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事兄和天高兄的说法,“政治正确”的程度都是非常高的,我也差不多都能认同,简单地说,分歧只有一条:“政治正确”不等于文学正确,甚至相反,过于注重政治正确,反而会扭曲文学。文学没有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必然使命,文学惟一神圣的使命只是文学。文学也可以积极介入并推动现实政治,这是因为文学天然具有开放的特征,但文学拒绝这么做,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任何一种具有社会正义的目标,都不应该单单由某一类人承担。作家没有义务充当伸张正义的排头兵,为了中国人民的社会正义而用文字身先士卒,赴汤蹈火。如果有一位作家这样做了,我们感谢他,崇敬他,爱戴他,但我们没有权利对别的作家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做?你真是个胆小鬼。 看到天高兄和网事兄都不约而同地质问:“又有谁是中国的索尔仁尼琴?”我就试着来说说这个问题。 看天高兄的意思,好像是否写得出《古拉格群岛》,主要取决于世俗胆量?你是否敢于冒犯体制,是否敢于不畏杀头、坐牢的危险,为历史负责,为人间存档。我不否认索尔尼尔琴的胆量,但我要说的是,这首先不是一个世俗胆量的问题,《古拉格群岛》绝非豁出命来的产物。我认真读过《古拉格群岛》,不瞒各位,我为该书做的读书札记,就超过十万字。你们或许可以相信,对这本书的价值,对索尔仁尼琴的尊敬,我的认识未必低于你们。我的理解是:中国作家写不出《古拉格群岛》,根本不是胆量问题,中国作家也没有可怜到连一个具有索尔仁尼琴胆量的人都找不到的程度,如果我们这么说,对于个别中国作家(我就不点名了)难免也会构成污蔑。而是:中国作家的思想深度、思维能力,决定了他们无法写出《古拉格群岛》。在真名网上我好几次引用过索氏的一段话,我认为这段话不仅可以解释为什么连巴金、老舍这样的人,在反右和文革时期都会丧失基本的人格立场,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中国人出不了索尔仁尼琴式的人物: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单独的观点,他们没有自己可以独树一帜和站定脚跟的真正反对派的思想体系。”索尼仁尼琴由此感叹:“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太多了。”——我重申一遍,这根本不是胆量问题。当然,这也不完全是个艺术问题。 还有,不必过于夸张索尔仁尼琴的胆量,我们伟大的《古拉格群岛》的作者,也未必没有人格上的瑕疵,在俄罗斯,也有很多对他的指责。甚至,《日瓦戈医生》的作者、俄罗斯同样伟大的帕斯捷尔纳克,也同样干过些混帐的事。我们只是感谢他们的作品,而不予计较罢了。据以撒亚·伯林揭露(伯林的揭露则得之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曾经在一份《把他们(指俄国优秀知识分子)从这个世界上消灭掉!》的可耻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他们没有你们想像得那么勇敢,他们并非单纯豁出命来的勇士;他们写出如此伟大的作品,来自一种非世俗的胆量,一种作家的文胆。 另外,伟大的作家都是例外,他们不可能是计划内的产物。即使苏联出现了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也不能说明苏联没有出现更多的混蛋作家。索尔仁尼琴的行为只是说明了他本人的光辉,他不能为别的下贱文人遮丑。同样,老是拿索尔仁尼琴来映衬中国作家的寒酸懦弱,也未必深得要领。附带说一句,我可以蛮有把握地肯定,索尔仁尼琴本人,不会以自己为榜样来嘲笑中国文人。在《古拉格群岛》里,索氏多次提到,中国的情况比他们更糟,他还认为,斯大林的老师,来自他的那个东方邻国。 中国作家确实出息不大,但那不是胆量问题,而是思想上的出息不大,人格上的自尊不够。想想吧,在中国建国后的著名知识分子中,真正从来没有被人找到一丝人格污点的人,正好是那两位多半具有“自己可以独树一帜和站定脚跟的真正反对派的思想体系”的人,我指的是陈寅恪和钱钟书。两人均手无缚鸡之力,均不以世俗胆量为人称道,但性喜毁谤前贤的个别国人找来找去,至今都没有找到他们出卖朋友、为虎作伥的直接证据。原因很简单,这是两个真正具有独立思想和自由人格的人。 独立思想和自由人格,可不是说有就有的,更不是呼唤一下就能如约而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