话。你不管。现在我兄弟不过与他玩耍,你下这样的重手。你还要不要脸?

 

哎哟哟,这是哪里的野伢崽?说话还一套一套。女人一瘸一拐,拐到赵根身边,一巴掌扇来,看见赵根嘴角的血,住了手,眼神鄙夷,褐黄色的眼珠子向外凸,我们家小军会说脏话吗?就冲你,也配?狗都不如的脏东西。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犹不解恨,一口痰吐在赵根脸上。另两个小孩围过来,也是两口痰吐在万福脸上。一个说,我们在这里玩得好好的,他就冲过来,打小军。另一个一边叫嚣,一边用脚踩万福的手,傻逼,起来单挑啊。

万福闷哼,却不答话,搂住这小孩的腿,扳倒,身子压上,把小孩的一条胳膊拧到背后。小孩仆倒在地,眼泪落下,放声号啕。男人大怒,一脚扫向万福。赵根团身侧滚,抱住男人的腿,猛力一咬。牙齿灌满愤怒。这男人腿部肌肉比铁还硬。男人提膝,脸变了形,一拳击出。赵根滚落,觑见草地上一块石头,劈手抄起,照男人脚踝处狠狠一下。男人吃痛不过,蹲下身,眼里凶光大起。万福红了眼,甩开那只会哭叫的小孩,喊了声我操你妈,直冲过去,形若疯狗。那男人抓住万福胳膊,抢圆,往地上甩。万福咬牙爬起,复又扑来。男人狞笑,眼中透出冷酷的光芒,深吸一口气,原本隆起的胸膛往里瘪下,腾空扫腿踢出。

赵根更不犹豫,纵身扑出。这腿踢至左臂,左臂咔嚓一声似已断裂,紧接着左胁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赵根凌空飞起,天空压至胸口,重逾千均,嘴角血沫涌出,裹在下身处的衣裳滑落在一边。赵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左边身子似被万蛇啮咬,右肘撑地,欲再起身,一口血喷出,草地上落下点点腥红。男人一怔。万福悲嘶,双眼通红,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奇怪声响,再次冲上。那男人拧住万福胳膊,仗着身高臂长,任他两条腿乱蹬,眼里有了惊恐,嘴里喝骂,疯子,他妈的。女人后退一步,想远离这有了血腥味的战场。明希尖叫,决眦欲裂。赵根这一口血喷得她发了恨,如被激怒的牛犊,自另一侧蹿来,一头顶至女人下腹。女人向后摔倒,明希歇斯底里扑上前,拽住女人头发,乱撕乱扯。女人脸上出现几条血痕,手一摸,似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流的血,呆了。那三个小孩眼见不妙,哭声止住,马上飞奔,奔出二十余米,站住,异口同声齐喊,救命。

赵根艰难坐起,明希,住手。万福,不要再打。嘴里又一口血吐出。明希放开女人,返身奔回,双膝跪倒,手托至赵根下颌处,血珠滴下,滴得嫣红。明希颤声说道,赵根,你没事吧?那男人甩开万福,跑到那女人身边,看一眼形容可怖的赵根,可能怕出人命,拽起女人,低声喝道,走。女人没跑两步,跌倒在地。男人弯腰抱起,路过那三个小孩,一腿踢出,走。五个人惊惶失措,飞快地消失在假山后。赵根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地瘫在明希怀抱里。万福脱下外衣,去擦赵根口边的血,哭喊,你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啊。

 

赵根摇摇头,声音微弱,死不了。是牙血。鼻青眼肿的赵根吐出一粒被折断的门牙,万福,替我盖上衣服。湛蓝的天穹轻轻摇晃,像河里的水。天空里的云,像河里的鱼。真美,与阚圆一样美。赵根的手一寸寸从万福的手臂上滑下,视线开始模糊。布满血沫的嘴唇犹在微微喘息,明希,万福不是有意的,你莫怪他。还有,明希。我相信你爷爷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过手。赵根的脸庞在太阳下像熔化的金子一般闪亮。明希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发涩,发胀。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从未见过在这样瘦小羸弱的身体里竟然蕴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勇气与坚韧。一种异样的力量,撬开明希在这十几年来因为遭受种种冷漠与嘲笑垒起的硬壳,几许柔软的类似丝绒一样的光亮射入她的心脏,生出微疼。她才认识他一天,他却让她有了亲人感觉。你以为你是蟑螂啊?闭嘴呀。

明希骂道,眼眶潮湿,咸的液体从睫毛深处闪出,一串串,扑簌簌滚落,再也忍不住,抽咽出声。万福坐在一边,痴痴地看着湖边更远处静默的树林,腮边淌下热泪。

下午的南昌市人民公园与往昔一般安静。他们的打斗如同树枝上坠下的叶子,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树林乍眼望去,还是一片显目的深绿,如同云海一样无声地涌动。不过,若定睛仔细瞧去,不难发现里面有了细碎的红或黄。等到了晚秋时分,这些零星散乱的红或黄会把这整块的深绿烧出云霞。

三十二

秋天是一个恸哭的季节。一夜之间,天地变了颜色,气温急剧下降,刮起刀子一样的风,刮得天幕滋啦作响。风在公园上空盘旋,号叫,呼啸。湖面掀起混浊的浪,浪头拍打岩石,拍打着岩石上的千疮百孔,在黑夜里发出疹人的音响。树枝被折断,被风卷至高空,淬以不平之气,再狠狠抽下,抽得繁花凋尽鸟虫屏息。偌大的人民公园只闻怪风肆虐声,树干葡伏,树梢贴向地面,地面阵阵颤抖。从天而落的黑色的看不见形状的马越过栅栏雕塑假山湖面山坡,在水泥涵管外头嘶吼,浑欲把这三个少年的栖身之处踏得粉碎。那在空中晃荡的电线被扯成圆弧。弧与弧不时相击溅出一长溜火花。然后是雨,看得见的雨点,不比冰雹小,带着焦糊的臭味,把城市抛给天空的种种脏物疯狂掷下。转眼,暴雨倾注,如果说雨点是密集射击的步枪子弹,那么被风卷起的树枝就是执在天神手上的长鞭。水泥涵管里发出可怕的回响。而在轰然不绝的回响里,恍惚有几声凄厉的女人的惨叫,仿佛有人在公园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被匕首夺走生命,倾耳一听,惨叫声已被风雨抹去,然而隔几秒钟,声音又起。

 

在管道的中间,明希惊恐不已,脸色发白。赵根晕迷不醒,嘴唇开了裂,额头滚烫,上面敷了一块打湿过的蓝布,蓝布上水痕已淡。万福用手击壁,拳面透出隐隐血迹。三个人中间有一小盏微弱的烛光。明希托起赵根的头,示意万福接手,取下赵根额头的蓝布,胆战心惊地爬到管口,扒开堵住管口的木板与棉絮,就喘不过气。风实在大,是一头来自远古洪荒的野兽,从身上掉落下来的几根毛发蹿入涵管,化成吐出嘶嘶的信子的蛇。烛火摇晃。风里胁裹的雨点与细树枝在明希脸上抽出现几条红痕,抽得她难以睁开眼,嘴里接连灌进几口混杂有泥沙的雨水。明希咬牙忍住,还好,蓝布很快湿透。明希堵好洞口,爬回来,为赵根重新敷上蓝布,再用另一块湿蓝布擦拭赵根的腑窝鼠蹊,怎么办?明希问道。吃晚饭时,赵根还能咽几口万福弄来的汤汁,能把万福买来的衣裤穿上。等到太阳被树林一口吞掉,天空中出现被烧焦的烂絮状的云,赵根开始意识混乱,发高烧,进而抽搐,像时不时有电流通过他的身体。再烧下去,要烧坏人的。明希低低叫道。

明希懂得用湿布降温,这方面经验比万福丰富,但万福无疑比明希更了解南昌,了解它恶劣的城市排水系统——暴雨过后,必然内涝。万福手里捏着从石块底下取出的一百多块钱,这是他和赵根几个月擦鞋的辛苦所得,被捏得皱巴巴。这里面也有他们当日许下的约定,赚够一千,去北京,看天安门,望长城,还有故宫。

还是前月,下过一场暴雨,才几个时辰,路面积水便淹至我腰处。湖边都有蹬三轮在湖边树上缠红色尼龙丝把树连成来以为警戒线的人,这是在怕人不留神踏到湖里去。我们去医院抄小路要过东湖。现在湖边的路百分之百被水淹了。还有,我们没手电。看不见路。万福皱眉。他与赵根过去都很喜欢暴雨中的南昌。倾盆暴雨被风勒成马,随风向变化,在墨黑色的天穹下纵横驰骋,场面极其壮观。街道两边被骄阳烤得发白的墙面几秒钟时间就被风雨洗出一副副泼墨山水画,皴山叠石,水晕墨染。这风雨便是画笔,这南昌便是宣纸。俩人有时干脆精赤上膊在雨中奔跑。而更让他们开心的是,等到雨消风歇,鱼儿会从湖面翻起,抓来几条,放铁皮盒罐头里加水煮,再撒上一把盐,味道就极为鲜美。唉,只是今晚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

万福摸摸赵根的脸,一触,迅速弹开,心里一惊,这或能烧得熟鸡蛋吧。妈的,我要操老天爷的屁眼。万福诅咒道,不能再等,体温这样降不下来。我们去医院。我们有钱。万福捏捏口袋里的钱,心里略感踏实。明希点头,俩人一前一后,抱头托脚扛起赵根往管口挪,挪到木板边,把棉絮一掀,万福蹲出去,刚想吩咐明希帮忙把赵根托起,被大风一搡,马上坐倒。浑身长了黑毛的风狞笑一声,兜身转来扑灭烛火,就发出食肉猛兽的长啸。明希慌不迭拉起万福,钻回涵管,掩好棉絮,不行啊,雨太大了,赵根吃不消的。明希几乎要哭出声。

万福咬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搀起赵根。明希拽住,不行。

那你说怎么办?操。万福吼叫。

我去买药。你在这好好看着赵根。明希想了半天。

我去。你不认得路。万福挑眉,发高烧吃啥药管用?

我不记得了。明希神色惊惶。

算了。我去问药店的人。就这样办。万福拧身跃下涵管,朝黑夜深处狂奔而去。

 

烛火再次熄灭。黑暗扑入管道,愈显狰狞。明希呜咽出声,爷爷。明希此刻的声音比猫咪还轻微,被雨水洗去脏物的脸小小的,眉小小的,嘴也是小小的。容貌已恢复大半颜色,略显蜡黄,不失一美人胎子。赵根低低呻吟,叫过几声妈,牙关发颤,又喊起冷,嘴里说胡话,身子发抖,忽冷忽热,干涩的皮肤上暴出星星点点的鸡皮疙瘩。明希轻轻哽咽,犹豫半天,下定决心,躺下身,摸索着解开赵根的衣裳,把赵根搂入怀中,试图用自身体温驱走在他体内肆虐的魔鬼,眼睛睁圆,不敢闭上,泪水若断线珍珠,颗颗滚落,滚至赵根皴裂的嘴唇上,心脏怦怦乱跳。

渴。少女的体香宛如春日青涩嫩白的含笑,一丝一缕,一点点化去黑暗的暴戾。在梦呓里挣扎的赵根身体渐停抽搐,嘴唇无意识地沿明希秀长的脖颈向上,贪婪地吮吸那几粒能滋养生命的泪水,也吮吸着明希湿漉漉的脸颊。赵根双手紧紧环抱住明希,如要溺死的人抱住浮木,抱得明希骨头发疼,也抱得她身子发软。虽未来过天癸已略知男女之事的明希脸上泌出晕红,想推,推不开,低头在赵根手上咬,牙齿还未合上,耳里听见赵根又喃喃地喊了声妈,哪忍心咬下去,嘴里呼吸着赵根嘴鼻里喷出的灼热气息,躲藏在薄薄衣衫下正在发育的一对小小花蕾紧紧地贴住赵根的胸脯,感受到那颗心脏倔强有节奏的跃动,四肢更被赵根缠紧。一阵阵令她意乱心迷神醉的感觉,形若有质,从赵根那传来,进入她体内,并横冲直撞,把她胴体里所有的神经末梢处扩张至极处,然后绷断,让身体消失,就像盐消失在水里,消失在这黑暗里。明希一时就痴了,忘掉了外面的风雨,也忘掉了伊始的惊恐,慢慢的,轻轻的,唱起歌:

外面的风真的好大,我的朋友们呀,都没有回家。黑沉沉的夜晚黑沉沉的花,它们是否也不想回家?踮起脚尖,说着甜蜜的话,我终于让你泪如雨下。轻轻把手拉,你不要说话。我的朋友们呀早就没有了家。好吧,亲亲我的脸颊,我的爱从来不假。纵然你的容颜实在太差,我也不会说出让你伤心的话。好吧,轻轻把手拉,我们都不要说话。黑沉沉的夜晚飘着黑沉沉的花,我想你从此夜里可以不再害怕……

歌声回旋飘荡,像得到神的祝福的羽毛,在狭窄的涵管里飞扬,生出看不见的如梦一样的薄霭。它是这般寂静,这般清亮,如石缝里流出的清泉。蝴蝶飞来,投来对生命美丑的理解。鱼儿浮起,吐出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水泡。万物于此中生长,像银子般闪亮,垒起天堂。这歌声驱走内心的黑暗,驱走所有的疼痛与屈辱,一点点映耀出上帝的光芒,那生命之光,那悲悯之光,那少女挂有泪痕的脸庞。于是,一切风,一切雨,在片刻犹豫之后,也齐声加入这对上帝的赞美中。我们不再害怕,我们轻轻把手拉。夜是上帝播种的花,风是花的瓣,雨是花的蕊。赵根的手紧握住明希的手,呼吸渐渐均匀。

 

天亮的时候,风住雨停,公园里一片狼籍。还未发黄的叶子与犹带有生命痕迹的树枝堆积在石子小径上。那背诵英语单词的少女走在上面,脚步声又湿又软。天色麻黄阴郁,太阳没有了昨日的光芒,像一个已在桌上搁凉的煎蛋。天很低,压着树梢。树梢上挂着的几个白色垃圾袋,偶尔摇晃几下,像被缚住手脚的风。湖岸边的树皆隐没不见。湖面一洗往日暗绿,倒似被擦净油腻却弄花了的玻璃,雾气蒸腾而上。湖边那株雪松歪倒大半个身躯。树根翘起,黑色的泥土撒落在草上。而干渴已久的草,因为雨陡现出春天的绿。天地间有一张灰蒙蒙的幔帐。打拳的老人仍一身白衣,对被摧残的景物视若无睹,一圈圈,把自己化成圆。吊嗓的中年妇女在湖边痴痴发了几分钟愣,往昔那块立足的石头已被水淹没,于是退到草坡处,对着天空高歌。

万福回来了,从被雨水洗得锃亮现出勃勃生机的雕塑后转出,换过一身过于肥大但干净干爽的黑布衣裳,袖口与裤口搀了几重,模样显得很滑稽,不过,脸像被一块抹布弄皱,而且僵硬灰暗。在他身后,居然是孤寒佬,双手反背,走得不紧不慢,边走边看被风雨蹂躏过的草与树木,还吟诗,听不大真切,依稀是什么懒眼时含笑、什么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万福走得快,因为拖至地面的裤腿,步子踉跄,略显蹒跚,走几步停下,等孤寒佬赶上,然后再行快步。

赵根与明希坐在涵管上方,背靠着背。万福。赵根眼里现出惊喜,想往涵管下跳。明希反身拦住,小心点。昨夜赵根恢复神智后,一问万福去向,俩人的心若井里打水的桶,七上八下。等到天色微亮,赵根不听明希劝阻,想去找万福。明希发了脾气说,你想去找死啊。这么大的南昌城,上哪找?赵根这才爬上涵管,只往公园入口处翘望。万福也已看见赵根,大喜狂叫,赵根,你没事了?跌跌撞撞跑,跑到草坡处,裤管垂落,一脚踩上,踩出一个筋斗,不顾得上去拍身上的稀泥,翻身爬起,继续跑,到涵管边,一把抱住赵根,操,我都以为你死掉了。

死不了。没听明希昨天说吗?我是蟑螂。赵根在万福肩膀上一捶,咳嗽几声。清晨的风已有寒意。赵根说,我都以为你掉湖里了。不过又想,你那几手狗刨啊,要让湖神的女儿看上眼,恐怕很难。万福嘿嘿干笑,转过话题,望一望脸上有几丝红晕的明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俩,没乘我不在时,行苟且之事吧?

你去死啊!明希羞恼,勾脚斜踹。万福拧身,嘴角咧起,似有痛苦,原本身手敏捷的他不知缘何竟未能避开,结结实实挨了下,应声坐倒。还好,衣服已被弄脏,再脏一点亦无妨。赵根吓一跳,去拉万福,手臂无力,膝盖一软,也扑通跪倒在烂泥里。你怎么了?赵根问。

没事,昨夜摔了一跤。万福挣扎着爬起。摔哪儿了?我看看。赵根继续问。看个屁。万福拍开赵根的手,摸摸脑勺,牙齿咔嚓下,脸上渗出青绿,在涵管底下捡起一块有利角的石头,握于手中,朝大摇大摆踱得风度翩翩的孤寒佬走去,突然对准他面门,重重一击。孤寒佬竟没惨叫,双手捂脸,在这猝不及防的打击下懵了,指缝间鲜血渗出。万福一腿飞出。孤寒佬仰天跌倒,打几个滚,身子蜷曲,蜷成受了惊的毛毛虫,顾不得流血的鼻子,双手按住每个男人都有的要害处,呻吟出声,小畜生。万福拍手走回。赵根疑惑,他咋来这了?还有,你咋打他?

你没事了。我当然要揍他。妈的,看他那衰样就来气。万福似乎忘掉自己昨日还欲跪拜孤寒佬为师,转身喝道,滚你的吧。孤寒佬趔趄起身,瞪一眼万福,眼神古怪,牙齿打颤,不再说话,一跳一跳,往来时的路跳去。

赵根与明希面相觑。明希还以为是万福请来的大夫,但人家还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是庸医,万福就动手揍人,未免过于古怪。赵根更纳闷,隐约感觉到昨夜在万福身上定是发生极为不妥的事情,不过,人囫囵回来了就好,不多问,衣袖一卷,擦去涵管上的水痕,说,歇歇吧。万福爬上涵管,撸撸鼻子,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出,鼻涕喷了赵根一脸,妈的,真爽。万福双手枕于脑后,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二张老人头递给赵根,钱没用。你收着。

怎么多了张?赵根问道,心头讶异。显然,这两张钞票都不是那张浸满了他们汗水的老人头,挺刮崭新,犹有油墨清香。一夜之间,万福从哪弄来的?娶妻生子了呗。万福耸耸肩,没多解释,在涵管上躺下。涵管底下的草丛里响起秋虫阵阵不甘心的鸣声,叫得凄切,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一时间三人皆沉默不语。空气有微许凉意。明希裹紧衣裳。

 

秋风起,蟋蟀鸣。赵根还在念小学二年级时,学校里很是流行过一阵斗蟋蟀。每至暗夜,若是月白风清,墙头屋角田边水渠都有撅起屁股掏蟋蟀的孩子。他们屏声静息,搬开砖石,一手拿网罩,一手用枝条,轻拨慢挑。蟋蟀又哪知人心险恶,进退间蹦入网内。把蟋蟀逮回家,放入泥盆或装了土的玻璃罐里,喂以饭粒,待其养精蕴锐,第二天一早,饭也不及扒上几口,玻璃罐藏入书包,匆匆赶去学校。早有孩子守候在校园偏僻角落,纷纷涌上,围成一团,或要一洗昨日的耻辱,或要挣得今天的光荣。擂台由几张报纸折叠而出,把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各自搁入里间,用小草杆赶,使两只蟋蟀碰头,看它们振翅张牙挺斗。那不肯斗的虫,若嘘嘘几声仍无效果,便被小主人掼出,一脚踩死。摆台里搁入泥土细沙。开斗之时,人头蔟拥,还真发生过外面的人压倒里面的人,把那蟋蟀也压烂的糗事。一般而言,早秋斗黄虫,黑黄、油黄、乌背黄、乐陵黄;再斗黑虫和紫虫,淡紫、深紫、真紫、粟壳紫等;到晚秋时节,斗的是青虫,有正青、红牙青等。赵根并不懂蟋蟀的学问,学校里就没有谁懂。管这些蟋蟀叫方头、圆头、尖头、铁头、黑崽、油葫芦,或者恶眼狗、沙皮狼、大腿将军。斗蟋蟀,也从不按个头、种类、重量分级别开打,赢了就好。蟋蟀的小主人会因此得意到自己的这只蟋蟀被活活累死或被另一只蟋蟀咬死为止。这种斗,多带彩头,输者得给赢家抄写作业,或者去校门口左手腕齐肘而断的老太婆的小摊上,买一小袋葵花籽、一小截甘蔗。

斗蟋蟀,得屏住呼吸,不能透大气。若谁朝擂台里呵气,蟋蟀就跳。人多脚杂,能逃出生天者寥寥,十有八九要被踩破,踩出乌黑的肚肠。一个孩子扯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哭喊,你赔我的蟋蟀!被扯住衣领的孩子争辩,不是我踩死的。于是只好自认倒霉。

赵根少有参加这种活动,不是不想,也去抓过,还抓到过一只非常好看极为凶悍的蟋蟀,遍体纯青,头线金红,六足洗玉,牙色乌金,听到其他虫鸣便四处觅斗,才一露面,与其对峙的虫往往不战而退,往后逃,方拧转身躯,这虫已跃起,咬住对方颈脖直至咬死才松口。可惜这么好的虫儿还没有为他赢得多少骄傲,被坐在他旁边一个爱拿铅笔头捅他胳膊的凶悍女生看上,要抢,赵根不肯,女生一巴掌拍下,拍成肉酱。赵根想杀她的心都有了。还没动手,凶悍女生已躺倒在条凳上,放声大哭。赵根气白脸,骂去一句脏话,老师听见了,喊上讲台罚站。

为什么要欺负女生?为什么不讲道理动手打人?不就一只虫吗?短头发椭圆脸的女老师提出的质疑,赵根无力回答,只能看着凶悍女生在台下朝他挤眉弄眼吐舌头。女老师的婚姻似乎不大妥当,经常被她男人打,老鼻青眼肿。人家问起,说自己不小心摔的。人家在她后面嗤嗤发笑,她仍高昂着头。赵根在街头看到过她和她男人。男人黑瘦,脸色青白,偏矮,还戴了副眼镜。她搀着男人的手在逛商店,模样很恩爱,看不出来她会挨男人的打,也看不出这样的男人会动手打人。后来,喝得醉醺醺的男人闯进教室,一把揪住她的短发,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到外面的操场上,用脚疯狂地踢她下身,说她是不要脸的烂货。白头发的校长来劝,也被追打。男人边打还边问校长,他老婆搞起来是不是很爽?男人被人拉开。奇怪的是,短头发的女老师居然从头到尾都不哭一声,爬起来,推开欲搀扶她的同事,回到教室,在角落里坐下,一直发呆。再后来,短头发的女老师吊死在教室。那是一间很古老破旧的教室,屋子里有梁,墙壁根生青苔。一到天凉的时候,孩子们就拼命跺脚,把脚下的泥巴地跺得溜光结实。下课铃响,大家在教室后面的墙壁处纵向排成两队,挤来挤去,挤出满头大汗,也把青苔挤掉。但这些青苔隔不多时,又是满壁。

女老师可能还服了农药。讲台上扔了一个装乐果的瓶子。黑板上还写了一行秀丽的粉笔字,做人难,难比上青天。那是在秋天发生的事。

 

赵根在万福旁边坐下。万福突然极为难得地掉起书袋,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赵根一怔。万福已没头没脑大叫出声,妈的,真他妈的想杀人啊。把那些有钱的、当官的全干掉。干掉他们,我就有钱,我就是官。万福的声音充满让人心悸的愤怒与仇恨,像匕首一样,几要刺穿阴沉的天穹。背诵英语单词的女孩吓一跳,脚下滑倒,滚了满身泥污。那妇女细密绵长的声音略作停顿,继续飘扬。那白衣老头划圆的动作仍不缓不疾,大有物我两忘的境界,只是嘴角有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


三十三
佑民寺坐落于民德路中段。其寺始建于南朝梁代,初名大佛寺。后有中国禅宗八祖之尊的释道一在此弘法。道一好为机锋,喜欢拧弟子们的鼻子,揉弟子们的耳朵,在弟子们入睡时一声断喝,或者干脆抄起木棒敲弟子们的头。据说这种教育方式很灵验,人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转化无穷。也许每个为人师表者都应该一手拿书本,一手拿木棒,不准还真能敲掉愚鲁,敲出灵光。又据说南昌穷是穷,还有三万六千斤铜之谚,即出自佑清寺内一尊以黄铜铸造重有三万六千斤的阿弥陀佛。只是这接引天下的佛也难苟全于乱世,赵根寻遍全寺亦未见其踪迹。寺内正大动土木,遍地都是刨花碎木。
赵根从工人居住的那排盖石棉瓦的工棚边钻出,小心避开人群,把刨花一把把抓入蛇皮袋,它们是灶间烧火的好东西。自当日公园暴雨后,天气渐凉,又因明希的加入,那涵管显然不再是理想之居。三人四下寻觅,终在这佑民寺后找出一间因折迁废弃的小屋,屋内居然有灶,不是南昌人通常的煤球灶或液化气灶,是赵根老家那种烧柴灶,还有几把主人遗弃的断了腿的桌椅,当下大喜,把家当搬来,淘米洗菜,吃上了一顿热腾腾的米饭。更令赵根与万福欣喜的是,明希竟做得一好菜,还会做叫化子鸡。天晓得明希还藏了多少秘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为一口美食,万福只好千不甘万不愿屈伏于明希的雌威下。

时值黄昏,不见南昌夏日里的如血残阳,或许是因为民德路这一带逶逦起伏的房子,赵根只能看到头顶那一小片渐隐入暮色的藏青。蝙蝠从佑民寺檐角下飞出,绕树几匝,唧唧有声。深深浅浅的小巷里的灯光逐一亮起。灯下,时不时走过几个背书包的小孩。幽深的小巷隔绝了外面的车水马龙,也没有人民公园里那种少人味不自然的寂静。这些眸子清净的孩子像走在一张张黑白相片上。这让赵根对南昌的小孩有了好感。不是每个小孩都是那公园里的小军。事实上,小军也并不就一定是坏小孩。那事不能全怨他们。只是明希淘气。前些日子在民德路上看到那红蝙蝠衫女郎。壮实男人蹲在她身边,俩人围在一个道貌岸然颌下有数根山羊须的摆摊老者前算命,神态极虔诚。明希眼尖,先看见他们,当下眉毛转动,吩咐赵根写两张纸,一张写我是鸡,另一张写我是王八。赵根不明其意,还是老实写了。明希把这两张纸一卷,卷入袖筒,低头从那两人边经过。赵根就没瞧清她是怎么弄的,纸条赫然出现在红蝙蝠衫女郎与那壮实男人背上。

这活赵根念初中时,唐端也老干,不过写的是胡丽,你真美。唐端的同桌,是屁精,赵根老记不住他名字,瘦猴脸,或许是因为想拍足唐端的马屁,写了张唐端,你奶子真大贴上胡丽的后背,当时就被唐端一把扯落按倒暴打成猪头。
明希一溜烟跑回来,尖笑,搂紧赵根又蹦又跳。红蝙蝠衫女郎与壮实男子显然未察觉明希动的手脚,还以为路人发出的吃吃笑声是因为其他缘故,没挪窝,扭头望望,又赶紧盯紧老者屈起的手指,算完命,起身往巷口走去。那算命老者,揉揉眼,仔细一看,当场跌倒。红蝙蝠衫女郎回头问,咋了?老者慌乱摆手,不碍事不碍事。壮实男人这才瞥见女友背上的纸条,立刻撕落,脸都青了。那红蝙蝠衫女郎就要看上面写什么。壮实男子不给。红蝙蝠衫女郎一把夺过,展开,顿时发出疯狂的咒骂,比如咯只脑膜炎啊搞老娘的鬼哩死全家。
那壮实男人想扭头去看自己背上有没有纸条,被越骂越恼的女郎劈手两耳光,你他妈的死人啊人家这样搞老娘你也唔晓得。红蝙蝠衫女郎捂脸撒腿飞跑,跑得惊天动地,高跟鞋一扭,拐了腿,干脆踢掉,仅穿着袜子疯跑。壮实男子一惊,顾不得撕背上的纸条,马上飞追。纸条飘飘。行人皆开怀大笑。如此趣事,实难遇上。明希这时已攀上佑民寺旁一平顶屋上,在角落里笑得几乎要断气,干脆躺地上手舞脚蹈,不比一只翻不过身的龟好多少。赵根好气又好笑,暗自发誓,以后明希再要他写什么,定要弄清缘由,也忍不住笑,又怕明希笑得太响,不得不去捂明希的嘴。
笑了半天,红蝙蝠衫女郎与壮实男子不见了。明希方喘过气,歪头瞅瞅赵根古怪的模样,瞅瞅赵根手掌上湿黏的口水,左右打量上下打量。赵根最怕她来这招,心里发毛,手不晓得往哪搁。明希看了老半天,跳起来,喝道,别动。赵根没敢动,瞪大眼。明希飞快地从衣领深处拽出一条红绳子,绳子下坠了枚古钱,把红绳子套在赵根脖子上,又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拍拍赵根脸庞,满意地点头,这回帅多了。钱,入手温凉,犹有少女胸脯处的香,锃亮发光,比普通的铜钱要大一圈,也重不少,上面四个字,大唐镇库。
赵根心头一动,想起自己在老家捡到的那枚铜钱,也是大唐镇库,可惜早已被那位会当着全校老师哭出声女老师没收了。赵根问,哪来的?明希说,我爷爷给的。说是吉祥。赵根惊道,我不要,你爷爷给你的。明希吡出牙齿,眉毛竖起,我给你,你敢不要?我爷爷给我的东西多着呢,我爱给谁你管得着吗?
明希的脸色比南昌夏天的骤雨来得还快,马上就是一头活脱脱的母老虎,还有,若是我看见你敢不戴,或者洗澡时取下,我就,我就撕了你!明希说到后面又眉开眼笑,继而掩嘴轻笑,笑得如那被雨水洗过的黛绿青山。

赵根摸了摸垂于胸前的古钱,嘴角滑出笑意,溜出佑民寺,扛起蛇皮袋,在小巷里穿行。上了年纪的老人搬出椅子与方凳,坐在自家门口,三三两两地闲唠嗑话,表情安详。小巷里藏了米铺、日用杂货店,缝衣店、音像店、水果店、小饭馆。还有那种亮红灯门扉紧闭的洗头店,玻璃门后坐着一位或两位嗑瓜子的穿白色高统鞋的女孩。不过,洗头店的数目并不多,就三五间。赵根扫过几眼,她们偶尔会向他招手,顿时心慌,赶紧跑开,跑远了一看,那手还在招。
店门口便走来男人,粗矮胖瘦自是不同,所穿衣饰也各异,有干部模样的,有西装革履的,也有民工打扮的。干部模样的,一定是一个人,边走边四下张望,神情谨慎紧张,很像书里描写的要越过封锁线的人,看着是往旁边的音像店走去,一拐,就进了洗头店;西装革履的,人数多为一个,偶尔二个结伴同行,但不会超过两个,一边走一边松开颈间领带,间或停下,在路边的水果摊买上几个桔子。惟有民工模样的,人最多,三五成群,搂肩搭腰,边走边笑,露出焦黄的牙齿,仿佛是去参加节日的宴会,直冲那只不断摇晃的手而去。只是,他们来的次数非常少。光顾发廊的客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奇怪的是,老头来的最多,瘪了嘴年逾花甲的,以车代步大腹便便的、气宇不凡鼻子上架眼镜的、神情猥亵形容可憎的,甚至还有衣衫褴褛与乞丐穿得差不多的。
这些人进去后就消失了,并未因为身份不同而得到区别对待。这些洗头店的存在似乎与那些老人小孩也毫无关系,就没人抬头去看这些进出店门的男人。
赵根想,也许广场南路边的那女孩也来到这儿,不知是否会认出自己?还有,自己还能认出那女孩吗?也不知道万福是怎么知道她那有雪碧的。赵根吸吸鼻子。

明希在屋子里做饭,见赵根扛蛇皮袋鬼祟进屋的模样,笑了,做贼的感觉爽不爽?
赵根大窘,就为这烧柴之事,三人当日起了争执,赵根指着万福弄来的柴火说,不大好吧。万福说,那你去买液化汽,咱们也沾光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明希抿嘴乐。赵根问她乐什么?明希横来一眼,见过迂的,就没见过比你还迂的。咱们这不帮人家处理垃圾呢。最后三人举手表决。赵根举完手,再举脚。明希与万福相视一笑,齐刷刷举起四支手四条腿。决议还通过,赵根与万福轮流负责一星期的柴火。明希负责烧饭煮菜,但不保证烧出来的菜可口。万福与赵根不得提出任何批评意见,只能赞美,越大声越好。否则,明希有权随时宣布罢工。结果赵根与万福没少被饭里的沙粒咯了牙齿,赵根有次居然在自己碗底扒出一条肥壮的大青虫,瞟一眼吃吃发笑的明希与万福,暗暗叫苦,天晓得这位精灵古怪的主儿啥时不开心啊。
赵根第一次潜入这佑民寺没少遭罪,虽然是特意挑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时辰,还是在万福的带领下,只觉得这影影幢幢的暗处随时要杀出一彪人马。万福在后面踢他屁股,靠,你不是说你住在市郊吗?附近有很多山吗?火车就你山里穿过吗?我就不信你小时没上山拣过柴?那山都是国家的山,是集体的山。

赵根小时候还真没少干这活。老家烧的是一种锯屑灶,吃过饭后,往锅里添上水,到天亮,还有一锅温水可以洗脸刷牙。只是去弄这锯屑可不容易,要拖上大板车走上十几里路,去城市最南端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新鲜的锯屑哪甭想,早有主定了,只能去带锯床下掏陈年发黑的锯屑,还得向加工厂的老板陪尽笑脸。赵国雄每次去都会在裤袋里准备好一包红梅烟,见人就散。老板是年轻人,曾经是赵国雄的学徒,但人家有超前意识,早早从印刷厂停薪留职出来,发了大财,还盖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
赵根小时候没少见他登门拜访,次次手中不少好吃的苹果桔子,还会摸他的头,说这是神童呐。后来呢,也不接烟,掸掸衣衫,立在屋檐下,摸出一包红塔山,撕开,挟出两根,递一根给与他谈话的人,一根叼自己嘴里,不耐烦地说道,老赵啊,快去弄,别耽搁时间,我这还要开工干活呢。赵国雄缩回抖抖索索的手,把烟重新装入烟盒,嘴里应道,是,这就忙去,耽搁不了你。然后赵国雄光了膀子,哪怕是大冷天,也这样,抄起大铲,朝一边站的赵根使了一个眼色。赵根赶紧把一叠叠蛇皮袋抱进来,牵开口子。赵国雄弯下身子开始奋勇挥铲。这些陈年锯屑味道甚是难闻,还是湿的,结成块,不会比同等体积的石头轻多少。赵根麻利地把父亲装来的蛇皮袋用麻绳系上结,使出吃奶的力气拖至板车边。赵根还没能耐把它们搁板车上,要等父亲铲完最后一块锯屑,然后赵根按住板车的扶手,赵国雄往上搬。有一天,赵根没按住,板车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码高的蛇皮袋轰然倒下,赵国雄气得甩手给了赵根一耳光。赵国雄揍赵根的次数并不多,赵根记得清楚,那一天父亲打了自己两次。那也是下雪的天,雪有梅花一样大。河面结了冰,远远近近的房子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欢喜。父亲身上热气腾腾,六角形的雪花一沾到父亲的肩膀就化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父亲就像小说里那些可以叱咤风雪的神话人物。不过,等到板车上了路,因为雪已淹没凹坑,板车时不时陷死。这时,赵国雄会叫赵根到前面掌舵,自己在后面推,有时卡得太死,那得把系牢的绳子解开,搬下几袋锯屑,再推。在路过东门桥时,板车打滑,几袋锯屑挣脱绳子的束缚,落在河的冰面上。赵根想下去捡,赵国雄的眼神凶得要杀人,又是一巴掌,说,你想死啊。也是,没多久,那几袋锯屑压跨河中央薄薄的冰面,沉入水底。赵根一直想问父亲为何不拣一个好天气来拖锯屑,没敢问,浑身上下奇痒无比。这些混杂着汗水的锯屑简直是一群妖魔鬼怪,被锯屑粘住的皮肤次日便开始发红,有时还会溃烂,流出黄水。
锯屑拖回家后,得晒,这得看老天爷的脸色,等天放晴,赵根扫净屋前空地,把码在墙壁根的锯屑上覆盖的膜掀开,一袋袋解开倒出,隔几个时辰再用竹耙翻一次。锯屑灶还得烧柴,不必好柴,树兜树根都可以。赵根就与父亲各拿把锄头去火车站附近的山上挖,这活虽然辛苦,赵根倒是喜欢。不管哪个季节,山上总有令人高兴的意外惊喜,哪怕是树叶落尽万物萧瑟的冬天,站在凛凛山头看山脚下的城市,感觉也不赖——似乎只需要撒泡尿便可把这屁大的城市淹掉。而最重要是,那些树根真漂亮,或龙或虎或豹或一飞冲天的鸟或骨格清奇的青衫寒士。赵根喜欢给每块树根取名字,可惜再好看的树根最后都得投入灶间化为灰烬。赵根舍不得,想把特别喜欢的几个藏起,但李桂芝总能找出它们来。



三十四

赵根的心微疼,没与万福口舌,眼观四路,忙活起来,装完袋子,想走,万福又踢来一脚,还没干完呢?赵根纳闷,万福也不多话,从别处搂来几堆刨花撒在原处,说,这样,别人不会起疑。赵根一向觉得自己心思细密,这回让万福比下去,大惭。俩人神不知鬼不觉溜回屋子,赵根一摸后背,汗湿了几重。万福大笑,说,你丫还真是做贼的天才,头一回出手,就已如此老练。赵根胀红脸皮,分辩,用的是万福说过的话,还加了一句孔乙已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明希扔来一个白眼,一指蛇皮袋,这也是书?我算开了眼界。赵根说,这叫比喻,懂不?吃饭人窃柴自然也不算偷。话虽如此,赵根心里老忐忑不安,不过,这佑民寺的重建工程着实不小,那些工人好像并未发觉少了一点刨花碎木,或者说他们对此根本不在意。
万福呢,还没回来?赵根转开话题。屋内已有米饭的香。明希腰间围了一块布裙,手里拿把锅铲,十足主妇模样。明希的手真巧,这还是赵根拣来的一件破衬衫,居然也被她剪出形状。锅里在炒着莴苣,嫩绿色的莴苣在摇曳的烛光下煞是好看,明希的脸晶莹。你问我,我都想问你呢。中午也不回来吃饭。今天本来轮他来帮我打下手。哼,又逃了,看我等会儿如何惩罚他。明希皱起鼻子,想起什么,手一摊,赵根,明天买油买菜买米的钱。我可不能把空气也炒成菜。万福那日拿来的二百块钱在搬家第二天为置办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已耗尽大半。这两年通货膨胀得厉害,钱简直不像钱。走在路上,能听到摆摊小贩偶尔互相招呼,今天,你赚了几张擦屁股的纸?

去年八月,在老家的那个小城市刮起过一场抢购风潮,围堵在商店门口疯狂购物的人群几乎压垮了各种商店的建筑。在银行前提款排起的长龙干脆挤碎好几扇玻璃门。赤膊男子、光脚妇人、小脚老太、光腚小孩、花甲老汉,爷唤崽,娘喊女,眼睛冒火牙齿闪光鼻尖滴汗,或者肩扛手提,或者担箕挑箩,或者拖出板车,踩着三轮,一个个,从城市各角落里奔出。呼喊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龙卷风,覆盖了整个城市。让人感觉天就要塌了,明天地球要爆炸了。
流言纷纷。说上海一月份的甲肝大暴发是台湾特务下的毒。现在上海那边买东西,光有钱不行,还得拿上户口本与结婚证,定量限买,这是在排查特务。国家要与台湾打仗了,要收拾那些狗日的。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军车往福建前线送部队。国道都压坏了。还有坦克,比蚂蚁还多。后来又说,国务院已发出通知,说全国今年所有的新粮一律不得出售,转为战备物资。
人心惶惶。人头如浪。商店里的火柴肥皂、毛巾被毯、铝锅水壶、棉毛衫裤、汗衫背心、烟酒油盐被一扫而空。尤其是粮站,围得人山人海,就连一只苍蝇也甭想挤进。背、肩膀、摇摆的胳膊、密密麻麻的腿,人人似乎只剩下手与嘴,争先恐后,惊惶地挥舞钞票,惟恐粮站宣布没有米卖了。
售货员此刻比上帝还牛逼,边接钱开单,边不慌不忙地在一张张被汗湿透的脸庞上寻找熟悉的痕迹。就有被劣质酒烧坏了的脸庞的人喊,李叔,我是陈岗他二姨的侄啊。就有被污浊空气熏得发黑的瘦小男人大叫,李爷,我是市社许主任的亲家婆的二儿子。就有裸露出一对干瘪乳房头发蓬乱的女人尖叫,李二狗,我是许美玉,你不认得我了?你他妈的初二时还给我写过情书。就有衣冠楚楚穿干部的人在咆哮,李铁牛,我是储红军!
有花甲老人透不过气,脸皮乌黑,咬牙跳上柜台,但千万只怒吼的手臂马上拽下他,想把他塞进墙壁上那个离地足有二米高的窗户。窗户上的铁栅条早被人扭断,窗台上落满光脊梁眼睛出血的壮汉,而汉子们身后是茫茫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又哪肯允许?这个不幸的人被挤成夹心饼干,翻起白眼,差点咽气。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放声大哭,喊救命。还好那叫李铁的中年售货员临危不乱,当即抄起鸡毛掸子没头没脸一顿乱抽,大吼,再挤,要死人了。我操,我操死你们这些人所有的妈。排队排队,不排就不卖就关店门。听到没有,关门!
赵国雄与赵根也拖起板车去买米。那挤得进。一直等到夜半时分,才拖回几袋陈年发了霉的米。
奇怪的是,几天后,这样惊人的抢购风便告平息,渐渐有人开始对着满屋子的大米油盐发愁。赵根很纳闷,难道,大家在这几天都中了邪?赵根在抢购的人群里没少见到老师、校长,还有那些穿四个口袋中山装坐办公室的干部。而有相当数量的老师都以他们的敬业态度以及执教水平赢得赵根的尊敬。特别是那声若洪钟的一中校长,咋也会盲目?
也许一个人是人,是智慧的。而一群人被某种情绪支配,为某个词汇所号召,为某个目标而统一时,就极可能无法叠加个体的善与理性,只能叠加愚蠢与恶,结果变成兽,一头愚蠢的兽,一头体形硕大的嗜血凶兽。谣言互相传递,相互感染,如同瘟疫迅速扩散,最终控制了整个人群,成为新的上帝。就像《读者》里的一个故事:睿智的国王为继续保有统治全体发疯的国民的权利,饮下令国人致疯的河水。也许还不仅仅是这样。这种瘟疫是冲动的,一眨眼,便铺天盖地;再一眨眼,便无影无踪,它具有让人害怕的极度的不稳定性,就像化学课里讲的那些易在空气里挥发的物质;这种冲动还是极端化的,比如那个叫许美玉的女人,赵根相信,若在平时,她不可能裸露乳房,在大庭广众下宣布李铁牛给她写过情书的事。而且当人置身于这种瘟疫中时,还会不自觉地听从某一个强有力的手臂的指挥,并愿意忍受这只手臂带给他们的侮辱甚至于殴打,就如同李铁牛干的。赵根更相信,若在平时,给李铁牛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拿鸡毛掸子抽那些国家干部。
人类的这些本性——习惯、情绪、急躁、习俗、贪婪、刚愎自用、模仿、一厢情愿、如意算盘、相互感染、轻信、冲动、恐惧、过敏、造作,决定了这种瘟疫会一次次来到人世。除非人类能克服这点,事实上,这是人类不可克服的弱点。所以,历史总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赵根想了许久,还想法子弄到一本没有封皮的经济理论书,好像是一个叫亚当斯密的外国人所著。看了许多次,看不大懂,只好怏怏放下。
这些日子,为了多赚几块钱,赵根都恨不得全身上下长出十七八只手来替人擦鞋,快擦成机械人了,早没了追在人家屁股后招徕生意的热情。不过,熟能生巧,倒观出不少好做生意的地点,尤其是省政府门口,或许少有擦鞋人敢去省政府门口蹓跶的缘故。明希过来帮赵根的忙,做了一块红布,再用白纸剪出不亮不要钱,贴上头,用两根竹竿撑起,效果不错。只是万福不愿擦鞋了,用鞋刷敲打鞋箱说,卖苦力的永远是卖苦力的,老子卖,儿子还得卖,卖脱三层皮,孙子还得接着卖。
赵根懒得与他计较,反复叮嘱他,万万不可去偷。操他娘的,老天爷生了我们,就不会让我们饿死。我们有两只手。赵根情不自禁冒出一句粗话。万福点头笑,说,我若去偷,我是王八。万福听明希汇报过她的杰作后,梦里笑醒过几次,也时时刻刻这王八那王八了。
赵根从口袋里摸出十三块钱零钞,这是今天所有的收入,想了想,摸回三块钱,明天要买鞋油。真费鞋油。得琢磨出一个节省的法子来。明希,你聪明,替我想想?明希一撇嘴,我想得出什么?就这大的一管鞋油。明希盖上锅,灭了灶火,揉了下胳膊,把蜡烛移至用各种碎布拼成的布帘后。

屋子约二十来平方米,虽破旧,打扫得甚是干净,已没有初来时的暗哑潮湿,不过四周墙壁虽然糊满报纸,隐隐透出扫不去的霉味。灶在东南角,占去三分之一,剩余面积被布帘隔成二处。明希独居一间。万福与赵根合睡另一处。明希那有床。公园里用来堵涵管的木板派上用场,虽然窄小,用砖密密垫起,再铺上棉絮,倒有鼻子有眼,躺上去也不烙背。万福与赵根睡地上。佑民寺附近别的没啥,残砖废瓦遍地都是。俩人挑出还算齐整的砖,铺平地面,直接拿棉絮堆上去,也不错。万福倒念念不忘要替明希找张好床,几次说得去佑民寺工地拿板子。赵根也想,觉得不妥。赵根路过水观音阁那边的废品收购站时,在店门口见过一张床,站了半天,小心翼翼一问价,不贵,仔细一看,床板上有一滩深入木纹肌理的血迹,就不敢要。赵根提议表决,明希看看赵根,这回,倒给赵根投了赞成票。八九年的南昌,经济还没发达到有人往垃圾堆里扔废旧家具。赵根读过一些域外见闻,那些能在垃圾堆里捡家具捡彩电甚至捡台冰箱的洋鬼子是多么幸福啊。
赵根跟进去。明希坐在床上,床头有一堆中国结。明希若有所思,一根红丝绳在手中穿梭。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赵根挺喜欢在某本没封面的书上读过的这句话,觉得挺美,不知是何人所写。另一句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年月。赵根也记得,是孟郊写的。赵根非常喜欢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特意去找过他的诗集乱看。

赵根前天才知道明希会打中国结,这还是因为万福。万福很得意,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终于想通明希当日所表演的变走硬币及让硬币复原的窍门所在,兴冲冲跑来向明希炫耀,不过手法太不熟练,慢腾腾,足够笨拙。这没法子,需要天份。赵根算是瞧出端倪,硬币其实是扔入袖里,被咬坏的硬币仍然还在,只不过也跑到袖子里了。而火柴盒站立倒卧的手法万福始终不明白,就央明希开恩。明希懒得讲,窃笑,从身边摸出一根绳子打起结。赵根问,你打的是不是同心结?
明希白了他一眼,说,结多着呢。两个古钱半叠样子的叫双钱扣,是财源滚滚;像万字模样的,叫菩萨结,戴了它,不准哪天就能见到菩萨;盘长结,是两个人永远相随;如意结代表万事如意;蝴蝶结是福在眼前;双鱼结是吉庆有余;方胜结表示平安一生;还有避邪的长命结。明希一边说,手指在绳子间绾、结、穿、绕、缠、编、抽,赵根与万福瞧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一根绳子在明希手里三缠二绕结出的种种繁复形状,还真如明希所言,造型对称平稳。
万福不无沮丧说,你去当魔术师哪。我替你打下手。
赵根问,明希,你从哪学来的?
明希头也没抬,我爷爷教我的。
万福说,你教我不?我叫你爷爷。不,叫奶奶。
明希把绳结往他脖子上一套,再勒。
万福乖乖吐出舌头。赵根瞧着明希打出的结怔了半天,一拍腿,喊,有了。
明希问,有什么了。
赵根说,明希,你打结,我去摆地摊卖,你编得这么好看,一定好卖。
明希犹豫,卖得出钱吗?
万福扬眉,卖不出来才见鬼。我去卖。
当下三人就开始编结,只是赵根与万福的手实在拙,明希算是毫无保留地教,他们编出的结还是歪歪扭扭,当下大骂这是两头猪。万福算是对明希的手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腆起脸说,不对,猪也没有我们这样蠢。
明希这才嫣然,咬住嘴唇,编到半夜,编出四十五个,编得手酸胳膊疼,大呼虐待童工。
万福与赵根赶紧陪笑。他俩各编了十来个,虽说渐有了点模样,精气神与明希编的就是俩回事。真纳闷。
明希所编的三十五个结,万福昨天都卖出去了。一个卖五角钱。扣除买绳的成本,不计明希的手工,赚了九块钱。利润比擦鞋来得高。万福有了兴致,叫赵根与他一起去卖,赵根摇头,一天能编几个结啊?你想累死明希啊。等你能把结编得与明希一样,再说不迟。
这倒是,明希的手指经过这一个多月,已不见当日的皴裂与乌黑,但这两天,手指指肚勒出深深的红印,掌沿还脱了皮,恐怕要不了几天就得结出茧子。
烛光映耀明希的脸庞,腊黄中有一抹红,温润。明希的胸脯微微起伏,呼吸里有栃子花的气息。想爷爷了?赵根一边坐下。

三十五
门扉被风推搡,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咔嚓声。月光从墙壁与房梁参差不齐的接合处流来,装满小半个屋子,并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方将阴影与光亮分割,割出一只只河里的鱼。时间放慢步子,被鱼的尾巴在身上卷起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
明希放下手中的结,是一只寓意吉人天相的吉祥结。
明希说,如果没遇见你,我都不晓得自己现在哪里。也许在某户人家屋后的坡地上坐着,傻傻地看着天空发呆吧。我爷爷说,死了的人都会变成星星。我爷爷还说,天上满是星星的时候,我抬起头,看到的第一颗星星就是他。石板青,青石板,石板青青钉铜钉。铜钉亮晶晶,朝我眨眼睛……明希轻哼,眼光里有了薄薄水雾。赵根也会唱这首童谣,后面两句是问我星星有多少。天下无人数得清。这并不是欢悦的调子,或许正因为此,大部分的孩子都不会唱后面这两句。明希的声音在墙壁上那些鱼一样的月光里轻轻一滑,径自唱下,我替妈妈捡星星。赵根一愣,不过没说不对,中国这么大,有所差异那是正常。
明希痴了半天,几缕发丝垂至眉边。这些日子明希的头发长了不少,用一根橡皮筋在脑后绾成一束。明希还独自买了一块力士香皂,并声明,若谁敢偷用,得打断他的手。当然,在明希的逼迫下,他与万福也都开始用肥皂洗头洗脸。明希的理由是,自己干净一点,生意好做一点。万福不服气,说,那你当日为何泥猴儿一样?明希一脚踢去说,那是没条件。懂不懂。猪。明希说的确实是,至少赵根明显感觉到来擦鞋的人有时还会前倾身子,问他是哪里人,做这行有多久了。
明希从床头摸起一本书,赵根,你的书。我下午看了几眼。你为何这样喜欢看书啊。你每天都要忙到大半夜。还早早起来看。不困?读书有啥用?嘿,阔了当官的;发了摆摊的;穷了上班的;最是可怜读书的。还有什么摆个小摊,胜过市官;喇叭一响,不做省长;全家做生意,赛似总书记。没听过吗?这些顺口溜赵根还真没听过,或是因为老家足够闭塞,但也知道这是一个读书人被嘲笑的时代。在为墙壁糊报纸的那天,赵根就看到过一则过期新闻。说是哈尔滨有个兽医学科的博士,因分配问题陷入困境,省内或无相关专业或编制已满,无法收留。博士本人联系到外省,但黑龙江省规定:博士生外流必须交纳二万元培训费。为早点能拿出这笔庞大的费用,博士在母校校门口摆起了小烟摊。赵根来了兴趣,还有么?
明希轻笑,闭目想想,脱口而出,一等公民是官倒,出了问题有人保;二等公民是公仆,老婆孩子享清福;三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等公民是个体,骗了老张欺老李;五等公民坐机关,抽了塔山品毛尖;六等公民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七等公民手术刀,划开肚皮取红包;八等公民交警队,马路旁边吃社会;九等公民是演员,扭扭屁股赚大钱;十等公民是园丁,鱿鱼海参分不清。嘻嘻,我们是几等公民呢?
这话说得是。一等公民是官倒。在南昌的这些日子,赵根没少在街谈巷议里听到人们议论两年前江西省省长倪献策被判两年有期徒刑的事。这省长,在过去,叫封疆大吏,那是了不得的人物。据说,倪献策即批准拨六十万美元外汇额度为洪海电子有限公司支付走私货款,结果,构成徇私舞弊罪。六十万,还是美元,这是多少钱啊!赵根笑了,我们不是公民。自然不在几等之内。这词倒写得不赖,明希又唱得好,声音又轻又快。这又是你爷爷教的?赵根说道。
才不是呢。我在南京时,在夫子庙那,有个戴眼镜的卖茶叶蛋的,花白头发,身上倒不脏,人干净清爽,与我爷爷蛮谈得来,嘴里老唱这些东西。我天天听,就记住了。还有什么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搞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什么种地的撂了荒,做工的摆摊忙,教书的下课堂,当兵的出营房,掌权的做官商。什么。五十年代全民炼钢,六十年代全民度荒,七十年代全民下乡,八十年代全民经商。我问我爷爷他是什么人。我爷爷说是教授,说他是替儿子挣娶媳妇的钱来着。
啊,那以后有机会去南京,上夫子庙,听他唱上几声。赵根兴致勃勃。
死掉了。卖茶叶蛋数票子时,头往胸前一搭,就死了。我爷爷说是脑溢血,也可能是心肌梗塞。人走得舒服。一点痛苦也没有。明希把手中的书抛给赵根。

书是赵根在佑民寺前旧书摊那花一块钱买的,《中国古代兵法大全》,厚厚一本,只有上册,都是文言文,幸好有注释,就蒙着看,也读得口角清浅。后来,在水观音阁那废品站见到门口堆了一大堆书,底下的书都浸在水渍里,问老板卖不,结果仅花三块钱便抱回一大堆大学语文什么的。明希气得骂败家仔,说你看得懂吗?赵根说,看得玩呗。万福见了就笑,隔日搬来更大的一堆。赵根问是从哪弄来的?万福说,你不记得我对你提起的带子巷那个图书馆吗?窃书不算偷。这可是你说的。赵根好气又好笑,想起自己在老家那个图书馆所干下的这种不可告人的勾当,又按捺不住对这些书的喜欢,心里被猫抓了一般难受。隔几天找了个借口,说是去参观学习,也不搭理万福的冷嘲热讽,扯起他,一路攀墙越屋爬树,从老式的绿油漆洋式窗户潜进那幢二层老楼,在呛人的灰尘中逗留了一下午,摸摸这本摸摸那本,恨不得全搬走,最后拿了十余本,用衣物包裹好,心里暗想,这可真是借,看完就还。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南昌的青山路与文教支路都有旧书市场。说是旧书,也不尽然,卖的多是新书,应该是盗版书,以《王朔文集》最多,淡黄色的封面上,王朔一脸痞笑。随着《渴望》、《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等几部影片的播出,这张脸红遍大江南北。但王朔的书,除了一个《动物凶猛》,其他的,赵根并不大喜欢。这是一个时代产物,大家不过是看厌了高大全以及信仰的破灭,俗气、痞味、油滑、玩闹自然就有了市场,并可上升到理论高度。
刘三就酷爱文学。赵根还是几岁大的时候,刘三就爱摸着他的头,滔滔不绝。
说文学可以打败生活。如果说生活重的,文学就是轻的。我们阅读文学,就如同在茫茫黑暗里点燃一盏烛火。这是我们内心的需要,就像树木需要水。
说文学是一种自觉的审美。我们写作与阅读,并非消遣,是为了寻找失去的记忆,那上帝曾加于我们身上的神性,那些永恒的光辉。我们要努力向上,而非向下。向下,因为肉体的重量,有着直抵中枢神经的快感;向上,因为头颅的重量与桎梏,是艰难的,甚至是要砸碎自己脑袋的。
说文学也是一个虚拟的国度。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恩爱别离、所求不得、怨憎相会、忧悲愁烦。此八苦受肉身局限,无法堪破。文学打破它们,把人带入虚拟的国度。受现实伤害的人们在文学中得到梦寐以求的玫瑰、匕首。
说文学还是一把现实的钥匙。传统文学对现实世界具有高度的还原能力,读者通过阅读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汲取万千经验,掌握自身在现实世界生存的法门。现代文学,虽不具有这种还原能力,但心理是真实的,这有助于读者了解自己的内心。
说文学也是一个DNA分子。是人类文明遗传的物质基础。它在虚幻中打造真实,打造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包涵了现实世界里的种种信息。
说文学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还是一位巫师。它让人类一切可能的行为在这个新世界里得到展现,具有可怕的预言与实验功能。
刘三说得唾沫飞溅,说得手舞足蹈,说得眼神痴呆。赵根哪听得懂,但很为刘三这种狂热的表情所激动。

青山路旧书市场规模更大,藏在巷子的民居里,绵延有数里。赵根去转过几次。大一点的老板坐在门口的藤椅子上,面前摆着一张桌,桌子上放一把磨得锃亮的黑木算盘,还有几本样书。老板不紧不慢地呷着茶,一只手慢慢划拉算珠,也不看人,望对面房子上那一小片在黑瓦上移动的阳光,脸上透着很惬意的神情。书在背后堆着,堆到天花板上,密密的,只允许人侧身进去。客人来了,老板拉开抽屉,甩过去一根烟,最起码是红塔山,那时要十四元一包。客人接了烟,夹在指间,笑笑,也不进门,随手翻动样书就说,一样拿五十本。又问,到了啥好货?老板一笑,弹弹手指甲,抠去指甲缝里的污垢,又呷了口茶,往里面招手,喊了个名字。昏暗的屋里飘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人,也不说话,拍拍衣襟,往巷子深处行,客人便跟上去,一前一后。小一点的老板蹲在门口的书摊后,叼着云南出产的阿诗玛烟,与路过的买书人招呼,热情得紧,一问价,皆要四五折,最便宜的也得三折。而且有时,一本标价二元钱发了黄的旧书,比如《戏曲四种》,居然喊十五元,也有人买。真奇怪。万福在一边听了就说,把那图书馆的书搬来,咱们准发财。赵根瞪了他一眼,你敢,我剁你的手。我还指望再去借呢。再说书上都盖了公章,人家一问来路,如何说?搞不好,得进派出所。书摊上不少花花绿绿露胸脯露屁股的16开大的杂志。赵根瞧得耳热。万福蹲下来煞有介事翻动。看摊的小老板瞅了半天他的脸,终于不耐烦地喊,不买别翻。万福起身,嘴里嘀咕,啥玩意嘛。赵根问是什么书?万福说,你自己看。赵根好奇,也蹲下身去翻,翻了两页,没敢再看,赶紧走。巷子里虽说少有阳光,身体已发了烫。

赵根喜欢唐诗宋词,不过看得甚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读过的次数起码不少于十次。赵根说自己可以默写出水浒一百零八将的姓名及其各自绰号。万福不信,说你就牛逼吧。结果俩人打赌,明希自告奋勇当裁判,赵根用一枝铅笔头证明自己并非吹牛,一个人名也没少。万福只好让俩人骑上背,在地上爬圈,学马跑。
赵根不太喜欢《红楼梦》,一个男人整天与一堆可称为人精的脂粉厮混,其纠葛萝藤有啥意思?赵根知道毛主席要许世友读红楼的典故,也许自己尚不到真正能理解这本书的年纪吧。话说如此,诗为文眼,曹雪芹写的诗也真露怯,比起唐诗,往高处说,就准一流,离伟大这概念差了几重天。曹雪芹为什么把准一流的诗在《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小说里?这好比顾客去百货商场买最高档的皮衣,皮衣上镶的钮扣居然是地摊上的货色。可惜赵根也没处去请教别人,以解心中所惑。看《西游记》,看孙悟空当齐天大圣时最过瘾。后面罗嗦重复,所谓八十一难多半是上天神仙的座骑、侍童、亲戚等下凡弄出,还不允许孙猴子打死,只有一个无亲无故的白骨精死得凄惨。赵根觉得疑惑。佛祖似在故意折磨刁难,好让这真经多卖几斤银两。既欲普渡世人,佛海无边,何不干脆直接宣讲真经,折腾这么一大圈?这不为难人吗?或言,想用这难透出真经可贵,来之不易,好让世人珍惜?那这一路风霜雪雨,愣就是舞台布景,是假难,唐僧就不可能被吃掉,一定能取来经。哪怕没有悟空八戒沙僧。三个徒弟不过是一个变戏法遮人耳目的道具,也许八戒是惟一的知情者,所以才一无所戒。
赵根对三国人物之谙熟犹胜于水浒。赵根觉得那个动不动就掉眼泪将将的大耳贼其实蛮高明,当然,过五关斩六将千里不留行的关云长、长板坡上一声吼喝断江水的张翼德也挺厉害。只是赵根颇为白袍白甲的赵子龙甚为不平,七进七出千万骑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何等英雄气概!还不是没拜把子呗。三国里,赵根过去佩服赵云,现在最佩服的是曹操,也许是因为曹操会做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这等胸襟眼光岂是书中与戏文里刻意塑造的那白面奸臣所配有?其实把《三国演义》里那些忠与奸的字眼撇掉,也能看出曹操是何等风流人物。
赵根第一次看到《三国》还是在小学三年纪,当时班上有位同学家有,厚厚三大本,人民文学社出版。赵根小心开了口,许诺承包他的作业,并狠下心任那同学自他从小积攒的一大叠香烟纸盒挑几张,予以交换。如是,那同学应了,但次日必须归还。放学接过书,赵根的心就跳得历害,没回家,去了某单位的厕所。里面的灯彻夜不眠。赵根把书包放在地上当坐垫,靠墙,就着晕黄灯光,小心翼翼地翻开书,书不能弄脏,弄脏得赔,这是同学再三叮嘱过的话。当最后一页终于合上,赵根心里有无限嗟叹时,一边揉揉发涩的眼睛,一边抬起头,这才发现天色发麻,竟已天亮,当即慌神,把脑袋放在水笼头下冲,人清醒过来,这顿打恐怕免不了。赶到那同学家,先还了书,回家,在父母铁青着的脸前老老实实跪下,老实交待。自然就免不了被李桂芝一顿暴打。
赵根过去还喜欢走路看书,结果有一次,还是在城北姑姑家附近的一座矗有纪念塔的山顶。山并非很高,自山顶到山脚也就有一百多层石阶。赵根忘了当时自己在看什么书,看得入神,一脚踏空,滚下,顿时天旋地转,滚出满天星斗。躺在水泥地上晕迷了一个多时辰,最后才被冷风吹醒。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就是这样?眼瞅苍山如海,残阳似血,好不容易站起,没走两步,又趴地上。万幸的是脑袋没出血,晕晕沉沉回家躺床上咬着牙睡了一晚,竟然也过来了。

今日见阳光,凶猛不可挡。如雷击天堂,霹雳震空响。长江水太长,疾风扑莽苍。歌者引吭唱,潸然泪两行。赵根喃喃。
你说什么?明希讶道。
没什么。吃饭去。我们先吃,吃完去找万福。饭菜给他留着。赵根说道。赵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书,也许仅仅是饥饿。赵根先头所吟这五言古体倒是他自己初二时所写。那时,他常独自去爬山,爬的最多的就是那座城北那幢矗有纪念塔的并不巍峨的山。诗写得并不好,平仄不工整。赵根知道,不过非常喜欢。这些句子有一种睥傲一切的气概,或许还有点悲凉。它们是自动出现在脑海里,尽管那时他眼前只有一条河,还从未亲眼见过那条哺育出长江文明的母亲河,但山是他一个人的,天空是他一个人的,整个夏天也都是他一个人的。赵根端起蜡烛。明希站起。俩人的影子合为一体。
两碗米饭各自捧到手中,一碗莴苣搁于灶台。明希扒了几口,眉尖挑起,凑至锅边从锅里拣出一只小指头粗的虾,挟至赵根碗里。哪来的?赵根吸吸鼻子。买莴苣时夹在叶子里面。可能是谁漏掉的吧。明希说道。嗯,我不吃,你吃。赵根又挟回去。放心,毒不死你。明希又挟过来。我不喜欢吃。真的。赵根说。真的?还煮的呢。明希嘴角有了盈盈笑意。赵根想想,咬下虾头,虾身挟过去,一人一半,万福没得。赵根吮吸虾头,舌尖抵住牙齿微微一抿,再咬碎,一点点咽下肚,赞道,真鲜。明希抿嘴轻笑,鲜死你。放下筷子,用手拈起虾身,咂了几口,又扔到赵根的碗里,你吃。我过去老吃。我都吃腻了。赵根放下碗筷,伸手作势去捏明希的腮帮子,吃腻了也得吃。
眉一样的下弦月的光,从有蜘蛛网的檐角滑下,化作一泓湖水,淹没了屋子,地上有一滩闪闪烁烁的碎玉。而从门缝里往外看,水面上还浮泛起点点青亮,那是远远近近的屋顶。明希的吃吃笑声像从水边掠过的蜻蜓的翅。屋子四周残垣断壁间长出的草如同孩子那样,睡在夜色里,是那般安宁香甜。秋虫在唧唧叫,叫得寂静。赵根背起鞋箱推门出去,明希跟在后面,手头还拎着一袋下午编好的中国结。


三十六
南昌城,地不大,七城九洲十八坡。东西南北三十里,穿城十里南北达。七城门,一古塔,滕王阁望青山闸。三湖连,东西北,多少游人寻不得。大街少,小巷多,街名巷名都旺达……
老屋前的老人望着遥遥暮色,哼起小时候的歌谣,嘴是瘪的,声音是漏的。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在赵根脚下发出悠然的噼噼啦啪的响。巷子里虽有往来的人,直到凌晨才灭的灯光,偶尔两句尖锐的喊叫,间或出现一个披件褂子乳房松松软软地抖出衣领追打自家孩子的妇人。但小巷是静的,与天空一样,黑白颜色。而刚走至巷子口,滚滚喧闹已扑面涌来,长街并没有因为这能生出露珠的月光屏住气息。事实上,月光就落不下来,霓虹在下面烧出熊熊火焰。火焰中呈现出一个个巨大的俯瞰浮生的汉字。几米之隔,便恍若两个世界。落在巷口的树影,一边是月光,一边是霓虹,在水与火中扭曲。
巷口卖饮料的脚有残疾的老妇人注视着不远处的垃圾筒。是熊猫造型的垃圾筒,下面堆着几个散发恶臭的塑料袋。一个头发如古人高挽的人酣睡一旁。每天早上,老妇人坐在儿子的大板车上赶来此处,一直晚上十余点钟,才由儿子接回。午晚两餐,她儿子皆会骑车用保温瓶带来饭菜。明希好奇怪,问赵根,说,她要上厕所咋办?赵根摇头不知。也许老妇人已经习惯。再走几步,即是卖唱的盲人,边吹口琴,边用脚踩木板,木板上的连线拉动一个机关,敲响铃铛。盲人吹的最多的曲子是《小小少年》,还有“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这都是赵根熟悉的曲调。再走几步,就是一排手脸被炭火熏得焦黑的新疆人卖烤的羊肉串。羊肉的油脂在炭火里熔化,有很好闻的香味。穿着时髦的女人在摊位边三三两两站着,用牙齿准确地撕下串在竹签上的肉,嘴上抹的口红居然完好无损,让人叹服。明希咬了咬嘴唇,加快脚步。再往前走,是一个摆地摊卖过期旧杂志的中年男人,鬓发斑白,有顾客蹲下,也不招呼,目光黯然,不时望一望老福山那个方向。据说,这男人曾是资产上百万的大老板,去年老福山地下商场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曾拥有过的辉煌与荣耀。再往前走,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卖菜老人,骑在三轮车上,慢慢地驶过。

赵根与明希来到展览路,街道不长,不足二百米,两边店铺林立,多为时尚女装、皮鞋箱包、发夹饰品、化妆品,内衣等。万福说,昨天他在这里一口气卖了二十个出去,比在百货大楼门口更来事。来这里的女人贼多,还牵着男友的手,像牵小狗一样,当然,也可以说她们是这些男人牵着的小狗。总之,都不用吆喝,把中国结晃一晃,女人的眼神就直了。再背一下明希说的各种结的含义,自然,所有的结都是恩恩爱爱,花好月圆。想不卖出去,都难啊。万福说得唾沫四溅,把明希夸过,再把赵根与他自己痛批一次。明希眉开眼笑,拆开他们俩编的结,重新结过,还听从万福所言,特意多编了几个同心结。
万福不在。不过,这里的女人确实多,虽说杏眼琼鼻少,桃脸粉腮那是一定,个个涂脂抹粉,熏得明希连打喷嚏,赵根眼花耳鸣。俩人没再继续寻找,拣了个灯光通明处铺开塑料膜,把各种中国结一一摆上,鞋箱搁在一边。明希显然见过大世面,毫不怯场,扯起嗓子就喊,中国结。漂漂亮亮的中国结。街头叫卖大有技巧,气力得足,嗓子要脆,口齿须十分伶俐,咬字务必清楚,还要会现编词儿,随机应变。当然,还得有天份。万福在这方面是高手。光中国结三字也能喊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赵根也不含糊,眉头转动,从鞋箱里抽出报纸,卷成喇叭,就喊,中国结。中国女人要戴中国结。隔一会儿又背诗,背自己胡乱瞎诌的句子,君有情,妾有意,罗带同心结已成;洞房里,花烛夜,结成比翼共灵犀。明希啐道,你别瞎嚷。还洞房里。哼。
四周围上人,高腰的翻毛皮鞋、擦得锃亮光可鉴人的三节头皮鞋、小巧的半高跟鞋、白色的高统马鞋、黑灯芯笼绒面的塑料底松紧鞋、带扣带的方头皮鞋,居然还有一双镶珠片与奥地利水钻的细根凉拖,鞋跟足有十几厘米高,鞋的上方也非裤子,而是一双紧裹在丝袜里的结实的腿。赵根想瞻仰一下这位鞋子的主人,哪抬得起头,十几只手臂伸过来,七嘴八舌就问,多少钱?明希说,五角。黑灯芯笼绒面的塑料底松紧鞋往后退去。又挤进来一双花呢子布鞋,鞋面还缀了两颗火红色的绒线球,一甩一甩。赵根对鞋算是有研究了,这会也没心思去搭理这荏,一双眼睛瞬间盯紧那些在树枝一样手臂里翻飞的中国结。万福昨天抱怨被人摸去了几只。赵根就想不明白,这些模样可人的女人们竟然也热爱小偷小摸这种艺术。
这么贵。一块钱三个卖不卖?
不卖,明希回答,哎,你别拿吃羊肉串的手翻啊。你翻脏了,我还怎么卖?
这么不会做生意。不仔细看,还怎么买啊?小巧的半高跟鞋走了,旁边插进一双大头皮鞋,是部队的那种,做得蛮漂亮的嘛,就是有点小。
那是绳子小。明希不服气了。
白色高跟鞋踢踢大头皮鞋,我买这两个结。
买这玩意儿能当饭吃嘛?
不嘛。人家要嘛。
大头皮鞋从兜里摸出一块钱。白色高跟鞋走了。生意开了张,就好。赵根捏了捏这第一张钞票,上面是一个开拖拉机的女司机。赵根清清嗓子,展颜又喊,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必深。结出百年月。结出人间情。就有人笑出声,这小孩蛮有趣的嘛。
有趣,你也不能领回家当宠物养。白色高统马鞋与三节头皮鞋一前一后走开。高腰的翻毛皮鞋又拣了一会儿,扔下二块钱,选了四个。明希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补上。这是赵根的主意,一下摆出太多,反而易让人挑花眼。各种形状的鞋子不断地挤来退去,潮水一样,偶尔扔下五角一块。半个小时过去,明希直起腰,我的妈呀。摸一把头上的汗,一数钞票,卖了十七个,成绩不小,这里果如万福所言是风水宝地,把钱递给赵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比万福强吧。。
那是那是。女将出马,一个顶俩。赵根吁出一口长气。摊前只剩下一双尖头黑高跟鞋与一双回力球鞋。奇怪的是镶珠片与奥地利水钻的细根凉拖仍在,好像根本没挪窝。赵根仰头。女人在光亮处,一时看不清脸容,只见一双亮亮的黑漆眸子,有点熟悉。赵根低头回想。女人已蹲下身,我见过你,小孩。你偷过我的雪碧。声音不大,也就鱼从河面跃起时的那动静,却惊得赵根浑身皮肤毛孔炸开,脸色顿时灰了,脖上暴出几根蚯蚓一般的筋,跳起身,梗直脖,急急分辩,我没偷。
我记得你。你别急。正是那日在广场南路那巷子里的女孩儿,我问你呢。你偷也偷了,干吗还塞十元钱回来呀。那瓶雪碧可不要十元钱。这是你同伙吧。女孩儿指指明希。明希拍开她的手,哼道,谁与他同伙了?转过脸瞧赵根,一脸委屈,十元钱喝雪碧。你好有钱。我想买根羊肉串吃还舍不得。明希的眼睛瞪得比核桃仁还大。这若没一个合理解释,恐怕明希已攥起的拳头会很乐意在赵根脸上开一家颜料铺。当日那事实在够糗,赵根与万福并未对明希提起。赵根一时张口结舌,窘得面红耳赤,我没。是万福。唉。怎么说呢。
还有同伙啊?不简单,都黑社会组织了。女孩儿嗤嗤说道,嗯,那事就算了。你刚才喊的是啥?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必深。
不是这个。开始的那个。
赵根疑惑了,我刚才没念啥。
就那个君有情什么的。女孩儿提醒他。

明希白了赵根一眼,把脸转向人行道,也不开女孩儿,曼声唱道,君有情,妾有意,罗带同心结已成。洞房里,花烛夜,结成比翼共灵犀。明希真厉害,听过一次记得也罢,还能马上给它谱上宫角商羽。赵根吐吐舌头。妈的,明希才是神童,我是假冒伪劣产品。
对,就这个。你能否告诉我,你从哪听来的?
我自己刚才胡诌的啊。赵根纳闷了。
不可能。你这么小咋写得出来?再说,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女孩儿显然急了,鼻尖泌出汗珠。天已凉了,女孩儿仍穿了一件短裙,上身套一件色彩艳丽的V字领的毛衣,露出隐约一痕雪脯,漂亮的雪白的像从天上下来的仙女。赵根不敢再看,看明希。明希不看他,下颌高高扬起。真是我刚才瞎编的玩的嘛。赵根小声说道。你真不是从谁哪里听来的?女孩儿显然有了失望,脸有嗔意,起身想走,走了几步,回来,手里多出一张十元钞票,递至赵根鼻下一晃,你再想想。在哪听过?你说给我听。这钱给你。女孩儿眼长,眼尾略弯,水汪汪,黑白并不分明,里面的光芒却甚是迷人。这是桃花眼。
赵根前些日子还在《麻衣神相》上看过,其间还有四句偈子,桃花煞现爱奢华,即爱贪杯又好花。情性一生缘此误,中年一定不成家。佑民寺前摆摊的老头曾对着一个手拿女友相片前来咨询的男人的鼻尖,说得那男人一个劲抹额头冷汗喊大师,当下甩出五十块钱。不过,女孩儿脸容略显苍白消瘦,这倒让赵根少了几分不安。赵根拍拍后脑勺,皱起眉头,确实是我刚才胡乱瞎说的。对不起啊。赵根也想说瞎话赚这十元钱,可不忍心。那天夜里实是惊慌,注意力大部分被女孩儿白白的身子所吸引,这回倒瞧了一个真切。女孩儿眉间有很凉的凄楚。
哦。那也真巧。女孩儿迟疑地说道,缓缓松开手,钱飘在地上,女孩蹲下身,捡了一枚同心结,不再说话,转身前行。明希愣了,看赵根,赵根捡起钱,赶紧追上,不要这么多。五角钱一个。
其他的钱是给你的。女孩儿没回头。
无功不受禄。女孩儿走得快。赵根都有点气喘吁吁。这么高的鞋跟,迈得风姿绰约那是自然,迈得这般快,还如此稳当,那得下多大的苦功。赵根正这么想着,女孩儿就拐了脚,哎哟一声,身子歪斜,右脚那只鞋子的跟竟然折断。赵根赶紧上前搀住。女人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左腿屈下,慢慢跪至地面,双手揉住右腿的脚踝,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眼眶里竟然涌出豆大的泪珠。泪珠先是在眼眶处闪了下光,被睫毛迅速挡回去,但更大的几颗又争先恐后地涌出,跌落。赵根手上多出几团水渍,最初是几个惊叹号,过了一会儿,多出几个疑问号,然后是句号、逗句、省略号。很快,赵根的衣袖似从水里捞起。你没事吧?赵根忙问,回头往明希那看,明希坐着没动。
没事。我现在相信那是你写的。钱你拿去,买一瓶雪碧真的不要十元钱。女孩儿微微喘息,嘴里呼出兰花清香,泪珠继续滚落,一颗一颗,像月光下的露水。女孩儿并不在意路人好奇的有重量的视线,无声饮泣,身子发颤,肩头耸动,猛地用力咬住嘴唇,咬得那比樱桃还要红嫩盈润的嘴唇发了白。赵根怔了,想了想,说,那我回去了。不过,我想那瓶雪碧最起码得要五块钱。赵根数出五元,塞在女孩儿的手里。女孩儿点头,回去吧。你朋友还在等呢。别让她等。女孩儿起身,扶住人行道的梧桐,蹭掉另一只鞋根,看看手中零钞,轻声说道,你是好小孩。我叫金镶玉。你若有时间,白天,可以来找我。我那,你记得吧。
赵根耳根发烧,记得。你叫金镶玉。你站好啊。还有你别哭。越哭就越疼。
赵根不敢再看她,拧身回跑。
明希的嘴早噘到天上,见赵根回来,眼珠子翻起,把中国结往地上乱甩。怎么了?赵根脸上急急堆起笑,一边告诫自己明天吃饭时务必要用筷子数米,一边摊开手掌,看五块钱。明希歪头瞅瞅,双手伸出,扭住赵根双颊,左拧右捏,把赵根扭成笑口常开的弥勒佛,稍觉满意,不干吗。觉得你笑得太假。脸上这两砣肉得好好煅炼。还有,你这双眼睛贼不老实,抠下来,让我当玻璃弹球玩吧。明希叉开五指,作势欲叉赵根双目,赵根吓一跳,又不敢避,苦起脸。明希的指尖在赵根眼皮上轻轻一触,弹开,我还怕脏了自己的手呢。明希转过脸,赵根抓住机会,忙不迭把那日与万福干的荒唐事竹筒子里倒豆子,当然,有几粒没倒,比如那叫金镶玉的女孩儿当时穿三角裤的模样。明希的眉毛渐渐舒展,又蹙起。
这么漂亮的女孩也干那个。真不要脸。明希往金镶玉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赵根拍拍胸,提醒自己不可掉以轻心,明日吃饭时还得当心可能出现的沙粒。

夜色渐浓,秋风略带寒意的手指抚过人们的脸庞。脂粉的香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从各店铺里走出的吱吱喳喳的女人一身倦意满脸幸福,拎着装了衣服的袋,踩着咯咯的脚步声,各自满载而归。那几个跟在女友身后的男子,手插在裤兜里,并没有去拎女友手中的袋子。也许她们并非女友,是妻子。不过,这些没有绅士风度的南昌男人极可能是被南昌女人惯的。南昌女人特能干,哪怕尚未出嫁的姑娘家,也能里里外外一把手。南昌的茶馆特别多。据说,解放前夕,南昌人口还不过二十余万,茶馆却开有二百多家。整日坐在茶馆里闲聊吹牛打扑克的多是男人,啥年龄段的都有。明希看得不忿,说,南昌鬼子这绰号的来历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些精明到老婆身上的南昌男人。
赵根自然不敢做声,不过私下觉得,南昌女人好是好,也漂亮,可惜嘴巴是刀,足够凶悍的刀,一言不合即刻劈出,动不动人家就嚼蛆、现世、摊尸、打短命。还是夏天的时候,也是一个南昌姑娘,在象山路的十字路口,骑车撞了一个小伙。姑娘长得俊,穿得少,长腿很白。小伙嘿嘿笑,眼睛贼溜溜。姑娘斥骂,答包。小伙怒,一句神婆哩送回。
姑娘智勇双全,见对方谙熟南昌切口,改用普通话,流氓。小伙更怒,我没流你妈。姑娘羞恼大喝,流氓。你就是流氓,从小就是。你妈生你出来的时候,你都不忘要回头看一眼。
红灯绿前由人流组成的岛屿立刻坍塌几处。赵根其时在一边的人行道上为人擦鞋。擦鞋的男人当场从方凳上摔下,差点“切了货”,嘴里还念,玩的那。言下之意是说这女孩很厉害。还好,南昌小伙不是“头生”——即愚蠢男人,刹那时尽显男人本色,抗声答道,你才是大流氓。你还在你妈肚子里就一天看你爸三回!姑娘丝毫不惧,英雌勃发,咦,是你爸对你讲的吧。连这都说。快叫妈。儿啊,妈不怨你,怨只怨那个养儿不教的老畜生。再丢下一句元宝子扬长而去。

赵根笑出声。明希也开心。明希今天编的中国结已卖出三十个。就单位时间而言,效率比万福一整天才卖三十五个要高不少,心里很是满意。赵根又想打开鞋箱,被明希在额头上敲了一个栗子,几点啦?明希指指已准备打祥的服装店。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以及几个表情冷酷的塑料模特,可以看得见墙壁上的石英钟,快十点半了。赵根歉意地笑,拉起喊腰酸背疼腿直筋的明希,俩人收拾好东西,开始往回走。
万福到底在忙啥?明希突然问道,我觉得他最近好古怪哦。你看,我们用了这么一丁点时间,卖了这么多结。他还卖一整天呢。
那是因为你讨人喜欢。人家一见你,就心甘情愿掏钞票。就算万福在忙别的,那也自有他的道理。他可是一惯喜欢给我们惊喜的。不是吗?赵根在卖新疆的羊肉串的摊位前停下,掏出一块钱,烤五根。又加了句,要辣的。越辣越好。
明希笑了,眼睛乜斜,看赵根,舌头从嘴里吐出一丁点,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手指头屈起,再扳下,我三你二。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啊。
猪都知道。赵根也笑,你五根。我不吃。我不喜欢这种腥膻味。
新疆小贩头戴白帽,衣襟油腻污黑,但相貌英俊,不知是何人种。这是一群为了生活不得不远离故土远离妻儿的人。他们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像草,只需要一点点阳光与水份,便能在墙壁缝里生长。他们招徕生意时的喊声与音乐一样,带磁性,有能让空气也颤动起来的旋律。他们脸上还时时带笑,少有僵硬与愁苦。而这,在许多摆摊的汉人眉宇间是抹不去的。
他们是歌舞的民族。不过,他们也时常强买强卖,宰客欺人。不久前,赵根看到有个操赣南口音的外地人在一个卖核桃膏的新疆人摊位前问价,新疆人说一块二。外地人一口气买了五斤。结账时,新疆人说得付五十一元,外地人傻了眼,原来核桃膏是一两一块二。外地人说,你刚才明明说一斤一块二。新疆人拿刀在大块核桃膏上敲,用略带方言的普通话说,我明明说得是一两一块二。这两,听起来还真像斤。只是赵根知道,平素,他们卖这种核桃膏确实卖一块二一斤,也许瞧那人模样好欺负。新疆人手上的刀真漂亮,雪亮。外地人望了眼四周围上拿刀的新疆汉子,乖乖掏钱。没法子,新疆人特抱团,还有民族政策,到派出所去也不怵。何况新疆人明面上还占理,你没听清那是你的错,我这核桃膏切下来粘不回去。这不是卖桔子苹果,不满意,我拿回来还照卖。赵根听人说,就南昌人,还是工商局的人,也吃过这种哑巴亏。不过,卖羊肉串的新疆人好像不这样坑人,要诚恳许多。也许他们是新疆不同地方的人。新疆很大,面积占了中国国土总面积的六分之一。事实上,不管是哪个民族哪地方的人都有好人与坏人。
只是,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孩子快病死了,为了弄一点医药费,去街头骗人,是坏人吗?或者说,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死去,才是好人?人总有落难时,总有束手无策时,总有告天无门哭地无路时。
人,不是透明的物体,纵然是初生婴生,眼神再清澈无邪,他那颗混沌未开的心却也深深镌刻着几千年人类记忆的烙印。赵根在书里见过一个词,叫集体无意识。比如文革,大家都受尽折磨,到最后大家都是受害者。那么谁是害人者?也许人的善与恶一直处在科学尚无法解释的某种互相博奕的状态里。好人与坏人,都是一个人的影子,中午的时候,影子只有长。这两个该死的充满道德感的词汇是一座充满岐义的谜宫。它们互相交错,让人茫然失措。

赵根把羊肉串递给明希,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我确实不喜欢。看你吃,我更开心。再说,你今天编了一天的结。你也要犒劳下自己嘛。
明希眨眨眼,不再客气,嘴与鼻孔张开,吡起牙,伸出舌头细细一舔,马上一口一块肉,吃得嗦嗦响,下巴上滴了油,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没多时,风卷残云,啃掉三支羊肉串,又问赵根,真不吃么?赵根悄悄咽下口水,没看她。巷口的灯光把夜色剥得鲜血淋漓。那里有奇怪的声音,还有几个晃来晃去的人影。我说了不喜欢吃,你好烦啊。
赵根问那个鼻挺深目的新疆人,那边在干吗?好像有人在哭?
新疆人搓了几把手,笑容满脸,一个小孩偷人家的苹果呢。
赵根心里一惊。明希在一边促狭地笑,那这两根我不吃了,给万福,反正他没吃到虾米。明希的眼睛眯成线,眼里流出的光线在夜色里晶亮。

三十七
一个小孩,瘦小干瘪,跪在地上,看不清脸庞,约八九岁,光脚,脚上套一双破鞋子。不是万福。赵根放下心。小孩用右手捧着左手。左手小指可能被拗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软软地躺在手背。手背上并没有血迹。小孩腿边有一些苹果核。小孩边哭边说,叔叔,我再也不敢了。一个中年男子,约四十来岁,额头刻痕很深,脸皮粗糙,手掌宽大,斧口有厚厚茧子,正用左手揉右手,骂骂咧咧,叫你吐出来,还咬人。小畜生。真当老子收不了你么?旁边还有三人,二男一女,津津有味地看着。女人手里拿羊肉串,身材瘦削的年轻男人挽住她肩膀,嘴角噙笑,似乎那中年男子拿刀去砍这小孩的头,他们也会在一边欣赏得津津有味。明希捅捅赵根腰眼,走吧。赵根没做声。中年男子摊位上只有苹果、桔子、香蕉寥寥数品种,数量也不多。赵根原来从这里经过时,并未发现这个摊点的存在,也许刚摆出来不久。
这两年,到处都有下岗工人。省城里就更多了。许多三、四十岁的女工在八一大桥引桥下的幽暗处操起皮肉生涯,在阴影里三三两两来回逡巡,见到有了点年纪的男人就凑过身,问玩不玩。开价十五,若还价,十元即可成交。赵根没去过八一大桥那,是万福说的。赵根问,你咋知道?万福嘿嘿冷笑,说,其实这广场上也有。你眼神太差。万福一提醒,赵根留了神,果然发现几个形迹诡异的女子。万福还说,看她们的容貌神情衣着打扮,基本是厂里下来的。是“本地鸡”,不是“乡下鸡”。万福骄傲地笑,说,不是在他老家,“鸡”可多了,比南昌可要繁荣娼盛。西市那边巷子的暗处,常有男人蹲在墙壁下,蹲成一排,嘴里叨着烟,互相也不交谈,身边停着一辆永久载重自行车。他们在等着接老婆从发廊下班。咱中国最繁荣娼盛的要属海南。海南省知道不?过去是岛。现在是省。
赵根去年背过时事。海南省成立于1988年4月13日,由第七届人大一次会议正式批准海南建省,同日,七届人大通过关于建立海南经济区的决定,同意把海南岛建设为我国最大的经济特区,简称琼,省政府驻海口市。省长梁湘。万福说,知道不?到北京怕你官小,到广东怕你钱少,到海南就怕你身体不好。
万福不好读书,这方面倒是天资聪颖,也不知是从哪听来的。

下岗这个词对赵根来说简直是一个恶魔的咒语。赵根常想,若是爸妈不下岗,自己恐怕正在学校念书吧。赵根问万福,他们那下岗的人多不多。万福用手拍大腿,不要太多了,若是那些下岗职工手牵手,怕是能牵到南昌城。万福说话就是这样夸张。
万福说,他们那有一间印刷厂,还因为搞下岗,打死过人。开印刷机都是右肩高左肩低的老女人,戴蓝布帽子,穿灰色工作服,戴麻线手套,胳膊上还套长至肘部的袖套。女工们都剪短发。必须剪。再好看的女人被这一剪子下去,都变成黄脸婆了。
万福嘻嘻地笑,用手去抠脚丫子。赵根听到印刷厂时,心里抖了一下。赵根问,你别瞎扯,还是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万福翻起白眼珠子,还能是怎么回事?印刷厂减员增效,还挺民主,全厂职工无记名投票,排名最末的那部分人下岗,每月只拿生活费。结果两个人打起架,还都是年纪挺大的女工,先是彼此指责对方拆烂污长舌头,再动起手,互相撕头发,旁人好不容易劝住。那个吃了亏的老女人摸摸被扯落的头发,越想越忿,操起一个扳手往同事头上敲去。工厂里随便一样家什抄起来也是凶器。
民主果然不是一个好东西,还是父亲单位上那个戴塑料眼镜的厂长能啊。赵根已经听说过当日父亲下岗的事,心头感慨。
万福说,我们那有一家省管企业,是三线工厂。当年工厂里铺的马路有天安门广场一样宽,工人每星期六都有免费电影看,可以随时洗上免费热水澡。逢年过节,带鱼、苹果、板鸭等,那是吃不完的。矿里有电视台,一天能看上好几集翁美玲与黄日华主演的《射雕英雄传》。矿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说普通话,若当地镇子里有哪家的姑娘能嫁给厂里的工人,真是攀上高枝,是祖上积了德。不过,八十年代初,风光不再,厂区逐渐凋零。就有一个厂里职工的女孩儿跑到市里在环卫所扫马路。那女孩儿长得真美,脸庞五官身材肤色比起挂历画片上的港台明星丝毫不差,属于羞花闭月这种级别。哎,我用的这个成语对不?
赵根笑了,咋,她是你的初恋情人?
万福叹口气,那也不是。只是有一次,我在放学路上吃甘蔗。女孩儿在前边扫,我在后面吃。女孩儿兜转身。她脸上蒙大口罩。我认出了口罩下的那两只眼睛。你知道不,她能上环卫所上班,还是我爸帮的忙。她妈一进我家门,跪下了,给我爸磕头。磕得咚咚响。后来,我爸帮她办妥,她妈还带她一起到我家呢。
赵根问,那你叹啥子鸟气?
万福皱眉,不是。我就觉得那么漂亮的女孩儿去扫马路真是太可惜了。唉。你是没亲眼见过。真的是太漂亮太漂亮,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你猜后来怎么着?她嫁给了我们那工商局长的儿子。那是一个小儿麻痹症的患者。
赵根说,怎么,残疾人就不是人,不可以结婚啊?
万福沉默了,良久小声说道,我就是心里难受。我老是会想起她那天下午的样子。戴着口罩,睫毛扑闪扑闪,眼里积着一汪泪水。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来扫我吐出的甘蔗渣,一下一下。搞得我都兴趣吃甘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佑民寺巷子里那些闲聊的老人也经常在谈论下岗这个词。某某工厂要在搞下岗了,某某家的姑娘为了不下岗与车间主任睡了,某某家的孙子因为下了岗一怒之下打伤厂长,被送去吃牢饭了。这些故事大同小异,也赵根在自己老家那个小城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并无什么差别。
赵根翻过字典,下岗指的是离开执行守卫、警戒等任务的岗位,并不具备这种让人生死相搏或者忍辱含羞的涵义。
南昌街头的商场比老家多太多了。有很多二十一英寸的彩电。赵根擦鞋时曾经看见过一个镜头:省劳模下了岗,去擦皮鞋。当年给省劳模颁奖的省长偶遇劳模,大为感动,把劳模带到省政府办公会议上,当着衣冠楚楚干部们的面,弯腰替劳模擦了次鞋。劳模哭得死去活来。省长涕泪交加地说,我们政府就需要这样觉悟高的百姓。赵根看了也感动,觉得这个省长的心脏还是肉做的。不过,等到下一个镜头,省长已坐在大奔驰,前后浩浩荡荡几十辆车跟随。一辆大奔驰据说得上百万,坐吉普车就会死啊?
省长来视察工作,在赵根的记忆里仅有一次,他还在念小学三年级。省长还没来,整个小城已如临大敌,虽是初夏,气氛紧张得不行,人人心里都揣起地雷。提前一星期,学校停了课,学生都安排去打扫卫生。老师铁青着脸宣布,若有谁在这段时间打架,一律开除,并记入档案。赵根所在的三年级被安排去打扫菜市场。不夸张地说,在那几天,菜市场里的蚂蚁苍蝇臭虫比大熊猫还稀罕。墙壁缝里用抹布擦不净的,就用手指伸进去抠。各机关事业单位抽调出人手,配合公安局拉网似在城市里兜,兜了几遍,还兜到赵根家拜访。不知动用了什么雷霆手段,街头罗汉地痞们一时销声匿迹,走在街头,再看不到往日蹲在马路两边嘴里叼根烟脸上挂着闲散笑容的他们。赵根听说省长还真来视察菜市场。市场里早已安排好熙熙攘攘的买菜人以及卖菜人。省长问卖肉的屠夫,这肉多少钱一斤?屠夫早接工商所通知,可能是因为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官,牙齿发了颤,半天挤出一句话,八毛。天,就是最差的肉,平时一斤起码得一块四。省长这边才走,那边被安排充当演员的老百姓疯狂了,有人干脆爬上案板,扑到半扇猪肉上,张开双手死死护住身下的肉,大喊,这扇我要了!

这些记忆如同附骨之蛆。赵根怔怔回想。
中年男子又开始踢小孩,越踢越怒,像踢一只狗。只是这狗不会逃,只会哭。每踢一下,小孩就嚎一声。明希转过脸,眼里溢出泪光,拿手捅捅赵根,示意离开。赵根这时已看清小孩的脸,很脏,比泥土还脏,泥土里还有青草。赵根蹲下身。中年男人瞥一眼他,这脚就踹到他腿上,力气太大。赵根猝不及防,扑通坐倒。明希大怒,戟手骂道,你他妈的瞎了眼啊?中年男人一愣,见是小女孩儿,扬在半空中的巴掌放下来,捏起一个苹果往地上摔,狠狠骂道,谁再偷我的苹果,我就打死嫩咯杂逼崽子!反正我也活腻了。
明希还想说,赵根起身拦住,大叔,他偷了几个苹果?我给你钱。中年男子一愣。吃羊肉串的女孩一边笑了,哎哟,学雷锋。搂着女孩肩膀的瘦削男子也笑,你们不会是一起的吧。赵根摇摇头,我不认识。赵根说得很慢,心里只是悲伤。一斤苹果是八毛钱,赵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大叔,够不?中年男子的手发了抖,也不接钱,额头青筋跳了跳,猛地转过身,一挥手,走吧,走啊!赵根把一元钱在男子摊位上放下,弯腰去搀那小孩。那小孩看着赵根,目光却极仇恨。赵根觉得奇怪,小孩突然一口唾沫吐出,吐在赵根脸上。赵根一擦脸上唾沫,心头有了怒意。小孩撑起身想跑,可能跪得太久,血脉已塞,跑得太急,身子摔倒,头在巷口墙壁上一撞,爬不起来。明希看看赵根,眼神里有了嗔意,伸出衣袖去擦赵根脸上唾液。赵根吸吸鼻子,闭上眼。明希衣袖上有好闻的香皂味。赵根想了想,拎起鞋箱,走到小孩身边,蹲下,几个月前,我也是流浪儿,不过,我现在不是,我帮人擦皮鞋,也能挣饭吃。赵根又掏出一块钱放到小孩脸边。小孩歪过头,不看他,鼻子呼呼喘气,嘴唇皮干枯略带一点青紫。赵根起身想走,那摆摊的中年男子已暴怒,恶眼翻起,赶上来,朝着小孩的腿一脚踩下,杂种,小畜生,就是欠打,想找死是不?小孩的腿咔嚓一声响,可能断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惨呼。
赵根生了气,大叔,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管得着吗?中年男子手束进袖筒,一口痰吐出,眉毛跳得凶。
赵根黯然垂头。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个一直未出声的男子,这小孩我认识,是李嬷嬷收养的,不走正道,专门偷东西。住船山路那边寤歌旅舍后一个胡同里。哪条胡同,我却忘了。李嬷嬷倒是好人,都上七十的人,自己还有残疾,还收养人家遗弃在街头的弃婴。行了一辈子的善。唉。养得好的都被人领走了。只剩下手脚不干净的,残疾的。男子的声音不无嗟叹。
赵根望望明希。明希拽拽他衣袖,低声说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赵根点点头,背起鞋箱,与明希离开。走了几步,那小孩的哭音愈发大了,在暗夜里份外刺耳,不停地敲打赵根的心脏。赵根不忍,要不,我们把他送到李嬷嬷那?明希生了气,你咋回事啊?不是有毛病吧?赵根没敢争辩,又走,走了几米,放下鞋箱,明希,你在这里等下我。这小孩太奇怪。我明明好心帮他,他却吐我口水。寤歌旅舍那,我熟,抄近路,只要十分钟。我把他背过去,马上回来。赵根不等明希回答,返身奔回,膝盖抬起,拧身,把小孩搁上背,也不理会他的挣扎,往巷子里跑。明希傻了眼,顿了几下脚,拖起鞋箱,往佑民寺方面走,走了几步,返身跟去,破口大骂,赵根,你他妈的是猪!明希也说脏话。小孩在赵根背上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从赵根肩膀上垂下,右手紧紧抓着赵根刚才放下的一块钱。
黑夜让人心里发软,发虚。
巨大的暗如墙,被裹在暗里的房子似凶恶的兽,立在墙头,作势欲扑,形容狰狞。天空是弯曲的,粘稠的夜色粘满这个椭圆,像一只巨大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三间九界,并不时发出冷冷的笑。风声呜咽。青灰砖瓦、巍巍骑墙、向外呈八字的凹式大门、光滑的青石条门槛、勾角镂花的木刻外檐……让人恍然如梦,忘了咫尺之遥即是繁华都市。油亮的柱子,斑驳的门扇、因为磨蚀发亮的铜环、蒙上岁月风尘的门楣、报纸糊过的墙壁、被经年的炊烟熏得焦黑的房梁、潮湿的天井、爬满青苔杂草连接石墙的跨街古门以及从阁楼镂花窗子边探身而出的老者咳嗽声,从赵根身后不住后退,像长了翅膀,要一直退到时间深处。
明希追上赵根,想扭他耳朵。赵根跑得满头汗,头一甩一甩,明希老够不着,嘴里就猪啊猪啊地骂。赵根不理,心中尽是阴暗。李嬷嬷倒好找,一问,人家指了路,特意从店铺里走出,不过,他们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与赵根背上那小孩的古怪眼神,让赵根浑身难受。也怪,那小孩竟已停止嚎啕,还好,鼻息仍粘粘热热地喷在赵根脖子上。赵根拐过几个门洞,推开那扇半掩的木板上贴了一个十字架的木门,喘一口气,放下小孩,抹抹汗。明希跟进去,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赵根差点跌倒。门里有老妪在晾衣服,尽管驼背,身躯不失高大,用毛巾裹头,听见响动,转过身。赵根吓一跳。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带死灰色,鼻孔掀起,凹凸不平,完全不符合人体解剖学,让人看了准做噩梦。老妪整个人比戏台上用纸扎出来的无常鬼还要无常鬼。
老妪身边有四个小孩,年纪看上去都比这瘫坐在地上的小孩小。扎羊角辫约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冲到小孩身边,石头哥,我的苹果呢。这叫石头的小孩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显然在努力控制不呻吟出声。赵根回头望一眼明希。明希额上也都是汗水,脸上写满愤怒,见赵根扭头,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掐,轻声说道,要不要再去帮他们买苹果。死人。
赵根哪敢做声,嘿嘿干笑,转身对那老妪说,他被人打了,躺路边。我背他来。我走了。老妪的眼珠子灰白,没有一点生气,里面撒了石灰,口涎滴至下巴,也不抬手去擦,只是茫然。一个右手有点畸形二三岁左右大的男孩走到石头面前,看看石头的左手,看看自己的右手,伸手去拨石头那根竖起来的小指,像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玩具,竟嗤嗤笑出声。石头伸出右手重重搡倒他。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眉眼倒颇见清秀,发现了石头手中的钱,欢呼一声,去扯。石头没松手,钱哗啦下扯成两半。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这没有牙齿目光呆滞下巴长瘦的老妪仿佛对眼前一切皆视而不见,看看赵根,又看看明希。另外两个瘦小孩干脆坐在地上,咂着手指头,眉梢都未抬起。石头扔下那半截钱,抡圆右手,照女孩儿脸上一巴掌,仰头,盯紧赵根,眼里迸出几点凶光,狠声说道,你有这样的弟弟妹妹吗?
赵根默然,对不起。尽管赵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对不起,尽管赵根无数次从寤歌旅舍面前经过,真没想到在旅舍后面居然有这样的家庭存在。哪里都有穷人,哪里都有富人。老家是这样,省城也是这样。夜已深,秋风很凉,这是一个夏炎冬寒的城市。在长满藓苔的老屋顶上,风正在敲打屋脊,像心若死灰的出家人敲打木鱼,敲出单调的让人厌倦的声响。门里透出的腐烂味压迫着赵根的面部神经。赵根身上暴起一片片鸡皮疙瘩。明希手心捏出一把冷汗,拉起赵根。俩人悄悄退去,掩上门扉,听着里面的吵闹,一时皆已无言。

风拖着根须枝桠,来回抽打赵根的脸。枝桠上的小刺,针一样扎入皮肤,刺进五脏六腑,生出弯且尖的牙齿,撕扯心脏。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行人的影子斜斜地躺在地上,被彼此的脚践踏。赵根走得跌跌撞撞,眼眶湿润,明希,你说他们靠什么生活?
我不知道。我管不了。我们只能管好自己。
政府会管吗?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还活着。何况,人总是要死的。像他们那样活着与死去,并无多大区别。或许,死了,对他们而言,更是解脱。明希与赵根呆在一起这么久,也学会了赵根说话时经常用的一些词汇。
那我们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我不懂得什么叫意义。明希仰起脸,天上有寥寥几颗星星。明希的脸盈润光滑,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若有一天我像你爷爷一样也死了呢?
我跟你一起去死。明希说得很慢,但没半点犹豫。
赵根的身子如被雷殛,停下,傻了眼。

万福?明希顺着赵根的视线望去,惊叫出声。
这是一家饭庄,门口摆着二个巨大的足有二米高的黑色瓦罐。据说,这种缸罐是由景德镇所制,里面摞着一层层小缸。缸下烧着炭火,缸口密封。里有土鸡、天麻、蛇、龟、猴头茹等,按中医相生相克阴阳互补而成,水也是矿泉水。因为这缸中之缸不是直接煲炖,靠蒸腾而上的水汽传递热量,煨出的汤不仅鲜香淳浓,且滋补不躁,是南昌最富盛名的美肴号称中华一绝的瓦罐煨汤。
赵根从这饭庄前也不知走过多少次,有时,都恨不得往店里扔一颗手榴弹去。
酒气、肉香、人味混合出一种温暖的让人食指大动的气息,自饭庄门口挂起的那层透明的塑料帘后透出。已近子时,饭庄里仍坐满饕餮之徒。那些面容娇好的女子面对动物的残肢断骸张开血盆大嘴。万福坐在靠墙壁的位置,身后墙壁上是一副泼墨山水画。隔着玻璃窗能看见桌上摆满鸡鸭鱼肉。万福在喝汤,喝得凶猛,发出一种很响很长的撕裂布帛的声音。不少顾客纷纷侧目。万福身边捻须坐着的竟是孤寒佬。

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在这里逍遥快活啊。明希眉尖蹙起,想冲进去。赵根一把扯住。这实在古怪,比李嬷嬷那还古怪。万福当日在公园揍了孤寒佬,这可是他们俩亲眼所见。为何他们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孤寒佬还面带微笑,那双三角眉都时不时在跳,跳得欢欣喜悦。焦黄牙齿里的香烟明明灭灭。别。不着急。赵根沉声说道,想起万福多拿回的那二百块钱,十有八九与这孤寒佬有关。孤寒佬当时还声称不愿收万福为徒,这回居然还请万福上饭店?
你把他当兄弟,他不把你当兄弟。哼,我等会回去,就把他的东西全扔屋外去。明希是真生了气,眼眶都红了,还说是卖中国结,却跑在这里吃吃喝喝。
万福不是这样的人。一世人俩兄弟。赵根轻轻说道。
还兄弟若手足,妻子如衣服呢。明希居然会说这话,真不简单。赵根发起愣,明希已拍开他的手,往前跑。赵根赶紧拽住,哎哎,你别瞎说,这满大街断手断腿的残疾人不少,这不穿衣服的可少。赵根想起当日那个神勇的南昌小伙,为自己的一时急智颇感自豪,不过,有点不大对劲,自己咋与明希扯这话呢。明希破涕为笑,站住,死人,就会瞎贫嘴。

赵根简单地把一百块钱变成二百块钱的情况一说。这回,明希也皱起眉,咦,钱会娶妻生子,还是头次听说。万福找到聚宝盆了?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明希笑了一半,笑声顿住,喉咙里像咽下一只苍蝇,不过,脸上竟泛起一缕红晕,马上扭头又走。
你明白什么?赵根都要被这位主儿弄哭了,跟上去,鼻子吸得比风箱还响,呼噜呼噜。
你咋老改不了这毛病呢?
我鼻炎。
搽药水啊。
好的,等我赚到钱,一定买两瓶,左边鼻子用一瓶,右边鼻子用一瓶。不过,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你叫我一声好听的。明希快步前行。叫啥?观世音菩萨?赵根想起明希开始说的话,心脏就不听话了,在腔子里乱滚,滚得胁骨也疼。你自己想呗。明希的步子慢了那么一丁点。
姑奶奶。
不好听。你这么盼我老啊?
姑姐姐。
我明明比你小。一点诚意也没有。明希哼了声。
那,那,明希妹妹,好不?路灯的光线下,赵根发现明希的耳根脖颈都有了一抹淡淡的红色。深夜里,月亮开得大,比明希没头没脑的脾气还要大,像透明的高脚酒杯,像洁白的玉兰花。明希停下脚,身子翩然一转,几乎与赵根撞了满怀,立刻啐道,死人。你赶去火葬场,走这么快干吗?这可真冤枉赵根。明希不走这么快,赵根用得着这般匆忙吗?赵根小声说道,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亏你还整天看书?连这也不懂。明希咂咂嘴,像在品尝赵根叫的明希妹妹这四字的味道,手指在衣摆上拨弄几下,尾指挑出一丝衣线,不好,多了两字。赵根不是傻子,尽管年幼,风花雪月的书亦看过一些,此时此刻又何尝感觉不到从明希那递过来的一缕情丝,虽然还不足以判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还是当即变成一根木头,手轻轻伸出,握紧明希的手。
明希甩两下,没甩开,头低下去,就差要低进衣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自那风雨夜后,早把身边这羸弱少年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音符。可恨这少年十足鲁男子,不解风情得紧,平日里只是明希明希,似日本鬼子喊米西米西,连声妹妹也不叫。明希湿了眼眶,心脏越跳越急,里面似揣了一只淘气的兔子,胸中千言万语,嘴里竟半个字也难吐出,怔怔地望着赵根的手。那手上满是污垢与茧子。一股强大的出乎她意料的电流自那里传来,带着阵阵颤音,泼喇喇响,浇起一连串细微的看不见的火花。很奇怪啊。明希心底喃喃,半边身子发了酥,发了软,发了烫。
赵根虽比明希大一点,读的书要多一点,这回可是老鼠搬蛋,拉住明希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心头泛起百般滋味,脑袋里千种念头开始风驰电掣。尽管这手他早拉过无数次,但今天夜里,显然不同。它似乎要伸进他心底,伸进他灵魂深处。他这辈子要为它燃烧。这手就与周落夜的手一般柔,与徐明玉的手一般香,与阚圆的手一般轻,与胡丽的手一样白。赵根一念至此,激棱棱打了个寒颤,心头撒落下一把盐。玉兰花不见了。此刻的月光与盐一样。
明希抽回手,也打了一个寒颤,真冷。我们回去吧。赵根默默点头,想脱外衣,被明希挡住,白来一眼,你想祼奔啊。明天去买几件衣服,还有万福。天冷了。其实,其实你给我买东西的二百钱,我还没花完,我每天买米买菜时攒了一点点。我买菜时与人还价的差价。明希越说越轻,偷偷抬眼看赵根脸色,双手在裤兜里绞来绞去。赵根哑然失笑,强自忍下心底对那四个女孩的思念。她们现在都还好吗?赵根慢慢说道,万福怎么了?
你没学过成语分桃断袖么?明希轻声说道。


三十八
孺子亭位于南昌市区的西湖之中,重檐六角,亭畔湖水潆回,叠石成山,柳色成烟。汉高士徐稚曾于此钓得浮名几许,如今亭在人去,只余夕阳秋凉。湖面萧瑟,风寒入骨,水色伤人。一弯石桥于水波间默然。桥造得窘迫,短也窄,并不能如河上的东门石桥一般,能记录下一个时代的点滴。赵根吸吸鼻子。万福的影子在水面被不可知的命运微微晃动。明希聚精会神地看着。没有人比命运跑得更远。石堤触手冰凉,三个少年并肩而坐。赵根手中有一艘用旧报纸慢慢折成纸船。这是一条很漂亮的船,有昂然船首、巍巍炮台、弧形船舷、驾驶仓。而纸船的甲板上还有一道三号黑体字:10月30日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在北京宣布实施希望工程。

赵根能用各种大小形状的纸折纸船。这是刘三教的。刘三甚至还能用一片青叶夹在嘴唇间,吹出我爱北京天安门。刘三死后,赵根常一个人在河边叠纸船,把它们轻轻搁在像金子一样的水面上,看着它们被水流永远带走。然后在温暖的草丛里躺下。草丛上面是零零星星的房子。房子上面是青色屋顶,屋顶上面是天空。天空上面是什么?四周寂静,一块可以熔化心脏与身体的寂静。水面掠过一只寻找食物的鸟,突然收敛起翅翼,歇在岸边树梢,对着天空叫,想给出谜底。它是想成为鸟里面的俄狄浦斯吗?
刘三坐在石头上,脸庞闪闪发亮。刘三说,赵根,我出道谜语。你猜出来,我给你做铁圈,你可以到处推着玩。铁圈那时风靡了整个城市。就是冬天,也有背书包戴手套的孩子推着铁圈在满是冰渣的路面上疯跑。做铁圈的钱丝特难找,要有足够硬度,还要有足够圆的弧,最好是木桶上的铁箍,再用砂纸擦晶亮。赵根竖起耳朵。刘三把石头抛向水面,水面溅起一长溜水花。刘三说,什么东西早晨用四只脚走路,中午用两只脚走路,傍晚用三只脚走路?赵根使劲想,想了半天,想到牙齿疼,摇摇头。刘三的牙齿很黑,身子很瘦,笑起来,像河边被风摇动的树。赵根就不明白刘三这么瘦的人怎么有那大的力气。赵根捂住耳朵。良久,刘三轻轻说,是人呐。刘三的声音比树上飘下的叶子还要悲伤。
后来,赵根大了。刘三是在拾人面狮身怪物的牙慧,当时回答出谜语让怪物羞忿死去的少年叫俄狄浦斯。那人,既是母亲的儿子,又是母亲的丈夫,还是杀害父亲的凶手。而这据说是他一出生时,就刻在他骨头里的神喻。所以尽管他试图逃,逃进荒谷,逃进沙漠,逃到地平线上,但终究没逃掉。他是命运之子,是被命运为向世人证明自身强大的被献上祭坛的儿子。他最后不得抠瞎眼睛,在黑夜里悄然死去,成为一堆祭祀仪式完成后被世人遗弃的肉。也许,只有在旷野里出没的狼才愿意把这有着洗不去原罪的肉嚼入肚里。就如同刘三死后,他父母并没有把这个给他们带来无尽耻辱的儿子埋入土里,而是托人用席篾一卷,扔到无人知晓处,任他暴尸野外,成为鸟雀与野狗的食物。
赵根去刘三死去的地方,那是在火车站前,赵根找到几枚硬币大小的褐黄色的血迹。后来,砍死赵根的人,赵根见了,在市影剧院空地前的公审大会上。那是一个也很英俊的年轻人,头发略卷,脸容稍黑,瘦,就十七八岁,在台阶上站不直,还得靠站在他身后的士兵拎住。赵根又听人说,这个行枪要被枪毙的年轻人是替死鬼。他是那个与刘三争女人的罗汉的朋友。而且真正致刘三死地劈断腿动脉的那一刀也是罗汉砍的。不过,那罗汉的父亲是市政法副书记。所以,罗汉算从犯,只判了几年。不过,赵根并不恨这个罗汉。他父亲既然做了官,他就天生就拥有这种权利。赵根只是想不明白刘三的父母为何不去给刘三收尸呢?
赵根想,刘三在地底下是否会死不瞑目呢?应该会的,死去原知万事空。那罗汉迟早也是要睡在泥土里。这就是我们的命运,谁也逃不掉。风来了,从四面八方赶来云。云的颜色不停变幻,围绕着树梢咩咩地叫,像羔羊。
有时,赵根会沿着河岸疯跑,希望在下游能再见到那些刚从自己手指下放出的纸船。但当他绕过难以逾越的土坡以及在水边生长大片的芦苇丛时,它们消失了。偶尔能看见一张在水流里浮沉的纸。它已经遗忘了赵根曾留下的折痕。赵根捞起它,晾开它,重新折叠它,但被水浸过的纸在手指间是那么容易破碎,所折出来的纸船再难具有流畅的线条。水已侵蚀了它的灵魂。

刘三说,那还是在人们使用民国纪年的很久很久以前,在河的大山里面,有一户穷人家。一对母女住在泥土垒的屋子里。屋顶上苫着霉掉的荭草。屋顶老漏雨,漏得屋里满是老天爷的眼泪。母亲想在屋顶上面苫把草,爬上去,结果摔下来,摔断腰。女儿流了几天眼泪,就去敲村里乡亲的门,卖身替母亲治病。可村庄实在太穷,尽管女儿走遍村庄,所得的钱也不够替母亲多抓几剂药。女儿就去邻近村庄,用红纸抿艳嘴,用石灰粉末调成的粉敷白脸,穿起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每天黄昏,从桥上走过去;每天清晨,再从桥上走回来。这样过了大半年,到了夏天,发大水。铺天盖地的大水。女儿在波涛汹涌的河边犹豫了,还是捡起根树枝走上摇摇晃晃的桥,走到一半,被水鬼拉到水底。那个夜晚,母亲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母亲从屋子里爬到河边呼唤女儿的名字。母亲也滚入河里。过了一些天,人们在下游发现母女俩。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刘三会讲许多故事。许多故事,赵根当时都不明白,比如什么叫卖身。不过,刘三喜欢讲,赵根也喜欢听。刘三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是正宗的男中音,略带一点儿嘶哑。刘三的家在城市东门巷的一间祠堂里。祠堂的青石上老坐着一个皱得像核桃仁的老妇人,口水滴在黑祅上,发亮。大只的苍蝇在她脸上慢慢爬,她也不赶,歪着头,像是在看每一个从她身边跨进祠堂的人,其实眼睛是闭紧的。刘三一个人一个房间,很小的房间,一张床,没有其他东西。床上的枕边有一块木板。赵根来找刘三时,刘三总是双腿盘起,膝盖上搁着这块木板,嘴里咬着一只圆珠笔,不停地写字。刘三死后,他父母把他写的东西全搬到祠堂外烧了。赵根在还未烧尽的废纸堆里捡到一张,应该说是风吹起了它。它就飘到赵根面前,是一只黑蝴蝶,上面写了一个美人鱼的传说。赵根看了许多次,至今仍然记得。刘三的字,写得不好。刘三也常说自己的字是狗在爬,叫赵根一定要从小把字练好,说这是中国最古老的艺术。
后来,赵根长大后有幸读到了《海的女儿》,终于明白刘三写的美人鱼传说的来历。赵根觉得刘三与那个蓝眼睛的外国人写得一样好。当然,刘三写的只能被他父母烧成灰烬,不会有谁给他在河边塑起一尊铜像。
纸帆船在河面上渐行渐远,被风轻轻地吹,比蝴蝶还漂亮。蝴蝶不是商品,它只能是孩子们的玩具,就像蜻蜓。赵根过去老爱到处抓蝴蝶,把那些鳞光闪闪美丽的翅膀夹入书本。后来,赵根没再抓过蝴蝶。它们从树丛里飞起,飞过土坡、河面、围着篱笆的菜园、咕咕叫喊的鸭群,一只一只飞过赵根的头顶,消失在明晃晃的天空。赵根躺在草丛里看它们,露出笑容。天空下面是房子,房子下面是人,人下面是泥土。等人睡在泥土里,一切就好了。
午后温和的阳光轻轻覆盖在河水面浅浅的漩涡上。水声潺潺。几尾虾爬出水底的青石板,爬过飘动的水草,迎向静止的阳光。赵根在草丛里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并没有察觉有一只蝴蝶在鼻尖歇下。赵根记得那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刘三。刘三骑在一只黑色蝴蝶的背上,在远离地球的高空微笑。而蔚蓝色的地球仅指甲盖大小。

万福从赵根手中拿过纸船,抛向脚下的湖面。水是柔弱的,也是无法被消灭的,它在严寒里成为冰,在火焰里成为蒸汽。它总能为生命找到出路。事实上,是它主宰着地球,也主宰着人。万福的影子被斜阳装进纸船里面。
你决定了?赵根说道。明希拉住赵根的手,明希的手冰凉,比南昌的深秋还要凉。万福不做声。赵根痴痴地望着在湖面上随着水波一起一伏的纸船,水色迷离,远处的小舟影影绰绰。这秋意下,百花洲、苏云卿的菜圃、蒋介石的行营,还有葬着孔子弟子澹台灭明的校园尽皆虚幻,就像是在时间深处再难醒过来的梦。
赵根艰难地说道,那夜,我病了。你去买药。你掉到水里了。你揣在裤兜里的那张我们一起赚来的老人头被水冲掉了。你觉得没法回来,就想去药店里看看有什么奇迹出现。但药店里的人是不会把药白给你。也许你还在那时想过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那段时间里可能还发生过许多事。我不知道。也许是你偶然遇上了孤寒佬,也许是你跑去找的孤寒佬。总之,你从他那拿来两百块钱,并带他回来帮我看病。是这样么?
万福的嘴角在抽搐,眉间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弄皱了,皱出三条很深的竖纹,脸色灰黄,嘴唇泛黑,手抓在石堤下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里,抓出咝咝响的声音,就像那里有一条蛇。
万福的声音已经嘶哑,赵根你也跟我一起去吧。我对孤寒佬说了。他同意的。我们一起去海南。那里有沙滩、阳光、看不到尽头的海,而且比南昌要暖和许多。孤寒佬说,在那里,穿一件单衣即可过冬。我们不是说过要一起浪迹天涯的吗?
赵根摇摇头,万福,明希呢?孤寒佬也一起带上吗?不可能。你想想,他为何要放掉在南昌做得好好的生意,去海南?
海南生意会更好做。那里是男人的天堂。万福吐出一口痰。痰准确地击中那般在湖面上飘荡的纸船,纸船歪斜了下,并没有倾倒。明希把赵根的手抓得更紧,赵根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万福怔怔地说道,明希对你好。孤寒佬对我好。孤寒佬叫辜玉甫,河南人。
我不关心他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兄弟。你说过的,一世人俩兄弟。孤寒佬之所以急着走,是因为他担心有变数,担心你爸妈找来。赵根喉咙哽住了,去抓万福的手,都有点语无伦次,我情愿你回家去。尽管我不知道你爸妈对你做过什么,但我相信血浓于水。就算他们不好,你还有别的亲人。真的。万福,你信我。血浓于水,你是他们肚子里掉下来的肉。
你晓得花会吗?过去,解放前的上海,很流行。孤寒佬说的。花会每天开两次。分三十六门,龙精、鹤精、虎精、鸭精、蜈蚣精什么的,你押中其中一门,可得三十倍。当时的人们都说,若夜里梦见哪只精怪,白天去押,准能中。很多女人夜里便跑到荒郊野外去睡,或者掘开坟墓,盗走骷髅放于枕边与其共眠,这叫‘祈梦’。就有女人把自己的儿子杀了求梦祈财。万福嗓子里好像灌满冰屑,也没看赵根,痴望那泓倒映出整个天穹的湖水,一世人俩兄弟。我知道你爸妈死了。我原来对你说过假话。我对孤寒佬说的也是假话。我现在不骗你。我爸死了,我没后妈。我只有后爸。万福捡起身后的一块石头扔向湖面,这回并未直接砸中纸船,但湖面荡起的水波立刻掀翻那只已经濡湿了大半船身的纸船。万福眼眶渐渐裂开,裂出血,鼻息重重地喷出,被赵根抓住的手不停痉孪扭曲,在赵根手背上抓出血,我妈杀了我爸。我看见了。
明希的牙齿开始发颤,赵根差点跌进湖里。万福犹自冷笑,嘴角有诡异凄厉的笑,赵根,你信吗?我爸病了。我妈给我爸注射毒药。医者父母心?我妈真会说话。她还以为我不懂事吧。
你妈为何要这样做?明希一边小声地问。
万福不吭声,眼里卷出无边恨意,手握成拳,往石堤上砸,骨节咔嚓,拳面鲜血渗出。万福笑了,笑得瘆人,一把扳正赵根肩膀,重重摇晃,话语里透出杀气,跟我走吧。孤寒佬无儿无子,哄骗一世,攒了不少钱财。他死了,那就是我们的。我们一起干大事业!将相王侯宁有种乎?朱元璋当年也做叫化子。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机会。机会!你知道吗?按我的估算,孤寒佬起码有这个数。万福张开五个手指头,五万。这够我们招兵买马去打江山。总有一天,我发誓,我对九天十地的神魔发誓,要让那些朝我脸上吐过口水的人来舔我的脚趾头。我要把他们的头颅切下来当球踢。赵根,你会帮我的。是不?跟我走吧。你是舍不得与明希分开吗?要不,若明希肯,明希也去。若那孤寒佬不答应,老子现在就动手宰了他。妈的。迟早一日,我会把他的脑袋按进屁眼里当烧鸡卖。
万福越说越兴奋,几在咆哮,表情狰狞,嘴里喷出白沫。
这是一个赵根从未见过的万福。也许,恨有多少,恶即有多重。又或许,人人心底都有这样深深藏起的恶,藏在细胞核里,平时无迹可寻,皆衣冠楚楚,一旦缘至时来,便破土成长,让人歇斯底里,变成一头食人血肉的孽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故而春暖夏炎秋寒冬杀。
赵根心头一惊,想起身,手腕一拽,万福趔趄,失去平衡,身子朝湖面歪落,赵根飞身去抓,才叼住万福手腕,重心已去,明希一把抱住赵根的腿,哪抱得住,三人齐齐滚下石堤。水面溅起一大团水花。水珠跳上天空。秋日里的湖水如万千刀子割来。那只纸船一荡一荡,荡到赵根眼前。纸上的那些黑体字已经再难分辨。

漫空暮色怆然而来。几只麻雀用翅膀拍击空气,发出飕飕的声音,偶尔在水泥电线杆之间拉起的弧线上栖下,神色张惶。在断垣残壁之间几间还未拆去的房子的瓦片上,卷起黑色的烟。因为怪风,这些烟在屋顶上爬,爬到檐边,在空聚成团,鬼啸。风哞哞嘶吼,扬起枯草与灰尘。赵根立在小屋门口,嘴唇发紫,嘴角泌出血迹。门被踢烂,小半个身子斜斜地挂出。佑民寺的檐角如斧铖森然,在淡青色的天幕里挑出一抹黑光。这老天爷也是一头恶兽。
我绝对不允许万福再与那个孤寒佬混在一起!赵根说得慢,说得斩钉截铁。明希蹲在灶边,缩成一团,尽管湿衣已去,灶膛内亦有火苗吞吐,仍驱不走彻骨寒意,身体哆嗦,脸色青白。铁锅已被拎起,灶沿晾有衣物。几分钟前,万福已然离去,双手空空,只带走了他自己。赵根试图拦下他,结果俩人动起手。赵根一巴掌扇去,万福没还手,一脚踹开门。
赵根,你拦不住的。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做主。进屋吧,外面冷。明希轻声说道,打出一个喷嚏。赵根缓缓摇头,不,若是别人,万福要走,我也随他。这孤寒佬,岂是他能对付得了?万福逞的是年少热血。一旦孤寒佬吮尽他的血肉,他这辈子就毁了。
那你想怎么办?与孤寒佬打一架?没有用的,腿长在万福身上。他现在是铁了心要吃这称砣。火苗映亮明希的脸。明希脸色犹豫,有句话,我不知是否当说。赵根,你不觉得万福被扭曲得厉害吗?孤寒佬当初不愿收他为徒,说不准就是看出他的心性。我爷爷说,在江湖上走的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有识人之术。
狗屁识人之术!这佑民寺前摆摊的术者哪个不是哄哄骗骗?我他妈的还天伤星下凡呢。赵根躁怒,心头郁火,手往门框上重重一捶,灰尘簌簌落下,万福为了我,才与孤寒佬混在一起。我不可以看他这样。我得去找到他的李桂芝。他得回去。他还有家。不是我们。
旧社会有所谓江湖十二相,就是:京、皮、朵、目、柴、马、离、降,、风、火、随、谣,其中除皮相有些确能以真实技术替人治病,离相以杂技谋生外,其余多是骗人勾当。赵根这些日子在佑民寺外来往倒也见到一些事情。所谓,摆卦算相,大抵即是察言观色,即敲、打、审、千、隆、卖六个字。敲就是旁敲侧击;打就是突然发问,使对方措手不及,仓卒之间吐露真情;审就是察貌辨色,判别真伪,由已知推未知;千就是刺激、责骂、恐吓,向要害打击;隆就是赞美、恭维和鼓励;卖就是在掌握了对方资料之后,从容不迫地用肯定的语气一一摊出来,使对方惊异和折服。父亲来问儿子,是希望儿子富贵;儿子来问父母,必然是父母遇着什么不幸的事情。妻来问夫,面上露出一片希望神气的,是想丈夫富贵腾达;面上露出怨望神色的,必然是丈夫好嫖好赌。赵根读过一本《民国黑社会》,对这些江湖术者虽无恶感,倒也是无甚好感。

那时,你又上哪找万福?去海南?再说,万福这么恨妈妈,就算你找到了也没用。说不准,他妈还真是杀了自己的老公。赵根,万福说他亲眼看见他妈杀了他爸,你信吗?我怀疑。天晓得万福这次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或许人家觉得与我们在一起累赘,不好施展拳脚。赵根,你就别管这档子闲事,好吗?明希温言。
这话说得真是方方面面,滴水不漏。万福是真怕自己与明希拖累吗?不可能。万福不是这样的人。赵根一脚踹去。门应声倒地。风更见凶戾,嘶牙咧嘴。那只贴住断壁走的黑毛狗,平空摔出一个跟斗,嗷嗷一叫,尾巴夹紧,奔远。赵根已难睁眼。明希站起赶来,侧身蹲下,艰难地拖起门板,遮好门户,扣上栅,回头,眼角淌下泪,手缓缓伸出,抱住赵根的腰,冰凉的脸在赵根肩膀上伏下,哽咽道,进屋吧。不要再病了。我们生不起病的。

明希头发蓬乱,像一只受了惊的猫。万福是因为明希的出现才离开的么?赵根仔细回想万福下午说过的每句话,心中狐疑不定,扳起明希的下颌,端祥这张泪盈盈的脸。
若想留下万福,或许有法子。派出所或者卫生执法机关会愿意管辖孤寒佬这种假冒老军医。我们打电话过去,揭发他行骗的手段,并已诈骗了许多钱财。我想,他们一定有兴趣。孤寒佬关起来,万福就走不了。万福也不会知道是我们干的。赵根的声音不无迟疑。
万福若是知道了,会恨死你的。天下难有不透风的墙。就算这个法子可行。你以后如何面对万福?装做没有事情发生?你装得出,我装不出。再说,那孤寒佬,那么老了,若是被派出所没收了所有钱财,他以后还靠什么过日子?赵根,让他走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让他走,他会把你当兄弟,你若不让,他会一辈子记恨你。明希苦口婆心。
明希思维的缜密也让赵根心惊。这些他都已经考虑过,也正因此,才难决断,孤寒佬,那是老狐狸。万福奔着他的钱去,哪会有啥好结果?
万福是一时气话。明希的声音轻下去,或许他看到我对你好,心里失落。孤寒佬对他就像我对你一样。也许万福在孤寒佬,不,辜玉甫身上找到父亲的影子。我想,他父亲死了,这点,万福没说假话。嗯,你看这。明希抿嘴,手指向蒙在板壁上一张被烟熏黑发脆的报纸,指着其中一行字,轻念出声,中苏两国认为在国际关系中应当摒弃任何国家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和在任何地方谋求任何形式的霸权的企图和行动。赵根,你又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万福呢。你这也是在谋霸权哦。赵根扭头。在灶膛炉火的摇曳下,看得分明。这是一张五月十八日的旧报纸,明希所念是《中苏联合公报》中的一段。
赵根不禁失笑。也不知那位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如此诗意死法的老者是如何调教出这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赵根擦去明希脸上泪痕,那只有我们俩了。
我们俩就我们俩,怕啥?你耕田来我织布……这话说得露骨,明希猛然意识,声音曳然而止,眼角眉梢耳根脖颈齐齐羞红,推开赵根,往布帘后跑。屋内一时静寂,只听见彼此蹦蹦心跳。良久,赵根涩声说道,我还是不放心万福。晚上,我去寤歌旅舍。

三十九
斜阳悲伤,明月依稀曼声唱。风微响,鸟儿盘翔,都在天上。三千里都是光芒,十万丈云在流淌。独自登高极目四方,秋意凉。歌两行,志飞扬,酒入肠,不思量。挟长刃踏破遍地寒霜。光荣应该要梦想,夜色毋须泪水汪。仰空长啸热血激荡,莫惆怅。
这词亦是赵根去年在老家城北那幢纪念塔山上所填。其时仲秋,树木萧条,惟秋风奔腾而砰湃,万倾林木皆做金石之鸣。天高云淡,山川寂寥,其气栗冽,砭人肌骨。惟几个斗大的草体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惟自巍然,随那塔身,直抵苍穹,睥傲万众浮生。又眼见那太阳自碑顶朝西滚滚而去,呼号愤忿,草因之色变,树因之叶落,赵根摸起碑底他人所遗的一只粉笔头,在那汉白玉碑身上写下这些长短不一的句子。原本已经遗忘在那山巅处,此刻,却一一思起,一字不差,再复念及万福所言的将相王侯宁有种乎,竟心潮难平。
朗朗秋月已被天公收回,一阵紧过一阵的微雨自冥暗处扑下,灯光泼洒在地面凹处积起的水洼上,也泼热赵根腔子里的血,眼觑那在雨伞下歪歪斜斜几个发了黄的影子,心中凄苦,再难自制,引吭高唱,歌声激烈,泪水雨珠滚做一处,就恨不得能横空抽出一把倚天长剑,把茫茫天地劈开。倚天一出,谁与争锋?宝刀屠龙,号令天下。只是《倚天屠龙记》里,这刀那剑又何曾荡尽天下不平?反挑起无数腥风血雨。赵根的手发了颤,明希握紧,撸起袖口擦去赵根额头水痕,小声说道,避一会儿雨再走吧。
廊下,人影幢幢,见二个少年奔来,让出位置,赵根与明希贴住门窗而立。身后是一间餐厅,装修颇有个性,或者说不伦不类。门前摆两根圆形罗马雕柱,门窗是巴洛克风情,里面却是中式桌椅,天花板上偏要垂下一只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秋风湿,秋雨寒,这些挤在一处的人群间倒有淡淡暖意。天色冥晦,时间默然。明希脸上浮起些许血色。避雨的人,一个个跃至此处,渐渐,有人小声争执。赣人好讼,实是因为遮雨的屋檐太小。赵根轻笑。明希奇怪,笑什么?
昔有富人好善,屋檐伸出三尺,以便行人避雨,反被讽为刻薄寡恩,后从人言,削短房檐,于路边建亭,结果众口称誉。赵根说道。明希撇嘴,最讨厌你讲夹生话。还什么昔有富人好善,还不如干脆点说,过去有个有钱人喜欢沽名钓誉。赵根回嘴,你呢?动不动,张口说成语。不也一样?怕人家晓得你没念过书啊。明希知道的成语还真多,一有闲暇便逼赵根与她玩成语接龙,赵根还真不是对手。明希在赵根胳膊处一掐,暴力果然是最高道理,赵根当即闭嘴。明希满意了,目光往餐厅内望去。七八张台子上落满人。这是一群幸福的人。

明希轻咦出声,赵根,你看。赵根转过身,心头一荡,是那叫金镶玉的女子,正一人独酌。桌上摆一瓶南昌本地出产的莲塘高梁,瓶内白酒已去大半。金镶玉面色如纸,嘴唇红得像伤口,手里捏一枚同心结,神情痴呆。明希咂嘴,好能喝嘛。又白一眼赵根,等会她喝醉了,你要不要背她回去?赵根苦笑,哪敢分辩,牵一下明希的手,想走。金镶玉旁边一桌台子已发出暴喝。轰笑声中,其中一人长身而起,已有七分醉意,脑门处跳起血筋,脸孔胀红,眼梢有一粒红痣,穿一身白色仿丝茄克,倒也见几分人才,扯开椅子,劈腿跨下,声音不无结巴,姑娘。呃。对不起,打扰了。我叫温守仁,南昌三中语文老师。我的朋友想请你过去一起呷酒,不知是否肯赏脸?金镶玉眼角挑起,挑出一汪水波,瞥一眼面前男人,不吭声,垂头摆弄手中绳结。男人招手唤来服务员,指指桌上菜肴,这桌算我们那的。烦请再拿瓶剑南春来。男人背朝赵根,看不清面容表情。只见他撬开酒盖,径自倒了,仰脖,一饮而尽,连饮三杯,一抹嘴角酒渍,恕我鲁莽。那我就在这陪姑娘了。金镶玉浑若未见,没抬头,手抓挠桌面,一滴泪从眼里滑下,滑入酒杯,发出微声。那男人一怔,就想起身退去。金镶玉的手突然勾了勾尾指,男人犹豫,身子前倾,金镶玉的眼神已成了风成了雾,慢慢端祥眼前男子的面容,突然说道,你说你会爱我一辈子的,对吗?男人酡红的酒脸生出紫色,在这么一双眼睛的逼视下,就手足无措,对,对不起。姑娘你认错人了。你慢慢喝。起身欲走,金镶玉猛拽住男人的手,身子歪歪滚落,抱住男人的腿,哇一下哭出声,我不许你走。不许。你不是说过的吗?君有情,妾有意,罗带同心结已成。洞房里,花烛夜,结成比翼共灵犀。
隔壁桌叽叽咕咕的笑声顿时曳然而止。人人面面相觑。就有人小声说道,我倒只听过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那是梅妻鹤子宋朝林逋写的。何等意境。这么恶俗的狗屁句子是谁写的啊?明希抿嘴一乐,赵根羞惭。不过,一人向隅,满室不欢。因为这伤心女子,餐厅里的食客脸上皆多了不忍之色。我见犹怜的女子啊。金镶玉嘴边吐出秽物,那叫温守仁的男子对匆匆赶来的服务员歉意一笑,指指地上打碎的碗碟,这些都记我们账上。烦请你弄一块热毛巾,一盆热水,要烫的。还有一杯开水,不要太烫。转身,对一个满面胡须的粗豪汉子喝道,神头,你不是老在裤兜里藏醒酒丸吗?还不掏出来。

赵根心里嘀咕,南昌男子也有蛮细心的嘛。明希此刻却不想走了,脸贴住玻璃看得入神,像在看舞台戏,眼珠子都不转。赵根牵牵她的衣角。明希大嗔,抛来怒眼,挥掌拍开赵根手臂。廊里避雨众人十有八九都已扭身观看,一个个脖子伸得比呆头鹅长。金镶玉还在哭,被那温守仁抱起,哭声越大,几至嚎啕,头埋至温守仁怀里,手就在他身上乱打,打得嘭嘭作响。温守仁的衣服上已多出几道口红印子,哭笑不得,望一眼朋友,或转脸或垂首或咳嗽,尽在强自忍笑。打得鸟多,终被鸟啄。那神头摇头叹羡,男生不流氓,发育不正常。女生耍流氓,马上进洞房。明希大乐,嗤嗤笑出声。赵根也笑,想起万福,心头闪过阴霾,挂起明希的手,嘴贴至明希耳根,你想看人家洞房花烛啊?走啦。雨住了。明希耳根发烧。俩人正想前行,赵根身子被人一撞,就有人尖叫,小偷。那小孩是小偷。一个瘦小黑影从赵根脚下爬起,想跑,哪跑得脱,众志成城的南昌人齐声喊,十几只大手伸出,按住那小孩子,拎起,灯下看得清楚,竟是那日在李嬷嬷家见的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脸上竟无惶恐,只是不忿,眼里烧着黑火,看得赵根心头发毛,当下一叹,想转身离去。那小女孩突然叫起,我没偷,我看见是他偷的,钱包在他裤兜里。小女孩竟然伸手指着赵根。
赵根大惊。那丢了铁包的胖妇人劈手扼住赵根手腕,干葡萄皱缩般的面颊上敷的粉一层层落下,眼里迸出凶光,短命鬼,偷我钱包。
明希一怔,心念电闪,身子前仆,手往赵根裤兜里一拍,也叫,阿姨,这裤兜里哪有钱包啊?你别听这小孩鬼叫,她是在转移大家的视线。我们不是小偷。明希蹲下身,翻出赵根的裤兜,里面除了一副扑克牌、几张零钞,哪有它物?赵根纳闷了,这是明希的扑克牌,啥时跑到自己兜里了,不过洗刷清白是首要,高高举起手臂,阿姨,你不信,你可以搜。那被大人拎在手中的小女孩显然纳闷了,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啥。那妇人发了急,不是你们,那是谁?手在小女孩身上来回摸索,看一眼身边众人,有了勇气,在赵根身上上下一摸,目光落在明希身上。明希慢慢起身,举起双手,妇人也不客气,一摸,还是失望,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就哭,嘴皮翕动,偷我钱包的短命鬼,生伢崽没屁眼、杀千刀雷公劈菩萨咒、先人板板拖棺材的……胖妇人可能不是南昌人,各地方言层出不穷,听在耳里,就像听口技表演。围观众人有人笑出声。妇人边骂,手掌还边撮成刀,剁得水泥路面咣咣作响,一个磕碰不打,一个唾沫星子也没浪费。突然意识到什么,把那已被人放下的小女孩一把揪住,就像溺水的人揪住最后一根稻草,怒火烧红了整张脸,就是你偷我的。你别想跑。你刚在我身边挤来挤去。就是你偷我的。叫你妈来,叫你爸来,叫你全家来。
小女孩变了脸色,尖嘶,我没偷。我是冷,你身上暖和,我才挤的。我没偷。
人群里有了嗟叹之声。赵根想了想,说,阿姨,她是李嬷嬷的伢崽。家就住在后头,你一问旁边店里的人就知道。可能真不是她偷的。
胖妇人一翻眼,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赵根。在明希这些日子无尽的威严下,赵根衣服虽旧,也干净。胖妇人没再理赵根,目光在人堆里扫,就仿佛每个人都可能是偷了她的钱的贼。人群散去。胖妇人拖起尖叫的小女孩往一边小店行去,看样子,是真要去找那李嬷嬷。惊惶失措的小女孩使劲地扳女人的手指。没有用的。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女孩。这是两种生物。赵根回头,金镶玉已出了餐厅,靠在那温守仁肩处,手臂死死地勒住他腰肢,眼睛闭阖,睫毛闪动,脸上有水浪、鱼群,嘴角噙起一丝幸福的潮红的笑意,竟是说不尽的盈盈诱人。赵根一捅明希,你说这温守仁不会是坏人吧?他要把她带哪儿去?

明希还在发愣,如梦惊醒。天这么冷,额头仍渗出一排密密细汗,哦。不会。他不是说了吗?他是三中的老师。为人师表。明希又念了一个成语,声音低了,望望仍被金镶玉攥紧在手心自己编的同心结,若她真能在他怀里靠一辈子,倒是有福了。俩人相视一眼,沉默下来,皆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女子为何沦落于路边发廊。赵根闷闷。开始,里面是戏台;后来,外面是戏台。这茫茫天地,竟无一处不是戏台。人生在世,如梦幻泡影,百年岁月,瞬息间耳。赵根摸出口袋里的扑克,明希,你啥时把牌放我口袋里了。明希不作声,脸沉如水,胸膛剧烈起伏,瞳仁缩成一条线,这小女孩好歹毒。以后大了怎么得了?那李嬷嬷只管养,不管教。还不如全送火葬场。
你叫她怎么教?那么老的人。赵根沉吟,他们毕竟还小,以后若有机会念点书,会好起来的。人之初,性本善。
善个屁。明希狠狠啐道,念了书,更不得了。我爷爷说,这世上哪个大奸大恶不是学富五车?凡是畜生多半有一副庄严的脸庞。还是毛主席说得好,知识越多越反动。
明希一气说出两个成语。赵根没话说了。
赵根古书看得不少,闭目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而且,奇怪的是,这兜兜转转的历史似乎从来就好人没好报,被掏了心的比干,被绞了头的岳飞。就不说历史,前些日子,南昌发生一起的士司机撞死劫匪的事,司机被判入狱七年。报纸上展开讨论,认为判决不对的说,以后要开始正当防卫,也得等到劫匪把刀搁脖子上往下划拉时;认为判决对的说,如果司机无罪,那么以后一旦出现撞死人,极可能导致指责死者为抢劫者的事情发生。不过,大家没有异议的是,这司机是好人,是孝子,寡母年高八十,一直未娶,还抚养着异姓兄弟留下的孩子,并视若已出。劫匪抢的也不是他,是他的同事,他见义勇为了。
赵根想不明白。这个世界是复杂的,是10的N次方。

城市垂下松垮的腹部。寤歌旅舍没有表情地看着俩个越行越近的少年。吊在水泥杆上昏暗的灯如同被悬起的尸体。冷风举刀,是那最高明的刽子手,不紧不慢割开夜的肌肤,每一刀都是那么巧妙,让人惊叹。长街上撒落一地腥粘的液体。雨淹死了,人们已经不再幻想成为一条在水里自由呼吸的鱼,聚在灯火通明处,为彼此的胃,为彼此的现在,高高举起酒杯。也只能让食物填满自己,不然,你还想去干什么?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老婆告到纪检委,纪检委的书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绳金塔在秋寒里黯然。滕王阁于看不见的暗处轻轻抚摸着赣江抚河这两具黑色泛光的身子,眼里淌下冷泪。这世上有些人得到太多。这世上有些人一无所有。一九八九年的南昌是酱油色的,三杯鸡、干烧猪脚、米粉肉、藜蒿炒腊肉、炒鱼丝、空心鱼丸汤,当肠胃里再也塞不下一丝水份后,还不忘喉咙里填入一块糯米油糕。
高房子后面是矮房子,矮房子后面是平顶房,平顶房后是停放自行车的车棚,车棚后面是电线杆,电线杆的后面是高房子,高房子后面是更高的房子,更高的房子后面是个红砖砌成的烟囱,烟囱后面是黑色的天空,天空后面是什么就只有老天爷知道了。这些楼房,抹布似的,破破烂烂,一条条斜挂在城市的胸口,又似从战场上凯旋的勇士所佩带的绶带。楼房阴影里有一堆东西,是两只正在交媾的狗。一个流浪汉坐在离狗不远的电线杆下聚精会神地观看这场免费演出。
明希抓住赵根的手。赵根本打算从后面绕进寤歌旅舍,门已关了,只好回到前面,鼓起勇气,走上这幢三层老式西洋小楼的台阶。圆弧形的阳台下的摊位仍未撤去,摆摊的小贩在门里透出的淡淡灯光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剪影。他们蜷缩成一团,沉默地面对各种恶性的通货膨胀指标,寄希望于可能会在某一时刻光临的骂骂咧咧的顾客。
柜台里的老头拦住了欲往两楼走的赵根,找谁?
二零八的老军医。
他不在了。刚走。老人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神黯淡,是死灰里跳动的即要熄灭的火星。老人来回打量赵根与明希,嘶哑着嗓子,你是不是叫赵根?
是。赵根愣了,心里蓦然为之一空,似乎失脚从纪念塔峰顶滚落,胸闷,脚下发软。
这里有你的东西。你朋友刚才留下的。跟你一样的少年。老人背转身,从柜子里拖出一个皮箱。老人的手与在老家卖菜的陈爷般,都只剩下皮与骨头,不同的地方是老人腮帮子处那一个酒盅大小的疤。天下穷人皆一样。赵根怔怔看着,眼泪不可抑制,心里轻轻转过一个齿轮。万福走了。万福知道他们要来。若不在那餐厅耽搁,是否能赶上?
明希拆开老人递来的一封信,瞟了眼,递给赵根。上面只有两行字:
兄弟,对不起。我食言了。一世人,俩兄弟。三年后的今天,我在孺子亭那等你,等你三天。我的就是你的。另,箱子里的东西是孤寒佬送你的。我也不晓得里面有什么。
信封里还有一把钥匙。明希开了皮箱,很重,有不少书,还有钱,一叠老人头夹在一本《厚黑学》里。赵根心念电转,扬声问道,你为何不拿走钱?你为何不开皮箱?
老人的脸没有变化,如同朽了的木头,皱纹刻进骨头里,也不理会赵根,径自坐下,望望门外嗖嗖冷风,手指在桌上轻弹,良久缓缓轻叹,少年人。你那朋友不会有事的。辜玉甫当年也是威风过的人。
你认得他?
我这条命是他救的。老人的眼珠子被岁月磨成瘪瘪的玻璃球体,没有一丝生气,指指腮上伤疤,辜玉甫说了你们的事,托我照顾你。赵根。你若愿意,可以来这里做事。你放心。我不是辜玉甫,不好那一口。你朋友也可以来。你们可以叫我罗老头。你若不愿意,请自便。另外,我再罗嗦一句,当初辜玉甫想收你为徒,是瞧你心善,与那倒无关。唉。想找个替自己送终吧。
赵根与明希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演变。我怎么善了?赵根问。
当日你们在这门口擦鞋。路边有一乞丐。有人往里扔硬币。一枚硬币滚到那少年脚下,他揣入荷包。另一枚硬币滚至你脚下,你起身把它放回乞丐的搪瓷碗里。老人拿起一块抹布,擦拭了下自己的双手,头垂下,垂进耸起的肩膀里,嘴喙尖起,像一只已知来日不多的鸟,你们回去把东西搬来吧。这里好歹有片瓦。书先放这,钱你们先揣上。

赵根出了门,走了几步,在台阶上坐下,手足阵阵麻痹,眼前晃动的尽是与万福在一起奔波于南昌各处时的场景,心中苦涩,被痛楚撕成千百万块无声尖叫的碎片,直欲嚎啕,强自忍下,手背在眼眶处抹了又抹。雨又飘起,在暗夜里微响,不可捉摸。那灯光像攥紧的凝重的拳头,却被汪洋一般的寒冷包围着。北边天空里有奇怪的火光。那里是不眠的工厂。那里有人在为中国制造飞机,制造希望。明希一边蹲下。对万福,她心里倒没赵根这般深厚的感情。事实上,在外面流浪的这些年,来与去,聚与散,明希还真看得淡。没想到那孤寒佬人还蛮不错,居然肯为一个陌生少年考虑,摸摸怀中那叠鼓鼓囊囊的钞票,脸上有了笑意,想起什么,自下腹处摸出一个皮夹递给赵根,那小女孩偷的。怎么办?
赵根愣了,发出呻吟,你怎么做到的?
明希手一翻,皮夹不见了,再摊开手,皮夹又出现了。这是一个塑料皮夹,已经残破,桃红的颜色发了白,里面钱并不多,只有二张十元钞票与一点零钞。雨珠落在上面。四周的房子像是悬崖峭壁。赵根吐出一口气。若非明希,他此刻是否会被人当成小偷殴打?赵根抓住明希的手,捏了捏,深吸一口气,起身说道,我们去李嬷嬷那。不准那妇人还在。把夹子还她。说是捡的。
若不在呢?明希反问。
给那小女孩。赵根想了想。
不。这我不答应。明希眉尖蹙起,那是蛇。我情愿给路边的流浪汉,或者扔掉。你给了她,她以后不准偷得更凶更厉害。再说,又不是我们偷的。
那给李嬷嬷吧。赵根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咋办好。明希慢慢点头,突然说,赵根,我有点怕那罗老头。他身上有味。是杀过人的味。他脸上的疤或是枪伤。他说孤寒佬救过他的命。孤寒佬说他曾是国民党的军医。他可能过去是国民党的兵,手上沾了人民的血。再说,我们现在有了不少钱,我刚才数过。明希瞟一眼四周,那些小贩沉默如石雕泥塑,嘴凑到赵根耳边,压低嗓门,有一千块。孤寒佬真有毛病。还有,加上我们这段日子的积蓄,我们有一千二百块钱。我想回抚州看看。我出生的地方。你陪我去,好吗?求你了。
人家说了要我们搬东西来。赵根皱眉,我倒觉得这罗老头也是蛮有本事的人。说不定,我们可以在这里学到什么东西。说实话,我比万福还讨厌擦皮鞋。非常讨厌。再说,共产党、国民党,大家都是中国人。过去打仗,那是各为其主。兄弟本是同根生,相逢一笑泯恩仇。现在不是讲要台湾回归祖国怀抱吗?
那你去对他说,我们过几天再来,行么?
明希的温言细语让赵根无法拒绝,当即回到寤歌旅舍,把意思一说,老人点头,咂咂瘪嘴,抖抖索索从柜台里摸出一张纸,写了几个数字,若遇上大麻烦,报我名号,罗悟城。这是电话。记住了。有事可以打。赵根长这么大,除了父母,还有死去的刘三,真没遇到几位对他有多少关心的长辈,心神激荡弯腰鞠躬,罗爷,谢谢您。挺直身,出门,与明希携手往李嬷嬷那行去。

赵根没读过《圣经》,只见到《创世纪》开端的那几句话: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赵根非常喜欢这些句子。光,是一种温暖,让人不再恐怖,让人知晓自身的存在。其实,黑暗也应该是一种光,只不过,方向朝里,朝向不可测的空间,它是吞噬。赵根在那扇半掩的贴了一个十字架的木门站住。十字架到底意味着什么?赵根读过关于上帝之子的故事。书上说,十字架由横竖两木合成的,直线表示神与人之间的联合。横线表示人与人之间的团契。它是生与死的交叉点,是先死后生;是上帝公义与慈爱的交叉点,它既彰显上帝之爱,又维护其公义之尊严。
赵根并不了解宗教,隐约觉得任何宗教都是内心的需要,并非与生俱来,而那些表示季节变迁或月亮盈亏变化的节日,却是人类最原始的宗教表白。只是,若人真是完全唯物,一旦死后,成尘,成土,那么生前又有何恶不可为?唯物者常无所畏惧,因此精明富有力量充满咄咄逼人的侵略性。他们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此刻,此刻的赢与输,此刻的好与坏,所以他们能根据此刻的利害关系轻易地计算出得失,说服自己迅速采取让利益此刻最大化的方案。事实上,善良的人多半是唯心的人,因为他们有所畏惧,并且渴盼在死后有所去处。
赵根感到虚弱,他并不能真正理解门里面住的李嬷嬷。幼时,常有外地人来挨户乞讨,只要登了门,哪怕家里只剩下浅浅一袋米,李桂芝也一定从里面掏出一把。不过,赵根有次拿海碗装了一大盆,被李桂芝骂了,说尽了心意即可,自家也是要吃的。那夜那男子说的话,赵根记得清楚。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孤儿弃婴被李嬷嬷养大,再被他人收养。李嬷嬷算得上专门利人毫不利已,是什么东西在支撑她这样数十年如一日?还有,不提可怜的残疾儿,为何同一个嬷嬷养大的,就有手脚不干净的?难道有的人天生下来就要成为强盗小偷,就如人有妍丑俊美?

赵根无力回答这些问题。明希缓缓推开木门。门里那塑料绳线上仍然晾着湿漉漉的衣服,门里的味道依然让赵根感到窒息。李嬷嬷在一盏没有玻璃罩的油灯下,蹲着身给那叫石头的少年换腿上的绷带。说是绷带,其实应该说是布条儿。急促摆动的油烟,像黑色穿丧服的乌鸦,一只一只飞过她头顶,飞上破烂的顶棚。石头左小手指上绑了绷带,脚搁在方凳上,冷眼见俩人进屋,右手在木椅上重重一拍。李嬷嬷仰起脸,仍是没话。赵根眼光四下一扫,不见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一叹,拿出钱包,搁石头身边,想走。石头喊住,神情宛若一条响尾蛇,头高高仰起,脖子伸出,就你偷了我妹的钱包?
赵根摇头,你妹偷了人家的钱包。把它塞我裤兜里。我来还你。那妇人呢?
走了。那个死X。石头舔舔嘴唇,捻开包,一惊,眼珠发了亮,大声地喊,这么多钱。嬷嬷,我们有钱了。身子没控制好,歪倒,咬牙,拍开李嬷嬷伸过来的手,独自挣扎着爬起,咧嘴,嘴角终于挂起笑容,狭窄的前额处折起皱纹,声音仍阴冷,我记着你了。你叫啥?
赵根。你妹呢?
卖X去了。你问她做甚。想操吗?很嫩的。石头用右手满意地捻着那两张大团结,捻得哗哗响,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塞入李嬷嬷口袋,其余揣回自己裤兜。赵根变了脸色。那才多大的一个小女孩。就算小女孩主动,心甘情愿,那也是犯罪。就不知这石头是不是一贯粗言秽语。赵根一拉明希,往门口退去。明希呸出一口唾沫,又吐出一口,像有火山熔浆在喉咙里喷发,愤愤说道,这李嬷嬷是不是耳朵聋了?就允许这石头这般放肆。他简直是畜生。不,比畜生还不如。明希瞪了赵根一眼,顿足。赵根知道她在怨自己。只是,这钱若自己拿,烙心。唉,早知还不如依明希所言,随便给哪个流浪汉都好。不过,好歹百善孝为先,这石头虽然坏,还能分出十元钱给李嬷嬷。真奇怪李嬷嬷靠什么养活他们。是不是李嬷嬷曾经养大的那些孩子偶尔会回来帮帮她?还是因为李嬷嬷有退休金?赵根吸吸鼻子,见明希已往巷口行去,赶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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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上了年纪的客车臃肿不堪,像一条受了伤的菜青虫。车内挤满人,车厢后部堆着许多蛇皮袋,里面装着小生意人的希望,年关即近,生意渐隆,一年的收获多少多取决于这年前三个月的生意如何。于是这辆客车车顶蓬所堆的日用杂货,几乎堆得与车身一样高一样宽。裹着军大衣瘦黑的小贩们用乡音急切交谈,谈论精明狡猾的南昌鬼子,谈论万寿宫那小商品的价位,谈论长途汽车站工作人员的不友善,谈论可能要来的雪,谈论昨夜在车上过夜的寒冷。车身颤动,车内有让人作呕的怪味。已近初冬,大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霜,干燥而坚硬,在早起的农人脚下咯吱作响。这些眉毛上挂有冰霜的人们从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走得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冬季是他们生命里的四分之一。霜风能吹老皮肤,也能吹得硬骨头。丘陵随着一层薄薄玉屑起伏,偶尔再随着一片空旷的田野退到远处。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色的绳子。几只黑鸟落在上面,不动,如同已洞悉生命真相的智者,耐心等待着死神的光临。丘陵上的常绿阔叶树就像披上了银缕玉衣。那些落尽叶子只剩下枝桠的树是一些非常美的线条,在淡青色的天幕上勾勒出岁月的枯荣。太阳在高空,清光冷冽,让人难以觉察到热量。更远的高空是一片溹溹洁白与莹明。
车开得慢,走走停停。路边不时有人招手,尽管车内旅客齐声抱怨,当车门敞开后,他们还是尽力把身子往里面缩。这车就像施了魔法,或者说,这车是基督的那块饼,可以让世间所有人填饱肚子。上了车的人卷起一阵寒意。明希把头靠在赵根肩处。近乡情更怯。窗外的风景似曾在梦里百般萦绕,零零星星的房子随起伏的山势沉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它们过去这样在,未来也会在吗?偶尔出现几个市镇,客车行驶速度就比走路还慢,等车停下,已在某家店铺门口。有人攀上车顶卸货。四周小贩围上,呵着皲裂的手喊,茶蛋啦,茶蛋啦。那提竹篮兜售的老太婆,沿着有呕吐秽物的车身走,不时敲打玻璃窗,仰起一张疲惫不堪的脸,白发在霜风里轻轻飘摇。明希怔怔地看着,眼睛已无法控制水份的流出。赵根起身买了包鱼皮花生。马上围上更多的人,就像在冲锋打仗,争先恐后,跑得飞快,当一个妇人先奔至赵根所在处时,其他人露出失望之情,停下脚,继续去敲打其他窗户。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秩序。每一辆车都是他们微薄的希望所在。妇人踮起脚尖,高高举起装茶蛋的铝锅,嘴唇乌紫,脸上写满期待,买吧,好香的,五角钱两个。这还是一个眉毛刚铰的年轻妇人,手却裂了,裂成陈年树皮。赵根看看明希。明希摸出一块钱,买了四个,剥了壳,放入嘴里慢慢嚼。茶蛋确实好吃。抚州人是少有拿臭鸡蛋做茶蛋。

车子过了横跨抚河的文昌桥,在圆盘处停下,蹬红色顶蓬三轮车的车夫团团围住客车,沙哑地叫喊。他们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帽子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就有人跳下车上前帮小生意人卸货,卸货免费,但得坐三轮,视路程远近而定价钱,最高不过三块。赵根与明希手牵手下了车。赵根还是第一次来抚州。抚州又名临川,临川的才子金溪的书,宜黄的夏布乐安的猪,东乡什么都不出,只有萝卜和芋头薯。据说大明朝洪武开国的第一个状元就是江西抚州地区金溪市的吴伯宗。明希当日绳金塔下与万福吹嘘时仅说了王安石与汤显祖,其实讲吾心即世界的陆九渊、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一代词家晏殊、晏几道也都是抚州人,这都是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数得出的人物。
赵根问了营上巷的路,再问明希,饿吗?明希点头。四个茶蛋,俩人一人吃了一个,另俩个被前排座位上三岁大的小孩吃了。那孩子爬上母亲肩膀,看着明希吃,眼睛不眨,手指头伸入嘴里吮吸,吮得津津有味。那母亲脸容愁苦的拉下他,没一会儿,小孩又执犟地爬上。明希递过去一个蛋说,自己吃不下。母亲面色发赤,千恩万谢接过。蛋并不小,小孩很能吃,两口吃没了,继续爬上来,这回看赵根,赵根只好把那只刚剥好准备给明希的蛋塞过去。俩人苦笑。唉,这小孩的眼神太有杀伤力了。怎么说呢?就是一双天使的眼睛。

街道泥脏水湿,狭窄逼仄。房屋重重叠叠,被时间折成根根污秽的飘带,消失在斑驳的风火墙后。店铺小门狭脸,门面敞开,货物摆到人行道上,大多都是一些做工粗糙的衣、褥、裤、袄及日用杂货。店内光线阴暗。小老板们跺着脚呵着气与客人讨价还价,偶尔翻起眼睛,这价钱咋卖的?卖了我要呷西北风。你去别处,去别处。买东西的顾客骂一声,嘴角噙有笑意,扔下东西继续前行。可能因为是星期天,街上人声沸腾,就像一个杂乱无章的大集市。街角、十字路口几乎要被人流淹没。担着剃头担子的理发师傅在众目睽睽下给客人修剪头发,神情专注。那剪发的老者嘴里哼着当地的一种采茶剧,脚在地上打着拍子,怡然自得。补锅的老师傅瞟一眼妇人拿在手中的破锅破碗,报出权威的不可变动的价钱。脸色乌黑的手饰匠用乙炔吹筒用把一小砣金子加工成一枚金戒子,目不斜视,动作让人眼花缭乱。瘦弱的乞丐四肢裸露在外,身上覆盖着污布与疾病,哀哀哭诉。肩挑财神像走过的农人、弄拉珠木盘诈钱的江湖骗子、脸白腰细衣着光鲜的女孩子、发髻盘起上面插一把银篦的妇人、被污浊的公文气息熏得未老先衰的小公务员、手脚粗大面容黧黑但笑容满脸的乡下人……明希走得慢,仔细地看,看这涌动在身边的千万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生命,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来回拨动心底最隐秘的弦。这是我的故乡。明希对自己说。赵根在一家早点摊位上坐下,要了两碗豆腐脑,招呼明希坐下。
豆腐脑要数抚州乐安流坑的最好吃。赵根是听人说的,但没吃过,只吃过那里的霉豆腐,鲜鲜辣辣,装在口小肚大的土罐里。吃一块,能下一大碗米饭。赵根还听说流坑保存有中国最完整的一个明清古建筑群落,出过许多状元,村人多姓董,尊西汉一代大儒董仲舒为始祖,后人就住在有几百年时间的屋子里繁衍生息。不过,抚州的豆腐脑也好吃,细嫩、柔软、香滑,上面撒着绿色的葱末与黄色的姜片,用勺子舀起,喂入嘴里,舌头都要在这美味里熔化了。明希眉开眼笑,额头冒汗,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赞不绝口。俩人吃过,继续牵手前行。明希说,以后,我有了钱,我要天天吃豆腐脑。赵根微笑不语。

俩人来到营上巷,巷子里很静,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路是石子嵌的,嵌得结实,走在上边感觉也特踏实。路两边多是平房,木板门上贴着张牙舞爪的门神与年年有余的对联,门槛被踩成月牙状。墙壁被岁月剥出许多坑坑洼洼处,露出青砖、石灰。墙脚生满旧色的苔藓。恍恍惚惚就有了走进历史的错觉,或许还有几份幽凉与沮丧。不过那高高翘起在天空里挑出一泓青黑色的檐角,它们倒还精神。太阳已升上半空,屋顶的霜皆已化去,瓦面雾气蒸腾。巷子里也有屋脊上蹲着螭吻、海马、鸽子,拱梁上饰有鸟兽花纹的房屋,是有钱人家的住宅,一般是一进三堂,坐北朝南。因为有钱,大门的建造很讲究,没按正屋的中轴线开,稍偏东南,取坎宅巽门之意。
明希从一间屋口走到另一间屋口,就走到营上巷六十九号,探头探脑往屋里瞧。就有人说,找谁啊?赵根接过嘴,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啊?屋内走出一个女孩,穿布鞋,脸容齐整,虽然身上衣物裹得臃肿,仍见清瘦,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见是俩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便说,我不知道。得问我爷爷呢。进屋喝口热水吧。天凉。明希白了赵根一眼,吐吐舌头,跟进屋,进了门堂,过耳房,看见磨砖平砌饰有花鸟人物浮雕的照壁。照壁后是一口天井。抬头可以看到明晃晃的天空。天井四沿铺有长条青石,已被人踩出光滑的凹处。天井里没有水,一个上年纪的妇人蹲在天井边剥莴苣。四周环有厢房,门窗上雕有莲、藕、石榴、游鱼、缠枝莲及福寿的图案,它们真精致。赵根忍不住轻轻触摸了一下它们。指尖滚烫。这里应该住了不少户人家。女孩领他们进了西边厢房。屋内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秀娅,谁来了啊?这叫秀娅的女孩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麻利地拎起桌腿下的热水瓶倒了两杯水,爷爷,说是问这里有没有住过姓明的人家?女孩笑容清浅,嘴角含香。赵根看得发痴,明希在他腰处一掐。赵根忙声说谢,接过水杯。水汽袅袅。屋内老者放下手中书本,缓缓回过头,姓明的人家?老人眉毛花白,呈三角状,很长,颇像《少林寺》里的老和尚,只是头发雪白,被屋外透入的光线一映,容颜苍古,我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户人家。住东边那间房子。不过早搬走了。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你们两个伢崽找他们干吗?
明希微怔,不知道怎么回答。明希在爷爷嘴里也知道父母早已不在这了。可一时还真说不清自己为何一定要来这儿看看。赵根说,她叫明希。在这里出生的。五岁左右离开的。想回来看看。
赵根想起初见明希时,明希说她曾从抚州跑到南昌,她也可真能吹。明希对抚州的了解应该都得益于她爷爷吧。老人哦了一声,摸起桌上的老花眼镜,重新戴上,看明希,就像明希最早打量赵根时那样上一眼下一眼,看得明希心里发毛。
秀娅过去扶住老人肩膀,爷爷,你这是干吗呀?老人点点头,嗯,是有点像,这眼睛,这嘴,这下颌,像你妈。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爸妈怎么不一起回来?明希瞅瞅赵根,缓缓摇头,我没见过爸妈。我一直跟我爷爷在一起。
老人一愣,缓缓闭目,摸起桌上的书,是一本《周易》,翻过几页,枯瘦的指头在膝盖处弹了弹,不再说话。屋内静下,能听见阳光落在被霜冻过的瓦面时的碎裂声。秀娅起身说道,原来还是老街坊哩。中午在这里吃饭。我去做菜。明希慌乱起身,看看赵根,说,不了,我也就来看看自己在哪生的。没啥事。秀娅还欲挽留,老者摆手,说,以后常来。
这是客套话了。

赵根与明希一前一后出了门。秀娅犹在身后招手。赵根皱眉说,明希,我觉得这老头一定知道你爸妈的很多事情。咱们要不要去买点苹果什么的,再来拜访?明希摇头,我爷爷也知道。他既然不告诉我,就有他的道理。我懒得问这多。明希怔怔地瞧天空。太阳是绛红色的。四周的天幕并未因为其而有了艳丽的颜色,仍是濛濛晶莹。巷子里走来双手束在袖筒的中年男人,在吱呀吱呀地小声哼,鼻子、嘴还有眉头蹙成古怪的一小团,头还左左右右地打着拍子——
在青呀青的秧苗蓝呀蓝的天,情妹妹站在那个秧田边。美呀美的身段笑呀笑的脸,情妹妹长得那个赛天仙。巧呀巧的双手拔呀拔的秧,情妹妹像在那个裁衣裳。甜呀甜的小嘴轻呀轻的唱,妹妹拔秧那个可想郎……
曲调不长,仅两节。男人反复吟唱,虽然嗓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模样实在滑稽,但曲调自有的旋律也是那么舒展优美,是这样轻柔异样。明希在路口石头上坐下,突然说,赵根,你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吗?我好像脑袋里是一片空白。
赵根想了想,摇摇头,五岁还差不多。三岁,咱们的大脑恐怕还没发育好,哪能记事?
明希点头,说,那你记得五岁时的哪些事?

赵根记得两件。一是他在树上。也不清楚如何就到了树上。总之,是坐在枝桠间吃梨子,梨子是青色的涩,他边吃梨边把它们往下扔。树下还有一个粉红色的小女孩,圆圆的脸,仰头瞅他,一脸崇拜。然后他从树上摔下来。那树在陡坡边,他往下滚,陡坡下是河,滚到河边,在河边停下,起身,回头想往坡上爬,那个圆脸惊惶失措地往坡下跑的小女孩却煞不住脚步,一头撞在他怀里。然后他与小女孩一起跌入水里。水极凉,里面有银白色的小鱼儿,还有黑色泛腥味的水草。两人就坐在水里互相看着,哈哈大笑。那水真浅。赵根长大后问李桂芝。
李桂芝说他确实是跌入过水里,不过,那水极深,隔三差五就有人淹死。据说,里面有水鬼。那自己为何没有淹死?赵根继续问,那个粉红色的小女孩是谁?李桂芝呸了他一口,那时,谁家的闺女都不穿粉红色的衣裳,也没钱穿。你是一个人爬树偷梨吃被人发现了吓得往树下跳。李桂芝说到这里重重地哼,没摔断你的狗腿就是好的。李桂芝说,根本不存在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儿。李桂芝说得斩钉截铁。赵根的记忆应该出了毛病。为什么记忆会出毛病呢?赵根很纳闷。
赵根记得的第二件事也有问题。他扶着土黄色凹凸不平的泥砖墙去邻居家讨糖吃。那路坑坑洼洼,他摔了跤,跌掉门牙,满嘴是血。他把牙齿捡起,扔入嘴里含着,就不知不觉地把它咽下去,然后使劲哭,哭得声竭力嘶。那时真以为他要死掉了。赵根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被这种恐惧的感觉所折磨。但很快有人抱起他,清洁掉他嘴里的污血。那是一双布满青筋的粗糙的手。赵根一直以为那是男人的手。可李桂芝说,那是隔壁许妈的。许妈是谁?赵根没有一丝记忆。她有一张什么样的脸?什么样的眼?记忆或许是一个下意识的选择过程。
一切被人们所遗忘的,如同水消失在水里。

还是记不大清。好像过去的日子都很轻,没有重量。赵根轻轻说道,没提这两个与梦一样不可确信的记忆,去拉明希的手。明希拍开,大为不满,你以为自己是仙人附体?哼。
赵根心念转动,哭笑不得,我是说以前的日子都很轻。现在是铁。很重的铁。
明希噗哧一声,眉眼横起,铁会生锈,也不行。
赵根福至心灵,这么多的书毕竟没白看,那是金子。一块大金子。
明希展颜,嫣然轻笑,你蛮无耻哦。这么皮厚的话也说得出。
我有牙齿哪,你看,没有一颗蛀牙。赵根咧嘴也笑,别光说我。你这么大了,又记得哪些事呢?
明希起身,拍拍衣裳,也帮赵根拍去身上灰尘,歪过头,瞟着那已渐行渐远的男子,以后慢慢说给你听。赵根,你说我爸妈是不是还没死?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好像在哪里等我过去。我爷爷说,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他们去了哈尔滨呢。
明希指指遥不可测的北方,嗤嗤笑出声。算了,不想这些,脑壳疼。玩俩天,咱们回寤歌旅舍。
赵根点头。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