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决定一下来,荆枝就决定回家探亲了。 当时,她心里特别灰。搞基建她不怕,不就是卖力气吗?可明明没影儿的事,也能指鹿为马,把她涂抹成双腿插在泥淖中的脏马一匹。身背后仿佛张着无数嘴巴,喷着吐沫要把她淹死;又像有数不清的手指头在指指戳戳,打算把她搡进泥塘里。她还不能头顶状纸伸冤告状,不就是泼了一身污泥浊水吗,又没最终定案!这口窝囊气只能憋在心里。 从小到大,她单枪匹马,不停地拼搏厮杀,打出了一片片蓝天。曾一直天真地以为,天上的太阳也是为她升起的。抬起头来,竟发现太阳变成了一牙儿月亮,已不再圆,天空成为灰蒙蒙一片。 老天爷要是跟你作对,真是一点儿辙也没有。5427,不就是四个破数儿吗?竟让你从天上掉进泥坑里!吃饱了撑的,会想起跟赵干事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既坑了人家,又把自己的命运当成了羊肉片,放进滚汤里涮。生活原本不是儿戏,应该整日价板起面孔,要不就往脸上贴张面具…… 这事儿换到其她姑娘身上,早就哭天抹泪了。可荆枝一滴泪也没掉。到了家,她甚至没把自己的遭遇跟家人叙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性。 一个月一晃过去,她打算回连队了。无论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活着就得面对。 母亲悄悄对她说,走之前去看看娘娘吧!也许,母亲已从她忧郁的眼神料定她遭受了异样的挫折?女儿毕竟是母亲的心头肉啊。 娘娘原是庙里的尼姑,从小修行。史无前例中砸烂了所有的寺庙,她成为无家可归的孤老。小城人到底善良,给她找了间小房,时不时轮流给她送些吃的,等于是义务供养。 渐渐有人传出话来,老太太能掐会算,神了!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本城有个“先知”,遂改口恭敬地称她娘娘。 灰透了的荆枝已对自己信心尽失,而这信心从小到大曾一直跟着她成长。一个劲儿往前奔,却在命运的墙壁前碰得头破血流。她有点儿开始信命了。要是命运想拨弄你,就连几个小小的自然数也会叫你声名扫地。 她来到娘娘的小屋,屋子里很暗。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她才看清盘腿坐在炕上的娘娘。穿一袭玄色布袍,已十分破旧,包裹着枯瘦如柴的身体。脸庞像被一块松弛而揉皱的干皮包裹着,双眼紧闭,没有牙齿的嘴不停蠕动,似乎在念着经文或咒语。这一切愈发显示出她老朽生命的摇摇欲坠同时又弥坚不摧,这矛盾的混合体愈发透露出某种神秘的信息。 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她,她已无声地坐到娘娘对面。 娘娘伸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捏紧她年轻而充满弹性的手臂,嘴里念念有词一阵,忽然睁开眼睛说,你明天不能走!后天走你会在路上遇见贵人,将来照顾你一辈子。 她确实已买好明天的火车票了。 这回,她得听娘娘的。靠着她的神秘指引,说不定她会到达幸福的彼岸? 她毫不犹豫地把票换成了后天的。 火车上一切很平静,期待不期待的都不曾发生。 又回到大石寨,还有三天的路程就能到达三连,那里将是她的归宿。 大石寨设有兵团办事处,返程知青大都去那儿联络,为的是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进了办事处,她迎头就问那里的现役,这几天有回我们团牧业连的吗? 有。不过都是插队的,没兵团战士。 插队的也行啊,他们走时,一定告给我。荆枝想,有伴儿就好,省得一个人,孤零零去到陌生的牧业连。 兵团战士的自我感觉从来就比插队的优越,自认是军事编制,似乎该有保障。但这不过是一种感觉而已。就像插队的往往来自大城市,文化与年龄均高,还看不起兵团的小豆包儿呢。 但三连的知青确实比荆枝混得更惨。统共二十一人,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案件似乎层出不穷。有三个据说打死了人,判刑后被送往呼市监狱,听说北京军区的工作组来调查后,把个叫啸傲的给提前放了;一个因政治问题在师部拘留所扣了两年,没有任何说法地恢复了自由;放火的判了一年,已监外执行过……运动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笔账,新来的兵团战士是闹不机密的。当年批斗思想反动的杀人首犯和主犯时,还让她写过批判稿呢。但她到底大着几岁,当时就想,都是年轻人,不至于反动到这种地步吧?心里虽有疑问,还得跟着积极表现。直到自己遭了殃,才想到白的也能涂成黑的。 这正是,挥起铁拳表忠心,嘴是描红战斗笔,革命肃清阶级敌,大梦醒来我倒地。 牧业连探亲回来的共两人。其中一个咋咋呼呼,荆枝和他还算熟,那是连部赶大车的,叫石民。还有一个神情惨淡,听人说叫曹扬。一听这名字她就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放火的那位!当时她想,一个肚里没货却吵吵得厉害,一个灰头土脸似被抽了脊柱,这两位哪个也不像贵人哪!看来娘娘的话不能全信。 路上一共走了三天,她甚至没和他们坐一辆汽车,跟谁也没怎么搭话,充其量只是点个头而已。 下到连队后立刻给她分配工作。已快到秋季的打草季节,连长让她和一个外号叫“豆子”的跟着石民往车上装坯,运到冬季养弱畜的地方搭棚圈。 一块坯足有一二十斤重,一块块垒到大车上,干长了谁都脸红气喘。荆枝虽是女流之辈,却长得高大,从小经过刻苦训练,又憋着一股不顺的气,干起活来不惜力也有长劲儿;“豆子”虽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儿,却长得又瘦又小,像个小鸡子,提溜起来只能吱哇乱叫。还没往车上装几块坯呢,“豆子”就揉着一掰欲断的胳膊唉声叹气起来。 石民是大车老板,当然不会上手搬坯了,可他会插手装大爷。 他将两只手插在腰上,俨然像个监工,瞥着嘴对“豆子”说,一个爷们儿还不如人家女的,没出息!对吧,荆枝?说到荆枝两个字,他的声调里明显带着讨好的味道,双眼发光。 牧业队插青中原本有两个女生,经过七荤八素地整顿、斗争,女生都已逃回了老家,只剩下清一色的秃小子了。而女兵团战士打量他们的眼光,和看妖魔鬼怪也差不离,躲还躲不过来呢,更别提谈婚论嫁了。岁数渐长,娶不上媳妇,够熬头的;好不容易瞅见个女的,眼睛放光也就不稀奇了。 荆枝瞪了他一眼,甚至懒得答理他。 坯只拉了五六天,荆枝对一车能装多少已是心中有数。她数学原本好,在团部又帮忙记过账,还是个有心人。这笔账如同解立体几何题,横竖高一算计数就出来了。 那天,赞巴连长骑马路过拉坯现场,顺便问了一句,这一车能装多少啊? 石民和“豆子”大眼瞪小眼傻眼了,而荆枝连磕巴都不打,立即报出个数儿。 连长刚走,“豆子”就眼不眨地看着她笑,然后用手一拍突出的膝盖骨说,真行啊你,赶上狐狸精了! 一听这词儿,荆枝突然拉下脸,你嘴里放什么屁?这刺到了她的痛楚。 石民望着她笑,那笑容里明显含着挑逗成分。 说你像狐狸一样机灵,又没别的意思,急什么啊?那就叫你“小狐狸”吧,你们还叫我“豆子”呢,我都没急! 面对没心没肺、瘦得可怜的“豆子”,还真拿他没脾气。从此,“小狐狸”这外号算传开了。 这期间,只在到旧场部副食店买糖时见过曹扬一面。 他先瞧见荆枝的,主动和她打了声招呼,来啦? 她“哦”了一声,仅点了一下头。 望着挺不起腰杆儿默默走远的曹扬,她的心里一动,蓦地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已听许多人提起,原先,曹扬也算得这拨插队学生中的佼佼者。在学校时,他品学兼优,第一批入的共青团,一直当班干部,运动中又是校革委会成员,理所当然他成为了他们包儿的主心骨,连那包儿也是以他的名字称呼的。甚至他的出身都颇具传奇色彩。他的祖上属于正经皇族,往上追溯竟是道光皇帝。但他父亲年轻时即从破败的家庭出走,学了门在漆器上描花的手艺,成为最高级的手艺工人。从自食其力,到进而脱胎换骨,加入中国共产党,进入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队伍,最后竟成为响当当的工宣队队员。唉,曹扬的前途本该光明灿烂。可几点簸箕里的火星,就把他的气数和锐气烧尽了。大学上不成,干也提不成了……当初,若不是他主动去倒炉灰,偏又赶上了大风,也不会有今天的落魄啊!这就像她的命运,谁叫摊上了呢! 她不由自主深深叹了口气,为精神已被摧垮的曹扬,为自己,更为不可知的命运。 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草原上又燃起了大火。 黑漆漆的夜,像顶天立地的大秤砣,坠在人的心口打晃,已经站不稳了,却又被紧粘在地面,逃不脱。远处,一条火龙盘旋飞舞,向她舞了过来,张开大嘴,喷吐着漫天的火焰。四周还是那样黑,只有她的眼前红得耀眼。在耀眼的火光里,她看见曹扬拿着簸箕,精神萎靡地呆立着。 她想扑过去,却动不了,只有拼命喊,曹扬,快,快救火啊! 她的嘴奋力蠕动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曹扬仍一动不动。她急醒了,浑身是汗,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第二天,她把梦告诉了同屋的小郝。 小郝看着她有点神秘地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是想他了! 想什么啊!我都没跟他说过一句整话。 当时,小郝正和小金热恋着,当天,小郝就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恋人。 此时,兵团战士不许谈恋爱的规定已然解冻。来三年了,也到准备成家的时候。要不,怎么安心扎根边疆呢? 小金和曹扬关系相当不错。不久,这番话像长了翅膀的马,飞到牧业队,飞进曹扬的耳朵。 大约两个礼拜后,荆枝收到一封信,是曹扬写给她的。里面说,已听说了她的梦,看来两个人也许有缘分。如果她愿意和自己处,就请回一封信;如果没这个意思,就当他没写过这信,撕了。 荆枝看了几遍,一直没回信。她心里矛盾极了。 自从发生了“5427”事件,她的上进心、好胜劲儿全都懈了,目标就只有回家,想尽办法办回家去。知青已开始了撤离,上学、招工,困退,病退……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她目前还无法可想,但早晚会不会掘出一条路呢?要是在这里成家,那无疑是把回家的路堵死了。同时,她也明白,曹扬为什么单找她。俩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她有“作风问题”,曹扬带着判过刑的污点。看来,曹扬把他俩同样看成带缝儿的臭鸡蛋了。想到这点,她感觉仿佛受到了侮辱。可静下心来细想,人们眼中,两人还真是半斤配八两。人言可畏,同样的话重复多遍后就成为真理,她甚至也认为自己不干净了。 三个月后,她正在食堂吃饭,曹扬包儿外号叫“木头”的来了,把她叫到门口说话。 只听他的绰号,就知道这个人的特点,又老实又木讷,终日只知干活,不多言不多语的。“木头”能找她荆枝说什么呢?两人原先从没说过话。 没想到,老实疙瘩竟是来拉红线的。他说,曹扬因一直没收到荆枝的回信,终日长吁短叹,情绪坏到了几近崩溃,希望她无论如何能回一封信。 她又想了整整三天,终于给曹扬回了一封信,说处处看吧。 荆枝比较现实。要真走不成,她还必得在插青里找,兵团战士都比她小,思想也比她幼稚得多。牧业连的知青当初虽被现役糟践得不像样子,但他们来自首都,见过大世面,知识丰富,比小地方的井底之蛙应该不同。再说了,在知青眼中她也是不干不净的,除了曹扬,谁会认真要她? 从此,她和曹扬开始了来往。曹扬到了连部必来找她,就是不来,也时常会有牧业连放牧的知青替曹扬来看她,或给她稍封信,或给她带些书。有巴尔扎克的,有屠格涅夫的,还有《红楼梦》等。这些书她过去从未听说过,也知道是禁书。但现在人心思动,解放军已没了原来的锐气,都不爱管事儿了,方显出些天高皇帝远的样子,也就有了相对自由的空间。她这人喜欢新鲜东西,只要没接触过的,对她都有吸引力。她开始如饥似渴地读。对外国书虽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也还是耐着性子,带着好奇往下看。 见到曹扬,也曾想和他讨论,他却岔开话题。有一次,她曾想过,也可能他没看过吧?最终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么会?曹扬一直是优秀学生,应该知识丰富。结婚后,她才闹明白,曹扬根本不爱看书,当初只为投其所好。 曹扬自从和她有了接触,眼睛里便不再浑浊,笑起来也不像嘴里含着黄莲素了。仿佛找回了一角支撑点与一丝新希望。 那时,他是马倌。有一阵,为能见到荆枝,他经常把马群赶往连部附近,然后两人就一块儿去马群谈心。 插队知青看到他们出双入对的情景,就向荆枝挤眼睛,调侃说,怎么着,又去马群放马? 啸傲当时是连部的木工,也多次碰见他们在一起。他为曹扬的精神状态转好而高兴。曾对人说,一场火把曹扬烧瘫了。看来,荆枝成曹扬腰上的夹板儿了,使他又有了些生气。 她和曹扬的恋爱有点儿像拉锯战。主要是她在犹豫。 但四周已拉开一张看不见的网,舆论一点点形成合拢的包围圈,似乎她铁定已是曹扬的未婚妻了。刚开始,她还矢口否认;逐渐,她已默认了这一既成事实。只是,她搞不清这网是曹扬有意编织,亦或是好心人收紧的。 转眼过去了两年。这时,曹扬家里着手为他办理困退手续。父亲郑重其事来了一封信,他说,手续已开始办,基本问题不大了。当初,考虑他不得不在牧区扎根,个人问题当然只能在本地考虑。现在,眼看就要调回北京,这事儿就一定要慎重了。千万不能拖泥带水,拖累得走不成。 为这信还闹了一场笑话。信封上写着“曹扬小儿收”。里面的信瓤虽没露,信封却是到处展示的。插青们一看这信,笑得在地上打滚。好多天后,这还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他们一见曹扬,就管他叫“曹扬小儿”,甚至管荆枝叫“曹扬小儿媳”,弄得两人好没面子。 后来,曹扬还给她讲了他们家的叠信规矩,什么下辈儿给上辈写要折成跪状,绝交信要用红笔,等等。言谈之间颇有得意之色。 听得她极不耐烦,嚷道,你们家怎么这么多规矩啊!我可学不会,太烦了。也难怪曹扬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根儿是从老家儿带来的。 话说荆枝看完信后立即表态,咱们现在分手还来得及。我是小地方的,又没任何背景,别说调到北京,就是回老家也遥遥无期。你是大城市来的,曙光就在前头了,确实应当认真考虑,别弄得一辈子扎根。 可曹扬不愿回北京,更不愿与荆枝分手。他说,我一个被判过刑的,属于带掌儿的人,回去也是受罪,还不如在这儿自由呢!再说了,我回去你怎么办?要回大家都回,要不回就这儿扎根。 荆枝说,那不行!有可能就得争取,出去一个是一个。消极等待,两人就一辈子陷这儿了。 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争出个结果。最后曹扬说,这么着,先带你到北京看看吧! 她没去过首都,当然想去见识见识。 两人开始请探亲假。当时,探亲要换粮票还要办理各种手续,都得往团部跑。 曹扬的精神面貌尽管有所恢复,却仍是只缩头乌龟。但凡到上头活动,都是荆枝往上冲。这回荆枝不干了,她说,北京又没我的家,你不去怎么说得通?起码咱俩一块儿去吧? 好说歹说,曹扬才憋着脸,像上杀场似地跟在她后头。 进了办公室,屋子里已围着一堆人。荆枝大大方方进去,立即跟叫哈喇巴拉的干事打招呼,哈干事,我来开探亲证明,办手续。 哈干事说,你没看我正忙呢!都是办结婚证的。人生头等大事儿!你一会儿再来吧! 行!她痛快地答应着。一回头,曹扬早没影儿了。再一找,人家在门后远远躲着呢!关键时刻,你就甭想指望他! 既然到了团部,就该看看许久未见的姐妹们。有不少人一直跟她关系不错,见了面挺亲的,拉着不让走。快到中午了,再不办,当天就赶不回连部了。 姐妹们指着曹扬说,让我们说会儿体己话,你一人去就行了! 曹扬一脸尴尬地笑着,不迈步。 荆枝心里来了气,你去吧,我跟她们说话! 曹扬不情愿地走了,约莫一顿饭工夫,他站在门外向她招手。时间也不早了,她起身向姐妹们告辞。 办好啦?一边走,她一边问曹扬。 哦,办好了!曹扬的表情有点不对,像作贼似地。 拿过来我看看。 回去再看吧!乞求的口气。 不行,我得看看!你办事我一百个不放心。 曹扬慢慢把那张证明打开,放到她眼前。 啊?结婚证?你这是骗婚还是抢亲啊? 我也不是故意的。刚一说开证明,哈干事就开成结婚证了。 看来木已成舟,连后悔都来不及了,荆枝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不由感慨万千。5427像一只魔手,推着她,使她终于和倒霉的曹扬走到了一起。这一辈子是遇不见照顾你一生的贵人了。 但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向命运低头。即使咒符似的5427缠绕着她,也仍然不能把她心中的好胜烧尽。好胜好比深植于心中的野草,烧毁了叶子却烧不死根。时间一长,春雨落地,又生出来…… 三、
第一次来北京的荆枝看着哪儿都新鲜。北京真大啊,大到不像是属于她的城市,她感觉仿佛是在梦里。但她头脑中已闪过这样的念头,下一个目标就要实现这遥不可及的梦。 可曹扬的家又显得真小,主要是人多房子不够住,只有两间半住房。正赶上曹扬的父亲刚去世,在外地的全都回到家里。曹扬妈、两个哥哥嫂子,他俩再加上从山西插队归家的妹妹,一屋子人,简直有种淤出来的感觉。就连他家的规矩也给人一种淤出来的感觉,太多、太滥,什么谁该坐哪儿,谁该先动筷子……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弄这么多臭规矩干吗? 曹扬家的人明显对她不够亲热,认为她不懂规矩,像个多余人。面对家人的冷淡,曹扬表现得挺够意思的。为把生米尽快煮成熟饭,他不顾家人反对,也不顾忌父亲刚去世,坚持要完婚。全家人被老儿子闹得没法儿,最后只好依他,让他们在那半间房里办了喜事。给邻居、朋友抓了把糖和瓜子,这事儿就算办了。 在北京住了整一个月,探亲假业已到期,该回草原了。来时一双,走时却只能放单飞了。曹扬在北京的手续已基本办妥,兵团那边就靠荆枝去努力了。指着曹扬绝对没戏,一准被他拖黄。对回北京他有顾虑,行动上当然消极了。再者,他说话不中听,和干部们的关系也紧张,轮到办正经事,他往往特憷头。 而她的人生态度就是尽一切可能地争取,她的字典中没有“憷”字。 刚下连队时,听到人们叫她“小狐狸”,甚至冲她挤眉弄眼,一脸鄙夷,面对偌大的压力,她却谈笑自如,坦然处之,挺胸抬头,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渐渐,别人觉出她性格开朗,为人热情,开始对她另眼相看。如今,她走哪儿哪儿都能给她面子。 团里一路绿灯,曹扬的调动手续已办得差不离,最后就是到连部取档案了。 连里的档案当时由指导员掌管。那是个和她资格差不多的兵团战士,叫黄海。都是知青,自然站在同一立场,感情也相通。两年接触下来,他和荆枝的关系已相当不错。言谈话语之间,他很同情曹扬。经常感叹,唉,就这么一把火,把一个人的前途给毁了!要不,凭他当初的条件,出身好,表现也不赖,选拔上大学,怎么也得是他啊! 她走进黄海的房间时,只他一人在场。说明了来意,黄海立即把曹扬的档案找出来,把写好的鉴定给她看。问她,这么写行不行? 曹扬的鉴定写得棒极了,但荆枝的眼睛离不开那个档案袋。薄薄的一个牛皮纸袋,让人心里着实轻松不起来。没有生命的东西,载负的却是秘密甚或罪恶,你永远不能把它捏在手心,但它又无时无刻不紧随你的命运,甚至如操纵玩偶般摆弄你的一生。像唐僧口里的紧箍咒,它一念念有词,你就得瘫软在地。 这是曹扬的档案,里面一定写着他引起火灾,曾被判刑一年的事实……如果没有这些,他就将清清白白。现在,他已被袋里的某些东西玷污了,腰已不能完全直立…… 鬼使神差,她开口对黄海说,你把袋儿里的东西都拿出来,让我看看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随便看吧。 仿佛有某种心灵感应,黄海拿着纸袋的手重若千钧似的,没马上把它递到荆枝手里,显得有些迟疑。 突然,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大吁出一口气,果断地把纸袋递了过去,我还有点事儿,你坐这儿看吧。黄海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然后转身离去。 她的心狂跳着,手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从袋子里抽出几张纸,迅速找出一张,匆忙溜了一眼,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口袋里。那是曹扬的刑事处分决定。 心已在空气中跳跃,她觉得自己紧张得喘不上气。 不一会儿,黄海回来了。 他说,记住,你看档案的事儿只有你知、我知、曹扬知,天知、地知,绝不能再有旁人知……说完,他封上纸袋,像递一杆枪似的,递到荆枝手里。 那枪的枪膛对准荆枝,枪栓似乎是拉开的。心虽仍旧狂跳,她却感觉不到后悔。只要对前途有利,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她充满感激地望一眼黄海,突然有种想对他深深鞠一躬的冲动,却又不敢。 黄海一挥手,还不快走! 她一时有些惶惑,几乎是倒退着出了门。 已跳出胸膛的心在一瞬间收了回来,走出房间的荆枝感到轻松无比。她甚至想跳舞,想欢呼,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宿舍里。一路走她一路对自己感到惊奇,怎么就不害怕,竟一点犯罪的感觉也没有?她对自己的胆大妄为几乎都不理解了。 就在那一刹那,她才真正认识了自己,不顾一切往前冲,这就是你的本性。 那份材料被她偷偷烧了。然后,她将已经干净的档案用挂号信寄给曹扬。 高兴了还没一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来得真不是时候,俩人的事儿还没着没落呢! 本着一贯的处世原则,荆枝没有方寸大乱。即来之,则安之,她立刻打道回娘家。母亲毕竟是护士,有一定的护理经验,关键时刻还得靠亲妈。 九个月后,生下个九斤的胖丫头。手大,脚大,眼睛更大,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接生的是母亲医院的妇产科主任,从小跟荆枝就熟。三天后,她抱着丫头来到荆枝的病房,对她说,瞧这大胖丫头,你二十七岁,也该算大龄产妇,不容易了。 她心中一动,赶忙问,孙阿姨,那这算不算难产呢? 当然算了! 难产的产假和顺产不一样。顺产五十六天,难产一百天。临出院,她让孙阿姨开了个难产证明,这就能多出一个半月的工资。她已是养家活口的母亲,不能不算计。 那时,曹扬的户口虽已回到北京,但一直没找到工作。她整整在家呆了一年,已是坐吃山空,她必须回去挣钱。可孩子怎么办?母亲还在上班,曹扬妈又忙于搞街道工作,对当小脚侦缉队员的头儿(当时的街道办事处主任)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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