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子上的母亲在微笑(纪念母亲去世一周年) 客厅里放着两幅黑白照片,那是父母留给我的最后纪念。 凡看过照片的,都会赞叹一声,多美的老相片!说完上下打量我一番,可惜,你们几个孩子都没有父母漂亮! 不是吹牛,那真是我见过的精美绝伦的老照片,难得的是两个人的风度气质都特别好。尤其是母亲,一直在冲我浅浅地笑。风度、气质、眉眼俨然三四十年代的大家闺秀。 印象中却从未觉得她有任何风度,只有匆匆的脚步和一双忙碌的手…… 生前,她一天到晚唠叨,甚至骂人,我有时心生厌烦,曾向好友发牢骚。她对我说,千万别烦,一旦她不在了,你就是想听她叨唠也不能够,那时你会后悔! 我果真后悔了,时不时便感觉一堆悔意堵在了喉咙口。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可我和母亲的感情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触摸不到彼此的肌肤。谁都不曾向对方表达过爱意,似乎也不想表达,只在恪尽职守,她尽母亲的职责,我尽女儿的义务。 我无法与她亲近,跟她做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就连摸一下她的手,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很多时候,我也感觉自己太无情,却一直不能纠正。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病态,一种基因? 对母亲来说,活下来并不容易。外婆家孩子多,又重男轻女,所谓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她曾对我说起,小小年纪,就有过轻生念头。那一年,她只九岁,赶上当地流行霍乱。和她经常一起耍的小玩伴染上了此病,不治而亡。知道了小伙伴死于霍乱,她竟盼着自己也有被传染的幸运,好尽快离开这个没有爱的世界。然而,死神却不肯要她,在打骂声中她一天天长大。最大的渴望就是尽快离开,离开这个不喜欢她而她也不喜欢的家,去独立生活。十几岁她便走向了社会,做店员,当会计,一直坚持做职业妇女。 因为活泼漂亮,当然不乏追求者。但她一心想找位大学生。经亲戚穿针引线,终于认识了毕业于名校的父亲。抗战时期,人在两地,全靠书信往来决定了终生大事。见面之后都有些后悔,父亲觉得母亲缺乏气质,母亲认为父亲老气横秋。但已登报订婚,生米煮成熟饭,悔婚的念头都不曾有。 父亲是个绝对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家务从来不干,用母亲的话说,油瓶子倒了,也不会扶一下。几十年来,母亲一直在为这个家操劳,为丈夫和四个孩子忙碌,忙得心力交瘁,一身是病。许多关键时刻,都是她在维持这个家。譬如刚解放,父亲去革大学习,没有工资,完全靠她的工资维持大家庭的生活。再比如文革中,我们一家六口分散于六个地方,三个孩子当知青,完全靠她东奔西走,作揖磕头,才将我们弄回了北京。 而父亲这个自我标榜的总导演与总指挥,几十年过去了,我亲眼看着他导演和指挥的节目上演,尽是些悲剧与闹剧。 父亲生前的最后一次聚会,终于对已过世的母亲做了公允评价。他说,老太太这个人表面看是个唠叨的家庭妇女,没什么意思,实际上……她有突出的优点:无论在单位还是家里,都一辈子忍辱负重,拼命地干。她在外面人际关系也好,这个家主要扛在她肩上。像一条破船,靠着她,才艰难地没有沉没,维持下来…… 一定是由于她的生存环境极度缺乏爱,所以,尽管是位尽职尽责的母亲,却不懂得如何表达爱,也不喜欢孩子。 记忆中,不记得她曾抱过我、亲过我,唯一亲昵的表示,就是偶尔让我趴在她的大腿上,给我掏耳朵。至今回忆起来,耳朵里仿佛还留有一丝软软的、柔柔的舒服,遥远得像在梦境里。她有那么多的事忙,革命工作不能落后,回家要做诸多家务。往往累得满脸疲惫,满嘴牢骚,难得见到脸上有过笑容,更难得一见她的手闲下来过…… 无论是大环境或小环境,都没有爱这个字可容身,我们在缺乏亲情与爱的环境中长大。由是,我们也丧失了与亲人亲昵的功能,这甚至殃及下一代。我从没亲过自己唯一的女儿。 前年,由于大面积脑梗,母亲终于躺倒。有病的小妹曾反复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没做过任何坏事? 我无法回答。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这其实是上帝给我的一次赎罪机会。 刚开始,我还是不能与她的肉体接触。后来,我有意强迫自己做这事。尽管有护工在,我还是天天到医院为她做按摩。同时,我随身带着《圣经》,坚持为她每天朗读一段。做这一切可能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已经成为了植物人。可我希望像友人告诉我的,植物人也有知觉。愿她的灵魂在守望这不孝的女儿,她在这里赎自己的罪呢! 徘徊了进九个月,母亲终于还是走了。在护工的帮助下,我为她穿上绣花的玫瑰红缎袄。从不修饰的母亲,你就打扮一回上路吧! 再也不用往医院跑了。耳朵里却时常会痒,有种柔柔的、软软的舒服……往柜子上看,便看到年轻漂亮的母亲,正浅笑着回望我。我知道,母亲心里爱她的每一个孩子,正在天堂为活着的我们祝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