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家姐的故事

家姐长我四岁,家兄小她一岁。可我和她在一个家里过生活,算起来不到两年。那是我刚上小学,不再整托在幼儿园,直到转年开始“文革”。“文革”开始那年她上初中,戴上红箍住在学校,飒爽自己革命的英姿去了。革命下来后,伟大领袖一声忽悠,她就奔赴上山下乡离开了家。所以,记忆中的家姐如似剪纸,鲜艳于简约。

说到剪纸,我不得不又痛恨起“文革”,“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家姐尚在小学。想起来那时候她的心灵还显在手巧上,竟然能剪出获奖品,还刊登在当年的全国性的少年文学期刊上。这不是吹的,我不仅亲眼看见,还精心收藏起来。当然,最后也丢了。那是全国各文化刊物的最后一期,此后好几年里除了红卫兵战报外,全国似乎也就是两报一刊了。

在幼儿园时代,我对家的印象极为简单,如今能想起来的事情非常少。涉及家姐的事情,当然更少,而少呢,则精,精就精在让我一辈子不忘的几件事上。

某一次回府上探亲,见到家里有一地球仪,自己甚为惊奇,遂抱过来把玩。家姐似乎担心我把这东西搞坏,走过来拿在手里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地球,咱们就住在这上面。

这样的说法令我极为迷糊,我竟然就住在这个球上?便央求家姐告诉住在哪里。家姐转了转地球,轻然一指地说,咱们住在这儿。我心里很是疑惑,这么滑溜溜的地方,不小心不就掉到地上去了么?家姐继续说,地球呀,每天都在转呀转。我一下子就懵了,心里想,这转到底下去,肯定就掉下去啦......

总之,家姐对自己的影响还是很大的,无形中的影响。比如我阅读的第一批书都是家姐的,有《欧阳海之歌》、《军队的女儿》、《卓娅和舒拉的故事》等等。但家姐也就读过这些书,没多久我就只好读父亲母亲的书去了,包括《支部生活》什么的。结果呢,家姐的眼睛很好,而我在十几岁就戴上了眼镜,而且一戴就戴上个老花的,直接到位。

家姐革命去了,那年不过也就十三四岁,虽然后来被称作叫“老三届”。记忆中的家姐一身泛灰色破藏蓝,是爸爸的衣服,四个外挂式的口袋,腰间捆个绿色金属头的腰带,头发平直地向后摆去,系做两个短辨。那时候,她想当兵,极度想当兵去,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同学走去当兵后。当时父亲还在北京,很少回来,即便这样也禁不住她拉下脸来质问父亲。

我记得她曾经质问两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父亲革命这么晚,直到抗战胜利后才革命。父亲的解释道,抗战前自己就革命了,只是抗战胜利后才入党。做地下工作不像参加八路那样以加入队伍为起点,只能以正式入党为起点。再有,没有当兵是组织的决定,自己只能服从组织。这样的答复当然不为家姐满意,还非要逼着父亲想办法让她当兵去,直到伟大领袖朝他们这些红卫兵挥动温暖的大手:到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父亲参加组织前就改掉了自己的姓名,此后一直未变,可我们这些孩子还是回归到了宗姓。革命起来的家姐,顺手就把自己的名字给改随父亲的姓称去了。反正那个时候父亲在北京,母亲被圈起来去参加“学习班”,这些事情家姐就能做主了。家姐想当兵,于是字号就用了“军”。为了带动家兄的革命心情,她做主地决定家兄将来还是支援边疆好,故赐号“疆”。弄得家兄愤愤懑懑坚决拒绝,质问家姐凭什么她自己去当兵,而非要他支边去。我呢,则因为年龄太幼稚,家姐对我一直不大入眼,这名字也就从一而终。

家姐的名字起得最好,比我们兄弟的名字有文化感,而且和苏联的某个女英雄的名字谐音,且周边同学从小学就相互习惯,这新名字始终不上口,大家,其实家姐自己也就都忘记自己的革命的名义了。上山下乡时,当地派人到学校领人,叫号的时候按照名单认人,可喊到她名字时候她自己全然不知。几经呼喊还是没人答应,于是她就和别人一起谁是那个“军”呀地乱喊,直到发觉没有喊到自己,才想到那个被认为临阵逃脱的竟然是自己。

连带倒霉的是家兄,自己的名字被家姐给指派了,自己并不真正知情。可到了毕业的时候就麻烦了。学校的派遣证上是他本人的原名,可户口上的是家姐赐予的新名,而且连姓氏也变动了。直到这时候母亲才知道这个新奇事,和家兄报来跑去办了一个月才算解决。气得母亲直骂那个已经远在天边的家姐。

家姐的革命精神非常彻底。当年有几个选择,去东北的建设兵团,或者内蒙的建设兵团,或者内蒙的农村。她和她的同学想尽办法要去内蒙,而且还要去牧区。他们问到学校招领他们的内蒙代表,内蒙的哪里最艰苦,并非要让人家帮助联络不可。当时,内蒙地方已经知道这些青年人自己乱找地方的麻烦,坚决要求他们服从安排,为了平息他们的怨气,表示到了内蒙后再作安排。于是,家姐和她的同学也就只好先服从安排去了内蒙五原。

那前一年有一个女英雄叫蔡立坚,大串联长征途中就留在穷山恶水干革命了。于是家姐他们就来个比蔡立坚还要立志坚决,要走着走,也就是长征去下乡插队。离开家的时候她还不足十五岁,梳上刷利小辫子挺着小胸脯就迈着大步走了,给家里第一封信是发自北京,他们站在天安门前宣誓,说是扎根一辈子,再也不会回家了。就这样,她在长征路上度过了自己十五岁生日。

到了五原才知道哪里敢情是个富裕的地方,且原来接人的代表还承诺过帮助他们到牧区去,于是就到县里要求办理迁移。县里的革委会不同意,他们一跺脚,自己结成小群伙,撒丫子就跑了。那个时候这样的事情比较多,各个地方都接到通知,对这些自作主张的全部遣返回原地,奔波了两个月都无法落脚后,他们才郁闷地回到了五原,终于安心在那里了。

年开始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时代,一个是赤脚医生的人类奇迹,另一个是小小银针治聋哑。家姐一努力便决心自修成才,还要家里买书买器械什么的。然后以同村一个患过小儿麻痹女孩子为目标,从改人开始,改天换地干革命。有一种针法是从尾骨刺进,沿着脊椎上行直至颈椎,针长小半米。家姐就非逼着母亲买那针给她。这简直出人命玩意吓坏了母亲,母亲始终没有给她买去。如今想起来,真有世间少了个女华佗的恍然。

碰到疑难病症,自己治不了,家姐就给人家开出路条,让人家到大都市来治病,并指令母亲支持。治病这事,几乎没有一两天的,呆上十天半个月都算不多。家里也就受不了了,赶紧拿钱打发人家回去。家姐为此恨恨然,来信声称要和家里划清界限。好像大半年没有来信了,忽然有一天她自己从内蒙回到家来,一瘸一拐的,虽然模样还很坚韧,可语气似乎有些逃荒了。

原来当时有人发明了个“埋线疗法”,说是用手术刀挖开穴位,埋下羊肠线,可以产生好似长期针刺的作用。家姐自己以身作则,拿自己当试件就开始演练。先在大腿打上麻药,然后抄起手术刀下家伙,再用缝合针缝合起来。想起来,一切应当挺顺利,只是最后缝合的时候,一不小心把缝合的月牙针给断在大腿里。那时的家姐,脑筋似乎已经少根弦儿了。你说,用块猪肉也比自己的大腿方便呀,而且,即使针折在里面,找起来也方便不是?何必活生生地切割自己活生生的大腿呢。

总之,开始她觉得没有大问题,自己也就没有吭声。半年后,渐渐觉得有些不得劲儿了,不仅越来越疼得受不了,大腿以下还有些肿胀。这时自己才害怕起来,便打了辆火车回到家来。母亲陪她去的医院,照了光片,才看到那弯针头随着血循环和肌肉运动,已经上移了十多厘米。而且,一旦刺头主动脉,或者造成血栓塞,一条腿就先送到马克思的餐桌上去了。

家姐的失败是沉重的,似乎没有再提及赤脚医生什么的了,我估计,也再没有人找如此大胆的手艺人来练身体什么的了。反正她开始不喜欢那里了,开始想回城了。下乡插队大约两年后,她去了呼市,在那里当了纺织工人,女纺织工,在城里的时候打死她都不愿意干的活计,她悻悻地干了起来。再然后,以“推荐”的名义上了大学,工农兵学员,学的是生物。

家姐的脑筋的确不对弦,永远是爱一行干一行。农村两年,光赤脚地干医生去了,农业知识几乎等于零。我下乡之后抱怨自己的生活艰苦,家姐不信,她觉得自己下乡时米面还是不缺的。她还觉得自己当工人不合算,比在村子里挣的少。我问她一天能挣几分,一个工是多少钱,她全然不知。我再问她,五原那地方亩产是多少,她更是不知。家姐的长相很爽人,面部符号都很有分寸,即使她自己审美很刻薄,对自己也只是稍嫌皮肤不白而已。可惜二八好年龄,正是狂长智商的时候,大脑旱涝失衡。

今天电视有《重走长征路》,看着的时候,觉出这是走别人的长征路,如果是走自己的长征路呢?我想起家姐,想起来我曾调侃地提及她当年的长征。唉,这又是个啥时代的呢!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河套平原在内蒙西部算是富裕地方,五原就在河套平原上,生活一直都不错的,似乎一直都这样,现在也没多少变化。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大苗同志,按照九名星的说法这又是一个雷区,不过,你写的家姐把自己姐弟的亲缘情感写进去了,你姐那根针我都感觉疼痛。但是事理还是那个事理,谢谢大苗同志的好文。

参加交流

家姐长我四岁,家兄小她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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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大苗在家里其实是三苗?

[em09]
生存是一种义务,哪怕只有一刹那。——歌德《浮士德》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大苗写得感情真切。

你姐革命,只不过往家里捎病人,好歹算人道主义;有革命革得六亲不认带头抄自己家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22 22:53:56编辑过]

偕隐岂邀名,澹泊实素志。

最近真名开始发个人记忆类文章,挺好。

有每个人的个人记忆,才能构成整体记忆。

偕隐岂邀名,澹泊实素志。
以下是引用天高地厚在2006-8-22 22:08:00的发言:

家姐长我四岁,家兄小她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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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大苗在家里其实是三苗?

[em09]

自然是倒过来数的,否则如何称“苗”?最小的小朋友自然是最大的一棵苗了。

想要我请你吃鸡,先放我出去!

某一次回府上探亲,见到家里有一地球仪……

——那时候大苗还在幼儿园吧?回家一次就这么隆重?

姐姐哥哥的小胳臂弯起来,绷上劲儿,鼓鼓囊囊地就出来小肉包。就听他们在那里吵吵说有肌肉没有肌肉什么的,我就觉得那鼓鼓的样子真像自己吃过的那玩意,于是跑上前去好奇地问,你们能有鸡肉,还能有牛肉么?

——还以为大苗会上前咬一口,结果令我失望。

“结果呢,家姐的眼睛很好,而我在十几岁就戴上了眼镜,而且一戴就戴上个老花的,直接到位。”

——这远视眼也是看书得的病?不曾听说过。

顶紫壶。

到了五原才知道里敢情是个富裕的地方

还有啊,啥是刷利的辫子?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生生生动动动___极了!

苗兄之心灵细腻读之可见矣!

家姐后来怎样了?找了个什么样的姐夫?晚年幸福吗?
俺是灭绝师太

文革中总体上红卫兵做了无数狂热的蠢事,被迫害者和第三者眼光看红卫兵,不会有什么好词汇。

但是当事人自己,还有红卫兵的亲属,却一言难尽。

大苗以弟弟的眼光写红卫兵的姐姐,在素描那种狂热的生活细节中,写出了一个本来非常可爱的青春少女,在那个时代却是说着那个时代的话,做着那个时代的事,尽管是那些事,我随着大苗的笔倒是很喜欢这个姐姐,也被大苗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所感动。

大苗姐姐看起来是个唯美主义,剪纸很好,扎小辫,挺着小胸脯,要做赤脚医生,如果不是宏观制度上恶行,其个人的美好愿望倒是可敬可叹,放在现在,存这样一份爱心,持三分侠气,行走江湖也不妨是人生的理想境界。

参加交流

没有写“弟弟”那篇来得真切!“姐姐”也没有“弟弟”刻画的活灵活现。是散文?????也未免太“散”了,简直是只零破碎。

另:佩服楼上兄台的理解力,分析得真~~~~~~~~~~~~~~~~~~~~~~~~~~~透彻,你是书商吧?就那种不管什么都能给卖出去那种!

顶楼上,有同感
. 今夜美丽的月光 你看多好! 照着月光 饮水和盐的马 和声音
我怎么第一次看到呢?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url=http://www.zmwblog.cn/user1/131/index.html]金丝铁线的博客[/url]
我也是,铁线兄如何考古发掘的呢?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大苗原来数老三
老姐本色果强悍
一场革命青春过
不知嫁到何家湾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也第一次看,新得不行。
顶起苗文,迎接大苗
考古呀!!
很想知道:她本人如何看自己的那段经历和体验的,还有现在过得如何。
有命自天,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祐。——王夫之《读通鉴论》
21# 李大苗

回前辈,这种行为一般叫挖坟。
你有权保持不沉默,但我们很快会让你沉默的。
很想知道:她本人如何看自己的那段经历和体验的,还有现在过得如何。
陆东洋西 发表于 2009-9-18 02:12
呵呵,不许提。只要提起来,躺着的眼睛就立起来。

过得如何?现在过得很退休。
我也有个表姐啊,从北京插队到乡下,当了赤脚医生,扎金针之类的,当然还苦学医学知识啊,知识越多越胡思乱想,诊断自己得了白血病,到县里医院去验白血球,验下来也说得了白血病,不幸学了医。知道这是不治之症啊,就哭着回了北京。回北京一验,啥事没有,说是小地方药水过期了。经此一劫,再不积极,一直躲在北京复习,后来第一次高考,考了个北京市第二名,数学一百,理化九十九点五,如愿进了清华。后来么,反正随大流,他们那届清华基本都去了美国,她也去了美国……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