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陆续添加)

前言:

十月2日,做为证婚人,在上海参加了咪咪大儿子的婚礼。三十余岁的人,早该成家了,咪咪生前一直担心他找不到对象。这两年,沾了沪市房价暴涨的光,他因有一套外环以内的住房,工资也不算低,好歹划拉到一位上海姑娘。他丈母娘和对象按上海话讲,都特别灵光。若一家子都像我外甥这么不机灵,我还真不放心。看到这母女二人的接人待物,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不少,为外甥终于有人照应而高兴,更为咪咪感到欣慰。

婚礼由婚庆公司主办,花样很多,立意颇新,让我这没怎么参加过婚礼的老冒儿开了眼界。其中最后一项,是新郎、新娘将一束鲜花交予他们最想给的人。这花递到了我手里。手捧鲜花,司仪让我说几句。那一瞬间,我觉得眼睛热乎乎的,在这大喜的日子,我突然特别怀念咪咪。我说,这花我是为我亲爱的姐姐拿的。我想,她在天上,看到她的儿子终于得到了幸福,也会微笑的。

    而我可怜的姐姐一生难得有过微笑,幸福更是与她无缘。写到这里,心硬泪稀的我眼泪已经下来……

   

 

 

 

 

                                                            老槐树下          

                                      

一、

 

 

有些弱智的大外甥终于有了正式工作。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姐姐咪咪开始说话。第一句说的是,想去看看北京的那棵老槐树,真想……这是十年来她说的最长句子,没头没脑的。

姐夫阿昌是我的亲表哥,以为她说的仍是疯话。但她旋即拿起针线,开始修补简易沙发上一个巴掌大的破洞。十年来,她的病时好时坏,厉害时几乎不吃不喝,终日缩做一团,那模样像极了母亲子宫中的婴儿;病情即使稍好,她也几乎不说话,总是直视着窗外的一点不动,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所谓的沙发已相当破旧,工龄与大外甥的岁数相差无几,经过了二十年的沧桑。自从十年前咪咪得了抑郁症,拖到如今,家里的几件简单家具早已破旧不堪,一切都成为了一团乱麻,哪里还管得了沙发上有没有破洞!

咪咪神情专注,一针一线补得相当仔细,手不抖,针脚也不乱,完全像个正常人了。

从那天起,她果真恢复了正常。她开始帮助阿昌做饭、洗衣,与阿昌一起散步,话虽不多,但好歹能说个整句子。

要求不高的阿昌知足。大儿子已有了工作,腿有残疾的小儿子也进入大学,咪咪的病再一好,家庭生活就有了温暖。两人都已退休,只求安度晚年了。

好日子不长,我们从电话中得知,阿昌又病了,糖尿病。这属于富贵病,没想到既不富又不贵的他也会得这病。

    那天,我回娘家探望父母。父亲对我说,咪咪和阿昌想来北京。

我说,好事儿啊,该来看看你们了。

为什么咪咪不能一个人来,非要一起来呢?住哪里?咪咪一个人来不成问题,可要再接待阿昌,我们有困难。与我同住会影响我的生活……父亲一脸的不高兴。

别忘了,他们是夫妻,为什么就不能一块儿来?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把父亲顶了回去。他这人一事当前总是先为自己打算。

就让他们一起来吧,我出旅馆费。母亲摸索着走进我和父亲说话的屋子,扶着门口的墙说。

八十三岁的母亲因为青光眼已双目失明,腿也摔坏了,最近又得了糖尿病。生活质量如此糟糕,心情自然极坏。我知道咪咪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她希望她来。哪怕再也看不见了,能听听爱女的声音也好。

可九十四岁的父亲偏偏就不欢迎姐夫。阿昌不来,咪咪也就很难来了。

我说,那我回家和啸傲商量,让他们住在我们家吧。这样也能在北京多呆几天。要不,他们怕住旅馆费钱,住不了几天就得走。

听了我的话,母亲脸上有了笑意,父亲却仍旧憋着一张脸。

我知道,父亲从心底蔑视阿昌。他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工人阶级,只有初中文化,还大半儿所学就饭吃了。这个工人姐夫当初却是他们一手包办,只因他是复员大兵,有着好出身;如今,到了知识经济时代,又以他的没出息为耻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贯成败论英雄,这是一般的世俗观念,当然也是父亲的逻辑。一瞬间,我内心竟对最疼最爱我的父亲充满鄙夷。

咪咪和阿昌终于来了。

我把咪咪和阿昌迎进家门。咪咪的眼神我已经习以为常,永远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是一种惊慌失措与呆滞的交合。我只是奇怪,居然眼神也能够传染,姐夫的眼里竟也溢满同样的表情。

我回忆起初次见到阿昌的情景。那是我插队后第一次回家,时间是1969年夏天。他当时大约刚过二十五岁,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军装,雄赳赳地挺着胸膛,脸庞长得颇有几分像年轻时的电影明星赵丹,一双大眼睛精光四射,满脸朝气。只是开口说话满嘴川腔,显得有点儿土气。

母亲说,快见过你表哥。他从东北来,正在那里学习呢。

我后来听说,他实际上是从越南打仗刚回国不久,一直当侦察兵。目前,在东北某工厂学习开龙门刨。那其实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技术,但对于放羊的我来说,竟以为高不可攀,很是尖端。再说了,那时的年轻人天天盼打仗,对参加过真战斗的自然十分景仰。好家伙,居然跟美国人打过仗,还是个侦察兵,了不起!

他果真是胸膛拍得山响的男子汉,竟打算跟住在我们楼上的神经病叫板。

神经病其实并没病,只是仗势欺人而已。因为出身于“红五类”,丈夫是党员又是当时的人事负责人,所以就整日拿有问题的邻居们开涮解闷儿。一会儿嫌我们说话声音大了,一会儿骂我们走路脚步踏得重了……一天下楼十趟,就像如今爬楼减肥的时髦妇人,乐此不疲。

母亲神经高度紧张,只要我们说话的声音稍大,她就慌忙摆手说,小声!要不神经病又要下楼了。

听了这话,咪咪的表情明显害怕,我的声音也不由变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这早成为我家一贯的处事原则。再说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折腰。那时,六十多岁的父亲正在干校劳动。他的生死几乎就操在神经病丈夫那只遥控的手里。

母亲说了几次小声,表哥不耐烦了,一挥手,操着四川口音说,管她做啥子,谁叫她这么欺负人的?她要下来我和她摆道理!

正说着,神经病已在门外和邻居闹开了。表哥腾地跳起来,打算冲出去发扬四川娃拼命三郎的本色。

母亲吓得脸都白了,死命拉住他说,你骂过她是痛快了。可你早晚要走,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怎么办?

为了母亲,表哥本想强忍下这口气的,没想到神经病却主动打上门来。

忍无可忍,表哥只能拍案而起,过把自卫反击的瘾了。神经病从来是自己出拳,别人只能被动挨打,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这一气差点儿真犯神经病,不由双腿哆嗦,两手乱颤,最后只有落荒而逃。

我当时亲眼看见表哥的英勇无畏,心中真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觉得他太给我们长脸了。看来,我们家族是急需输入新鲜血液啦!我的个性也曾十分张扬,当时当地却也沦落到这一地步,可见整个家族的脊梁骨已全部断裂。

三十二年过去了。英俊勇敢的表哥皮肉松弛,头发也已花白。这些该属于岁月的正常咬痕,但却不知他从哪里捡来了那惊慌失措的眼神。

带着疑问,我把一串钥匙掏出来交给他们,我们家的门有点儿复杂,钥匙多了些。

给我吧,咪咪搞不懂的。阿昌把钥匙接了过去。

我详细讲解着大门怎么开,防盗门的钥匙怎么用,最后一道门又该怎么打。是有些麻烦,因此我不厌其烦地做示范,又让阿昌练了四五遍。

阿昌一连声说着晓得了,看来只是小事一桩,完全不用我操心。

当天下午,他们从母亲家回来。居然站在门外,开了十几分钟的门,却最终没能打开,还差点儿把门弄坏,把我反锁其内。以后的几天,阿昌又练过十几遍。他甚至把钥匙该向哪个方向转动画了张草图,随身携带作为指南。一直与门较劲儿,到第十天之后,他也不能将门正常打开。

有一次,我们一起回家,我成心让他开门。那时,他们已经住够整半个月。不知是天热,还是过于紧张,阿昌竟开得满头大汗,嘴里不住说着莫着急,手却抖个不停。十分钟后,他才勉强把门打开。

这不是复杂的技术工作,正常人怎么会如此愚钝?实在忍不住了,我对他说,人退休后,一定得多动脑筋,否则就要退化。

他满脸尴尬地对我微笑,笑容里含着自卑更透着木讷。那一瞬间,我心里失望到了极点,阿昌的亲生父母也是近亲血缘,莫非这也是后遗症?可我明明记得,年轻时的表哥是个血性汉子,眼神透着灵气,手脚麻利。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的本性怎么也会改变?竟变得唯唯诺诺,痴痴呆呆。

我又一次产生完全违背科学的荒唐念头,精神病也会传染。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1 14:58:42编辑过]

快点添加,坐沙发地说~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精神病也会传染,可不是违背科学的荒唐念头。[em05]
捉襟见肘贫无敌 耷肉成山肥可知
天堂树-献给咪咪-免费相册我为你画了一棵孤独的树,它也许能通往天堂?那我把它唤做天堂树吧,将她献给我的咪咪.
同样历经苦难,一些熠熠生辉的人慢慢变得黯然失色,心灵荒芜得寸草不长,比如阿昌;而另一些人不仅不在苦难中消沉,不被苦难摧折,反而越来越生机勃勃,光彩照人,比如逍遥姐姐,即使在苦难中,也保持应有的风度。我想,对美的追求,对善的执着一定会让人生从容不迫。

  二、

 

咪咪出生在新疆哈密,时间是1945年新年后,抗战尚未胜利。她不是父母的头生女,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由于早产,又生在冬天,只活了短短十天。

第二年新年过去仅有几天,母亲又生下一个女儿。女孩儿的体重只四斤多,刚生下来时也不会哭。多亏接生的医生有经验,不但保住了母女平安,还使女孩终于哭出声来,可那声音却微弱得似一只初生的小猫。从此,她的名字就叫做咪咪。

那是一个狂风大作、寒流突降的夜晚。哈密的冬夜本就寒冷,那次的寒流更加可怕,风刮得翻江倒海,漆黑的夜仿佛要把世间的光明全部吞噬。或许,就因为她降生在这样一个夜晚,被黑夜吓破了胆,所以,从小就特别爱哭,性格懦弱胆小,脸上难得见到一丝笑容。

父亲迈进医院门槛的时刻,正好听见婴儿的哭声。照看母亲的陆太太笑着对他说,快来看看你的宝贝女儿!抱抱她!

那嘤嘤的哭声有气无力,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把他心中的喜悦破坏殆尽。他不想抱她,一点都不想。马马虎虎瞧一眼躺在陆太太怀中的女儿,他就去履行探视太太的义务。

不是咪咪长得难看,她其实是特别招人疼的女孩儿,简直漂亮极了,如果插上两只翅膀,她活脱脱就是从天而降的小天使。可惜,天使本该笑靥如花,而我们的咪咪整日哭哭啼啼,大约生错了地方?

母亲怕再度失去第二个女儿,而陆太太又特别有耐心,两个女人日夜小心地呵护,无微不致地照料,才总算没使这脆弱的天使生出翅膀,飞往天堂。

咪咪出生时父亲已经三十九岁,毫无疑问的高龄得女。可他始终不喜欢这个美丽的女儿,甚至颇有些厌恶。主要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她太爱哭。这不识时务的夜哭女打扰了他的正常睡眠,而他的好恶多以是否损害自己的利益为标准。

爱哭的咪咪注定活得艰难。她不满半岁时,父亲打算由国民党部队调到地方。兵荒马乱,没有固定住处,总不能带着老婆孩子乱奔前程。为安全与节省开销,只有先将她们送回兰州。

没有火车,只能坐长途汽车,道路颠簸,风沙又大得出奇,昏天黑地,一直走了十几天。有位带了四个孩子的大男人,不知是心疼孩子,还是自己受罪遭不住了,走到半路,竟痛哭流涕。

咪咪仅有几个月大,又异常娇弱,对她来说,这如同去赶生死场。她几乎一路都在啼哭,只有睡着的时间才安静下来。父亲开始还只紧皱眉头,后来干脆对母亲发起了脾气,怪她不会哄孩子。母亲已顾不得争辩,她的心思完全放在咪咪身上,不停给她喂奶,轻轻拍打她,把她抱在臂弯里不住摇晃。一车的人望着躺在母亲臂弯里的咪咪都惊叹,天底下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娃娃!

似乎除了父亲,大家都宠她,甚至对她的哭闹都觉得理所应当,这么大的娃,不哭干什么?

上路的第三天早上,咪咪突然安静下来,一摸她的脑袋,滚烫。到了下午,她的呼吸已变急促,小脸涨得通红。车上有个特别喜欢咪咪的男大夫,恨不得隔一个钟头就拿听诊器听她的心脏与肺部。不久,他的脸失望地变色,摇头对母亲说,没有盘林西林(青霉素),孩子恐怕不行啦!

不,不会!母亲不信大夫的结论,可她的眼泪已流了出来,下意识地把咪咪抱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女儿的生命。咪咪不同于死去的第一个女儿,跟她已经耳鬓厮磨了四个多月,有着割不断的感情。

又过了一天,咪咪已经不吃不喝,双眼禁闭,脸色青紫,只能张着小嘴气。母亲默默地流泪,眼泪落到孩子滚烫的小脸上立即变得冰凉,却唤不醒昏睡中的女儿。看到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孩儿竟要撒手归去,车上的人都叹气摇头,有热心肠的更跑过来安慰母亲。一有安慰的人过来,母亲反而更加伤心,忍不住出声抽泣。父亲却觉得丢人,冷冷训斥她,哭什么哭?不行了,从窗户扔出去算了!

母亲仿佛被这话吓坏了,将咪咪搂得更紧。尽管大夫已束手无策,顽强的母性却不甘心向命运低头。她发疯似地从包里掏出消炎片,捏碎了泡在水里,一点点灌进咪咪的嘴里。或许有一点被女儿咽进去了,但更多的流了出来。由于咪咪已不会吃奶,充盈的奶水也溢出来,浸湿了母亲的丝绵袄。药水混合着乳汁,她的衣服几乎没有干过,可她一点没感觉到冷。当她不自觉地哆嗦,大夫发现她也发烧时,她都不觉得难受。她所有的心思只有一个,无论如何要挽救女儿的生命,决不向死神屈服!

整整十天,她在不屈不挠地与死神搏斗。不知是消炎片发挥了作用,还是母亲温暖的怀抱把咪咪逐渐冷却的身体温暖了过来,或是母亲不言放弃的决心终于感动上苍,总之,咪咪活转了过来。她注定要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受苦受难,直到心灵备受煎熬之后才会离去,这是她的命。

咪咪逐渐痊愈了,而母亲的奶水已然憋了回去。女儿无论怎么用力,怎么啼哭,一滴也嘬不出来。她变得更加爱哭,更加折磨大人。这小东西嘴还特刁,给她喂普通奶粉小嘴紧闭,摇着头一劲儿哭,怎么都喂不进去。她只吃人奶和美国进口的克林奶粉。依仗着母亲人缘好,更因为咪咪长得漂亮,她在左邻右舍认了许多有奶的干妈。在克林奶粉脱销时节,母亲领着她几乎吃遍了干妈的奶水。

对于女儿的死而复生父亲取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却对她的磨人无法忍受。只要她一哭,父亲就忍不住冲她吼叫。小小年纪的咪咪尽管还不懂事,对这呵斥竟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她那么爱哭,可每逢听到父亲的怒吼,就会睁大惊恐的眼睛,脸上挂着泪珠,颤栗着停止哭泣。

不到两年后我出生了,这更加形成强烈对比。

我出生在母亲的娘家,父亲当时不在场。没想到竟一切顺利,大人孩子都特别健康。在我两个多月时,母亲带着咪咪和我回到父亲的老家南昌,父亲第一次见到襁褓中的我,我竟冲他咧着嘴乐。他没想到,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第一次见到亲生父亲,竟然会向他微笑。在他看来,那微笑实在神奇,甚至代表着亲密无间的血缘关系。一瞬间,这软化了父亲那颗颇有些不知温情为何物的心。尽管我长得没咪咪漂亮,但他竟非常冲动地抱起我来。从此,我成为他最疼爱的孩子,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从未更改。

其实,我睁开眼睛会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笑,只不过父亲不知道而已。不久,母亲就告诉了他这个秘密,他却仍旧以为我是为他而笑。这神话在他心中固执地维持了五十多年,他竟多次对我女儿提起,说我知人心意。当女儿把这告诉我时,我内心有一根温情的弦被拨动,眼睛里热乎乎的。我知道,父亲有多么爱我。可这爱实在有失公允。

父亲越是看我可爱,就越看咪咪像个整天抹泪的窝囊废。

因为先天不足,后天有损,咪咪的身体一直不好,经常发高烧。病病崴崴的,当然也就不活泼,更谈不到聪明。

在南昌老家,母亲在银行上班,天不亮出去,天黑才回来。不久,下面又有了我的弟弟黑皮。三个小孩由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佣叫樊妈的照顾。

我嘴甜又机灵,三个孩子中樊妈最喜欢我。甚至重男轻女的奶奶看见我眼睛也乐成一道缝。而咪咪一天到晚撇着个嘴,奶奶见到她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就连樊妈也不愿带她。

没办法,只好让四岁的她跟着表姐去学堂。学堂里没火炉,她只能提个火笼[1]取暖。平时烤手,上课时放在脚底下让脚暖和些。人太小了,她根本照顾不了自己,更经常将棉鞋烤焦。

鞋是樊妈辛辛苦苦做的,发现后准会将她臭骂一顿。樊妈指着我说,你看人家乐乐,一双鞋穿多少天!你一双鞋竟穿不了三天,笨丫头!蠢!

被骂的笨丫头噙着满眼的泪不敢说话。

到了早上起床,想到冰冷的教室,咪咪的泪就忍不住下来,一边哭一边连说不去。

父亲看见了,立刻沉下脸说,人家蓝蓝(表姐)天天笑着上学,只有你,就知道哭,哭!蠢猪一个,没出息!

咪咪五岁时新中国成立。父亲到革大学习大约一年后,被分配到民主党派的中央机关。那时奶奶已然去世,母亲遂带着三个孩子到北京与父亲团聚。

由于语言不通,怕咪咪跟不上班,就让她重新上一年级。其实也还不大,只有六岁。因为蹲了一年,遂成为父亲骂她“蠢猪”的又一过硬理由。

咪咪的算术一直不好。有时,因为一道算术题做不出来,她壮着胆子去让父亲辅导。没讲两句,父亲的无名火就蹿上头顶,一拍桌子吼道,这么容易的题还不会?蠢猪!比你妹妹差远了,她怎么从来不找我辅导?

由于政策卡死了上学年龄,我上学时已七岁半,一直等于大马拉小车,用得着辅导吗?

我在个性张扬中结束童年,而咪咪的童年是在哭声中画句号的。她因为学校没火冻得哭,不爱吃西红柿偏要她吃哭,扁桃腺化脓哭,挨骂受委屈哭……跟个小林黛玉一般无二。女孩是水做的,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而最疼爱她的母亲却无暇顾及她。母亲太忙,要积极在班上表现,要做忙不完的家务。再说,母亲绝对服从父亲的权威。他在外面说了不算,在家里却要当总导演。父亲眼中没有地位的孩子,当然被压在最底层。

                                       



[1] 竹子编的,花篮状,可手提,里面放入烧红的炭取暖。

1946年夏在四川:母亲与一岁多的咪咪-免费相册

一岁左右的咪咪和母亲.咪咪的眼睛像不像惊恐的小鹿?

逍遥,看你贴照片好嫉妒呀,我现在焦头烂额的玩不转,好在有公人要帮我,大喜!

逍遥大姐的文章好看,偶喜欢那份沉甸甸的历史感,也随其中的人物悲喜,还有吧[em02]

虽然看过,但印象有些模糊了。

咪咪似乎从未被鼓励过理解过,在挨骂中长大。一个女孩子。

感叹。

偕隐岂邀名,澹泊实素志。

让人想很多很多....

 三、

 

当咪咪的眼泪开始减少时,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却还是小时的脾性,懦弱到没一丁点儿主见。也难怪她,身体一直不好,又是在压迫中长大,自然缺少了反抗的精气神儿,更不明白“反抗”这个词的含义。

就连她的身材也没长开,个子只有一米五五左右,显得十分羸弱,脸庞呈现着一种逗人怜爱的病态美。这异乎寻常的美特别体现在一对眼睛上,那似乎是一头惊悸小鹿的眼睛安错了地方,它无时无刻不在躲避猎人的弓箭,却又心里十分明白,早晚有一支箭会射中自己。那种听天由命的无奈无法不打动任何一个有温情的男人。当然,我指的是有人性的较比正常年代。如果国人都把铁胳膊红脸膛当做美,就当别论了。

咪咪那年没能考取大学。父亲认为是由于出身,我则以为她的功课还不够好,恐怕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暑假还没过完,她就根据父亲的命令,老老实实到通县远郊区当了一名小学老师。

郊区的学校统一叫中心小学,实则由若干小学构成,分散在农村各地,有的边远,有的靠近城市。咪咪谁也不认识,更不懂得提要求,她理所当然被分到一所偏僻的学校任教。

学习班结束的当天,她和三个女生便由一个陌生人带领,从当时叫做通州的县城坐长途汽车去往永乐店镇。所谓的村镇在她们几个城市姑娘的眼中已是相当荒芜,仅由几排破旧的房子构成,连柏油马路都没有。

那人说,下面就该坐马车了。

几个姑娘同时啊了一声,只有咪咪的啊字憋在嗓子眼儿里,她从来是不敢吭声的。

第一次乘坐马车,姑娘们都紧张,生怕马尥蹶子踢到自己。一害怕就叫,声音差点把土路上的浮土撩起来。还是那人连扶带搀才把她们弄上车去的。咪咪没敢叫喊,但轮到她上车时,她的腿肚子竟然在抖,眼里噙满泪花,那人几乎是把她抱上去的。

天渐渐黑了,太阳已经落山。不知是赶车人看不清路面,还是前头的路越来越难走,马车颠簸得厉害,简直要把人的肠子肚子颠出来,崎岖的路仿佛没有尽头……

一位女生突然号啕大哭,嘴里喊着,我要回家,不报到了,我要……回家!

另外的三个女生,包括咪咪在内,全都垂头丧气地埋着头。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羊肠小路,漆黑一片的庄稼地,把她们在学习班里许下的豪言壮语,什么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什么扎根农村等等全部吞没了……

她到学校教书还没几天,一个同样没能考取大学的同班男生就追到那里,在附近农场自愿当了一名农工。那男生据说功课不大好,出身也不怎么样,但十分疯狂,只要有一点时间,就飞车到学校对她大献殷勤,甚至还一往无前地追到我们家里。我见过那勇敢的男生,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只是身上有一股不可抑止的野性,仿佛要漫出来似的。那是和父亲性格形成强烈反差的两类人。父亲只看了他一眼就吓坏了。

他断言说,我看他跟流氓差不多!然后,他严厉地瞪视咪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搅在一起的?

在父亲的逼视下,咪咪不自觉地哆嗦,她的心也一定惊吓得在颤抖。她嗫嚅着说,是……是他总来……找我的。

这种流氓你决不能再搭理他!

可……可他非要找我怎么办?

蠢猪,你就不会反映到他的组织上去吗!父亲就和那时的不少人一样,拼着性命也想靠拢组织,也不管组织待见不待见他这种人。他们甚至连吃喝拉撒睡也要向组织反映,更惶论这类大事了。至于毁不毁人家,他们根本没这根弦。

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去找过那家伙的组织,但再也听不到咪咪“汇报”他的情况。

和邻居大宾全家的追求夭折于摇篮相同,这不能算咪咪的情史,因属于一相情愿,也太过短暂。

咪咪很不开窍,甚至可称为麻木。除星期天回城,她更多的时间呆在郊区小学,来回奔波,无暇顾及个人问题。

那时,学校只有两个城里人。除了咪咪,还有一位女教师,咪咪管她叫老柏,比咪咪大着差不多十岁,虽说出身中农,却是个地道城里人,已结婚,丈夫是电工。在这所学校,只有她和咪咪住在市中心。于是,两人常相约着一起回市。关系自然比一般人好,老柏就像她大姐,对她挺照应。

咪咪十九岁时迎来了“四清”。农村是“四清”的重点,她只能被动地身处运动高潮之中。

学校里首先揪出个食堂的大师傅,姓王。王师傅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单身汉,矮胖矮胖,见人一贯笑眯眯的,平日里大家都跟他嘻嘻哈哈。由于是做饭的,他的身边总围着一群找吃的孩子,他经常会给他们一些吃的。女孩子嘴更馋,于是就有许多女孩儿爱找他。被揪出来的王师傅罪名当然是调戏幼女。

批判会在学校礼堂召开,王师傅站在台上,所有的教职员工坐于台下,表示着身份的严格界限。口诛笔伐还没进行到十分钟,老柏就突破界限,义愤填膺地跳上台去,冲到王师傅面前,左右开弓狠狠给了他两个嘴巴。王师傅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两下,然后又立住了。鲜红的血顺着鼻子和嘴巴流下来,他呆若木鸡地站着,连手都没再动一下。第二个女教师前仆后继又跳上去,冲他抡起了拳头。这是个贫下中农出身的,一直在农村长大,力气不小,没几下就把他彻底打趴下了……

咪咪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对她来说过于残酷的景象。她吓得浑身筛糠,只有迅疾闭紧那一双惊悸小鹿般的眼睛。否则,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抖颤与冲到嘴边的惊叫。她实在是不理解,就在三天前,老柏还和王师傅拍着肩膀打打闹闹,怎么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老柏一贯是挺和善的一个人,对自己多照顾啊!会不会有一天……她不敢往下想。

老柏和那位女教师很快就火线入党。由于表现出色,她不久还被老校长提拔为教导主任。老柏渐渐有了些主任的样子,但对咪咪还算可以,放假时照样约她一起骑车回家,路上随便聊天。咪咪像父亲,嘴紧,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更何况老柏已经是主任了。

大约一年半后,老柏开始与一位更年轻、更有文化的主任争抢副校长的位置。这次她输了。吃了败仗的她愤愤不平了许久,对咪咪说自己教育局没人,而那位没少到局里钻营。咪咪只是听而不答。争权夺利的事儿与她不沾边,躲还躲不及呢。

在老柏与新任副校长的较量中,翻天覆地的更大较量降临了。

运动中,为报老校长的知遇之恩,老柏成为保守派,而那副校长与教育局的造反派勾结在一起,专门造当权派的反。

老柏对咪咪说,革命就得站稳立场,不能当墙头草儿。这么着,你就跟我一派吧!

既然跟老柏不错,又不准骑墙,那就随她吧。就这样,咪咪糊里糊涂成为了保守派。

会打仗的高手一般都要攻其弱点,咪咪迅速成为造反派攻击的缺口。在以贫下中农为绝大多数的农村小学,她的来历显得格外刺目。她出身“伪军政人员”(父亲是民主人士,为了怕承担隐瞒历史的罪责,他让孩子们宁可把出身填得坏一些,因此自创了这一名目),理所当然在踏上一只脚的行列。造反派开始给咪咪贴大字报,说她属于“狗崽子”,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平时一贯娇滴滴的,不爱劳动,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专靠喝贫下中农的血过日子……

咪咪被吓坏了,她看见血就颤抖,怎么还敢喝人血呢?她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对大眼睛忽闪,惊惧地瞧着这个世道,像一头终于被箭头命中的小鹿,静悄悄趴在那儿,等待着任人宰割。

还好,一阵风似的过去了,造反派的箭矢很快转向各类当权派。

 (待续)

原先主要觉得咪咪的悲剧在社会,现在想来,这跟她从小得不到任何鼓励也大有关系.有个朋友对我说,不断受到鼓励的孩子会变成天才.这说得有些过分了,但成材的可能确实很大.

   四、

 

咪咪很快到了二十二岁。那年秋天,运动照样如火如荼进行,却有许多人悄悄当起了逍遥派。

咪咪已经有点儿明白,就是跟在老柏的屁股后面跑,最早中箭倒地的也一定是自己。于是,她也不声不响地开始了逍遥。虽未正式宣布退出组织,但她尽量不参加任何派别活动,老老实实教那些农村娃。

那是一个星期天,咪咪回家了。母亲的好友沈阿姨正好来串门。她上下打量着咪咪说,真快,一转眼长成漂亮大姑娘了,该交个男朋友啦!她回头对母亲说,我给她介绍一个吧!

咪咪低下那惊鸿一瞥的眼睛不说话。在学校时,已有不少好心人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大多是附近的中学老师,可她没答应。一方面不愿在农村扎根,一方面终身大事她自己也做不了主。

好啊!母亲满口替她答应下来。

沈阿姨心肠极热,人缘极好,认识的人也特别多。但她是个华侨,去世的丈夫又曾是知名民主人士,所以,认识的人也多是这类。

她对母亲说,银行里有个参事,也是华侨,浙江人,你见过面的。他托我给儿子找女朋友呢。他儿子外语学院毕业,是留校教法语的老师,人挺老实。

人老实就好,那就让他们见见面吧。母亲说。

父亲回家后,母亲赶忙请示。把男方的条件说了,父亲没有反对。他本人就是知识分子,早年,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已经浸润到他的每一个细胞,就是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当今,他也还不至于糊涂到反对自己未来的女婿是大学生。

沈阿姨热情牵线,两个人终于在北海公园见面。

他们是在一棵老槐树下见的面。树一抱多粗,枝叶繁茂,大约已有百岁年纪。那时,北海还未被江青收为她的私人跑马场,正艰难地开放。

沈阿姨走后,只剩她俩。槐树下有把长椅,咪咪局促得不敢坐下。出于礼貌,那男人也就站着。那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异性,一双失措的大眼睛甚至不敢抬起来。过了好几分钟,终于有些耐不住,她偷偷把眼皮抬起,用眼睛的余光打量了一下面前叫南歌的男人。南歌身材修长,白净而文气,戴一副眼镜,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而当时已经开始管他们叫“臭老九”了。

“臭老九”加“资产阶级臭小姐”,两个臭配到一起了……她心里一动,苍白的小脸在落日的余辉下变得绯红。

面前是个有些惊慌又弱不禁风的女孩,当她的眼神从长长的睫毛下向他一瞥时,南歌感受到对方孤独无依的求助,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寻找不到休憩的巢臼。他的心被融化了。刹那间,心中泛起一股温情,甚至有种用自己的怀抱去筑巢的冲动……

从那天起,两个人就经常见面。地点或是北海,或是护城河畔。

    别看我比咪咪小着将近两岁,但在灵魂上我俩本末倒置,我仿佛是她的姐姐,而她永远需要我的呵护与引导。小时,孩子们若欺负她,是我义无返顾跳出来保护她;稍大一点,若遇到院子里的单身汗不怀好义捏她的脸蛋,我会大骂对方流氓,全然不怕得罪父亲的同事;再大些,我借来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巴尔扎克等大作家的书读,她受我影响,一无例外地也喜欢上了这些书;我爱看前苏联电影,对《白痴》、《静静的顿河》等简直到了入迷的程度,还收集有大量该国女名星的照片,她便也随我去看电影,帮我收集相片。

咪咪不但同我一样爱看外国名著,还喜爱唱《外国民歌二百首》中的歌曲。我因嗓子不好,避弱就强,从不在人前唱歌。但我愿听咪咪唱。我们在一起时,我偶尔会要求她为我唱一曲《卡秋莎》(前苏联)或《西波涅》(巴西)等。她嗓音不大,音色甜美,总带着些脱不去的童音。

听她唱歌时,望着她那单薄到已比我矮半个头的身型,我总是不可遏制地产生出要保护她的冲动,我的小姐姐啊,你为什么总是显得这么娇弱无助呢!

南歌和我们一样,也喜爱十九世纪的外国古典文学。他上过大学,又一直在学院教书,知识自然比咪咪丰富多了。他为咪咪分析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给她讲《呼啸山庄》、《红与黑》。咪咪听得如醉如痴,为学识丰富的南歌而倾倒。当然,以她的内向,这种倾慕是不会外露的。

咪咪曾告诉我,南歌是男中音,唱《西波涅》唱得特别动听。

我想象着那浪漫的景象:一个太阳已落山的黄昏,咪咪与南歌紧挨着坐在老槐树下的长椅上。一阵风悠悠吹过,老槐树的枝桠像指挥家持棒的胳膊,随风挥舞。伴着那遒劲的指挥棒,袅袅的歌声从南歌的喉咙里飘出,嗓音浑厚悠长,西波涅,你像朝霞一样美丽……西波涅,你像夜莺婉转歌唱……

透过镜片,他深情地望着身边小鸟依人的女孩,她就是那天边的云彩,需要他用心来点燃。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甚至情不自禁用自己的指尖去触碰咪咪的手指。

咪咪的脸一定羞红了,她低下头,一颗小鹿似的心在胸中咚咚跳荡。十五岁那年,她也曾接触过男生的手指,体会过这种触电的感觉。那是在天安门广场联欢,男女生同跳集体舞。在激昂的乐曲声中,当她的指尖接触到陌生男生的手指时,她蓦地产生了一种触电的滋味,然后便全身热烘烘的。而现在,南歌修长的手指已逐渐缠绕在她纤细的指尖上。触电的感觉之后,她觉得有一团温暖的气流在胸中膨胀,仿佛要把她的身体托起来,飞向半空。难道这就是幸福吗?她肯定说不清楚,但却会有把自己的头靠在身边男人身上的渴望……

总之,咪咪终于开始了恋爱,在最不合时宜的革命年代。无怪乎北海不久后要关闭呢,那里像这样的年轻人恐怕不少?我不知道,我已经去到内蒙古大草原,准备一辈子扎根边疆了。

恋爱结婚,或先结婚后恋爱,这是一般人的人生轨迹,咪咪当然不能脱俗。但她的私人生活是在有组织有计划的安排中进行的,这组织计划者当仁不让就是我的父亲大人和助手母亲。

她与南歌的关系即将瓜熟蒂落,就更要得到父亲的首肯。咪咪汇报后,父亲不知被拨动了哪根神经,忽然提出要咪咪的组织去调查南歌的历史。

那年头,婚姻之前的例行调查,多是一方在保密单位工作,必须查清三代,保证双方均是洁白无暇,方可成就婚姻。但由于筛子的眼儿太小,往往通不过去。因此,不知有多少鸳鸯被无情棒打,天各一方。

而南歌和咪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教师,离保密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父亲为何产生此种荒唐的冲动?难道仅仅是为了咪咪好?我琢磨了多年,到现在才算想通,这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烟瘾发作。历次运动,父亲的历史总被颠来倒去地折腾,调查来调查去的,他和调查的人一样,也上瘾了。见到个人,就会怀疑他有问题,想折腾折腾。

咪咪历来是绝对服从的,她果真去向领导汇报了。领导也如同找到一杆烟枪,可得着抽的机会了!遂欢天喜地,派人去做调查。就那么几张纸,不见天日地封在牛皮纸袋里,可一旦打开,细菌就冒了出来,竟没有几个干净的。南歌出身华侨也就罢了,1957年居然同情右派,结果受到“劝其退团”处分。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政治问题啊!

咪咪有点儿傻眼了。自己虽然没能入团,但除了娘胎里带来的出身问题,纸袋里好歹还算干净。而一旦有了政治问题,就不算干净人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把这个坏消息汇报给父母。母亲跟她一样,一点儿主意没有,只有傻眼望着父亲。

父亲铁青着脸,扬头看着顶棚,半天不说话。

母亲试探着说,都差不多的情况,只要两个孩子好……

话没说完,父亲一拍桌子跳起来,你懂个屁!好,能好吗?

他迅速回转身,用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咪咪,知道什么叫“劝其退团”吗?就是开除,客气一点而已,懂不懂?和这种人绑在一起有什么好?

他现在不也没出什么问题吗?……

蠢!母亲的话被父亲粗暴地打断。

母亲只有半张着嘴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父亲,那意思是说,你要把指挥棒挥向哪里?

父亲说,现在他没问题,不等于将来不出问题。只要他有一点不老实,历史问题就会抖出来,叫他永世不得翻身,全家人都得跟着倒霉。像我们这种家庭,还禁得起折腾吗?

咪咪直勾勾瞧着父亲,被吓坏了。父亲的眼睛以及眼睛里射出的寒光像两枚从冰河里飞出的钉子,狠狠地凿在她脆弱的心田,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可是她能够舍弃南歌吗?在那棵老槐树下,伴着和煦的清风,南歌曾在她耳边说,咪咪,我要一生一世带给你幸福!

南歌的话在她耳旁回响,兜着圈子,带起一股力道,仿佛要把那两枚植入她心中的钉子掀起来。

我……我愿……她战战兢兢、试探着说。

话还没说完,已被父亲无情截断,你愿怎么样?告诉你,你要是打算跟南歌继续交往,就不要回这个家了,从今后我们断绝父女关系!由于暴怒,父亲的身体前倾,头发一根根竖起。

咪咪美丽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了,除了眼泪。这可是生她养她的父亲啊,尽管他偏心,尽管他并不喜欢、甚至看不起自己。

望着完全傻了的咪咪,母亲心疼了,别这么逼孩子!

不是我逼她,必须快刀斩乱麻,越拖越麻烦!

父亲逼迫咪咪,让她把南歌给她的所有信件及礼物立刻退回去。

可怜的咪咪实在无法面对南歌,她怎么去跟南歌说呢?她只有对着这些东西茫然出神,一言不发。

母亲眼看心爱的女儿即将崩溃,她却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叫弟弟黑皮代替咪咪,把信件等退还给南歌。

然后,她就一遍遍叨唠,你还年轻,路还长呢!

漫漫长路灰暗又曲折,就像通州的小路,旱季暴土,雨季翻浆。两旁是一座座破败不堪的房子,木窗上没有玻璃,夏天的骄阳啃噬着糟烂的木头,冬天的寒风搅动着破碎的窗纸。黑夜中没有电灯,一盏煤油灯闪着影影绰绰的光。她的南歌只留在梦中。梦里的南歌站在老槐树下,一往情深地为她唱着《西波涅》……

也许,就在那棵老槐树下,南歌收到了咪咪退给他的一切,包括她不敢要的一颗心。像咪咪一样,他的心被一枚锋利的钉子凶猛地扎了一下,淌着血,鲜红。他也退却了。两颗同时退却的心,埋葬了这段注定不能可歌可泣的爱情,如同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

 (待续)

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五、

 

咪咪又恢复了往日的孤独,只是心上添了一道伤口。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到万不得已,她决计不再开口。

那时,我们这些弟妹都已上山下乡,连在家里专横跋扈的父亲也被发配到湖北干校,“决心跟毛主席,革命到底”去了(这是六十三岁的父亲在寄回家的照片上写的原话)。家里只剩下有病的母亲和远在郊区的咪咪。

突然,她连农村小学的老师也当不成了。

    有一天,全体教职工在中心学校召开大会。新上台的造反派校长在会上宣布,出身不好的教师不能教课了,要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下放劳动一年。

    接着,他念名单,很短,只有两人。一位是个中学女教师,另一个就是咪咪。随着校长读到名字,老师们齐刷刷把头转向打入另册的她们,满屋子鸦雀无声。

两个人下到村里,住在老乡的一间偏房里,每天交两毛钱,在老乡家吃派饭。

已是秋天,乡下的天气比城里冷,得穿厚毛衣。第二天早上起来,咪咪发现毛衣上爬满一种灰色的小虫。

她刚把衣服拿到手上,立刻像见了鬼似地又甩出去,虫子!从小,她最怕各种小虫儿了,一看见就吓得哭,都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帮她把身上的虫子拿掉。

中学老师到底大着几岁,比她有见识,更比她胆子大。她说,这叫虱子,过不了几天衣缝儿里就得有虱子下的蛋,叫虮子。老乡家多了去了!你要害怕,一天也活不下去,慢慢学会适应吧!一边说,她一边拿过毛衣,教她怎么用指甲盖儿把虱子和虮子掐死。

咪咪的手哆嗦着,想掐又不敢掐,眼睛里已贮满泪水。

可这爬满虱子的毛衣总得穿上身,不穿就得冻病,人必须学会生存。

对于人小力单、从未见过农村真面的咪咪来说,劳动更是一大关口,她甚至连农活儿的俗称都不明晰。例如,除草叫耪地,施肥叫撒粪,收玉米叫掰棒子,要是不下来,一辈子她都不会注意这些。

动手干起来,特别是扛棉花包和抬粪时,她才知道农民的真辛苦。不真辛苦的人,也许会心苦,还有精力去品味苦中的滋味;真为生存而终日辛苦的,都早已麻木不仁了。

在地里摘棉花,天还没亮就下地,一直干到太阳落山。这活儿并不累,但每人都有定量,收工时要摘够五十多斤。棉花和籽都是湿的,几十斤的分量压在咪咪柔弱的肩膀上沉甸甸的。一个藤筐背在身后,两根不够粗的麻绳深陷在她娇嫩的皮肉里,伙伴们都走在前头了,只有她被甩在窄窄的田埂上,蹒跚而行。那时候,她什么也顾不上想了。不想已经失落的南歌,不想城里的家,不想生病的母亲……就想着能走到队部的那杆棉花秤前,赶紧把压在身后的大山卸下来,将又红又肿脱了层皮的双肩歇上一歇。

因为住偏房、吃派饭是给贫下中农添麻烦,半年后,领导决定让咪咪住回学校,从那儿去参加劳动。原先好歹有个伴儿,如今只剩自己一人,路也走得更远。可领导不会体恤资产阶级小姐,得好好锤炼锤炼她,让田野的风把她身上的臭气多吹走些。

过去,她总戴一顶草帽,遮得严严实实,为的是什么也不看,也不让别人瞧见自己的表情或眼里的泪水。

但附近的老乡不停打量她,不少农村姑娘说,瞧你多白啊!

这话不知是羡慕还是批判,但她得警惕了,只有资产阶级小姐才白呢。为和他们的皮肤尽快同色,她从此便不再戴草帽。

她什么也没告诉母亲,母亲甚至都不知道她在炼狱中煎熬。诉苦无法解决自己的痛苦,只能让生病的母亲为她担心。

看见她的脸越来越黑,似乎都被太阳烤焦了,母亲很奇怪,一再问她,你怎么愈变愈黑啊?

回到家里的咪咪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懒洋洋瘫在床上。她的回答老是一个口径,村儿里的硬风吹的。

有一日,母亲忽然心血来潮,想到郊区看看好几个礼拜没回家的女儿。她想知道,女儿生活的环境到底是什么样子。

经过长途跋涉,她终于来到女儿的房间。咪咪躺在炕上,正发高烧,两只曾经美丽的眼睛盯着灰朦朦墙上的一点,而那里空无一物。她的脸色就像那墙皮,灰中透青,显出风吹、日晒、雨摧后的破败。

母亲看着眼前心爱的女儿,忽然就泪流满面。然而,曾一直那么爱哭的咪咪,眼睛里却空洞而干涩,一滴泪也没有。就连里面惊恐小鹿般的眼神业已消逝,凭添了一份呆滞的、听天由命的羔羊表情。

母亲一边擦泪一边想,咪咪病得不轻,不只是发烧,她一定还得了心病!她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北京后到处托人给女儿物色对象。

按母亲的本意,还是得给她找个大学生,这回必须要出身好的。但当日的知识分子在京城已所剩无几,留下的“精英”又怎么能看上家庭有问题、身在远郊区的咪咪?也不是没人愿意,可志愿者皆是面貌极丑或粗鲁无比的。刚一见面,就把咪咪吓跑了。

看来咪咪的对象实在不好找。女大不中留,总得给她找个归宿,否则要真得了花痴病怎么治?母亲心急如焚。

    就在母亲日夜为咪咪的私人生活着急上火之时,表哥阿昌恰好来到北京。

阿昌是母亲二姐的儿子,他的好出身纯属偶然拾得。

二姨是家里的大姐,当年由父母包办,嫁给了自己的亲表哥。姨夫的父亲即母亲的舅舅是当地的大商人,曾经非常富有。富则生变,一家子吃喝嫖赌,二姨夫自然也是个花花公子。二姨嫁给他时,家道未曾完全败落,还剩下一个铺子。谁都懒得管,就由二姨经营。二姨的脚虽有些内八字,但鼻梁高挑,眉眼秀美,皮肤像剥壳的蛋青,坐在柜台后面风情万种,人称“柜台西施”。有事没事男人都爱到她的铺面转上一转,生意一时很是红火。

可女人总要生孩子,她一个接一个地生,到生下第五个时,家底已被掏空,孩子中一头一尾竟都是傻子。姨夫大少爷的脾气不改,照旧去外面嫖戏子,唱川剧。

二姨家坐吃山空之时,阿昌的奶妈来了。她没有孩子,又特别喜欢阿昌。看到这种情形,遂提出把阿昌带走。少一张嘴吃饭就能减轻一份负担,二姨也只能同意。

到奶妈家五年之后,奶妈自己又生下一双儿女。因为觉得是阿昌带来的好运,对他也还可以,只是家里的生活从此困难多了,阿昌是吃苦长大的。

就这样,阿昌侥幸成为工人阶级的后代,但与我们有着化不开的近亲血缘。

母亲一见阿昌就笑了。她打量着咪咪,再看看阿昌,觉得两人相貌挺般配的,有着所谓夫妻相。她忘了,两人是亲表兄妹,上一代也有血缘关系,能不像吗?母亲的心思不可能摆脱愚昧,她老家兴的就是亲上加亲;最重要的是阿昌出身好,又是复员大兵,政治条件硬邦邦。咪咪若跟了他,腰板就能挺起来,甚至一家子都沾光。

她把咪咪叫到一旁,问她愿不愿意。

咪咪回答无所谓,她真的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既然女人都要走这条路,只要对方长得不是太恶心,随便找个男人嫁出去就算了。自己已是生活在万丈深渊之中,也许嫁人就是她捞到的一根救命稻草,或许能摆脱她现在的命运。

母亲欢喜若狂,她立刻给自己的妹妹写信,让她来牵这根红线。四姨是个热心肠,欣然应允,提笔便给阿昌写信。

亲上做亲知根知底,又是个漂亮的大城市姑娘,文化也比自己高,阿昌当然愿意。

1969年我见到阿昌时,那是他第二次路过北京,他和咪咪的关系已基本确定。

老实说,第一次见到精神抖擞的表哥,我对他印象颇好。除了觉得他热情、质朴、勇敢、长得帅气外,我其实更羡慕他的好出身。

不断地造反革命,我早已认同了文化无用论,工人阶级的地位高于知识分子。潜意识中,我甚至渴望凭表哥的成分来改变我们家族污浊的血。有意无意间,对他与我们的近亲血缘我完全忽略不计。就这样,在全体家族成员积极与消极的共同努力下,可怜的咪咪成为我们共同的政治筹码。我没想到要拯救我亲爱的姐姐,力挽狂澜的思想我竟一丁一点也不曾产生过。

只是,我已敏感地意识到,在阿昌面前,咪咪有时简直像要睡着了似的,那种落寞的眼神不知道表哥如何能忍受下去。

在我回家探亲期间,这场懒洋洋的 “恋爱”已渐入谈婚论嫁阶段,这一切全凭母亲背后操纵。当然,业已写信汇报给父亲。既然阿昌出身毫无问题,工人阶级又已领导一切,父亲也就没有理由反对。此时,总指挥正在湖北干校继续革命,忙着插秧、挑粪,六十多岁的人了,担子不轻,天天累个臭死,已无暇指挥北京的战役。

看着咪咪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你到底觉得表哥怎么样?

她有点儿凄凉地笑了,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跟他结婚哪!我吃惊地睁大眼睛。

咪咪的眼睛对着我,却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她喃喃自语着,反正,和谁结婚对我对无所谓了……

我说不出话来。眼前仿佛是一只被按倒在地的羔羊,有人拿着刀子,马上就要把它的肚皮划开,它却直愣愣望着,面无表情,竟连一声也不哼……她不想自救,羔羊被宰,乃天经地义,自古如此。我的小姐姐,我再也救不了你了!我已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救不救得了自己。

不久,我返回草原。两个月后,传来他们已经结婚的消息。

我收到一张结婚照。下面印着“将革命进行到底”,两人都戴着特大号的毛主席像章,脸上没有笑容。姐夫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决心与不可知的未来挣扎到底;咪咪的眼睛茫然对着前方,一副心如死灰的平静。我的心沉了下去,匆忙将照片塞进箱底,从此便不忍再去碰它。

 

                                   六、

 

结婚后,姐夫阿昌曾向母亲表过决心,放心吧,我们是亲上加亲,我当然会对咪咪好的。

不久,他就被分回老家附近的一家工厂,开他的龙门刨床去了。而咪咪还在北京,两人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日子却也走得飞快,咪咪已经结婚两年。

与阿昌聚少离多,他们没有孩子,这是梗在姐夫心头的块垒。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他的最高理想,现在竟一件都没实现。看来,找个大城市的漂亮表妹,简直是画饼充饥。

以往,他与咪咪说不上齐眉举案,但两人在一起时,起码客客气气。他再次来到北京,却有些气急败坏,闹着让咪咪调到他们厂子去。

母亲不同意,她舍不得叫女儿远走他乡。离她稍微近些的,也就只有这个女儿了。全家六口人,竟分散在六个地方,东牵西挂,已使她疾病缠身。咪咪若再走,她就会又增加一份牵肠挂肚,这叫她如何承受?所以,她想让阿昌慢慢想办法,看能不能调到北京或是附近。阿昌不过是个普通工人,无权无势,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有的只是着急上火,盼着咪咪赶快与他团聚,尽早生出个娃娃。

一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边是终身相托的丈夫,咪咪不知道该倒向哪一边。她态度暧昧。

争夺咪咪的战争在母亲与阿昌之间进行,咪咪自己倒仿佛是个局外人。愤怒的母亲到处写信告状,力图争取外援。当时,我正在北京,对阿昌的表现极度失望,认为他不懂事、自私,甚至愚昧。

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思想国人根深蒂固。因此,阿昌在斗争中表现得勇猛顽强。他最后竟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咪咪坚持不去的话,他们可以考虑离婚。

母亲气疯了,叫喊着说,离婚就离,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添油加醋,不生孩子就离婚,太蠢了!离就离,找不着好的,还找不着赖的?

一贯没主见的咪咪这回不干了,离婚也能随便说的?真离了婚怎么做人?

那时,我们都不了解咪咪的情况。她其实正在深渊中挣扎。

本来,劳动锻炼结束,咪咪就该回校当老师了。不知是舆论鼓动领导,还是领导鼓动舆论,自从她结婚之后,学校的人都认为她呆不长了。不少人见了她就问,什么时候调到四川去啊?

她被问得莫名其妙。母亲一人在京,身体又特别不好,她怎么能够离开!自己还没有去四川与丈夫团聚的打算呢,这些人就已经在为她考虑前途了。

在舆论的鼓噪中,她被打发到离北京最远的一所小学。学校地处河北省边境,距天津比北京还近些。村里没有长途汽车,要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能搭上汽车。学校里只有四名教师,其中两名女的属国家编制,两个男的则是民办教员。

来到这荒凉的村落,正值数九寒天。天一亮咪咪就得起床,先把煤球炉子想办法点着,然后搬进教室,再去办公室报到。例行公事是向毛主席进行“早请示”,对着凛冽的寒气读他老人家的语录,站着一动不动,高声诵读,直到八点钟正式给学生上课。

那时的冬天也格外冷,简直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房檐上挂着一条条冰柱子,教室内四处透风,室内的墙上竟带着冰碴儿。咪咪的手原先细嫩白皙,现在天天冻得通红,长满冻疮,严重时破皮流血,露出血红的嫩肉,一动就疼得钻心。乍一看,手掌上长得已不是手指,而是十根冻坏的红萝卜。因为抵抗力差,她一个月内差不多要病两三次,动不动就发高烧,水米难进。一个萝卜一个坑,也不准请假。她只好一会儿在学校的宿舍躺一躺,一会儿再挣扎起身,去教室看学生上自习的情形。

这所小学的领导也很奇怪,星期日不准老师休息,更没有任何娱乐。寒冻腊月,却要求老师们学习雷锋,争当红卫兵,分别去掏男女厕所。

咪咪一个月最多只能请假一次,回城探望有病的母亲。说实话,她自己都已累得差不多半瘫,哪里还谈得到照顾母亲,两人不过是精神上互相有个支撑而已。

在这种情形下,咪咪想离开远郊区的学校,做梦都在想。内心深处,她也矛盾,走出北京,就意味着离开故土,抛弃有病而孤独的母亲;可不去四川,又如何能摆脱厄运,逃离无边的苦海?

天时地利使阿昌最终得到胜利,带着如同战利品的咪咪返回了故里。

咪咪被分到他们工厂子弟小学教书。确实沾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光,在新学校的头几年她再也没受过气。虽然地处山沟沟里,新来的咪咪有种久受压抑后的放松;回忆起小时曾在这附近呆过一年,便感觉处处有点儿亲切,同时也挺新鲜。

一年后,阿昌的心愿终于得遂,咪咪怀孕了。阿昌欣喜若狂,赶紧写信向北京报告喜讯,逢人就说他要做“老汉儿”(四川话爸爸之意)了。他对咪咪照顾得挺好。咪咪爱吃鱼,他就千方百计给咪咪去找,还尽可能多地干家务。

听说咪咪要生孩子了,母亲也就前嫌尽释,甚至还很兴奋,期盼着她的孙辈顺利出世。只要孩子能比自己过得好,做母亲的又有什么不能牺牲呢?

大外甥出生于1973年,名字叫念京,想来是咪咪给起的,含着怀念故乡的深情。他六个月的时候,咪咪抱着他回到北京探亲。念京的头长得特大,前锛拉,后凿子,一对眼睛大得吓人,身上瘦得没有几两肉,且昼夜啼哭,搅得四邻不安。

那时,我正泡在北京办返城手续,母亲又争取到一间平房,若不是这夜哭郎被安置在了那里,神经病早把头撞到母亲的腰眼儿上了。平房四周的邻居好相处些,但也有翻着白眼来抗议的。

母亲说,跟他妈一个样子,太磨人了。

幸亏一个同学来看我,因她妈妈在儿童医院工作,略懂些医学知识。她打量着念京说,他是不是有病啊?

一到医院诊断,还真病得不轻。大夫说念京有严重的佝偻病,重度缺钙。问咪咪,她才说,在四川时,念京曾抽过好几次风。

大夫沉着脸说,怎么不早到医院?大人太不负责任了!再晚来些,这孩子就完了。

我们大眼儿瞪小眼儿,不明白什么叫完了,也不敢问脸色难看的大夫。

据说一般缺钙的只给打一针,念京却一连挨了三针。

一个月很快过去,咪咪准备走了。母亲看着满脸是泪的念京说,孩子留下来吧,看你们给带成什么样子了!这里还有乐乐帮忙,我们都不上班,会照顾得比你好的。

那时的我已经在内蒙古被整傻了,白天精神恍惚,无所事事;夜里瞪着眼睛,望着黑夜出神。有个事儿干,就比什么都好。所以,哭哭咧咧的念京似乎成为了我的救星。在帮助母亲照料他的过程中,我与他产生了极深的感情。以后,当我发现念京有些弱智时,这种感情也未改变一丝一毫。

大约在念京七岁时,咪咪又遭受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创伤。

二姨的老五,也就是阿昌的亲弟弟,是个脑筋里缺根弦儿的二百五。他跟着社会上的小混混偷了辆自行车。阿昌当时正好缺辆车,老五说他有辆特别便宜的,只要六十块就可以拿回家。阿昌没想到老五是为销赃,亲兄弟怎么会坑自己!他高高兴兴把这辆车运了回去,还觉着占了老五的便宜。与老五一起混的居然是个盗窃集团,不久碰上“严打”,被连窝端了出来。严刑之下,老五的手被打残了,自然把有辆车在亲哥哥那里供了出来。一时间,这成为阿昌工厂的头等大案,对他实行隔离审查,不准回家,还以为他也是偷盗集团成员呢。

此时,咪咪安的避孕环竟无缘无故掉了出来,怀孕后刚做完人工流产。我第二个外甥当时只有一岁。没招谁没若谁,丈夫被关了起来。雪上加霜的处境几乎使咪咪崩溃,她只有写信向家里倾诉。

我们的家族本已日趋平静,蓦地头顶上又投掷下一颗炸弹。与知识沾边的人都极要面子,你说,怎能容忍和盗贼有牵连?父亲立刻回信说,如果阿昌有问题,你就应考虑和他离婚。

还好,这颗炸弹只爆了一声不久即烟消云散,阿昌的问题很快查清楚,他也是受骗上当,最多只算为亲情所蔽,警惕性不高而已。

咪咪的心灵再一次受到重创,这些我都是从母亲的叨唠中得知的。那时的我与咪咪联系不多,正为自己的生计奔忙。

 (待续)

像咪咪那样娇弱的女子如果生活得好些,一定非常迷人。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七、

 

嫣红的青春被艳红的火化为了灰烬,一代人走过中年业已敲响老年的大门。咪咪的生活还在原地踏步。1989年,她在四十三岁时忽然得了抑郁症。

母亲不停向我叨唠,这是更年期,过去就好了。她时刻惦念着远在他乡的女儿,甚至食不甘味。

可咪咪的病怎么也过不去,一直闹了整整十年。

生病期间,她曾来过北京养病。不肯吃饭,更不愿吃药,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母亲甚至跪下来求她吃药,她的眼睛就是从那时起越变越坏的。

到后来,只要提起咪咪在北京的日子,她就头疼,甚至不停诉苦,不行,我再也不能让她来了,要不我就活不成了。

可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做母亲的仍旧在不停企盼着,希望她能早日康复。两年后,听说她的病有所好转,母亲就一直盼着她来。

现在,痊愈的咪咪来了。母亲终于能和她正常交流了。但她多是听着母亲絮叨,还是不爱说话,似乎更愿把一切都埋于心底。

咪咪明显见老,甚至背也有些驼。有好几次我们走在一起,认识我的人看我俩眉眼长得相似,都问我,这是你妈吗?

咪咪是只大我不到两岁的姊妹啊!

我想,命运既然已无法更改,就该在以后的日子尽力多给她些温暖。但对她来说,如果温暖太多的话,她已无法承受,就像病到极至虚不受补的人。她心中仅有的愿望恐怕就是能时常来北京看看,回到家人的怀抱,享受她从未享受过的哪怕是一丁点温暖。可她在北京没有立锥之地,我就想在父亲那里为她争取到一间房子。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想身后把房子都留给唯一的儿子黑皮。这太不公平了。为此,我与父亲拍桌子打板凳地闹,要求他留一间房给咪咪。他却死活不同意。

我说,如果你不同意,百年之后,我会不惜动用法律手段,与黑皮对簿公堂。

这是为我可怜的姐姐争取她应得的权益。父亲却不理解,认为我这么闹是神经失常。但他最终拗不过我,被迫写下遗嘱,心里却又耿耿于怀。

这次咪咪他们来后,父亲看着他们就总是丧着一张脸,仿佛他们欠着他钱不还似的。

天天看父亲的脸色,大家都不好受。为了父亲对咪咪他们的态度,我十分愤怒,又和父亲大干一场。

我指责他,自己曾经受苦受难也就罢了,却要去作践别人。这别人不是无关痛痒的人哪,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做殉葬品,已然毁坏了她的一生。可活到快去见先人了,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心……

那天,双方都很失态和激动。

后来,咪咪告诉我,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父亲在大街上发愣,揉着心脏说不舒服。看来,我把他气得太狠了。毕竟,我是他最疼最爱的女儿;毕竟,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我终于按捺住自己的怒气,不再和他理论,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在父亲难看的脸色中,咪咪他们只住了二十天,就提出要走。

临走前几天,我偷偷问阿昌,咪咪的病全好了吗?

姐夫的脸上显出后怕的神色,一时感慨万千,总算差不多好了,一直闹了十年!这两年,才可以说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享受到了家庭温暖。我生病后,家里的活路差不多都是她承担下来的……

我还是想挽留他们。即使阿昌要走,咪咪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我竭力劝说着咪咪,可她不答应。

趁阿昌不在时,她对我说,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又不是动不了。

我要不在,家里还不成打牌聚赌的窝儿了!我在的时候,他还不敢在家里打牌,也就是跑出去小打小闹,经常是看热闹。

说到这里,咪咪的脸色非常暗淡,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我爱看书,他爱打牌。没什么文化,不打牌让他干什么去?各人管个人的吧,我早就不生气了。

是打钱的吗?我问咪咪。

不打钱谁去?反正我跟他说明白了,家里就这么点儿米下锅,要吃饭,还有个上大学的。只要不出圈儿,我也由着他去。人哪,就得信命!要不怎么也想不开……

这是咪咪有生以来对我说的最长一段话。她还告诉我,在家里,她写过一偏散文,叫《老槐树下》,回去后要寄来给我看。她只是写着玩儿的,并不想发表。具体什么内容,她没有说。

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二十多天。我发现,每晚,阿昌都在张着大嘴看电视,咪咪则不声不响捧着一本书读。他们很少对话。

听了咪咪的这番话我恍然大悟,三十年啊,他们几乎就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倘若是我,这漫长的日子怎么打发?我想算一算三十年是多少天,包括多少个小时,一时却心乱如麻,怎么也计算不出来。我终于明白咪咪为什么会得病了。

可怜的姐姐,她企图走出深渊,可当她来到身边没一个亲人的地方,等待她的竟是一成不变的沉默。在北京时,她的处境如果是被宰杀,那么在这山沟沟里,她的境遇就如同用一把钝刀子在慢性自杀了。她想家,思念故乡,甚至偶尔会忆起老槐树下幸福的瞬间……却不可能得到任何响应。她只能任由漫长的沉默一点点在心上挖掘,最终没能把山搬走,反制造出另一个深渊。现代愚公移山的悲剧啊!

美丽人生只能靠争取得来。反之如咪咪,一味坦露肚皮做乖乖待宰的羔羊,生活带给她的悲伤与绝望就会一步步将其推入深渊。倘若心又不死,就只能去发疯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这瓜豆岂是她一人种下的!

我竭力把时间往前倒移,回想我在咪咪的婚姻上究竟做过什么。在和南歌分手的问题上,我可曾反对过父亲的决定?在母亲努力撮合咪咪与表哥的愚昧婚姻时,我可曾跳出来唱过反调?

当年那个不顾一切、替小姐姐打抱不平的妹妹死到哪儿去了?

我不由心如刀割。

咪咪临走的前一天,我陪他们去向母亲告别。母亲把我单独叫到一间房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茫然直视着前方。她述说着父亲对咪咪的不公平,告诉我,父亲特别怕她给咪咪钱,可她已偷偷给了他们一些,是硬塞给他们的……

说着说着,她无神的眼睛里竟淌出眼泪,眼圈红红的,阿昌有病,当年我表哥就只活了六十岁,我怕他也活不长。我不放心哪,把咪咪一个人丢在山沟里,她将来怎么办?我对不起咪咪,到死那天都合不上眼……

我的眼圈也不禁红了,颤着声对再也看不见的母亲做出保证,放心吧,真有那么一天,只要我活着,我就要照顾咪咪一辈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我的小姐姐,只要我活着,我决不会再让你可怜!我不会再放弃了,任由命运去拨弄你的余生。

 

  八、

 

然而,发生在身边的事有时比笔下流出的文章残酷。

姐夫阿昌曾找人为咪咪算过命,说她能活到八十一岁。我也以为姐姐已经认命,因为,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曾预料,像许多过来人一样,她将在淡如白水的日子里了此一生。然而,她偏偏作了出乎大家意料的选择,只愿活到五十七岁。

20021126日下午六点,我突然接到在四川小外甥的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他哭哭咧咧、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他妈妈就在刚才自缢身亡了。当时家里没人,他爸爸赶回家已经来不及……

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头脑中蓦地一片空白。这已是几个月来家族、亲戚中走的第三人。前两个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而咪咪才五十七岁啊!一年来,打击接踵而致,只觉得命运是重锤,我是砧板,不停往我的肩膀砸下来。一时间,不能控制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真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逐渐清醒过来。我的肩膀上扛着诸多生命,决不能垮。父亲已经九十六岁,母亲双目失明一身是病,他们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小妹的精神病刚有好转,受不得半点打击;啸傲身处逆境,需我倾力相救;女儿身在异国他乡,心情飘乎不定……这事一定要瞒住他们,只能我一人担待。以我目前的处境是不该离开北京的,可我这当妹妹的若不去,就不会有娘家的人在场送咪咪,那她也太孤单了。她一直那么怀念北京,想要得到亲人的关怀。无论如何,我得代表家乡的亲人送她最后一程。

做出决定的时候天已全黑,家附近的机票销售点都关闭了,只好去西单的总售票处。若大的楼黑糊糊一片,只剩一个窗口还营业。买好机票我匆匆赶回家收拾行李,安置好在我家准备高考的外甥女的饭菜,已然过了午夜。

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心里的念头一个个在转,只转得天旋地晃,又在半空打成死结,我无法理出头绪。咪咪,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会走这一步呢?又没有遭遇大灾大难,两个孩子都已大学毕业,总算熬出了头,好日子该在后面啊……要说该吊在房梁上,那该是官司缠身的我才对啊!孤身一人,没有谁能提我扛着。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抑或是死,这是个问题”,终日在耳边盘旋。可我活着,即使活得像风中的蜡烛,毕竟活着、抗争着。你怎么就如此脆弱,无事之中就放弃生命呢……大约天放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我是乘下午两点的飞机于五点到达成都的。从成都到咪咪所在的车辆厂还有一段路程。路不好找,我坐朋友替我找的汽车,一路走一路问,直到晚七点多才到达阿昌所在的车辆厂附近。沿途我几乎一句话不说,木木地发愣,只觉得浑身发冷,在羽绒服中止不住哆嗦。我的心仿佛也丢失了,丢失在寒冷中,丢失在哆嗦里,不再觉得有痛,更不觉得有悲。

汽车渐渐驶入山地,一个带路的小姑娘指着黑黝黝的山凹对我们说,这就属于车辆厂的领地了。大家都不愿在这附近住呢,因为靠车站近,有不少抢劫、贩毒的……

她的话伴着漆黑的山峦向我压过来,突然感到全身阵阵发紧,那丢失的心蓦地被抛回到胸腔里。一种身处无边黑夜的孤独罩紧了我,攫住我的心灵。那是另一种寒冷,浸到骨头里,叫人窒息的寒冷。也许,这就是咪咪长期以来的一种感觉?堆积到一定程度,就使人无法活下去?

咪咪是九月份旧病重犯的。

大外甥有了工作之后,她的抑郁症原本已经基本痊愈。然而,七月份,小外甥从大学毕业,在成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时,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有能力帮助他们。将小外甥撒到远处去闯生活,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因为咪咪和阿昌对他一直百般娇惯。万般无奈,最后只好让他回当地的工厂上班。

最宠爱的儿子最终却没能冲出山沟,咪咪的心里肯定万分遗憾。而且,儿子一回来,他们的负担就加重了,早叫床,晚做饭,过去清贫但闲散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小外甥从小是被惯坏了的,不懂事,甚至有点儿混。家务不会干,电视抢着看,还动不动和咪咪顶嘴,甚至当面指责他妈有病,说她把这个家拖累了多年……回家的儿子仿佛成为她的克星。

有一天,小外甥气哼哼给姥爷、姥姥打电话告状,说他妈又犯病了。父亲立刻给我来电话,让我赶紧过问。我特别生小外甥的气,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该是报喜不报忧才对,为什么要让老人们烦心呢!

我立即给咪咪打电话,劝了她老半天,让她一定去医院看看病,要坚持吃药。但她说药吃不进去,精神病院都是把人绑起来虐待的……

不久,我听说父母给她寄去了小妹在病中吃的精神病药。当时,为啸傲的事情我终日奔走,精神几尽崩溃,哪里还顾得了姐姐!一个不算高深的医学问题我都没能考虑到:小妹得的是狂躁症,而咪咪患的是抑郁症,两人的治疗方案该是南辕北辙才对,怎能吃同一种药呢?

忙乱之中,曾又一次给咪咪打电话,我力劝她来京治病,让她住到我家里来。咪咪不肯,她说她不愿来。我也没心思去了解她的真实想法,总之,这一提议算白说了。如今回想起来,这恐怕是她的托词。咪咪这人太善良了,怕给别人添麻烦是她的天性。既然她从大外甥那里已知道了我目前的处境,自然就不会来给我增加负担的。

记得打过电话后,我去父母家,顺便说起让咪咪来京治病的事情。没想到,竟掀起了瀚然大波。

父亲说,咪咪来的话,阿昌也一定会跟着来。他们如果长期赖在北京不走,我们承受不了!特别是你妈,一提起咪咪的病,心里就烦得要命。她现在是眼不见心静,若真来了,天天在她身边烦,她的身体肯定吃不消!

听着父亲的话,母亲低头不语,我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态度。但我立即反驳父亲,他们住在我家里,又不用你们操心!

没想到,父亲竟激动地跳了起来,不操心,我们能不操心吗?你这是往我们的身上压担子,我们这把年纪已经承受不起了!

我搞不明白,咪咪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可看到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内心深处不免生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咪咪有病也不是一两天了,等我熬过了这个阶段,有精力处理她的问题时,再来管吧!

最后一次到母亲家探听咪咪的消息,说她来电话谈起,小外甥总气她,是压在她身上的大山。还说她手里没钱,不能去成都看牙,由于吃东西嚼不烂,胃总不好……我仍旧没有特别在意。想给她打个电话,却因为忙,终究没有打。我真忙得连个电话也没工夫打吗?细想想,不过是逃遁责任的借口罢了。生还是死,有时往往悬于一线,在一个闪念。如果,我能及时打个电话去劝慰,或许她还活着?骨肉相连的亲姐姐啊,在我的忽略当中,在众人的不闻不问当中,终于命丧黄泉……

那无边的黑暗像一团团悔意卷了过来,压得我喘不上气。黑暗中,我听到送我的人说,车辆厂医院到了。

 (待续)

   七、

 

嫣红的青春被艳红的火化为了灰烬,一代人走过中年业已敲响老年的大门。咪咪的生活还在原地踏步。1989年,她在四十三岁时忽然得了抑郁症。

母亲不停向我叨唠,这是更年期,过去就好了。她时刻惦念着远在他乡的女儿,甚至食不甘味。

可咪咪的病怎么也过不去,一直闹了整整十年。

生病期间,她曾来过北京养病。不肯吃饭,更不愿吃药,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母亲甚至跪下来求她吃药,她的眼睛就是从那时起越变越坏的。

到后来,只要提起咪咪在北京的日子,她就头疼,甚至不停诉苦,不行,我再也不能让她来了,要不我就活不成了。

可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做母亲的仍旧在不停企盼着,希望她能早日康复。两年后,听说她的病有所好转,母亲就一直盼着她来。

现在,痊愈的咪咪来了。母亲终于能和她正常交流了。但她多是听着母亲絮叨,还是不爱说话,似乎更愿把一切都埋于心底。

咪咪明显见老,甚至背也有些驼。有好几次我们走在一起,认识我的人看我俩眉眼长得相似,都问我,这是你妈吗?

咪咪是只大我不到两岁的姊妹啊!

我想,命运既然已无法更改,就该在以后的日子尽力多给她些温暖。但对她来说,如果温暖太多的话,她已无法承受,就像病到极至虚不受补的人。她心中仅有的愿望恐怕就是能时常来北京看看,回到家人的怀抱,享受她从未享受过的哪怕是一丁点温暖。可她在北京没有立锥之地,我就想在父亲那里为她争取到一间房子。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想身后把房子都留给唯一的儿子黑皮。这太不公平了。为此,我与父亲拍桌子打板凳地闹,要求他留一间房给咪咪。他却死活不同意。

我说,如果你不同意,百年之后,我会不惜动用法律手段,与黑皮对簿公堂。

这是为我可怜的姐姐争取她应得的权益。父亲却不理解,认为我这么闹是神经失常。但他最终拗不过我,被迫写下遗嘱,心里却又耿耿于怀。

这次咪咪他们来后,父亲看着他们就总是丧着一张脸,仿佛他们欠着他钱不还似的。

天天看父亲的脸色,大家都不好受。为了父亲对咪咪他们的态度,我十分愤怒,又和父亲大干一场。

我指责他,自己曾经受苦受难也就罢了,却要去作践别人。这别人不是无关痛痒的人哪,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做殉葬品,已然毁坏了她的一生。可活到快去见先人了,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心……

那天,双方都很失态和激动。

后来,咪咪告诉我,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父亲在大街上发愣,揉着心脏说不舒服。看来,我把他气得太狠了。毕竟,我是他最疼最爱的女儿;毕竟,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我终于按捺住自己的怒气,不再和他理论,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在父亲难看的脸色中,咪咪他们只住了二十天,就提出要走。

临走前几天,我偷偷问阿昌,咪咪的病全好了吗?

姐夫的脸上显出后怕的神色,一时感慨万千,总算差不多好了,一直闹了十年!这两年,才可以说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享受到了家庭温暖。我生病后,家里的活路差不多都是她承担下来的……

我还是想挽留他们。即使阿昌要走,咪咪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我竭力劝说着咪咪,可她不答应。

趁阿昌不在时,她对我说,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又不是动不了。

我要不在,家里还不成打牌聚赌的窝儿了!我在的时候,他还不敢在家里打牌,也就是跑出去小打小闹,经常是看热闹。

说到这里,咪咪的脸色非常暗淡,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我爱看书,他爱打牌。没什么文化,不打牌让他干什么去?各人管个人的吧,我早就不生气了。

是打钱的吗?我问咪咪。

不打钱谁去?反正我跟他说明白了,家里就这么点儿米下锅,要吃饭,还有个上大学的。只要不出圈儿,我也由着他去。人哪,就得信命!要不怎么也想不开……

这是咪咪有生以来对我说的最长一段话。她还告诉我,在家里,她写过一偏散文,叫《老槐树下》,回去后要寄来给我看。她只是写着玩儿的,并不想发表。具体什么内容,她没有说。

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二十多天。我发现,每晚,阿昌都在张着大嘴看电视,咪咪则不声不响捧着一本书读。他们很少对话。

听了咪咪的这番话我恍然大悟,三十年啊,他们几乎就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倘若是我,这漫长的日子怎么打发?我想算一算三十年是多少天,包括多少个小时,一时却心乱如麻,怎么也计算不出来。我终于明白咪咪为什么会得病了。

可怜的姐姐,她企图走出深渊,可当她来到身边没一个亲人的地方,等待她的竟是一成不变的沉默。在北京时,她的处境如果是被宰杀,那么在这山沟沟里,她的境遇就如同用一把钝刀子在慢性自杀了。她想家,思念故乡,甚至偶尔会忆起老槐树下幸福的瞬间……却不可能得到任何响应。她只能任由漫长的沉默一点点在心上挖掘,最终没能把山搬走,反制造出另一个深渊。现代愚公移山的悲剧啊!

美丽人生只能靠争取得来。反之如咪咪,一味坦露肚皮做乖乖待宰的羔羊,生活带给她的悲伤与绝望就会一步步将其推入深渊。倘若心又不死,就只能去发疯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这瓜豆岂是她一人种下的!

我竭力把时间往前倒移,回想我在咪咪的婚姻上究竟做过什么。在和南歌分手的问题上,我可曾反对过父亲的决定?在母亲努力撮合咪咪与表哥的愚昧婚姻时,我可曾跳出来唱过反调?

当年那个不顾一切、替小姐姐打抱不平的妹妹死到哪儿去了?

我不由心如刀割。

咪咪临走的前一天,我陪他们去向母亲告别。母亲把我单独叫到一间房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茫然直视着前方。她述说着父亲对咪咪的不公平,告诉我,父亲特别怕她给咪咪钱,可她已偷偷给了他们一些,是硬塞给他们的……

说着说着,她无神的眼睛里竟淌出眼泪,眼圈红红的,阿昌有病,当年我表哥就只活了六十岁,我怕他也活不长。我不放心哪,把咪咪一个人丢在山沟里,她将来怎么办?我对不起咪咪,到死那天都合不上眼……

我的眼圈也不禁红了,颤着声对再也看不见的母亲做出保证,放心吧,真有那么一天,只要我活着,我就要照顾咪咪一辈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我的小姐姐,只要我活着,我决不会再让你可怜!我不会再放弃了,任由命运去拨弄你的余生。

 

  八、

 

然而,发生在身边的事有时比笔下流出的文章残酷。

姐夫阿昌曾找人为咪咪算过命,说她能活到八十一岁。我也以为姐姐已经认命,因为,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曾预料,像许多过来人一样,她将在淡如白水的日子里了此一生。然而,她偏偏作了出乎大家意料的选择,只愿活到五十七岁。

20021126日下午六点,我突然接到在四川小外甥的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他哭哭咧咧、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他妈妈就在刚才自缢身亡了。当时家里没人,他爸爸赶回家已经来不及……

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头脑中蓦地一片空白。这已是几个月来家族、亲戚中走的第三人。前两个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而咪咪才五十七岁啊!一年来,打击接踵而致,只觉得命运是重锤,我是砧板,不停往我的肩膀砸下来。一时间,不能控制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真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逐渐清醒过来。我的肩膀上扛着诸多生命,决不能垮。父亲已经九十六岁,母亲双目失明一身是病,他们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小妹的精神病刚有好转,受不得半点打击;啸傲身处逆境,需我倾力相救;女儿身在异国他乡,心情飘乎不定……这事一定要瞒住他们,只能我一人担待。以我目前的处境是不该离开北京的,可我这当妹妹的若不去,就不会有娘家的人在场送咪咪,那她也太孤单了。她一直那么怀念北京,想要得到亲人的关怀。无论如何,我得代表家乡的亲人送她最后一程。

做出决定的时候天已全黑,家附近的机票销售点都关闭了,只好去西单的总售票处。若大的楼黑糊糊一片,只剩一个窗口还营业。买好机票我匆匆赶回家收拾行李,安置好在我家准备高考的外甥女的饭菜,已然过了午夜。

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心里的念头一个个在转,只转得天旋地晃,又在半空打成死结,我无法理出头绪。咪咪,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会走这一步呢?又没有遭遇大灾大难,两个孩子都已大学毕业,总算熬出了头,好日子该在后面啊……要说该吊在房梁上,那该是官司缠身的我才对啊!孤身一人,没有谁能提我扛着。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抑或是死,这是个问题”,终日在耳边盘旋。可我活着,即使活得像风中的蜡烛,毕竟活着、抗争着。你怎么就如此脆弱,无事之中就放弃生命呢……大约天放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我是乘下午两点的飞机于五点到达成都的。从成都到咪咪所在的车辆厂还有一段路程。路不好找,我坐朋友替我找的汽车,一路走一路问,直到晚七点多才到达阿昌所在的车辆厂附近。沿途我几乎一句话不说,木木地发愣,只觉得浑身发冷,在羽绒服中止不住哆嗦。我的心仿佛也丢失了,丢失在寒冷中,丢失在哆嗦里,不再觉得有痛,更不觉得有悲。

汽车渐渐驶入山地,一个带路的小姑娘指着黑黝黝的山凹对我们说,这就属于车辆厂的领地了。大家都不愿在这附近住呢,因为靠车站近,有不少抢劫、贩毒的……

她的话伴着漆黑的山峦向我压过来,突然感到全身阵阵发紧,那丢失的心蓦地被抛回到胸腔里。一种身处无边黑夜的孤独罩紧了我,攫住我的心灵。那是另一种寒冷,浸到骨头里,叫人窒息的寒冷。也许,这就是咪咪长期以来的一种感觉?堆积到一定程度,就使人无法活下去?

咪咪是九月份旧病重犯的。

大外甥有了工作之后,她的抑郁症原本已经基本痊愈。然而,七月份,小外甥从大学毕业,在成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时,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有能力帮助他们。将小外甥撒到远处去闯生活,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因为咪咪和阿昌对他一直百般娇惯。万般无奈,最后只好让他回当地的工厂上班。

最宠爱的儿子最终却没能冲出山沟,咪咪的心里肯定万分遗憾。而且,儿子一回来,他们的负担就加重了,早叫床,晚做饭,过去清贫但闲散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小外甥从小是被惯坏了的,不懂事,甚至有点儿混。家务不会干,电视抢着看,还动不动和咪咪顶嘴,甚至当面指责他妈有病,说她把这个家拖累了多年……回家的儿子仿佛成为她的克星。

有一天,小外甥气哼哼给姥爷、姥姥打电话告状,说他妈又犯病了。父亲立刻给我来电话,让我赶紧过问。我特别生小外甥的气,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该是报喜不报忧才对,为什么要让老人们烦心呢!

我立即给咪咪打电话,劝了她老半天,让她一定去医院看看病,要坚持吃药。但她说药吃不进去,精神病院都是把人绑起来虐待的……

不久,我听说父母给她寄去了小妹在病中吃的精神病药。当时,为啸傲的事情我终日奔走,精神几尽崩溃,哪里还顾得了姐姐!一个不算高深的医学问题我都没能考虑到:小妹得的是狂躁症,而咪咪患的是抑郁症,两人的治疗方案该是南辕北辙才对,怎能吃同一种药呢?

忙乱之中,曾又一次给咪咪打电话,我力劝她来京治病,让她住到我家里来。咪咪不肯,她说她不愿来。我也没心思去了解她的真实想法,总之,这一提议算白说了。如今回想起来,这恐怕是她的托词。咪咪这人太善良了,怕给别人添麻烦是她的天性。既然她从大外甥那里已知道了我目前的处境,自然就不会来给我增加负担的。

记得打过电话后,我去父母家,顺便说起让咪咪来京治病的事情。没想到,竟掀起了瀚然大波。

父亲说,咪咪来的话,阿昌也一定会跟着来。他们如果长期赖在北京不走,我们承受不了!特别是你妈,一提起咪咪的病,心里就烦得要命。她现在是眼不见心静,若真来了,天天在她身边烦,她的身体肯定吃不消!

听着父亲的话,母亲低头不语,我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态度。但我立即反驳父亲,他们住在我家里,又不用你们操心!

没想到,父亲竟激动地跳了起来,不操心,我们能不操心吗?你这是往我们的身上压担子,我们这把年纪已经承受不起了!

我搞不明白,咪咪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可看到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内心深处不免生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咪咪有病也不是一两天了,等我熬过了这个阶段,有精力处理她的问题时,再来管吧!

最后一次到母亲家探听咪咪的消息,说她来电话谈起,小外甥总气她,是压在她身上的大山。还说她手里没钱,不能去成都看牙,由于吃东西嚼不烂,胃总不好……我仍旧没有特别在意。想给她打个电话,却因为忙,终究没有打。我真忙得连个电话也没工夫打吗?细想想,不过是逃遁责任的借口罢了。生还是死,有时往往悬于一线,在一个闪念。如果,我能及时打个电话去劝慰,或许她还活着?骨肉相连的亲姐姐啊,在我的忽略当中,在众人的不闻不问当中,终于命丧黄泉……

那无边的黑暗像一团团悔意卷了过来,压得我喘不上气。黑暗中,我听到送我的人说,车辆厂医院到了。

 (待续)

逍遥大姐不要太自责了,各人都有各自的生命轨迹,咪咪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外力干涉太多所致,谁能确定对别人的影响会向自己预想的方向走呢?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七、

 

嫣红的青春被艳红的火化为了灰烬,一代人走过中年业已敲响老年的大门。咪咪的生活还在原地踏步。1989年,她在四十三岁时忽然得了抑郁症。

母亲不停向我叨唠,这是更年期,过去就好了。她时刻惦念着远在他乡的女儿,甚至食不甘味。

可咪咪的病怎么也过不去,一直闹了整整十年。

生病期间,她曾来过北京养病。不肯吃饭,更不愿吃药,把家里折腾得天翻地覆。母亲甚至跪下来求她吃药,她的眼睛就是从那时起越变越坏的。

到后来,只要提起咪咪在北京的日子,她就头疼,甚至不停诉苦,不行,我再也不能让她来了,要不我就活不成了。

可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做母亲的仍旧在不停企盼着,希望她能早日康复。两年后,听说她的病有所好转,母亲就一直盼着她来。

现在,痊愈的咪咪来了。母亲终于能和她正常交流了。但她多是听着母亲絮叨,还是不爱说话,似乎更愿把一切都埋于心底。

咪咪明显见老,甚至背也有些驼。有好几次我们走在一起,认识我的人看我俩眉眼长得相似,都问我,这是你妈吗?

咪咪是只大我不到两岁的姊妹啊!

我想,命运既然已无法更改,就该在以后的日子尽力多给她些温暖。但对她来说,如果温暖太多的话,她已无法承受,就像病到极至虚不受补的人。她心中仅有的愿望恐怕就是能时常来北京看看,回到家人的怀抱,享受她从未享受过的哪怕是一丁点温暖。可她在北京没有立锥之地,我就想在父亲那里为她争取到一间房子。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想身后把房子都留给唯一的儿子黑皮。这太不公平了。为此,我与父亲拍桌子打板凳地闹,要求他留一间房给咪咪。他却死活不同意。

我说,如果你不同意,百年之后,我会不惜动用法律手段,与黑皮对簿公堂。

这是为我可怜的姐姐争取她应得的权益。父亲却不理解,认为我这么闹是神经失常。但他最终拗不过我,被迫写下遗嘱,心里却又耿耿于怀。

这次咪咪他们来后,父亲看着他们就总是丧着一张脸,仿佛他们欠着他钱不还似的。

天天看父亲的脸色,大家都不好受。为了父亲对咪咪他们的态度,我十分愤怒,又和父亲大干一场。

我指责他,自己曾经受苦受难也就罢了,却要去作践别人。这别人不是无关痛痒的人哪,是你亲生的女儿!你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做殉葬品,已然毁坏了她的一生。可活到快去见先人了,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心……

那天,双方都很失态和激动。

后来,咪咪告诉我,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父亲在大街上发愣,揉着心脏说不舒服。看来,我把他气得太狠了。毕竟,我是他最疼最爱的女儿;毕竟,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我终于按捺住自己的怒气,不再和他理论,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在父亲难看的脸色中,咪咪他们只住了二十天,就提出要走。

临走前几天,我偷偷问阿昌,咪咪的病全好了吗?

姐夫的脸上显出后怕的神色,一时感慨万千,总算差不多好了,一直闹了十年!这两年,才可以说有了正常的家庭生活,享受到了家庭温暖。我生病后,家里的活路差不多都是她承担下来的……

我还是想挽留他们。即使阿昌要走,咪咪就不能多留几日吗?

我竭力劝说着咪咪,可她不答应。

趁阿昌不在时,她对我说,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他又不是动不了。

我要不在,家里还不成打牌聚赌的窝儿了!我在的时候,他还不敢在家里打牌,也就是跑出去小打小闹,经常是看热闹。

说到这里,咪咪的脸色非常暗淡,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我爱看书,他爱打牌。没什么文化,不打牌让他干什么去?各人管个人的吧,我早就不生气了。

是打钱的吗?我问咪咪。

不打钱谁去?反正我跟他说明白了,家里就这么点儿米下锅,要吃饭,还有个上大学的。只要不出圈儿,我也由着他去。人哪,就得信命!要不怎么也想不开……

这是咪咪有生以来对我说的最长一段话。她还告诉我,在家里,她写过一偏散文,叫《老槐树下》,回去后要寄来给我看。她只是写着玩儿的,并不想发表。具体什么内容,她没有说。

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二十多天。我发现,每晚,阿昌都在张着大嘴看电视,咪咪则不声不响捧着一本书读。他们很少对话。

听了咪咪的这番话我恍然大悟,三十年啊,他们几乎就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倘若是我,这漫长的日子怎么打发?我想算一算三十年是多少天,包括多少个小时,一时却心乱如麻,怎么也计算不出来。我终于明白咪咪为什么会得病了。

可怜的姐姐,她企图走出深渊,可当她来到身边没一个亲人的地方,等待她的竟是一成不变的沉默。在北京时,她的处境如果是被宰杀,那么在这山沟沟里,她的境遇就如同用一把钝刀子在慢性自杀了。她想家,思念故乡,甚至偶尔会忆起老槐树下幸福的瞬间……却不可能得到任何响应。她只能任由漫长的沉默一点点在心上挖掘,最终没能把山搬走,反制造出另一个深渊。现代愚公移山的悲剧啊!

美丽人生只能靠争取得来。反之如咪咪,一味坦露肚皮做乖乖待宰的羔羊,生活带给她的悲伤与绝望就会一步步将其推入深渊。倘若心又不死,就只能去发疯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这瓜豆岂是她一人种下的!

我竭力把时间往前倒移,回想我在咪咪的婚姻上究竟做过什么。在和南歌分手的问题上,我可曾反对过父亲的决定?在母亲努力撮合咪咪与表哥的愚昧婚姻时,我可曾跳出来唱过反调?

当年那个不顾一切、替小姐姐打抱不平的妹妹死到哪儿去了?

我不由心如刀割。

咪咪临走的前一天,我陪他们去向母亲告别。母亲把我单独叫到一间房子,已经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茫然直视着前方。她述说着父亲对咪咪的不公平,告诉我,父亲特别怕她给咪咪钱,可她已偷偷给了他们一些,是硬塞给他们的……

说着说着,她无神的眼睛里竟淌出眼泪,眼圈红红的,阿昌有病,当年我表哥就只活了六十岁,我怕他也活不长。我不放心哪,把咪咪一个人丢在山沟里,她将来怎么办?我对不起咪咪,到死那天都合不上眼……

我的眼圈也不禁红了,颤着声对再也看不见的母亲做出保证,放心吧,真有那么一天,只要我活着,我就要照顾咪咪一辈子!

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我的小姐姐,只要我活着,我决不会再让你可怜!我不会再放弃了,任由命运去拨弄你的余生。

 

  八、

 

然而,发生在身边的事有时比笔下流出的文章残酷。

姐夫阿昌曾找人为咪咪算过命,说她能活到八十一岁。我也以为姐姐已经认命,因为,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曾预料,像许多过来人一样,她将在淡如白水的日子里了此一生。然而,她偏偏作了出乎大家意料的选择,只愿活到五十七岁。

20021126日下午六点,我突然接到在四川小外甥的电话。在电话的另一端,他哭哭咧咧、口齿不清地告诉我,他妈妈就在刚才自缢身亡了。当时家里没人,他爸爸赶回家已经来不及……

不知道我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头脑中蓦地一片空白。这已是几个月来家族、亲戚中走的第三人。前两个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而咪咪才五十七岁啊!一年来,打击接踵而致,只觉得命运是重锤,我是砧板,不停往我的肩膀砸下来。一时间,不能控制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真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逐渐清醒过来。我的肩膀上扛着诸多生命,决不能垮。父亲已经九十六岁,母亲双目失明一身是病,他们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小妹的精神病刚有好转,受不得半点打击;啸傲身处逆境,需我倾力相救;女儿身在异国他乡,心情飘乎不定……这事一定要瞒住他们,只能我一人担待。以我目前的处境是不该离开北京的,可我这当妹妹的若不去,就不会有娘家的人在场送咪咪,那她也太孤单了。她一直那么怀念北京,想要得到亲人的关怀。无论如何,我得代表家乡的亲人送她最后一程。

做出决定的时候天已全黑,家附近的机票销售点都关闭了,只好去西单的总售票处。若大的楼黑糊糊一片,只剩一个窗口还营业。买好机票我匆匆赶回家收拾行李,安置好在我家准备高考的外甥女的饭菜,已然过了午夜。

怎么也合不上眼睛,心里的念头一个个在转,只转得天旋地晃,又在半空打成死结,我无法理出头绪。咪咪,你怎么就这么糊涂,会走这一步呢?又没有遭遇大灾大难,两个孩子都已大学毕业,总算熬出了头,好日子该在后面啊……要说该吊在房梁上,那该是官司缠身的我才对啊!孤身一人,没有谁能提我扛着。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抑或是死,这是个问题”,终日在耳边盘旋。可我活着,即使活得像风中的蜡烛,毕竟活着、抗争着。你怎么就如此脆弱,无事之中就放弃生命呢……大约天放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我是乘下午两点的飞机于五点到达成都的。从成都到咪咪所在的车辆厂还有一段路程。路不好找,我坐朋友替我找的汽车,一路走一路问,直到晚七点多才到达阿昌所在的车辆厂附近。沿途我几乎一句话不说,木木地发愣,只觉得浑身发冷,在羽绒服中止不住哆嗦。我的心仿佛也丢失了,丢失在寒冷中,丢失在哆嗦里,不再觉得有痛,更不觉得有悲。

汽车渐渐驶入山地,一个带路的小姑娘指着黑黝黝的山凹对我们说,这就属于车辆厂的领地了。大家都不愿在这附近住呢,因为靠车站近,有不少抢劫、贩毒的……

她的话伴着漆黑的山峦向我压过来,突然感到全身阵阵发紧,那丢失的心蓦地被抛回到胸腔里。一种身处无边黑夜的孤独罩紧了我,攫住我的心灵。那是另一种寒冷,浸到骨头里,叫人窒息的寒冷。也许,这就是咪咪长期以来的一种感觉?堆积到一定程度,就使人无法活下去?

咪咪是九月份旧病重犯的。

大外甥有了工作之后,她的抑郁症原本已经基本痊愈。然而,七月份,小外甥从大学毕业,在成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时,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有能力帮助他们。将小外甥撒到远处去闯生活,根本就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因为咪咪和阿昌对他一直百般娇惯。万般无奈,最后只好让他回当地的工厂上班。

最宠爱的儿子最终却没能冲出山沟,咪咪的心里肯定万分遗憾。而且,儿子一回来,他们的负担就加重了,早叫床,晚做饭,过去清贫但闲散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小外甥从小是被惯坏了的,不懂事,甚至有点儿混。家务不会干,电视抢着看,还动不动和咪咪顶嘴,甚至当面指责他妈有病,说她把这个家拖累了多年……回家的儿子仿佛成为她的克星。

有一天,小外甥气哼哼给姥爷、姥姥打电话告状,说他妈又犯病了。父亲立刻给我来电话,让我赶紧过问。我特别生小外甥的气,老人年纪都这么大了,该是报喜不报忧才对,为什么要让老人们烦心呢!

我立即给咪咪打电话,劝了她老半天,让她一定去医院看看病,要坚持吃药。但她说药吃不进去,精神病院都是把人绑起来虐待的……

不久,我听说父母给她寄去了小妹在病中吃的精神病药。当时,为啸傲的事情我终日奔走,精神几尽崩溃,哪里还顾得了姐姐!一个不算高深的医学问题我都没能考虑到:小妹得的是狂躁症,而咪咪患的是抑郁症,两人的治疗方案该是南辕北辙才对,怎能吃同一种药呢?

忙乱之中,曾又一次给咪咪打电话,我力劝她来京治病,让她住到我家里来。咪咪不肯,她说她不愿来。我也没心思去了解她的真实想法,总之,这一提议算白说了。如今回想起来,这恐怕是她的托词。咪咪这人太善良了,怕给别人添麻烦是她的天性。既然她从大外甥那里已知道了我目前的处境,自然就不会来给我增加负担的。

记得打过电话后,我去父母家,顺便说起让咪咪来京治病的事情。没想到,竟掀起了瀚然大波。

父亲说,咪咪来的话,阿昌也一定会跟着来。他们如果长期赖在北京不走,我们承受不了!特别是你妈,一提起咪咪的病,心里就烦得要命。她现在是眼不见心静,若真来了,天天在她身边烦,她的身体肯定吃不消!

听着父亲的话,母亲低头不语,我闹不清楚她是什么态度。但我立即反驳父亲,他们住在我家里,又不用你们操心!

没想到,父亲竟激动地跳了起来,不操心,我们能不操心吗?你这是往我们的身上压担子,我们这把年纪已经承受不起了!

我搞不明白,咪咪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可看到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想想自己目前的困境,内心深处不免生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咪咪有病也不是一两天了,等我熬过了这个阶段,有精力处理她的问题时,再来管吧!

最后一次到母亲家探听咪咪的消息,说她来电话谈起,小外甥总气她,是压在她身上的大山。还说她手里没钱,不能去成都看牙,由于吃东西嚼不烂,胃总不好……我仍旧没有特别在意。想给她打个电话,却因为忙,终究没有打。我真忙得连个电话也没工夫打吗?细想想,不过是逃遁责任的借口罢了。生还是死,有时往往悬于一线,在一个闪念。如果,我能及时打个电话去劝慰,或许她还活着?骨肉相连的亲姐姐啊,在我的忽略当中,在众人的不闻不问当中,终于命丧黄泉……

那无边的黑暗像一团团悔意卷了过来,压得我喘不上气。黑暗中,我听到送我的人说,车辆厂医院到了。

 (待续)

九、

 

我看到了大外甥,他正戳在医院门口傻傻地等我。告别了送我的人,我便随瘦骨嶙峋的他向太平间走。

首先涌入耳朵的是念佛机反复播出的阿弥陀佛声,随后便看到八九个人围着一盆炭火枯坐。见我过来,神情暗淡的阿昌向我走近。眼前兀立一个供桌,桌前放着香炉,桌上摆几盘水果、点心和两根风中摇曳燃烧的蜡烛。透过惨淡的烛光,我的眼睛盯着那几盘水果,突然便泪眼模糊,我可怜的姐姐啊,你再也不能够吃水果与点心了,摆着它们又有何用!

供桌里头是一间类似车库模样的房间,门大开四敞,靠近供桌的方向点一盏长明灯,灯后的地面刺目地停副担架,用一幅白布遮盖,显得极为凄凉、无助。那一定是咪咪,她就躺在白布的下面,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眼,看一眼她来自家乡的妹妹了!

那么多的眼泪从我的眼里喷射而出,在脸上纵横交错。我蹲在担架前,颤声对随我到跟前的阿昌说,我想看她!

阿昌呜咽着掀开白布,咪咪,你妹妹来看你了!你咋个就这样丢下我们走了……

咪咪的脸露了出来,不知何故鼻孔用棉花塞住,但神态还算安详,只是脸比过去肿大了许多。我用颤抖的手指抚摩着她的面颊,然后又撩开袖口摩挲她的手指。皮肤冰凉,还有弹性,和活着的人没什么两样。

咪咪,你可感觉我在抚摸你吗?莫非你那充满弹性的皮肤是对我到来的感应?太晚了,你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没有过这种亲密接触。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剧,生长在斗争与革命年代,排斥一切温情。当我们想要表示的时候,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而人的本能又是有皮肤饥饿的,我们这一代人的感情饥渴将从何处发泄?难道只能像你,用死来控诉……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的咪咪,人见人爱又特别胆小的一个女孩儿,竟需要我这做妹妹的来保护……可是,我最终没有保护好你啊!我曾经对已经双目失明的母亲许诺过,我会照顾好你的后半生。如今,这句话成为了一纸空头支票,纸边硬硬地刺痛我的每一根神经。如果咪咪当初不离开北京,她不会走上这条绝路;如果我坚持与父亲斗争,在她犯病时把她接到北京治病,她也许就不会轻生;如果我早意识到不该给她吃小妹的药,她可能就不会病得这么厉害;如果……

我一时有些恍惚,似乎咪咪的灵魂在顶棚注视着我,与我对话。

她说,我活得太苦、太累,太寂寞,我要走了……

我说,你的选择对你可能是一种解脱,可你想到这对最爱你的母亲有多残酷?白发人送黑发人哪!她会多伤心,她会多内疚,她一定会把你死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认为是她害了你的一生……

我管不了这许多,残酷和伤心是你们人间的事情。我从来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始终无法适应它。所以,我要离开,离开这个从来不曾爱过我的世界……

我的一双手抓紧咪咪冰凉的手,仿佛要把她的灵魂抓回来,我是爱你的!我曾答应过母亲,在她身后要照顾你的一生。你使我无法遵守诺言!

你管不了,你离我太远。在这山沟里我太孤单了……

像在这个世界一样,难道你在那个世界就不孤单?我了解咪咪的性格,尽管父亲最不喜欢她,但她是父亲的一面镜子,两人全都生性孤僻,没一个真正能说心里话的朋友,也从来不对别人诉说自己内心的苦闷。

……

咪咪,你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咋个就这样走了?阿昌的叨唠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盯着咪咪肿胀的脸,抬起泪眼问阿昌,她的脸怎么肿了?

这一阶段她长胖了。阿昌回答。

我注视着咪咪那有些变形的面孔,她一发病就几乎不吃不喝,怎么会长胖呢?

我十分不愿将白布盖在咪咪脸上。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人一死就要白布遮头。但这是约定俗成的死规矩,任谁都得遵行。过了不知多久,我才慢慢将白布给她盖好,然后便蹲在当地久久发呆。傻咪咪,你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阿昌说的也对,孩子们都大了,又都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大学生,一家能出来两个大学生,邻居谁不羡慕啊!好日子也许就在后头,你一天福没享过,却偏偏选择了这条路,不该啊!

不知蹲了多久,阿昌过来劝我吃饭。听说他已一天水米未进,我便拉他一起回家。

简单地吃了点儿饭,我又来到咪咪身边陪她。

默默抚摸着盖在她身上的白布,泪水又一次潸然而下。我仔细打量着穿在她身上的那套做工粗糙的黑寿衣,我历来厌恶这黑乎乎的东西,不明白人在最后阶段,为什么要穿这种丑恶的玩意儿画上人间句号;更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曾经那么美丽的咪咪穿如此丑恶的东西。我知道,阿昌一惯节俭又要入乡随俗,她就只好穿这种东西了,却又只能将就。

眼中的泪烧得眼眶生疼。我又一次想起我刚才设想的许多如果,有那么多的如果,但咪咪再也不会站起来,对我哪怕说一个字了。

无边的内疚,比漆黑的山峦还要黑,一层层向我压过来,压得我又一次喘不上气。我嘴里说着该关爱亲人,可从来就没有认真地想过要理解咪咪,更没有试图去探测她的内心世界,更别说尽力去陪伴她的寂寞,驱赶她的孤独了。没有,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一切。亲姐姐的一条命啊,在我的忽略中没了。我没有尽到责任,更没有照顾好你,我亲爱的小姐姐!按我一贯的个性,我本该力排众议把你接到北京来养病的。可这些天我总在关心自己的事情,竟差不多有十天没给你打电话。我又一次诘问自己,你究竟死到哪里去了?你的关心难道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刚才吃饭时,来送殡的表姐(姐夫的亲姐姐)一个劲儿劝我,你妈一再对我表示过,你是家里的功臣,做得已经够多,你不该这么自责。

可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似有一把尖刀在心中翻搅,疼得撕心裂肺。

 

十、

 

外甥女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必须明天赶回北京。他们都劝我睡一会儿。搞不清是夜里的几点几分,阿昌送我重新回家。路上,他不住对我念叨,咪咪不在了,还是要尊重她的意见,我们商量过,孩子们结婚时,大的给两万,小的给一万,我一定照此办理……

我心中只有苦笑。他就知道攒钱,这分明是他一个人的意思。咪咪什么时候曾有过自己的意见?她曾在电话中诉苦,钱都是阿昌掌握着,她手里一个大子儿没有。前年,啸傲和我曾给过他们一笔钱,足够买两个空调和简单装修房子的。可这次来,家里仍是家徒四壁,空调的影子没见着,更别提装修了。

进了家门,与阿昌及他的姐姐、哥哥聊了很久。我借题发挥,婉转地批评阿昌只知道攒钱,不该把生活过得这么拮据。表姐立刻附和,进到厨房,拿过一口锅和一个碗向我展示,你看看他们家的锅和碗吧!

我一看,不由张大了嘴巴。简直是千疮百孔,现在谁家还用这种一锔二补的破锅和烂碗啊!阿昌有点儿不好意思,强笑着说,这锅有纪念意义,是你妈准备去干校时买的。

干校,那是多久远的名词了。三十多年都已过去,下一辈人根本搞不懂它的意义了。这锅却在四川的山沟里扎下根来,舍不得离去。

阿昌说他还要去守灵,临走,他给我看为咪咪准备的一包衣服,说是要烧了给她带走。他嘴里又念叨,她的好衣服都是你给的,平时舍不得穿。这次身上穿了三件毛衣,最好的一件也是你给的。

我翻开包看,哪有什么象样的,都是一些单薄的夏衣、睡裤,经过多次漂洗,已经退色变薄。

我说,既是给她带走,就该找几件好的。

阿昌说,太重了带不走,这些都是她最爱穿的。

我看穿了他是在心疼那些衣服。于是,也不管他愿意与否,和大外甥一起,为咪咪找出几件秋冬的厚衣。

随后,我忍不住以教训的口气对阿昌说,人活着还是应该为自己考虑考虑!别只为子孙着想,也别太随波逐流。一个一个从嘴里往外抠钱,人死了,还摆什么酒席,我就想不通!

哎呀,人家都是这样子嘛,红白喜事,都要吃酒席的。不这样,人家会戳你的脊梁!他颇有些无奈。

聊天中,阿昌还对我提起,邻居们都评价他们是一对和睦夫妻。听了这话我只有在心底冷笑的份。中国人对模范夫妻的评价历来是“齐眉举案”,只因他们从不红脸更不吵嘴,至于有无感情那就只有天晓得了。咪咪与阿昌的“齐眉举案”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咪咪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们说不到一块去,她只有认命一条路好走。

所以,我只能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不是文革与父亲,咪咪不会到四川来,更不会嫁给你!别怪我说实话,你们的文化与家庭背景差异太大,这结合实际上是场悲剧。

阿昌的脸色很难看,低头不说话。表姐却点头附和,确实有文化和背景的差异。

阿昌和大外甥走后,我睡在了咪咪悬梁自尽的房内。我不愿关门,却也不特别紧张。只是失眠已成为习惯,怕睡不着,事前服下两片安眠药。

只眯了大约两个小时,我就完全清醒过来。一半是悲伤引起的过度兴奋,一半是冻醒的。尽管身穿厚厚的毛衣,却感觉身体底下铺的褥子又薄又凉,身上盖的两床被子冷硬似铁,竟然冻得浑身哆嗦,腰疼有如锥刺。睡不着了,心里自然静不下来。更奇怪的是,耳边仿佛总有一个男人在伤心啜泣。我开初以为是阿昌或外甥们,但细想想就不对了,他们远在一里之外的灵堂,即使哭天抢地,声音也不可能传到这么远。更何况咪咪折磨了他们十年以上,他们也未必会伤心欲绝。而外屋的表姐与表哥睡得正死,打鼾声我能听得一清二楚,哪会有谁在哭?可我耳朵里分明有这种声音作怪。

头脑中像过电影,一会儿是咪咪活着时的身影,一会儿是她躺在担架上变形的脸孔。人哪,昨天还在正常呼吸,今天就永远地走了。无疑,她的生活充满不幸,却又平淡无奇,像一杯人们常喝的白开水。这样的命运可以说俯拾即是。唯一超出平淡的,是她主动选择的死法。

     昏昏噩噩,随波逐流,人活着莫非都该如此?无眠的我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出神,联想到进山路途的寂寥,那黝黑无边的路径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一瞬间,我终于体味到了咪咪这三十年的生活有多苦。别的不说,漫长的冬日,一天天睡在这冰冷似铁的被褥里,那感觉也如炼狱。以后的日子,还要操心儿子的婚姻,婚姻之后又是带孙子……哪里会剩下给自己的好日子!如果换成是我,能忍受吗?我突然意识到,咪咪的内心世界恐怕也有极清醒的一面。这种没有尽头的日子,对来自大城市娇滴滴的她来说太苦、太单调。为了逃避,她只有将自己的意识用不清醒严密地包裹。或许,遗忘与摆脱现世是懦弱的她摆脱痛苦的唯一手段?或许,当她将一条纱布甩上窗框时,是她最清醒的刹那?她宁愿选择死,也不甘心再过这如死水一般的日子了……

可我还是为咪咪感到不值。善良、美丽的她不该这样了此一生,更不该这样凄惨地去死。我身边有几个信佛教的朋友,她们一再告戒我,人若自杀,是要下地狱的。我对这一说法似信非信。但咪咪的一生已经过得如此糟糕,若再下地狱,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决定听一个居士朋友的劝告,给青海的一位大活佛写信,让大德高僧为她超度亡灵。

天蒙蒙亮,我爬起来,提笔给活佛写信。内容如下:

尊敬的上师:您好!

我是北京某某的朋友,有幸从她那里知道了您的大名,她介绍我向您求得帮助。

我的姐姐咪咪自小在北京长大,是个极为善良、美丽的女孩儿。文革中深受阶级路线的迫害,被迫与所爱的人分离,而与出身好的我的亲表哥结合。由于两人文化、出身背景的差异,没有共同语言;又因为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寂寞,十几年来饱受抑郁症的折磨,终于11月26日自缢身死,走上一条不该走的绝路,可怜只有57岁。

我从北京赶来,面对我亲爱姐姐的遗体,深深责备自己没能好好照顾她。只能怀着万分恳切之心,乞求您——大德高僧的帮助,望您以慈悲之心及博大的法力,为我不幸的姐姐超度。除感激之外,我惟有赞美佛法的无边与慈悲。

               万安!

               2002年11月28日

兹付上我姐姐的照片一张,并从邮局寄去香火钱二百元。

 

信写完后,我嘱咐大外甥一定要当天下午把信寄出。然后,我再一次到太平间去看望咪咪。

随着念佛机的唱音,我长久地伫立,为咪咪不停祷告。然后,我趴在她身边,附在她的耳旁反复叮咛,这次你一定要走好,咪咪!不要再害怕了,更不要惧怕光明,你要勇敢地迎上去!说着这话,眼泪止不住又顺着面颊不自觉地滚落。

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我搞不清楚。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突然想起来,按有灵魂的说法,亲人上路时是不该有眼泪的,只能在心里期盼他们走好。我赶忙收泪,并将姐夫和外甥叫到身旁,嘱咐他们,到了火葬厂,咪咪上路的时候,千万不能大哭大叫,而要在心里默念,走好,走好。

咪咪的遗体就要抬上灵车了,阿昌突然捧着一杯酒精匆忙走来,说不懂得该给咪咪擦身,而时间已然来不及,只能擦擦脸了。

懊恼又一次冲上我的头顶。我昨天为什么忘了过问这件事?这时,我想起八宝山是有化妆师的,也不知当地的火葬厂有没有?我急忙问,是不是该化化妆?

阿昌回答火葬厂有。好吧,到了那里,一定给咪咪化个好妆!

九点整,火葬及送葬的车向眉山火葬厂缓慢驶行,按当地规矩,沿途放了几串鞭炮。车启动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打类似草纸的纸,告诉我,这叫纸钱,要沿途不断给咪咪撒。

入乡随俗,我于是跟着大家污染环境。可我心里明白,咪咪虽然一直不富裕,她最需要的根本不是钱,而是亲人的关爱。然而,在尘世间,却没有人真正给予她最需要的这种精神享受。我这骨头连着筋的妹妹做得又怎样呢?她所谓最好的衣服,好多是我穿过的。我供养大外甥上学,求啸傲给他找工作,也是我经常向人炫耀功德的资本……内心深处,像父亲一样,对咪咪我是不怎么瞧得起的。我的爱也往往停留在口头,能给予她的至多像富人花不完时才给穷人的施舍,然后便有种高高在上的愉悦。现在,咪咪已经走了,我们已是阴阳两隔。一旦失去,才理解什么东西最宝贵。钱也好,物也罢,怎可用纸做的替代?想要补偿亏欠的爱,却再也无法弥补……

内疚像发面馒头,又一次在心底膨胀开来。

火葬厂里没有鲜花,更没有化妆,咪咪的遗体已被匆匆推到火化炉前。我忽然有种阻止咪咪上路的冲动。曾经美丽的她不该这样仓促上路!生也匆匆,死也匆匆,活得太过草率与粗砺了。但我心里明白,中国多的就是人,连死与葬都得排队,容不得人等待。情急之中,我只有从包里掏出略带颜色的润唇膏,在咪咪脸上涂胡乱抹,算是给她淡淡上了一层妆。

透过迷离的泪眼,我看到一个女工匆忙戴上一副塑料手套,按动一个电钮,火化炉立即自动开启,顺着传送带将咪咪投进炉内。

一团烈火无情地将咪咪吞没了。我无法阻止,就像我无法阻挡她结束生命。我惟有在心中默念,我的姐姐,你一定要走好,走好啊!

蓦地,抑制不住的泪水喷涌而下,烈焰仿佛卷进我的内心,这难道就是咪咪所期盼的光明?如果从未损害过任何人的她因为自杀就该下地狱,那么,把她一步步推向地狱的手又该去哪里呢?

我的心里突然对父亲有了怨恨,没有他的冷酷与无情,咪咪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临上飞机的时刻,忽然就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声音反常,竟莫名其妙地怪笑着说,是不是咪咪再也不能说话,再也不能吃饭了?

我回答说,你胡说什么啊!心里却惊异于父亲的第六感应,不知道此时父亲心底可有悔意与内疚?

春天,父亲因为骨折,咪咪与姐夫曾来北京伺候过他。

临走,父亲找咪咪谈话,说自己这一生有三件事对不住她。第一,当年咪咪没有考上大学,机关有位领导曾找过他,说组织可以给招生办写封信,要求照顾民主人士。父亲却根本没有去要求此信。而找过组织的邻居,儿子只上了三天班就去大学读书了。只因为父亲不愿拉下脸求人,咪咪最终没能成为知识分子。第二,当初高中毕业生的工作也不是不好找,咪咪本可以在城里找个合适的工作,可父亲为了表现积极,偏逼着体弱多病的她去远郊区教书。第三,由于咪咪的初恋情人南歌有点儿历史问题,父亲就以断绝关系相要挟,生生将两人拆散,致使她一生不得幸福。

说完这三件事,父亲居然笑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内疚,可是我不内疚。

老实到窝囊的咪咪又能说什么?她只能说,这已是过去多年的事情了,旧话重提又有什么意思!

过去是过去了,但毕竟是改写人生之路的大事啊!

我听说后很是生气,毁了自己女儿的一生,做父亲的为什么就没有一丝一毫内疚?难道不知道忏悔是中国人的通病?也许,父亲只是太好面子,不愿意承认?

细细想来,父亲毕竟算不上始作俑者,他的一生也是一出悲剧。受害者兼毁人者,国人大有人在,他们又该怨谁恨谁呢?

 

后记:咪咪去世不到一年,阿昌已开始谈女朋友,准备再婚。不久便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他对我说,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否则毛衣破了都没人补。他的话有理。在咪咪的灵堂前,我就对他表过态,他还不满六十岁,往前走一步我们没有意见。但想到他的新生活开始了,而咪咪的生活已经永远结束,心中还是有种难以排遣的郁闷,郁闷得都懒得拿起电话与他通话。我不怪他,只怨自己狭隘。

咪咪去世几个月后,父母终于从妹夫那里得知真相。从此,咪咪之死几乎成为娘家永久的话题。父亲还是不认错,推三怨四,将一切责任推给了阿昌与小外甥。有一次,我陪他划船,忍无可忍中,我当面对他说,咪咪的悲剧与他有关。意在警醒他,人在即将迎接生命终点的时刻,不能不总结,不能不反思。然而,顽固一如我父,他还是不肯反省自己。在听说阿昌即将再婚的消息后,他甚至怀疑咪咪的死因,是否被阿昌做了手脚。

人早晚要接受审判,不在这一世,就会在另一世界。我不再说什么了,只为父亲感到由衷悲哀。

只有母亲总是睡不着觉。她一遍遍对我说,一睡不着,我就会想起咪咪。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可要不是文革,我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嫁给阿昌……

望着双目失明的母亲,空洞的眼睛一次次涌出泪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的心被盐沤得好疼。只有母亲,只有母亲哪,女儿是她心头掉下来的肉!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不肯原谅自己了。

如今,父母已相继离去,不知道可能再与咪咪团聚?望着六十年代的那张全家福,人只剩下了一半,心立时也变得空空落落。逢到忌日或清明,还可以到父母的墓地去祭扫,而咪咪距离得如此遥远,她的墓地我一次也没能去。

那天,忽然想起了北海的那棵老槐树,那生长在她意念中,埋藏在灵魂最深处的树。我决定替她走一遭。

北海公园有不少一抱多粗的老槐树,搞不清究竟该是哪一棵。绕着北海清澈的湖水,只有凭感觉寻找。一艘艘小舟在湖上漫游,传来阵阵青年人的嬉笑打闹声。

蓦地,我看到了那棵老槐树!一定是它!一抱多粗的树干,刻着饱经沧桑的年轮,在枝桠的虬髯下面,有一把油漆剥落的长椅,上面坐着一对恋人。男的戴一副眼睛,文质彬彬;女的娇小玲珑,长一双麋鹿似的美丽眼睛。那小女子活脱脱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咪咪!莫非我已老眼昏花,还是我灵魂出壳的想象?

远处的亭子里,有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者在纵情高歌,唱的是那个年代的革命歌曲。这些歌曲我极为熟悉。可不知为什么,我和我的同龄人却有着深深的“代沟”,熟悉的歌曲像钻头在钻我的耳膜,听着极不舒服,有种悠远的噩梦在搅扰我灵魂的感觉。然而,无论是歌词还是曲调都早已刻进我的脑海,融在我的血液里了,挥之难去。

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明白了,那是对轻年时代的留恋在感动我啊!我们曾像唐.吉哥德般怀着“崇高”的理想,荒唐地与想象的敌人——风车殊死搏斗。在后辈眼中,我们或许是徒劳无功的一代人。我们拼搏的过程格外悲壮,结局却往往悲惨。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有一点,我们毕竟也年轻过……

多盼望人的青春可以重来,回到我们这一代的身旁。可人的青春怎能够重新来过!尽管唱着昔日的革命歌曲,我们已无可奈何地白发没顶。

望着白发没顶的一族,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两位婆婆。咪咪和两个婆婆的命运究竟有多大区别?她好歹有个工作,没有她们的三寸金莲,由于实行计划生育,她不曾生过一大群孩子,还有,她最后主动选择了死亡……其余的,就几乎同她们一模一样了。若不是因为生病,不是由于一时冲动,她可能连摆脱自己命运的想法都不曾产生,更惶论决定自己命运的尝试了。

人不应当一代一代几乎以相同的命运结束一生,可为什么就无法摆脱这个轮回的怪圈呢?

                                                

 (完)

 

                       

 

好感人,佩服那些在逆境中不自甘沉沦的人们。
我在黑夜里拾起一把剑。
逍遥姑,准确地说,精神病可能会遗传.亲代和子代的同种精神疾病的共同发生概率在0.20-0.25左右.[em04]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逍遥姑,1989年的诊断书您是否方便私下给我一阅,我总觉得是误诊的.

很长一段时间内,医生草菅人命的事情多的去了...不管,我听了这段就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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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更严格的说,我觉得逍遥姑的姐姐得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是不能乱吃药的.

可惜斯人已逝.倘若逍遥姑早认识我5年,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境地...无语...天意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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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唉,我那姐夫根本就没带咪咪看过病,抑郁症是我说的.我看那症状像,所以这么说.在那时,似乎对这病挺忌讳的,对外都不愿意说.总之,是集体的愚昧害了她.谢谢PSY,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偶觉得咪咪的悲剧绝大程度上源自外在对她的粗暴干涉,社会、舆论、父母甚至逍遥姐姐,都力图让她过某种类型的生活,更可悲的是咪咪一生只做了一次重大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恰恰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于个体生命来说,过什么样的生活、怎样选择常常不能得到周围的认同和尊重,社会习俗、别人的好生活会成为家人、朋友对你指指点点的主要原因,而这种压力,往往比生活压力本身更让人窒息。作为常人,很少人能够做到完全不顾及大众尤其是身边人的“关心”。

ps弟弟,五年前,不,就是现在,你有医师资格吗?反正我如果觉得精神方面压力大到自己无法承受和排解的时候,会去找专业、成熟的心理医师寻求帮助(大山猫那样的医生更让人放心些),而不是阁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平平说得太对了.人只要自己感觉好,就不要在乎别人的指指戳戳.这点,我那造反派女儿做得比我好.她自己感觉好,就不在乎周围,甚至父母的感受,去找自己的幸福.人,哪怕后来失败了,由于是你自己的选择,大半也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抑郁到发疯.

平平JJ差矣,医生草菅人命的事做的太多了."新语丝"上都炸开了锅.

至于许多善良的人们由于不了解情况而去"送死",确实不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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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