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倾诉 我自觉颇为木讷,平时言语不多,除非面对二三好友,不然话匣子很难打开。一连半天不说一句话,在我是常有的事。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当我置身在一节列车车厢里的时候。 我发现车厢里的乘客与车厢外的三教九流有着明显的区别,仿佛那是两个国度的人。车厢内的乘客不仅大多较为随和,也意外地显得健谈一些,我自身行为上的一反往常也可以提供证明。车厢里的我(请容忍我这么说)较车厢外的我似乎稍稍可爱一些,这时的我非但具有主动与人接近的强烈愿望,往往也奇怪地有了些口才。要知道我认定自己没有口才本来就像我确信此生只能是男人而不可能是女人一样无可怀疑,突然在一个有限的环境里被人宽容地捧成一位小侃爷或小笑星,我那份得意您就甭见怪了。车厢里的我什么话都敢说,所有那些平时瞒着老婆、领导或邻居的话(当然以牢骚话居多),这时都可以一吐为快。车厢里我那些临时邻居们呢?他们不仅对我的任何胡诌都显得极有兴趣,作为投桃报李,他们通常也敬我如知己,把些个平时不愿诉诸人前的话——老天作证——向我抖露个痛快。旅程或三小时或四十八小时,反正我和他(极个别情况下是“她”)在这段时间内真可说是无话不谈,显得极为投机。车厢似乎是个交朋友的速成班,常常我发现我在一节车厢里说的话,胜过我在单位里与同事们整整一年的胡聊。每次到站下车,我都有依依难舍之感。我知道,逢场作戏结束了,虽然我常常觉得它比任何正规场合的演出都来得美妙。 不管我和他(或“她”)在车厢内的交谈显得多么友好投入,我们彼此都清楚,站头一到,双方立刻作鸟兽散,从此天涯海角,不复闻问。车厢是虚假诺言的丛生之地,人们向你作出的种种许诺,只具有此时此刻的真诚,通常过期不候。你把它信以为真固然过于轻率,绝然嗤之以鼻也大可不必,至少,享受一下这“此时此地的真诚”也不是坏事。车厢内我的临时旅伴们有的答应“炖武昌鱼你吃”,有的让我到齐齐哈尔去,保证专车接送,有吃有喝。至于递一张名片过来,试图在生意上与我套近乎的就更多了。对后者我通常较为冷淡,因为在我看来,他违犯了车厢交际的规矩。车厢不是一个谈论实在话的地方,在这里重要的是寻求释放,寻求卸脱一点往日的冗烦。 人天生有交际本能,倾诉欲望。心理学告诉我们,所有的说谎都承受着一个压迫机制,这也正是测谎器得以运行的前提。文明进化所带来的种种负作用,其中之一便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被堵塞了随心所欲地说真话的通道。日常生活中你所与之打交道的人,和你都有某种关联,而每一种关联都同时意味着一重禁忌,这便迫使你采取某种和光同尘术,把“哼哼哈哈”的敷衍证明为生活的奥义大道。个中的被迫感、压抑感当然是无需怀疑的,你总得找个机会寻求说个痛快也就显得相当正常。这样的机会或场合除了是一节车厢,还能是别的地方吗? 车厢内的人说着和你一样的语言,有着和你差不多的感慨与牢骚。旅客们都属随机生成,这便保证了一种平等。重要的是,由于车厢天生的间离属性,你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你只管说却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的地方。当列车到站时,每一个旅客都离开得不露一点痕迹:车厢是一个美妙的消解阀。 1993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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