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牺牲         

 

    我梦见自己与同龄人站在上帝面前,那时的我非常年轻。

众人抬眼仰望,只见魁梧的身影慢慢从面前走过。依次抚摩每一个人的头顶,仁慈地微笑。终于走到我跟前了!我的心激动地狂跳,虔诚地低下头。可竟从我身边走过,不屑一顾。刹时,一颗年轻的心被石头砸入湖底,带着破碎的渴望裂为两半。鲜血溢出来,被湖水旋即冲淡……失却生命的心疼痛无比,它诘问我,为什么抛弃你,难道上帝视人也分三六九等?那么可是真正的神?我回答不出,只有盯着粉红色的湖水发愣。

这时,我仿佛在湖水中看见了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那不是我的脸,但叫我想起了初中同学陆小尘。分不清那究竟是谁,只辨得出脸上的绝望与痛苦比湖水还深……

我醒了,胸腔好像被抽空了,隐隐作痛。又一次清晰地想起了小尘,近年来总在梦里见到她。人一不再年轻难道就变得喜欢怀旧?

二十多年前,曾听我的好友梦笑说起,她碰到我们的一位同学,曾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那人与小尘在东北某城巧遇,小尘对她说,自己和母亲一起去了兴凯湖,并已结婚安家。她没谈自己多年来的具体境况,只叹了一句“命比纸薄,身为下贱”。

这句话深深刺痛了我,我几乎能想象到她无助而绝望到平静的表情。她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母亲去哪儿她只能跟到哪里,哪怕把年轻无辜的生命投入有去无回的劳改农场。我和梦笑曾多次感叹命运对她不公,却无法打听到她的下落。

后来,在一次初中同学的聚会上,有人说起小尘已回北京了,在某中学教书,连姓名都改了。具体在哪所中学,谁都搞不清楚。我与梦笑松了口气,她终于逃离了劳改农场。

真想找到她!也打听过一些人,终是因为忙,不了了之。

这几年,生活的压力没有那么大,人也清闲了,便常常想到小尘,像硌在心头的一粒石子,已化为结石,想起来,心就不由疼一下……

国庆前,有个初中同学来看我,我又忍不住对她提起小尘。巧了,与她一起在黑龙江兵团呆过的同学竟是小尘的同事,那同事与小尘的关系还相当不错。第二天,热心的同学就给我打来电话,将小尘的电话及具体学校告诉了我,并说她的名字已改为赵孝忱,是原来名字的谐音。

我立即通知梦笑,两个人都在为这一消息兴奋。

当天,我就急不可耐地给小尘打了电话。从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没怎么变,语调仍是慢悠悠的。我们约定国庆期间三人见面。

在王府井天主教堂前,三个已不再年轻的人终于见了面。

小尘穿了件灰蓝色外套,人见老,模样却没怎么变。她冲我和梦笑微笑着,那微笑依旧带着往日的灰色与沉重。

我和梦笑一时感慨万千,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小尘先开口,我母亲当年曾在这所教堂的唱诗班呆过。教堂整修一新后,我还没带她来过呢。

知道小尘是个孝女,我们忙问她母亲可好。

她叹了口气,几年前,我们全家又经历了一劫,总算熬过去了!

原来,她母亲近年查出得了癌症。幸亏年事已高,癌细胞发展缓慢,经过手术及化疗,目前身体已基本康复。

她接着对我们说,我母亲虽然岁数大了,可一点都不糊涂,家里的事都由她料理,我们的钱也全部交给她。家务事有母亲操心,我虽已然退休,仍被学校留用,可以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垮了。我们家,母亲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摆在第二位……

 

                                       一、

 

    考入初中那年,年幼无知的我心中一片光明灿烂,认定自己前程似锦。那所学校是全北京最好的中学,全小学只我一人有此辉煌战绩。虽知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句名言,但无论如何也不愿把这话按到自己头上。

分班后才知天外有天,我的入学成绩仅入中游而已,班里竟有两名双百。其中一人一看就是读死书的,呆头木脑,当然没把她当回事儿。另一位竟一直没来,使我憋着的好奇心无法满足。后来听说得了肝炎,不是轻易能好的病。看来,这位好学生只能休学了。

过了两个月,她竟卷着一团灰色迈进教室。穿一身很旧的灰白衣服,脸是灰黄的,甚至打量人的眼神都裹着层灰蒙蒙的忧郁。老师告诉我们,她叫陆小尘。

那时的人觉悟高,她一来,大家就围上去,纷纷表示要给她补落下的功课。

她嘴角微微翘起,露出恬静的笑,我小学的同学也在这儿上学,她每天都给我补习,就不用麻烦大家了。说话很慢,没一点儿孩子气,慢悠悠的语调似乎也夹带些灰色。

中午,同学们多数回家吃饭,少数离家远的在学校食堂就餐或者带饭。我与小尘都是离家远的,我在食堂吃,她带饭。

有好多次,她当着我的面打开饭盒,上面都有满满一层炒瘦肉丝。困难时期,削减定量,每人一月只半斤肉票,常吃瘦肉丝的几乎没有。闻到那香喷喷的味道,每次我都垂涎欲滴,心里羡慕无比。当然,肝炎病人需要营养,又不能吃肥肉,可像她这么个吃法,家里人肯定一口荤腥也粘不上了。

小尘的身体逐渐好起来,脸上的灰色却始终没退。后来听说,她家里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年轻守寡,日子并不好过。

一迈入初中门槛,耳边就总涌进“教育改革”四个字,实质是讲劳逸结合。大约因为填不饱肚子,出于体恤老师和学生的考虑,不得已而为之吧。大人们不少已饿得浮肿,却仍旧坚守岗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顾不上自己的孩子。提倡劳逸结合,最得实惠的当然是我们这些没家长管的学生。虽然半饿着肚皮,因为每天只上半日课,也不留作业,一到下午整个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有自觉用功的,毕竟是少数;多数便如翻身得了解放,由着性儿撒欢。我与梦笑即属此列。

我俩都爱看外国书,又都热爱俄罗斯文学,当然能聊到一起,很快成为形影不离的伙伴。

    那时的节目票也便宜,电影票大概一毛一张,最贵的乌兰诺娃跳芭蕾是五块钱。几毛钱一般还拿得出来。我们几个就知道玩的经常相约着去电影院与剧场。梦笑还喜好越剧。那时正演越剧电影《红楼梦》与《柳毅传书》,她拉着一帮人几次光顾。她是我们班的才女,下笔生花的妙文曾得过权威人士的夸赞,所以在喜爱文学的同学中颇有些号召力,甚至把不喜言笑的小尘都发展成了越剧爱好者。

我们共看过五遍《红楼梦》,《柳毅传书》愣看了七遍。这倒好,不用背课文,精力都放这儿了,比谁背的戏词儿多。不久,脑瓜儿灵的已能将重点段落倒背如流。

小尘竟比所有的人都厉害,能将一出《柳毅传书》一字不落唱下来,《红楼梦》唱段也能唱出大半,且字正腔圆,韵味无穷。我们几个成张着大嘴的听众了。

小尘这才有些得意地告诉我们,她家的邻居是著名京剧演员。耳濡目染,她从小就会许多京剧唱段。那演员看她孺子可教,极想收她为徒。可母亲坚决不同意,固守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演员失望之余,只好求其次,认她做了干女儿。你想,经常泡在戏园子里,又受过名家指点,一招一式自是与常人不同了。

再后来,我们发现小尘的古文好到不一般,竟能把两本《古文观止》一字不落背下来。尽管我和梦笑有些崇洋媚外,读古书向来不求甚解,也还是佩服小尘的功力。至此,自视甚高的我们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

升入初三,班主任是重点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学中文的,当然也就教我们语文。老师姓张,说话口音重,挺侉,一看就是来自农村的苦孩子。刚开始,我们不怎么听得懂他说话。没多久,赶上校庆,他立即崭露头角,代表学校写了几首庆典诗,均为古体。发表后受到校长与主任的高度赞赏,誉他为老师中的第一秀才。逐渐听得懂他说话了,发觉他确实才华横溢,除诗词外,还能写一手带传统味道的好文章。

那一整年,小尘在作文课上大出风头,差不多篇篇范文都是她的。她的文章符合张老师的口味,古文根基极好,遣辞造句颇下工夫。我佩服小尘的学问,可读她的文章,总觉得那挥之不去的灰色缠绕于心,沉重得把我也一点点拽入深不见底的湖水,冰凉到锥心刺骨……

最后一学期该准备中考了,语文课上开始练习各类作文。记得一次是写人的习作,点评时张老师可能出于惯性,课堂上又读了小尘的文章。一贯阴柔的她竟一改往日的文风,写得辛辣、幽默,不点名地讽刺了我们班一位叫多多的同学。平时寡言少语的小尘表现得挺奇怪,她与多多素无来往,干吗要扎人家一刀呢?不管怎么说,这次她总算摆脱了沉重的灰色,我还是为她感到高兴。不愧多才多艺,文笔够犀利。说不定若干年后,就是一位文坛新秀呢。文人嘛,难免偏激些。

一篇没多少斤两的习作没想到招来了团支部及班核心的勃然大怒,她们将此事告到教导主任那里,又非要在班会上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明说是小尘破坏团结,背地里却指责她恶意攻击出身好的同学。这正是刚开始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

这所学校有个特点,普通人家出来的不多,高干子女占一半以上,家庭出身有问题的也为数不少。因是著名学府,甭管什么家庭来的,一般都出类拔萃。只有个别除外,属于受特殊照顾的对象,须是中央一级的领导。小尘讽刺的多多,就是这种子女。据说她升学的平均分数只有八十多分,不照顾的话,连区重点都进不去。她姐姐、弟弟也都在我们学校。

说起来,她和我的关系曾相当不错,与梦笑更是从同一所幼儿园一路走过来的。我们初一是同桌。她也挺爱看书的,还经常借书给我。没她搭线,我和梦笑还不可能成为好朋友呢。

第一个暑假前夕,她对我说,我们过几天要去北戴河避暑,你也去吗?言语之间,透着一份儿不同寻常的优越。

这一问,我很狼狈。父亲是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冠以革命二字,可还是与国民党脱不了干系。距离一下子拉开了。

初二开始,我们不再当同桌,自然也就疏远。

多多除过度的优越感,人其实并不坏,既没踩过别人的肩膀追求进步,更没表现出假积极之类的品性。只是人不够聪明,成绩越来越差,到最后干脆给全班背榜。可她人却出落得亭亭玉立,愈来愈漂亮了。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漂亮,变得特别爱打扮,穿戴不再像个学生,甚至还剪了时髦短发,一吹老高,抹着不少头油,锃亮到扎人眼睛,大概就是俗称的飞机头吧?说实话,人一装扮确实好看,我常常会忍不住多看她两眼。可那是什么时代?正是学雷锋、提倡艰苦朴素的年代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觉得她是被资产阶级腐蚀了。出身有问题的,贵有自知之明,知道没资格评判她;出身同一战壕的,对她看不顺眼,痛心疾首的同时,矛头也得指向阶级敌人哪!

    团支书就住在我家附近,常邀我去她家玩儿。不清楚她父母是做什么的,但住的房子很大,像是高干。她对我说,你知道陆小尘的父亲是被镇压的吗?这人思想意识有问题。

   我没说话,只觉得她的话分外刺耳。

班会上,不少同学都含沙射影,发言直指小尘的出身问题。

她垂着头,一言不发。望着那裹着一团灰色、孤独到弱不禁风的身影,我有些坐不住了。

已记不清支部的组织委员站起来说了什么,总之非常偏激。我被彻底激怒,写了一张条子递给她。她看过之后立刻咧开嘴委屈地哭起来。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大大咧咧,嘴和手比头脑快。

这可好,小尘捅了马蜂窝,我则把除梦笑之外的一帮高干子弟全得罪了。仗着张老师喜欢小尘,我和梦笑周围又有一群不错的玩伴,最终,对我们算是网开一面。但想靠近组织是绝对没戏了。

临毕业,某大学附属中学来我校招收文科实验班学员,说两年就可毕业,能直接去考大学。这点颇具吸引力。张老师动员作文好的都报名。小尘毫不犹豫。梦笑却拿不定主意,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立即说千万别去。我也有资格报名,因曾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过奖,可我连报名的念头都没产生。文科向来与政治是孪生兄弟,我明白自己的出身天然没资格搞政治,父亲的半生蹉跎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我竟忽略了梦笑的好出身,更没预测到会有文革发生。否则,我会力劝她去文科班的,那她就可以成为正牌儿知识分子了。你看,事到如今,我还在遗憾我们没成正牌儿知识分子呢。

初中毕业,我们各奔东西。小尘最终也没成为正牌儿知识分子。听说她和我们一样,没考取大学,继续读她的高三。

多多那年没能考取高中,据说后来也去了文科班。真是与小尘冤家路窄,在那儿又碰头了。上学期间,她入团、入党,一路扯顺风船。两年后,又考取了某重点大学,攻读国际关系专业。不是文革,她一定已是资深外交官了。对于她的进步我们都觉得理所当然。没想到一场浩劫,竟把她与家人都卷进去,她父亲死得很惨。

黑的、红的,谁都不能幸免。

或许因为与小尘同病相怜,或许是惋惜她的才情,我最忘不了的还是小尘及她母亲的坎坷身世。                                 

                                        

         二、

 

小尘的母亲虽是工人,却不同于一般的世俗妇人。她人聪明,能诗善画,又写一手漂亮的欧体毛笔字。这得自家学渊源。小时候,父亲曾手把手教自己唯一的女儿读书做画,又领着她在外面见过不少世面,

小尘的姥爷出身在有钱的财主家,他是父亲最小的儿子。

一日,太姥爷正坐于地头吃饭,竟被冲到身边的仇家当场打死。以后,杀父仇人逃得无影无踪,踪迹无寻,几个儿子报不了仇只好将财产分了。

姥爷有钱、有才,还有武功,本该成就一番事业,到头来他却一事无成,混到连大白菜也卖不好的地步。

说文,他是燕京大学毕业的法学博士;提武,他有一身无人能近身的好功夫。还是上学时,因学生群里分帮结伙儿,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独行人总被欺负。姥爷于是发愤,专门找了个武术教练研习武术。

其实,他也曾有过能风光的机会,但都让他躲祸似地避过去了。

有一年,在个月黑风高之夜,姥爷正在自家院里练拳脚,一个飞贼突然跳过他家屋顶,准备向远处逃遁。姥爷是何等眼力,旋即抬腿蹿上去,一把将他揪住,三两下即把这盗贼降伏了。

见贼人扛个包袱,姥爷厉声喝问,里面装的什么?

那人浑身哆嗦,瘫软于地,半天才结结巴巴说,是……是冯大帅的军饷……

好家伙,居然盗了冯玉祥将军的军饷,这脑袋还想要啊!姥爷到底是读书人,具有慈悲心肠,遂把军饷扣下,将那窃贼放了。

第二天,他把军饷给冯将军如数送去。将军见后大喜,表示想聘他为武术教头。可姥爷性喜自由,向来是连官儿都不愿当的,焉能答应给人看家护院?

一方面怕贼人以后带人来找麻烦,一方面怕冯将军三顾茅庐,没两天,姥爷匆忙打点行装,带领全家搬往别处去了。

后来,姥爷有个同学在东北某大学当校长,把他请去教书。干了没几天,那同学与日本人发生冲突,竟被装在麻袋里活活挑死。亏了姥爷机警,又没带家眷,一人连夜逃回北平。

姥爷是学法律的,按理说当律师该属他的本行。他又人极聪明,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能将法律条款背得滚瓜烂熟。回北平后,曾接过几个案子,还把个必死的人救活了。那人及全家感激不尽,就差供姥爷的牌位了。他却不得劲儿,对女儿说,吃这碗饭全凭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我看也不是什么积德的事儿!

于是乎什么也不干了,专领着爱女游山玩水,吟诗作画。

当年,姥爷在北平城求学,日久生情,看上了房东漂亮的女儿。虽然女孩儿只十四岁,我行我素的姥爷还是毫不迟疑地娶她为妻,这就是小尘的亲姥姥。亲姥姥后来生下了一女一儿,这女便是小尘的母亲。

到日军侵华时,一般人都变得生计艰难,何况姥爷这么个潇洒法儿。家当造光了,只剩老家的几亩薄田。可家里还有位包办的老婆,带着个儿子,得靠这几亩地吃饭。

没有了指望,为城里这四张嘴,姥爷最后甚至沦落到卖白菜、水萝卜糊口。因为不好意思张嘴叫卖,小贩他也当不好,只能一家家敲门,悄悄问人要不要菜。

好不容易混到抗战胜利,听说山西好混饭辙,姥爷遂带领全家迁往该地,靠写字、画画凑合着维持生计。那一年小尘的母亲刚刚十八。

北京人好打牌,姥爷、姥姥和母亲都打得不错。闲来无事,三缺一时就招个人来,凑足四人打几圈,过过牌瘾。可山西这片地界儿有个特殊规定,阎锡山坚决禁赌,一旦查出格杀勿论。

不知怎么就传出去了,说姥爷家有赌局。

有告的就有抓的。一位姓陆的连长带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兵上门了。

陆连长学生出身,毕业于军校,该校的前身即为黄浦军校。他长得一表人才,文质彬彬,是个典型的少爷兵。因其兄是位职业军人,官至上校,为阎锡山手下某将军的当红参谋长,所以陆连长就在哥哥手下当兵。

他一眼便看到站在桌旁的母亲。学生打扮,一看就是大城市人。好一朵出水芙蓉!母亲的姿色虽说不上拔尖儿,但风度气质立即把陆连长征服了。

母亲也注意到这位打头儿的连长,不由眼前一亮。还从未看过这么漂亮、帅气的军人呢,军装穿在他身上竟这般和体!

两人的心同时碰撞了一下。

有心的陆连长决计要暗中保护这一家人的。神不知鬼不觉,他偷偷从牌里摸出两张藏在了身上,然后把所有的牌拿起来。这一切别人没发现,机灵的母亲却看见了。

他假装严厉地皱着眉说,知不知道禁赌,你们还敢打牌?

姥爷和姥姥吓得脸色惨白,舌头都木了。

母亲赶紧接过话茬儿,我们哪敢打啊,是陪我弟弟看画,认数呢!都不够一副牌,想打也打不成啊!

连长把牌递给手下的说,数数,是不是够一副牌?

两个手下的数了两遍,报告连长,缺两张!

既是不成套,这牌也就打不成了。看来,这位小姐说的是实话,那……咱们走吧!临走他深深看了母亲一眼。

陆连长等于救了全家人的命啊,母亲也用充满感激的眼光回敬他。

这陆连长后来就成为了小尘的父亲。他与母亲1946年戏剧性地认识,不久喜结连理,于47年生下小尘。

刚开始,母亲和丈夫住在大伯子家。那一家子倒是不赌,可个个抽大烟,搞得家里乌烟瘴气。母亲进门后,很快把那里治理得井井有条。怀上小尘后,母亲提出分开单过,大伯、大娘都舍不得这个好管家,竭力挽留,可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也就只好依从爱妻。

父亲是有名的妻管严,而且是心甘情愿。只要发了军饷,他就全数交给太太。母亲怕他学坏,管得挺严,他经常手里没有几个闲钱。他也没什么爱好,就是爱听京戏。临汾战役后太原解放,全家人逃往北平。那时父亲好不容易手里有了点儿钱,就偷偷去戏园子听梅兰芳唱戏。但也没能过足戏瘾,因为手里不富裕。

小尘出生后物价飞涨,领一份军饷已难以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几个军中的同事就撺掇父亲到别处去挂名儿,只为多领一份儿工资。父亲从没在那儿干过事儿,更不了解那机关究竟是做什么的。直到解放后才搞清楚,那原来是个特务机关。

北平解放时姥爷已经去世,母亲与姥姥都劝父亲去解放军办事处登记。但他有个不错的同事竭力阻止他去,说去投案肯定没好果子吃,还是逃吧。

父亲平时很听母亲的话,这次不知怎么昏了头,竟听从所谓朋友的劝说,两人一起跑了。跑到半路就被抓了回来。

那时母亲正怀着身孕,知道父亲被抓,曾带着只三岁的小尘去探过监。父亲拍拍小尘的头,又抓住母亲的手半天不放。但他的脸上非常平静,说自己在这儿挺好,让母亲不用惦记。

出来后,母亲又去找办案人员。革命部队历来男多女少,见到母亲这样知书识理的更是稀罕。那办案人也是一眼便看上了母亲。言谈话语之间透露,只要母亲肯跟他,一切都好说。母亲虽读过九年洋式学堂,可她信过天主教,又主要受姥爷的旧式教育,讲的是贞洁与三从四德,怎能做这种没廉耻的事情!她假装没听懂,支应了过去。心想,小尘她爸既然说挺好,就不会有大事儿的。

没想到,那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几个月后,通知母亲父亲将被处决。悲痛欲绝、充满内疚的母亲早产了。一个连鸡也不敢杀的人能有什么滔天罪行呢?按说大伯该比他罪行更大,可人家已是起义的革命军人了。她这时真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用贞洁去换回丈夫的一条命。

后来听说,有个女人为救丈夫,答应嫁给一位办案人员。她的丈夫果真就出来了。听说那女人在三反运动中又跳上台,揭发自己的第二任丈夫——那位办案人员。因果循环,办案人也终于进了监狱。这已是后话。自己当初怎么就不会变通呢?

早产的弟弟没活几天得肺炎死了。母亲挣扎着爬起来,想为父亲办最后一件事儿。虽说将反革命抛尸荒野也很正常,可她不能让深爱她的丈夫死无葬身之地。

与母亲住一起的邻居是几位回民,母亲平日与他们关系处得极好。听说月子里的母亲想去埋葬丈夫,邻居们恻隐之心顿生,也就忘记了政治的险恶,几个男的毫不犹豫地提出陪母亲同去。

母亲流着眼泪跪下去,我替小尘给大家伙儿磕头了。她还小,不懂事……

邻居们一把拉起她来,我们是可怜孤儿寡母,快起来,快起来!

父亲被草草安葬了。没多久,埋葬父亲的人被一勺儿烩,全部抓进监狱。除母亲保住性命,其他人竟一个也没活下来。同案犯不许互相打听案情,母亲始终没搞清他们的确切罪名。从此,她一辈子深深内疚着,不是她求人帮忙,也不至于把无辜的人推进鬼门关哪!

母亲能活下来,可能跟她进去后很痛快、有什么说什么有关。她说与父亲毕竟夫妻一场,总不能抛尸不埋吧;还说自己一没参加过任何活动,二没任何历史问题;问她父亲的朋友有哪些,她也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可与邻居们比,她能活下来终究是个奇迹。也没准儿可怜她有个未成年的孩子,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以发扬发扬人道主义?

母亲最终以包庇反革命罪被判徒刑四年。小尘只好由姥姥带了,那是小尘与母亲的第一次被迫分离。

由于识文断字,母亲在狱中没受多少罪。她和监管人员的关系处得很好,很快就做了统计员。

两年后,三反运动开始了。狱中进来位姓皮的,原是位领导干部兼着作家。由于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监管人员对他挺客气的。可他老婆就没这么客气了,出事后,很快与他划清界限,迅速办理了离婚手续,还不让唯一的儿子来看他。母亲听说了这一情形,不由对他心生同情,有时就主动帮他补个补丁、缀个扣子什么的。两人通过接触,彼此印象都不错。特别是老皮,不由对母亲刮目相看。这女子有文化,敢担待,身上没一点儿一般女人的小家子气。

老皮在牢中只呆了一年半。经过甄别,证明他是冤枉的,很快恢复了一切待遇,调到外地出任某出版社社长,又开始了正常创作。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丢在了北京,心中若有所失,眼前不断晃动着一个女子的形象。他终于明白,自己忘不了狱中的母亲。他不顾一切,提笔给她写信。当他手里拿到母亲的回信时,竟激动地双手乱颤。

打开信笺,一手漂亮的欧体字展现于眼前。母亲说,知道他恢复了职务,为他感到高兴;希望他站稳立场,珍惜自己的前途……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读着那清丽的文笔,他的心也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挽回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半年后,母亲出狱。回到家,把浑身上下洗干净了,她立刻抱紧女儿,老半天不撒手。这是丈夫留给她的唯一思念,她今后的任务就是把丈夫唯一的骨血拉扯大。

已上学的小尘抬起头,望着眼中含泪的母亲,怯怯唤了声妈。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哭,就是去牢中探望,她也从没见过母亲掉一滴眼泪。

母亲紧紧把她搂在怀里,颤声说道,从今往后,咱娘儿俩永不分离!

老皮的信愈来愈勤了。每写出一篇新作品,他都要寄给母亲,让母亲提意见,做些加工润色。他后来发表的某些作品,甚至在全国引起过轰动。可以说,这些成就中也包含着母亲的心血。

老皮到北京出差,必定来看望这位红颜知己。小尘家的生活一直困难,母亲那时没固定工作,靠给印刷厂刻蜡版维持生计。母亲因字刻得好,有几位著名剧作家指名要她给刻剧本,这才保证了母子二人没饿肚皮。

母亲生性要强,谁的周济都不肯接受,包括自己的亲弟弟。老皮看她母女俩生活艰难,曾提出要给她们固定资助,却被母亲一口回绝。老皮曾偷偷把钱塞进小尘兜儿里过,可母亲发现后,原封不动给寄了回去。试过几次,他也就不再坚持,只在年节给小尘买点儿吃的用的。

母亲三十岁生日那天,老皮赶到了北京。他给母亲买了一件紫颜色的短呢子外套,还给她带来一幅画,是托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画上是一大束紫色的小花,与那外套的颜色几乎相同。小尘从没见过这种花,她问皮叔叔,这花叫什么名儿啊?

这叫——勿——忘——我。老皮一字一顿地说,说完,他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也回望他一眼,两人眼中均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那眼光竟与展开在小尘面前的紫色花朵十分贴近,默默无闻地开放,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却将刻骨铭心化作心中的灰烬,决不在人前泄露出一星火焰。

    母亲对这紫色外套特别珍爱,从来舍不得穿,只偶尔拿出来,抱着它抚摩一阵,再发一会儿呆,然后又锁进箱子里;由于生活困难,小尘没有像样的衣裳,到长得跟母亲一般高时,逢到让她接外宾的日子,母亲才把这件最象样的衣服拿出来叫她穿。每次都反复叮咛,千万小心,别弄脏了。

随着年龄增长,小尘逐渐明白了外套对母亲的意义,这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幅勿忘我,提醒着母亲,有一个人的心时时在眷恋她。

他们都不能迈出下一步。母亲是个劳改释放犯兼反革命家属,再跨出一步,就会把老皮拉入泥坑,那是个将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她不能让他的生命失去意义;而老皮在入党的那天,就已把生命交给了党,他也不可能做与党背道而驰的事。多年来,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碰过一下,却心照不宣地默默维系着这份绝望而难于割舍的爱,心中珍藏着一束彼此的“勿忘我”。

                                      

 三、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小尘长大了,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品学兼优。母亲十分欣慰,因为小尘就是她的一切。生活也变得逐渐安定了,母亲在一家工厂当了工人,干的虽是粗活儿,可抱的是叫人放心的铁饭碗。

小尘考入初中的那年暑假,却让母亲着实急了一回。她突然发烧呕吐,水米不进。赶忙送到医院,一检查,才知得了急性黄疸性肝炎。母亲只好向单位借钱,让小尘往院治疗。

肝炎病人主要在于调养。当时已到困难时期,什么都凭票购买。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只能多买几斤高级点心,那还是后来的事情。小尘出院后,母亲只能从自己的嘴里往外抠,两个人的东西尽着小尘吃,自己则勒紧肚皮。肝炎是传染的,小尘好了,母亲自己也得了肝炎。为养家糊口,她一天假都没请过,一直带病上班。也算老天有眼,这么危险的病愣叫她生生扛了过去。

从小,小尘就知道父亲已经去世。她不缺少爱,母亲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单亲家庭虽然不多,也不算稀罕,只有一点非常奇怪,母亲避讳在她面前提及父亲是怎么死的。后来,她还是从别人嘴里掏出了父亲死亡的真相。那时,她并没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任何不同。她以为,只要通过不断努力,灿烂的前途就在未来。她甚至沾沾自喜,认为在某些方面自己比别人还强呢。

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命运已在她前面张开过黑鸦鸦的嘴,但只有一瞬又闭上了,她没能真正了解世情险恶。

1963年,进入文科班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天生就与别人不一样。尽管她已完全记不起父亲的模样,但父亲是被镇压的反革命,生为反革命的女儿,就是与大多数人不同的贱民。认识到这一点后,心中隐隐作痛,却又无可奈何。

第一天进入校门,班主任见了她的面,便首先来了个下马威。第一句话就问她,你就是那个写了那篇著名讽刺文章的陆小尘?

她的脸立刻涨红了,嗫嚅着,那……是练习写作,没好好想……

你们学校的主任都对我说了,你们这拨学生啊,就是互相看不起,闹不团结。班主任还算客气,没将纲线上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可打量她的眼光却是一种俯视,似有一道寒气钻入她的心里。

几天之后,校长亲自把多多领到他们班来,两个人的关系透着股不寻常的亲热劲儿,小尘听得清清楚楚,她管校长叫阿姨。看来,校长定是她父母的战友了。狭路相逢,小尘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头更凉。

多多却透着超常的大度,眼里根本没夹她。每当从她身边走过,都扬起修长的脖颈,像个骄傲的公主。在多多眼里,她可能连一粒硌眼的沙子都不如。

多多还像在初中时那样,一天换一身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却连一篇像样的作文也写不出来。可她终于知道追求进步了,进门就写入团申请书。学习成绩当然不会影响她的发展,她往校长阿姨那里跑得也挺勤,老师们对她一律非常客气。时间过去仅一个月,她就突击入团,到高一结束时,她已是光荣的中共预备党员。

小尘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一股左风整日在文科班的上空盘旋,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全是政治学习。这也难怪,既然想摇笔杆儿,政治上就必须过硬,不矫枉过正行吗?

学校附近,有一家小铺,豆泡儿做得挺好,不少学生时常光顾。小尘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曾去吃过一回。第二天小会学习,不知道该再挖思想中的什么细菌了,有个同学灵机一动,忽然检查起自己不该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贪图享受,去吃豆泡儿……紧接着,所有去过的都跟着检查,有的甚至更深刻,上升到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斗争的高度。就为几个豆泡儿,他们一连好多天深挖思想根源,没完没了。

高二开始,班里所有的人都写了入团申请书。小尘知道自己入团的希望几乎为零,可也不敢落在同学们后头;为前途计,也得表现出追求进步的模样啊。

团支部指派联系人来找她谈话了,你不是想进步吗?那就必须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远离你蛇蝎般的母亲……

她不敢说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不是蛇蝎,只有保持沉默。

可团支部竭力要挽救她这个或许还能教育好的子女,几个人对她轮番轰炸,逼着她住校,与母亲拉开距离。

文科班的大多数学生都住校,只有个别走读。小尘选择走读完全出于经济上的原因,住校就要多添一套被褥,多交一份儿饭钱,这无疑会给母亲增加额外的经济负担。

万般无奈,小尘只有把自己的处境如实告诉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为前途,还是住校吧!没关系,妈已经苦了这么多年,紧一紧,没有过不去的。一星期回来一次,妈也不是见不着你了。你得要求进步啊!在外头,怎么骂你妈都没关系,妈听不见……说到最后,母亲的声音已有些发抖。

小尘的眼泪立时就下来了。吃老娘,穿老娘,还得张嘴骂老娘,自己还算个东西吗?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

两年一晃过去了,文科班提前参加高考。从考场回来,小尘感觉一身轻松,自觉考得相当不错。为减轻母亲的负担,她报的都是师范。不是热门儿专业,也不必经过严格的政审,只要成绩过硬,总不至于不录取吧?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全班三十个人,只有五人没收到通知书,全都是出身不好的,其中当然包括她。后来才听说,她实际上考取了师范大学,但录取通知书被校方扣了下来。这五人灰头土脸被并入下一年级,继续上高三。还算侥幸,没被扫地出门,能再给他们一次高考的机会。

命运却没给全体高三人这种幸运,文革以横扫一切的架势降临于中国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

全市就要开始抄家的那晚,母亲仿佛有某种超常的预感。天还没黑,她便将门关严,把窗帘拉紧,从床底下拖出个落满灰尘的破箱子,从里面找出一本相册与一沓信。

她神情紧张地叫小尘拿过簸箕与火柴,从相册里慢慢翻出张男人的照片,手指颤抖着递到小尘面前,好好看看这张相片,记住这张脸,这是你亲生父亲……

那是一张穿西装的男人照片,已经发黄到面目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上面的男人长得非常英俊而儒雅。这是母亲第一次把父亲的照片拿给她看,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杀人犯?一时间小尘浑身热血涌动,竟觉得有些难舍难分。

轻易不落泪的母亲眼里有了泪花,记住了?她费力地说出这三个字,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缓缓地将相片撕成碎片。仿佛特别费劲,像在撕扯自己的心,这是……我保留的……你父亲……唯一的照片……她的手竟哆嗦得划不着火柴,小尘只好帮她点着。

当年看见你父亲,我一眼就被他的气质迷住了……上帝把他带到我面前,很快又带走了……这就是我的命……母亲陷入回忆,显得有些迷乱。

妈,他是坑了你一辈子的反革命……小尘的语气并不坚决,望着那逐渐化为灰烬的父亲,她的心里有一个角落剧烈地疼。

他是你父亲……你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用水冲不净的……母亲呢喃着。

接着,母亲把那些信也都烧了。

记住,谁要问起皮叔叔,就说不知道这个人。说这话时,她已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没有人来问皮叔叔的事情。他仿佛从这地球上消失了。写过不少封资修东西的皮叔叔活下来恐怕不容易。

他们学校是第一所开始武斗的学校。校园里充溢着红色恐怖,老师,特别是学校的当权派被整得特别惨,戴高帽游街算最文明的革命游戏。

平时文质彬彬的女同学,这会儿摇身一变,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特别是那些革军出身的子女,穿起旧军装,扎起武装带,腰间的皮带仿佛刺激得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一眨眼都变成了黑旋风李逵。于是,皮带如同板斧,抽在人身上溅起的鲜血使她们愈加疯狂,竟抄起暖水瓶往活人的伤口上浇开水。听到被烫者惨绝人寰的尖叫,她们竟痛快淋漓地大笑……女校长就是这么被活活整死的。

那幅好汉与混蛋的对联出来后,小尘一下子变得极度自卑与恐惧起来。她的心悬在半空,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不幸。她不敢再去学校了。既然已不再有正常考勤,她就尽量躲开众人的视线,很少在学校露面,而是经常到舅舅所在的剧院,帮他写检查。

尽管已是一只缩头乌龟,班里的红卫兵还是没把她与母亲落下。一天,他们终于找到了她。还算客气,事先通知她,要到她家去造反。

她赶紧去工厂告诉母亲,让母亲请假回家。红卫兵小将来了,都是曾经说笑过的同班同学,这时全都横眉立目,让她老实站在当地,叫母亲跪在地上。家里穷得叮当响,能卖的多年前早卖了。抄出的“四旧”只有两件。一个是带花纹的花瓶,那是姥爷留下的遗物,可能还值几个钱,被小将们砸在母亲身上,立时摔成碎片;另一件是个小勺,只因上面画有万字花纹,也不幸被当作“四旧”粉碎了。

抄完“四旧”,开始拷问母亲,让她交代自己的罪行。主要不是问,是用脚踢与拿皮带抽。踢完了,抽完了,革命的气撒得差不多了就走人,扬言第二天再来。看来,充完了气还得来啊!

当穿皮靴的脚和皮带往母亲身上招呼时,小尘的皮肉也在疼痛,她甚至恐惧得浑身乱颤。为了母亲,她只能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母亲事先已嘱咐她,决不能多嘴,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就不活了。

由于母亲在工厂人缘儿极好,谁都没想过要造她的反。见母亲被打得浑身是伤,厂里的领导劝她说,看来北京你是呆不住了,还是到外地躲一躲吧!

躲,到哪儿躲啊?外地又没有亲戚。多年前,母亲就与小尘大伯一家断了联系,她不愿连累那家人。

走投无路时母亲想起了父亲的战友老陈。那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兵,解放时跟随部队起义,转业后被集体拉到东北,最后在兴凯湖农场就业。

他曾来过北京两趟,每次来都要到家里看望母亲,挺客气的。老陈岁数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在农场像样的女人实在不好找。老陈曾向母亲表示过两家合一家的意思,被母亲一口回绝。内惠外秀的母亲,实在看不上老陈这种粗人。如今,为了活命,特别是为保住陆家这点骨血,母亲也就豁出去了。她给老陈写了封信,说自己经过几年考虑,终于同意与他的婚事,这就要带上小尘去投靠他。

 

                                      

 四、

 

知道东北的天气一定比北京冷,虽是匆忙上路,一心想着逃命,她们也没忘带棉鞋。鞋是往年冬天在北京穿的,虽旧却还合脚。坏就坏在合脚上面了,还没到兴凯湖,娘儿俩的脚就冻坏了,肿得老高,走路已经一瘸一拐。

路上碰到位好心人,对她们说,这疙瘩可不比你们北京,穿合脚的棉鞋。再往前走,脚非冻掉不可!得买大几号的,里头穿毡袜。

赶紧买了两双大两三号的棉鞋,又买来毡袜,穿上后像两只大脚米老鼠,显得十分滑稽。苦中作乐,娘儿俩竟对望着笑了。只笑了没多会儿又皱起眉头,脚还是冷啊!后来,那好心人又给了一把乌拉草,教她们剪碎了塞进鞋里,这才觉得暖和些。

在兴凯湖总算安顿下来,住在老陈家里。不久,母亲与他办了结婚手续。老陈这会儿可不是过去的老陈了,立马长了行市,对母亲说话也不再客气,时不时在娘俩面前撂几句不中听的。

倒霉了,就想着投靠我来了。

不是有我,你们还不得在北京挨斗!

……

吃完饭就把饭碗一撂,当他的东北大爷。嘴里念叨着,这是娘们儿干的!

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屁扔得满地都是。随地吐痰、擤鼻涕,你在前头擦,他在后头糟蹋。娘儿俩何尝见过这些。小尘不由想起了皮叔叔,温文尔雅又有几分浪漫,说话总是低声细语。这老陈也太粗俗不堪了。

母亲有时就向小尘诉苦,和你父亲是战友,脾气秉性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初你父亲对我可是一百一啊,我说什么他听什么……

这是母亲第一次对小尘谈起她与父亲的过去。已经沦落到劳改农场的地步,还要天天受老陈的气,人的处境还能再坏到什么地步?嘴上自然也就少了忌讳。

小尘同情母亲,恨这个姓陈的。她连正眼都懒得看他,更不去搭理他。

老陈看她原本就多余,这回更扎眼了,便放话说,都二十的大姑娘了,也不懂个规矩。该出门子了,不能老赖我这儿!

怎么着,居然敢把我女儿往外轰!母亲勃然大怒,与他大闹起来。

老陈开始摔椅子打板凳,和着我养了两个白眼狼儿,胳膊还想拧过大腿去?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其实,来兴凯湖没几天,她们就已参加了劳动,根本没靠那家伙养活。母亲的性格是宁折不弯,他越闹就越不理他,并从此不再与他同房。

老陈开始变本加厉地找茬儿,恨不能每天闹一回。

有一天,他从小尘跟前走过,嫌小尘挡他道儿了,竟嘴里骂骂咧咧推了小尘一把,下手不重,小尘还是两眼冒火,当时就抄起身边的鸡蛋筐往他身上砸去。老陈是柿子专拣软的捏,看小尘红了眼,他心里也犯怵,嘴上虽不闲着,脚下却赶紧迈步开溜。

等他走远,母亲对小尘说,对这种赖皮,你不理他就完了,不该动手的。看着吧,他一准玩儿阴的!

真让母亲说着了。

过了几天。老陈把一张毛泽东的像偷偷撕破个口儿,扔在门外地上。那时的人革命斗争这根弦儿绷得特紧,对伟大领袖的阶级感情比天高,比海深。将主席像撕破,还扔在地上,说浅了是大不恭敬,说深了就是恶毒攻击。这事儿立刻被邻居发现了,堵着他家的门拍得咚咚响,你们家谁啊,把主席像扔在门外,瞧,这还了得,居然撕了个口子!

老陈立刻答腔,还有谁,我们家的大小姐呗!

母亲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天杀的老陈竟要陷害她的心尖儿,这简直比拿绳子勒自己的脖子还难受啊!

她不顾一切冲到门口说,这事儿怨我,主席像从墙上掉下来,家里没糨糊,我想熬了糨糊再粘上,谁承想让风刮出来了!

母亲对人一向和气,又爱帮助人,邻居们都挺待见她的。

这几位不是革命干部,更不是惟恐天下不乱的好事之徒,听她说的在理,也就不再深究,以后小心点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多亏邻居们本性良善,母亲又把此事扛了下来,老陈因为还不想与母亲闹绝,小尘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农场原来的成分主要为四部分,解放初期的老职工,劳改释放后留场的就业人员,由内地来的右派分子及其他们的子女。自从知青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分批上山下乡,就有陆续来到兴凯湖农场的。年轻人多了,一时之间,清白人似乎也逐渐多起来,气氛不再像原来那么压抑。

虽然一直家境窘迫,母亲从小就什么也不让小尘干,娇着她、宠着她。越是金贵她的身子骨反而越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现在,她也得和千百万知青一样改造自己,靠自己的双手挣饭吃。人没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经风雨见世面后的小尘反倒不经常生病了。

刚开始参加体力劳动那会儿可不行,她也真没少受罪。零下几十度的天气,地冻得比钢板还硬,却叫他们去挖沟。尽管戴着手套,一镐头抡下去,还是崩得虎口钻心疼,差点失手将镐头飞出去。一会儿工夫,手上已起满血泡。想站在地头歇上一歇,只一分钟,风就能把皮袄吹透,钻进血管里,恨不得把血凝成冰。

小尘心中叫苦连天之时,有个小伙子主动走到她面前,操着南方口音,柔声细语,十分耐心地教她怎么用镐头,如何使巧劲儿。

通过自我介绍,小尘知道他叫郭枫,比她整整大五岁,原籍杭州,北京长大的,文革前是大三的学生,也是个苦命人,从小父母双亡,靠同胞兄长拉扯长大。按说,老大学生不该沦落到当知青的,只因他兄长是老干部,又曾是某部部长的所谓红人,造反时,部长被活活打死,兄长当然铁定成为了走资派。经过一番严酷批斗,兄长被投入了牛棚。嫂子从来就对他不怎么样,哥哥不在身边了,嫂子心情不好,对他更是横眉立目,没一句好听的。在北京呆不住,他便约了几个好友来闯江湖。这一闯,竟闯到兴凯湖来。

读书人即使身处逆境,有时也颇为烂漫。首先涌入他们眼帘的,是兴凯湖的优美如画,对它是严酷的劳改农场这点当时倒忽略不计了。

兴凯湖确实美,而且美得有气魄,不似小家碧玉似的湖泊,犹如男子汉般伟岸的大海。湖水也清澈见底,成群的鱼在水中遨游,时不时就有鱼虾蹦出水面,甚至跳到一尺来高。最奇的是岸上竟有雪白的沙滩,有些地方还有成片的鹅卵石,形状与雨花石十分相似。他们嬉笑打闹着,捡起鹅卵石,在湖水中洗净,然后当宝贝似的存起来……就因为兴凯湖的美深深吸引了他们,这群少年不识愁滋味的人竟一时激动,决定在这里扎下根来。

但只过了几月,像这里所有的人一样,他们眼中就不再有所谓的美景。

在这里,监管人员的生活就是祭起阶级斗争这面大旗,与犯人及右派分子斗争;而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各色人等,因身上坠的包袱过于沉重喘不上气来;有自由身的也得为生存奋斗,最终也被一日三餐压得脊骨渐弯……在这里,生存是个大问题,兴凯湖不过是葫芦形状的两潭湖水,四周是望不到头的芦苇,充满沼泽的草甸子俗称大酱缸,葫芦中间只一条窄长的通道,被荷枪实弹的重兵把守,若想逃走,一准儿被这大酱缸吞没。兴凯湖简直就是一头张着绿色大嘴不断吞噬生命的尼斯湖怪兽!总之,聚到这里的都可称为名副其实的天涯沦落人,甚至包括监管人员,终其一生也要与这怪兽为伍。

两个青年人就是在这种处境中相遇的。初次见到郭枫的那个冬天虽然寒冷,小尘心头却微微觉到了一丝暖意。身边的这个男人善良、厚道,时时留意她,悉心照顾她。

这一对苦命鸳鸯的爱情是通过手中的镐头缓慢传递的。大约两年后,他们终于商量着准备将来成个家,共同给小尘的母亲养老。这就是他们的恋爱史,既无诗意更无浪漫。

林彪的一号令出台了,迁徙潮也波及到天高皇帝远的兴凯湖。上令部分职工带领部分右派迁徙到离边境线较远的东北某处,另一部分则往内地山西转移。这是必要的杞人忧天,以免这些死不悔改的摘帽或没摘帽的右派分子叛国投修。老陈即是领受光荣任务的职工之一。母亲虽然拒不与他同房,可他一直拖着,死不离婚。名义上他和母亲仍是夫妻,场领导当然要逼迫母亲与他一起走了。母亲与小尘无力反抗。

小尘实际上可以不走。一来老陈不希望她去,倘若母亲势孤力单,他就可以逼她就范;二来小尘已是名正言顺的知青,勉强可算团结对象,可以不内迁的。

但她必须跟母亲走。母亲养大她太不容易,她不能在母亲有危难时弃她而去。跟母亲走,就意味着要与郭枫分离。在爱情与亲情面前,她只能选择后者。这是她一生义不容辞的义务,更是她的宿命。

她立刻去找郭枫,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郭枫从小没妈,只有在梦里,他才能看见自己亲爱的妈妈,却瞧不真切她的身影,他早已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因此,他特别喜欢小尘的母亲,甚至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妈妈。由于渴望着这份儿亲情,他特别理解小尘的心情。如果他有妈妈,他也一辈子不会与她分离的。

分手的时刻到了,这时才感觉到不是在梦里。两人难舍难分,甚至有种生离死别的滋味充溢心头。

小尘说,别等我了,再找一个比我好的……

郭枫说,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我等着你!

我这一辈子恐怕要当老闺女了,守着母亲过日子。小尘给了他一首自己写的诗,其中引了李白诗中的一句话,“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当她把诗递到郭枫手中时,两行清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心仿佛也投入冻着厚厚冰层的兴凯湖里。

新地方只给一间房子一张炕。为与老陈划清界限,娘俩扛来一堆秫秸杆儿,编成密密匝匝的栏杆,将炕一分为二。到了晚上,小尘片刻不离母亲左右,枕边放着把利器。

老陈始终无法与母亲同房,他恨得牙痒痒,也就逐渐断了想头,开始到处造谣生事,说母亲对文革不满,对革命职工抵制……

新来乍到,领导对母亲又不了解,害得给她开了好几次批斗会。好在领导与职工还算掌握政策,只触及灵魂,未伤到皮肉。

老陈既然企图把母亲往死里整,也就不得不划清界限。母亲与小尘因祸得福,总算脱离了虎口,与他办妥了离婚手续。

林彪摔死在了温都尔汗了,大人物的生死竟也紧牵小人物的命运。从1972年起,兴凯湖的形势从箭在弦上变为弓松箭弛。形势稍好,郭枫就开始张罗着给小尘和她母亲办回迁手续。当时他已是场部会计,算受重用的,与领导关系也相当不错,准迁证办得挺顺,母女俩终于又回到兴凯湖来,重与郭枫团聚了。

一到兴凯湖,就听说母亲所在的工厂正到处找她,要把她办回北京。

母亲不想走,她舍不下小尘。

这回,小尘却坚决主张母亲回去。东北的冬天气候特别恶劣,母亲年纪渐大,已得了风湿病,再熬下去,早晚有一天要瘫在炕上。再说,母亲如果不走,这一辈子他们就全得埋在这片土地上了。虽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可谁又能忘记自己的故乡?

妈,为了你自己,为了女儿,你必须自己个儿先回北京。女儿求你了!

母亲不是糊涂人,最终听了女儿的劝。她决定先回北京,去打出一片新天下。

临走前,当着母亲的面,小尘和郭枫终于结为夫妻。

母亲一只手拉紧女儿,另一只手拉住郭枫,眼里噙着泪花对女婿说,今天,我就把小尘交给你了!我总算对得起她父亲的在天之灵!

 

    五、

 

母亲终于离开了兴凯湖。这是小尘第二次与她分开,一半出于自愿,一半出于无奈。

没多久,小尘怀孕了。临盆还有一个半月时,她回北京生孩子,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母亲。

母亲瘦了,眼睛下面是青色的眼圈儿。按说,北京的条件该比兴凯湖好,可她们原先的住房已被房管局收回,母亲所在的工厂不过是个区级小厂,根本无法解决住房问题。从来不求人的母亲这次也只好挤住到姥姥家里。为了后代有一天能回北京,母亲只能在此忍耐,忍受姥姥的白眼,忍住对爱女的思念。心里不痛快,更因为朝朝暮暮地想念女儿,她常常夜不能寐。

春暖花开的季节将到时,小尘生了个女儿。生孩子前,天气特别不好,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孩子在医院出生的那一刻,却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母亲给外孙女取名为郭阳,断言她一定会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族带来阳光灿烂的好运。

女儿满月不久,小尘又回到兴凯湖。虽然舍不得女儿与母亲,可她一点看不到回来的希望,只能把母亲和女儿扔在北京了。

人穷志短,这话确有几分道理。舅舅本是个多才多艺的话剧导演,因一直解决不了住房,长期与姥姥住在一起。姥姥是重男轻女的旧思想,认为儿子与自己住天经地义,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和自己挤在一起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历次运动中不断挨整的运动员们又演出了一场骨肉相残的闹剧。姥姥不管母亲与新出生的重外孙女是否会住到大街上去,坚持把她们轰了出去,舅舅则在一旁装聋作哑。

天底下到底还有好心人。最终,有个同情母亲的热心同事帮她租了间小屋。小屋只十平米,环境不好,又没上下水,水龙头距住的房子二十米远,上厕所要到院外胡同里;人员嘈杂,不少街坊言语粗鲁,肝火极旺,怒则出手,打骂之声不绝于耳。

郭阳出生不久,母亲就办理了退休手续。她现在一门心思全放在外孙女身上,那份儿小心翼翼地呵护比对幼时的小尘更甚。

郭阳从小到大都是母亲给倒水喝,因她怕暖壶里的开水烫着孩子。一到夏天,更是把热水给外孙女晾凉,郭阳是晾一杯喝一杯,自己从不动手的。无论冬夏,只要孩子去厕所,母亲就陪着同往。长大些的郭阳爱看书,到茅房也不忘偷偷带本书去。她蹲在茅坑儿看书,母亲就在外面守侯。到她上学后,母亲则天天按时接送。怕她学坏逃学,直到看她走进教室,上课铃响了,母亲才能放心往家走。

小郭阳果真给这个家带来好运。1978年,三中全会以后,身在兴凯湖的小尘终于脱离了体力劳动,被分到中学教书。结满老茧的手又捧起久违的书本,她很知足,就想这么过一辈子了。

1986年,北京的女儿该上中学了,可还没有北京户口。小郭阳变得特别敏感,一提她是知青子女,就往教室外头跑,甚至逃课。心操碎了的母亲没办法了,只好给小尘写信,让她为了女儿,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户口办回来。

拿着母亲的信夫妻俩犯开了愁。小尘与郭枫都是书生气十足的人,不懂得该如何走门路。他们已在兴凯湖安家落户,按政策规定,一般是就地安置,这让他们如何向组织张口?可不回北京,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说不定就毁了。母亲为她小尘已是呕心沥血,如今年事已高,该过几天松心日子了,这副担子不能让她老人家再扛下去。

为了母亲,小尘只好又一次下定决心。为轻装上阵,她与郭枫办理了离婚手续,然后着手往北京办。两人事先商定,一旦小尘回到北京,安定下来,两人再复婚;将来,等郭枫退休了,就回北京找她们。话虽如此,又有多少知青为了回城,假戏真作,变成真离婚的。

小尘为与母亲长相斯守,这是第二次提出与郭枫分手。每次,他都无怨无悔地牺牲自己,心甘情愿地等待,甚至不惜跟着小尘作戏。此生能遇见这种通情达理的好男人,也该算小尘一生中的万幸了。

在离开北京将近二十年后,小尘终于将户口办回久违的家乡。当她拿着档案到人事局找工作时,办事员很奇怪,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不是为女儿与母亲,她是根本想不起要回北京的。

人事局将她分到一所中学教书,还是干的老本行。

两年后,与她复婚的丈夫提前退休了,终于回到北京。因为是老大学生,又是学会计的,他很容易找到份临时工作。一家人总算有了大团圆的结局。

年纪渐大的小尘对生活再没有任何奢望,少年时的清高孤傲已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安于平淡,可时常觉着肩头的担子并不轻松,总有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母亲和丈夫退休金过低,丈夫又没有劳保;女儿大了,已结婚成家,但母亲不愿她们分开单过,也不要她们的生活费,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舅舅忽然得了重病,她们不能不顾亲情,于是以德报怨,时常周济……

有时,小尘甚至感觉自己在超负荷运转。平时加班加点,周末也不能休息,给人做家教,为区里写教材……

 

三个初中同学站在教堂前面,你一言,我一语,回忆着少年及青年时代的往事。我和梦笑听得多,说得少。因为我们最关心的还是小尘这些年的命运。

听到这儿,我心疼地对小尘说,你这样可不行!我们这代人上有老,小有小,什么倒霉事儿都叫我们赶上了。但自己要珍惜自己,不能无条件地牺牲,更不该到了这个岁数还这样拼命。拼命的事儿就留给下一代吧!

她笑了,笑得有点儿苦涩,还夹带着终身退不去的灰色,为了我母亲,为了这个家,我只能做一台不停旋转的机器!

还能说什么呢?这就是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命运。年轻人讲活出自己,活出个性,而我们这一代人活着似乎只为牺牲。

    往事如烟,岁月如刀,在脸上刻下皱纹,在心里刻上疤痕。我们难道再也无法适应新世纪?

这是个礼拜天,该是教堂作弥撒的日子。

仿佛真就听到牧师布道的声音。远处,透过街市的喧嚣,我竟产生某种幻觉,耳边响起唱诗班圣洁的童声合唱,耶稣说,你们拿去吃吧,这是我的身体……你们喝吧,这是我的血……

为了爱,上帝奉献出儿子的血肉之躯。的牺牲是为了我们。从不使人失去希望。而人只有怀着希望,生活才有盼望。

但是,世俗的救世主只叫别人一味做无怨无悔的牺牲,却丝毫不给我们盼望。

 

“已记不清支部的组织委员站起来说了什么,总之非常偏激。我被彻底激怒,写了一张条子递给她。她看过之后立刻咧开嘴委屈地哭起来。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大大咧咧,嘴和手比头脑快。”

——好奇,逍遥姐姐写了什么剌人的内容?

逍遥姐姐的故事好,不然很多人的牺牲就变成说不清的糊涂账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回紫壶:少年不知愁滋味,很是张狂.但生活像一把锉,把我的张狂和棱角都磨没了,几乎到了打左脸给右脸的地步,检查自己成为了习惯.那些刺激人的话当然是记不住了.

谢谢平平能明白我的苦心.否则,我就是在这里浪费自己和大家的生命了.

原来小尘是在北师大女附中读的高中啊!怪不得,才女啊![em02]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回PSY:小尘确实是才女,可惜生不逢时.

特别爱看逍遥大姐写的东西,生活的汁味很浓。

我在黑夜里拾起一把剑。

陈小姐眼光犀利,英雄所见略同.

敢问陈小姐是哪里人?

[em04]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以下是引用psyzjs在2007-1-4 22:00:00的发言:

陈小姐眼光犀利,英雄所见略同.

敢问陈小姐是哪里人?

[em04]

一半安徽人,一半上海人。

我在黑夜里拾起一把剑。
谢谢楼上各位能读.本人赶上了时代,生活经历可以说比较曲折.若没迈过去,疯啊.死的全有可能.但毕竟一路爬了过来.所以,很想让青年人看看我们曾经走过的时代是什么样子.其实,我也挺羡慕风花雪月的,只是已经没有这种心境了,只能实话实说.

13楼的小姐,我承认你一半的血统,另一半不承认.

WG真是作孽啊!

[em19]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以下是引用逍遥亦南在2007-1-5 22:57:00的发言:
谢谢楼上各位能读.本人赶上了时代,生活经历可以说比较曲折.若没迈过去,疯啊.死的全有可能.但毕竟一路爬了过来.所以,很想让青年人看看我们曾经走过的时代是什么样子.其实,我也挺羡慕风花雪月的,只是已经没有这种心境了,只能实话实说.

非常感谢逍遥大姐的实话实说!

芙蓉镇里姜文喊的那句"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或许是中国人生哲学的概括.

但我更喜欢的是前苏的小说"活下去,并且要记住!"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逍遥JJ的文章时代烙印很深,我们从你的文章中了解那个时代很多的人和事,“实话实说”要比“风花雪月”更有阅读后的满足和愉悦感。
刀子嘴  豆腐心  丫丫我是土家人
   我的博客http://yaoyaqiong.blog.tiany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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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真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活下去,并且要记住!"我的能力有限,条件更有限,也只能在尽量大的范围让没有经历过的人知道,这就是我的余生所想要做的事情.

谢谢雅琼MM,非常欣慰你们能够看得下去.其实,在网上发此类文章太长了,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读后,有很沉重的感觉,那个年代的人和事,那个年代的爱和恨……
诗意地栖居,个性地生活,唯美地梦想……
一口气读完,越发感到命运之沉重阿。。。理性的我不由得又狠狠地感性了一回。。。
我从西天来,将到西天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谢谢采桦和GANNA!眼见得这个帖子沉下去,我以为这样的文章在网上是裹脚布,以后发不发这样的文该考虑考虑了.看见它浮了上来,我想,还是有人关心历史记忆的,欣慰!

逍遥j客气。关注别人的、自己的命运,并思考之。是俺们职业读者的职责。 所以呢,还请你以后常写,常写 。[em07]

我从西天来,将到西天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 职业读者”,哈,ganna妹妹好“油墨”的。[em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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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说,这个世界上以前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牺牲的人太多了。文章读起来很暖也很失落,不过我还是觉得该乐观些。“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这个也许算是自我安慰,不过人活着,不会安慰自己也不行。

想想吧,那些更不幸的人。相信小尘也不是个自怨自艾,真那么灰暗的人。

伤感总只是人小小的一面。

楼上XUHONG的话极为有道理,其实我也是怎么劝解小尘的.新年前与她通话,她说母亲又犯病了,舅舅也住院了.我说不必这么沉重,人一出生其实就得迎接死亡,应当快活地活好每一天.她说自己的心就是太重了.

我是理解小尘的,年轻时代的烙印是永远的.我的遭遇与小尘近似.白天,谁也看不出来,我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也没什么岁月的烙印.可那烙印深刻在心里.梦里,我不是在日本鬼子的监狱里受刑,就是后有追兵.似乎美梦就不会属于我.总之,一成不变的噩梦.从恐惧中醒来,总是有说不出的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