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看到了大外甥,他正戳在医院门口傻傻地等我。告别了送我的人,我便随瘦骨嶙峋的他向太平间走。 首先涌入耳朵的是念佛机反复播出的阿弥陀佛声,随后便看到八九个人围着一盆炭火枯坐。见我过来,神情暗淡的阿昌向我走近。眼前兀立一个供桌,桌前放着香炉,桌上摆几盘水果、点心和两根风中摇曳燃烧的蜡烛。透过惨淡的烛光,我的眼睛盯着那几盘水果,突然便泪眼模糊,我可怜的姐姐啊,你再也不能够吃水果与点心了,摆着它们又有何用! 供桌里头是一间类似车库模样的房间,门大开四敞,靠近供桌的方向点一盏长明灯,灯后的地面刺目地停副担架,用一幅白布遮盖,显得极为凄凉、无助。那一定是咪咪,她就躺在白布的下面,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眼,看一眼她来自家乡的妹妹了! 那么多的眼泪从我的眼里喷射而出,在脸上纵横交错。我蹲在担架前,颤声对随我到跟前的阿昌说,我想看她! 阿昌呜咽着掀开白布,咪咪,你妹妹来看你了!你咋个就这样丢下我们走了…… 咪咪的脸露了出来,不知何故鼻孔用棉花塞住,但神态还算安详,只是脸比过去肿大了许多。我用颤抖的手指抚摩着她的面颊,然后又撩开袖口摩挲她的手指。皮肤冰凉,还有弹性,和活着的人没什么两样。 咪咪,你可感觉我在抚摸你吗?莫非你那充满弹性的皮肤是对我到来的感应?太晚了,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没有过这种亲密接触。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剧,生长在斗争与革命年代,排斥一切温情。当我们想要表示的时候,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而人的本能又是有皮肤饥饿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感情饥渴将从何处发泄?难道只能像你,用死来控诉……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的咪咪,人见人爱又特别胆小的一个女孩儿,竟需要我这做妹妹的来保护……可是,我最终没有保护好你啊!我曾经对已经双目失明的母亲许诺过,我会照顾好你的后半生。如今,这句话成为了一纸空头支票,纸边硬硬地刺痛我的每一根神经。如果咪咪当初不离开北京,她不会走上这条绝路;如果我坚持与父亲斗争,在她犯病时把她接到北京治病,她也许就不会轻生;如果我早意识到不该给她吃小妹的药,她可能就不会病得这么厉害;如果…… 我一时有些恍惚,似乎咪咪的灵魂在顶棚注视着我,与我对话。 她说,我活得太苦、太累,太寂寞,我要走了…… 我说,你的选择对你可能是一种解脱,可你想到这对最爱你的母亲有多残酷?白发人送黑发人哪!她会多伤心,她会多内疚,她一定会把你死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认为是她害了你的一生…… 我管不了这许多,残酷和伤心是你们人间的事情。我从来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始终无法适应它。所以,我要离开,离开这个从来不曾爱过我的世界…… 我的一双手抓紧咪咪冰凉的手,仿佛要把她的灵魂抓回来,我是爱你的!我曾答应过母亲,在她身后要照顾你的一生。你使我无法遵守诺言! 你管不了,你离我太远。在这山沟里我太孤单了…… 像在这个世界一样,难道你在那个世界就不孤单?我了解咪咪的性格,尽管父亲最不喜欢她,但她是父亲的一面镜子,两人全都生性孤僻,没一个真正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也从来不对别人诉说自己内心的苦闷。 …… 咪咪,你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咋个就这样走了?阿昌的叨唠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盯着咪咪肿胀的脸,抬起泪眼问阿昌,她的脸怎么肿了? 这一阶段她长胖了。阿昌回答。 我注视着咪咪那有些变形的面孔,她一发病就几乎不吃不喝,怎么会长胖呢? 我十分不愿将白布盖在咪咪脸上。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人一死就要白布遮头。但这是约定俗成的死规矩,任谁都得遵行。过了不知多久,我才慢慢将白布给她盖好,然后便蹲在当地久久发呆。傻咪咪,你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阿昌说的也对,孩子们都大了,又都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大学生,一家能出来两个大学生,邻居谁不羡慕啊!好日子也许就在后头,你一天福没享过,却偏偏选择了这条路,不该啊! 不知蹲了多久,阿昌过来劝我吃饭。听说他已一天水米未进,我便拉他一起回家。 简单地吃了点儿饭,我又来到咪咪身边陪她。 默默抚摸着盖在她身上的白布,泪水又一次潸然而下。我仔细打量着穿在她身上的那套做工粗糙的黑寿衣,我历来厌恶这黑乎乎的东西,不明白人在最后阶段,为什么要穿这种丑恶的玩意儿画上人间句号;更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曾经那么美丽的咪咪穿如此丑恶的东西。我知道,阿昌一惯节俭又要入乡随俗,她就只好穿这种东西了,却又只能将就。 眼中的泪烧得眼眶生疼。我又一次想起我刚才设想的许多如果,有那么多的如果,但咪咪再也不会站起来,对我哪怕说一个字了。 无边的内疚,比漆黑的山峦还要黑,一层层向我压过来,压得我又一次喘不上气。我嘴里说着该关爱亲人,可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想过要理解咪咪,更没有试图去探测她的内心世界,更别说尽力去陪伴她的寂寞,驱赶她的孤独了。没有,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一切。亲姐姐的一条命啊,在我的忽略中没了。我没有尽到责任,更没有照顾好你,我亲爱的小姐姐!按我一贯的个性,我本该力排众议把你接到北京来养病的。可这些天我总在关心自己的事情,竟差不多有十天没给你打电话。我又一次诘问自己,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你的关心难道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刚才吃饭时,来送殡的表姐(姐夫的亲姐姐)一个劲儿劝我,你妈一再对我表示过,你是家里的功臣,做得已经够多,你不该这么自责。 可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似有一把尖刀在心中翻搅,疼得撕心裂肺。
十、
外甥女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必须明天赶回北京。他们都劝我睡一会儿。搞不清是夜里的几点几分,阿昌送我重新回家。路上,他不住对我念叨,咪咪不在了,还是要尊重她的意见,我们商量过,孩子们结婚时,大的给两万,小的给一万,我一定照此办理…… 我心中只有苦笑。他就知道攒钱,这分明是他一个人的意思。咪咪什么时候曾有过自己的意见?她曾在电话中诉苦,钱都是阿昌掌握着,她手里一个大子儿没有。前年,啸傲和我曾给过他们一笔钱,足够买两个空调和简单装修房子的。可这次来,家里仍是家徒四壁,空调的影子没见着,更别提装修了。 进了家门,与阿昌及他的姐姐、哥哥聊了很久。我借题发挥,婉转地批评阿昌只知道攒钱,不该把生活过得这么拮据。表姐立刻附和,进到厨房,拿过一口锅和一个碗向我展示,你看看他们家的锅和碗吧! 我一看,不由张大了嘴巴。简直是千疮百孔,现在谁家还用这种一锔二补的破锅和烂碗啊!阿昌有点儿不好意思,强笑着说,这锅有纪念意义,是你妈准备去干校时买的。 干校,那是多久远的名词了。三十多年都已过去,下一辈人根本搞不懂它的意义了。这锅却在四川的山沟里扎下根来,舍不得离去。 阿昌说他还要去守灵,临走,他给我看为咪咪准备的一包衣服,说是要烧了给她带走。他嘴里又念叨,她的好衣服都是你给的,平时舍不得穿。这次身上穿了三件毛衣,最好的一件也是你给的。 我翻开包看,哪有什么象样的,都是一些单薄的夏衣、睡裤,经过多次漂洗,已经退色变薄。 我说,既是给她带走,就该找几件好的。 阿昌说,太重了带不走,这些都是她最爱穿的。 我看穿了他是在心疼那些衣服。于是,也不管他愿意与否,和大外甥一起,为咪咪找出几件秋冬的厚衣。 随后,我忍不住以教训的口气对阿昌说,人活着还是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别只为子孙着想,也别太随波逐流。一个一个从嘴里往外抠钱,人死了,还摆什么酒席,我就想不通! 哎呀,人家都是这样子嘛,红白喜事,都要吃酒席的。不这样,人家会戳你的脊梁!他颇有些无奈。 聊天中,阿昌还对我提起,邻居们都评价他们是一对和睦夫妻。听了这话我只有在心底冷笑的份。中国人对模范夫妻的评价历来是“齐眉举案”,只因他们从不红脸更不吵嘴,至于有无感情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咪咪与阿昌的“齐眉举案”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咪咪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们说不到一块去,她只有认命一条路好走。 所以,我只能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不是文革与父亲,咪咪不会到四川来,更不会嫁给你!别怪我说实话,你们的文化与家庭背景差异太大,这结合实际上是场悲剧。 阿昌的脸色很难看,低头不说话。表姐却点头附和,确实有文化和背景的差异。 阿昌和大外甥走后,我睡在了咪咪悬梁自尽的房内。我不愿关门,却也不特别紧张。只是失眠已成为习惯,怕睡不着,事前服下两片安眠药。 只眯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就完全清醒过来。一半是悲伤引起的过度兴奋,一半是冻醒的。尽管身穿厚厚的毛衣,却感觉身体底下铺的褥子又薄又凉,身上盖的两床被子冷硬似铁,竟然冻得浑身哆嗦,腰疼有如锥刺。睡不着了,心里自然静不下来。更奇怪的是,耳边仿佛总有一个男人在伤心啜泣。我开初以为是阿昌或外甥们,但细想想就不对了,他们远在一里之外的灵堂,即使哭天抢地,声音也不可能传到这么远。更何况咪咪折磨了他们十年以上,他们也未必会伤心欲绝。而外屋的表姐与表哥睡得正死,打鼾声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哪会有谁在哭?可我耳朵里分明有这种声音作怪。 头脑中像过电影,一会儿是咪咪活着时的身影,一会儿是她躺在担架上变形的脸孔。人哪,昨天还在正常呼吸,今天就永远地走了。无疑,她的生活充满不幸,却又平淡无奇,像一杯人们常喝的白开水。这样的命运可以说俯拾即是。唯一超出平淡的,是她主动选择的死法。 昏昏噩噩,随波逐流,人活着莫非都该如此?无眠的我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出神,联想到进山路途的寂寥,那黝黑无边的路径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一瞬间,我终于体味到了咪咪这三十年的生活有多苦。别的不说,漫长的冬日,一天天睡在这冰冷似铁的被褥里,那感觉也如炼狱。以后的日子,还要操心儿子的婚姻,婚姻之后又是带孙子……哪里会剩下给自己的好日子!如果换成是我,能忍受吗?我突然意识到,咪咪的内心世界恐怕也有极清醒的一面。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对来自大城市娇滴滴的她来说太苦、太单调。为了逃避,她只有将自己的意识用不清醒严密地包裹。或许,遗忘与摆脱现世是懦弱的她摆脱痛苦的唯一手段?或许,当她将一条纱布甩上窗框时,是她最清醒的刹那?她宁愿选择死,也不甘心再过这如死水一般的日子了…… 可我还是为咪咪感到不值。善良、美丽的她不该这样了此一生,更不该这样凄惨地去死。我身边有几个信佛教的朋友,她们一再告戒我,人若自杀,是要下地狱的。我对这一说法似信非信。但咪咪的一生已经过得如此糟糕,若再下地狱,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决定听一个居士朋友的劝告,给青海的一位大活佛写信,让大德高僧为她超度亡灵。 天蒙蒙亮,我爬起来,提笔给活佛写信。内容如下: 尊敬的上师:您好! 我是北京某某的朋友,有幸从她那里知道了您的大名,她介绍我向您求得帮助。 我的姐姐咪咪自小在北京长大,是个极为善良、美丽的女孩儿。文革中深受阶级路线的迫害,被迫与所爱的人分离,而与出身好的我的亲表哥结合。由于两人文化、出身背景的差异,没有共同语言;又因为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寂寞,十几年来饱受抑郁症的折磨,终于11月26日自缢身死,走上一条不该走的绝路,可怜只有57岁。 我从北京赶来,面对我亲爱姐姐的遗体,深深责备自己没能好好照顾她。只能怀着万分恳切之心,乞求您——大德高僧的帮助,望您以慈悲之心及博大的法力,为我不幸的姐姐超度。除感激之外,我惟有赞美佛法的无边与慈悲。 万安! 2002年11月28日 兹付上我姐姐的照片一张,并从邮局寄去香火钱二百元。
信写完后,我嘱咐大外甥一定要当天下午把信寄出。然后,我再一次到太平间去看望咪咪。 随着念佛机的唱音,我长久地伫立,为咪咪不停祷告。然后,我趴在她身边,附在她的耳旁反复叮咛,这次你一定要走好,咪咪!不要再害怕了,更不要惧怕光明,你要勇敢地迎上去!说着这话,眼泪止不住又顺着面颊不自觉地滚落。 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我搞不清楚。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突然想起来,按有灵魂的说法,亲人上路时是不该有眼泪的,只能在心里期盼他们走好。我赶忙收泪,并将姐夫和外甥叫到身旁,嘱咐他们,到了火葬厂,咪咪上路的时候,千万不能大哭大叫,而要在心里默念,走好,走好。 咪咪的遗体就要抬上灵车了,阿昌突然捧着一杯酒精匆忙走来,说不懂得该给咪咪擦身,而时间已然来不及,只能擦擦脸了。 懊恼又一次冲上我的头顶。我昨天为什么忘了过问这件事?这时,我想起八宝山是有化妆师的,也不知当地的火葬厂有没有?我急忙问,是不是该化化妆? 阿昌回答火葬厂有。好吧,到了那里,一定给咪咪化个好妆! 九点整,火葬及送葬的车向眉山火葬厂缓慢驶行,按当地规矩,沿途放了几串鞭炮。车启动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打类似草纸的纸,告诉我,这叫纸钱,要沿途不断给咪咪撒。 入乡随俗,我于是跟着大家污染环境。可我心里明白,咪咪虽然一直不富裕,她最需要的根本不是钱,而是亲人的关爱。然而,在尘世间,却没有人真正给予她最需要的这种精神享受。我这骨头连着筋的妹妹做得又怎样呢?她所谓最好的衣服,好多是我穿过的。我供养大外甥上学,求啸傲给他找工作,也是我经常向人炫耀功德的资本……内心深处,像父亲一样,对咪咪我是不怎么瞧得起的。我的爱也往往停留在口头,能给予她的至多像富人花不完时才给穷人的施舍,然后便有种高高在上的愉悦。现在,咪咪已经走了,我们已是阴阳两隔。一旦失去,才理解什么东西最宝贵。钱也好,物也罢,怎可用纸做的替代?想要补偿亏欠的爱,却再也无法弥补…… 内疚像发面馒头,又一次在心底膨胀开来。 火葬厂里没有鲜花,更没有化妆,咪咪的遗体已被匆匆推到火化炉前。我忽然有种阻止咪咪上路的冲动。曾经美丽的她不该这样仓促上路!生也匆匆,死也匆匆,活得太过草率与粗砺了。但我心里明白,中国多的就是人,连死与葬都得排队,容不得人等待。情急之中,我只有从包里掏出略带颜色的润唇膏,在咪咪脸上涂胡乱抹,算是给她淡淡上了一层妆。 透过迷离的泪眼,我看到一个女工匆忙戴上一副塑料手套,按动一个电钮,火化炉立即自动开启,顺着传送带将咪咪投进炉内。 一团烈火无情地将咪咪吞没了。我无法阻止,就像我无法阻挡她结束生命。我惟有在心中默念,我的姐姐,你一定要走好,走好啊! 蓦地,抑制不住的泪水喷涌而下,烈焰仿佛卷进我的内心,这难道就是咪咪所期盼的光明?如果从未损害过任何人的她因为自杀就该下地狱,那么,把她一步步推向地狱的手又该去哪里呢? 我的心里突然对父亲有了怨恨,没有他的冷酷与无情,咪咪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临上飞机的时刻,忽然就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声音反常,竟莫名其妙地怪笑着说,是不是咪咪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吃饭了? 我回答说,你胡说什么啊!心里却惊异于父亲的第六感应,不知道此时父亲心底可有悔意与内疚? 春天,父亲因为骨折,咪咪与姐夫曾来北京伺候过他。 临走,父亲找咪咪谈话,说自己这一生有三件事对不住她。第一,当年咪咪没有考上大学,机关有位领导曾找过他,说组织可以给招生办写封信,要求照顾民主人士。父亲却根本没有去要求此信。而找过组织的邻居,儿子只上了三天班就去大学读书了。只因为父亲不愿拉下脸求人,咪咪最终没能成为知识分子。第二,当初高中毕业生的工作也不是不好找,咪咪本可以在城里找个合适的工作,可父亲为了表现积极,偏逼着体弱多病的她去远郊区教书。第三,由于咪咪的初恋情人南歌有点儿历史问题,父亲就以断绝关系相要挟,生生将两人拆散,致使她一生不得幸福。 说完这三件事,父亲居然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内疚,可是我不内疚。 老实到窝囊的咪咪又能说什么?她只能说,这已是过去多年的事情了,旧话重提又有什么意思! 过去是过去了,但毕竟是改写人生之路的大事啊! 我听说后很是生气,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做父亲的为什么就没有一丝一毫内疚?难道不知道忏悔是中国人的通病?也许,父亲只是太好面子,不愿意承认? 细细想来,父亲毕竟算不上始作俑者,他的一生也是一出悲剧。受害者兼毁人者,国人大有人在,他们又该怨谁恨谁呢?
后记:咪咪去世不到一年,阿昌已开始谈女朋友,准备再婚。不久便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他对我说,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否则毛衣破了都没人补。他的话有理。在咪咪的灵堂前,我就对他表过态,他还不满六十岁,往前走一步我们没有意见。但想到他的新生活开始了,而咪咪的生活已经永远结束,心中还是有种难以排遣的郁闷,郁闷得都懒得拿起电话与他通话。我不怪他,只怨自己狭隘。 咪咪去世几个月后,父母终于从妹夫那里得知真相。从此,咪咪之死几乎成为娘家永久的话题。父亲还是不认错,推三怨四,将一切责任推给了阿昌与小外甥。有一次,我陪他划船,忍无可忍中,我当面对他说,咪咪的悲剧与他有关。意在警醒他,人在即将迎接生命终点的时刻,不能不总结,不能不反思。然而,顽固一如我父,他还是不肯反省自己。在听说阿昌即将再婚的消息后,他甚至怀疑咪咪的死因,是否被阿昌做了手脚。 人早晚要接受审判,不在这一世,就会在另一世界。我不再说什么了,只为父亲感到由衷悲哀。 只有母亲总是睡不着觉。她一遍遍对我说,一睡不着,我就会想起咪咪。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可要不是文革,我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嫁给阿昌…… 望着双目失明的母亲,空洞的眼睛一次次涌出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的心被盐沤得好疼。只有母亲,只有母亲哪,女儿是她心头掉下来的肉!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不肯原谅自己了。 如今,父母已相继离去,不知道可能再与咪咪团聚?望着六十年代的那张全家福,人只剩下了一半,心立时也变得空空落落。逢到忌日或清明,还可以到父母的墓地去祭扫,而咪咪距离得如此遥远,她的墓地我一次也没能去。 那天,忽然想起了北海的那棵老槐树,那生长在她意念中,埋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树。我决定替她走一遭。 北海公园有不少一抱多粗的老槐树,搞不清究竟该是哪一棵。绕着北海清澈的湖水,只有凭感觉寻找。一艘艘小舟在湖上漫游,传来阵阵青年人的嬉笑打闹声。 蓦地,我看到了那棵老槐树!一定是它!一抱多粗的树干,刻着饱经沧桑的年轮,在枝桠的虬髯下面,有一把油漆剥落的长椅,上面坐着一对恋人。男的戴一副眼睛,文质彬彬;女的娇小玲珑,长一双麋鹿似的美丽眼睛。那小女子活脱脱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咪咪!莫非我已老眼昏花,还是我灵魂出壳的想象? 远处的亭子里,有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纵情高歌,唱的是那个年代的革命歌曲。这些歌曲我极为熟悉。可不知为什么,我和我的同龄人却有着深深的“代沟”,熟悉的歌曲像钻头在钻我的耳膜,听着极不舒服,有种悠远的噩梦在搅扰我灵魂的感觉。然而,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都早已刻进我的脑海,融在我的血液里了,挥之难去。 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那是对轻年时代的留恋在感动我啊!我们曾像唐.吉哥德般怀着“崇高”的理想,荒唐地与想象的敌人——风车殊死搏斗。在后辈眼中,我们或许是徒劳无功的一代人。我们拼搏的过程格外悲壮,结局却往往悲惨。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有一点,我们毕竟也年轻过…… 多盼望人的青春可以重来,回到我们这一代的身旁。可人的青春怎能够重新来过!尽管唱着昔日的革命歌曲,我们已无可奈何地白发没顶。 望着白发没顶的一族,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两位婆婆。咪咪和两个婆婆的命运究竟有多大区别?她好歹有个工作,没有她们的三寸金莲,由于实行计划生育,她不曾生过一大群孩子,还有,她最后主动选择了死亡……其余的,就几乎同她们一模一样了。若不是因为生病,不是由于一时冲动,她可能连摆脱自己命运的想法都不曾产生,更惶论决定自己命运的尝试了。 人不应当一代一代几乎以相同的命运结束一生,可为什么就无法摆脱这个轮回的怪圈呢?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