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青春的名义(陆续添加)

                     以青春的名义

 

最高指示

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多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生!为了完成我们的伟大历史使命,我们这一代要下决心一辈子艰苦奋斗!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岳建一:

在交换对《以活着的名义》那篇稿子的意见时,你说,如果用画打比方,那是幅“写意”画,但你希望我画成“工笔”画。

你说得很委婉。

在更大的范围内听到的意见使我意识到,任何一片化石的出土,都需要有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

看知青的故事,也要先看大时代,然后再细致划分出阶段。譬如谈婚论嫁的事,我觉得,相对而言,越是在困苦的地方,越是在年幼力弱的女孩子身上,可能越会早一点儿发生。而牧区知青,已在当地生活了三四年尚未嫁娶,除了需用更多的时间适应当地的生活环境、生产方式,学习自立的本事外,也说明比其他地区知青的生活条件优越一些。

我在上篇稿子里采用书信的形式,点明了时间、地点,就是为了便于人们分析的。

在上篇稿子最后的“申诉”中,我已写到,知青情恋的最大特征就是其与“扎根”问题紧密相连,如果不谈扎根,就失去了知青的特色。对扎根的态度,决定了知青对婚恋的态度。

在我们那儿的知青家庭组成过程中,谈过恋爱的,似乎并不多,由恋爱走向婚姻的更少。还有相当数量的知青拒绝婚恋,例如我。但青春时代的情感自会找寻它宣泄的对象,所以草原对我,至今具有撕心撕肺想见怕见的力量。

那时,作为跟着新中国一起成长的北京中学生,我心中最重要的是对党对信仰的忠贞。这种在潜移默化中培养起的感情,在那时已变成我的“初恋”。我怀着修女般的虔诚与执着,在草原上用心血勾画渲染我的扎根梦——直到那一天,我承认“青年人应该在大风大浪中成长”是官方虚伪的空话的时候,我的眼泪滴在初开的白头翁那紫色的花瓣上,我的幻想埋葬在春天的草原上。而春天,本应该是充满希望与生命的日子。

 

草原的天是很蓝很蓝的,就在这片蓝天下面,我有过一个梦……

 

记得是19716月初,我们搬到了夏草场。

夏草场是一片较平坦的河谷,一条窄河蜿蜒流过。野花像浮在草尖上,在风中随着草浪起伏。牧歌中唱道:“在绿缎子般的草原上,撒满了珍珠般的羊群……”

按往年的经验,这是过平稳日子的阶段。春天的接羔和秋天的抓膘都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只有夏天不同。清晨的露水会打湿羊蹄,草棵上的硬枝草刺会扎伤泡软的皮肤,苍蝇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这些伤口并在里面下蛆,羊群中就会出现许多瘸羊。这些羊蹄肿胀的伤口里扎着一圈圈密密麻麻蠕动着的蛆,散发着腐肉的恶臭。治瘸羊也会增加劳动量。所以,牧人们要等太阳晒干了露水时才出牧,生活的节奏也就缓慢了许多。

我们牧业队的知青全是北京的,高初中生全有。

知青一般是三四个人住一个蒙古包,放一群羊。但除了接羔大忙期间人手最齐,其他的时候大家轮流回京探亲,往往只是两三个人轮班放羊下夜[1],即放一天羊接着下一天夜,第二天的白天就干干家务、参加集体劳动。夏天的集体劳动就是剪羊毛[2]、洗羊[3]、给羊打针、灌药[4]……这样,根据包里的人数,每两天睡一觉或每三天睡两觉。

这年,我们包是四个人,红斌、小雪、珠子和我。红斌早就说好了,她615日上路回北京,大约8月底回来。本以为我们三个人会过较长一段时间的安稳日子,不料珠子打破了惯例。

那天晚上,红斌一本正经地责备珠子放羊时又与大爽在山头约会,并让她注意群众影响,不要屡教不改。依照“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的教导,作为天然的“群众代表”,红斌这话是很严厉的了。

珠子半依在长方形的铁皮粪箱旁,边往泥灶里添着干牛粪,边淡淡地说:“后天,我和大爽去队部修理蒙古包,然后准备接群畜群[5],自己过日子。”她的话说得极平静,不喜不忧的。她不是在征询大家的意见,仅仅是宣布一个决定。

 

只听红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拔身而起,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出门到旁边住的阿嘎[1]家去了。

这是红斌最生气时的表达方式之一,表示不屑于理睬我们。我想,是师法那名句——“最大的轻蔑是无言。”

阿嘎家是贫牧,与我们这个知青蒙古包是一个浩特[2]。知青包,一般都与一户放牛的贫下中牧扎在一起。这种搭配,当初是为了帮助知青更快地适应牧区的生活,后来变成了很固定的组合。牧民的蒙古包扎在西边(尊位),知青的扎在东边,中间空出的地方卧羊群。那时,除了冬、春两季有石头或土坯搭砌的整圈或是用大抱大抱的芦苇搭成的半圈外,夏天和秋天时是没有羊圈的,合两家的“狗力”护一群羊。



[1] 阿嘎:蒙语,对家庭主妇的尊称。

[2] 浩特:蒙语,住得很集中的几家人家。



[1] 下夜:值夜班。防狼进羊群,防羊群走失。

[2] 剪羊毛:手工剪。

[3] 洗羊:羊群药浴。在槽形水泥洗羊池里灌满药水,从洗羊池一头把羊扔进去,让羊游到另一头爬上来。

[4] 灌药:驱除羊的肠道寄生虫。用酒瓶装药水,掰羊嘴灌进去。

[5] 接群畜群:当地的牛群、羊群是以家庭为承包单位。知青一个包相当一个家庭。珠子和大爽要结    婚,就要以家庭名义承接畜群,保证家庭有经济来源。

 

珠子半依在长方形的铁皮粪箱旁。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3 21:09:11编辑过]

记得一年夏天,蚊子闹得很厉害,扰得羊群不得安宁。

一天,一家牧民的羊群直到半夜才终于老实地卧下来,过于疲累的下夜妇女一下儿睡着了。再睁眼时,羊群已无踪影——随着一阵风吹过,怕蚊子叮的羊群顶着风跑了。那夜,伴着狗凄然的长号,只见远处许多手电到处乱晃。等终于找到羊群时,好几十只羊已倒在血泊中。听牧民讲,这只是一只狼干的。狼就是这样,如果碰上大群没人看管的羊,它不是抓住一只羊吃光完事,而是一只一只地把羊咬死。夏草场的这只狼极有名气——它是一只孤狼[1],颇有孤胆,几次逃脱了牧民的围剿之后,变得极其狡黠。第二天,牧民们赶着牛车拉死羊,我们去帮忙。当翻过一道山梁看到满坡的死羊时,我的马吓得立着耳朵梗着脖子拧着身子,坚决不肯再走——尸横遍野,惨不忍睹——那种恐怖、凄凉,是我至今不愿回忆的。

如果这家牧民有一条好狗,事情就两样了。牧区的狼损害的虽是人的利益,它的克星却是狗。两三千年前就定型的放牧方式,使牧羊人彼此的水平相差无几,而狗就其勇猛、顽强、机警和克尽职守等几项素质的综合而言,则优劣差异甚大。一条好狗,往往比它的主人名声传播得远——没有因主人出名的狗,只有因狗出名的主人。“一家有女百家求”,每到繁育期,就会有一大堆人,追着它的主人讨求它的后代。

 

阿嘎家只有三口人。阿嘎的丈夫被一场暴病夺去了生命之后,放牛的事便由年迈的阿爸和年幼的阿拉腾格日乐共同完成。知青刚来时,阿拉腾格日乐才八岁,现在十一二岁的他,俨然已是家中的支柱了。阿拉腾格日乐不是阿嘎生的,在牧区,领养的孩子都知道这一点。他曾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他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哥哥叫什么名字,因为阿嘎常带他去看望他们。阿爸也不是阿嘎的爸爸或公公,只是因为他孤身一人又尚有一定的体力,就凑到阿嘎家来了。阿爸说,等到阿拉腾格日乐再长大点儿,他就搬到队部附近的崩布克[2]——当地已失去劳动能力的老人在那里养老。

在我们四个人中,红斌是这个知青包的“元老”,自然与阿嘎相处得最久。陆续调进来的我、小雪和珠子,都是顶替调出去任连队里其他工作的知青的。因这个知青包的羊放得最胖,一直被连队领导很看重,每次人员更迭时都有付红斌以重任的谈话,所以我们这些新成分的调进,就具有了“先进带后进”的必要性。而红斌与贫牧间关系的意义,当然也就与我们大不一样了。

 

“是不是太早了点儿?你们还年轻……”我试着说,在这个地方结婚,——这事儿想起来都觉得挺可怕的。

“早晚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本来我们就是带着这种‘关系’来的,我们已经二十多岁了。”

的确,珠子和大爽一直以恋爱关系接受着几乎所有知青的抨击,从开始插队到现在已经快四个年头了。对珠子的事儿早已如雷贯耳的我,以前跟她基本没接触过。她在我头年冬天探家前刚刚调进来,虽然我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春天,但接羔时忙得死去活来,根本没时间说话,所以两人实际上还陌生得很。小雪和珠子来往时间较长,感情一直不错,就表现出更多的关注,问题也问得很详尽。我默默地听她们说着……

珠子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知青包。



[1] 记得一天,我光脚坐在山顶,微风拂面,吃草的羊群在脚下慢慢散开。远处的河边,几头牛有立有卧,闲散逍遥。有一头小红牛犊,从牛群中直直走向山坡,靠近羊群。我从眼角扫到,暗笑,牛犊跟羊凑份子,少见。忽然间,一丝困惑闪过心头,仔细分辨,走近羊群的竟是只大狼,光天化日之下,坦然到就好像没我这个牧羊人。来不及找鞋和不知扔在哪儿的套马竿,冲向几十米外的马。那狼一点儿也不怕没拿套马竿的我,离它很近了才慢悠悠转身。晚牧归家,一个牧民过来打招呼:“乌兰吵闹的来了?”牧民给这只狼起名为乌兰吵(音:抄)闹。蒙语乌兰是“红色”的意思,“吵闹”是狼,乌兰吵闹即是“红狼”。从此,我出牧时套马竿不在手中,就插在鼠洞或土堆上,以备万一。

9 崩布克:蒙语,本意为球。在此处指圆形小泥屋或极简陋的窝棚。

德方的画画得很好啊,几笔就勾勒出来了,可比我的基本工强多了.赞一下!
图片太模糊了,要是可以的话把扫描稿e给我([email protected]),我来粘贴。
德方姐自配插图,强啊![em17]
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青 花 苑★

几天以后的一个清晨,我们被珠子的喊声叫到包外,见她正骑着马,用套马竿把一头犍牛堵在牛车旁边:“快,帮我把牛拴住!”

如果用文字描述会很罗嗦,试画一图以利解释。但因我不会画马、牛,所以仍需借助你的想象力。

珠子把牛堵在车旮旯,如果她下马找拴牛的绳子,不想干活的牛就会趁机溜掉,这时就需要有人帮助了。

(插图2

 

 

 

 

哈幔车[1]架在一辆空车上,水缸车架在哈幔车轱辘上。

我和小雪一边找绳子抓牛,一边问她:“你们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包儿扎哪儿啦?”

“北边,都格拉家旁边。”珠子用套马竿指着远处。顺竿儿望去,一顶半旧的蒙古包,包旁只有两辆互相架在一起的牛车,车轱辘上拴着一匹没备鞍子的马。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来这蒙古包和牛车的。虽然和都格拉家的蒙古包及整齐地列成一排的牛车队相比,她的旧蒙包和那两辆木头轱辘的牛车显得实在寒酸,但能有这样的家当,已是相当可观了!

“我借水缸车拉点儿水。今晚我们结婚,”珠子在马上接着说,“欢迎你们来我家。”

小雪解开搭在哈幔车轱辘上的水缸车(因水缸里还有大半缸水,怕水洒了,所以平架在其他车轱辘上),调转车身托起车辕,把系上牛头绳的犍牛往车前一引,那牛就训练有素地主动就位,乖乖地让小雪系好绳扣。这时,红斌耷拉着脸从蒙古包冲出来,一把拽开刚系好的绳扣,抬手把车从牛身上卸下来,顺手把牛撒掉,再把车重重地往哈幔车轱辘上一搭:

“这车不借!”

“借借车有什么了不起的?!”小雪不快地说。

“这个包我作主,我说不借就不借!”

“不借就不借!”珠子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说完打马转身去追被放跑了的犍牛。

我和愤愤不平的小雪站在水缸车旁,看着珠子远去。红斌在一旁摔摔打打。

那天晚上,小雪问我怎么办。我觉得实在没脸参加那个婚礼——连个水缸车都不借,怎么上人家的门,就说:“我不想去了,而且我也不觉得是好事儿,就不瞎凑热闹了吧。”

小雪想了想,说:“我也觉不出有什么可以高兴的,不去就不去了吧。”

后来,我听说,为了抵制这种革命意志衰退的表现,为了抵制这种不把青春全部贡献给牧区而先顾小家庭的背叛性举动,全连队的知青除了一人外,都没参加那个婚礼。再后来,在好多年以后,那位知青说,那晚,在四周没人的小炕桌上,摆满着从北京带来的“喜糖”……

 

我把此事告诉了乃湘舅舅。他是我好朋友的舅舅,当时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京一个区级小工厂干些辅助工作,与他的专业一点儿边儿也挨不上。

拿到回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惭愧:在珠子最困难的时候,因为不敢为她说话,我就在实际上,加入了合伙欺负她的行列。

两年过去了。一次珠子路过我住的地方,我找出了乃湘舅舅的回信给她看,并向她表达了我的歉意。珠子看着信哭了,眼泪滴在信纸上,洇湿了信上的字迹:

 

那个同学要结婚,谴责不得,除非她决心不出嫁,你让她守到什么时候?劝其晚婚倒还说得过去,至于为此歧视她、辱骂她都不应该。那些以斥责表现自己高尚的人,如不是自己有男朋友在大城市,过不久就得脸红。不过激动得快,忘记也快,不少人有此通病。不久也许不会脸红,但也得遭到另一些高尚者的讥笑,然后她可自有一套“苦衷”,于是不顾一切去实现自己的目标。不信你等着看。

 

这封带着珠子泪痕的信我保留了很久。但我没想到,胖儿的事儿竟一“信”成谶。

 

当年,因为计划经济深入到每一环节,所以人的生产必然被纳入计划。申请结婚的人,需经过领导排队、批准才能分到结婚住房、领取家具票,既只有得到生产“人”的许可,才能得到生产所需的“厂房、设备”。而大龄单身的人,则永远没有个人的空间——住集体宿舍。

自由恋爱直接冲击了计划经济的统筹安排,所以那时提倡“为革命晚婚晚恋”。

在法定的结婚年龄以前,恋爱是非法的。谈恋爱就如同旧社会时的淫奔,伤风败俗到可以当耍流氓一样说抓就抓,说整就整。而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以后,面对不能在一瞬间及时学会交往相处的青年男女,说媒拉纤的就会走马灯般源源不断地找上门来,使适龄男女全家陷入重围。如果不结婚,最好听的说法是性无能,否则,一切与异性的交往都成了腐化堕落的铁证。

而结婚,也不是让人蒙着温情脉脉的面纱过小日子的,家庭是“一帮一”、“一对红”的主战场,仍是革命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你还记得那首歌吗:“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个学毛选哎,咱们两个学毛选……”

在“把一切献给党”、“一切听从党安排”的号召下,我们没有了自己。


[1] 哈幔车:篷车。

就在我写给乃湘舅舅的信还在半路上的时候,原本四个人的蒙古包里只剩下了我一个。

6月初,珠子结婚,走了。

6月中,红斌按期探家了。

6月底,小雪收到了家里的电报(因电报只能发到旗里,所以要由去旗里送羊毛的拖拉机顺便带回来,比普通的信快不了多少,只是增加了一种分量),她父亲病重。7月初,她踏上了回京的路,并且下定决心,永远不回来了。

 

 

1971624,我的日记上记着:

昨夜大雨,与雪闲聊,尤其是关于与大学生们接触的问题。我们同样有这样一个感觉,希望有比自己大、能力强的人带着,帮自己进步。但在这儿却没有这种可能。

 

 

这实际是一篇言不由衷的“日记”,仅仅是为了记录下一个日子。那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年月,而我的日记也不是为了死后作为“英雄日记”而记录给别人看的。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被人私拆信件、偷看日记的经历,但我有过。偷看者也并不以偷看为罪过,反而美其名曰为了更好地帮助我。为了不使朋友们因此倒楣,我就把日记写成了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样子。

 

 

那天是我下夜。四周黑黢黢的,只有远近蒙古包下夜人的手电光不时穿透一下浓浓的黑暗。云低低地压在头顶,时时在云层内闪动的闪电使它们显得更厚重。没有一丝风。

一只大青灰山羊,顶着直直的犄角,歪着头在手电筒的光柱中向我张望。我知道它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到蒙古包上蹭痒痒,而它也知道这是不被准许的。知青家当有限,蒙古包的毡子只有一套,夏天被羊蹭破了不显什么,到冬天就该体会到破洞的威力了——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我们会像住在风洞里,充分体会八面来风的滋味。

如果今晚有风,喧嚣的蚊群会促使它毫不迟疑地带头顶风而去。而这会儿,它只能不断地跺着脚、抖动着耳朵。在它身后已卧下的羊群中,也不时传来羊摇耳朵的啪啪声。

由于大雨将临的明确先兆,我加固着蒙古包。在包顶上系了一根绳子并用铁钎子固定在地下,以防狂风掀翻了包。被掀翻的蒙古包会像只大碗仰在那儿,在风雨中晃动着,要把它再翻过来,那可真不是件好办的事儿。我又沿着包的四周挖了一圈儿像护城河似的排水沟,并把翻起的土压住包侧毡子的脚儿,以免雨水灌入包内或风掀起毡子。如不做好准备,雨水灌进包里,不仅要马上开挖“红旗渠”,包里也会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必须防患于未然。

(插图3

 

 

 

 

 

图中蒙古包左侧已挖好沟,包边已培好土。右侧尚未挖沟,插把铁锹示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4 19:33:42编辑过]

蒙老天的恩赐,使我有机会与小雪聊到很晚。

小雪盖着棉被,在只罩住被子上半截的蚊帐中趴着跟我聊天。高原的夏天,夜里也是很冷的,下夜的人有时还要披件破得勒[1]

我坐在可以里外兼顾的门槛上,留意着羊群的动静。刚才,所有的狗都冲出去了,狂吠了好大一阵子,在狗的一片狂吠声中,传来一声声迅速远去的小羊的哀唤。那是一份活的战利品,是狼带回去训练它的孩子们用的。我的羊群安安稳稳地卧着,被叼走的不知是哪个羊群的小羔。

我们谈的主要内容,是珠子结婚引起的震动。我们都被珠子的结婚吓着了。

 

在你主编的这套《中国知青情恋报告》里,许多事实都在证明,在那个年代,仅仅因为恋爱、结婚而被批被斗,因而致残、致死的触目惊心,不堪回首。

那是个把人性中最美好善良的一面插上封建主义、资产阶级……标签的岁月;那是个把中国人可以说“爱”的范围缩小到只能用于极有限的几个宾语的岁月。珠子和大爽闯进了被划定的禁区,仅仅为了自主地处理自己的感情,就已使他们的生活显得前途莫测了。

 

即使先放下政治前景不谈,看看我们在这里生存的物质基础,也找不出一点儿光明未来的迹象。

阿嘎丈夫临终前的挣扎令人心悸。无医无药无法求助,最近的医院也在四百里外!

还有搬家。每次搬家最少应有三个人:一个搬家车队打头的,一个押车的,还有一个赶畜群的。如果搬家时没有押车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牛跑车毁。尤其知青车少车重,哪次搬家不是提心吊胆地走每一步路。

再有这种靠天吃饭的原始的放牧方法:冬天的白毛风、春天的冻雨、夏天的蚊蝇、秋天的狼……狼虽然一年四季不安分,但秋天是羊抓膘的季节,也是狼抓膘准备过冬的关键时期,骚扰最繁。

头年秋末就有一次,我的羊群被四只狼看中,被我发现后,它们明目张胆地围着羊群转了整整一天,几次试图冲进羊群,害得我几乎没敢下马。这样人疲马乏直到傍晚,眼看着狼群陪我回家。那天晚上,我把雨衣、破得勒、串成串儿的能在风中发出声响的瓶瓶罐罐什么的围着羊群密密布置不说,还时不时敲起狗食盆儿,也学男生们那样围着羊群绕着,吆喝着:“平安无——事——喽……”哐!哐!哐!……这样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夜。

第二天就听说,我们附近那家牧民的羊群,半夜里被狼群冲走了一小群羊。

 

后来,出乎大家意料,连队的达勒嘎[2]们居然充分肯定了大爽和珠子的扎根行动,并要求大家学习,使我们对他俩出格的胆大妄为的担心成了一场虚惊。

现在想想,幸亏我们连的达勒嘎们只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农民,出身贫苦。在他们的家乡,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都当妈妈了;二十多岁娶不上老婆,就注定一辈子打光棍儿了。眼下,面对着超过一个排的旷男怨女,也就是面对着令人不安的动乱因素。

家庭正是对这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北京知青的最佳羁绊。知青们要是都变成安分的良民,渐渐同化于当地百姓,管理起来可就省心多了。起码也是留住这批壮劳力的最好办法。

劳动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盲流光棍儿老孙头摔断了腿,达勒嘎们置之不理,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在他们眼里,如果是牛,摔断了腿就该剥皮吃肉,人不能吃,抛在一边不闻不问就算是客气的了。如果不是牧区还有个没能破掉的“旧风俗”,淳朴的牧民们把老孙头接到崩布克,他必饿死无疑。

在知青们看到如此直白的对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解释的同时,达勒嘎们的务实态度,让大爽和珠子侥幸过了关。

如果诸领导中有一个小知识分子或性变态——在那个年代的各层领导中比比皆是——这对儿知青的下场,可就够他们倒楣一辈子了。

 

我曾问大爽,你们那时怎么想的,怎么就敢结婚?大爽一笑,说,那时知青两人过的多了,你和小祥不也是两个人吗?你们是两个女生,而我们还有个男人吧。我无话可说。其实,结婚与不结婚的差距太大了,他们不仅是两个生命间的承诺,而且还要对后代负责。

而我们俩,我和与我相依为命的小祥,因为不愿有后代之忧,又因为也不愿落个老孙头的下场,于是在1973年至1974年初这段时间,在我们连队方圆一百多里的四季牧场,悄悄地进行了“地毯式搜索”——秘密地找寻着自己的葬身之地。

我们决定:当我们丧失劳动能力的时候,就在这片永远入诗入画的草原上,就在我们精心挑选的风景最美丽的地方,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我二十五六岁,而小祥,比我小七岁。

这是与珠子和大爽的结婚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扎根形式。

在那个年头,可供人选择的机会实在不多。俗话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在实行天葬的牧区,我们可以连抔黄土都不用。

 

总之,那个晚上,我和小雪分析了自己在这里将面临的各种问题,下结论为:如果仅仅当个普通劳动力的话,在哪儿都一样,没有任何理由非在这个地方。与其在这儿浪费生命,仅仅为衣食而苦挣,还不如一走了之。

小雪回忆起了许多事情,说,我父亲的年岁很大了,又一身是病,他所有的孩子都不在身边,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最后,一向文静的小雪恨恨地骂道:“我操他妈!凭什么革命到了这份儿上,身边连个孩子都不让留!”

小雪的父亲是31年入党的老革命,出生入死留下一身伤病,虽获“解放[3]”并没有恢复工作。小雪的母亲早已辞世。孩子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们,全都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

身为五星红旗下成长的第一代,我们从小就被“革命理想”教育着,铭记着重复无数次的献身誓词,在“金色的童年”就知道,要甘于作为牺牲品,要把一生奉献给共产主义。而“回城照顾爸爸”,这算是什么行动?这算是什么表现?革命的理想到哪里去了?!在那些“誓作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人眼里,这就是地地道道的逆流——逆历史潮流而动。

但一代人为之献身的理想,难道就是要建立一个视冷漠为健康的社会?为完成共产主义事业而培养的“接班人”,难道就应该是能够不顾一切地去维护一个要求其人民不断付出无谓牺牲的国家的人吗?

 

蒙古高原上,晴朗的夜空显得那么低,似乎一举手就会碰到星星。漫漫银河横亘穹顶,牛郎星织女星在两岸闪烁,像是在一呼一应。

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尊贵而威严的王母娘娘,见不得天孙——织女自甘堕落,竟然跑到人间去追求那平庸的脉脉温情,拔下玉簪一挥,划出一道天河,将牛郎织女拆散,使一家人永远隔河相望,不得团聚。

那夜夜展现的星图,是弱者哀怨的申诉,还是强者专横的警示?

 



[1] 得勒:蒙语,不带面的光板儿皮袍。

[2] 达勒嘎:蒙语,官。当时连达勒嘎都是现役军人。

[3] 解放:文革术语,指被打倒的干部由于叛徒、特务之类的罪名无法落实,从监狱或学习班暂时释放回家。

几天后,我送小雪上路。

在夏草场的中心设有一个羊毛收购点,每隔几天便有一辆拖拉机来拉羊毛,送往旗里。知青的信就由拖拉机手带进带出。

小雪坐在码放得高高的塞满羊毛的大麻袋上,身边的那个旅行袋里装着她必须带走的东西,余下的“财产”便留给了我们。她扫视着草原。我不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在拖拉机启动的轰鸣中竭力向她喊道:“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大约十五年后,小雪在京病故。我因实在无法面对她的遗像而只能站在灵堂外恸哭。我们曾一同承受践踏,而她没挺过来。

她于我,是因我们共同抹去了“扎根”的光环。我们都不是理智型的人,不像有些人早就明白上山下乡是为了解决国家的重压。我与她相比,也不是有胆量的人。小雪是我们连队第一个靠“赖”的办法办回北京的。实际上,所有的人都先先后后用不同的方法离开了那里,而“赖”在北京,是需要有一定的胆量作为主观条件的。而我——我是被伟大首都扫地出门,“投亲靠友”来到大草原上的。

“赖”在北京所面临的压力与种种侮辱,直到现在还很少被人忆述,可它对知青的伤害,却刻在每个知青的心头。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社会青年”这个词儿,当年,它的意义是“准流氓”。文革中,它的位置让给了“插队的”。在那时的北京,没有“知青”或“插青”的提法,一言以蔽之曰“插队的”。

“插队的”都挂相,不管你是探亲还是看病,也不管你手上是否有县团级或相当于县团级的介绍信,只要一到北京,你就是个异类。每天从吃早饭到开晚饭,小脚侦缉队们就公然把马扎摆在你家门口,戴上红袖标,眼睛死死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她们最关心的是男生的裤兜,女生的小肚子。一到夜半,你就要提防着,那些民警就该专来你家“查户口”了。要是“堵”到个留宿的同学,搜搜身什么的全是小菜儿,只要把你们带到派出所,连审带损总得消磨到快天亮。盘问你时,就像从没听说过你这个人;挖苦你时,连你三姑六婆都知道。你家底儿哪儿潮,他比你都清楚。

“插队的”在街上走,女生,比同龄同性的多被人轻薄的机会,晚上最好别出门;男生,往往会让对面儿的人绕行,晚上最好也别出门。

“插队的”是臭老九外的又一品,不在山上乡下好好接受再教育,就是犯了法律外的又一罪,等着你的就是无产阶级的全面专政,就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而这是个怎样愚昧和刻毒的大海啊!是什么力量,又是为了什么要用人群中最无知最阴暗的部分组成这样一个大海呢?

还有那些年间纷纷落户北京的来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调的“北京人”,他们又怎么能容忍私自溜回还要“赖”在“我们北京”的“插队的”呢!

小雪走后,队里调来了一个牧民帮我放羊。我下夜并参加白天的集体劳动:剪羊毛……

那时,我的羊群是新疆种公羊与本地母羊杂交的第三代。

这种羊刚出生不久时最可爱。它们有比本地羊羔修长的四肢,展现一种典雅的体态;有着圆圆的突出的钵儿头,透着妩媚娇憨;垂着一条绒毛密卷的、听说在国外要被截去的扁长尾巴(本地羊是圆尾巴);紧紧贴着身体的细密的卷曲的小毛卷卷下面,透出粉红色的柔嫩皮肤,给人一种身披纱装的感觉。

但人类把羊“改良”是要让羊有更好的毛而不是头脑,所以,它们长大后就成了一群傻头傻脑的无赖。而它们的嫩皮肤比本地羊更招惹也更惧怕蚊虫的叮咬,所以,白天出牧后,它们一遇蚊虫便马上把头扎到另一只羊的肚皮底下,每只羊都照此办理,其结果就是扎成几团紧紧的羊堆儿,并因各自体温的烘烤及空气的不流通气喘吁吁。如果你试图用套马竿或脚打散这种小堆儿,它们就会低着头匆匆地从你的竿下或脚旁冲过去,把头扎到更大的一堆儿羊中,使放羊的人满腔无奈。在知青中流传的《马背上的歌》中有这样的描写:

丛丛草,

团团雾,

蒙着头,

挡不住。

蚊虫乱舞羊倌怒。

 

叮马脸,

落马腹,

绕羊飞,

到日暮。

羊群扎堆难调度。

 

迎风不停步,

顺风就站住。

满腔恼恨无处诉,

只把巴掌乱拍骤疼处。[1]

 

一次,我与千余只羊扎成的死疙瘩奋战到心力交瘁,瘫倒在地,狂怒与奢望早已离我远去。四近杳然,草叶拂着我的面颊,使我知道自己还活着,而洪荒宇宙间只剩下了悲哀。我的马本来在一边观战,终于怒不可遏,冲着羊堆儿连刨带咬,最后也只是闹了一嘴羊毛。

 

夜晚则更要命。尽管所有的羊群都怕蚊虫的叮咬,但一般有风的晚上,只要下夜的人站在本地羊群的上风头,阻挡住顶风欲走的羊群,没多久,就会有一些看到走动无望又觉得站着累的羊卧下,并带动其他的羊陆续卧下。只要等到所有的羊都卧下,下夜的人就可以离开羊群或就地躺下休息休息。但我的羊群则不是这样。它们在群蚊的围攻下,意志坚定地站在你的面前,等待着你的松懈。它们会顶着风像无声的水一样悄悄地漫过来,漫到你的身边,然后从你的两边漫过,扬长而去。

我把套马竿上的绳扣解开变成长鞭,抽打着企图绕过我的羊。往往到了后半夜,远远近近所有下夜人的手电筒都不再闪亮的时候,在一片静寂的草场上,便只剩下我手中的灯光、只听见我的喊声和我手中长鞭的爆响。

那是个把我所有知道的恶毒咒骂大肆倾泻的夏天。每天夜里,我抬头望着北极星,看着大熊星座在天边绕着它缓缓旋转、旋转……我一分一秒地祈盼着,祈盼天亮……

 

许多年以后,我把老鬼的《血色黄昏》拿给我的母亲看。看惯文学作品的母亲说这不过是一堆素材,太粗糙。我就像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样护着这本书,跟她急了:“粗糙,我们的生活就是这么粗糙!我们能不粗糙吗?不粗糙能活到现在吗?!”

你还记得那首“抬头望见北斗星”的歌吗?其实,那漂亮的北斗七星根本就不是定位的星,跟着它走会转向的,因为它旋转。只有淡淡的北极星,悄悄地注视着你,可以信赖。

孔老夫子教导我们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1] 见邢奇著诗集《华年》(群言出版社出版)中“羊倌之夏”的《蚊》。

那个夏天,所有帮我下过夜的牧民都向我表示同情,同时再也不肯下第二夜。

我问阿爸,为什么别的羊群中也有改良羊却不是这个样子。阿爸揣摩地说,或许分散在各群羊中的改良羊不多,就“少数服从了多数”?

全队只有我的羊群改良代数最高,同时又是全队最大的改良羊群。

 

写到这时,我打电话向过去任会计的知青核对,在她的记忆中,最大的本地羊群是二千好几百只,我们的那群确实是一千二三百。一个外队的知青说,他记得曾经有一个规定,本地羊标准群为一千二百只,但当时大多数超标达到一千七八百只;改良羊标准群为八百只。他接着说,改良羊群数少,因为改良羊傻、难放。

标准群是设定的记工分的标准,设定时间大约是1973年。按标准群的规定,每群羊放羊下夜各10分(每10分一元六角钱),每增加或减少一百只羊,则放羊下夜各加减1分。

我知道,别处的知青都会惊异我们的“高工资”,虽然这是以对身体的摧残换来的。因其他地区的知青,即使用摧残也换不来这份“丰厚”的收入,结果,也就造成了我们的惰性。那时总说“穷则思变”,我们不“穷”,思变的动力就不大。当安于现状对当时的我们还能承受的时候,高唱“扎根”,实在是太容易了。而用二十岁的年纪与无负担去承诺今后的几十年,只能是空话!

对我们来讲,本可以做出比餬口更多的事情的。

 

我想,必须从这种野蛮的状态下摆脱出来。

有朋友看到这儿说,是“原始”吧?其实不是,原始的放牧方法应付的是本地羊,经历了那么漫长年月的磨合,人和羊早就相安无事了。而改良羊是另一码事儿。本来仅仅是原始的放牧方法,在这时变得粗野暴戾,残忍到无以复加。这种既不羊道也不人道的方法,羊和人都无法承受。

 

受到阿嘎挤奶时点艾草熏蚊子的启发,我在羊群上风头用湿牛粪和艾草熰起浓烟。羊群吓坏了,离烟堆儿远远地在浓烟中安静下来。

但好景不长。

尽管北京的朋友曾参照鲁迅的文章关切地给我写信,劝我驯出只好头羊,以便统帅羊群。但他们不知道,对千只以上的羊群,没有头羊可言。只因纯绵羊的羊群是个固执集团,而山羊天性活泼,所以在当地习惯绵羊山羊混放。牧民希望在绵羊扎堆儿的时候,山羊能以其独立的行动动摇绵羊的固执——挤在一起的绵羊看到山羊津津有味地吃草时,或许能悟出自己不吃的愚蠢;当然,过于欢蹦乱跳的山羊也需要绵羊拖拖后腿。山羊有无边无涯的好奇心,坏事往往是它们打头。

首先,那只大青灰山羊壮起胆子慢慢靠近烟堆儿,它总是选择最得烟熏的地方趴下。绵羊果然渐渐效仿,于是出现了对好位置的争夺。这种争夺渐渐变得激烈起来,羊群便从远卧变成近卧地向烟堆儿日渐靠拢。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大青灰山羊叉开四肢将烟堆儿霸住。

烟堆儿变成了三堆儿、五堆儿……最后变成了密密的一排。每当夜幕落下的时候,我的羊群前便火光闪烁浓烟滚滚,成了草原夏夜的新景观。

我的革命首创实践结束于一场有惊无险的“火灾”:熏蚊子的火堆儿引燃了旧羊盘子[1],火开始在表层土下面缓慢地阴燃。

像阿嘎她们一样,我光着脚干活已成习惯。羊群出牧后,在清扫烟堆儿的灰烬时,我脚下觉得发烫,并且从地缝里冒出股股白烟,像是火山爆发的前兆。阿嘎家也发现了这怪异的情况。我们连推带拉地把两家水缸车的水全倾倒在羊盘子上,烟还在冒。阿拉腾格日乐跳上马飞快地跑去找牛,准备套车运水。在草原,白烟就是火警信号,住在周围的牧民纷纷赶着水缸车围拢过来。我家羊群睡觉的地方变成了沼泽。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川流的牛车和牧民的笑脸儿。像这样的扑火灭火,恐怕也是百年或千年不遇的吧?

88,我收到了乃湘舅舅的回信。过了不久,我们就搬出了美丽如画、蚊蝇如阵的夏草场。


[1] 旧羊盘子:羊群曾经卧过的地方。尽管年头多了,在表层的浮土上长了草,但埋着的厚厚的羊粪层烤的时间长了也会着火。

愿意看德方的文章,虽然不尽赞同,而且沉重,还是愿意看。

接着写下去吧。

偕隐岂邀名,澹泊实素志。

自作主张给你加了几个像框,这简直是恶搞

[em04]今天没时间改了,凑合着看看吧

点击可以看到大图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15 1:38:37编辑过]

这些图配上五颜六色的框子,看得我咧着嘴乐.我觉得该把"穿西服戴帽头儿"倒过来.不过,还是特别感谢下岗公人,你太热心了,叫我特别感动!看来,我们是有缘分的,再次谢了.
论坛上来了这几位能写能画聪明灵秀的姐姐,高兴羡慕又嫉妒,也为你们曾经吃过的苦伤心,一个念头稍纵即逝:不如让我这样木木的人去吃苦(写到这里,我都有点怀疑我自己是否真诚。)[em04]

下岗公人:太谢谢你了,看得我哈哈的笑,那么不清楚的图让你打扮成这样,真让我惭愧。这是一篇我自己很不满意的文,是请大家砸砖的。可不要手软呀。

紫壶:不对,你才不是木木呢。我们常夸你的文笔好呢。其实草原是很美好的地方,只是那个年代有毛病。请多提些建议,帮我改改这文章里的毛病吧。

1971年夏末,林林到了我们包。她也体验过那整夜的“拼搏”。

秋天,我们的羊群再次配种时,周兽医教会我们全套的配种工作,我们成了很熟练的技术人员。周兽医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他一方面向我们传授了配种的技术,一方面向我们描绘了一幅草图:明亮的定居房屋、肥美的人工草场、深深的机井、肉毛两用的种群、小群精细的放牧方法……

我自己又接着往下想了好多。

我忽然觉得找到了希望,找到了在这里生存下去的理由——抓住放改良羊的机会,逐步进行与改良羊的放牧配套的全面改革,创造在这里长期生活的条件。改变牧区现状的一系列的改革在等待有知识的人做,我怎么还能在灰心、颓唐中沉溺呢?!

我有了自己的扎根梦。

我把这梦讲给了林林,后来也讲给了小祥。

从这年秋天起,我和林林开始琢磨。我们要改变这种被动的生活。

我们想,应该在夏夜把羊圈起来。

怎么圈?把全队散扔在各处、包括散落在各个牧民家里的铁哈那[1]集中起来,搭圈?但没有那么多搭圈的牛车:五辆车围不住一千多只羊;挖沟,像护城河那样?但要防止草原沙化不能随便挖地;搭石圈的工程太浩大,羊也太热。我们想到了编笆。北边沙窝子里有条子[2],编出一种大网眼的笆,围成笆圈,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林林有双小而灵巧的手,她一来我们包,马上扔掉了那个破烂不堪的装粪的大筐,编了一个新的。我也跟着学了一手儿。

(插图4

左图是未编完的大筐,三根一组的条子插在地上,编完后在上面封口。

右图是编好立放的大筐和与它相配的车,车横木间也编着条子。

我们抽空巡视了队里牧民自编的各种网眼的车筐,设计出了笆圈的大致图样,沾沾自喜地感叹着“天无绝人之路”。

机遇总是照顾有心的人。

搬到冬草场后,住在旧边防站附近的小宜要赶牛车走一百多里地去粮店买粮,天短路长,当天肯定回不来,请林林帮助放几天羊。林林跑到早已搬得空无一人的旧边防站院里张望,突然发现在一间大屋子里堆满了木头。这些木头都不是好木料,估计是用来烧火的,但它们却激起了我们做木圈的念头。

我们不只一次地跑去“视察”。越看那些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木头越觉得正合心意,同时也越害怕它们突然消失而使我们空喜欢。每当忐忑不安地来恋恋不舍地走时,我总想起那个童年时听到的故事:老大到了太阳山,看到了满地的金子……

草原上的木头是十分宝贵的。生活中有那么多要用木头的地方,比如修理牛车啦、蒙古包啦、家具啦什么的。每一根木头都被妥善地保管着,物尽其用到了极致。做木圈曾是想都不敢想的奢望,所以面对这些木头的欣喜与怕失去这些木头的惶恐交织在一起,揉搓着我们的心。

 

可能你会奇怪,觉得我们为什么不把木头拉走,以求稳妥呢?

游牧,逐水草而迁徙,基本上按季节在春夏秋冬四季草场走场搬迁。尽管每季草场上可能有小的移动,但在四季草场间搬家时,路往往是很远的,赶着畜群、赶着牛车,有时走一天也到不了目的地。我们当时所在的冬草场离夏草场就有一百七八十里。四季草场都是一片荒野,每次搬家扎包都是重新选址,并无固定的位置、固定的标志表示物件的归属。就算我们先把木头送到了夏草场,也不过就是扔在野地上,风吹雨打不说,还会被路过的人随意捡取——那终归是木头啊!当然,在路远雪深的冬季,这种运输也是做不到的。

或许你仍会奇怪,你们反正要搬家,带上走呗。

搬家,最少需要五辆牛车才能装下全部家当,我们队知青每包能有六辆车,已是很不错的了。每辆车的承重有限,而且分工也很明确(参看简图),把图中最左边的车移到右边,就是搬家车队的顺序了。赶车的人坐最前头的哈幔车,后面驾车的牛被拴在前车的车尾上。如想空出一辆车,只能把水缸车和筐车合在一起(如图),又因少了装牛粪的车,搬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捡牛粪。拉着木头搬家,对我们太不现实。

(插图5

空车          哈幔车          陶那车[3]          哈那车[4]          筐车          箱车

顺便讲讲车轱辘。

车轱辘是车的重要部分。我们队的知青,每包有两辆铁轮实胎的胶皮轱辘车,对比牧民家几乎全是木头轱辘的车,已是很受优待了。搬家前,家家都要加固那些木头轱辘。冬天时,我们往木头轱辘上浇水,用冰来加固,走雪路没关系。对木头轱辘永远需要倾注全部的关心与爱护,它们的故事太多了。记得一个知青给家里写信时这样说:(插图6

 

我们的牛车是木头轱辘的,由六哏沫勒[5]拼成轱辘的外圆,每根沫勒挖三个洞插三根辐条与木毂相连。由于年代久远,六根沫勒已不可能在一个平面上。当车走起来的时候,地上便留下两条歪歪扭扭的轨迹。车轮画着波浪向前延伸,就像我们没有尽头的岁月……



[1] 铁哈那:铁制的可以收拢、打开的栅栏。

[2] 条子:荆条。

[3] 陶那车:装蒙古包顶的车。

[4] 哈那车:装蒙古包四围木哈那的车。

[5] 沫勒:蒙语,辋木。

将近5月中的时候,接羔基本结束了。还有半个月,就该从春草场搬往夏草场了,听来往的人讲,那里的草已经很绿很高了。

16日,林林骑马去七十多里外的旧边防站侦察。我轰着羊群到边防公路边上等她。

边防公路,听着像那么回事儿,其实就是两道深深的汽车辙印,与牛车印的不同,也就是两道沟与三道沟的区别——牛车印是三道沟,中间的那条是牛走出来的小道。

大羊在公路两旁吃草,小羔们则快乐地沿着车辙撒欢儿,跟淘气的孩子一模一样。有时它们挺直四肢高高地弹起,有时会在狂奔时扭动腰肢或灵巧地踢踢后腿。小羔们居然给我一种穿着高跟鞋的感觉,让人体会到什么叫婀娜。

 

在牧区,我们时时处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

我曾躺在旱獭子的窝边静静地看小旱獭子们游戏。它们经过多次探头探脑的窥测,终于觉得你无害时的放心,让人喜悦。

我曾给阿嘎家的老狗班布拉梳理它已不能自行脱落的冬绒。当风把梳下的结成毡块的绒毛铺成了一小条长地毯后,浑身轻松的极有威信的班布拉向我表示了感谢:它紧贴着我不卑不亢地走着,耸起鼻子把想靠近我的、哪怕是想讨好我的小狗一一轰开。

甚至连队部的母猪带着它幸运的三只小猪——没人照料、自谋生路的母猪不识数,只精心保护最后残留的三只小猪——在路边风姿绰约地散步时,腰部扭出的曲线也令我大为赞叹!后来有人论起服装模特儿的“猫步”,我对比了一下,还是更喜欢“猪步”。它们沉沉稳稳落落大方地走着,不卖弄、不炫耀,美在其中。它们绝无猫之轻佻而富贵族风范,不信,你仔细观察。

 

该回羊的时候,林林在对面山梁上露出了头,那是我视力所及的边防公路的尽头。她一看到羊群马上猜到是我,飞跑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木头还在!”她还背回了一卷裸线。

17日,天边刚刚有点儿亮,我就把林林叫起来照顾羊群。

我赶着两辆牛车很快拐上了边防公路。牛自己顺着车道走着,我在车上打瞌睡。

林林在旧边防站宽敞的院子里为我做好了一切准备。

(插图7

我用几根长木给牛车捆上了扩充外延的木框。

我用她单摆在一边的几根长木给牛车捆上了扩充外延的木框,一下子将小小牛车的装载量扩大了许多。地上还堆放着她搜罗到的电线裸线、粗细铁丝,真是想得面面俱到。我尽力将车装好装满。回到包里时,天已经黑透了。

第二天早上,阿嘎全家都来看我们的收获。阿爸顺手锯去了几根他认为可用的木头,抱着回去时乐得合不拢嘴。我们一边往下搬木头一边数,竟有一百一十根!

后来我们又去拉过一回。事后我们总是自称“偷木头”,心里却知道是场“洗劫”。

红斌原来只是冷眼旁观,搬家后到别的知青包串了营子,就变成公开反对了。她说牧民从不用圈,我们应该自觉地在艰苦的环境中锻炼自己,不该害怕艰苦而想偷懒……我们不理她,忙着自己的活儿。有天阿嘎无意中提到她曾对红斌形容过我去年是怎么下夜的:“鞭子整夜整夜地响啊!呔啦啦!呼勒嘿呼勒嘿[1]!”

雍容的阿爸听我描述了我们的计划,并帮助我完善着它。他用一种与以往不一样的眼神笑着。我喜欢看阿爸的眼睛,它比语言表达得更多。

阿嘎有次想为红斌说点什么,阿爸远远地往炉灰中准确地吐了一口痰,缓声简洁地说:“嘿那 嘿那(做吧做吧),嘿那 牙那(做又怎么了)?窝勒 赛那(说不定好呢)?”阿爸可是老贫牧啊!这对我可是最具权威性的支持了!

 

蒙语的时态变化挺简单,比如动词“嘿”,是汉语“做”的意思,加个“那”是现在时,加个“介”就是完成时了。

 

成堆的木头引来了知青马倌国庆。他非常好奇地听了我们的陈述,随后加入了我们的行动。事实证明,这真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

谨慎的阿爸提醒我们,剪完毛的羊被蚊虫叮咬时会到处蹭痒痒,圈不光滑,把羊划伤会长蛆。我们把所有的木头剥了皮。

(插图8)

木圈简图

正式组装木栅栏时,国庆帮我们借来了钳子。看着国庆轻轻松松地从裸线上掐下一小段儿,随手弯成U形往两根木条上一卡,手指一使劲儿裸线的两头便相交了,用钳子夹住一拧,转几下,再把裸线头往木头里一扎,啪地一拍,一个接头就固定好了。那活儿做得真叫漂亮,摸上去光溜溜的。我和林林却碰上了难题:我们根本拧不动、掐不断裸线。很快,粗铁丝用完了。一天,国庆换班回来,发现我俩垂头丧气什么活儿也没干,灵机一动,把裸线掐成许多小段儿放在火里烧,说这叫“退火”。退过火的裸线我们果然拧得动了,这才加快了进度。

 

不知道你看到这些对过程的描述时是不是感到乏味,但你绝想不到,我们当时除了把每日的空闲时间都拿来做圈外(下夜时就做到深夜),还要做另一种“工作”。我们必须随时提防着红斌的指责:我们必须把羊群照料得更仔细、把家务活儿干得更周到、在轮到红斌放羊时代替她帮阿嘎挤奶……我们的日记也都被严严地藏好。

因为我曾经为小雪的离去辩护而被认为是干扰扎根的动摇分子,更由于我们全力以赴地做圈被认为是怕苦怕累。我和林林本来就属于落后,现在国庆也成了“浪荡公子”。红斌的威信由于我们的反衬在连队团支部里节节上升。

在他们固执地批判着珠子和我们的扎根行动时,这些口头扎根派们使我感到,年轻的安于或顺从现状者比守旧固执的垂老者更可怕。他们可以用他们的年轻来向你表演“人定胜天”。他们认为原始正是他们表演的舞台,而对我们的行动进行批判。

 

一天,放羊的红斌回来,见炉子里烧着截短的裸线,而我们三个人正一边掐裸线,一边弯退好火的裸线,一边兴高采烈地聊天,一派繁忙。她不吱一声扭身就出去了。不一会儿,阿嘎满脸不高兴地进来,问我们为什么不给红斌准备茶、饭。在牧区,谁都知道,放羊回来的人劳累了一天是该受到最多的关照的。我们惊诧地告诉阿嘎,茶在炉边的火灰中焐着,林林走到炉旁揭开支在粪箱上的铁锅的锅盖,露出了热在锅里的热腾腾的晚饭。国庆为此惊讶之极,阿嘎出去后,问:

“这人怎么这样?!……”



[1] 呼勒嘿:蒙语,可怜。

随着木圈的渐趋完工,红斌与我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也越来越表面化了。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只有风言风语倒还会传到这里。我的出身问题越来越多地被提到,而且她还说:“这包是我的,我要把她挤出去。”

夏草场是人们住得最密的地方,也是人们来往最频繁的时候。

620,连队里的团支部开会,我和林林不是团员,没我们的事儿。没料到,会上我的朋友小宜被批判,因她支持我提出的分包重组的建议,说她“自由主义”。我则成了“破坏团结闹分裂”的典型。

1972627,我在日记上抄了鲁迅的一段话:

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嘲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效之后。

71(日记)

今天来了很多人,一块儿把木圈支起来了。阿嘎很高兴,阿爸蹒跚地围着木圈转来转去地看着。就连住得最远的吉玛额吉也来了,还有外队的牧民。但是,我的心里并不愉快。

我相信今天最高兴的是阿爸,是他支持我们试一试的。他是那么骄傲地对外连队的牧民说:“玛乃 呼和特 嘿介[1]!”

74(日记)

连长与我和林林谈话,让我们维护这个“先进蒙古包”的团结,林林同意了。我明确地表示了分开的决心,这使连长很不高兴,让我多做自我批评。但没有信任,怎么团结?

我同时向连长谈了我对这群羊放牧的建议,建议把这群羊分成两群,这样才利于精细照料。而且,极大群的放牧,仅仅由于羊群的走动,就足以破坏草场。

连长说,现在每群羊都很大,分群很困难,还要回去讨论。

75(日记)

连长与红斌谈话。分包已成定局:我到小宜包去,林林留下。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那时在北京吃肉都是凭肉票供应的,按人头分配。牛羊肉只有部分少数民族才能凭牛羊肉票购买,每人每月可有半斤?

如果说那时缺少牛羊,显然不对,起码我们牧场的牛羊群大得让放牧的人受不了。这些只增不减的存栏数成了上报的好成绩,对于放牧者、消费者却有害无益。

不信,你试算:每人每月半斤肉,全年才6斤。我们连队仅羊群就二十多群,每群可卖出五六百只。往少里算,按每只羊可出净肉20斤、二十群羊、每群五百只计,即可有20万斤羊肉,够三万三千多人吃一年。

我们那儿这样的牧业连队有四个,而且每个连队还有十几群牛群。

 

到年终总结的时候,因为有创新,红斌的羊群被评为“立功羊群”,林林也受到嘉奖。

国庆找到了我:“做圈主意是你出的,没有你就没有圈,你为什么不把圈拿走?凭什么让红斌占着你们的心血?!”

“当初做圈时就是为改良羊准备的。如果林林跟着我,如果连队同意分给我们一半儿的羊群,我会带走一半儿圈的。你也看到了,羊没有像咱们想的那样卧得那么散,圈实际上大了很多,拆下一部分完全可以。现在我们放的是本地羊,用不着圈。”我说,“再说,当初你也尽了力,你想过做好后分去三分之一吗?肯定没有,因为你用不着。现在咱俩一样了。”

第二年,另一个知青包也接了改良羊群,也做了圈。而我,不管我做了多大努力,连队达勒嘎们再也没让我放改良羊。

1976210,在给北京的一位朋友的信中,我写道:

……在终于没批准我放改良羊一事的背后,我看到了回避不了的现实——你不顺从吗?我们就不承认你。

 

后来回顾这段生活,我才明白,从无言的对峙中逐步升级的这场冷战,我为什么必然是失败者。那时,我以为我面对的仅是一批不开化的知青——只要我用实践证明自己正确就行了。

我曾对找上门来给我做思想工作的初中生们讲桔槔与机井的区别,说明劳动人民并没有固守着桔槔证明自己的勤劳;讲羊群因夜间休息不好造成的恶性循环;讲人要劳逸结合才能有更多的精力照料羊群。我向他们讲我对知青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解:如果我们不能做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也就失去了知青到牧区的意义。

那时的我还蒙在鼓里,以为上山下乡对知青很有必要。直到很晚我才明白,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我们必将承受国策失误所造成的一切恶果——上山下乡对国家很有必要。在我们被作为多余的劳动力送到广阔天地自生自灭的时候,我仍一相情愿地按十七年教育路线所培养的轨迹走着——“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教育使我在被践踏被侮辱时不仅不会自保,反而还想方设法为残颓的长城添着自己的血肉。

写到这儿时,再看邢奇的《华年》,感触很多。

 

君向草原去,

我向草原去,

当年不满二十岁,

大家都有献身癖。

愿以血肉躯,

共作轩辕祭。

 

君离草原去,

我离草原去,

三十而立无所立,

四十不惑遂成虚。

留与君回忆,

留与我回忆。



[1] 玛乃 呼和特 嘿介:蒙语,我们的孩子们做的。

而我与红斌间的壁垒,是因我发现我的话变成了她断章取义的依据、成了她整我的把柄时形成的。我变成了沉默的人。我也使用了那名句——“最大的轻蔑是无言”,而且没有一丝善意地把它发扬到我能做到的极限。我时时刻刻让她看到感到我对她的无视,并把对自己的保护措施尽力严密起来。我用自己能做到的最完整的沉默来迫使她沉默——让她在我面前,甚至在阿爸面前,无话可说。我们包和有的包完全不一样:他们在大吵大闹中过着日子,而我是在沉默中准备着分包。

我们包的分裂使人惊讶,因为我们从不吵架但却最决绝。而且,我当时最遭人恨的地方就是我咄咄逼人地“正确”,这与已经给我定好的位置、身份太不相符。

 

当时,我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注到了红斌身上。我认为,我可以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生存方式,只要不因此而伤害了别人。我还认为,如果任何一个明白事理的人都可以看到木圈的好处却故意视而不见,就是成心刁难。那时,我认为只能“以斗争求团结”,否则就是圆滑。要冲破一种重围,总要选择最薄弱的地方作突破口,红斌内在的浅薄使我们在面对未来时成了对立的双方。

红斌的出身不能纳入“红五类”,充其量只能当个“红外围”,环境的压力迫使他们这一流人学习洗刷自己靠拢组织,这也是一种“生存的需要”。流行的证明自己是“好人”的办法是把别人说成坏蛋。而她虚荣地“相信”应该在艰苦的环境中改造自己,甚至人为地制造或保留一些艰苦,也只是为了使自己的“事迹”在被描述时显得丰富动人。他们知道,只有踩着这份艰苦,才能使自己更容易获得超拔的机会。而在他们踩着这份艰苦的时候,也就踩在了想改变这份艰苦的人们的身上,并使这些人的生活更沉重。

 

在我明白,没有或多或少被扭曲的人性,就不会有被扭曲的时代时,如果我仍不检讨自己的顺应扭曲,光责备那个时代,“被颠倒的历史”怎么还能颠倒回来?!

回忆我们受的教育,或许可以看出,这么多年,我们是按驯服工具的标准被培养出来的。我们不知道什么叫人性,因为人性总与“资产阶级”相联系,而“资产阶级”是要永远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驯服工具的反面就是无限霸权。在因生存环境的险恶而当不了驯服工具时——那已是清清楚楚的死路一条了,就面临了分化。为了摆脱困苦,就会有人怀着各种心态用各种方式向权势靠拢。投机,因此也就成了“正当的”生存需要。

我曾经以为,一个事物的掘墓人是它的对立面,其实不是,是它自己。对立面是帮助它生存的。古老的《易经》早就指出:孤阴不生,独阳不长。没有了对立面的事物便到了它的死期。后来,红斌的返城走在了别人的前面,也说明了这一点。当他们破坏了一切为着好好地像样地在牧区活下去的努力之后,他们也就发现,牧区其实没什么可留恋的,于是就到别处寻找新的“生存的需要”去了。口头扎根派就这样掴了自己一个嘴巴——“誓言是写在流水上的。”

那时我还不懂得,誓言其实是不信任的表示,不管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我并不认为仅是因红斌们的作为使我们圆不了自己的梦,但是红斌们的存在使那时的生活更难忍受。他们的存在就像强权的影子一样笼罩着我们,充填了我们周围的空间。当我用沉默来对付红斌的时候,多像唐吉诃德对付风车;当我终于发现自己是个傻瓜时,又多想找回那份拼命想扎根的糊涂来做挽回梦想的救命稻草:可在插队的十年中,在一个翻云覆雨的手掌中,竟连撒泡尿,留个“立此存照”的机会都没得到。

 

在那儿,我们不仅仅只是做了木圈。我们还试着提出过许多建议,也试着做过其他的事,尽了我们的全部努力。1975年底,小祥离开我回了北京,但从她给我的信中,仍留有我们草原梦的残迹:

1977217    北京-内蒙古

收到了你托人寄来的相册和日记本,我又想起了那些时时出现在我眼前的往事。我多么想念我们的草原啊!在草原上是自由的。我现在心情糟透了,自从回北京以来,我几乎没怎么有计划地学习过什么。我的学习时间,被没有意思的家务事和工厂万恶的形式主义抢夺去了。为了应付无穷无尽的答案去翻书本、抄选段,多么可怜又可笑呀!可不这样,又怎么能够信仰“共产主义”、加入共青团呢?!在多少事情上,都必须口是心非呀!

看着你送给我的日记本,想着你给它们的任务,我不禁感慨万分:在两个时间里的情形差距是多么大呀!

我现在如果写些东西,那一定是描写将要死的人的眼睛最生动了:

在一圈突出的眼眶中央,一双被粘住的眼睛拼命地睁着、用力地看着,但那眼光却不能定在一个点上。——这就是我爸爸。

她侧身躺着,嗯嗯地做着梦,鼻子因为脸上的皮肉松弛而歪到一旁。当她醒来睁开眼时,上眼皮沉重得像两只装满水的热水袋。——这是我妈妈。

有时我感到一阵阵的害怕,我觉得他们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今年春节,你不在,我姐姐也没回来,我的惟一乐趣,就是坐在那儿,发一会儿呆,白日里做上个梦:

来到乌拉山下,

重游草原,探望我的家。

亲爱的战友啊,

你是否还是:

每天在浮动的白云边唱着你的赞歌?

蒙古族老阿妈,

又给我们烧了多少奶茶?

我的红鬃、黑子[1]可好?

我们的羊群又有多少增加?

我们的草场,

又多了几口机井?

我们的基地,

又开了多少苜蓿花?

 

战友不回答,笑指山脚下,

那里,整齐的人造森林、

漂亮的砖瓦新家,

风力发电站

建在青山下。

一片片金黄一片片赤

高粱稻麦丰收啦!

传出悠扬音乐的

是我们的挤奶场,

那正冒青烟的

是汽车拖拉机的疗养院。

千遍万遍看不够啊!

离别只一年,

你的变化竟这样大!

 

醒来恨梦断,腮边挂泪花,

梦中件件事,心里牢记下。

美丽的草原啊

你是那么宽,又是那么大。

在你的脊背上,

居住着我的亲人,

驰骋着我的战马,

我时时刻刻都在把你惦挂。

你四季的娇姿在我心中变化:

春天的狼毒,

夏天的马莲,

秋天的山丹丹,

冬天的干枝梅。

可是再过几年,我将想不出

你是怎样梳妆打扮。

英雄的人民用勤劳的双手

怎样把你描画?

但是呵,你

永远是我的草原

永远是我心中的

憧憬之花!

 

197211月,我从北京返回连队,路过团部时去找政委。听调到团部的几个北京知青讲,有人告诉过政委,说北边牧业连的德方说牧业团不抓牧业,牧业不抓改良是方向问题,他挺感兴趣。政委不在,我只好留了一个条子。12月中,收到了政委的回信。

19721118    内蒙古

德方同志:

你好!你在路过团部时给我留下的信收到了。你们对我们团的牧业建设如此关心,特向你们表示感谢,尽管也是你们份内的事情。

10月下旬在北边连队转了几天,本想多呆几天广泛地听取一下各方面的意见,可惜未完成即到师部开会,会后想返回北边,结果又通知去自治区开会。看来今年已无机会听取你们的意见了。不过你们还可以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就牲畜改良、改良和发展草原、搭棚定居、生产管理等诸方面的问题提出书面意见。如条件不方便,等以后见面谈,或者向连队处一提均可。

祝你们学习进步!工作上取得较好成绩!

 

19737月的时候,我听说团里新来的新疆种羊没人爱放,就把羊分配给了没有放牧经验的兵团战士。这个消息就像当心一拳,这比放牧改良羊更震动我吸引我,所有的梦想又都复萌了。我立即给那个听说是带队的北京知青写了一封信。

后来,我碰上了到基层检查工作的孔副师长,对他讲了我的想法和希望,并在没有等来任何消息时,给他写信,再次向他表达了迫切希望放牧新疆种羊的愿望。由于这已是在非常绝望的心情下的最大努力,对我而言,它可谓“字字是血、句句是泪”了。

在同一封信中,我帮已婚女知青大刘去争取一次参加兽医学习班的机会。大刘是老高三的学生,有很好的知识底子,在结婚后,必须面对如果不能继续放牧就没有收入的问题,而知青家庭不可能长期放牧的趋势,在那时已很显眼了。围绕为牧业服务有着许多工作的机会,早一点儿得到这种工作,会使她的生活早一点儿获得稳定。可是,连队的达勒嘎却因为她已结婚而感到安心,就以没有可以替换她放牧的人为借口,拒绝了她。

1973 8 2    内蒙古

孔副师长:

上次在大队碰见您时,我向您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您能够“干预”一下我们团,对我们团的领导讲讲,把那群新疆母羊给我们包放。您没有忘记吧。

我们的看法是这样子的:毛主席提出了“农业学大寨”,牧区怎么学?怎么达到稳定、优质、高产呢?要抓方向,关键在于抓好改良工作。这个工作自然不是仅仅指品种的改良,像定居、水源、草场、放牧方法的改革……是一整套的变革。我们是具体的放牧人员,在这一整套的工作中,我们希望能发挥自己的最大作用。虽然在内蒙改革工作不是一件新生事物,但具体到我们这个地区,改良工作仍是有阻力的。牧民不愿意放,而且用过去的放牧方法,长期下去,对改良工作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希望接一群新疆羊,想在放牧方法上下下功夫,摸摸规律,这样对今后大力发展,是会有一定的用处的吧。这是从工作角度来考虑。

从知青的生活问题上,我们是这样想的:牧民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他们的生活、生产方式虽是几千年前的东西,但是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甚至再过几千年。但这样的生活、生产方式,是与我们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要求格格不入的,是不符合“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一总路线的精神的。知青的大有作为,应该表现在对牧区的改变面貌上。同时,知青的生活也有了相对的稳定和保障。牧区的游牧方式,在目前对知青生活的影响已经看得出来,以后会更明显,这不仅仅是解决蒙古包与牛车的问题,这是知青今后正确的出路问题。知青的新的家庭,难道还应重复牧民的那种落后的方式?自然,这不是短时间内能解决的问题,但希望领导上在考虑知青的问题时,不要忘了这点。

现在,知青对学习新事物、新东西的要求是很迫切的,他们希望脚踏实地在牧区好好干,为改变这里的面貌真正下一番功夫,只有肯出一定的代价,才能收到良好的效果,真正想在牧区扎根的知青,必然要在草原今后的建设上下苦功。对于我们这种希望能够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更多地为建设牧区出力的想法,我们希望得到领导上的帮助与支持。

第二件事,我们非常支持大刘的想法,并且希望您也支持她。这不仅是她个人的学习问题,今后知青成家立业的多了,难道个个都要被家庭琐事锁在家里?那知青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人民让我们学到了文化知识,就这样白白的度过去?问题的关键不是非她不可,而是领导考虑的角度不对,为什么结了婚的人就不能去学习呢?我们认为,她结婚了,说明她决心在这儿干一辈子,那么,对于这种决心在牧区扎扎实实好好干的人,领导有什么理由反而因结婚而使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呢?

 

这封没有得到回答的信粉碎了两个知青的扎根梦,轻松得不费吹灰之力。

 

很多年以后,一些知青回内蒙古探望。在夏草场那口知青和牧民合挖的深水井旁,当年的小孩子、当时的小伙子——阿拉腾格日乐向外来的人骄傲地说:“玛乃 斯和腾 嘿介![2]

其中一个知青回京后特意告诉我:“牧民夏天也用圈了。”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多、更好的。

曾有些“青春无悔”之说。我想,当我们的到来与离去并不真正是我们的自主,而我们的到来与离去又没有使牧区有多少改变,面对并不是由我们自主的青春及“碌碌无为”的青春,似乎该问的不是“悔”与“不悔”的问题了。



[1] 红鬃、黑子:都是马的名字。

[2] 玛乃 斯和腾 嘿介:蒙语,我们的知青做的。

我们是一群在政治、经济上没有任何地位的“无产者”,被流放到这片供我们大有作为的地方时,落入一批掌管我们档案、户口的官僚手中。这种官僚的本性,在兵团大溃退时暴露得最充分——当权力无法再扩张时,粉饰也就没有必要了,随之而来的便是财物上的疯狂掠夺——那被一卡车一卡车送走的兵团达勒嘎们的家当,使其治下的兵团战士们眼界大开。

 

在草原上的、与大自然极贴近的生活使我自然的天性开始回归。审视我的青春时期,用我现在对“爱”的理解——那是一种相互的充实,不需要人为地“奉献”、“给予”、“牺牲”——我爱那片曾使我准备葬身其中的草原。

我爱草原的无边无际,爱天空的清澈,爱牧民的淳朴……

 

草原的天是很蓝很蓝的,但在这片蓝天下,就像《牛虻》中的亚瑟那粉红色的糖的世界被破碎一样,我的血红色的扎根梦破碎在我精神的十字架前。尽管愿意把自己的青春鲜血生命铺在通往共产主义的大道上,但发现这一切该被珍惜的只被随意委弃着时,我看到了一句话: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而我不是猛士,只是一个知青。

 

1949年出生的我们今年已整满五十岁了。

今天,在灯红酒绿之中我常常感到精神的苍白。在“来者通报国籍”的调侃中有人唱道“帝国主义夹着钱包回来了”。我们这一代曾在少先队队旗下举拳宣誓:“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时刻准备着!”

 

一位下岗的同学看到这儿时,抬头问我:“什么样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

 

                                                             德方

                                                         1999215

两位大姐太客气了,咱不能白看,干点小活是应该的。以后有什么尽管吩咐我去做就是了。这些图似乎是粘在书稿上的,透出来的字保留着更有一点味道,我最喜欢哪一排车。

看着德方姐的放牧生活,心都有点颤。相比之下,我的草原生活都是些孩子的把戏。

除了细节的精彩,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的真实与真诚。

楼主辛苦了

[em27]

谢谢下岗公人的鼓励。我是咬了咬牙(虽然不是自己长的),才贴的。这文里也有周泽雄说的剪裁的问题,扔在抽屉里这么多年,自己已经没有信心改了(而且,似乎还丢了一点儿内容,还得找一找)。但逍遥和九命说贴出来,听听大家的看法,或许就走出困境了。

逍遥的《羊油灯》贴出来的话,我想会更震撼的。与她的经历比,我的生活是很平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