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第三学年开始后不久,学校组织全校师生搞了一次军训。 为了统一行动,吃住都在学校集中。学生自带行李,交口粮和基本伙食费。六六级几个班的男生被安排在礼堂的台子上睡地铺,女同学把教室当作寝室。木工房出口那一带的操场成了开饭的露天食堂。男女同学各分成三个班,每班由正副班长到食堂去领饭菜。洗脸盆蒸的盆子饭,由正班长按人头划分成匀等的份数。同学们个个胃口都很好,都有点儿小气地注意他是不是划分得很匀均,一双双筷子也总是争相拣起夹在菜里的少量肥肉片。每天一到开饭时间,那一带的操场上便热热闹闹地蹲满了一个个进食的小圈子。 军训期间,他们还集合上电影院看了几场电影,《攻克柏林》、《第三次打击》、《华沙一条街》、《列宁在十月》、《难忘的一九一八》。 《华沙一条街》给李富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为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二十周年。《列宁在十月》、《难忘的一九一八》则是为了配合当前阶级斗争形势。“我身上留着知识分子的子弹。”后一部影片中,列宁对前去探望的高尔基说。 他们上西郊打靶场打了一次靶。每人用小口径步枪射击五发子弹。一个班一个班的挨着轮子打。高六八级二班的一个男同学调转枪口去打麻雀(在两个班交接的间隙中一群麻雀飞来落在射击场右侧的梨树上),体育老师把他从棕垫上拉起来,他想把他带走,但他死死抱着砖柱不放。他哭鼻子了,说体育老师欺负工农子弟。尽管体育老师是挂名的副营长,学校还是派人下来调查了这事。 军训结束前的最末一天晚上,学校指挥部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捉特务活动。 所谓特务是指六名事先到山上埋伏下来的男同学。都是经过挑选的、灵活机智的男同学,由体育老师带领到山上躲起来。他们的活动范围是整座山林。他们可以躲在任何一个藏身之处。他们应该想象自己是真正的特务。他们的任务就是尽可能保存自己,躲过搜捕队的搜捕。 搜捕队由全体同学组成。他们应该具备全民皆兵的敌情观念,应该想象搜捕对象是真正的台湾空降的特务,受过美国训练的美蒋特务。他们的任务便是一个不留地把他们从藏身的地点揪出来,不管他们多么狡猾,藏得多么隐蔽,都要一网打尽。 约定的信号是三声哨音。在信号发出以前,他们应该安心睡觉。他们躺下去的时候,并不知道特务会来,并不知道一架敌机正偷偷地接近目的地。但他们已准备好火把、木棍,衣服和鞋也放在顺手拿得到的地方。 没有谁睡得着觉。大家躺在黑暗中眼睁睁地等待着,小声说着话。李富坤躺在陈永宁身边,侧身对着窗台一方。风轻轻掀起遮在窗上的帷幕。帷幕脚下吊着砖块,像帆似的鼓起来又瘪下去。他望着觉得更像是特务的降落伞。为什么偏偏是台湾空降的特务?为什么一提到那个还未解放的岛屿他就表情紧张呢?他的思想似乎明明白白地袒露到脸上来了。 李富坤回想这一周来的竞技活动,他成绩平平。打靶场上五发子弹都吃了烧饼,障碍赛中穿越平衡木时从上面掉了下来,钻板凳卡住了身体。当那个同学说你欺负我们工农子弟时他就站在一边。体育老师涨红了脸。他本来想把他拖开去,但听了这话立刻住了手。他自己不是工农出身,再有多大的火听了这话都会怒气全消。只有他们才能以主人翁的身份说话。李富坤他们这些人就不能。他们这些人不会说你欺负我,或调转枪口去打麻雀。他们这些人平常都不够活跃,沉默寡言,仿佛身上贴着标签,很容易被人识别。你在校园里看见一张与众不同的脸,一双抑郁的若有所思的眼睛,你便认定他多半属于这一类人。 一个同学起来解溲,从他身上跨过,趿着鞋走到后门台阶上哗哗地撒起来,刚摸回铺位上躺下,另一个同学又起来了。接着,又起来了一个、两个、三个。他们跑上跑下,是因为睡不着觉,因为胡思乱想,也因为晚餐吃的那顿清汤寡水的忆苦饭。一个同学还向班长请假上厕所去拉肚子。 为了把忆苦饭做出来,伙食团派他们这个班去豆腐厂拉来一车豆渣,再去菜市上拉回来一车烂白菜。一个人一大碗,掺了许多水(有人还建议掺些野菜和糠)。吃的时候一个个表情凝重,没有平常的说笑声,只听见稀哩呼噜的响声四起。没有人敢不吃完,有的同学吃完还要再添一点。他们怀着阶级感情吃下去,想到旧社会劳动人民所受的苦,旧社会的穷苦人吃的就是这种食物,连盐也没放,旧社会的穷苦人好像连盐巴也吃不起。 李富坤想着这些,肚子里发出咕咕声,翻一个身,还听得见叮咚的声响,好像摇动一个没有装满的橡皮水壶。耗子在楼板下跑动,噬咬。第一天晚上它们跑到楼板上、铺上来了,引起一阵骚动。这几天它们都躲在楼板下阴暗的角落里。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操场那头过来,打着手电,小声交谈,转过教学楼墙角去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从窗口下经过,是负责巡夜的老师。还有些老师等在操场上。 听到信号已是下半夜两点。李富坤刚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便听到三声哨响:“瞿——瞿——瞿——” 两声短的,一声长的,和信号弹升起的时间几乎一至。发信号弹的是带领那六个同学上山的教初中部的体育老师,吹哨子的站在操场上的教高中部的体育老师。他穿一身绛红色的运动服,同学们在纷乱中紧急集合时,他一直用手电对准手腕上的表。 行动最迅速的是初六六级三班,仅用了六分钟就全体站好了队。新入学的六八级四班用了十六分钟,最后两名女同学才从厕所里跑出来。操场上只听见兴奋的低语声,报数声。六七级二班一个女同学在下楼时从楼梯上摔下来崴伤了脚,班主任叫她回教室休息,她委屈得哭起来了。 队伍两点四十出发,开出校门,穿过寂静的老远亮着盏路灯的街道。一个同学走出队列拴鞋带,班主任上前几步在昏暗中撅起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快跟上!”他以为是个男同学,但却听到一个女同学羞红了脸的尖叫声。 队列里发出一阵低笑。班主任也忍俊不禁。那不能怪他,男女同学穿的衣服颜色都差不多,在那样的光线下你就很难分辨是男是女。 队伍穿过小街,在街口分兵两路,一支从正面石梯上山,一支经广场走转山公路。他们属于后一支队伍,一路小跑到半山腰的指定地点。各班排沿着公路拉开,站下来等信号。 夜晚寂静,星光璀璨,半边月亮落到山巅后面去了,还能望见它的余晖和映衬出的山岗的轮廓。余晖也给山顶上一片浮云镶上一道发亮的边。这是李富坤锻炼意志走过的那条路,他们站立的地点就离枪毙犯人的岔路口不远。 同学们准备好火把和点火用的火柴,安静地等待了一刻钟。望见前山升起的两发信号弹,班主任排长一声令下,大伙便点燃火把,排成一线进入树林。 李富坤和陈永宁、王静元走在一块,各人手拿一根棍子,边走边往蕨草丛里乱打乱戳。大伙虚张声势,吵吵嚷嚷,整个山林里只见火把在移动。路不好走,根本就没路,有的地方蕨草、灌木齐腰深,走起来绊脚。没走多远队伍就乱套了,有的走到前面去了,有的还围着一丛乱草打打戳戳。“快出来投降!发现你了!”李富坤听出是王英的声音。她那个班的女同学就走在旁边一点,每发现一处藏得下人的草丛,都要尖声尖气地嚷叫一阵。 他们来到一处矮杉木丛前,陈永林拿火把照了照,树丛密密的,木棍戮不到底。 “不可能藏在里面。”王静元说,他拄着木棍喘气。 “你能担保?” “这和钻刺巴笼差不多,至少,我来就不会往里钻。” “你还没有资格当特务。”陈永宁说。“他们都是挑选出来的很机警的家伙。” 他又拿火把照了照。邓洪和另外两名同学过来了。“有情况吗?”邓洪问。 “里面好像有处藏得下人的凹塘。” “钻进去看看。” 大家站着不动。邓洪是副排长,灰卡其学生装上神气活现地扎着根军用皮带。他命令李富坤:“你去——” 李富坤作为一名战士,用沉默拒绝了这道无理的命令。 陈永宁说他去,他把火把递给他,用衣袖护着脸,匍伏着钻进去了。 “要注意树上。”邓洪说。 “树上藏不住人。”王静元说,抬头望了望四周细长的枝条稀疏的松树。 邓洪说:“不能麻痹大意。” 李富坤瞧见王静元朝他眨眼。邓洪弯下腰往杉木丛里望。里面没藏人。陈永宁从另一头钻出来,在身上拍打了一阵,接过火把。邓洪带着两个同学上旁边一个班去了。 他们攀上一道陡坡,落到后面一点的王静元突然叫嚷起来:“快出来,他妈的,缴枪不杀!” 他俩回过头去,看见他正用木棍捅一条寸把宽的只藏得下耗子的岩缝。汗湿的一张笑脸,镜片后面一双闪亮的眼睛。李富坤觉得这太可笑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陈永宁说:“我还以为你他妈的真的发现了特务!” 他们往前走过了一片抹斜的蕨草地。左右两侧的坡上都看得见移动的火把,听得见嚷嚷声。“快跟上!”陈永宁说。 李富坤发现王静元不在身边,回头看去,他正弯腰在草地上摸索着。“你在干什么?” “我眼镜掉了……” 他叫陈永宁等一等。但右前方传来一阵嚷叫声——抓住特务了。陈永宁拿着火把跑过去,转眼把两个伙伴丢在黑暗中。 “你以为他听到了吗?” “谁知道,也许没听到吧。” “你眼镜怎么掉的?” “在树枝上挂了一下……就在这儿附近,不会掉多远。” “你没有眼镜看得见走路吗?” “看不见。” “不要慌,慢慢找。” 李富坤听见王静元深吸了一口气。他往四周望望,没有火把跟上来,他们落在最后了。他身上没带火柴。他蹲下身,在草丛里摸索。 “我们还参加行动吗?”王静元问。 “找到眼镜再说吧。” “你觉得这次行动如何?” “你说呢?” 他心里还抱着一丝很快能找到眼镜的希望,但王静元见他留下来后,似乎不再着急了,他呼吸缓下来说:“我觉得很愚蠢。这纯粹是捉迷藏,却偏要安排在半夜三更搞。” “特务不会在大白天空降。” “真是笑话,什么特务!” “你眼睛不好,为什么不向魏排长请假?” 王静元听出他话中的讥讽意味,吃吃地笑了两声。“他会说我参加军训不积极。自从那次总结会后,他就一直盯着我,我不想让他又拿我当典型。我讨厌这次军训!” 这样的话别的同学是不会对他说的。也没有人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除非是他很信任的人。“向解放军学习,一个个都争着表现……” 李富坤看见他对面说话的黑影停下来了,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但不是眼镜,黑影跟着又动起来。 “把我们丢下就跑了,要是有火把照一照……” 陈永宁不可能没听到他喊他的声音,他想,他太起劲了,他整个军训期间的表现都太起劲、太积极了。他听见王静元说: “我看他没长什么脑筋,工农子弟,自以为优越。” 这次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好像还和他耍得好?”
“哦,不,那只是表面的。” “我也奇怪,他那么浅薄,你和他各方面都完全不同……” 王静元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他刚才说话的语气过于仓促。他觉得自己被这个小同学看穿了,在黑暗中涨红了脸。这个小同学鬼得很,那次在总结会上差点使班主任下不了台(当然他要是不辩解,就会给他写进操行鉴定)。他俩都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王静元的反映似乎和他不一样。这就好像同一类植物,耐旱和抗菌的能力却有所不同。王静元更善于自我保护。他想这或许是因为他父母的关系。他爸爸虽是右派,但毕竟还是地区医院的一名医生。右派之间也有区别。一年级教过他们半学期的一名英语老师也是右派。一天在学校附近的小街上,两口子打架他出面干涉。旁边一个学校毕业的已穿上工作服的青年当即喝斥他“人民群众的事有你右派分子管的?你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他当时正好在场。右派老师没说一句话,转身走开去了。他不知道王静元的爸爸是否也是这样一位右派。 “你喜欢普希金的诗吗?”他听见王静元问。 他手停下来,望望那个四肢触地上身略微抬起来的黑影。 “我正在读他的诗集。” “图书室借的?” “不,爸爸的藏书……他有不少藏书,都对我开放了。” 李富坤感到那张向着他的模糊不清的脸是自豪的。他想有这样一个爸爸倒也不错。恐怕没有一个工农子弟能夸他的爸爸有藏书并且年轻时读过普希金吧(自然他们不会认为这是值得夸耀的事)?他跪在地上,手继续在蕨草丛里摸索着。 “你喜欢当代诗人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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