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春天没给李富坤的生活带来变化。他的心仍然是死寂的一片。在这个春天里,他个子长高了,脸型也长变了。他原来光滑的额头上添了两道浅浅的皱纹,脸变得更加瘦削。原来柔软的头发变得粗糙、蓬松,长出一根根白发,眼神也更抑郁、专注。他经常穿的是那身灰卡其服装,他原来的衣服已短得不能再穿了。对外表的变化,他几乎毫无知觉。他就不知道自己长高了,脸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有白发使他稍稍感到不安。不过在读了有关这方面的书,知道青少年长白头发只是因为缺乏某种营养物质后,他就不再把它挂在心上了。对营养他毫不关心,每顿饭吃的什么东西他都糊里糊涂的无甚知觉。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不是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都过出来了吗?他常常不吃早饭到校,中午也照样不饿。他的身体是否还能进行正常的新陈代谢这都很成问题。至少,他认为大脑的某一部分已失去这种功能了。他的生命已经停滞。他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觉得自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要不是它还有生的愿望并期待着某种变化的话,简直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隧道尽头有亮光,但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头。他有时不免会问,这一切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 他总是执着于一个思想,一种幻觉,总是没完没了分析、抵制、斗争。他和现实之间那道鸿沟越来越宽。他自我隔绝在时间之外的孤寂中。他保住了秘密。他付出了代价。他并不感到丝毫喜庆。无论他从何种观念出发结果都走向了它的反面。这是他看不透的东西,挣扎不开的网。来自外部的揭发、打击,虽然仍使他感到不安(他很可能就不能完全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心惊胆颤了。 他和同学们之间仍然保持了原状。他们不愿和他接触,但也不至于轻视他。他是个落伍的同学,同时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古怪的同学。他的智力远远超过他们,就是在受到摧残后,也还胜过他们一筹。他有时会说一些他们不理解的话,有时会投过来一道冷冷的讥讽的眼光,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激动,或不动声色地说上一两句挖苦话。所有这些同学们都见惯不惊,习以为常。在集团面前,他软弱、孤立。他们都知道班主任对他的权威的看法,知道李富坤是全班同学中最没希望升上高中的一个。 春天给校园生活灌注了新的活力。在这个不详的春天里,同学们的政治热情变得更加高涨。他们参加各种自学小组,组织各种讨论会。他们学习和探讨姚文元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以《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开头的一系列批判文章。为了指导他们,高六六级团支部派了几名有理论水平的同学到班上来。他们充当辅导员的角色,一到课外活动时间,你便可以看到走廊上、槐树荫里,或某个阴凉的角落坐着一小组一小组开讨论会的人。他们挨着轮子发言,小组长认真作记录。他们都是些极其听话的成长中的少男和少女,生怕成为一名时代的落伍者,一张张脸那么严肃认真,记录下来的都是改头换面的报刊上文章、社论的片断。 他们结合自己的实际行动进行兴无灭资的思想教育。要做到政治挂帅,成为一名合格的接班人,就必须自觉地在自己头脑里进行兴无灭资,重点主要放在灭资上,消灭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其他剥削阶级思想。把非无产阶级的东西暴露出来,然后像动外科手术般加以切除。大伙结合班上的情况、动向反复讨论,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有的人学习目的不明确,没有树立为革命而学的思想,个人主义严重,对政治不关心,不是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而是走只专不红的道路;有的人不热爱劳动,怕脏怕臭,在贫下中农面前摆臭架子;有的人轻视普通劳动者,具有资产阶级成名成家的思想;有的人不关心集体,不团结同学,不积极向组织靠拢;有的人和自己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背上思想包袱,对贯彻阶级路线认识模糊甚至有抵触情绪;有的人读资产阶级作家的书,班主任一再对他进行教育仍然阳奉阴违,坚持错误立场不改;有的人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追求穿著打扮;有的人学习雷锋不积极,毫无实际行动,等等。凡是想得到的东西都说了出来,老账新账一起翻。李富坤犯得多却谈得少,而别的犯得少的同学却谈得多。发言中大家都乐于承认自己具有某种程度轻微的资产阶级思想。要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别人又给他指了出来,他便牢记在心,下次也以同样的方式帮助那位同学。其中团员同学的报复心最重。 他们反复学习老三篇,不仅学并且要求背诵。规定的时间是一周。男女同学分成两个组,分别由邓洪、王英负责。每人的名字登记在笔记本上,背诵了一篇,便在下面打个勾,三篇都背诵完了,便画一个圈。 李富坤的圈老是画不圆。这是因为邓洪对他比对别的同学更严。邓洪没有忘记那次关于有权和没权的争论。对别的同学,他可以提示,漏掉一句,也让继续背下去,完了再提醒他。对李富坤则不然,他忘了一句就得从头再背,在需要提示的时候,邓洪则盯着书一声不吭。他表面上装得心不在焉,好像他并没注意他的背诵,但哪怕他漏掉一个字,他都会立即给他指出来,要求把那段重背一遍。李富坤本来能背的,经这一番折腾也忘掉了。《为人民服务》他前后背了五遍,《纪念白求恩》背了七遍。他感到头痛,背完这两篇,让脑筋休息了一下,期限快到的前一天下午,他才又去找邓洪。 邓洪在操场上看球赛。高六六级联队对教师联队。魏德明老师也上了场,穿条不很文雅的裤衩,把一个本来该进的球投偏了。听说他要背诵《反对自由主义》,邓洪便和他一块回教室去。背诵《反对自由主义》显然要比看篮球赛有趣得多。教室里也正有两个女同学找王英背诵。王英从办公室抬了张藤椅坐在讲台和课桌间的走道上,架着二郎腿,书搁在膝盖上。两个女同学一个望着黑板在背诵,一个翻着书在作准备。谢玲坐在她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翻一本画报。 他俩坐下来,邓洪从课桌里拿出书,翻到那一页,打了个响指,李富坤便开始背诵。 两个女同学背的也是《反对自由主义》。第一个背完了,第二个接着背。她声音尖细,不像背诵,倒像是朗诵。李富坤转过身去,请她小声一点。 女同学正在兴头上被打断了,脸上表情极不痛快。她的监护人王英对她表示支持:“就用你刚才的声音背,别理他。” 女同学又朗朗有声地背诵起来。李富坤尽量不去注意她。但他今天精神涣散,没法不受这二重唱的干扰,刚背两段便卡壳了。 “下面是什么?只说开头一个字。” 邓洪一声不响地把书倒过来,递到他面前。 他又得从头开始。这次也不比上次好多少。他不得不去注意女同学的声音,没背上三分之一又停了下来。 “你还没背熟。”邓洪说。 “我以为自己能背了。” “下去再准备一下,我们晚自习再背。” 他今天不想背了。他建议明天上课前背,他早晨的记忆要好些。 “那不行,这是最后一天了。”邓洪说,合上书本。 那个女同学背完了,王英在笔记本上给她画了圈。邓洪问她们组还有几个没背。 王英说都背完了,女同学是最后一个。“你们组呢?”她伸了个懒腰,好像被累着了。 “还有三个,今天能背齐。” “他也是一个吗?” “他还有《反对自由主义》没背。” “他背X+Y,ABCD倒满行。” 一个女同学神经质地笑了几声。是刚才背完的那个女同学,她的背诵被他打断过,现在可以发出报复的笑声了。李富坤坐着没吭气。他们下乡劳动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在什么时候、怎么说的?那仿佛已经过了许多年,那个夜晚…… “我们晚上再背。”邓洪冲他笑笑,语气好像在安慰他。 回忆又一次袭来,带来更多的感受、模糊的联想、幻觉。缕缕欲念编织成粘性很强的蛛网兀地蒙蔽了他的心,使他窒息,几乎瘫软。他困难地站起身,极为阴沉地离开座位,绊倒一张凳子。他听见王英在他身后说:“他不高兴了,瞧他的脸色。” 操场上两个联队的球赛还在进行。李富坤碰见郑兴。郑兴刚从另一个球场上下来,穿着汗湿的背心,面衣搭在手臂上。他俩一块往校门口走,他需集中注意力才能听清郑兴说的话。他满面愁云,深缄其口。 发生这种情形,他总是异常沉默。晚自习他走进教室,蹙着眉头对谁也不望一眼。他在座位上坐下来,机械地打开书。班主任走到他面前,他连头一没抬。 “你还有篇文章没背?” “我正在背。” “你记性好像不大行了。” “是不大行了。” “有的同学一天就能背完三篇,你知道为什么吗?”班主任两个指关节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故弄玄虚地停顿了几秒钟。“这是因为他们对主席著作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平常就自觉地学习,认真领会精神。我们要求背诵,主要针对某些缺乏自觉性的同学。就是对他们,我们也不要求死记硬背。” “我并没死记硬背。” “学习这篇文章,关键是要有的放矢,针对我们自己身上的自由主义行为……不虚心接受群众意见就是一条。” 又是一个停顿,班主任在观察他的反应。他毫无反应,眼睛始终盯在摊开的课本上。 “同学提意见,不管说得对不对,都应该虚心听取,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他不明白他干吗说到这上面。王英说的那句风凉话能算提意见吗?谁又去反映了?可恶的特务,谁说过这句话?他不想听。他只希望他快点滚开。他在失控状态下十分不礼貌地笑了两声。 “好久我们抽空谈谈。”班主任说,觉得他的笑声很蹊跷,他又站了一分钟,才不大情愿地走开去了。邓洪的课桌前坐着曾华贵。他面对他,半边屁股挤在前排凳子上,朝过道上歪着身体。他在背《纪念白求恩》。教室里只听见他嘟嘟哝哝的不甚连贯的背诵声。他最近一段时间喜欢唱一首叫《采茶姑娘》的歌,一下课就唱,或唱着走进教室,坐下来还要上唱一两句。“山上的大路通到茶山顶,石头都踩得亮晶晶。”或者,“茶叶青啰,水也清啰,清水烧茶烧茶送给解放军。亲人上岗你停一停,亲人上岗你停一停哟,喝口清茶表表我的心。”这会儿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东张西望。邓洪显然想放他过关,不断给他提示,也不干涉他玩赏拴在棉线上飞动的一只红头苍蝇。他背完《纪念白求恩》,又背《反对自由主义》,一个人占用了第一节晚自习和十分钟课间休息。等第二个同学背完,第二节自习课只剩下几分钟了。 李富坤坐着没动。铃声响了,同学们很快走出教室。他站起身,邓洪还坐在座位上,眼睛望着他。 “我们来背吧。”教室里只剩下他俩时,邓洪说。 “不耽搁你吗?”他说。“我可能一次背不好。” “你背多少次都行,直到背好为止。” “万一背不好呢?” “会背好的。”邓洪说。“全班五十二个同学,不会就你一个人背不好。” 坐下来背诵前,邓洪起身关掉了另外三盏日光灯。从暗淡下来的窗框里李富坤望见斜对面教室的灯光,听见男女同学的说话声。窗外暗黑的过道上也还有人走过。 邓洪坐在他对面,架着腿,背靠着前排课桌,盯着摊在膝盖上的书。头顶上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吸引来了一小群夜间的飞虫。大如飞蛾,小如蚊蚋,乱糟糟的一团,绕着光晕飞行。有的停在日光灯上,有的也落在他俩身上,或绕着头顶飞。邓洪用手指弹掉一只掉在课本上的飞蛾,掉在地上还不满足,又伸脚去踩。李富坤听到它肚子爆裂的的声音。一只甲虫嗡地一下飞来在光柱上碰了一下,飞开去了,一会儿又飞回来碰了第二下。 背诵开始不大顺利,但反复了几次后,现在进行得很顺利了。即使他不时抬头去注意那只甲虫,去望黑板上方那张模糊的画像,也丝毫没有分心。背漏了一句,他立刻就注意到了,忘了一个词,也马上就会想起来。他的背诵进行得这么顺利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差不多是在自动地背诵,词和句子自动跳了出来,缓慢而流利。邓洪想找他的岔子都没法找。他从书本上抬头望了他几眼,觉得他脸上的表情和背诵的流畅毫不相称。 那只甲虫又碰了次日光灯。这次碰昏了头,拍地一声掉到旁边的课桌上。李富坤抬头望望画像,探过身去把它捉在手里。背诵仍在继续进行。这是只绿壳甲虫,吃桐子树叶的那种。他不知道是否就叫金龟子。它搔得他手心痒痒的。他把它放到桌面上,让它爬。 “把它给我。”邓洪从书本上抬起头来说。 “不。”他说。 他两只手放在课桌上,邓洪从他的姿势中看出,要是试图伸手去夺的话,他是不会让他轻易得手的。他十分不快地瞪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注意书本上的文字。 背诵继续进行。速度放慢了,有些不必要的停顿,但一字一句都咬得很清,挑不出漏眼。甲虫爬到课桌边上,他又把它捉回来让它重新爬。它装死,他搔搔它的背,它又爬动起来。顺着同一条路线,脚爪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搔爬声。斜对面几间教室已熄了灯,整个下院已沉寂下来。寂静中仿佛又响起了昔日的木鱼声和和尚的念经声。甲虫爬到第四次,他背诵完了,从胸膛里舒了口气。邓洪合上书本,拿出笔记本,在他名下画了个圈。他脸上毫无表情,背诵顺利结束,他好像觉得有点遗憾似的。 “你记性并不坏。”邓洪说,插上钢笔,和笔记本一块塞进课桌里。 “要看时候。”他说。“下午就很坏。” “能够背诵只是学习的第一步……” “当然。” 邓洪关了灯。他俩一块走出教室。他手中捏着甲虫,来到操场上,他轻轻地把它抛了出去。 他俩顺着过道往前走。熄了灯的校园洒满月光,白天喧闹的篮球场静悄悄地显得更宽敞。四合院那方的阴影很浓。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男生寝室里出来,在石台阶上站下来了。他俩从下面经过,邓洪招呼道: “还没睡?” “还没睡。” “明天能上课吗?” “能上课了。” “你该早点休息。” “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他说,轻笑了两声。 他俩走到四合院走廊上,他问:“他得了什么病?” “流感……在床上躺了两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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