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迪长篇小说《鲜花朵朵》连载已经完毕

鲜花朵朵                                         刘迪  

 

母亲叼着黄鹤楼金把香烟站在金茂大厦66层豪华客房的落地窗前,一往情深地看着夜幕中闪烁靡丽的黄浦江,感慨地对她如花似玉的女儿们说:那时,我怎么会想到能在这么堂皇的地方过66岁的生日咧?

困扰母亲怪异的厌食症,使母亲在她的生日晚宴上依然没有吃下什么,但这显然没有影响母亲今晚的好情绪。

母亲所说的“那时”,是母亲的童年,母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在她家村后北河的堤岸上,长风掠过,空气中弥漫着高粱、玉米、大豆、麦子的芳香,那些五谷的味道不但浓郁醉人,并且可以嗅其充饥。母亲说起她“喝风充饥”的悲惨童年,总能叫她的女儿们感觉到另外的意味,一种浪漫的意味,她们仿佛看到了一个纤细的少女,婀娜地在久远的堤岸上迎风舞蹈。

二朵说:妈喜欢富丽,等妈过70大寿,我们给妈找个更堂皇的地方。母亲饶有兴致地说:好呀!你妈是个大俗人,就喜欢看个良辰美景儿。说完,母亲开怀地笑了。母亲一向不拒绝奢华,母亲说奢华都是用辛苦堆出来的,你不享受它也就枉费了辛苦,所以,母亲总是安然地享受着奢华和富贵。四朵见母亲高兴,便说:下次我们到迪拜去给妈过70大寿。母亲当真地问:迪拜在哪儿?四朵笑着说:在中东,那是世界上最奢华的地方,黄金像石油一样遍地流淌,那里有世界上惟一的一座七星级大酒店。母亲把香烟揿在烟缸里,爽朗地说:好,那我们就吃到迪拜去。母亲自嘲,一个喝风长大的孩子,整日被饥饿和寒冷困扰,她能有什么高级的想法呢?吃和享乐恐怕就是你妈的最高级境界了。大朵说,妈您谦虚了,在我们眼里,母亲是天底下最勇敢最能干的女人,母亲永远让我们敬畏、崇拜和自豪。

母亲摆了摆手说,算了,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不过……那日子也不远了……说完,母亲恬静、安详地笑了,脸上现出了母亲早年的美丽。

母亲的一生中有两次重要的远足,一次是18岁那年,她第一次走出胶东老家的高粱地,去东北找一个叫老黑的男人。另一次是母亲38岁那年,去上海找一个叫老白的男人。如果说母亲的第一次远行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那么,母亲的第二次远行则改变了她七个女儿的命运。

母亲在临终前病着的那些日子里,曾对她众多的女儿说,我没有嘉言懿行留给你们,但我要坦然地告诉你们,我这辈子曾有过两个男人,一个是你们的父亲,他给了我一个幸福的家,还有你们,一群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儿;另一个男人是谁呢?你们可能都猜出来了,是白山,他给了我你们的父亲没有给过我的东西……母亲无比幸福地沉醉在畅想之中……大朵试探着问母亲,是小仙女吧?母亲摇了摇头,你们想哪儿去了……我说出来你们不要笑,白山给了我爱情……你们一定要相信爱情,不要去亵渎它……

 

 

 

1.     

 

1979年一个秋天的午后,39岁的母亲骄傲地气宇轩昂地站在海关大钟下面,对她的女儿们说:这就是外滩。母亲这时突然想起了白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于是又强调说,外滩是我见过的最有情调的地方。母亲讲这句话时的语气,几乎和白山一模一样。

孩子们的眼睛随着母亲的手指看着浑浊的黄浦江,和江边一幢幢结实高大的楼宇,以及江岸穿戴摩登异样的行人,心思既烂漫又复杂。

母亲的六个女儿中,除大朵被爱情留在北方之外,其余的五个女儿都雀跃着跟随母亲迁移到了上海。在这之前,上海的外滩,在她们听来,不过是一个洋气的名词而已,任凭她们的想象力多么丰富,也想象不出此时外滩展现在她们眼前的既优雅又浪漫的情调。

母亲带着她的女儿们从南京东路向西,边看边逛,她不停地指给孩子们看这看那,并激动地对孩子们说,这家是西餐馆,是外国人吃饭的地方;这家是内衣店,专门卖女人贴身穿的衣服,二朵趴在橱窗上直勾勾地看着,自言自语地说,还镶着好看的尼龙花边呢!母亲看在眼里,没有言语。这家是高级餐馆,桌子上铺着雪白的餐布,吃饭的客人脖子上都要戴一块雪白的餐巾……三朵极其羡慕地说:妈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母亲扬了扬她一头爆开的卷发,得意地说:别以为你们的妈是土包子,妈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孩子们欢愉地跟在她们的母亲后面观赏着各式各样的店铺,即使什么也不买,已经幸福无比了。母亲从她们一只只闪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朦胧的渴望,母亲暗暗想,她的孩子们会在这种渴望的滋润下变得高贵起来,一定会的,她不是已经带她们走出了第一步吗?

孩子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楼房。孩子们一路上眼睛看花了,脖子看酸了。过了西藏路,母亲指着一个高大的建筑说:这是我们中国最高的楼。二朵问:是国际饭店吧?母亲问:你怎么知道的?二朵说:我们家的月份牌上有。

在一扇明亮的大玻璃窗前,女孩们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她们的目光齐唰唰惊簌地朝里面看着,里面的灯光是雪白的,里面的各式美人也是雪白的,各式各样的发型美伦美换,有的做好了,有的还正在做着。理发师多半是男的,样子都很摩登,二朵不由自主地靠过去,痴迷地看着里面,理发师洁白修长的手指娴熟地在美人的发间飞舞,他们都蓄着好看的发型,鬓角长长的,那么清秀干净,一个个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一样。靠窗的男理发师刚上完女人头发上的一个塑料发卷,台头和橱窗外二朵的目光相遇,二朵的脸唰地红了,她虽然不懂那目光里面的含义,但这并不妨碍她想入非非。

母亲说,好了丫头们,这有啥,等你们长大了,挣了钱,你们的头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是现在,我们要吃饭了,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我们早饿了,我们吃什么呢?母亲说,我今天请你们吃大肉面。只有二朵像有心事地说,妈,我不想吃饭,我想买样东西。母亲问她的女儿们:你们到底是想买东西还是要吃大肉面?除了二朵,她们齐声说,吃大肉面。母亲找了家面店,叫女儿们去找位子先坐下,自己排队开票,正赶上中午吃饭的时间,队排出了门外,母亲给二朵使了个眼色,二朵便来到母亲身边,母亲把早就攥在手里的十元钱递给二朵说,去买回来吧!二朵涨红着脸接过母亲给的钱,扭头就要走,母亲说,买好后到这里找我们。

二朵回来的时候,大家也刚好吃完了,二朵把余下的钱悄悄塞给了母亲,然后拍了拍上衣口袋,轻声对母亲说:买了。母亲给了二朵一个外面汪着油的纸袋,二朵打开一看是六个焦黄的生煎馒头,自己只吃了一个,剩下的给每人嘴里塞了一个。

母亲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家了,以后你们自己出来逛吧!上了公共汽车,小的们陆续都有了座位,惟独母亲和二朵还站着,二朵早就想单独和母亲说句话,总算等到了机会。

妈,你从前来过上海吧?二朵的目光诡异看着母亲。

母亲惊怵地看着二朵:你怎么知道?

妈的头发在那家理发店烫过。

哪家理发店不可以烫头?

妈烫的那种反翘式和那里做的一模一样,我敢打赌那理发师都认出了你。

母亲涨红着脸说:他们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个头,怎么就认出我来了?

二朵笑着说:妈是谁?妈特别呀?

母亲扳起脸说:这话不许乱说。

二朵说:妈上次不是失踪,是来上海烫头了,烫了一个大翻翘。

母亲认真地说:这话千万别对你爸说。

二朵指了指嘴说:妈放心,我这里严着呢。

晚上,二朵见妹妹们都睡了,便悄悄拿出那个尼龙胸罩,试着穿在了身上,又舒服又漂亮,不禁自言自语,天那……天那……真好看死了,她正陶醉着,突然听到身后说:真不要脸。

原来三朵醒着,正用一种刻毒的目光看着她,二朵没有恼,因为她今天情绪特别好,她情绪好就不会恼,她依然笑着对三朵说:你还小呢!你什么也不懂。

小?小你们就可以偏心了。

二朵见三朵真的生气了,就说:那咱俩换着戴。

三朵绝然地说:谁稀罕你那脏东西。

二朵仍然笑眯眯地说:我们家怎么活脱脱出了个林黛玉。

整天病歪歪的,谁要像她,你不是咒我早死吧!

呸呸呸,你讲话咋这难听呢?

我告诉你,今天你和妈在公共汽车上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又怎样?

我是小,但我眼睛里可揉不进沙子。  

 

2

 

 

 

大桂投井前,留给妹妹一句话:小桂,长大后一定去找老黑。

解放前,老黑在胶东一带,是天不怕地不怕远近闻名的牛人,后来加入了共产党,在武工队里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打日本人那会儿,他在铁路旁的店口村留宿时,认识了刘连诚的女儿大桂,于是两人就好上了。大桂是方圆百里的美人,说媒的踏破门槛,可大桂就看好老黑了。那会儿国难当头,老黑杀小日本杀红了眼,尽管大桂有一万个好,大敌当前,老黑不能儿女情长。老黑对大桂说,等赶跑了日本人,我一定敲锣打鼓把你娶回家,大桂听了老黑的话,从此像掉进蜜罐里一样甜蜜。日本人投降后,胶东的情况依然很复杂,反动势力十分猖狂,一会儿国民党来了,共产党有时也来,老黑那时脚下像踩着风火轮,忽东忽西,有一阵子还乡团活动猖獗,报复革命家属手段狠毒,老黑带着一支队伍专门围剿歼灭还乡团。老黑最后一次见到大桂时,既歉疚又担忧地说,大桂呀,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把小日本赶跑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兔子尾巴也长不了多久了,你要坚持住,革命就要成功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不但要敲锣打鼓,还要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抬回家。可是还没等到老黑兑现诺言,还乡团却捷足先登了,他们当着刘连诚老两口的面,把大桂奸污了,然后又在大桂面前用刺刀生生挑死了她的双亲。还乡团离开的时候对着大桂说:你等着你的共匪老黑来娶你吧?大桂掩埋了双亲的尸体后,思前前想后是活不下去了,自己活着无疑是老黑的耻辱,不如做个烈女,给老黑留个想头,于是就投了井。

    大桂是母亲的姐姐。母亲八岁就成了孤儿。

母亲幸免遇难是因为还乡团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蹲茅房,从家中传出的凄惨呼喊把母亲吓瘫在臭气熏天的茅房里……那以后母亲就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挂在了嘴上。

直到七、八年后,母亲才打听到了老黑的下落。

成了孤儿的母亲就像散养的猫和狗,处境悲惨,呵斥、辱骂总是多于怜悯和施舍,但母亲顽皮、倔强,生命力异常顽强。母亲在家乡的日子过得艰难、屈辱,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衣不遮体,村里的光棍和不正经的男人伺机占母亲的便宜,趁母亲不注意就往她的裆里摸,害得母亲总是夹着腿走路,以防那些坏男人的袭击。

十几岁的母亲单薄得像风中摇曳的芦苇,母亲没有亲人,没有喜欢她的人,惟一能给他安慰的是北河河岸上翩跹飞舞的长风,它们像亲人一样抚摩她,给她温饱和安慰,她经常想象着它们就是娘的手。

母亲十八岁这年,去给爹娘和姐姐上坟,母亲没钱买纸,便拣了些干透的杨树叶当纸钱烧,边烧边哭,边哭边说,爹啊娘呀姐呀,收下我给你们的黄金叶吧!等我有钱了,我叫你们骡马成群,金银满屋。烧完了哭够了,她开始拔坟上的野草,拔着拔着,仿佛有一只蜜蜂嗡嗡在耳边叫个不停,果然出现了一只金色的蜜蜂在她的眼前亲昵地飞啊舞啊,时值清明,这只漂亮的小蜜蜂是哪里来的呢?正纳闷着,突然传来了姐姐的声音:小桂,难为你来看我们,你真叫我欣慰,你长大了,也长漂亮了,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怎么还不走?你该去找老黑了啊!快去吧!

这一年,母亲衣衫褴褛地上了路,母亲绝然地把三间摇摇欲坠的草房卖了,凑足了盘缠,有生以来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出门的时候舍不得穿,把它放到了包裹里宝贝似地背在身上。母亲舍不得坐火车,跟着一帮闯关东的人趴上了一列向北开的货车,一路上爬上爬下,历尽艰难,路上足足走了十天才到了齐齐哈尔,母亲这才把身上剩余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张到黑河的火车票。母亲一路上惊慌失措,受尽磨难,此时坐下来才开始忐忑不安地想着要见的那个人。母亲已经记不得老黑的摸样了,只记得他有一副刚毅消瘦的黑脸膛。母亲不知此次一行能不能找到老黑?也不知老黑能否收留她?更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有人了?但母亲执著地往前走,她别无选择,因为母亲的面前只有这一条路。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母亲想,这回该把新衣服换上了,可是母亲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包裹了。母亲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找,边找边哭着哀求:谁拿了我结婚穿的新衣服啊!母亲因为找衣服又坐过了站,走下火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站在月台上的母亲此时举目无亲,饥寒交迫,母亲看着两条光秃秃的铁轨想到了死,她这种人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等下一趟火车开过来的时候,跳下去算了。可是转念又一想,她这样小小年纪就死了太冤枉、太窝囊,她长这么大除了受苦就是被凌辱,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新衣,即便死了,也是一个怨鬼,一个苦命鬼。母亲决定不死了,继续找老黑,母亲想,老黑就是不要她,看在姐姐的面上,看在她全家几乎为他被满门抄斩的份上,也会给她一顿饱饭吃,到那时再死也不迟。母亲开始顺着闪着寒光的铁道往回走,细高的身影象一根芦苇一样,在铁路上摇摇晃晃地前行。深夜,铁路上寂静得吓人,幸好有运圆木的火车不时经过。此时,母亲已经饥寒交迫,北方深秋的夜晚,朔风呼叫,气温已经到了零下十几度,母亲必须不停地走才可能不被冻死。饥寒中,母亲突然嗅到了爆炒大豆的清香,母亲朝铁路旁黑魆魆的田野看去,想必这里不久前一定是金灿灿的豆地,要不然为什么空气中会弥漫着豆子熟透的味道?在这个寒冷落寞的夜晚,老黑成了母亲惟一的想念和希望。

母亲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天亮后,她终于走到了一个叫双河的地方。当母亲像一个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地站在老黑面前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觊觎之念了,一个沦落成叫花子一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呢?这就是她要到达的终点,仅此而已。她力所能及的都做了,余下的事情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只能听天由命,公允在天,她服从上天的安排。

老黑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只说了一句话:你长得没有你姐姐好看。老黑的话虽然叫母亲不知所然,但听后还是感到无限的慰藉,老黑毕竟还记得姐姐啊。接下来老黑便带她去食堂吃饭,一大碗酸菜粉条汆白肉,老黑用筷子串了三个馒头给她,吃完后,老黑问她还要吗?她咽了一下口水说不要了。这是母亲有生以来吃得最饱和最好的一顿饭,这顿饭深深地留在了母亲的记忆里,以后,母亲尽管吃遍鱼翅鲍鱼、山珍海味,但母亲生命记忆里最饱最美的一餐饭是老黑给的。老黑说,我不知你还活着,我一直以为你们都被还乡团杀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老黑的话使母亲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一般流了出来,母亲哭够了,便讲了那天发生的事情,还乡团闯进门的时候,她正在茅房里拉肚子,可是屋里发生的事情她听得真真切切,还乡团当着爹娘的面奸污了大桂,又如何用刺刀挑死了爹娘,大桂投井之前和她说了什么,一五一十都对老黑讲了。老黑听后黑着脸什么也没说,他喊来了一个姓叶的护士,把她拉到一旁说了一会话,就走了,母亲看他们说话的样子不像一般的同志关系。叶青拿了自己的换洗衣服给母亲,又和她一起去买牙刷毛巾一类的东西,在去商店的路上叶青问,大队长是你什么人?母亲想了想说:你是说老黑吧!母亲犹豫了一下说,他是俺哥。叶青听后没再说什么。母亲问:你结婚了吗?叶青笑了笑说:快了。母亲问,那个人就是俺哥吧?叶青腼腆地说,你看出来了。

这时,母亲眼前仿佛一下子虚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毫无感觉地跟着叶青来到一个房间,她现在很想离开这里,可是她太累了……这时姐姐大桂来了,姐姐说,小桂,你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已经和老黑说了,他答应要娶你。母亲说,姐,老黑能听你的吗?姐姐说,我虽然已死多年,但我一直是他的心上人,他不听我的听谁的?你放心吧,他一定会娶你的。母亲想拉住姐姐的手,可姐姐摆了摆手就没了……

对于姐姐的出现,母亲一直不承认是幻觉。

母亲把这件事反反复复讲了多年……母亲相信灵魂的存在,相信菩萨会显灵。

姐姐走后,母亲的眼前渐渐清晰,房间里有一张床,当中生着一个大火炉,很暖和。母亲实在是困乏了,一头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母亲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母亲其实是被隔壁办公室的吵声惊醒的。母亲悄悄爬起来,将门开了一条缝,声音就变得十分清晰了,只听到老黑大着嗓门说:我要敲锣打鼓娶她,我要和她结婚,我要兑现我说过的话,我老黑愧对人家,人啊要讲良心!另一个人说:老黑别拿结婚当儿戏,你要慎重考虑权衡一下,小叶咋办?你要替她想一想,你们不是已经张罗结婚了吗?老黑说:要你这个政委干嘛?要你们组织干吗?你们做工作呀!小叶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她会想通的。另一个人又说:你忘了追人家那会儿的劲头了,说甩就把人家甩了,你考虑没考虑影响。老黑看了看他对面的那个人,一脸坏笑地说,我送你个机会。母亲在门缝里看到的是老黑的是背影,站在老黑对面的那个人白脸,文质彬彬,不苟言笑,一副书生样,看上去虽然比老黑小不少,但却显得比老黑老练稳重。

母亲想,那个书生一样的男人是谁呢?说话倒是蛮中听的。

但倦意再次袭来,母亲掩上了房门,又继续睡了下去,母亲嘴角带着准新娘的微笑,高枕无忧地一觉睡到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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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母亲的第二次远足是她38岁那年,去上海找一个叫老白的男人。

母亲是在大兴安岭火灾的第二天神秘失踪的,也就是在父亲带领他的伞兵部队进入火场之后。

父亲走后,孩子们也都出去了,母亲独自盘坐在北方的大炕上,卷着东北的关东烟一根接一根地吸着,心思烂漫……老白不知怎么就走了进来,豁然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刚想要说点什么,老白就不见了。

母亲那天在炕上坐到天黑,母亲第一次忘记给她的孩子们烧饭。

母亲只交代了大朵一些什么就走了,谁也不知道母亲到哪里去了,大朵也不知道母亲去哪里了。那年的大火足足烧了一个月,人们每天谈论的都是火情以及伤亡的人数,没有人在意母亲的失踪。

这时,母亲已经到了上海。

母亲一前一后背着两个大号降落伞包出现在叶青面前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狼狈。叶青戴着满头发卷从屋里出来,上下打量着母亲,突然惊叫:匡桂桂,你是空投下来的吧!

母亲释然地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做了官太太不认我了。

叶青说:我不认谁也得认你匡桂桂,若不是你,我和老白早被人整死了。

叶青一边请母亲进屋一边说:今天一早窗外的喜鹊就叫,我以为老白要回来了,没想到是你。

母亲说:老白不在家呀!

叶青说:老白去南京开会了,他呀,开会的时候比在家的时候多。

进了屋,叶青帮母亲卸下两个大包说:你这是逃难呀!

母亲说:什么逃难?这里面都是黑木耳、山蘑菇、大豆……

叶青说:你贩卖呀?

母亲说:什么贩卖?带给你和老白的。

叶青说:你也真是的,干嘛带这么多东西……

母亲笑着说,你若不把老黑让给我,这会我还不知在哪儿要饭呢?

叶青听后也笑着说:还说呢,是你们老黑不要我的。

    母亲的到来,勾起了叶青对往日的眷恋。叶青似乎特别高兴,专门请了假。叫司机和公务员陪着,她们逛了南京路和淮海路,到西郊公园看动物,到城隍庙吃小吃。

    夜里,两人聊天,叶青说,平时也没人和我说个知心话,母亲说,那怎么会?别人怕是攀不上你们?叶青说,老白在位子上,跟人说话不能不小心着,真要是遇到有企图的,就要更小心了。母亲说,我倒以为你是个众星捧月般的人物,原来高处也是不胜寒的,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寂寥。说着说着,叶青眼圈红了,眼里含着泪说,平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白在家的时间少,即使在家也说不上几句话。母亲说,想热闹好办,我给你出个主意。叶青说,你能有啥好主意。母亲说,要个孩子呗。叶青埋怨,你还说呢,老白就喜欢你家丫头,说你家丫头都像你,又漂亮又泼辣能干,还善良,那时想把三朵带走,可你家老黑说啥不给。母亲笑着说,要知道以后生了这么多丫头,那时咋也给了,孩子跟了你们说不定也有个前途。叶青表情黯淡地说,那以后老白再没提过要孩子,你想,要的总不是老白的血脉……我真不争气……这辈子对不起老白。

    叶青在母亲怀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像个孩子,母亲突然觉得她依然是十几年前需要保护的叶青,母亲说,别的可以帮你,可惟有这生孩子是不能帮的。叶青突然抬起头说,怎么不能帮,只要续上老白的血脉,我还在乎什么?母亲推开叶青,两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心照不宣地红了脸。

一早,老白来电话,说下午回来。叶青说,我的头发该烫了,已经做不出卷了,上午我们去烫头吧!母亲说好啊,我还没烫过头呢!叶青带着母亲来到国际饭店旁边的一家理发店,叶青说这里能烫出上海最时髦的发型,她自己倒是选了一个通常的不怎么张扬的发型,给母亲选了一个大翻翘,说母亲的瓜子脸很配那种发型,母亲笑着说,你想把我打扮成妖怪啊,反正死活由着你摆布了。

老白要回来,她们没在街上耽搁,烫完头就回来了。

吃完午饭,叶青说,老白爱吃你包的韭菜鸡蛋饺子,我叫公务员买韭菜去。韭菜很快就买来了,两人就边谈往事边摘韭菜。

叶青说:文革那会儿,老白在地方支左,结果他支持的凯旋派失利,他被东风派抓了起来,老白是49年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过来的,后来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了,造反派就非说老白是国民党特务,老白被打得死去活来,但他就是不承认,我去给他送饭时,他对我只说了句,幸亏咱俩没有孩子。我知道事情严重了,于是就去找你,你当时一听急了,马上去找老黑,老黑二话没说,拉着队伍真枪实弹就去要人了,你又召集了一帮家属,喊着打倒白山的口号也赶了去。老黑到达县委大院的时候,造反派正要正法老白。你说那会儿多乱,死了就死了,死了多少无辜。老黑一边喊着打倒白山的口号一边对造反派高声说,白山是我们单位的黑典型,我们还没批判呢,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正法了呢?我们要带回去用这个黑典型教育我们的指战员和家属。老黑去得突然,又都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一群尖着嗓子疯狂撒野的女人,到底人多势大,生把老白从虎口里抢了回来。回来后,又让老白在你家菜窖里避了两个月的风头,才保住了性命。没你和老黑真没有老白的今天。

母亲说:人和人都是有缘分有前因后果的,说不定上辈子你是我姐,老白是我哥呢!

叶青说:那老黑呢?

母亲想了想说:老黑倒像我爹。

说完,两人大笑了一阵。

叶青说:老白总夸你,说你是女中豪杰。

两人正说着,就听院子有人高声说:匡桂桂,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白山上下打量母亲,良久才说,你怎么也烫头了。

母亲被说得脸红了。叶青在一旁说,是我领她去烫的,怎么不好看?

白山说,好看好看。

白山从包里拿出两条软中华,递给母亲,笑着问,还吸吧?母亲说,吸,凶着呢!不吸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母亲接过烟仔细看了看说,真是好烟,听说过没吸过。白山说,打开尝尝吧,以后,我给你供烟。母亲拆开一包,递了一根给白山,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闭眼深吸了一口,吸得很深,然后缓缓地吐出,说了声,好烟啊!白山说,看你吸烟真是享受。母亲不客气地说,你吸跑烟儿,好烟叫你也吸瞎了。白山说,我吸烟还是因为你。母亲说,此话怎讲?白山说,你忘了,那时香烟凭票供应,只供应军人,你们家属没有,我见你烟瘾大,老黑烟也凶,自己的烟票都不够,为了要烟票给你,就学着抽几口,没想到上了瘾,吸到至今,也成了瘾君子了。

接下来,白山从老黑问到孩子,又问了东北的一些熟人。

整个下午,他们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之中,若不是电话响了,他们还不知要聊多久呢!

电话是叶青的医院打来的,说有一个重要病人需要特别护理,叫她马上到医院来。

叶青临走之前对母亲说,饺子就拜托你了,你就变客为主吧!然后又对老白说,你给桂桂当当下手。白山说,我叫个公务员来帮忙包饺子,说完就要拿电话。母亲说,能包几个饺子,还用那么兴师动众的了?叶青也笑着说,就是,又把母亲带到厨房,油盐酱醋一五一十交代了一番。

叶青走后,母亲说,她做事还是那么认真。

白山说,不是我夸她,她对工作可从不含糊。

母亲看看时候不早,就挽起袖子开始和面。

白山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客人,倒叫你自己烧饭。母亲一边和面一边说,那有什么?

母亲干活麻利,转眼就把面和好了,不硬也不软,不粘手也不粘盆。母亲接着把锅里倒上油,直接把鸡蛋打了进去,炒好盛出,放到一边凉着,鸡蛋黄白分明,煞是好看。然后开始切韭菜。韭菜切好,鸡蛋也该凉了,放味精放盐,把韭菜拌进去,还抓了把虾皮调鲜。现在,饺子馅拌好了,黄黄绿绿的非常好看。

母亲在忙,白山在一旁看得着迷,一点插不上手。

母亲很快就把饺子包好了,下锅后点了两次冷水开了两开,就开始捞饺子。白山在一旁问,下饺子不是要三开吗?母亲说,韭菜馅的两开就够了,再煮就糊吞了,不好吃。

母亲递了一碗给白山说,你尝尝。白山尝了一个说,火候正好,好吃得很。

母亲笑了。

白山开了一瓶茅台,两人就着饺子对饮,不知不觉就把一瓶就喝光了。白山说,我常回忆在你家地窖里的那段时光。老白的一句话,叫两人一下子走回了从前那段既恐怖又温馨的岁月……

白山被抢回来后,老黑在外放风说,白山上北京找毛主席说理去了。造反派虽然将信将疑,但却不再三番五次要人了,只是派人盯死叶青,白山生死未卜,软弱的叶青被逼得死的心思都有。此时,老白身下是厚厚的乌拉草,正安详地躺在母亲的菜窖里。外面旌旗猎猎,口号和杀声震天,菜窖里却一片安宁和祥和。

院子里不时传来女人咚咚的脚步声,白山便翘耳聆听,那表情很像孩子对慈母的殷殷期待。那些日子里,女人的脚步声仿佛是世间最优美动听的音乐,给了他无限的安慰和想象……那个芦苇一样柔弱、细高的身影,这些年几乎是在他眼皮底下,一天天滋润丰满起来的,她和他们一起开荒、播种、锄草、收割,并且几乎不停歇地孕育、哺乳,她身上散发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旺盛生命力,叫他肃然起敬……此时,他正闭着眼睛想象女人的样子……高挑、丰满、敏捷……白山终于明白,只要有这个女人的存在,自己便是安全的,他甚至一点都不感到羞惭,相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庇护,倒是一种荣耀和缘分。白山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造反派要对他行刑的那个下午的情形,就在屈辱已经把他折磨得绝望和麻木时,他看到一群女人仿佛从天而降,带头为首的就是她,他当时习惯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以为她们是空投下来的伞兵……她面色苍白地高呼口号,几近疯狂地喊叫,她那天真像一头咆哮的美丽狮子……女人天生具有一种号召力,很快众多女人变成了疯狂的狮群,她们像飓风一样席卷了县委大院,当然,她们的身后是严阵以待的荷枪实弹的军人,她们是军人的家属,军人是家属们的钢铁后盾。

白山在以后的岁月里曾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天,那张苍白的、临危不惧的脸会叫他终生难忘,每当眼前出现那个生动、丰富的表情,他总不免热血喷涌、激情澎湃。

他的命是被她抢回来的,这就注定了他们的缘分,从此他们之间有了维系,虽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却是惺惺相惜的味道。

地窑里的那些日子,她用盐水和红药水给他疗伤,为了给他治疗头上的伤口,她给他理发,地窑黑暗逼仄,她哺乳的胸口几乎贴着他的脸,让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弹性,和盎然的生机。他陶醉地嗅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诱人的奶香,他仿佛看到了黄灿灿此起彼伏的麦浪,置身于丰收的广袤田野……她边给他理发边问,剃个光头好吗?他羞怯地反问,那不成了秃子了?她说,谁看得到?又没人看你。他说,你能看到。她住了手,把拿推子的手悬在半空,用另一只手,把他揽在怀中,摇着头不住地说,你真像个孩子……真像个孩子……她给他敷红药水,敷完,她笑个不停,笑得有些上不来气,他一边为她拍着后背一边问,你笑啥?她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你……真像一个……红皮地瓜……,于是,他也笑了。后来,他身上和头上的创面神奇地结了痂,一日好似一日。

现在想起来,那是珍贵难得的幸福时光,在白山的一生中,没有哪一个女人叫他那样依恋和信任过。

4.

 

北方的大火终于熄灭了,在父亲归来之前,母亲已经泰然自若地出现在家中。

归家的母亲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孩子们在归来的母亲身上发现了惊人的变化,母亲一下子变得像一头美丽的狮子,母亲新烫的一头漂亮的卷发不是那种向里卷的样式,而是向外反翘着,非常别致,母亲的这种发型在边陲这样的小地方一下子引起了轰动。

父亲深夜归来,母亲正安详地靠在火墙上编制一件银灰色的毛衣,她的六个女儿,从小到大依次向炕梢排列着,睡得安然甜蜜。从火场归来的父亲被狮子般的女人迷住了,急切地上了炕,当他把手伸到炕席下面时,却怎么也摸不到乳胶套了,母亲在黑暗中说:别找了,你抬头看看墙上,父亲这时才看到北墙上赫然悬挂着一片气球,白花花地异常醒目。

在父亲还没有反映过来的时候,母亲说:你的乳胶套被你的女儿们都吹成气球了。黑暗中,父亲笑着说:这帮小王八蛋大概还想叫你生一个和他们抢粮食吃。不久,炕头那边传出父亲呼哧呼哧有节奏的声响……三朵被父亲急促的喘息吵醒,惊惶地问,爸,你咋了?黑暗中传来父亲的咆哮,混蛋,睡你的!孩子们被父亲的大嗓门一下子都吵醒了,但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许久,黑暗中传来母亲悠长华丽的声音:你爸他累了。

 

不久,父亲接到一纸调令,父亲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上面搞错了,骂道,他妈的,跟老子开什么玩笑?我一个边陲小官,怎么可能一步升天调到上海那样的大地方去?骂后转念一想,又笑了,得意地说:那白脸狼总算还记得他欠我老黑一条命。

不久,母亲便欣喜地带着她的女儿们从北方边陲举家向上海迁徙,在轰鸣的列车上母亲不由地想起20多年前的那次远涉,那是她第一次走出家门,虽然屈辱卑微,但却改变了她的命运。她难以想象和估量此次迁徙对她的女儿们意味着什么,但她的人生经验告诉她,这条路是美丽芬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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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70年代的上海,能有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可谓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父亲能够在环境颇好的大院里得到一套三室一厅的团职住房,不可否认与白山的关系有关,但父亲早年的赫赫功绩也是有口皆碑,有人甚至传说,父亲就是《铁道游击队》里刘洪的原形,否则白山怎么可以响当当为老战友讨房子。

虽然是老楼房的底楼,但经过整修还看得过去,破旧的地板经过修补并新刷了一层铁锈红油漆,但走起来还是咯吱咯吱的,墙壁上也是新刷的白石灰,日光灯一开,屋里雪白雪白的。营房处给配了几件简单的家具,床、写字台、几把椅子、方桌等。窗外是几株茂盛的香樟树,遮挡着阳光,使原本就潮湿的底楼显得有些阴暗。

母亲很快就被安排在大院马路对面的加油站上班,依然做会计,这是她驾轻就熟的老本行。

父亲在后勤部挂了个虚职,分管营房的水、电、煤气、下水道。因为都知道父亲是白司令的老战友,即使后勤部部长和父亲说话也都带着几分尊重。但父亲回到家里却总是唉声叹气喝闷酒,父亲说,要是转业回我鲁西南老家,咋也弄个局长当当。母亲安慰他说:老黑呀!我们都是日落西山的人了,土埋半截了,发不出新芽了,往后啊看孩子们的了,你就等着享清福吧!父亲说,一堆丫头片子,除了操心,能有什么指望?母亲说:丫头咋了?丫头才孝顺贴心。

家刚安顿下,家徒四壁,家里的钱所剩无几,几乎连买生活用品的钱都没有,但母亲心满意足。母亲一边哼着《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一边不露声色地料理着一大家人的衣食住行,虽然暂时艰难,但从母亲脸上洋溢的笑容可以看出,母亲对未来充满信心。母亲的情绪自然也感染了她的女儿们。

父亲的为人,帮了他的忙,给了他们一家生活上的缓冲。

在东北的数年,父亲带领他的空降兵部队出生入死,曾无数次地为林场扑灭过大小火灾,并给遭遇虫灾的农场喷洒农药,缓解灾情。他们得知父亲要调离的消息后,林场的同志送来了上好的松木板材,农场的同志送来了成麻袋的优质黄豆。母亲背着父亲都悄悄收下了,母亲要从长计议,她预先估计到了将面临的经济困难。

现在,母亲要想办法将这些物质变成急需的生活必须品,这在计划经济时代是冒险的行为,不但违法,也可能遭到处罚。

天不亮,母亲和二朵为避开熟人,从杨浦区跑到虹口区的农贸市场贩卖黄豆,起初不敢多带,十斤二十斤地卖给小商小贩,后来母亲联系了几家豆腐作坊,她们看到母亲拿去的黄豆粒大饱满,开的价钱高需要的量也大起来。这样一来,母亲的手头渐渐宽余了起来,陆陆续续添置了一些生活必须用品。

大豆倒卖的顺利,母亲开始动木材的脑筋。母亲找了一家家具厂,用板材换了三个实木大衣柜。母亲把它们拉回来,一个房间放了一个,崭新的大衣柜散发着木料的清香,柜面上有一面大镜子,从头可以照到脚,母亲高兴地对女儿们说,这回你们每人都有了自己的抽屉和挂衣服的地方,你们的衣服以后穿起来就不会绉巴巴了。二朵说,妈,我们有什么值得挂起来的衣服呀?我们的衣服都是过时的不时兴的。母亲重新打量了她的女儿们,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是呀,我的小仙女们怎么可以没有好看的衣服呢?母亲为了安慰她的女儿们,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统统都会有的。晚上,母亲把二朵叫到身边,从一个旧信封里,拿出一打崭新的全国粮票,在二朵眼前神秘地摇晃了一下说;你们姐妹的新衣服有了。二朵说:又不是钱,粮票怎么能买衣服?母亲说:这可是全国粮票啊!你到了外地,如果没有它,即使你有钱也没用,还是没有饭吃,可是你有全国通用粮票,那你无论走到哪个省份都饿不着,你信不信,它比钱都好使,它比地方粮票值钱多了。二朵问:妈,你是怎么积攒这么多全国粮票的?母亲说,在东北的那些年,你们和我一起养猪种地,省下了不少粮食,你爸退火的粮票我一斤一斤攒着,一两也没舍得花。二朵眼里含着眼泪说,真难为妈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让妈享上我们的福。母亲说,瞧你这孩子说的,我算过了,你们过年的衣服就靠这些粮票了。

白山的到来,叫父亲感到很有面子。

母亲把孩子们叫过来,二朵、三朵、四朵、五朵、六朵一一都叫了叔叔,白山问:怎么不见大朵?母亲叹了口气说:闹恋爱呢?正是把爱情看得比天大比地大的年龄,死活不和我们来。白山笑了,父亲说:都是她惯出的毛病。母亲却笃定地说,你甭急,她早晚会来找我们。

母亲面带红光,边哼着“花篮的花儿香……”边带领她的女儿们咣咣咣在厨房剁肉馅,那声音欢快动听、热闹喜气,白山用一个耳朵听父亲说话用另一个耳朵听母亲剁陷的声音,父亲和白山在母亲充满激情的咣咣声中愉快地回忆了东北往事……母亲很快就把热腾腾的饺子端到了桌子上,父亲慷慨地拿出了他最好的人参酒。

白山问起孩子们的情况,母亲说,后勤部招待所给了两个临时工名额,二朵去当服务员了,三朵不去,叫我打了她两下,还是死活不去,白白浪费了一个就工的名额。我也没法子,这不还在家呆着呢!四朵去上了几天学,说跟不上,不读了,也想工作,我想她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反正初中毕业了,若有个合适的工作,不读也就不读了。五朵、六朵都在读书。白山想了想,说,马上要征兵了,要不叫两个大的去当兵吧

 

6.

 

母亲肥臀丰乳,长颈蜂腰,有着一双她那代人少有的长腿。
母亲体貌上的这些特征,以及母亲旺盛的繁殖力,使母亲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母亲音域宽阔,音调高亢,尽管母亲没有成为一个歌唱家,但母亲的一生都是抒情的,欢娱热闹的。
母亲飞扬跋扈的卷发总像炸开来一般,一看便知道一经烫完便不再打理。母亲的俗艳配上她高亢的音调具有一种张扬的气势和独特的风格,咋看有些可笑滑稽甚至叫人鄙视,可是你奈何了什么?她就是那样咄咄逼人地叫你承认她的俗艳。
母亲藐视时尚,母亲有她自己命里带来的审美情趣:红花绿叶是喜庆,金色银色是富贵。
母亲自从怀上第七个孩子后,面若桃花,神清气爽,这是母亲一生当中最富有诗意的阶段。
母亲从知道自己怀孕那天起,就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异样感觉。母亲对父亲说:这回八成是个男孩。父亲早就被生男孩的愿望折磨得疲惫不堪,有一答没一答地说:你这块高粱地里怎么能长出小麦来?母亲固执地嘟囔: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
母亲满怀憧憬,并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
母亲私下里其实早有盘算,若是儿子是一定要留给老黑的,她没能给老黑生出儿子是她心里的一块病。若是女儿她准备送给叶青和老白。这样决定后,母亲依然非常矛盾,她既想给老黑生个儿子,又想给老白生个女儿。
把三朵和四朵送走后,母亲似乎了却了一桩心事,便安心地等待第七个孩子的诞生。
但日子并不象母亲想象的那样太平。
当父亲终于知道母亲秘密去上海见过老白之后,开始对母亲日益隆起的肚子产生憎恶。
父亲的脸色顿然变得灰暗起来,和母亲说话也变得恶声恶气。
父亲总是咆哮骂人,可是他又没有把柄抓在手里。这时,母亲以极大的毅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母亲柔顺地忍耐着父亲的漫骂和凌辱。但往往是母亲的克制和逆来顺受非但不能熄灭父亲的火气,反而父亲的怒火会变本加厉,于是,母亲就会把叶青叫过来,也怪,叶青一来,父亲的火气就熄了,叶青说,老黑啊!你这样欺负桂桂我可不让了,你信不信,你再欺负她我就把她领到我家去,你想想,你离开桂桂行吗?
一物降一物,父亲就怕叶青。
父亲开始犯头晕,父亲说,他一看到母亲的肚子就来气,一来气就头晕。母亲和气地劝他说,那你不会不看嘛!
母亲的第七个孩子即将出生,也预示着母亲和父亲后半生旷日持久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孕育期的母亲也许是因为满怀美好的期望和憧憬,显得异常美丽和丰韵。在这些日子里,母亲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每次做完这个梦,母亲都会幸福地惊醒。
梦的情景是这样的,母亲躺在洁白的产房里,一个小护士把一个婴儿举到她面前,她清晰地看到婴儿的两腿之间竖着一粒饱满的小花生,母亲亲了它,陶醉地笑了,这时,从婴儿的小鸡鸡里喷出一股液体,哗哗地浇在她脸上,母亲张开嘴幸福地畅饮着,并嗅到了芒果汁的味道。
每次做过这个梦,母亲一天都会无比欢愉,她会在心里说,老黑啊,你真不知道,我多想报答你,多想给你生个儿子,我都想好了,咱儿子的名字就叫黑蛋。
叫黑蛋为你传宗接代,为你光耀祖宗,了却你今生今世的遗憾。 

 

7.


七朵以她独特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七朵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一团迷雾。
母亲前面生了六个孩子都是顺产,整个生产过程就像母鸡下蛋一样轻松而又愉快。唯有七朵叫母亲吃尽了苦头。母亲在产床上挣扎了一夜,骨盆依然不开,以往的经验叫母亲固执地相信,她能生下前六个,就能顺利生下第七个。
母亲这回估计错了,母亲的骨盆已经闲置了太久,准备一劳永逸不再开启。
母亲被疼痛折磨得昏死了过去。医生及时刨开了母亲的腹部,七朵被取出后,母亲神奇地恢复了知觉,苏醒后的母亲长叹了一声说,这孩子一开始就不走寻常路。
父亲原本狐疑,见又是一个闺女,拂袖而走。
事后,母亲说她在产床上昏死过去,是因为七朵的小手抓住了她的心脏,七朵被从母亲的子宫中取出后,母亲的心脏才恢复了强劲有力的跳动。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白山的到来使母亲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其实,七朵一落地,母亲就在期待着白山的出现,母亲相信他一定会来的。白山以他少有的温情抱起襁褓中的七朵,仔细端详……出生刚三天的七朵竟然朝他灿然地笑了。白山说,这孩子真白净,皮肤像我。白山的话既叫母亲感到唐突又让母亲无限欣慰,母亲苍白的脸终于泛起了血色。白山把婴儿抱在怀中很陶醉的样子,母亲看在眼里,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感动。母亲说,给你做闺女吧!让这孩子给你养老送终。母亲的话叫白山眼里闪动着不为人知的泪花。

人与人之间的某些关系,真是理不清,纷繁、诡异又美丽。
自从母亲知道了叶青不能生育后,便对白山充满了愧疚感。母亲想: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使得老黑放弃叶青,白山才和叶青结了婚,所以说,母亲认为白山至今没有孩子自己是有责任的。叶青是个淑女,端庄美丽又有文化,而母亲那时是个逃难的叫花子,两个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老黑最终放弃叶青毅然决然娶母亲为妻,曾经在父亲所在的部队传为佳话,都说父亲是一个大仁大义的人。
白山和叶青都出身书香门第,叶青从长春护校刚分到部队,白山就注意到了她。老白这边暗暗喜欢着,老黑那边已经锣鼓喧天了。老白是个儒雅的人,既然老黑捷足先登,他也就偃旗息鼓了。没想到母亲的出现倒成全了老白。应当说老白和叶青结婚后生活美满。老白自打1968年调回开封师部后,一路高歌,官运亨通,惟一的隐痛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七朵看上去晶莹透明,是一个纯净的近乎没有血色的孩子。两只骨碌圆的大眼睛又黑又亮,浓密的毛发和晶莹肤色形成了鲜明强烈对比。
叶青本想出了满月就把七朵抱回来,但白山不同意,白山说现在都提倡母乳喂养,匡桂桂奶水好,等孩子戒了奶再抱来也不晚,叶青开玩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匡桂桂奶水好,白山说,你看看她的六个女儿,山花烂漫,活色生香,个个水灵,我希望这孩子也像她母亲一样,具有旺盛的激情和生命力。叶青说,她家孩子底子都好,健康、善良、热情,就是后天教育没跟上。
叶青把老白的话告诉了母亲,母亲笑着说,我喂可以,你们就不怕我带出感情来舍不得给了,叶青说,你以为我不担心,依我的意思我早抱回家了。母亲说,你放心吧,这孩子你们养比我自己养我还放心,你俩都是有文化的人,耽误不了她,能给她一个好前程,我的奶水充裕,先喂她一阵儿,过些日子你想抱再抱回去也不迟。
说来也怪,七朵从出生那天起,便对父亲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恶声恶语习以为常,并且表现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叶青特意请了一个会带孩子的保姆,隔三差五把七朵抱过去,呆到何时母亲都由着她。
叶青来抱七朵的时候常说:老白回来了,要看看七朵。老白工作忙起来,不但忘记休息,也忘记回家,后来母亲知道,叶青常拿七朵当诱饵,钓老白回家。
七朵过完周岁正式来到叶青家。
母亲说,既然已经过来了,就给她改个名字,没想到叶青和白山早有商量,叶青说,大名叫白朵,小名七朵我和老白都喜欢,这是一种延承,是第七个小仙女,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七朵开口讲话早,并且口齿伶俐。
七朵和她的六个姐姐不同,她喜欢认字,她很小就把认字当成游戏玩,叶青给她买了很多识字卡片,于是她就整天咿咿哑哑的。
七朵还有一个特长,喜欢尿床,其实她不仅是尿床,是谁抱她她尿谁,这叫叶青很难堪,于是,她就教育七朵,夜里小便要尿到痰盂里。七朵说,黑不隆冬的看不到痰盂。叶青说,你喊妈妈呀!七朵说,夜里怎么可以说话呢?
白山一抱七朵,准被她尿一身,叶青有时很生气,说七朵你真不像话,七朵就学着白山教她的口气,理直气壮地说,叶青你那么凶干什么?倒把叶青逗笑了。白山则以为是好玩,他乐呵呵地把衣服脱下凉起来,然后还说,像我,我都上学了还尿床呢,老人说尿床的小孩聪明。
白山那一阵子身上一直有尿臊和牛奶两种味道,他的办公室里甚至也弥漫着那种混合气味。
七朵两岁时,已经认识两千个字了。越是生僻古怪刁钻的字她记得越牢,譬如旮旯、忐忑、饕餮一类的字,她几乎过目不忘。
白山晚上领她出去散步,熟悉的人都叫她小仙女,其实在大院里也没有不熟悉他们的。于是小仙女就叫开了,七朵到反没人叫了。
叶青对母亲说:都是老白教的。母亲疑惑地问:他那么忙,哪有时间教孩子认字。叶青得意地说:你不知道咱七朵有多聪明伶俐。你不知道我们老白多喜欢七朵,你说也怪了,早先有多少人抱来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可他看也不看。上次七朵尿了他一身,我都慌了,你猜他咋了?他呵呵笑着说,他这是第一次叫孩子尿了一身。母亲听后转过头,眼睛潮潮的。母亲常想: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也不是样样都如意的。
七朵刚满两岁,叶青和母亲商量说,把七朵送全托托儿所吧?母亲干脆地说,这还用问我,你们决定吧。叶青说:这是老白的意思,他说全托对孩子智力发育有好处。母亲马上说:那就听他的,送吧!说归说,母亲还是担心,前面的六个孩子都是母亲自己带大的,孩子离开她便会心慌。
老白很快叫人给七朵联系了上海最好的中福会托儿所。
也怪,七朵一走进托儿所的大门,就不要妈妈了,托儿所的门前是绿荫荫的大草坪,里面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丁医生和母亲离开的时候,七朵甚至都没哭。
    母亲听说后,若有所思地说,这孩子看来就是隔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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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刘迪可爱哦,要占多少位置?我也占一个,慢慢读吧~~
不要对着偶的头像看啦,看晕了本人概不负责滴~~

跟着摆一只篮子,等着下文有点急的说。

[编辑原因]不想再占位子了,留出来让楼主。所以站在篮子里赞一个,楼主加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4-18 20:27:40编辑过]

今天,我就是高瑜


8.


 三朵和四朵在一个部队,新兵训练结束,三朵分到有线连,四朵分到卫生队。
三朵进步快,一年后,就当上了班长,四朵呢,进步慢,在卫生队倒是学会打针,技术不怎么样,名声却是很大,给谁打谁叫,比如谁要是欠揍,当时部队很流行的说法是,拉他到卫生队,叫四朵给他扎一针他就老实了。

三朵和四朵在一个部队,听后脸上自然挂不住,见到四朵就批评她不思进取,四朵一听就来气,说跟你分在一个部队真是倒霉,你就像潜伏在我身边的特务一样,弄得什么事母亲都知道。三朵说我又没讲什么,四朵说,还用讲吗?你整天往家里寄喜报,不就是要证明你比我好吗?三朵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叫母亲高兴啊。四朵说,我就讨厌你这张进步的脸。
机场盛传,四朵打针用的针头是带钩子的,扎下去痛,拔出来比扎进去更痛。
本来漂漂亮亮的一个小护士,现在可好,来打针的小孩一见她就躲,把她当成凶神恶煞,老人不躲,但却指着她干脆地说,我不让她扎针。但也有不怕的,比如飞行员董良辰。
董良辰是上海兵,风流倜傥,航校毕业到部队一年了,顺利飞完四种气象,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董良辰智齿发炎,航医建议他到卫生队打一个疗程庆大霉素。临行前航医特意嘱咐,别找那个扎小辫的打,她打针比穿刺还痛。
董良辰找医生开好药,便来到了注射室,一个嘟嘟着嘴,好像谁都欠她钱的女孩子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女孩子扎着两个小辫子。董良辰心想,这就是航医说的那个女孩子吧!于是就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女孩凶巴巴地说。你笑啥?董良辰说,我听说你打针特别痛。四朵看了看他身上的飞行服,没好气地说,都是你们那个胖航医造的谣,吃药不痛,打针哪有不痛的?怕痛别打。说完转身要走,董良辰笑着说,我不怕痛。四朵于是便换了一副笑脸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董良辰趴在床上,退了半边的裤子,然后就等着。他看着她把玻璃药瓶打开,将药吸入针管,然后拿着酒精棉球过来,他感觉她用一根细细的小指在他的右臀部画了一个十字,凉凉痒痒的,他笑了,笑得身体有些抖,就听她严厉地制止说,别瞎动!他问,你划数轴呢?她说,开什么玩笑,我在定位呢?他说,打针也要定位吗?她说,那当然了,和你们飞行打靶瞄准一样啊!你不能上来就突突突把炮弹都打光吧!干什么都要精益求精,否则我扎到坐骨神经上,你就瘸了。她边说边用酒精棉球给他消毒。他说,瘸了你养我啊!她大声说,见鬼来,我怎么养你,一个月就六块津贴,连块巧克力都舍不得买,整天吃大灶,油水都没有,怎么好和你们空勤灶比,还养你咧!做梦去吧!
他感觉她的食指在他的屁股上来回勾着,还是冰冰的,凉凉的,痒痒的,他觉得很舒服很美妙……可是,很快她就说,完了,起来吧!
他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屁股说,怎么一点不痛呢!
她歪着头,神气活现地朝他笑了笑神神秘秘地说,针也是认人的,明白吗?
董良辰又来打针,打完,四朵问:你真的不痛吗?
董良辰说:真的不痛。
四朵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痛吗?
董良辰说:为什么?
四朵说:是因为你不叫。
董良辰说:痛与不痛与叫有关系吗?
四朵说:我谁也没告诉过,我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否则就更没人叫我打针了。
董良辰说:你说吧,我替你保密。
四朵说:我怕病人叫,他们一叫,我就会慌,我一慌,手就不听使唤,就会把一针管的药一下推进去……
董良辰听后笑了,四朵也跟着笑了。
董良辰说:你当大夫是一个错误。
四朵说:我也觉得是一个错误。
董良辰打了一个星期针以后,似乎有些上瘾,每次想到四朵在他屁股上一勾一勾的,都不能抑制地要勃起。他对医生说他的牙还是隐隐在痛,要求再打一个星期的针,巩固巩固,医生笑着又给他开了一张方子。
董良辰取好药来到注射室,四朵见是他,表情有些异样。

四朵问:你怎么又来了?
董良辰含含糊糊地说:巩固巩固嘛!
四朵什么也没说,就给他打了。
董良辰问:你怎么不划十字了。
四朵说:不用了。
董良辰说。你就不怕扎瘸我。
四朵说:我熟悉了。
董良辰说:你熟悉什么了?是对我熟悉了还是对我臀部熟悉了。
四朵红着脸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可是说归说,她依然给他一勾一勾地挠痒。
叫四朵感到奇怪的是,这次董良辰的表现很叫人不解,每次打完,他都是很痛的样子,在床上爬着不起来,四朵纳闷,以前怎么不疼,现在为什么突然又痛了呢?不知他是真痛还是假痛,他怪怪的样子,叫她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害怕,他表情尴尬地说,你出去吧,我一个人趴一会就好了,于是,她就出去了。等她再回来,他已经走了。四朵突然感到很歉疚很失落,心想,等他下次来,她一定给他好好打。他再来,四朵胆怯地说:哎,我打针痛,要不,我给你找个老护士打吧?没想到董良辰着急地说:不用不用不用,还是你给我打,还是你给我打。他的样子把四朵逗笑了,四朵十分小心地为他打针,轻柔地为他抓着痒。
很快,一个星期的针又打完了,董良辰来打最后一针的时候,从皮甲克口袋里掏出用报纸包好的一包东西给四朵,叫她等会再看,然后,伤感地问四朵,人怎么才能生病呢?
四朵说:你真是个傻瓜啊!哪有愿意生病的。
董良辰看着她,恋恋不舍地说:我希望再来打针。
四朵忧伤地说:你不怕我打针疼嘛?
董良辰说:我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我一点不痛。
四朵说:明明不痛那你为什么要装着痛得起不来呢?弄得人家心里也痛痛的。
董良辰看着她问:你让我说实话吗?
四朵小心地点了点头。
董良辰小声说:我是因为那样了。
四朵问:是哪样了?
董良辰说:我勃起了。
四朵问:什么叫勃起?
这回,董良辰的脸红了,他不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
于是他很机智地岔开说:你们卫生员不学生理知识吗?
四朵说:还没来得及学呢!
董良辰说:你学习了就知道了。
董良辰走后,四朵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整整齐齐14快巧克力,看来,他从第一天来打针开始把每天发的巧克力都留给四朵了。

那以后,四朵有时会想念董良辰,盼他生病,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应该,这不是咒人家吗!她有时想打电话到飞行大楼,装个男声找董良辰,但她不知是否能装得像,如果露馅了,被听出是女声那就弄巧成拙了。她一个战士,一个乳臭未干的新兵蛋子,就去勾搭人家飞行员,这种事一般是很犯忌的。
虽然他们都在一个机场,但要看见也很不容易。有一次她去军人服务社,远远就看见一帮飞行员穿着飞行服,有的人还叼着香烟,松松跨跨地从服务社走出来,好像是刚飞完的样子。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董良辰,他那时也看到了她。他们对视的时候,都心照不宣地紧张起来,她发现他黑了也瘦了,但反倒是更精神了,她还发现他看她的目光有些深不可测。
她刚回到宿舍,门诊值班室那边就叫,四朵到前面接电话。她分明有种预感,这是他的电话。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值班室拿起电话,果然是董良辰,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晚上八点人工岛见。她还没来得及答应,那边就收了线,完全像下达军事命令。旁边的值班医生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只好对着空话筒说,我妈一定是带来了好吃的,我就来取。她放下电话,心虚地对值班医生解释,一个上海老乡刚探家回来。值班医生说,你们上海兵真幸福。
人工岛一向是机场的一个既诡秘又暧昧的地方。它不过一个足球场大小,岛上树木茂盛,白天遮云蔽日,夜里幽暗宁静,西面的土坝和东面的九曲桥使它和陆地相连。它也叫情侣岛,那里有天然的屏障,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他们准时从土坝和九曲桥分别上了岛,树木参天,果然是幽会的好地方。他们在小岛的中央会合,情不自禁地相拥到一起……
董良辰说,这段时间我最盼的事情就是生病,前几天气温低,为了生病,我和他们打赌,谁给我一包中华,他就跳到池塘里。四朵说傻瓜,你真跳了,董良辰说,岂止跳了,还在水里游了一会,可也没用,连个喷嚏都没打。
他们的第一次幽会,显然是有些紧张,也就抱了一下,亲吻了一下,十五分钟就结束了,这回他又给她一大包巧克力,四朵惊喜地说,哪里搞这么多?董良辰说,我把胖子的那份也要过来了。四朵说,哪个胖子。董良辰说,我宿舍的那个,他认识你。四朵说,他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他,你对他讲什么了?董良辰说,他问我给谁留的巧克力,我说是留给你的,我告诉他我喜欢你,他于是就把他的那份也给我了。四朵说,你还告诉谁了?董良辰说,我就对他一个人讲了。
约过会了,彼此便有了恋人般的牵挂和思念,但毕竟是不敢放纵的,因为部队是有铁的纪律的。

不久,董良辰所在的飞行团要转场了,目的地是兰州,一个很远的地方,直到董良辰要开拔的前一个晚上,他们才有机会见面。
地点仍然是人工岛,也许是即将分别的缘故,他们感到一种来日不多的错觉和伤感。在即将远离的怅然之中,让他们不顾一切地闯入了禁区。
一种强烈的原始渴望,叫他们狂热又好奇地彼此探索着……缱绻过后,仿佛仍然在半山腰,仿佛依然爱意未了……
他跪在她面前,拥着她的身体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将来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四朵感觉到了他的欲望在升腾,于是说,我知道什么是勃起了,他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我学习了。他问,跟谁学习的。她说,没跟谁学习,我看书了。
他说,四朵,那你一定知道我此时很难受。
她勾缠着他浓密的头发,无限同情地说,我知道,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他忧伤地说,是啊,没有用,我不敢……我没有勇气。
她也跪下,抱着他,把脸贴在他胸上,听他心脏在狂乱地跳动……她说,我知道你难受的原因。
他流着泪说,四朵,我已经克制不了了……四朵……
四朵说,可怜的人,我不忍看你难受,不忍看你带着遗憾走。
那晚他们急促又恐慌地在人工岛划上了他们生命的记号。
那晚是下着毛毛细雨的……董良辰哭了,他说四朵你对我这么好我要爱你到地老天荒。
四朵真诚地奉献了她的童贞,但她不后悔,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后悔,她甚至为自己的凛然而自豪。

一晃,董良辰转场已经一个多月了,可是一直没有信来,后来,四朵才知道,他们这次转场出了事故,转场途中摔了一架飞机,牺牲的飞行员就是和董良辰住一个房间的胖子,四朵非常伤感,四朵想,她和董良辰的秘密就胖子一个人知道,可是胖子死了,把他们的秘密带走了,四朵觉得这多少有些不祥……夜里,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回忆那个夜晚,人工岛上的那个夜晚,她和董良辰的那个夜晚……她猜想胖子是知道的,那晚,董良辰回去翻来覆去睡不着,胖子一定问他什么了,于是他就说了……胖子现在死了,他会把他们的秘密带到哪里呢?
天还没亮,四朵就起床了,她要赶早班车去市里。昨晚她已经和班长请了假,说她要坐早班车去市里买东西,班长说,军人服务社什么没有,你什么东西一定要去市里买?四朵说买书,四朵早有准备,一个战士,除了牙膏牙刷、卫生纸,几乎不需要再买什么了,只有买书是一个既正大又堂皇的借口。
部队的班车停在市中心勤俭路和中山路的路口边,下来就是五芳斋,四朵走进去要了两个大肉粽子和一碗双档汤,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她就朝第一人民医院走去。

医院门诊还没开始她就到了,她排在第一个,她不知道地方医院看病还有挂号一说,所以她是起了个大早还是赶了个晚集,等她挂好号回来,她只能排在很长的队伍后面。好不容易等到化验结果出来,化验单上印着两个红字:阳性。她问给她化验单的中年女人,同志,阳性是什么意思?中年女人看了看她,说你去问医生吧!四朵觉得这中年女人的目光真他妈的深邃,以至于看不出任何意思,她不知这算不算曾经沧海难为水?她返回去找医生,大概是快到中午的缘故,走廊里的一大坨人不见了,她走到医生面前,还是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她把化验单递上去,也不说一句话。男眼镜只用余光邪睨了一下便把化验单扔回来说:你有了。四朵从容又果断地说:我不要,做掉它。男眼镜这时倒是开始认真打量起她来,然后向她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四朵问他,你要什么?男眼镜说:介绍信。四朵自语:原来这么麻烦啊!男眼镜说:你以为好玩吗?这是要杀人的。

四朵走出医院,自语:果然这么严重。
四朵又和班长请假,班长说,你又要买书,四朵说是的,上次我只去了勤俭路的新华书店,没买到,这次我要去中山路的新华书店。
四朵天一亮就走出了营房,但这次她没有去坐班车。
田野的空气异常清新。她脱掉军帽放到包里,然后又撕掉领章,这样她就是个老百姓了,确切地说,她更像家属院的那些女学生。正是桑叶茂盛的季节,树上坠满了红得发紫的桑果,四朵没吃早饭,肚子咕咕在叫,她爬上树摘桑果吃,果子熟得透透的,有浓浓的汁济,酸酸甜甜的,她吃啊吃,吃得有些陶醉,一时竟忘了自己出来干什么了。一个老农扛着锄头经过,说小姑娘啊,这东西吃多了会流鼻血的。她这才下来,问老农,红河公社医院怎么走?老农说,往前走,再过两座桥,就到了。四朵继续上路,这才又回到原来的凄惶中。
这一天,四朵走了多少路她不知道,只知道去了两家公社医院和一家镇医院,好像他们都事先统一好口径一样,没有介绍信一律不能做人流手术。

四朵往回走的时候,彻底灰心丧气了,她于是想到母亲,在她眼里,只有母亲能从容地将一件一件事做好,做圆满,她怎么就不能像母亲那样呢?
晚上在大灶吃饭的时候,她找到三朵,说这回你要帮我个忙了……
三朵听后顾不得以往和四朵的过节,什么也没说,回去就给二朵去了个长途电话,把四朵怀孕的事说了。二朵万分火急地把长途电话打到了有线连,不知二朵是怎么说的,连长接到电话就来找三朵,告诉她父亲病重,叫她和妹妹马上回去。连长说,现在已经没有去市里的便车可搭了,我专门给你们要了个车送你们去火车站。
吉普车已经等在连部门口了,黑窟隆冬地钻上车,吉普车就开了。国道上没有路灯,大光灯笔直地照出去,车内显得尤其黑暗。别转头看着窗外鬼影一样的树,内心既胆怯又茫然。

 

9.

 

母亲听到敲门声,看了看钟,12点了,谁会在夜里12点敲门呢?母亲的心开始发紧。
母亲打开房门,三朵和四朵凄惶地站在楼梯口的黑影里,外面在下雨,两人瑟瑟地缩着脖,被淋的汤汤滴。四朵进屋后一直低着头回避母亲的目光,三朵把母亲拉到没人的厨房,张口就说:妈,出事了!母亲说:你慌什么,慢慢说。三朵说:四朵怀孕了。母亲说:怀孕了?接着母亲用很大的声音问:那小子是谁?三朵说:不知道。
卧室的门响了一下,母亲忙说,小声点,这事叫你爸知道了可了不得。
母亲说你把四朵那死丫头给叫过来我问问她,三朵忙说,妈我问过了,她死活不说,你别逼她了,她好不容易回来,你再逼她,怕是要出事的。
母亲和三朵从厨房出来,看到奔波了数天,紧张焦虑的四朵已经蜷缩在床上睡着了。
母亲说,怪可怜的,让她睡吧!这些日子这孩子大概就没好好睡过。
三朵说:四朵要去公社医院做人流,跑了几趟都被人家拒之门外……
母亲说:要死了,使不得,弄不好人就废了,以后像你叶青阿姨那样连生育都没有。
三朵说:弄来弄去,我们的事最终都得母亲给擦屁股。
母亲说:四朵这孩子发育早,都是荷尔蒙闹的,我看她在部队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年底复员回家吧,我的孩子我知道,再呆下去还不知惹出多大乱子来呢!好在现在我还能收拾。
正说着,父亲面目狰狞可怕地出现在门口,他用一根手指指着母亲的鼻子,吼叫着,你……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蛋……
父亲举着颤抖的手掌扑向四朵,母亲一步上前横在当中,死死地抱着父亲说,老黑呀,你别吵醒邻居……放过孩子吧……我求你了……
母亲和三朵连推带抱把父亲弄到卧室,父亲一直不停地高声责骂,母亲泪流满面地跪在父亲面前说,老黑呀!我求你……家丑不可外扬,你吵得满城风雨的,叫她怎么活呀……
母亲担心父亲吵闹不休,连夜找了家旅馆,叫三朵在家陪着父亲,当晚就把四朵带出了家门。
第二天,母亲就去找叶青安排手术,又叫四朵在医院住了两天,回来又做父亲的工作,然后才到医院把四朵接回来。
母亲耐人寻味地对她萎靡的女儿说,福也好,祸也好,都将成为过去。四朵听了母亲的话,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啜泣着说,妈你放心,我会好好地活着……

风波过后又归于平静。
年底,二朵和招待所司机高舰艇结了婚。两人看上去漂亮摩登,十分般配,只是都好吃好穿,招待所待遇又不好,所以经济拮据。好在他们不单独开火,婚后二朵住在婆婆家里,吃喝上虽然能沾些光,但婆婆家住的也不宽裕,他们住在阁楼上,婆婆公公的床就在下面,两人在上面无论怎么小心,还是会有响动,可越是这样紧紧张张的,反倒越是刺激他们的性欲,小两口在上面没完没了,两个老人在下面翻来覆去。
第二年,他们生了个女儿,孩子婆婆给带着。
此时,周边建起了宾馆,冲击了招待所的客源,生意每况愈下,招待所工资几乎都开不出。舰艇是司机,给领导开车,所以比她们服务员活络,二朵早就想换一个工作,可是还没换成就被单位裁减了。于是二朵就经常回母亲家住。
流产后的四朵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四朵复员回来,等了半年,最后分到建材局下面的一个石膏板厂,四朵去工厂看了一下,环境恶劣不说,听说在那种地方干久了会得一种叫“矽肺”的职业病,就再也不去了。
四朵用复员金买了一辆小铃木,整天没心没肝地骑着疯畅游,她觉得幸福就这么简单。
父亲睁开眼睛就开始骂,把四朵骂得狗血喷头,然后说,你看人家三朵多争气,在部队不但入了党,还上了军校。事后,母亲安慰四朵说,你爸说的都是气话,你也别在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说谁好谁不好还不到时候,你们都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母亲还悄悄给四朵垫上了不足的钱。四朵在都市里来回穿梭,无所事事。母亲说,四朵为工作的事着急吧?四朵说,没工作照样可以无比幸福。母亲听后潸然泪下。 


10.


母亲醒来睡眼惺松地说,大朵这是咋了,哭咧咧的?父亲说,一起来你就神神道道的。母亲不言,起来梳头洗脸,然后烧三柱香,恭恭敬敬地给菩萨拜了三拜。
傍晚,家里的门铃有节制地响了一下,几乎所有的耳朵都忽略了这短促的声响,以为是哪家孩子摁错了门铃,只有母亲警觉着,并快速向门口走去。
门被打开的时候,母亲看到大朵蓬头垢面抱着孩子站在外面……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遭难是不会回到我这儿来的。大朵立在门口低头不响,母亲问,他死了?大朵说还不如死了呢!大朵说完,便被眼泪淹了。母亲接过孩子,左亲一口右亲一口,亲够了,才淡淡地说,多大的事儿?用得着像死了爹娘似的……你们母女回来就好。
第二天晚上,六个女儿都在身边,母亲喝了半斤白酒,既伤感又欣慰地说,这下好了,大朵回来了,三朵也调回来了,你们姐妹又聚拢了,又都在一起了,你们到了一起,虽然也打也闹,唧唧喳喳,但毕竟血浓于水,我清楚,关键时候,你们谁也不会叫谁落在水里,歌里是怎么唱的?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团结就是力量。接着,母亲几乎用一晚上的时间在“忆苦思甜”,谈她们在北方的日子,谈她是怎么一点点把她们姐妹们带大的。母亲的追忆似乎是漫无边际的,但似乎又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主题,那就是在强调大朵的功绩,母亲说,你们见过有谁4岁就开始带妹妹的,那就是大朵。母亲说,自己上班的时候,家是交给大朵的,她要烧饭、喂猪、洗衣还要给你们编漂亮的小辫子,大朵帮我把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你们还记得吧,我们那时几乎每年都养三头猪,她叫你们放学后每人要挖一筐猪草才能上桌吃饭,你们那时有怨气、骂她,可是你们知道吗,三头肥猪叫你们一年到头有肉吃。母亲说,那时家里要养猪种地,冬天还要贮藏大白菜和土豆,重活和累活几乎都是我和大朵干,当然,你们也干。母亲顺便也表扬了二朵,说家里浆洗缝补的事,你们的裤裆裂了,纽扣掉了,袜子露出脚指头了,书包磨出洞了,都是二朵帮你们缝补,二朵手巧,我记得四朵过年刚穿上一条新裤子,出去摔了一跤,膝盖破了个洞,哭得天昏地暗,二朵让她脱下来,在裤子的两个膝盖处各锈了几片叶子,四朵穿出去,别人都问四朵在哪里买的漂亮裤子。母亲继续说,你们小时候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老鹰抓小鸡,大朵一直是护卫你们的鸡婆,哎,你们哪一个,不是大朵帮我抱大的。母亲最后才说,她们母女这回回家,户口一时进不来,大朵生活上若有什么困难,我想你们不会当缩头乌龟吧?二朵马上表态,大姐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三朵跟着说,大姐有麻烦尽管说,大姐的事比我自己的事重要。姐妹们纷纷表态,母亲听着笑咪咪的,很是安慰,母亲左一个心肝宝贝右一个宝贝心肝,女儿们发现母亲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父亲说:你妈恨不得把你们都绑在他的裤腰带上。
二朵说:我们都是妈石榴裙子上的珠子,妈一舞动我们就跟着转。
母亲说:看着你们六个今天都齐了,对我来说就是圆满。人家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外建功立业,我呢就喜欢你们在我眼跟前,在我身边热闹着。
父亲说:热闹能当饭吃?都回来你拿什么养她们?
母亲说:四朵复员了,大朵也回来了,一时都还找不上个满意的工作。听说郊区有个加油站,大伙都嫌离家远,没人去,要找人承包,过了年我把它承包下来,你们在妈手下先干着,等有了好去处了,你们再飞,我虽然不想让你们离开我,那是我自私,我的宝贝们,你们有机会,还是要远走,就像你妈当年那样……
三朵说:你们猜,等妈老糊涂了是什么样?
六朵搂着母亲的脖子说:妈不糊涂,你们才会糊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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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传奇故事,读来引人。

小说名字取的真好。期待后文。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我也来占个位子慢慢看。

最安静、最深沉、最戏谑的玩笑,是生命本身所开的玩笑。

11.

 

母亲说,大凡有理想的人一般都要有一个崇拜的偶像,那个偶像便是他生活的希望和明灯。

母亲的前半生崇拜毛泽东,其次是周恩来,自打他们相继死后,她谁也不崇拜了,但没人崇拜也不是个事,世上怎么能没有能人呢?没有偶像的日子仿佛暗淡无光。后来,白山自然成了母亲欣赏和崇拜的人。母亲在教育孩子们的时候经常说,你们也不学学白山,他不但有毅力、有恒心,他还有智慧有文化有才干。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就在一旁不屑地说,真刀真枪哪里能显着他,他不就会在和平年代耍耍嘴皮子。 

一辆黑色轿车开进加油站,但并没有停在加油口的站台上,显然不是来加油的。轿车的车牌是白底蓝字,母亲知道是军车,正纳闷着,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母亲又惊又喜,血液仿佛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拿着油枪的大朵一边加油一边惊讶地说:是白山叔叔啊!在忙着加油的二朵也说:您怎么来了? 

白山笑呵呵地说:好像不欢迎我是吧? 

大朵说:哪里呦,我妈整天把白叔叔挂在嘴上。 

白山说:噢?是吗?她说我什么? 

大朵说:还不都是好话,妈,你看谁来了? 

母亲明明在屋里听到了,可就是不答话,母亲捋了捋头发,在屋里等着白山进来。 

白山说着话进了屋:你这地方可不好找啊!

母亲抑制着内心的喜悦说: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白山说:听说你承包了加油站,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当了老板是什么样。 

母亲有些羞涩地说:还能怎么样?拉扯一群孩子,总得给她们一条生路。 

白山说:我看加油的车辆不少,生意一定不错吧? 

母亲说:这条是国道,附近加油站就我们一家,暂时是不错。 

母亲喊二朵烧水,说你白叔叔喜欢喝茶,沏好茶,然后才问:怎么,又有调动了吧? 

白山说:你怎么知道?

母亲说:我估计差不多了,这回去哪里? 

白山说:你真是一个机灵的人,这回远了,调兰州。 

二朵进来,用新烧的开水沏了两杯绿茶,端到白山跟前说:白叔叔你尝尝,这是两牙一苞的安吉白茶,舰艇出差去安吉给我妈买的,听说过去是给朝廷上贡的茶呢! 

白山看了看母亲,笑咪咪地拿起玻璃茶杯,仔细观赏,然后说:形如凤羽,色如玉霜,如玉在璞,好茶! 

母亲说:果然没瞎了这好茶。

二朵说:白叔叔有文化,才能说出名堂来,我们这些俗人喝了也白喝。 

母亲说:你再品品看。

白山品完说:鲜爽馥郁,可与梅家坞龙井媲美。 

母亲对二朵说:你把这茶给我包好,等一会给你白叔叔带上。 

母亲又说:我记得还有瓶五粮液,你去找找拿过来。 

二朵出去找酒时自语:凭白无故的怎么又想喝酒了? 

二朵找到酒拿来,用喝茶的玻璃杯把酒斟好,就出去加油了。 

母亲先拿起酒杯,然后说:就当为你饯行了,两人碰了杯,母亲一饮而尽…… 

母亲说:我估摸着你不会在那边呆得太久,她们娘俩你是不准备带去吧? 

白山说:是这样,打算叫她们留在上海。 

母亲说:白朵眼看该上学了。 

白山说:是啊!我和叶青商量,等白朵再大些,把一切都告诉她,她有权知道谁是她生母,谁是她养母。 

母亲说:我看这事不急,她大了自己会问的,还是顺其自然好。

 

 

白山临走之前,对母亲说,你现在当老板了,我送你一样东西,说完叫外面的司机从车上取下一个方方整整的盒子,一层层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漂亮的小机器,白山说,这是目前最先进的呼叫机,无论你在哪里,别人都可以找到你。母亲说,真有那么神奇吗?白山说,不信我给你试试。白山拿起电话,拨了个三位数号码,接通后说,请接55555,就放了电话,几秒种后,小机器发出了悦耳的呼叫。 

母亲欣喜地摆弄着那个小机器,爱不释手。 

母亲现在崇拜她自己。 

母亲腰间别着个BB机,吆五喝六,很像老板的样子。加油站的生意那时正红火,母亲虽然每天大把大把地将钱送到银行,但从不面露喜色,母亲警觉得像一头危机四伏的猎犬。

     状况总是变着花样出现,夜里加油站后面的野地是一片坟茔,夜里鬼哭狼嚎,叫女儿们胆战心惊,厕所里不断出现开肠破肚的野猫。加油站地处郊区,属于御庄的地盘,村里来收治安费,二朵没给。母亲嗅出了味道,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御庄的贾支书骑着幸福摩托来加油时,母亲亲自上前招呼,不但没收油钱,还叫大朵把早就准备好的两条云烟塞给了他。母亲说,我们加油站靠着御庄,就是你们御庄的一员,还要仰仗支书多多关照。支书笑得贪婪,说呵呵你家女儿长得可真水灵。母亲听罢出了一身冷汗。 

母亲有世俗的觉悟,但不可否认母亲的血液里也具有宗教和哲学的觉悟。


12.


三朵在家中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总是蛮横地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派头。父亲说,只有三朵像他,刚正不阿,所以对三朵高看一眼。二朵背地里说,三朵是咱家的犹大,一个告密者,倒是大朵公道,说关键时候三朵胳臂也不往外拐,那年她若不把四朵带回来,老四就惨了。母亲说,七个女儿中,数三朵隔一路。 

平时,在姐妹当中,只有三朵显得疏离,不愿意扎堆。

三朵在部队提干后,和场站司令部一个参谋郑志结婚。婚后不久,郑志调到上海,在组织处任干事。没多久,三朵也跟着调了回来,在军部通讯营工作。

郑志大学本科毕业,文章写得好,以及学历上的优势不免有些傲慢。组织处的历任处长都是写家,都是靠给首长写材料上来的,他们基本上不把一个大学文科毕业生放在眼里,他们也瞧不起书生意气的文章,重要材料决不会交给他写。不过也不会叫他闲着,比如校对材料他是可以做的,其次是写会议通知一类的公文。在机关里呆久了,才气渐渐被官气磨损了,便只剩下傲慢了。 

三朵总是得意地说,我们家郑志好比茅屎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二朵笑着说,好像茅屎坑就剩你家郑志一块石头了。姐妹们都笑,三朵说,你们还配笑我?二姐啊,不是我说你,你的胃口还真大,大姐在那里闹饥荒,你呢,吃着锅里的,还惦记着人家碗里的。三朵的尖刻向来是别人招架不住的,二朵只好叫母亲,妈,你看三朵呀,说得多难听。


13.


这一年,五朵外贸学校毕业,成了家里惟一一个具有中等学历的人。五朵不屑进工厂的什么外销部外销科,口口声声起点要高,一口咬定要进也要进专门的外贸机构,对于工作百般挑剔,高不成低不就,一副留得青山在的逍遥样子。

接着,老六不声不响暴了个大冷门,考进了戏剧学院。
全家为此雀跃。
家和万事兴,孩子们一个个有了着落,加油站生意红火,叫母亲感到宽心。
星期天,母亲决定设家宴庆贺一下。
四朵在谈恋爱,母亲便安排她留在加油站值班,立春休息,刚好过来陪她。
父亲见大家都回来了,也是一脸的高兴。
母亲说祖宗积德,咱家总算出了个大学生。二朵说,没准是个大明星呢!父亲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个戏子。
母亲说,戏子咋了,江青是戏子,不是照样当皇后。
父亲说,皇后是当了,下场可不好。
三朵说,是啊,爸的话别一语成谶。
六朵说,爸我求你,能不能说句叫人开心的话。
父亲笑着说,开心的话要让你妈说。
母亲打听到干休所的一个老干部,原来是后勤部部长,他的夫人在外经贸委当人事处处长。母亲到南货店,买了对正宗的金华火腿,于是笑着对父亲说:你陪我走一趟,你呢权当去看看你的老上级,求人家的话我来说。父亲一听便咆哮着说:我不去!

母亲带着五朵去了,开门见山把话说了,没想到夫人还没开口,老部长就把事情给应承下了,说这事你们找对人了,如今那现官不如现管。还对母亲说,你们老黑是个好人,不要名不要利的,在后勤那会,我有事爱和他商量。母亲见事已经成了八九,于是叫五朵把事先准备好的简历材料交给了部长夫人。

一出门,五朵就高兴地抱这母亲的脖子说:这事准成,妈,我谢你了。
母亲说:要谢你去谢你爸,人家是看了你爸的面子。
五朵说:那是那是。
母亲说:人哪!饮水思源,谁也不能忘了恩人。你爸总说共产党是他的救星,可我的救星是你爸,永远是。
五朵说:我懂我懂,没有我爸就没有你的今天,没有你的今天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母亲说:就算你妈有本事,是那孙猴子,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你爸就是你妈的如来佛。
一个星期后,五朵就去报到了。她先去了外滩某号的外经贸委大楼,找到了人事处长的办公室,阿姨和蔼地对她说:五朵啊,你还年轻,坐机关对你没什么好处,再说在阿姨眼皮底下也不方便,我给你安排到一家刚成立的投资信托公司,到那里外事活动多,有很多机会,你看如何?五朵说阿姨我听你的。
五朵上班的公司在外滩靠苏州河边上的一个大花园里,五朵到公司后负责对外接待。
公司在外滩的黄浦公园对面的一个花园里,闹中取静,环境幽雅。负责接待的还有一个女孩,比五朵早来,叫齐齐。因为公司发展快,前来咨询的外商越来越多,齐齐一个人显然是接洽不过来。
齐齐精瘦,高颧骨,黑,人精得像妖怪。
上帝也公平,给了她智慧和精怪就不给她美貌了。
齐齐外语好,五朵起初以为她是外语学院毕业的,后来才知道齐齐原来是上无三厂的工人,外语是自学的。
齐齐来公司比五朵早,在五朵面前资格自然就老。两人熟了,五朵才知道,齐齐是一个坚定的崇洋主义者,这辈子是死心塌地要出国的,但她一直不顺利,她起先想去美国,但屡屡被距签,美领馆的人几乎都认识她的,僵掉了。齐齐的出国之路越走越窄,现在,齐齐只能通过涉外婚姻这条路来实现她的出国梦。
五朵进公司后,和齐齐一搭一档在前台搞接待工作,所谓的接待好比医院挂号的,先询问清楚,然后把他们引见到纺织、机械、化工等各个部门,有时也帮他们联系约见部门经理和业务员。

齐齐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不经过精心打理的,在穿戴上她不允许自己在任何地方有纰漏,哪怕在细节上也不可以。比如她的长丝袜被挑出个线头,她便不会再穿了。她的头发看起来天天做,总是一丝不乱的。她说,噱头噱头,噱头全在头上。她带五朵去做头,华山路上的一家不大的店,齐齐说,你别看店不大,手艺却好。店主是个大背头,指甲长得吓人。两人做好头发出来,齐齐问,怎么样还满意吧?五朵说,头做得倒是满意,可是那人长得龌龊,叫人不舒服。齐齐说,你要求倒是蛮高。五朵说,南京西路上的那家,男理发师个个像刚从锅里涝出来的白面饺子一样,秀色可餐。齐齐知道那家理发店,乘20路电车每天经过,不过眼巴巴看看而已,不是什么人都去得起的,于是问,那家店你去过?五朵说,我妈去那里做过头。
齐齐对五朵有些另眼相看。
虽说是台前的接待,但每天都有异域的迤俪,况且身边还有齐齐这样的师姐,样样事情都可以请教。
 

14.

 

六朵天生一副明星像,大二的时候就有导演频频邀她演戏,她倒是心性大,丫头仆人的角色也没看在眼里,一心想读完书,演个大主角,一鸣惊人。
89年那场风暴叫六朵最终没能成为明星,这种转折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在游行的队伍里,他们表演班的方阵极其闪人,清一色的美女,不但穿戴异样,每人头上都扎着彩带,她们上午走出校们,从淮海路走到南京路,她们在路两旁行人的喝彩声中,不停地走啊走,不停地喊啊喊。
女孩子们通常不吃早饭,走到下午,很多女孩子已经感到体力不支,可是她们还在不停地喊啊喊,显然声音变得嘶哑和疲惫,这样一来,她们的队伍就更加引人注目和同情,他们走到哪里,几乎掌声就响到哪里。表演系的女孩子即使不表演也是一种表演,表演的目的就是要煽情,这就更叫别人同情和感动。
这时,有人给她们扔华富饼干、巧克力和矿泉水。
这样她们一直坚持走到底。直到傍晚,游行的队伍散了。
当四朵和几个同学筋疲力尽地回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看到那里停着一辆锃亮的林肯轿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车外等着她们。男人见了她们挥了挥手说,嗨,美女们辛苦了,我来做东,请你们吃饭。话是说给大家的,但眼睛却看着四朵。四朵认出是那位给她们扔巧克力的男人,颇有好感。 笑着说,我们遇到大侠了。饥肠辘辘的女孩们从三个车门挤进林肯车,一下就把车子塞满了,车外只盛下四朵,女孩们起哄,叫她坐在大侠司机的怀里。
那天在红房子男人被女孩子们唤做大侠。女孩子一吃起来,就把大侠忘了,大侠喝酒,菜几乎不吃,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到了四朵身上。结帐的时候她们看到男人付的钞票有一本书厚,便一齐咋舌。
六朵后来说,她和李秋实的情爱是吃出来的。
那以后,周末李秋实总来校门口候着,六朵放学后就钻进车,和李秋实下馆子。起初六朵拘谨,这吃来吃去算啥事呢?但她终于还是想透了,民以食为天嘛!和谁吃不是吃?再说,她一想到家里的麻将声就头疼。只要回家,就会被母亲使来使去,端茶倒水,有时还要给玩的人做夜宵。她虽然是家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父亲说了,出来不过是个戏子,还怎么清高呢?
两人吃吃喝喝也没什么正经事谈,无非一些闲话而已。六朵说,这吃饭聊天真不错。李秋实说,有吃有喝,便可以从容地聊,这人一旦从容也便优雅了。你听说过李叔同格言别录中的一句,自处超然,处人蔼然。无事澄然,有事斩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我最喜欢这无事澄然四字。我此时正是无事澄然,这种状态是神仙的样子。六朵说,也是可爱的样子。李秋实说,人在这种状态都是可爱的。
一个商人,活得如此从容,令人羡慕。
六朵说,我发现咱俩都不愿回家。
大侠笑着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们俩看来是一路人。
吃完饭,送六朵回家。周一早晨准时来接。
有一天母亲问,总用“大奔”来接送你的那人是谁?六朵说一个文化人。母亲说,文化人是什么人。六朵说,就是有涵养的人。母亲似乎还是没听懂,又问,你们在一起就是吃吃饭,六朵说:还说说闲话。大朵在一旁说:我见过那人,六朵带他来我店里吃过饭,挺有涵养的,人也文雅,只是看起来比老六大些,母亲瞥了大朵一眼说,我还不知道你,人家照顾了你的生意,你就替人家说好话。大朵说,本来嘛,挺规矩的一个人。
李秋实确实是一个规矩人,他没有回避他有老婆孩子,他和六朵交往似乎也看不出有什么不良动机,六朵没听他说过一句狎邪不恭的话,反而都是一些循循善诱的话,四朵觉得李秋实的话比老师讲得好,风趣又有文采。四朵慢慢知道,李秋实是76年恢复高考后华师大哲学系的第一届大学生。
六朵对李秋实彻底没了戒备,倒反有些高山仰止的味道。

15.

中国政策放开后,外国人潮水般涌进来,投资信托业异常红火。
五朵所在的公司就像一个涉外酒店一样,来来往往的有很多外国人,他们把中国看作是一块有待开发的处女地,好像把钱的种子撒下去,就会疯一样长出来,长出更多的钱来。他们苦于对这个国家太陌生,对这里五千年的文化既恐惧又好奇。所以,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机构为他们庞大的资金担保,叫他们在中国能够安全赚钱。
荣老板有良好的国际形象,五朵所在的投资信托公司就是他创办的,和政府有着一衣带水的关系,所以来咨询投资的客商趋之若骛。
起初,来的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富贾,他们急于把钱变成更多的钱,他们把赚钱当成游戏来玩,不玩下去,他们的生命似乎就没了意义。也应了中国那句古语,天时、地利、人和,政府一路开绿灯,他们大都在短时间内赚的盆满钵满,于是,就像跟风一样,到大陆淘金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就有些泥沙俱下的味道了,来的人鱼目混珠,有大鱼也有虾米,空麻袋背米的也不乏其人。
风度翩翩的加拿大商人罗伯特第一次来公司的时候,五朵眼前一亮,真以为是《魂断蓝桥》里的那个罗伯特。罗伯特在香港炒房产赚了钱,于是就和香港人万先生来大陆投资房地产。
齐齐对罗伯特颇有好感,但对一起来的万先生却颇有微词,万先生虽然是香港人,但似乎有大陆背景。齐齐对香港、台湾人一向鄙视。
罗伯特似乎更喜欢五朵。他那时在锦江办公,常叫五朵给他处理一些文件。他正在和大连的一个区政府搞一个合作项目。
万先生在杭州搞了一个合作项目,从设计到贷款,运作十分顺利,很快大楼拔地而起。齐齐此时已经顾不得前嫌,鞍前马后跟着他跑。
罗伯特的项目拖拖拉拉搞了三年,血本无归,把在香港赚的钱都赊了进去,最终以失败告终。
万先生在大陆赚得锅满钵满,回香港前,为齐齐做了担保,齐齐当年就去了加拿大。
五朵陪着罗伯特打了一年官司,把自己的工作也丢了。
罗伯特对五朵说,我们回加拿大吧,这个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呆下去了。
五朵回家说,那个洋人要带她回加拿大。父亲听后,勃然大怒,他不能容忍女儿和一个洋人走了。母亲却平静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顺其自然吧!她还年轻,外面不好,再回来也不晚。
五朵和罗伯特在国内结了婚,一起去了加拿大温哥华。
婚后,五朵和罗伯特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罗伯特回国后,依然做他的老本行,给一些大的商场进口服装,他的上家还是他的老朋友万先生。
五朵和齐齐在温哥华又见面了。齐齐说她已经结婚,但五朵从来没见过他的老公。齐齐在华人区开了一家音像店,卖一些老掉牙的国产电视连续剧和老歌录影带和光盘。生意清淡,但她的生活看起来过得挺滋润。
罗伯特的生意做得还算稳当,供应商的利润虽然比不得抄房产,但稳妥无大风险。五朵在家做全职太太,有时到齐齐那里搓搓麻将,还交了几个台湾太太,一起做做传销,也赚不了什么钱,无非是自己吃的保健品不用花钱买了。
时光如水,一晃几年过去了。

16.

五朵拎着大包小包衣锦还乡,对姐妹们来说是件开心的事。
五朵此次回家做了长时间的精心准备,她带回的大包小包里是国外五花八门东西。五朵回来的第一件事是给家人分东西,姐妹们围着她,她站在当中像一个魔术师,一下变出很多漂亮衣服,父母姐妹们每人有份,还有姐夫外甥的,第二轮是给父亲的洋酒、母亲的保健品、姐夫们的外烟。还有一些女人喜欢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脱毛霜、罗纹避孕套、腋下香、欢乐水、丝袜、吊带裤等,五朵把它们神神秘秘地分别塞给一个个姐妹,然后,又耐心地把上面的英文翻译给她们,告诉她们如何使用。
五朵见二朵的白裤子若隐若现里面的内裤,很不雅观,便给了二朵巴掌大小的一个丁字裤,二朵说这怎么穿啊,五朵说你试试就知道它的好处了,二朵到卫生间马上就换上了,五朵让她转过身说,你看,你浑圆丰满的臀部马上就显出来了。五朵说,千万不要忽视内衣的穿戴,内衣也要穿着得体。
当天晚上,家人到和平饭店宴请五朵,父亲戴着五朵给的牛仔帽,吸着雪茄,很像一位海外华侨。
五朵到免税商店给家里提回了一个大彩电。母亲担心地问,国外的东西贵,你哪来的这些钱,五朵说,平时省的呗!母亲最喜欢的是那一大卷保鲜膜,冰箱里的蔬菜、水果以及剩菜剩饭用它一包就不会串味了。母亲感慨地说,人家外国人就是讲究。那一大卷保鲜膜真是经用,母亲足足用了三年才用完,后来国内也有保鲜膜了,薄薄的一小卷,几天就用完了,母亲就说,人家加拿大的东西就是货真价实,从此母亲有些崇洋迷外,说话动不动就人家加拿大……
五朵在家里的日子,母亲经常安排出去吃饭。
父亲戴着礼帽,吸着雪茄,坐在第一主人的位子,雪茄特殊的香味从他那里飘散开来。父亲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气宇轩昂。
父亲仿佛不太爱听五朵总是给外国做宣传,特别是听五朵动不动就我们加拿大我们加拿大的,比如五朵嫌饭店里的人说话声音大,就说,我们加拿大的饭店里可不是这样吵的,都是安安静静的。这时,父亲就会先皱皱眉,干咳一声,然后大声说:五朵呀,你才出去几天啊,张口闭口我们加拿大我们加拿大的,我听着怎么就是别扭呢?
五朵被父亲说得有些不自然了,红着脸说,人家不是都已经加入加拿大籍了吗?
罗伯特常来电话催五朵回去,五朵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圣诞节之前才回去。
姐妹们热热闹闹地去机场送五朵,母亲在家心里惶惶的,坐不是站不是,自己嘀咕,我怎么就觉得五朵不对劲呢?父亲问,你别神叨叨的,不是好好的,怎么不对劲了?母亲声音低沉地说,五朵的印堂发黑。登机前,五朵来电话再次和母亲告别,问母亲还有话要说吗?母亲说,你来电话正好,别的我也没什么要嘱咐的了,就是叫罗伯特不要开快车,一定要系安全带。五朵说,妈我记住了。
以往都是五朵按时给家里来电话,五朵说国内打国际长途太贵,她那边打电话便宜,但五朵回去以后一直没有电话来。
早晨,母亲烧完香看了香谱后脸色突然异常难看,母亲长时间不说话,后来给学校打电话叫六朵回来,六朵回来后,母亲说,你会说洋话,你快给你五姐打个电话,问问那面的情况。电话一拨通,话筒里就传来五朵呜呜的哭声……五朵断断续续地说,幸亏妈嘱咐我带安全带。
事情是这样的,圣诞节,五朵和罗伯特开车去渥太华看望公公和婆婆。
路上下起了雪,加上车速又快,出了车祸,罗伯特没带安全带,被甩出车外,小脑着地,当场摔死,五朵侥幸话了下来,只受了点轻伤。
电话中的五朵渐渐平静了下来,母亲说,加拿大呆不下去就回来吧,这面姐妹多,都能帮你。五朵说,怎么能回去啊,好多事情还要处理呢!母亲说,你离得那么远,我们什么也帮不上,你自己好自为之。
母亲放下电话,独自流了一场泪,然后又虔诚地去拜佛了。
五朵在痛苦中挣扎了一年,待她终于可以面对现实时,她发现银行卡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原来房子是要每个月供的,她必须想办法挣钱把样子养下去。
她找齐齐相帮她找个工作,齐齐说什么都好找,就工作不好找,你要缺钱花,我倒可以给你指条路。齐齐说,她家有个亲戚是温州人,在上海开发廊,现在发财了,打算到国外来发展,想找一个外国人假结婚,移民出来,他愿意出5万美金。五朵说:五万?齐齐说:现在都这个价,事成之后给中间人五千,我是你的中间人,就不要了,到时请我吃顿刺身龙虾就好。五朵说,可以吗?齐齐说,怎么不可以?你需要钱,他需要身份,供需平衡。五朵说,人是怎样的?齐齐说,你要的是钱又不是人,又没让你和他过。哦,我想起来了,这人你见过,你刚进公司时,我带你去他店里烫过发。五朵似乎也想起来了,说,是那个蓄着长指甲有两撇小胡子的店小二吧?齐齐笑着说,正是。五朵说,你看人家在国内都发达了,咱们还得回去赚人家的钱。齐齐说,这怎么了,生财各有路。齐齐说,不瞒你说,我已经办过两次了,你以为靠这个音像店我能过得这么安逸?
五朵用假婚得来的钱,在中心商场租了一个摊位,专门卖中国手工台布。
五朵美丽和蔼,台布的价格又卖得便宜,慢慢地倒是卖出了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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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三段开始,叙述的节奏紧凑,悬念感增强啦。
风吹掉了我的帽子,太阳却照样升起
人物对话是小说的最大难点之一。对话是否写得好,最能见出作家的功力。很多作家甚至很著名的作家,在这方面都不过关,遇到分明需要对话的地方宁可绕道,采取第三人称的转述。而刘迪的人物对话非常逼真真实,活灵活现。把对话写好的前提就是作家必须深深沉潜到她所要描写的对象之中,只有这样,逼真的对话才会呈现出来。因此对话是否写得好坏,往往暴露了作家想像的深入沉潜的程度。
风吹掉了我的帽子,太阳却照样升起
等着看下文。
最安静、最深沉、最戏谑的玩笑,是生命本身所开的玩笑。
以下是引用天涯獨行在2007-4-14 17:45:00的发言:

我也来占个位子慢慢看。

朋友来捧场对我是最大鼓励。请多指教!

后来呢?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从开头看,只觉得口水腺被强烈的暗示骚扰!!

如此开阔性情的环境啊,必然是要养出天下一等肥美的鲜花了!

种花的人要把所有的心思和仔细都偏付这里的朵朵了。

向前望,谁知红叶有多少。

17. 

加油站的生意正红火的时候,前面的道路改成了半封闭的国道,路当中加了隔离,加油站只能单向加油了,而且就在附近,又建了两个加油站。母亲深夜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早把女儿们唤起来开会,母亲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母亲说,昨晚我算了一夜帐,这样下去,咱娘儿们等于交公粮,不但没得挣,还要往回找。你们只知道油枪一开,钱哗哗就进来了,可你们不知道,钱又是怎么一笔笔送出去的。
母亲顽强地想支撑下去,夜里带领着女儿们,把路当中的水泥块搬到路边,可是很快又被道路管理给复原了,并警告母亲不得擅自挪动公路设施,否则,后果自负。
加油站在道路的北侧,道路封闭后,进来的车辆不能加油了,出去的车辆一般在市区都加满了油,来加油的车辆骤减三分之二,本来车水马龙的加油站,一下子冷清下来。
母亲开始失眠,成宿睡不着。加油站若是关门了,孩子们怎么办?不是又没着落了。母亲拿着好烟好酒到相关部门去疏通,可是人家说这是国道,谁敢为你们加油站开个口子。母亲盘算来盘算去,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继续率领她的女儿们和路管周旋,你白天复原了,我夜里再把隔离拆开。
大朵担忧地说,妈,这样怕是不行,母亲说,有什么不行的,天塌下来我顶着。大朵知道,母亲若是犟起来,是谁也拦不住的,也就只好不说了。
警车呼啸而来,母亲起初并不以为问题严重,又哭又嚎,态度蛮横。警察以破坏交通设施罪将母亲带走。
女儿们哭做一团,天塌下来一般。
加油站挂出块牌子,停止加油,于是关了门。
姐妹们聚在一起边哭边商量对策。大朵说这事可小可大,还是去找找熟人吧!妈的脾气不好,在里面要顶撞人家,我们不能拖延,大家要快,分头去找人。姐妹们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父亲,姐妹们在外跑了一天,四处找人,但找的人都说不上话。晚上回来,一问,都没有结果,于是抱在一起又大哭一场。四朵抽泣着说,我们遇到麻烦,都是妈一次次为我们化险为夷,可是妈遇到麻烦了,我们谁也帮不上,说完呜呜呜又哭开了,二朵也说,不知妈在里面会不会挨打。就在大家哭作一团的时候,三朵冷静地说,哭有什么用?明天一早我去找七朵。大朵说,七朵还小,再说这事她能帮上什么忙?三朵说,明知道是根稻草也得去抓一把。

母亲被拘留了十天就给放了出来。
母亲回来时一下子苍老了十年,母亲缄口不提在里面的事。
母亲回来之前,女儿们聚在一起商量,就连七朵也跑来了。大朵说,母亲是因为我们没有工作,才去承包加油站的,又一个人为我们顶了罪,母亲要回来了,我们要隆重为她接风洗尘去晦气。于是大家具体分了工。
四朵说:妈在里面肯定没洗过澡,我叫立春在宾馆订个包房,带按摩浴缸的,叫妈好好洗个澡。
二朵说:我听王栓说,他们商场有一种自动麻将桌,掷色子和洗牌都是自动的,我找他给妈搞一张。
三朵说:玩归玩,我事先警告你们,谁也不可以糊妈的牌,不能赢妈的钱。
二朵说:妈出来还不知什么样呢?我再负责带妈去美容、烫发,妈就喜欢那种大翻翘,华亭那家烫得最地道。
七朵说:我给桂妈妈换换行头,买身大红衣裤,叫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大朵说:乍话一从你嘴里出来就不对味呢?
二朵说:你又没钱,就算了吧!
七朵说:别把我不当人。
三朵说:干吗不让她买?她压岁钱多着呢!
六朵说:我给妈买个宠物吧!京巴乍样?
三朵说:我同事她妈养了只鹦鹉,啥话都会说,她妈整天被鹦鹉逗得哈哈的。
六朵说:那我给妈买只会说话的鹦鹉。
大朵说:为妈接风的酒席我包了,我亲自烧。
四朵说:妈喜欢排场,在家吃没气氛,要包到饭店包。
三朵说:你别叫大姐为难,这餐饭我请。
大朵说:饭店就饭店,我倾家荡产为妈接风这顿饭我请定了。
谁也没想到一直鼾声如雷睡午觉的父亲,突然说,你妈回来的这顿饭我请,你们谁也别和我抢,父亲说着便起来,到大衣橱后面拿出一个钱袋子。姐妹们面面相窥,四朵说了句,爸还有私房钱啊!
母亲走出看守所,抬头看到一溜排着的六部车,问了句,这都是咱的吗?大朵点头说,都是,母亲说,我就坐那辆大红的轿车吧。母亲上了车,第一句话就说,去饭店,去一个大饭店。大朵试探着问,妈是不是回家换身衣服?母亲摆了摆手说,不用。
走进预定好的包房,母亲转身就走了出来,母亲说,憋屈,就没有个敞亮的地方。立春马上找饭母店经理,按母亲的吩咐在大厅里要一张大台面,母亲坐下后这才满意地说,这样多敞亮,我就喜欢看着大家热热闹闹的吃饭。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母亲想吃什么,鸡鸭鱼肉问了一圈,母亲不吱声,又从本帮菜、粤菜、川菜问到鲁菜,母亲还是不吱声,大家最后问母亲,妈,您看您是要海参、鲍鱼还是燕窝……
母亲清了清嗓子,终于大声说:啥好上啥!
山珍海味,很快就把大圆台子摆满了,母亲看着满桌的佳肴美酒,兴致很快就好了起来。
吃完饭,母亲在宾馆的洗浴房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桑拿,在做按摩的时候,美美地睡了一大觉。

母亲跨进家门的时候,鹦鹉抢先说:欢迎光光!
母亲说,它说什么呢?
四朵说:它说欢迎光临。
母亲说:这只鸟有些大舌头。
父亲笑着说:老东西,回来就好。
鹦鹉也学着说:老东西,回来就好。
二朵指着鹦鹉说:耶嗬!这是你说的?给我闭嘴。
三朵说:老太太吉祥。
鹦鹉学说:老太太吉祥。
三朵说:以后见到这老太太就这么说。
二朵拉着母亲看赤刮拉新的麻将桌,说是王栓送的。母亲问:那舰艇呢?他乍不送?二朵说:一个出租车司机,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外面还花赤赤的,他哪里有钱?母亲说:你没去你婆婆家住?二朵说:他早出晚归的,又见不到个人影。母亲说:那你总要照看一下孩子。二朵说:我婆婆就怕我带走孩子。
母亲叹了口气说:舰艇玩心重,又吃不起苦,哪是开出租车的料。
二朵说:王栓现在分管一个大型家具城的税收,蛮有权的,我叫他给舰艇找个工作。
母亲说:他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二朵说:家具城里都是有钱的老板,舰艇人长得登样,又会讨巧,给老板开车满合适的,要遇上个出手大方的主子,总比开出租挣钱多。
母亲按了一下按钮,麻将桌哗哗啦啦开始洗牌,瞬间就把72个骨牌码得整整齐齐,母亲说:东西倒是好东西,可我怎么就觉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二朵红着脸说:妈看你说的,他去买东西便宜,老板半给半送。

母亲沉迷在麻将桌上,似乎什么也不想了。
二朵常把王栓叫过来陪母亲搓麻将,舰艇赶上了也上桌搓上几圈,通常王栓坐母亲上家,母亲便总是糊牌。母亲虽然钞票大把大把往里收,但也还清醒,王栓前脚刚走,母亲就发话了:二朵,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和王栓眉来眼去的,就不怕舰艇吃醋?二朵说:王栓愿意给妈送钱,他吃哪门子醋,再说,你以为他在外面就闲着了。母亲说:既然这样,还是离了干净。二朵说:人家都劝和不劝分,妈,你咋还劝我俩离婚呢?其实我和舰艇感情倒是挺好的,看上去模样也般配,离了到哪去找他那好模样的男人。四朵说:是啊!二姐和二姐夫看上去山是山来水是水,山清水秀的好风景,可就是过不出钱来,穷光蛋一对。母亲说:两人都爱臭美,好吃爱穿的,不穷才怪了。四朵说:所以二姐要从新整合了。二朵说:妈,家具城老板送了王栓一个门脸,王栓说他不要,送我了,我去看过了,有六、七十个平方呢!妈,你看做什么生意合适,我们姐妹还跟着你干,你不去看看?母亲想都不想就说:不去。二朵说:你不想做点什么?母亲说:我不想,你自己就不能干点什么。二朵说:我没有妈精明能干,我怕做蚀本了。自己做还不如租给别人了,人家赶着要租呢!张口月租金就是五千。
母亲说我要享享清福了,也过几天舒坦日子。母亲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她可不是能闲下来的人。
大家轮换着陪着母亲搓麻将,不叫母亲身边断人。王栓不但自己来玩,还把他的朋友带过来,舰艇见了,心想你有朋友别人就没有了,也把他的狐朋狗友叫了来。母亲本来就是欢喜热闹的人,一高兴,摆开八仙桌,好酒好菜招待着。也不知谁多事,提议说我们这样烦扰该给老太太座位费,也叫抽成,一场二百,通宵四百。父亲连忙拒绝说:这哪里成,这哪里成,感情成了赌场了。母亲却笑着说:你不接着,你看这些孩子还到你这来不?没人的时候,父亲骂:你这个老财迷,你以为你开赌场呢?母亲说:你整天昏吃昏睡,自己吃饱了不管别人,大朵、二朵都没有工作,二朵我倒是不担心,人家心思活,一脚踩着两只船呢!可大朵自己带着孩子没工作咋行?你以为我心思在麻将上?

18. 
   
大朵把自己的全部积蓄拿出来,在家门口盘了一个门面,开了家东北饺子店,母亲把麻将桌上赢来的28000元悄悄塞给了大朵,叫她做些添置,该花的得花,搞个体面排场的门脸,俗话说,店小人欺呀。母亲说饭店不是加油站,即使是个饺子店,也要开得像那么回事。母亲又分配着姐妹们轮流去帮助打点,和面的,擀皮儿的、拌馅儿的,姐妹们各自有绝活,铺面虽小,却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第二年,大朵又把隔壁的铺子盘了下来,打通过去,成了两开间,雇了个厨师,新添了冷菜、小炒和汤煲。
这时,有个叫唐糖的男人出现在大朵面前。
唐糖常来饭店,大多要的是饺子,偶尔也炒两个菜,但从不在店里吃,都是叫打包带回去。男人来饭店话不多,也不挑剔,打好包拿着就走。男人穿衣也不讲究,拉里邋遢的,没有女人照顾的样子,大朵猜想可能是离了婚的男人,一个人拉扯孩子,于是便心生同情,有同病相怜的味道,每次男人来,她都是亲自打点。六一儿童节这天,娜娜放假,来饭店玩,吵着要吃拔丝香蕉,大朵于是给男人的孩子也备下了一份。傍晚男人果然匆匆来了,男人今天点了韭菜饺子,大朵没说什么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就拎了几个菜出来递给了男人,男人推辞说,这怎么好意思,你开这个小饭店也是薄利。大朵说,今天是孩子们的节日,你就干巴巴叫孩子吃几个饺子?男人说,总是来麻烦,怎么好再占你便宜。大朵说,怎么叫麻烦呢,要是没人麻烦我,我就急了。大朵又笑着说,算我对老客户的回报,快回去吧,我给孩子做了个拔丝香蕉,拿回去要马上吃,男人低声说,我哪有什么孩子?大朵说,没孩子你整天打饭给谁吃?男人说,家里有病人。大朵噢了声,没有多问,于是说,我们隔壁有公用电话,以后家里病人想吃什么,你先来个电话,我给你准备好,也省你等了。男人看了看大朵,眼睛竟然有些湿润。男人走后,大朵想,病着的大概是男人的父亲或母亲,如今这样孝顺的人真也少见,不禁对男人有一番好感。
    客流也就那么一阵,此时的饭店有些冷清,大朵透过饭店门口的珠帘子看着男人远去的背景,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哗哗啦啦帘子被挑开了,进来一个人,大朵定神一看,竟是母亲。妈,怎么是您?母亲说,大白天发什么楞?说完朝外面昵了一眼问,看他呢?大朵的脸唰地就红了。母亲问,娜娜呢?大朵说在隔壁美容店玩呢!母亲起身就出去了,一会就把娜娜领了回来,母亲拿出100元给娜娜,娜娜不接,说姥姥过年的时候给过了,母亲说过年给的是压岁钱,今天是六一,姥姥给的是奖励,娜娜说奖励什么呀!姥姥说娜娜学习好呗!娜娜说,那我要是学习不好了呢?母亲想了想说,那也奖励。大朵在一旁笑着说,妈,你是找理由给她钱,以后不能再给了,你七个女儿,将来都有孩子了你给得过来吗?母亲叹了口气说,等你有了靠山,我也就不给了。大朵说,妈我这不是挺好吗!母亲说,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能挣几个钱?二朵回东北看到大春了,他对二朵说要来看娜娜呢。大朵忽地就火了,我没要他一分钱抚养费,他凭什么要见孩子,休想。母亲说,你就吃亏在脾气上。大朵说,人得活出志气来。母亲说,听二朵说大春和俄罗斯人做大买卖呢!大朵说,他和美国人做也不管我事。母亲站起来说,这星期轮到二朵做东了,她家我不愿去,我看就在你这吧!钱叫她出,我走了。大朵说,我刚包了一帘儿蕺菜馅水饺,还没冰呢,带回去给我爸吃。母亲接过水饺,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人我认识,叫唐糖,四朵转业安排工作时我见过他,是劳动局的一个科长,听说结婚不久老婆就生病,孩子也不能生,后来查出是淋巴癌。
   
19. 

   二朵搬出去和王栓同居,没和母亲直说,想必母亲猜也猜到了,装糊涂罢了。说来也奇,本应这事最应该回避的是舰艇,他应当是这件事中的一号危险人物,可二朵偏偏就不回避他,除了舰艇,还没人知道。
 自打母亲回来后,二朵以照顾母亲的名誉住在家里。
   住了个把月后,二朵突然对母亲说她要搬出去住。母亲看了看二朵,已经猜出了八九,就说,二朵啊,你别嫌我讲得难听,在你们七个姐妹当中,你乖巧、讨人欢喜、行事缜密,也最狐媚,最会蛊惑男人,舰艇呢!反过来说也一样,好在你们都是一类的人,半斤八两,重色重利,糟蹋感情。母亲想了想又说:这家里挤巴巴的,出去就出去吧!我老了,也不愿管你们的破事了。说归说,母亲又放不下,还是要问,可有些日子没见舰艇了?二朵说:舰艇现在给一个做家具的老板开车,舰艇脑瓜子灵会来事,把老板家里的事都包了,送孩子上学,带老板娘逛街,老板可信任他了。母亲听后这才说:他不是一直抱怨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看来是找到用武之地了,你别说,他有时还就讨人喜欢。二朵说:等舰艇那边混熟了,给妈换套新的组合家具。
    王栓父亲离休按政策给了一套三居室房子,老两口不愿花钱装修,再说辛庄老街住惯了,街坊邻居都熟。王栓是独子,大房子自然就给了王栓,但声明装修费是不出的。王栓这些年干税务,手头阔绰,在房子的装修上花了一大笔钱。
王栓第一次带二朵看房子的时候,二朵的心就活了。
王栓都是按照二朵的喜好来装修的,一色纯白立邦漆家具,窗台和客厅的地面都是白色天然大理石,无声的抽水马桶,三角型按摩浴缸,一应电器应有尽有。
王栓得意地说:看到了吧!都是赤刮拉新的。
二朵也学着王栓的本地腔,贫着说:侠气赞。
王栓说:就少个娘子,怎么,入住吧?
二朵也不客气:入住可以,但话可说在前面,我和舰艇一时还了不掉。
王栓说:那你给说个期限,我相信“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条真理。
二朵说:那它要不是一条真理呢?
王栓说:钱是真理吧?钱可以买漂亮衣服吃高档酒店,舰艇花得起吗?
二朵眼圈红着说:那也得看舰艇的,他就是不离我也没办法,我住过来可以,但你今后别拿这个说事儿。
王栓说:算我这辈子输给你。
二朵手头从来没这么阔绰过。
说起来王栓也是个死心眼的人。除了转租门面的五千元,王栓每月的工资连工资单一把都交给她,即使是外面的外快也一分不留全部拿出来。弄得二朵不好意思,说你自己身上也得带点钱啊!王栓说: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在外眠花宿柳,我要钱干吗?二朵于是就逗他说:你不在外面眠花宿柳你在家里眠花宿柳。王拴听了不高兴,说,二朵,你别自轻自贱,你就是我这辈子的老婆。二朵被王栓感动得低下了头。
舰艇依然找二朵。舰艇一般没有个固定的地方,见缝插针。二朵总是抱怨说你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弄得我像应招女郎似的。舰艇早有准备,拿出结婚证晃了晃,心安理得地说:我们可是原装原配的正宗货色,只要我们不在光天化日下做,谁也管不着,二朵说,人家嫖娼还开个星级酒店呢!
老板有一次叫他去机场接一个顾客,老板说你去之前,先把酒店给订好,老板交代客人是个大买家,叫他一定招待好。舰艇按老板说的在西区五星级酒店订好了套房,见时间还早,心想这么贵的房价,我也上去见识见识。上去开了门一看,天哪!操他妈的,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这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吗!他于是赶紧给二朵打电话,说你快过来快过来我们做回神仙吧……二朵进门的时,舰艇把窗帘早就拉上了,又把房间里各式各样的吊灯台灯落地灯镜灯都我打开,二朵误以为进了宫殿,一下子找到了贵夫人的感觉。舰艇于是一边为她宽衣解带,一边柔情蜜语,松软的大床上一切都是香蕈洁白的,柔和的灯光还有舰艇健美修长的侗体,叫二朵达到了兴奋的顶点。完事后,舰艇问:快活吗?二朵泡在按摩浴缸里说:快活,像神仙一样快活。舰艇说:咋样?比王栓那个破家高级吧?二朵说:美啥?又不是你的。舰艇看着浴缸中二朵诱人美妙的身体,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二朵说:哎,你傻了吧唧地看啥呢?舰艇得意地说:我老婆就是气质高贵,和这富丽堂皇的地方还真般配。
舰艇心甘情愿把每月一半的薪水交给二朵,二朵起初是不肯要的,但舰艇执意要给,舰艇说我不给我老婆我给谁?他说他没有别的意思,看女人开心是男人的幸福。二朵于是就收了,说反正钱这东西再多也不会有人嫌多,不过,王栓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离婚?舰艇生气地说:他何必呢?我又没说要告你们重婚罪。二朵说:那我们这样总不是事啊!舰艇说:怎么不是事啦怎么不是事啦?二朵说:他想和我名正言顺。舰艇火了:耶嗬!他觉得有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跟他说离可以,但我要补偿费。二朵说:啥补偿费?舰艇说:青春补偿费啊。二朵说:新鲜,你凭什么给人家要青春补偿费?舰艇说:我把青春都给你了,现在你要为他抛弃我,他理应为你还啊?二朵说:你要多少?舰艇说:20万。二朵说:他刚装修完房子,哪里还有20万。舰艇一脸坏笑地说:你就对他说,少一个子也不行。二朵扭着他的鼻子说:你讹人啊,真是个阿扎里。

20.

20.

大朵饭店里来的人大多是来填饱肚子的,吃完就走,不会逗留,过了吃饭时间,饭店转眼清净起来,以后偶尔进来个人,点份饺子或一碗汤面,吃完匆匆走人。门帘是用橙色的玻璃珠子穿起来的,阳光映过来,光焰焰的样子,有人进来便会发出响声,细碎清脆,动听又喜气。大朵闲下来喜欢泡杯茶,然后透过晃动的珠帘往外看,有一种雾里看花的闲适,帘外的浮华世界煞是好看,与她又有多大关系呢?不过是道风景,而对于帘子里面的事情她是有些把握的,钱虽然是细细碎碎的小钱,但却是源源不断的,总像文火般燃着,给人安慰和希望,为此她是满足的,她倒是希望这样的日子天长地久。她和她别的姐妹不同,她们千娇百媚、温柔似水,为的是趋炎附势、荣华富贵,她们过得逍遥飘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她们时而像鸟一样凌空飞翔,时而像鱼一样欢畅遨游,时又而像鹿一样在草地上疾驰,母亲的怂恿无言地将她们培养成三栖动物。她调侃、取笑她们,但终究还是喜欢她们,因为他们终究是一棵树上的果实,她们很容易和光发生作用,从而灿烂起来,她们各自迷恋自己的色彩,而她却保持了本色,她甚至为这种坚持沾沾自喜。她的刚烈和侠气就是她的本色,她真假分明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珠帘哗哗啦啦响着,二朵闪了进来,大朵坐着不动,说,仙女下凡了。二朵把手里拿的两瓶酒放到地上,又拿出一块三七给大朵,说这是云南文山产的三七,活血化淤,泡在酒里试试,你不是月经下不来吗?说完又四下打量了一下,咋还没动静,妈不是把宴会安排在你这儿吗?大朵说,我一早把菜都备好了。二朵朝里面新开的通间看了看,果然新添了一张崭新的圆台面。

二朵说:你这里不如做个包间,备上酒水,摆个酒席什么的,不比你一碗饺子一碗面的赚钱。

大朵说:大饭店那么多,谁会来这么个小饭店来吃圆台面。

二朵说:你弄好,我叫王栓来,肥水还不流外人田呢!又说,晚上我下橱做几个拿手好菜。

大朵说:得了吧,看你这身打扮还下橱呢?

二朵说:到时看我的,一个油星也不会粘。

大朵给二朵泡了杯茅山绿茶,问,你和舰艇离了?

二朵说:离啥?他提出要20万青春补偿费,王拴哪有那么多钱?

大朵说:都是女人给男人要,没听说男人也给女人要的。

二朵笑着嗔道:无赖呗!谁给他,不离就不离,这样挺好。

大朵说:那王栓要和你结婚咋办?

二朵说:舰艇要钱,我不是刚好有借口了吗?这样当啷着我倒是觉得蛮好,进退自由。

大朵问:舰艇现在干啥呢?

二朵说:他能干啥?一肚花花肠子,给他们老板开车呢?

大朵说:他外面没人了?

二朵说:他能没有,我上次看到他领着一个女的,一脸的穷酸样,我一看就来气了,当着女人的面,我说有本事要找,也找个有钱的呀!那女的也不示弱,转身就问舰艇,这凶巴巴的女人是你什么人呀?舰艇支吾了半天,说我是他前妻,那女的说,这么凶,我还以为是你妈呢!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你说她说话多恶毒。舰艇这个王八蛋,还没离呢我就成他前妻了!你说男人有没有好东西。

大朵笑着说:现在的女孩廉耻都没有了,接着又问甜甜还和爷爷奶奶住?

二朵说:从小他们带着,都习惯了。

大朵问:他们不知到你们分居了?

二朵说:不知道。

大朵笑了:真有你的。

二朵又说:我这次去东北见到大春了。

大朵说:干嘛去见他?

二朵说:我一到他就知道了,自己找来的,见面可亲热了,人胖了,看样子混得不错,他说依然自己过,没有再婚。

大朵摁着太阳穴打断她的话,妈都跟我说过了,不要再别提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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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大朵近日心里空落落的,唐糖有段日子没来了。大朵隐约感到他家里出了事,如果他的太太没了,唐糖也许不会再来了?想过,大朵心里怅怅的。

    一日,大朵正在弯着腰擦地,身后的帘子响了,有个人站在身后,她的心别别跳了起来,她慢慢回转身,从脚慢慢看上去,当目光相遇时,两人仿佛刚各自经历千山万水跋涉而归……男人终于说,麻烦你给她煲个甲鱼汤。

    大朵一边吩咐人出去买甲鱼,一边麻利地端上了几碟小菜,摆了两个酒杯,说,汤要慢煲,等也是等,喝杯酒吧!唐糖没有推诿,坐下了。两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坐下来聊天。原来,唐糖的太太前些日子住院做了化疗,今天刚出院回家。唐糖和大朵谈了他的太太,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他们一个分到人事局,一个分到劳动局,太太事业心很强,进步很快,不久就提了科长。结婚后,我们双双忙各自的工作,也没考虑要孩子,一晃五年过去了,想要了,却一直怀不上,后来太太去检查身体……自从她知道自己患了那种病以后,一下子了,像变了一个人,整天也不说一句话……大朵说,那么要强,又年纪轻轻的,正是好时候呢,搁谁也受不了,但也不能放弃呀,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总可以想办法的,何况她有你这样知道疼她的老公,更应该珍惜啊。唐糖说,大姐又漂亮又善良难道没人疼吗?大朵眼圈红了,别过头,站起来说,我去看看,汤该煲好了。

    大朵离婚后,经血不调,还落下个头痛病,有一阵子常看中医调理,俗话说久病成医,多少懂得了一些药理,平时闲着,自己还看一些中医方面的书。

大朵去菜场采购,遇到野生黑鱼和甲鱼便买回来养着,每天用文火慢慢地煲着,等着唐糖下班后来拿。一天唐糖来说,大姐,我太太问,你那汤里都放什么了?大朵问,怎么?她不喜欢?唐糖说,味道鲜美,而且一点不腥气,她喝了几天感觉精神多了。大朵笑了,说那就好。唐糖说,我太太让我问问你是怎么烧的?大朵笑着说,我告诉了你,那我怎么挣你的钱?其实汤唐糖每次付钱,大朵都不肯多收,每次大朵只收个工本费。久了,唐糖过意不去,有时就把单位的饭局拉到大朵的饭店来。大朵于是就把里面的开间隔开,做了个包房,又添置了些细瓷餐具,烧一些滋补的药和土菜,渐渐地也做出了些名气。

    一日,一直不见唐糖来取汤,饭店要打烊了,大朵把伙计们都放了,自己一个人筛了杯酒,在饭店等着。大朵离婚后,养成了睡前喝酒的习惯,喝酒解乏,睡眠也好,她给自己泡了一大瓶药膳酒。唐糖出现的时候,大朵的酒已经几杯下肚了,脸色微红。唐糖一进来就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打烊了呢!大朵说,那你还来干吗?唐糖说,我怕你等着。大朵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等?唐糖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大朵说,我哪是善良?自己命苦,所以便体谅别人。大姐心里的苦可以和我讲讲吗?大朵叹了口气说,有啥好讲的,早就烂在肚子里了。唐糖说,讲出来不就敞亮了。大朵说今天太晚了,你快把汤带回去吧!哦,对了,我装了部电话,以后有事说一声,我打发伙计把汤送过去。唐糖说,大姐是不想见到我喽?大朵说,你是忙人,总有加班、出差的时候呀!那病人吃什么?唐糖说,我自己来可以每天看到大姐。大朵怔怔地看了他一会,说家里有病人,快回去吧!

    唐糖的工作似乎越来越忙,即使他外出,但唐糖太太的汤却一日也没短过。唐糖的太太大朵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其实也不想见,见她干吗?她这一切是为唐糖做的,是在为他分忧解难。唐糖出差从香港回来,买了条白金项链给大朵,大朵说,你太太病着,需要花钱,怎么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唐糖说,人家老板都披金戴银的,你身上连块金也没有。大朵的眼泪哗哗涌出来,人一下子软了下来。唐糖抱住大朵绵软的身体……大朵鸣咽着说,我受不了你对我的好……唐糖说,大姐,也许,命中注定我们要走到一起……早晚……我要娶你。

    傍晚,大朵把店里的杂事忙完,把汤小火煨着,唐糖到来的时候,她便可以坐下来歇着了,一天的劳累,尽管肩膀腰腿都酸痛,但看到唐糖,还是欢喜的。唐糖说,我帮你按摩一下吧?大朵笑着说,你会吗?唐糖知道大朵答应了,便也笑着说,我试试吧!唐糖把手放到大朵的肩胛上,用大拇指寻找着穴位,然后,一边从墙上的镜子里观察大朵的表情,一边控制着手的用力。大朵说,真舒服,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唐糖说,她的那个病也是全身痛的,夜里总是要给她按摩。唐糖原来说话也是不会躲避的,但这话对大朵却有煽动的意味,她把唐糖的双手拉到胸前,撒娇地说,你夜里也给我按摩。

    大朵和唐糖的亲近和性爱,给予了她激情和灵感,大朵对于汤的制作更加沉迷,她把它当成与唐糖有关的事情在做,她甚至说,我要治好你太太的病。

    唐糖太太的汤,大朵都要亲自做,先是用了工夫文火炖的,黑鱼和甲鱼两掺着,熬成浓浓的奶油色,还配了药膳。每次在打理这锅汤的时候,她同时也在憧憬未来,她和唐糖的未来,她相信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唐糖有时迷恋她的床,缱绻着不愿离开,她总是催他回去,说好日子长着那,你猴急什么?是你的跑不了。她的这些话是说给唐糖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一晃,和唐糖认识三年了,这期间唐糖的职务晋升了两次,他们几乎是休戚相关的。大朵在精心烹调浓汤的同时,也修葺了她千疮百孔的爱情生活。她相信未来是她的,但她从不过多期望,其实她和唐糖所做的一切,便是延缓他们共同期待的那个未来的降临。

22. 

舰艇的老板给了他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叫他当单身宿舍。舰艇自从有了房子,有空就想约二朵来。 二朵以见孩子为由,每周名正言顺去婆婆家一次,其实大多是和舰艇在一起,除此之外便要找种种借口,什么孩子病了、开家长会了什么的,搞得王栓云里雾里,但又说不出什么,起初二朵答应和他同居时是有条件的,她说每周要见孩子一次。舰艇自从给老板开车以后,薪水翻了一翻,他把他的工资分成三份,一份给母亲,一份给二朵,还有一份留给自己。他们通常先到舰艇的房子里做爱,一边做爱一边互相嘲笑,但都不否认彼此在性爱上的美满和谐。
事毕,舰艇满意地说:还是原装的好用。
二朵说:好用是好用,但又不当钱用。
舰艇说:那我要是有钱了呢?
二朵不屑地说:你这种人要是能有钱,天下就没有穷人了。
舰艇说:你真是狗眼看人低。然后又问:王栓不提和你结婚了?
二朵说:你还惦记那20万元呢?你拉倒吧,他宁愿不和我结婚也不会叫你得逞,你以为他是傻瓜?他明知道你在讹他。
舰艇说:我还等着那20万元到手去泡个漂亮妞呢!
二朵说:你做梦去吧!你和那女的还有来往吗?
舰艇说:哪个女的?
二朵说:你有多少个女人?就是说我是你妈的那个。
舰艇说:早散了。
二朵说:真的?
舰艇说:我不听老婆的听谁的,按你的意思,这不正寻思着泡个富婆。
二朵说:你有那个本事倒好了。
贫完嘴,他们双双带着满意的笑容去婆婆家看孩子,婆婆依然不知他们已经分居。
    家具城一年比一年红火,二朵的那个铺面也水涨船高,如今铺面租金已经长到了八千。
除了逛街和美容,这几年搓麻将几乎成了二朵的职业。
二朵一般不在家和母亲搓麻将,赢些钢蹦她提不起精神,赢她们觉得不值当,输了又窝囊,所以基本不上母亲的麻将桌了。二朵搓大麻将,糊一把少说上百,多者上千。二朵在麻将同行中名气很大,一是牌风好,二是姿势优美。常和二朵玩的都知道她讲究,她不和牌风不正的玩,也不和穿戴不整有体味的玩。男人们背后都讲和二朵搓麻将是一种享受。她身上总是散发着名贵香水的味道,手指白皙小巧,指甲总是精心做过,有时是细碎的梅花、腊梅、兰花,有时干脆就涂成桃红、洋红。无名指上带着一个晶莹剔透的钻戒,起牌出牌动作轻盈敏捷优雅,二朵无论在哪里玩,自己总是带着自己的真空保温杯,杯子上拴着一快羊脂玉,细看是一个雕工精美的玉如意。包里备着吃饭的象牙筷子和一把小巧的银质调羹。二朵身上随便拿出个什么,都叫人刮目和欣赏,难怪和她一桌搓麻将的男人常常会分心,一分心就记不住牌了,甚至出错牌,最后,赢的总是她,当然,谁也不否认,她的牌打得精湛、高超。
二朵在牌桌上得到的喝彩,以及和同桌男人们既微妙又暧昧的关系叫她更加沉迷其中。
二朵天生喜欢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源源不断地发生一些插曲和故事,好比给土壤施肥一样。她其实一点都不粗俗放荡,是个很有些品位的女人。她爱护自己的方式,就是不伤及男人,她是自尊的,也尊重男人的自尊,她叫他们很快就认定,她是可以交往下去的女人,有她这种境界的女人,大凡男人都喜欢。她自然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渴望和需求,她会巧妙友善地安慰他们,甚至怜悯他们。像她这样叫男人过于宠爱的女人,一般是女人的夙敌,但她是个例外,她不但尊老爱幼,还乐善好施。讨就讨厌那些有几分姿色,就端着天下第一大美人架势的女人,尽管她有时美的惊人,但她从不拒人千里之外。
她当然不崇尚贞洁,她从来就没崇尚过,她认为那样有些不自然,不人性,有些自残。她的境界就是这样,说不上高和低,像花草,像树木,甚至像猫。
二朵不无得意地说,谁都有一技之长,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说了别人都不信,二朵一年当中光在麻将桌上的进项少说七八万,多者上十万。
二朵真是个聪明绝顶伶俐过人的小女人,行事缜密。在两个男人之间翩翩起舞,一个把她当天,一个把她当地。她悠闲自在地畅游在两个男人之间。她心里知道她需要王栓,同时也离不开舰艇,两人就像她的左手和右手。

23. 

六朵转眼就要毕业了,一天她和秋实两人吃饭,六朵有一打没一打地说,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也该去客串个角色了。李秋实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了,说我这倒是有两个角色,就是不知你中意不中意?四朵说,你不是想给我个大主角吧?李秋实说,到我公司来,公关部经理和秘书两个位子任你选,工资五千。
六朵回家和母亲说了,母亲听后破口大骂,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你这贱骨头,找不到工作老娘养得起,也用不着到别人那里去讨剩饭。
叫母亲愤怒的是,六朵还是执意去了李秋实那里,她说她就是想被李秋实驯养,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
母亲一气从此不让她再进家门。
明目张胆地违逆母亲,也只有六朵做得出,但终究感觉是愧对母亲的。
六朵无意间对李秋实说,这回,我叫我妈伤透心了。
李秋实劝六朵,时间慢慢会弥合创伤的,创伤是死的,可我们人是活的,事在人为。李秋实交代他的手下,按月给母亲送3字头的软中华三条,不得延误。
六朵给李秋实当了两年秘书后,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二奶。李秋实在西区给六朵租了套房子,六朵从此班也不上了,整天在电脑上玩游戏。
大朵有一次问:你们一大的一小的怎么过。六朵说:我们就好比李秋实头上的两只耳朵,各自长在它们自己的位置上,井水不犯河水。大朵听后也不知所然。
96年,六朵生了个儿子,取名福到。
满月的时候,姐妹们都去看了,回来绘声绘色地描绘,说那孩子像年画上的童子。母亲心里想见那孩子,只是说不出口,心里猫抓一般地痒,。
六朵三年没回家,但每逢父母生日这天,总使人送来重礼。母亲三年来,问心无愧地抽着秋实派人送来的软中华,气其实早就消了,只是脸面上下不来。
六朵刚生下儿子后,李秋实在南面康桥按揭了幢小户型别墅,孩子周岁前夕,
李秋实把它当份礼物送给了六朵。六朵看到精心装修的房子,样样都已经按部就班,潸然落泪,无奈又动情地说,秋实,你想拴我一辈子啊?李秋实说:没有啊,(小王子)六朵说,那是我自投罗网。
    六朵说,福到过周岁,你得把我爸妈都请来。李秋实有些为难,六朵说,我早想好了,你就说福到整天叫姥姥,我妈准来。
    福到周岁这天恰逢周末,三部车坐得扑扑满,父母、五姐妹以及女婿、孩子。
母亲进屋抱起福到泪花莹盈,连声说:哎呦哎呦我的大外孙子。福到一点不认生,在六朵的指挥下,训练有素地喊着叠句,姥姥姥姥。
    六朵带着母亲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又领母亲前后院看了一圈,前院种了些果树,有桃树、橘子树和无花果树,后院种了几棵桂花和白玉兰。母亲回屋说,这地场好,都是天然的气息,不像我那儿,白天四周被高楼压着,喘不过气来,夜里霓虹灯闪得你头晕,睡不着觉,连做梦都是闹腾的。一直在旁边不言语的李秋实接住母亲的话把说,您老人家若是喜欢清静,这儿的二期马上开盘了,我先给二老订一幢,我出个大头,余下的也叫各位姐妹尽尽孝心,别说我不给姐妹们机会,抢走了她们的福分。姐妹们都说,我们都同意,妈就这么定了吧!母亲听了满心喜欢,说人家李秋实到底是知书达理的人……你爸老了就爱伺候个花草,我也看好这儿了,房子呢赶明开盘你就先给我订下,至于钱嘛,我还有俩,退休后除了在麻将桌上荒废了些时光,我也没闲着,有你爸的老关系在,我也捣腾了几趟木柴和大豆,空麻袋背米,都有赚头,本想谁有难处好补贴补贴,算是咱家的互助基金,现在看来你们也都不需要,所以呢,首付我还付得起,你们有这个孝心,每月按揭贷款的利息,留给你们还,除了老七,你们六个平分,人多力量大,算下来,就没有多少了,叫你们负担过重,做妈的于心不忍……房子呢,我和你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将来呢,还是一人一份。
    母亲的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大朵说,把我们七个棒起来也不如咱妈一个明白。李秋实也说,妈您到我公司来当总管吧!母亲摆了摆手,说不了不了,我还是享几天清福吧!李秋实说,妈这种人到老也不是享清福的人。今天李秋实的话句句说到母亲心里,以往的过节也就烟飞云散了。
从六朵家回来,母亲说,看来这李秋实把心都放到了咱六朵这面了,可人家那面咋办?二朵说,妈你又瞎操心了,李秋实是什么人?可不是舰艇、王栓一类的人,人家摆得平,听说他太太是个处长呢,也是能人。
李秋实开始对母亲刮目相看。自从六朵和母亲解冻后,周末,李秋实总请母亲出来吃饭。六朵说,看来你和我妈还挺有缘分,知道这样,我早该把你带到家里,也不必闹得2、3年不得回家。 李秋实说,母亲是个有趣的人,我喜欢这样的老人。讲出的话像盐一样有滋味。
   

24. 

举行了隆重的入住仪式后,母亲于千禧年初,心满意足地乔迁到康桥别墅。
孩子们都知道母亲喜欢热闹,早早就在院门两旁挂了两挂三千响鞭炮,安放了八只二踢脚。童男童女拜寿,楹联、门楣样样不少。母亲要得是三层的大房型,装修虽然都是女儿们张罗的,但母亲入住这天,还是带着女儿女婿从上到下参观了个遍,到了三楼,母亲说,我怕春节都回来不够住,在这搭了个阁楼,上面是一个通铺,并排可以睡十个人,将来孙子、孙女结了婚回来也是三口,地方小了住不下,我得早打算着。然后母亲又一样一样数叨,胡桃木家具是二朵买的,数码大彩电是三朵买的,三菱空调是四朵买的,海尔冰箱是五朵买的,她听说我要搬家,特意赶回来。舰艇买了个按摩椅、床上用品和窗帘是大朵买的,房产证是六朵和李秋实代办的,除了购房税还一下子给我交了两年的物业费。祖宗积德,我有你们这些好孩子。孩子们在外都不容易,你们这样我虽然高兴,但也是于心不忍。
李秋实说,我听说您的七个女儿有难的时候,母亲便是她们的保护伞,母亲为她们可以两肋插刀。母贤子孝,她们这样待您是您自己修来的福气。
   
25. 

六朵对李秋实的那个家,从来不多问一句,她是不想自寻烦恼,相安无事多好。李秋实的那个太太是什么样,她一点都不知道。李秋实有时倒是说一些那边的情况,她提副局长了,女儿出国了……六朵就是不接茬,所以说完就过了,一般没什么下文。
李秋实通常是在六朵这里过周末。四朵的钟点工平时只来打扫一下卫生,只有周末是全天的,终点工是绍兴人,每周给李秋实做一次霉干菜烧肉。
他们有时也开车出去,去附近的南北湖、西塘、周庄,在外住一宿,第二天回来。
有一次他们带着福到去周庄,那样的小地方一歇歇也就兜完了,李秋实去云海度假村开房的时候,因赶上周末,客房都满了,他们刚要走,服务员说,刚退出一幢小别墅,有儿童房,你们一家三口住很合适,李秋实说,那好,就给我吧!
临湖的小别墅十分幽静,站在窗前,湖光潋滟,景色诱人。
门玲响了,六朵抱着福到开了门,只见服务员带着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外,那女人穿戴得体,尊贵又有风度。服务员非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位女士的充电器和手机电池插在电源上忘拿了,对不起麻烦了。一旁的女人没说话。六朵看着那个女人说,没什么没什么,进来取吧!女人十分有礼貌地说,已经很打扰了,就不进了,请您帮取一下,在卧室的插座上。四朵朝房间里面大叫,李秋实,你把插座上的充电器拿出来。
李秋实已经拿着充电器走出来,外面的女人见到他后,举止反常地转身要走,但显然是已经来不急了,李秋实见到门外的女人也是反常的,突然话也说不出了,倒是女人镇定,笑着说,怎么是你呀?这么巧啊!这是你儿子吧!一晃这么大了,又伸出白净的手指逗福到,然后说不打扰了,就走了,在整个过程中,李秋实只是啊啊啊地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女人走后,李秋实一头栽到床上骂:他妈的,这鬼世界真小得吓死人。六朵看到窗外楼下站着一个男人,就说,窗外的那个男人你也认识吧?李秋实在床上不起,说是个大背头吧?六朵答是的,还秃顶。李秋实说,一个政客。六朵看到那两人没有回头,走了。六朵自语:也是一对野鸳鸯。李秋实问,你说啥呢?六朵说,没啥。
李秋实后来的情绪有些坏,晚饭也不愿意出去吃,六朵只好叫宾馆送餐来,结果也没吃好。
回来六朵开车,李秋实一路无精打采。
六朵想起昨天的事,感觉蹊跷,于是问:那女人喜欢咱福到耶。
李秋实苦笑着说:你就不想知道她是谁?
六朵说:你们是同学吧?也许还是从前的恋人。
李秋实说:是贱内。
六朵说:你老婆?
李秋实说:正是。

26. 

世事难料,谁也想不到,舰艇的老板突然死了。
这可忙坏了舰艇,因为他是老板的嫡系,是老板的身边人。老板是心脏猝死,没抢救过来。事发突然,谁都没有一点准备。刚处理完丧事,老板哥哥和老板娘为财产发生争执。老板娘平日里把舰艇当自家兄弟一样,舰艇自然是站在老板娘一边。舰艇看过公司文件,老板哥哥虽然是副总经理,但并没有公司股份,平时就不务正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板娘到这个时候就只信任舰艇一人。舰艇于是就帮助老板娘请律师打官司,了结了纠纷。舰艇怕老板哥哥以后再来骚扰,给老板娘出主意息事宁人,于是老板娘又给了老板哥哥十万元,还辟了个铺面给他,老板哥哥这才破涕为笑。
忙完老板家那边的事,舰艇马上就把二朵约了出来。
二朵和舰艇做完爱,心满意足地说:都通了。舰艇问:什么通了。二朵说:五经六脉啊!舰艇看了看二朵说:才知道我的好处是吧?二朵撒娇地说,我们都一个月没见了。舰艇说老板没了,以后恐怕要忙了,一个月也不一定见到。二朵说:你一个开车的能忙到哪里?舰艇有些生气地说,我就烦你这样看不起人,老板娘现在可把我当回事呢?什么事都和我商量。二朵嘲笑着说:老板娘没想扶持你当总经理?舰艇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估计她有这个意思。二朵听后警觉地问,你们老板娘多大了?舰艇说好像比我大三岁。
二朵从舰艇那里回来,不知为什么心里失落落的。
又过了一个月,舰艇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忙的没有露面。
    一天,舰艇突然来电话,请二朵去金茂吃自助餐,二朵问什么事啊你发财了?舰艇说,问那么多干嘛你到底来不来?二朵说我干嘛不来?两人说好在金茂三号门碰头。
二朵进来的时候,风度翩翩的舰艇已经在大厅候着了,他们大概有二个多月没见面的。
二朵今天也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袭白色蓝宝牌套裙现出她婀娜的身姿,瀑布般的长发一直披到腰际,几缕红棕色的挑染十分耀眼。
自打进入大厅,舰艇的手就轻轻地放到了二朵的背部,直到落座,恰到好处的亲昵,彬彬有礼的样子。
在场的人像吃美味一样,看着这对佳人入场直到落座。
舰艇早就预定了观光外摊风景的靠窗位子。这时二朵才有机会从容地打量了一眼舰艇,超薄型浪琴表,维多利保罗T恤,伯朗西裤,ECCO皮鞋。
舰艇另外点了瓶解百纳干红,两人碰了杯,爽爽快快都干了。
两人再回到餐桌时,看了看各自盘子,于是都笑了。两只牡蛎、两只鲜带子、两只蛤蜊。
二朵说:看来,被人爱的感觉不错吧?
舰艇看了看二朵,点了根烟,回味着,抽了一口,然后吐出来,问:你让我说实话?
二朵说:当然。
舰艇说:你不生气?
二朵说:我生什么闲气。
舰艇说:被人爱的感觉的确不错。
二朵说:我早有预感。
舰艇说:你什么时候有预感的?
二朵说:从她说你像老板,她老公倒像车夫那会儿起。
舰艇说:你们女人真厉害。
二朵说:你这么隆重地请我,我猜是有话要说。
舰艇笑着说:我怕你了不行?
二朵说:我等着呢,你说吧!
舰艇说:她提出要结婚。
二朵说:可以啊!
舰艇说:那我们就离了吧?
二朵说:离婚我没意见,但我有两个小小的要求。
舰艇说:说说。
二朵干脆地说:一,你们要给我100万青春补偿费,二,她要每星期放你一天假,这一天你归我。否则谈也别谈。
舰艇听后笑着说:除了价位上涨,你玩的这招和我从前玩得一模一样,你就不能变个玩法。
二朵咬着牙说:以牙还牙。
口角归口角,并不仿碍两人的食欲,结帐的时候,二朵调侃道,事儿没谈成,这单老板娘大概不会给报销了。
舰艇撕了单子说,请老婆吃饭,我情愿自己埋单。

27. 

    唐糖慢慢地被母亲接纳,几乎成了母亲大家庭的一员。所有的妹妹和妹夫毫不顾忌地喊他姐夫,惟有父亲在第一次和他见面的酒桌上,铿锵地说了两个字:作孽!父亲的声音洪亮又清晰,一点都不像一个年迈老人的声音,在座的所以人都听到了。母亲说,别理他,他有些老年痴呆。父亲说完,一如既往地开始吃肉。医生严令父亲不可吃肉,但他我行我素,谁若劝阻,他便咆哮如雷,骂出难听的字眼。全家人看着父亲,他边吃边嘴巴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母亲在一旁,泪水哗哗流了出来。父亲只顾吃肉,漠视眼前的一切。
但母亲总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她拿起酒杯招呼大家干杯,然后,母亲开始讲话了。你们都知道,大朵的那个小饭店挣不到什么钱,眼看娜娜要考高中了,那孩子好学,怎么也得上个重点高中吧!赞助费、学费、住宿费可是不小的一笔开销,我和大朵商量再盘个大点的门面,弄个大堂,再有几个包房,你们各有各的关系,相帮着拉些顾客,大朵现在搞饭店也有些经验了,我看搞不砸。
大朵这些天到处看店面,有些日子没见到唐糖了。
    唐糖靠在大朵的怀里睡了,大朵看着唐糖熟睡的样子,既甜蜜又心疼。唐糖醒来,不好意思地说:我睡很久了吧,压着你了吧?大朵笑着说,你睡得真香,还打呼噜呢!唐糖说:我很累。大朵问:工作不顺心?唐糖叹了口气说,刚搬了家,她现在变得真难以理喻。大朵说,她病着,你和她计较什么?
    唐糖要去省党校学习,走之前,他在大朵的床上留了一夜,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夜晚。这一夜,唐糖一遍一遍地爱,但怎么也爱不够,唐糖问,大朵,我怎么才能让你幸福,大朵说,我已经很幸福了,唐糖说,我从你这里得到了很多东西,可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大朵说我得到的已经很多了。唐糖说,我曾答应要娶你,要给你一个家,可是,我一直不能兑现。大朵说,这能怨你吗?
    母亲来的时候,大朵正在给汤里配料,母亲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大朵说,妈你怎么不说话,你看啥呢?母亲猛不丁地说,唐糖这一去,恐怕要走出一条金光大道。大朵笑着说,他们同事也说,唐糖前途无量呢?母亲说,大朵呀?我看你是白忙活一场,她们都说你傻,我看你是真傻,人家的路越走越宽,你是越走越窄。大朵说,妈你别瞎操心,唐糖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母亲说,你大概是没见过唐糖媳妇吧?大朵问,他太太怎么了?待大朵转过身来,帘子哗啦拉摇着,母亲已经走出门外了。
    大朵没想到唐糖住这么气派的地方,大朵抬头往上看了看,大楼真高,有二十几层吧?绿色的铝合金门窗,镶着整块的大玻璃,阳台也镶着通透的玻璃。母亲的话叫大朵突然决定要见见唐糖的太太。大楼的右侧是一条河,河旁边还有一些两、三层小楼,周围植了许多树木,有粗大的香樟还有桃树、冬青和一些叫不出名的树。大朵想,那里大概是更大的干部住的。大朵按了电梯上了楼,大楼明亮得像另外一个世界,她觉得她的唐糖配住这样的地方,但当她想到要面对唐糖的女人时,突然有些紧张,她稀里糊涂按了门铃后,面前出现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头发乌黑,皮肤细嫩得白里透红,大朵犹豫着往外退,嘴里说,走错了,对不起,走错了。女人看到大朵手里熟悉的汤锅,笑着问,你是大朵吧?大朵有些愕然,你是……,女人说我是赵燕儿。大朵问,赵燕儿是谁?女人笑了,说赵燕是唐糖的太太呀!赵燕儿接过她手里的汤锅放到一边,然后拉着她的手坐在宽大的皮沙发上,大朵眼怔怔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怎么也无法和那个病人联系到一起,她甚至突然觉得被唐糖欺骗了。她讷讷地问,你的头发真黑,是假发吗?赵燕儿撩起一绺头发给她看白白的头皮,说是刚长出的新发,又说刚化验过,她现在身体里那个细胞都不见了,她完全是健康人了,医生说,她是个奇迹……赵燕儿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边说边带她参观她和唐糖的卧房和唐糖的书房以及他们未来的婴儿房……
赵燕儿说,生病真好,生病叫我懂得珍惜和热爱,过去我和唐糖一样,除了事业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现在我才懂得,要好好生活……
    大朵病了一个月,病得有些莫名其妙,大朵病好后就剩了一身骨头。大朵的饭店在她生病的一个月里倒闭了。大朵心灰意懒,什么都不想做……若不是娜娜要考大学了,她恐怕还要病下去……
她开始发愁娜娜上大学的费用……
母亲把女儿女婿召集过来,郑重其事地说,你们谁能给大朵找个男人,我有重奖。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面有难色。母亲看着大朵,你有什么要求告诉他们。大朵想了想,说,至少也得是个国家处级干部吧。大伙听后都笑了,母亲呵斥道,笑啥?我看大朵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你们多个处级姐夫有什么不好。王栓不识时务地说,大姐的条件是不是太高了,母亲白了他一眼说,不怕要求高,就怕没要求。母亲把手向空中一划,就按这个标准去觅。
姐妹们八方打探,但一直没有符合大朵条件的,其他条件再好,大朵一概不谈。

28. 

    1997年,小仙女一鸣惊人,考进复旦大学哲学系。
在这之前,叶青主张小仙女学理科,而白山则希望她学政法。白山总是民主的,就报志愿的事情和小仙女进行了探讨。他没想到小仙女小小年龄却出语惊人。小仙女说,报考什么专业是一个兴趣的问题,妈妈叫我报理科,但那不是我的兴趣,我认为科学是反自然的,科学总企图和自然作对,企图打破宇宙的规律,比如爱因斯坦提出的相对论,提出了一个时光是可以倒流的假设,于是,就有一帮人把实现时光倒流当成了人类理想去追求,拼命地想研究一种物质能赶超光速,巴不得世界的末日到来。这就是所谓的科学。所以我不喜欢。你叫我学政法,坦率地说我也是厌恶的,法律约束人性,而政治简直就是反人类的。政治是什么?其核心就是主张人和人斗,狠毒、残酷,不和谐,不讲人性。所以我报考哲学,研究生命意义是我的兴趣。
    白山听完女儿的话十分欣慰,女儿大了,开始思考问题了。
小仙女的入学通知和白山的调令几乎同时收到,白山调往北京,期间回了趟上海,和家人团聚以及为女儿庆贺。丈夫荣升,女儿中榜,对叶青来说是双喜临门,自然高兴。
小仙女吵着要到桂妈妈家吃饺子,白山也想去,便问,你想吃什么馅的,小仙女说,猪肉韭菜。白山说,我也是,你快打电话告诉桂妈妈。叶青看着这父女俩,不无感慨地说,一晃孩子都上大学了,时间过得真快……这是我们两家共同的喜事,是要一起庆贺庆贺,也给桂桂冲冲喜,她被前些时候加油站的事闹的一直打不起精神来。
叶青特意去徐家汇买了两件鄂尔多斯羊绒衫,一件桃红,一件柳绿。
听说白山一家要来,母亲撤了麻将桌,把房间擦拭得窗明几净,然后分别通知孩子们,都回家吃饭。
白山一家一进们,母亲情不自禁地搂着小仙女亲了一下,父亲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先不和大人招呼,却左右打量半天小仙女,正在母亲忐忑不安时,父亲冒出一句,咦!我怎么看这小王八蛋愈长愈像老白了呢?白山有些尴尬,母亲马上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嘴巴里说不出一句好话来。父亲笑着说,这怎么就不是一句好话了。母亲不理他,招呼客人入座,沏茶倒水。
母亲的精气神终于又回来了,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兴奋了。
母亲咣咣剁馅,要包吉祥水饺给他们吃,母亲包的饺子既好吃又有寓意,这些年来,凡遇到喜事,母亲一定是要包饺子的,母亲认为把喜事包起来,吃到肚子里,喜事就不会跑了。
孩子们一个个前后脚都赶回来了,这个拿着一篓大闸蟹,那个拎着一只全聚德烤鸭,这个拿着小绍兴白斩鸡,那个拿着乡巴佬猪头肉,这个拿来一把刚烤好的羊肉串,那个拿来一包良乡糖炒栗子,这个拎着一个西瓜,那个拎着一串香蕉,好像事先都通过气,没有重样的。给人感觉,这个家虽然人多,甚至乱哄哄的,但私底下却是有掌控并井然有序的。
总之,这个家给人的印象是团结合一,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意思。
叶青把带来的茶叶和羊绒衫递给母亲,说,这是我特意去东方商厦给你俩买的情侣衫,你和老黑试一试,不合适叫孩子们再去调换,还可以免费干洗,这茶叶是天福的观音王,用紫砂壶沏,味道浓郁香醇。母亲谢过,说,你看你,这般破费,这茶我是喜欢,还花钱买羊毛衫干吗?二朵说,妈,哪是羊毛衫,这是羊绒衫,一千多一件呢,可以贴身穿,绸缎般丝滑。
大家热热闹闹地恭贺小仙女,赞扬叶阿姨教女有方,白叔叔老来有福,虽然是世俗的恭维,倒是叫人受用,真真切切的感动和欢喜。
父亲显然是高兴的,拉着白山到里屋叙话不提。
客厅里开始分吃孩子们带来的食物,你一串他一块,嘻嘻哈哈,房间里溢满人间喜气。
凡有重要的客人,饺子馅母亲不让别人插手,都是自己亲自调,母亲端上馅,这面也热闹的差不多了,孩子们开始捋袖子洗手,包饺子的包饺子,炒菜的上菜的和安置杯盏的,各有分工,边干边相互斗嘴打诨。她们一会谈隆胸,什么注射、填充,咯咯地笑,一会谈美容、美发、美甲,她们好像到一起就是谈论这些,没有可谈不可谈这一说,也没有可回避的,这就是他们的喜好,他们的话题,让你一下就知道了她们的兴趣在哪里,她们就是这样的一类人,她们心无城府,健康并快乐着。
很快,大家就入座了,大人们集中在一边,孩子集中在一边,坐不下的就站着吃,大人们说他们的话,姐妹们说姐妹们的话,唧唧喳喳,沸反盈天。
孩子们一会就吃完了,吃完他们就回到了客厅里。四个大人酒还没喝完,谈兴正浓。他们一起回忆了在东北的那些个快乐时光……后来酒桌上只剩下老黑和老白了,父亲酒喝得高了,就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抖了出来,父亲说,那时,我知道叶青没怎么相中我,可我有一样比你老白强,我霸道啊!我当时就想,我虽然没有你老白有文化,没你老白长得白净,可抢老婆我比你有本事……幸亏匡桂桂来了,来得真巧……你想想我能不娶她吗?不娶她我一辈子和自己的良心过不去啊……老白啊,否则,我和叶青现在也是儿女成群了。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一喝上酒就胡说了。
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小仙女问妈妈,她们为什么那么开心呢?妈妈说,可能要求低吧?小仙女说,他们活得纯粹,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他们容易获得满足。而我不同,物质世界对我没有吸引,因为无须努力就可以得到,这样一来,我别无选择地落入精神世界,这个精神的世界也许更大更丰富。
小仙女说,姐姐们不乏可爱之处,接着她又说,世俗原来也是可爱的。
小仙女走后,母亲有些怅然若失。
大朵说,小仙女还真像白叔叔,四朵捅了她一下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母亲果然正色道,你们听着,小仙女和你们流的是一样的血,她是咱家的老七,你们的妹妹,我现在不认她,是想叫他一心一意地陪伴你叶阿姨白叔叔,但我们总有走了的那一天,那时,你们要认她,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让她回来,回到你们中间。
母亲说,小仙女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呢?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老是走不远,把路走成了圈子,于是就莺歌燕舞,颓靡无度了,说到家也就是一群饮食男女。

29. 

白山临行前,邀请母亲和父亲到家门口的扬子江大酒店赴宴。
这天,做东请客的人叫董良辰,白山在兰州的部下,赶上回上海探亲。
他们看来很熟,一见面白山就说,你爱人不是出国讲学了吗?你小子又跑回来干啥?董良辰说,听说首长回来了,我怕首长寂寞,便来凑个热闹。白山说,刚提你当师参谋长就给我撂挑子了?董良辰说,哪敢啊,这不听说小仙女考上复旦大学,一道庆贺一下嘛!
白山对董良辰介绍,这是我老哥,我们在东北搭档多年,患难之交,这是我老妹,救过我的命。董良辰马上站起来,上前一一握手,突然拍着脑袋说,我想起来了,首长和我说起过你们,董良辰和母亲握手时说,您就是那位生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的母亲吧?大家面面相觑着,惟独母亲平静地说,我哪里有七个女儿?坐在母亲一旁的小仙女说,加上我不是正好七个啊!母亲说,对,我们两家加在一起一共七枝花。
白山把话接过去,对着母亲说,我看到董良辰的时候,他刚提团长,小伙子正是风光的时候,风流倜傥。听说还没结婚,我就想到咱这面女儿多,给他一个,结果一打听,正和一个大学讲师在谈恋爱。小仙女说,你看看,你看看,多可惜,你差一步就成了我桂妈妈的女婿了。母亲看着董良辰笑着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招人喜欢的女婿可是烧高香了。董良辰笑着对母亲说,当女婿看来没机会了,您就把我当干儿子不就得了。母亲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家热闹了一会,鱼翅就上来了,酒过三巡,董良辰说,首长,今天首先是庆贺小仙女考上名牌大学,二呢,我有事要首长帮忙说句话。白山看了看董良辰没说什么,董良辰又接着说,我打算转业回上海。白山哼了一声说,刚提拔你当参谋长,你就撂挑子不想干了?董良辰说,再不回来老婆要离婚啦!白山说,有那么严重?董良辰说,我哪敢和你说假话,离婚协议都寄回来了,说着就拿出给白山看。叶青在一旁说,也难为葛丽了,结婚这么多年,一直和人家分居。白山说,谁叫她不调过来,我不是答应过她,安排工作的事我包了吗!叶青说,人家是名牌大学老师,你上哪里给她安排?白山说,可以改行嘛!董良辰说,你叫她放弃专业等于杀了她,她爱她的学术胜于爱我。
一直没说话的母亲这时插嘴说,老白啊,我看小董这样机灵的人,倒是适合回上海来闯荡闯荡,他还年轻,你把他圈在大西北,能给他一个什么好前程。白山不说话,应当是听进去了,叶青也附和着说,就是,小董到哪里都会讨人喜欢。董良辰不失时机地说,首长调走了,老婆又不在身边,连管我的人都没了,你不怕我给你闯祸,你放我回来,我在这面做首长的接待站。
白山说,你小子真不给我争气,说完也不再反对,但却说,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转业干部是党委集体讨论决定的。董良辰听罢,觉得有门了,也深知了母亲说话的斤两。
董良辰接着拿出两块玉,说,我叫人在新疆弄了两快上好的羊脂玉,一块自然要送小仙女,好女佩好玉嘛!小仙女接过玉问,那我要考上哈佛你送我田黄啦!董良辰笑着说,只要我搞得到。董良辰看了看母亲说,还有一块本想自己佩,但今天见了桂妈妈投缘,就作为和桂妈妈的见面礼。母亲说,我怎么可以夺人所爱呢?这样吧!我身上也有块玉,虽不是什么好玉,但叫我养得玲珑剔透,说着就从身上摘下来递了过去,董良辰没有推诿,接过去说,这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我一定好好爱护着,说完就直接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白山见母亲高兴,乘兴说,当女婿看来晚了,那就认个干儿子吧!母亲这才接口说,那感情好。董良辰拿起酒杯,端到母亲面前,妈,我敬您一杯酒。母亲乐呵呵地喝了一个满杯。


30. 
    
小仙女怪异的举止总是叫别人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
小仙女有着一张时髦但性别模糊的卡通脸。小时候,叶青带她出去,常有人逗她,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她就拉起衣服说,我也不知道,你看呗!叶青试图把她茂盛乌黑的头发蓄起来,扎成美丽的小辫子,但只要给她梳头她就吱哇怪叫,杀猪宰牛似的,所以,小仙女一直蓄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前额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以及半张小脸。
通常,她是透过前额那些参差不齐的头发打量这个世界的。
小仙女的哲学老师是一个奇人。
哲学老师讲课投入,激情澎湃,他常常会把他的学生忘掉,把讲台当成舞台,投入的像演独幕话剧一样。
哲学老师思想深邃、精湛、华美,并且出口成章,文思泉涌。但他的外貌和他瑰丽的思想却有着天壤之别,哲学老师的外表,丑陋、野蛮、黑黝、粗糙,这糟糕的形象与“为人师表”相距甚远。
时下,连民工都拿手机了,可哲学老师腰间还是别着一只BB机,他在上课的时候那只东西偶尔会叫,像腰间藏着一个蛐蛐,他总像没听见一样。
下课后,同学告诉他你的蛐蛐叫过了,他说是吗我怎么没听见,他摘下那只东西看了看,哎呦,尼采找我。同学纳闷,尼采还活着?他说是他师兄的绰号。于是他就高喊,谁的手机给我用用。哲学系的老师穷,但有钱的学生比较多,因为他们的家长有钱了,才会多出些心思考虑生命意义,自己考虑不明白,才会叫孩子继续考虑。
白朵递上她白色的小手机,哲学老师接过去拨通对方,和尼采哇啦了一顿。哲学老师还手机时,看着白朵说,这小东西真漂亮。
白朵说:你喜欢吗?
哲学老师看了看白朵,然后肯定地说:喜欢。
白朵说:喜欢就拿走吧,它也喜欢你。
哲学老师于是笑了,笑得比丑陋更丑陋。
他说:你的口气比老师大,也比老师牛皮!
白朵说:跟老师学的,比牛皮更牛皮。
于是,学生和老师会心地大笑起来。
哲学老师的脑袋生得不对称,有点三棱形,头发像熊棕一样坚硬,所以总是支楞着,参差不齐,很嚣张的样子,很像他乖张的性格。
哲学老师似乎穿什么衣服都不合体,比民工更像民工。
外表和心灵的差异,反倒会给生命营造出诙谐幽默气象,灵动智慧的魅力。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极具矛盾色彩的人,燃起了白朵生命里的第一次激情。
华美和丑陋在撞击中,产生一种力量的雄风,具有一种颠覆性,白朵被这种力量降服,为它的桀骜而陶醉。
白朵进入大学后,很少回家,妈妈几乎看不到她。
周末,妈妈想和白朵聊聊,可她的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的,她要去打网球,要去跳街舞,要去音乐厅,还要去酒吧。
白朵倒是不瞒她什么事,比如她喜欢她的哲学老师,她就坦诚欣喜地说,妈妈,我几乎爱上我们哲学老师了。说完,她欣然地看着妈妈,想得到回应,然后和妈妈分享这种人生的美妙和快乐,可叶青听后的反应很奇怪,她问,他结婚了吗?白朵说,结了。叶青说那怎么可以。白朵说,爱情没有可以不可以的,你说它不可以可它就是发生了呀!
白朵的话,让叶青忧心忡忡。
有一次她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叶青问你去哪了?她说去酒吧了,叶青问,怎么了?她说喝醉了。叶青问,怎么会醉呢?她说,为爱情啊!叶青说酒吧那种地方要少去,不正派的男人多。白朵说,对我来说酒吧是宣泄感情的好地方。叶青说,你看电视上,很多女孩子不是都在那种地方上了坏人的当。作为妈妈,我是该跟你谈谈贞操的问题了……
白朵武断地打断妈妈,单刀直入地说,妈妈,关于那层膜的问题,我们初中的老师早就给我们讲过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爱上谁了,你马上想到那个问题上,要给我讲贞操,我说我爱上哲学老师了,你就担心我会把贞操给他,不是那么回事,爱就属于我自己,很美妙,弥漫着,没有边际。叶青倒反不知说什么了。白朵继续说,我的哲学老师用他的方式,培育了我对哲学的兴趣,启迪了我的心智,我用我的方式喜爱哲学老师,就这么简单而又复杂。妈妈,关于贞操我是想过的,它给谁都不合理,比如我把它给了哲学老师,可他有贞操吗?他拿得出贞操给我吗?他一定不能,显然不公平。任何不公允的交易都是不美好不道德的。再说,爱情一旦落入性上,那糟糕的问题就来了,离愁别恨都来了。
贞操属于我自己,我谁也不会给。
叶青说,难道你想独身吗?
白朵说,妈妈,你理解得太狭隘。
白朵的爱情是一种跟随和崇拜,是你的喜好就是我的喜好,你的阅读就是我的阅读,大一结束,她几乎读完了哲学老师推荐的所有哲学书籍。

风吹掉了我的帽子,太阳却照样升起

29. 

白山临行前,邀请母亲和父亲到家门口的扬子江大酒店赴宴。
这天,做东请客的人叫董良辰,白山在兰州的部下,赶上回上海探亲。
他们看来很熟,一见面白山就说,你爱人不是出国讲学了吗?你小子又跑回来干啥?董良辰说,听说首长回来了,我怕首长寂寞,便来凑个热闹。白山说,刚提你当师参谋长就给我撂挑子了?董良辰说,哪敢啊,这不听说小仙女考上复旦大学,一道庆贺一下嘛!
白山对董良辰介绍,这是我老哥,我们在东北搭档多年,患难之交,这是我老妹,救过我的命。董良辰马上站起来,上前一一握手,突然拍着脑袋说,我想起来了,首长和我说起过你们,董良辰和母亲握手时说,您就是那位生了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的母亲吧?大家面面相觑着,惟独母亲平静地说,我哪里有七个女儿?坐在母亲一旁的小仙女说,加上我不是正好七个啊!母亲说,对,我们两家加在一起一共七枝花。
白山把话接过去,对着母亲说,我看到董良辰的时候,他刚提团长,小伙子正是风光的时候,风流倜傥。听说还没结婚,我就想到咱这面女儿多,给他一个,结果一打听,正和一个大学讲师在谈恋爱。小仙女说,你看看,你看看,多可惜,你差一步就成了我桂妈妈的女婿了。母亲看着董良辰笑着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招人喜欢的女婿可是烧高香了。董良辰笑着对母亲说,当女婿看来没机会了,您就把我当干儿子不就得了。母亲笑了笑,没说什么。
大家热闹了一会,鱼翅就上来了,酒过三巡,董良辰说,首长,今天首先是庆贺小仙女考上名牌大学,二呢,我有事要首长帮忙说句话。白山看了看董良辰没说什么,董良辰又接着说,我打算转业回上海。白山哼了一声说,刚提拔你当参谋长,你就撂挑子不想干了?董良辰说,再不回来老婆要离婚啦!白山说,有那么严重?董良辰说,我哪敢和你说假话,离婚协议都寄回来了,说着就拿出给白山看。叶青在一旁说,也难为葛丽了,结婚这么多年,一直和人家分居。白山说,谁叫她不调过来,我不是答应过她,安排工作的事我包了吗!叶青说,人家是名牌大学老师,你上哪里给她安排?白山说,可以改行嘛!董良辰说,你叫她放弃专业等于杀了她,她爱她的学术胜于爱我。
一直没说话的母亲这时插嘴说,老白啊,我看小董这样机灵的人,倒是适合回上海来闯荡闯荡,他还年轻,你把他圈在大西北,能给他一个什么好前程。白山不说话,应当是听进去了,叶青也附和着说,就是,小董到哪里都会讨人喜欢。董良辰不失时机地说,首长调走了,老婆又不在身边,连管我的人都没了,你不怕我给你闯祸,你放我回来,我在这面做首长的接待站。
白山说,你小子真不给我争气,说完也不再反对,但却说,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转业干部是党委集体讨论决定的。董良辰听罢,觉得有门了,也深知了母亲说话的斤两。
董良辰接着拿出两块玉,说,我叫人在新疆弄了两快上好的羊脂玉,一块自然要送小仙女,好女佩好玉嘛!小仙女接过玉问,那我要考上哈佛你送我田黄啦!董良辰笑着说,只要我搞得到。董良辰看了看母亲说,还有一块本想自己佩,但今天见了桂妈妈投缘,就作为和桂妈妈的见面礼。母亲说,我怎么可以夺人所爱呢?这样吧!我身上也有块玉,虽不是什么好玉,但叫我养得玲珑剔透,说着就从身上摘下来递了过去,董良辰没有推诿,接过去说,这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我一定好好爱护着,说完就直接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白山见母亲高兴,乘兴说,当女婿看来晚了,那就认个干儿子吧!母亲这才接口说,那感情好。董良辰拿起酒杯,端到母亲面前,妈,我敬您一杯酒。母亲乐呵呵地喝了一个满杯。


30. 
    
小仙女怪异的举止总是叫别人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
小仙女有着一张时髦但性别模糊的卡通脸。小时候,叶青带她出去,常有人逗她,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她就拉起衣服说,我也不知道,你看呗!叶青试图把她茂盛乌黑的头发蓄起来,扎成美丽的小辫子,但只要给她梳头她就吱哇怪叫,杀猪宰牛似的,所以,小仙女一直蓄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发,前额的头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以及半张小脸。
通常,她是透过前额那些参差不齐的头发打量这个世界的。
小仙女的哲学老师是一个奇人。
哲学老师讲课投入,激情澎湃,他常常会把他的学生忘掉,把讲台当成舞台,投入的像演独幕话剧一样。
哲学老师思想深邃、精湛、华美,并且出口成章,文思泉涌。但他的外貌和他瑰丽的思想却有着天壤之别,哲学老师的外表,丑陋、野蛮、黑黝、粗糙,这糟糕的形象与“为人师表”相距甚远。
时下,连民工都拿手机了,可哲学老师腰间还是别着一只BB机,他在上课的时候那只东西偶尔会叫,像腰间藏着一个蛐蛐,他总像没听见一样。
下课后,同学告诉他你的蛐蛐叫过了,他说是吗我怎么没听见,他摘下那只东西看了看,哎呦,尼采找我。同学纳闷,尼采还活着?他说是他师兄的绰号。于是他就高喊,谁的手机给我用用。哲学系的老师穷,但有钱的学生比较多,因为他们的家长有钱了,才会多出些心思考虑生命意义,自己考虑不明白,才会叫孩子继续考虑。
白朵递上她白色的小手机,哲学老师接过去拨通对方,和尼采哇啦了一顿。哲学老师还手机时,看着白朵说,这小东西真漂亮。
白朵说:你喜欢吗?
哲学老师看了看白朵,然后肯定地说:喜欢。
白朵说:喜欢就拿走吧,它也喜欢你。
哲学老师于是笑了,笑得比丑陋更丑陋。
他说:你的口气比老师大,也比老师牛皮!
白朵说:跟老师学的,比牛皮更牛皮。
于是,学生和老师会心地大笑起来。
哲学老师的脑袋生得不对称,有点三棱形,头发像熊棕一样坚硬,所以总是支楞着,参差不齐,很嚣张的样子,很像他乖张的性格。
哲学老师似乎穿什么衣服都不合体,比民工更像民工。
外表和心灵的差异,反倒会给生命营造出诙谐幽默气象,灵动智慧的魅力。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极具矛盾色彩的人,燃起了白朵生命里的第一次激情。
华美和丑陋在撞击中,产生一种力量的雄风,具有一种颠覆性,白朵被这种力量降服,为它的桀骜而陶醉。
白朵进入大学后,很少回家,妈妈几乎看不到她。
周末,妈妈想和白朵聊聊,可她的时间总是安排得满满的,她要去打网球,要去跳街舞,要去音乐厅,还要去酒吧。
白朵倒是不瞒她什么事,比如她喜欢她的哲学老师,她就坦诚欣喜地说,妈妈,我几乎爱上我们哲学老师了。说完,她欣然地看着妈妈,想得到回应,然后和妈妈分享这种人生的美妙和快乐,可叶青听后的反应很奇怪,她问,他结婚了吗?白朵说,结了。叶青说那怎么可以。白朵说,爱情没有可以不可以的,你说它不可以可它就是发生了呀!
白朵的话,让叶青忧心忡忡。
有一次她带着一身酒气回家,叶青问你去哪了?她说去酒吧了,叶青问,怎么了?她说喝醉了。叶青问,怎么会醉呢?她说,为爱情啊!叶青说酒吧那种地方要少去,不正派的男人多。白朵说,对我来说酒吧是宣泄感情的好地方。叶青说,你看电视上,很多女孩子不是都在那种地方上了坏人的当。作为妈妈,我是该跟你谈谈贞操的问题了……
白朵武断地打断妈妈,单刀直入地说,妈妈,关于那层膜的问题,我们初中的老师早就给我们讲过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爱上谁了,你马上想到那个问题上,要给我讲贞操,我说我爱上哲学老师了,你就担心我会把贞操给他,不是那么回事,爱就属于我自己,很美妙,弥漫着,没有边际。叶青倒反不知说什么了。白朵继续说,我的哲学老师用他的方式,培育了我对哲学的兴趣,启迪了我的心智,我用我的方式喜爱哲学老师,就这么简单而又复杂。妈妈,关于贞操我是想过的,它给谁都不合理,比如我把它给了哲学老师,可他有贞操吗?他拿得出贞操给我吗?他一定不能,显然不公平。任何不公允的交易都是不美好不道德的。再说,爱情一旦落入性上,那糟糕的问题就来了,离愁别恨都来了。
贞操属于我自己,我谁也不会给。
叶青说,难道你想独身吗?
白朵说,妈妈,你理解得太狭隘。
白朵的爱情是一种跟随和崇拜,是你的喜好就是我的喜好,你的阅读就是我的阅读,大一结束,她几乎读完了哲学老师推荐的所有哲学书籍。

31. 

白朵读完哲学老师推荐的所有书籍后,她的思想在升华中迫切需要和老师交流,此时,白朵和哲学老师的爱情已经开始燃烧,他们迫切需要碰撞和交融。
但他们的爱情刚触摸到性,便走到了尽头,便戛然而止了。
白朵最后读完的一本书叫《莎乐美传》,莎乐美说,女人最快乐的时候是当她接受男子的精子的那个瞬间。她虽然可以通过手淫达到性高潮,但手淫所达到的高潮明显不是“接受男子的精子”的那个瞬间,她无法想象那个时刻的快乐,于是那种快乐便成了一个巨大的好奇和诱惑。
白朵在自己20岁生日这天,送给了自己一个珍贵的礼物。
她用一根本地黄瓜把贞操完完全全地送给了自己,她觉得这样比较公允。
如果贞洁确实存在,黄瓜便很荣幸地得到了她的贞洁,如果黄瓜会得意的话,它的得意也是非常短暂,因为,白朵很快就把它咯吱咯吱地吃了。
这件事完成后,她突然感觉生命无比轻盈,仿佛随时可以飞翔。
人干什么要叫自己承载得那么沉重呢?原来很多东西都是我们不需要的,都是可以丢弃的,轻盈欲飞的感觉多好啊!
这时,她觉得可以和哲学老师轻松平等地谈谈性了,甚至可以尝试。
她来到哲学老师的办公室,她立在那里是那样娇小,细细白白的,像是有些贫血,头发依然遮着半张脸,两只手轮换着在鼻子上刮来刮去,手上青幽幽的小血管清晰可见,那手给人的感觉是没有缚鸡之力的。
就这样一个由于厌食而营养不良的女孩子,可怜地站在那里说,她要和她的老师谈谈性。
在这之前,也是在老师的办公室里,她曾和老师谈过爱情。
老师说,你是不是爱情了?
她坦率地说,是的。
老师说,这很好,爱情叫人向上。
她问,老师,什么是爱情?
老师说,首先,我们要相信爱情是存在的,现在,很多人不相信它的存在,这是很糟糕的。
白朵说:老师相信爱情吗。
哲学老师说:相信!但它不是以物质的形态存在,是以虚无的特质存在着,爱情是纯精神层面的,正因为如此,它可以走得很漫长走得很深远。爱情是一种创造力,也是一种能量,它引领我们向上,让我们看到神世界的光芒。我们的很多奇思妙想,很多的创造是在爱情的状态下产生和进行的,比如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他的爱情生活就惊人地丰富,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是爱情催化了他著名的相对论。所以,我们尽可能地让爱情丰富起来,让它走得深远一些,因为它不但可以开发我们的心智,还可以把我们的心灵修葺得更健全更完美。
老师最后说,去爱情吧,它是神奇的,它会叫你小小的身体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她现在,怯生生地站在老师面前。
她说,老师,用哲学的观点什么都可以谈吗?
哲学老师说,那是。
她说,你能和我谈谈性吗?
哲学老师想了想问,你还是个处女吧?
她说,不是了。
哲学老师说,真是难以想象,最像处女的也不是处女了。
她说,老师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哲学老师说,没有任何意思。
她于是又问,老师,性是什么?
哲学老师说,你为难老师了,时下,这个问题弄得比较严重。不过,我还是想尽可能地和你探讨一下。怎么说呢?性的本质是孕育,是再造生命,是播撒生命的种子,从这个角度讲,性是神圣和崇高的。可是,就目前来说,以孕育为目的的性几乎只有一次,因为我们只可以生一个孩子,也就是说只需一次它就完成了使命,便束之高阁了,丁克族们甚至一次也不要,他们拒绝性的崇高,直接把性的排泄物扔到下水道里。孕育功能之外的性,是供人类享乐的,或者说,性一旦不承担孕育的崇高重任,它便只能是享乐了,而享乐是一种堕落和罪恶。
比如我的师兄尼采,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他已经完全堕落了。他的家境很好,父亲在政府担任要职,母亲是一个大型国企的老总。他想不堕落?哪成?难哪!他没有婚史,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但是,他的业余生活或叫业余爱好就是和女人调情,不,我说的文雅了,应当是和女人胡搞,不!还不够具体,是和女人上床,当然,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更直接了,原谅我不能和你直说那些龌龊不雅的字眼。他已经不说爱,也没有温情了,他对女人不说别的,他对他中意的女人,只简约明了地说三个字:我干你。在他发给他形形色色的女友的短信中,我保证这三个字眼出现的频率最高,其次是下流段子。有一次,他给新疆的一个女友发短信说,我干你。他新疆女友幽默地说,你真成超人了,你有那么长的家伙吗?你知道那天他拷我向我报告什么吗?他说他干糊涂了,干到她妈那里了,他不小心把那三个字发给了他妈,他妈毕竟是领导,水平比较高,他妈纠正说,儿子,你做学问做糊涂了,不是“干”是“爱”。
哲学老师笑了笑,诙谐地说:切!他这事也好意思拷我?
老师又说,还是去爱情吧!至于性,能晚则晚。至于莎乐美的话,以我的判断那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是男人的口气,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说的。
哲学老师对他以上的话总结说,无孕育的性好比无方向的船舶,永远抵达不了彼岸。
她说,老师,我们可不可以试图去寻找一下彼岸。
哲学老师被他的学生逼到了一个死角,他终于承认说教是多么苍白和无力。
他的学生这时很倔强,单刀直入,我们做爱吧!我们没准会找到一个绿岛。
哲学老师想了想说,白朵,这种美意谁能拒绝呢?何况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肉身,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请你不要叫我老师,。
虽然在这么深的夜没有旁人会来这里,但哲学老师还是插上了门。现在,他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说,欲望是赤裸裸的,它一旦抬头便是以粗暴和丑陋呈现的。
很快地,哲学老师一丝不挂地裸露在学生面前,他的身体甚至比他的脸还要黑黝还要丑陋。
白朵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哲学老师指着空荡荡的办公桌,粗暴地说,你不是要做爱吗?脱啊!上去。
他说话的时候,他身体上的那个凶险丑陋的东西嚣张地抖动着。
白朵呆在那里,像动画片里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
哲学老师粗暴又凶狠地说,我要干你……
白朵捂住脸,呜呜地压抑地哭着。
哲学老师熟练地自慰着,伴着快乐地呻吟,终于把里面的东西排了出来。
现在,房间里很安静,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他已经穿戴整齐,又恢复了原来那个哲学老师的模样,可是,他到底是谁?白朵有些吃不准了。
哲学老师看着哭泣的学生,很想上去抱抱她。
但是,哲学老师没有那样做,他现在完全恢复了理性。
哲学老师的每堂课都有一个结束语。最后,哲学老师向上课一样对他的学生说,现在你知道了,性就是这样的,肮脏、邪恶和丑陋。
这是那天晚上老师的结束语,也是白朵那场爱情的结束语。

32. 

接踵而来的暑期,对白朵是一种解脱和拯救。
暑期,她和妈妈去北京度假,在爸爸的安排下,她和母亲游历了西藏。
在小仙女的眼里,西藏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是一个有彩虹的地方,因为在西藏,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彩虹,真正的七色彩虹。
如果说,西藏只是一个有彩虹的地方,那当然远远不够,在那里,她眼里的日月、星辰仿佛都有了全新的含义,凛然的雪山、成群的牦牛、疾驰的羚羊给了她一种广漠无垠的生命体验……
当她看到山鹰向雪山孤独地飞去,鱼儿在河水中寂寞地游弋时,她会热泪盈眶,原来孤独和寂寞是普天下生灵共同的困惑和烦恼。
白朵感到她和西藏这块广袤的土地有着一种本能的联系。
在西藏,发生了一件事,他们的车撞到了一个藏族男孩,这事说起来也十分蹊跷,他们的车开过后,就有人惊呼,撞人了!撞到孩子了!他们的车马上停了下来,下去一看,一个男孩安静地倒在路边。
被撞倒的男孩有一双大眼睛,叫巴桑。叶青给男孩子检查了一下,身上别处都没有伤,就是小腿骨断了,问题不算特别严重。负责接待陪同她们的王参谋马上联系交警处理事故。不一会儿,交警赶来了,孩子的父亲也来了。交警在处理事故的时候,白朵和小男孩以及看似男孩父亲的人谈了起来。他们懂一些简单的汉语。她问男孩,痛吗?男孩胆怯地摇头说,不痛。他们原来是山上的,男孩说他是放羊的。
交警很快就处理完了,交警说,你们把孩子送到医院检查治疗,然后结清所有医疗费,然后再给孩子父亲一千元,你们是军车,自然是可以信任的。交警抄了他们的车牌号就走了。
交警走后,孩子的父亲突然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意思是医院不去了,要他们给他二千元钱。王参谋问他,你要钱干什么?他说要买小羊,王参谋又问,你不给孩子看腿了,他说我们骨折了都不看,自己会长好的。叶青执意要带孩子去医院打石膏,再做个检查。
在这期间,白朵一直在和男孩玩,男孩8、9岁的样子,很机灵、顽皮。
白朵问他你读过书吗?他点头。白朵又问他,你读过几年书,他说读了一年就不读了。她问为什么不读了,他说没有钱,老师都走了。白朵说,你若是读书一定是个好学生。男孩受到表扬后很快乐地笑了。白朵拿出纸和笔对男孩说,你能把你的名字和你家的地址写给我吗?男孩说可以。
他们到了医院给男孩做了检察,并上了石膏。付完医疗费后,叶青还是叫王参谋给了男孩父亲二千元钱。
白朵把自己的卡通电子表留给了男孩,就在和男孩告别的那一刹那,她从男孩的眸子里发现了一种东西,深深地打动了她,她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她清楚它和她要需要和寻找的东西有关,也是和这些天在西藏看到的东西一脉相承。
西藏一行结束,她们母女又回到了北京。
白山喜欢和部下谈他的女儿,这对他是很开心的事,谈女儿会使他的心情好起来。
白朵就像嵌入他生命里一颗闪亮的珠子
白朵的到来,给白山心灵带来的欣慰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为此,他常在心里感谢匡桂桂。
为了陪女儿,他尽量不外出,不下部队。
可是,从西藏回来后,白朵像有了心事一样,闷闷不乐,总是独自冥想着什么,眼睛里不知不觉会含着泪水……
男孩清澈如水的目光叫她思念,那目光像长长的线,拽着宛如风筝的她,在高原的上空飞翔。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和那个男孩冥冥之中有相通的地方。
有一天,她突然走了,不辞而别,带着她简单的行李和手提电脑。
走之前,她给白山和叶青留了一张纸条。
爸爸、妈妈:
我去西藏了,我要去看看那个男孩。
原谅我,怕你们不同意,所以不辞而别。
                  女儿小仙女
白朵到达后,很快来信说,她一切都好,好极了。巴桑的家乡美得像天堂一样,这里才是我们人类的家园,文明世界的规则在这种地方似乎是多余的,大自然的威力荡涤着人间万物,使我们为自己渺小又龌龊的欲念汗颜。
这里的孩子像精灵一样,可爱极了,粗犷、勇敢、顽皮、率真。他们和文明世界里的孩子截然不同,你随时可以从他们的瞳仁中看到雪山、白云、牦牛和羚羊。我突然感到文明世界的孩子是多么悲哀啊!每天除了要对付堆积如山没完没了的作业之外,几乎便沉淫在文明的垃圾之中,文明的光污染,他们几乎看不到夜晚的星星,所谓的快乐,便是看糟糕透顶糊编乱造的电视和电视中充斥的虚假广告,还有网吧、肯德鸡、麦当劳……我的同学很多没见过彩虹,可怕的是他们并不觉得这是悲哀的……
转眼开学了,白朵依然没有回来,她来信说,她已经和学校请假了,她要在巴桑的家乡当一段时间代课老师。
那里没有校舍,她带着孩子们在芳草青青的山坡上课。
她慢慢知道巴桑原来是一个孤儿,和双目失明的祖母一起生活。他从很小就开始上山放羊了,他们没有羊,他放的是别人的羊。
很快,她在巴桑这些西部男孩身上发现了一种力量,那就是他们和自然合二为一时的力量和欢乐,这些,远远不是物质世界可以给予的。
白朵经常和巴桑上山放羊,这时,巴桑是她的老师。
巴桑把白朵送他的卡通表一直珍藏在身上,但白朵发现他不是看而是听,巴桑说他喜欢听那里面传出的细微的声音。白朵说,那有什么好听的,巴桑说,好听,像在帮我数羊一样……一只、两只……越数越多……他说他的羊会像表的声音那样多。
有一天,巴桑告诉她,他的腿不是他们的汽车撞的,是上山放养时摔断的,因为没钱看腿,一个叫王的人帮他想了计谋。白朵问,王就是那天冒充你阿爸的人吗?巴桑说是的,他放的羊就是他家的,巴桑还说,你们给的钱,他分了一半给我。
巴桑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拿到钱愁得睡不着,也不知把钱放到哪里。
这么多的钱我怎么用啊!还是王给我出了主意,他说买我十只小羊吧!我一听,乐死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给王要了八只母的,两只公的。巴桑快乐地指着羊群说,很快我就会有一群羊。
巴桑说,放自己的羊,再看天上的白云,都是自己的一样。
巴桑的话能把白朵逗笑,也能叫她流出热泪。
每天和巴桑在一起,他纯净的心灵像没落过尘埃一般,他是那样清贫,对物质那么缺乏想象,但他们是那样幸福、快乐。
白朵想,人类的心灵原本就该这样纯洁无暇的。
白朵以巴桑为蓝本开始写网络小说《西部男孩》。当她完成第一章时,便去县城惟一的一家网吧,用“无根之璞”这个网名把小说传上网络,当她去传第二章时,发现她的小说点击率已经相当可观,这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和动力。很快,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相继上网,一时,《西部男孩》在网上好评如潮。
高原给了她巨大的能量,同时也给了她激情和灵感,当他完成《西部男孩》时,一晃三个月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劳累,也许是在创作《西部男孩》时,消耗的体能和精力太多,她病倒了。
白山得知消息后,派人把她接了回来,她住进了医院,她患的是急性肺炎,还好,医治的及时,半个月就出院了。
当她返回学校时,《西部男孩》正在网上的热炒,无根之璞的名字如雷贯耳。直到出版社找上门来,同学们才知道,无根之璞就是白朵。
她一下成了名人。接着,几家出版社几乎同时找到她,争相和她洽谈出版《西部男孩》的事宜。童言无忌,她和谁都牛烘烘的一句话,谁给100万我和谁签。有几家出版社叫苦不迭,白朵丢下句,爱签不签,掉头就走了。
最终还是有一家著名出版社答应了她的条件。签完合同后,她便不再过问此事。
西藏一行,让她身心受到了一场洗礼,现在,看什么都清澈无比。
哲学老师去德国了,那里是尼采的故乡,他也许是去寻访尼采的踪迹了。
白朵有时会想到他的老师,内心对他依然崇拜。
期中考试临近,她开始紧张的补课和备考。
白朵惊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帮了她的忙,尽管脱课多时,她还是门门功课都通过了。
春节刚过,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西部男孩》一炮打响,被誉为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少年成长史。在短短的两个月连续两次印刷,销售40万册。
如果我有一百万我该怎么花呢?
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梦想过。
现在,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白朵就遇到了这个问题。
白朵打电话问爸爸,一百万能干什么呢?
爸爸说,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等你将来真有了一百万再考虑也不晚。
白朵说,要是我有了呢?我真有了怎么办?
爸爸说,你知道我是最不会花钱了,你的同学们不是都很会花钱吗?你去问问他们呀!
白朵说,我问过了,比如,环游世界,比如,买部跑车在校园拉风……
爸爸说,权且算是一些好主意吧!
白朵说,哪里呀!统统不合我心思。
爸爸说,女儿啊!你不是在做白日梦吧?
白朵说,爸爸我正式告诉你,我拿到了一百万版税,你的女儿现在为难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干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一百万是个什么概念。
白山这时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他说,看来我们是要研究一下了。
白朵说,都说钱不是好东西,我们怎么才能使它变成好东西呢?
爸爸说,一定是有好办法的。

最终稿酬100万,白朵一分没要,她让出版社把钱直接汇到了巴桑的家乡的教育部门,专款专用。她建议用这笔钱,在她曾经上课的山坡上,建造一所学校,还要有足够的教师宿舍,等学校建好了,她希望能动员一些大学生,利用假期来学校为孩子们义务开课。
在这件事情上,白山不但支持女儿,并且动用了自己的人力支援,全力辅佐,所以,整个工程在一步步顺利进行。
白山说,任何事情要成功,一要抓细节,二要抓执行,所以,现场必须要派一个督办,来监督工程的每一个环节。
可是,这个人找谁呢?谁肯去那样艰苦的地方呢?
几乎没有人愿意去。可是,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情的进展。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们一直叫她母亲的这个人。
其实,这段时间,白山和母亲的热线电话一直在喜悦地谈论这件事情。
白山说:我们的小仙女创造了一个神话。
母亲说:她从一出生就不走寻常路。
白山说:她有想法,可是想法和目标还有很大的距离,她需要我们帮助。这件事情会使她成为公众人物,这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好事。
母亲说:你的话我懂,你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说。
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在窥视并关注小仙女成长过程中的一举一动。不是说她不放心,作为母亲,她认为她生命的意义就是孩子们。她的义务就是辅佐他们,为他们开路、铺路,为他们保驾护航。
母亲内心的痛苦,是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的,那就是她对七朵无时无刻的牵挂和思念。
母亲得知小仙女和叶青去西藏的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
早晨一起来,就去烧香,大朵说,不初一不十五的,妈你又咋的了?母亲说,我梦到小仙女变成了一只七彩凤凰,向东飞了。
小仙女从去西藏旅游,再次进藏,休学,在西藏病倒,返校备考,成为网上名人,出版小说,都在母亲的关注之列。母亲甚至把《西部男孩》一字不拉地读了一遍,然后,再读一遍。
和母亲商量好后,白山对女儿说,有一个人一定会帮你的。
白朵脱口而出:桂妈妈。
白山说:对。
白朵听后担心地说:爸爸,我担心……
白山打断女儿的话说:女儿啊,你是不知道,你真不知道桂妈妈有多大的本领,论算帐,她可是把铁算盘,还有,你爸爸的命她都救过,何况你那点事。
白朵还是犹豫:合适吗?桂妈妈毕竟年纪大了。
白山说:我认为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她若是同意,你的那个工地,一分钱也不会乱花。你不妨自己去问问。
母亲斩然地对家人宣布,我又要只身远行了。
孩子们听说母亲要去西藏,态度一致,坚决不同意,理由不胜其数,母亲是这个家的轴心,这个家的运转怎么可以没有轴心呢?可母亲说,没用,谁阻拦也没用,我去意已定。一向沉迷于操老中的母亲,仿佛一下子从纷繁的现实生活中超脱了出来,心静如水,对世俗没了一丝一毫的眷意。
母亲说,我必须去帮助小仙女完成她的神话。
母亲出发之前异常激动,她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年轻的感觉,超脱的感觉。母亲说这是她第三次远行,也是最后一次了。母亲说,远行像放飞一样充满想象。
母亲足音跫然地撇开家人,身后留下父亲一串骂声,毅然地去了西藏。
在白山的安排下,母亲搭乘部队包机到南昌,然后转车进藏,减少了不少旅途的颠簸。
老当益壮的母亲几乎是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高原晴朗的阳光之下,高原的气候并没有叫母亲感到丝毫的不适。
天地间大气磅礴的意境,以及天地间行云流水的声音,在母亲看来都有佛的含义。
母亲终于明白,小仙女为什么对这里一往情深。
天时地利人和,还有佛祖保佑,加上母亲的练达和料理事物的能力,一切都进展顺利。
八月,学校如期落成。白朵,一个梦幻般的女孩,一个复旦学子,又来到那里,作为名誉校长,为学校落成剪彩,并为学校命名为“巴桑家园学校”。
从此,高原上多了一所崭新的学校。
白朵在媒体和网络上呼吁,欢迎大学生利用假期自愿到“巴桑家园学校”代课。
很快,就有大学生陆续到来,不但送来了优良的师资力量,同时也带来了各地的丰富讯息。

33. 

对于毕业生来说,周末是欢娱的庆典,放纵早已成为时尚。
同学中流传,做学问是一生一世的事,恋爱和做爱才是此时此刻的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白朵的同室好友桑果不失时机地开导她,老师和大人的话总是耸人听闻,可以基本不听,一般都是谬论,我从初中就开始了这种娱乐了,可我就是不堕落,做爱多美呀!身心愉悦,还可以缓解考试前的压力。
白朵说,我也身心愉悦啊!
同学说,你不做爱你体会不到。
白朵说,你怎么知道?
同学说,你你连情侣都没有和谁做呀?
白朵说,我的情侣是纯洁的黄瓜,要本地黄瓜还是洋黄瓜要视我的需要而定,它们照样给我高潮。你们却不一定,你们只给男人提供高潮。你们和男孩子玩的那点破事我实在厌倦,没有兴趣。
和哲学老师的一场恋爱,终止了白朵对男女私情的欲念,或者说,她认为此生已经不可能有比那更强烈的情感冲击,她仿佛斩然地一步跨到了尽头。
性不可避免地要有某种交易,在肮脏的性交易中,人与其是动物,甚至不如动物。
毕业前,白朵完成了另一部长篇《天欲》。
《天欲》写的是一个女孩飞翔的故事。
女孩生了一场怪病,求医无门,就在家人绝望的时候,女孩经过炼狱般的痛苦后,发出了一声长啸,于是,女孩长出一对美丽的小翅膀。女孩的病好后,逐渐失语,开始鸟鸣。随着女孩翅膀的一天天丰满,她开始飞翔,在空中,她俯看着道路上和各个角落里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此时只是一个个渺小的黑点,黑压压的如同蚂蚁,她再往上飞,只看到楼宇和汽车,大楼的幕墙玻璃反射出怪异的光线,汽车排出的废气把都市污染得肮脏不堪。夜里,她在丛林中、河床上露宿,蓄积继续飞翔的力量。后来她的翅膀不幸被雷电击伤了,她落到了西藏。西部少年此时已经是英俊青年,她问,你不读书了?西部少年迷茫地说,读书有什么用呢?读书叫人迷茫。女孩说,跟我去飞行吧!像山鹰那样去飞行,飞起来就不迷茫了。青年说,我现在做天葬师,帮人们度过苦海。女孩说,噢,那是送人去飞翔。女孩不再相劝。西部少年用采来的高山雪水给她清洗伤口,用藏药帮她疗伤,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伤好后她要走了,西部少年用目光挽留她,可她说飞翔是她的使命,就像天葬是青年的使命一样,他们都是有使命的人,她于是又飞了,她的泪水滴在青年的脸上,于是青年的脸上有了一颗美丽的痣……
她再往上飞,人类的痕迹渐渐消失,景色更为壮观,自然界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宏伟姿态呈现在眼前,山川、原野、河流以及海洋……
可惜,她的书没人真正读懂。
《天欲》几乎和《上海宝贝》同时出炉,《上海宝贝》名利双收,《天欲》却无声无息,白朵对于神界的迷恋和思考,使她离现实越来越远,成为少有的圣洁异类。

34. 

母亲从西藏回来,无声无息地又回到了世俗的世界里。
这对于母亲来说其实并不难,蒲团上的母亲在神界,蒲团下的母亲在凡界,母亲每天都在这两界徘徊。
现在,母亲又回到了家中,回到了世俗的纷繁之中。
对于她心爱的女儿们来说,母亲常常扮演着救火队员的角色。母亲把它看成是自己的使命,无怨无悔的使命。
转眼大朵四十岁生日到了,母亲发话,大朵的日子过得霉,生日要好好张罗一下,母亲又说,你们哪一个不是大姐抱大的,你们不要没良心。六朵说大姐的美容我包了,那天我一定叫大姐容光焕发,二朵说,我包大姐的生日礼服,三朵说,酒席我包了,七朵想了想说,我来当司仪,母亲满意地说,你们分工好就行了。
    生日这天,四十岁的大朵美若天仙。母亲大声说,你们看大朵这不成了明星了,二朵呀,你是怎么弄的。二朵笑这说,钱呗!母亲说,那我出钱,你也把我美容美容。七朵朝着老爸尖叫,我妈有外心了!父亲扳着黑脸哼了一声,母亲一下没了兴致,嗔道,瞧他那熊样儿!
    七朵见都到齐了,便问,桂妈妈,我该主持了,开席了吧!母亲笑着说,人还没来齐呢!再等等。这时,唐糖和赵燕儿双双出现在门口,大朵看着母亲,顿时脸就变了颜色,母亲说,是我叫的。母亲说完,笑着邀请他们入座。
酒过三巡,母亲看着唐糖说话了,唐糖啊,我没把你当外人,有事我就直说了。你就不能在你们政府机关给大朵物色个人,大朵呢,别的条件没有,但求个正处级以上的干部,你想想,你们偌大个机关就没个合适的?唐糖正尴尬为难着,赵燕儿却说了话,我倒认识个人,虽说不是正处级,但我看也相当于这个级别。母亲说赵燕儿你快讲讲我听。赵燕儿说,现如今的人那,都讲实惠,人家有的可都是硬通货,什么是硬通货?房子和地呀!还管着千八口人呢!母亲说,你别卖关子,到底是厂长啊还是经理啊?赵燕儿说,村支书。七朵一听,哈哈大笑,说你们听没听过一个段子,站在村头往外望,村村都有丈母娘,说的就是村支书。赵燕儿说,那是丑化我们的村干部。唐糖在一旁终于忍耐不住,铁青着脸说,赵燕儿你开什么玩笑。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朵此时却说,条件倒是还算符合。唐糖生气地说,你到底是找条件还是找人?大朵一字一板镇定地说,找条件!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看着他们,母亲马上打圆场说,现在农村都开发了,农民也发达了,我看见见未尝不可。
赵燕儿陪着大朵在伊加伊等着,没一会,毛书记自己开着一辆溅满泥浆的桑塔纳来了。
赵燕儿见面就对毛书记说,这是我恩人,我的病就是她给治好的,是有菩萨心肠的贵人,你找到她可是福气了。毛书记看了看大朵说,是各是各。笑出了黑的牙齿。
赵燕儿说,我要去开会,你们聊吧,就走了。
两人入座,服务员送来菜单,毛书记看了看,笑着递给大朵,说,你点吧!
大朵看着菜单点了几样可口的小菜,然后说,好了。毛书记在一旁说,你们这里有桂鱼哇?服务员说,有啊!毛书记说,要一条,再拿三瓶三得利。
毛支书掏出一张名片,大朵接过来一看,除了村支书,上面还有一排头衔,什么公司总经理、什么有机肥厂厂长、什么化工厂厂长等。
大朵说,你够忙的。支书说,哪里哪里,可忙可不忙。
毛支书吸烟很凶,吃菜几乎也叼着香烟。
毛支书比大朵大十岁,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出嫁了,儿子也结婚了,讨了个市区的媳妇,毛支书在市区给他们买了房子,小夫妻住在市区,毛支书的老婆去年病故。大朵听后凄然地问,太太生的什么病?答是宫颈癌。大朵自语,若是早认识就好了,兴许我能治好她。毛支书说,治不好的治不好的,瑞金医院的专家也没治好她。大朵说,你不信是哇?赵燕儿不是治好了?不是有句话叫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嘛!毛支书讲,那是个案那是个案,不是都能治好的。大朵就叫真地说,你不试怎么就知道不能治好?被大朵这样一逼,毛支书就说,治好了你我还怎么能认识?说完,自己笑了,大朵没笑。
毛支书的手机一会叫一次一会叫一次,他哇啦哇啦的郊区方言引来周围怪异的目光。
两人看来有点话不投机,再说,毛支书的郊区话,大朵听起来吃力,不是每句话都能听懂,比如他对着手机说的话,大朵多半听不懂。
他们分手的时候,毛支书说,下次我来接你到我那里看看。大朵没有表示什么。
大朵回来,母亲问,见了,怎么样?大朵有些郁闷,茫然地答非所问地说,他的很多话我听不懂。母亲说,那有什么关系,听多了自然就听懂了,不过,再深入了解一下也好。
过了一个星期,毛支书就上门了,带了两只甲鱼、两条青鱼、一袋河虾和若干鲫鱼。中午,母亲在音乐之声大酒店设宴,隆重地接待了毛脚女婿。赵燕儿也来了,唐糖没来,他开始就不赞成,但别不过赵燕儿,他又帮不上忙,心里很不是滋味。大朵其实很想唐糖能来,唐糖不来她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母亲和父亲几乎听不懂毛支书的话,毛支书讲的普通话比方言还难懂,母亲的山东话毛支书也不懂,赵燕儿就在中间当翻译。后来大家都没了说话的兴致,便敬来敬去地喝酒,然后埋头吃菜,尽量少说话。
吃完饭,毛支书说要带大朵到他那里看看,母亲赞同地说,你们是要增进一些了解。
毛支书带着大朵上了路,刚喝过酒,车开得有些猛,大朵提醒他说,你喝酒了,别开得太快。毛支书说,我喝完酒开车更有感觉,然后问,你害怕了?毛支书在大朵的腿上拍了拍说,不要怕。毛支书后来就一直把手放在大朵的腿上。
毛支书的家靠河边,是一座三层楼房,外墙面上包着海蓝色瓷砖,蓝色的玻璃窗,比一般农户的毛坯外墙豪华些。走进房间里面,倒是显得空荡荡的。
毛支书进了家门就说,困觉吧!大朵没听请,问,你说什么?毛支书就把双手合起来放到耳边,歪着头说,困特一歇困特一歇。大朵这回听清了,说你睡把,我不困。毛支书就说,你自己楼上楼下熟悉一下,我困特一歇,养养精神就起来。大朵想,你精神这么好,还要养吗?正想着,就听见卧房里传出了呼噜声。
大朵对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家的陌生地方充满了好奇,她上上下下看了看,又前后左右看了看,心里似乎有了新的希望。
她开始收拾这个家,里里外外打扫出很多垃圾,桌子、茶几、椅子都搽了一遍。卫生间也很脏,马桶上都是污渍,纸篓里里外外都是用过的手纸,很不雅观,她发现里面竟然女人用过的护垫,马上警觉了起来,可又一想,他不是有一个女儿嘛,对了,还有儿媳,难道她们就不回这个家?她觉得自己多心了。
她在液化气上烧了水,把茶杯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沥干水,摆好,然后上去看了看,那人依然是酣声大作。她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干脆把饭也烧了吧!她先用电饭锅把米饭烧上,然后到房后的菜地里摘了几棵青菜和青椒,冰箱里有现成的鸡蛋和肉。
毛支书一觉起来,见屋子一下变得整洁了,茶沏好放在茶几上,晚饭也烧好,毛支书高兴地说,你是个好女人,莫非是田螺姑娘下凡了吧?他到冰箱里拿出了一瓶黄泥螺和两个咸鸭蛋,又开了瓶花雕,于是两人喝了起来。
吃好饭,大朵看不早了,便说,你送我回家吧!毛支书马上扳起脸不解地说,怎么你要回去?大朵说,是呀。支书失望地说,你太不善解人意了。支书于是开导说,我们都不年轻了,困就困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那晚,大朵睡在支书的大床上,几乎没得到安宁,关键时刻,支书不停地说,你叫呀你叫呀!大朵干叫了两声后,便叫不出了,于是支书便催促,你叫啊你叫啊,你越是叫的欢我才越行的。50开外的支书,有这样的干劲让她意外并满足。她这时才知道支书说的“养养精神”是什么意思。她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喜欢吧!不过,她对支书也不能完全满意,比方他用唾液就很叫她难堪,甚至有些恶心。
第二天大朵说她要回家,支书说我欢喜你再住几天吧!大朵说这样住下去算怎么回事呀!支书说,那我们早点把事办了吧!大朵说,我回去和我妈说一下。
大朵临走前,支书除了给她带了一些农产品外,还给她带了一个牛皮纸大口袋,大朵问,这是什么啊?支书说是学习资料,你拿回去研究研究,好女人在床上都应该像淫妇一样的,说完笑出一口黑牙。大朵这才知道,原来口袋里装的是三级片DVD。
大朵在支书家留宿,以为会遭到母亲的训斥,母亲只是平静地问,怎么样?大朵说,他要结婚。母亲说,你急了?大朵红着脸说,我急什么?是他着急。过了一会,母亲说,不急就好,我看再深入了解一下。
过了一个星期,支书带了两只甲鱼、两条青鱼、一袋河虾和若干鲫鱼又来了,大朵带了些换洗衣服上了支书的车。
支书把他接到家里就出去开会了,大朵是个闲不住的人,她看到支书的家又有些零乱,于是又上上下下打扫,她在卫生间的纸篓里又发现了女人用过的护垫,她的心绪有些乱,像打了结一样,她想,支书的女儿莫非又回来了?
支书开完会回来,她已经烧好了饭,吃饭的时候,她问,你女儿回来过了?支书说,嗯,回来过。她心上的那个结一下就打开了,心情舒缓起来。
他们喝了些酒,吃好饭大朵把碗洗好,然后洗了澡,换上睡衣,这才坐下,两人又看了一会电视,支书说,我们困了好哇!
上了床,支书问,你学习了哇?大朵红着脸说,你从哪里搞的?看得我头晕恶心。支书腆着脸说,我就欢喜看那玩意,见了就买,学了不少花样,你也要看,统统看一遍,否则怎么和我旗鼓相当呢?他问大朵看后有什么感觉,大朵想了想说,天旋地转的全身无力,支书说,这就对了,就是这种美好的感觉,大朵说,你整天天旋地转的,怎么还有精力工作啊?支书得意地说,带着这种美妙的感觉,我会不知疲倦,照样日理万机。
支书这次比较从容,大朵也感觉比第一次好,可是她总感到身下有什么东西叫她不舒服,铬得她的屁股生痛,她以为是床垫的弹簧坏了。
早晨,她掀开床单,发现是一个金属发卡,她于是有些沉不住了,拿着发卡气匆匆地进了卫生间,对着正在大便的支书问,这是怎么回事?是哪个女人的?支书支吾着说,是我女儿的。大朵说,你女儿的怎么会在你床上?上次怎么没有?支书擦完屁股站起来,笑着说,你多心了,可能是女儿帮我收拾床铺时落下的。
似乎勉强说得过去,但大朵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别扭,将信将疑。
白天,大朵在外面凉衣服,总感觉有人在偷窥,目光凶险、不怀好意的样子。
夜里,大朵刚睡着就被敲门声惊醒,身边的支书像没听见一样依然假寐着,她推他说,有人敲门呢!他说别管他,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这时,外面开始砸门,支书依然假寐。外面的人开始骂街,大朵听出是一个本地女人的声音,骂得不堪入耳、声嘶力竭……
大朵起身坐在客厅里啜泣,心想,什么女儿,不过是个幌子,她不在时,这屋里还不知有几个女人出出进进呢!吃着碗里的,还惦着锅里的,幸亏没和他登记,否则真是入了火坑了,天亮后,大朵独自走了。
大朵红着眼睛回了家,对母亲说,他都要和我结婚了,还把别的女人招上床。母亲叹了口气说,现在的人,不深入了解,怎敢轻信,也罢,权当教训,就算我白吃了他几只甲鱼。大朵这才知道母亲一再叫她“深入了解”的含义。
大朵说,这回,我对男人是死了心了。
母亲哼了一声说,给你几句花言巧语你又不知姓啥了。
大朵突然问:妈,佛是什么?
母亲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大朵,然后想了想说:佛是路。
大朵问:什么路?
母亲说:来世的路。
大朵说:我要供奉佛祖。
母亲点着头微笑着说:那就好好给佛祖烧香。
母亲再次把女儿们召集到家中,母亲说,大朵从小就为这个家出力,帮我拉扯你们,她现在工作没了,身边又没有个男人体贴,你们一个比一个过得好,都富得流油,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二朵首先说,我们每人每月给大姐出1000生活费,老五、老七不算,每月也有4000呢!我们保证叫大姐和娜娜吃穿无忧。
母亲满意地说,二朵就是善解人意。三朵说,可不是,你指到哪里,她打到哪里,好人都叫她做了。母亲说,你还别说,二朵这性子和脾气还就叫人喜欢,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天生,你们学不来。三朵说,可不,人家活得多滋润,两个男人争着给钱,一女两夫。母亲笑着说,这本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二朵说,他们愿意给,我总不能不接吧?我又没瞒他们什么。母亲说,三朵就出500吧,她两口子工资低,二朵、六朵钱来得容易,每人出600吧!四朵你看呢?四朵说,我也出600。
大朵说,白拿姊妹的钱,我也于心不忍,我闲也闲着,我做你们的后勤保障,你们把家里的钟点工都辞了,做家务我在行,保证叫你们家家窗明几净,另外,谁家请客吃饭,事先预约,我开过饭店,烧几个小菜,还是没话说的。
母亲说,工作不分贵贱,大朵也是个明白人,不会白拿你们的钱,我算了一下,以每小时十元算,你们每家每月可享受大朵60小时的服务,三朵是50小时。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大朵帮你们料理家务,不比外人强百倍,想必你们也放心,你们看怎样?
二朵说,母亲就是我们的总理,样样事情办得英明。
三朵笑着说,瞧,又卖乖了。

35 

六朵自从和李秋实老婆见过后,不知为什么,便觉得和李秋实结婚已经十分渺茫,可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她沉迷在网络“传奇”游戏里,用这种姿态等待,或叫麻痹自己。有时,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是“传奇”里那个叫“朵朵红”的冷面杀手。

六朵有些心寒。最初,和李秋实刚同居那会儿,她确实是没什么要求的,可日子过久了,便多出一些东西来,凭空过出了些事端,从空灵到现实,从不想有归属到想有一个归宿。

李秋实夫妇突然出国了,这个消息是李秋实到了机场才匆匆告诉她的,他说女儿病了。

可能坏就坏在这里,李秋实走了。

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预谋,凭空而降,仿佛一千年前就安排好了这一幕,有些宿命的意思。

六朵喜欢这样明媚的早晨,确切地说是喜欢那条路。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六朵不知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出行怀有迷恋。不是凡事都有因果的吗?所以,那个因一定是有的,只不过还不知而已,其实这个迷恋也不是结果,它要算也只是算是因与果之间的那个叫“缘”的过程,往往事情的起先都是如此懵懂,慢慢才会清晰明了起来。

人生有时就像一出戏,排到这里了就该这样演,但安排人生的不是导演。是谁在导演人生呢?这是我们永远回答不了的问题,我们通常说这是“宿命”,巴黎圣母院墙壁上的那两个字。

一个星期中有五天,她要把福到送到大桥那面的蓝天幼儿园。

本来福到是在附近镇上的幼儿园,六朵心里不愿意,再一听,老师讲一口周浦乡下话,听起来吃力。于是六朵去找立春,立春认识蓝天幼儿园的园长,一说就办妥了。

出门拐弯,就是一条笔挺的大道,大道一直开下去连着大桥,大道两旁,四季风景迤俪。

不一定总是这样的好天气,但大道总是一样的笔挺,一样的春意盎然。

与其说她喜欢这条狂野的大道,不如说是喜欢驰骋在上面的感觉,当她确定无疑那是一种美妙的略带刺激的快感时,她开始迷恋这种出行。

早晨,她用两片面包一片光明奶酪一片火腿,麻利地用微波炉烤好两块三明治,又在微波炉里给福到热了杯牛奶。

她把福到送到托儿所,然后左亲一下右亲一下,然后说,晚上见宝贝,然后就掉头回来。车上没有孩子了,她开车也就没那么小心了。

大桥有时堵车,为了回避拥堵,她宁愿早些出门,赶在车辆高峰前面。

看上去,大桥的吊塔和斜拉索构成一个倒V字型通道。在即将穿越这个狭长的通道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奇异感觉,她通常会在这个时刻开始兴奋。

若是好天,云淡天高,会有一种飞翔跃升的美好感觉,久而久之她甚至迷恋起这种感觉。

穿过大桥,接下来的大道宽敞笔直,平行四车道,多车并行,势不可挡,没有行人和非机动车辆通道,沥青路面爽朗洁净,车辆行驶在上面急速流畅,像鱼欢畅地游在河水里一样。这时,她的兴奋会一直延续着,舒缓地像波浪般,一波一波,这时汽车里的音乐张缓有度。遮阳板镜子里的那张脸此时,红艳异常。

早晨起来,她把水调得烫烫的,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这是她上班那会儿养成的习惯。清晨出门,走在街上,香气四溢,光彩昭然,那是一天之中最喜欢想入非非的时候。

她套上一件细棉布花裙,后面的拉练拉了一半就拉不上了,只好让它去,以往,她喜欢秋实给他拉裙子上的拉练,秋实总是趁机摸她膨胀的乳房。裙子显得有些窄巴,裹在身上又短又瘦,她知道自己胖了,对着门口的落地镜照了照,裙子是橘黄色的底,有几朵大红的牡丹开在上面,还有绿色的叶子,有些妖娆。再看,乳房和小肚子都凸显了出来,很性感的样子。

她开车喜欢照镜子,这几乎是女人开车的通病。不过,她开车还有其他更严重的毛病,比如打电话、发短信、化妆、吃早点、看报等,有时忙得真像办公一样,谁叫路上总是堵车呢!上午的阳光从前面照射过来,她的脸光洁红润,蓬松茂盛的头发用水晶发夹别在脑后,不经意的样子,松松散散要滑落下来似的。

她倒是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十分招人的。

面前的路坚挺笔直,这一年,她几乎每天在这个时候,穿梭在这条路上,神清气爽,好像去上班一样。她喜欢这种往返,她把它当成是一种享乐,一种感官上或精神上的享乐。耳朵里灌满了席琳.迪昂激情饱满的歌声,她太喜欢那部家喻户晓的大片了,从音乐到男女主角到故事情节她都喜欢。

她甩着很流畅漂亮的弧线,连续超了几辆车,她现在该吃早点了,她的早点无非是一盒插着吸管的酸奶和一块三明治,她几乎习惯了这样吃早点。她这样一边开车一边吃着早点,心情很舒畅,她减慢车速,享受阳光、早点和上午好的心情……

那头掠食的狮子就是在这时出现了。

后面传来尖利的喇叭声,一个没有耐心的家伙,他显然是跟得不耐烦了。后面的家伙瞧准一个空挡超了上来,和她并行,两车距离很近,那家伙文雅地伸出中指和她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目光如炬。

白色桑塔纳呼啸而过,那目光也像电光一样掠过。挂在后坐上方扶手上的西服神气地左右摇摆着。现在,他已经超到了她的前面,她看到他的后面有一行字:钓鱼岛是中国的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她笑了,觉得这句话比“请别吻我的屁股”有意思也有品味。她并没有因为一个下流的手势而沮丧,他修长的中指对她构不成侵入,如果愿意,可以把它理解为友好和亲密。如果她没猜错他在国外混过,那个手势显然是从国外学来的。她猜想他是去那个高科技园区上班,在某个跨国公司任职。单身,租公寓房,晚上的时间大多在酒吧度过。车上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一个便携式DVD机,以及香水、可乐和安全套。音响肯定改装过,座位大概是可以放平的美国式。车上的女友一定也是常换常新的。

手机响了,母亲问:到哪了,都等你呢!

六朵笑着说:跟你们玩真不如我和电脑玩。

母亲说:你别罗嗦,若不是三缺一,我们真还不愿意叫你呢!

六朵说: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们玩,二朵不是说过吗?赢你们不值得,输了又窝囊。

母亲说:你麻利回来吧!

她说:我都开到140了,让我飞啊!

他减慢了车速在后视镜里窥视。她在笑,在吃东西,她戴着最新款的蓝牙耳机在说话,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式……像狮子遇到了鲜美的羚羊,他的激情被猎物调动起来,

当她听到很尖利的刹车声以后,就知道坏了,接着,她的车就顶上了前面的车。当她发现汽车前面的挡板已经拱了起来时,嘴里骂了声“混蛋”,便像弹簧刀出鞘一样腾地从车里弹了出来,插着腰朝前面的汽车走去。她堵着车门,伸出一根尖指,朝着车里的人吼:你他妈的见鬼了?车上的那人一边向后躲闪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她,只听她又说:我要不是刹得很,你的屁股早烂了。他不慌不忙下了车,抬起头,又朝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笑了。她凶巴巴地说:你还笑,你笑什么?他用手托着下巴说:你还有理?是你撞了我。他看着她,眼里发出电光,这时,她也认出了他,那个做下流手势的家伙。以后,他们谁也不理谁,各自站在马路边打电话报警。交警不可能马上赶到,她背对着他,不愿理那人。后来,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听那人说:交警一会就来了,你这样不太雅观。她感到后背套裙的拉练被利索的拉了起来。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那人又说:你的车水箱坏了,看来开不走了。她一听又火了,骂:你他妈的神经病,开的好好的干吗要急刹车?他指了指前面的人行天桥说:你没看到上面的电子警察吗?她说:屁,就吓你这种傻人的,我天天开快车,也没见有抄报单来,告诉你,早坏了。

那人却笑着说:你真像只花豹子,既妩媚又厉害。他又说:你经常走这条路吧?她得意地说:几乎每天。去上班?不是,我讨厌上班。那去干什么?她说:看路上的风景。他说:你不是每天出来就为了看这路上的风景吧?她说:是又怎么了?

他说你帮我拨个电话可以吗?我手机没电了,她想也没想就把受机递给了他,他拨通电话说,“Hi. Is Mr Johnson speaking? Yeah…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my car, I’ll be late……

他用完又把手机还给了她。

他说:你穿这衣服真好看。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先生说不好看,不让我穿出来。他笑了:我和你先生的眼光一样。她不解:你说好看,他说不好看,怎么一样了?他说:因为性感。她明白了。他又说,你先生看来气量不大。她瞪了他一眼说,他气量大不大关你什么事?

交警来了,事故处理了,她的车被拖走了,以后的事是保险公司和汽修厂的了。

交警走了。现在路上只剩下他们俩。他说:你去哪里,我送送你吧?她说: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于是就把车靠到路边,他点了一根香烟,在反光镜里看着她。路上没有一辆出租车是空的,天气炎热,她看来有些受不了。她终于朝他的车子走来,他掐灭了香烟,笑了,把车门打开,请她上车。

六朵上了车边擦汗边骂: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男人起初安静地开着车,男人车内香水的味道,很强烈凶悍地入侵到她的嗅觉器官,让她避之不能。

六朵用手边煽边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的味道。

他说:你不喜欢,不喜欢这种味道?

她有些气喘地说: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受不了。

他于是笑了,然后得意地说:那就对了,你知道这款香水的名字吗?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我在荷兰的港口城市阿姆斯特丹买的,它有一个十分动人的名字,“URGE”。

六朵红着脸说:我听不懂英文。

他歪着头看了看她,然后说:我知道你不但懂英文,而且也听懂了。

起初,他开得缓慢,他们聊着天。他问你去哪里?她说康城。他说康城是个好地方。她问你去过?他说去过,有一个朋友住在里面。

后来,他们的呼吸都有些粗重,他们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喘息声。

他说你系上安全带,于是,车子就像脱僵的野马狂奔起来。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像着了火,他此时就像桀骜不驯的《飞行者》霍华德.休斯。

她着迷地看了一下他年轻又有朝气的脸,有些沉醉和痴迷……

两边的车辆不断地被抛在后面,窗外的风景模糊了。她说你干什么你活腻了你疯了你想死吗你让我下去……他呼啸着穿越着势不可挡……她喘息着惊叫着兴奋着激动着声嘶力竭……她说求你,我不行了,求你……汽车终于在进入外环线转弯的匝道上减了速,这里有一个可以停车的死角。她喘息着瘫在座椅里。景色终于静止了,窗外是绵延的绿化带。他放下车窗,一股原野甜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着她说你真鲜艳,像一只待摘的熟透了的桃子,秀色可餐……他放平她的座椅,开始抚摩她裸露的没有穿丝袜的裸腿……

第一次在汽车里做爱,和一个陌生人,而且是这样的不雅观……

手机已经响过两次了,她知道是母亲,她必须要接了,否则母亲会不停地让它响下去。

手机里传来了母亲急吼吼的大嗓门:你怎么了,你那里发生了什么?

六朵尽量镇静地说: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

母亲说:开车还会遇上熟人?哪个熟人呀?

四朵看了看他说:一个小阿弟,他请……请我喝了杯酒,我忘了他的名字……

母亲说我以为你被劫持了,说完就撂了电话。

她在康城门口的乡村俱乐部就下了车,她不想叫母亲看到他。

他们分手后,她想,他们彼此连个电话都没留,也好,痕迹都没留下。

 

35 

六朵自从和李秋实老婆见过后,不知为什么,便觉得和李秋实结婚已经十分渺茫,可在这之前,她一直觉得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她沉迷在网络“传奇”游戏里,用这种姿态等待,或叫麻痹自己。有时,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她是“传奇”里那个叫“朵朵红”的冷面杀手。

六朵有些心寒。最初,和李秋实刚同居那会儿,她确实是没什么要求的,可日子过久了,便多出一些东西来,凭空过出了些事端,从空灵到现实,从不想有归属到想有一个归宿。

李秋实夫妇突然出国了,这个消息是李秋实到了机场才匆匆告诉她的,他说女儿病了。

可能坏就坏在这里,李秋实走了。

事情的发生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预谋,凭空而降,仿佛一千年前就安排好了这一幕,有些宿命的意思。

六朵喜欢这样明媚的早晨,确切地说是喜欢那条路。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六朵不知为什么会对这样的出行怀有迷恋。不是凡事都有因果的吗?所以,那个因一定是有的,只不过还不知而已,其实这个迷恋也不是结果,它要算也只是算是因与果之间的那个叫“缘”的过程,往往事情的起先都是如此懵懂,慢慢才会清晰明了起来。

人生有时就像一出戏,排到这里了就该这样演,但安排人生的不是导演。是谁在导演人生呢?这是我们永远回答不了的问题,我们通常说这是“宿命”,巴黎圣母院墙壁上的那两个字。

一个星期中有五天,她要把福到送到大桥那面的蓝天幼儿园。

本来福到是在附近镇上的幼儿园,六朵心里不愿意,再一听,老师讲一口周浦乡下话,听起来吃力。于是六朵去找立春,立春认识蓝天幼儿园的园长,一说就办妥了。

出门拐弯,就是一条笔挺的大道,大道一直开下去连着大桥,大道两旁,四季风景迤俪。

不一定总是这样的好天气,但大道总是一样的笔挺,一样的春意盎然。

与其说她喜欢这条狂野的大道,不如说是喜欢驰骋在上面的感觉,当她确定无疑那是一种美妙的略带刺激的快感时,她开始迷恋这种出行。

早晨,她用两片面包一片光明奶酪一片火腿,麻利地用微波炉烤好两块三明治,又在微波炉里给福到热了杯牛奶。

她把福到送到托儿所,然后左亲一下右亲一下,然后说,晚上见宝贝,然后就掉头回来。车上没有孩子了,她开车也就没那么小心了。

大桥有时堵车,为了回避拥堵,她宁愿早些出门,赶在车辆高峰前面。

看上去,大桥的吊塔和斜拉索构成一个倒V字型通道。在即将穿越这个狭长的通道时,会有一种莫名的奇异感觉,她通常会在这个时刻开始兴奋。

若是好天,云淡天高,会有一种飞翔跃升的美好感觉,久而久之她甚至迷恋起这种感觉。

穿过大桥,接下来的大道宽敞笔直,平行四车道,多车并行,势不可挡,没有行人和非机动车辆通道,沥青路面爽朗洁净,车辆行驶在上面急速流畅,像鱼欢畅地游在河水里一样。这时,她的兴奋会一直延续着,舒缓地像波浪般,一波一波,这时汽车里的音乐张缓有度。遮阳板镜子里的那张脸此时,红艳异常。

早晨起来,她把水调得烫烫的,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这是她上班那会儿养成的习惯。清晨出门,走在街上,香气四溢,光彩昭然,那是一天之中最喜欢想入非非的时候。

她套上一件细棉布花裙,后面的拉练拉了一半就拉不上了,只好让它去,以往,她喜欢秋实给他拉裙子上的拉练,秋实总是趁机摸她膨胀的乳房。裙子显得有些窄巴,裹在身上又短又瘦,她知道自己胖了,对着门口的落地镜照了照,裙子是橘黄色的底,有几朵大红的牡丹开在上面,还有绿色的叶子,有些妖娆。再看,乳房和小肚子都凸显了出来,很性感的样子。

她开车喜欢照镜子,这几乎是女人开车的通病。不过,她开车还有其他更严重的毛病,比如打电话、发短信、化妆、吃早点、看报等,有时忙得真像办公一样,谁叫路上总是堵车呢!上午的阳光从前面照射过来,她的脸光洁红润,蓬松茂盛的头发用水晶发夹别在脑后,不经意的样子,松松散散要滑落下来似的。

她倒是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是十分招人的。

面前的路坚挺笔直,这一年,她几乎每天在这个时候,穿梭在这条路上,神清气爽,好像去上班一样。她喜欢这种往返,她把它当成是一种享乐,一种感官上或精神上的享乐。耳朵里灌满了席琳.迪昂激情饱满的歌声,她太喜欢那部家喻户晓的大片了,从音乐到男女主角到故事情节她都喜欢。

她甩着很流畅漂亮的弧线,连续超了几辆车,她现在该吃早点了,她的早点无非是一盒插着吸管的酸奶和一块三明治,她几乎习惯了这样吃早点。她这样一边开车一边吃着早点,心情很舒畅,她减慢车速,享受阳光、早点和上午好的心情……

那头掠食的狮子就是在这时出现了。

后面传来尖利的喇叭声,一个没有耐心的家伙,他显然是跟得不耐烦了。后面的家伙瞧准一个空挡超了上来,和她并行,两车距离很近,那家伙文雅地伸出中指和她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目光如炬。

白色桑塔纳呼啸而过,那目光也像电光一样掠过。挂在后坐上方扶手上的西服神气地左右摇摆着。现在,他已经超到了她的前面,她看到他的后面有一行字:钓鱼岛是中国的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她笑了,觉得这句话比“请别吻我的屁股”有意思也有品味。她并没有因为一个下流的手势而沮丧,他修长的中指对她构不成侵入,如果愿意,可以把它理解为友好和亲密。如果她没猜错他在国外混过,那个手势显然是从国外学来的。她猜想他是去那个高科技园区上班,在某个跨国公司任职。单身,租公寓房,晚上的时间大多在酒吧度过。车上有一个笔记本电脑,一个便携式DVD机,以及香水、可乐和安全套。音响肯定改装过,座位大概是可以放平的美国式。车上的女友一定也是常换常新的。

手机响了,母亲问:到哪了,都等你呢!

六朵笑着说:跟你们玩真不如我和电脑玩。

母亲说:你别罗嗦,若不是三缺一,我们真还不愿意叫你呢!

六朵说: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们玩,二朵不是说过吗?赢你们不值得,输了又窝囊。

母亲说:你麻利回来吧!

她说:我都开到140了,让我飞啊!

他减慢了车速在后视镜里窥视。她在笑,在吃东西,她戴着最新款的蓝牙耳机在说话,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式……像狮子遇到了鲜美的羚羊,他的激情被猎物调动起来,

当她听到很尖利的刹车声以后,就知道坏了,接着,她的车就顶上了前面的车。当她发现汽车前面的挡板已经拱了起来时,嘴里骂了声“混蛋”,便像弹簧刀出鞘一样腾地从车里弹了出来,插着腰朝前面的汽车走去。她堵着车门,伸出一根尖指,朝着车里的人吼:你他妈的见鬼了?车上的那人一边向后躲闪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她,只听她又说:我要不是刹得很,你的屁股早烂了。他不慌不忙下了车,抬起头,又朝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笑了。她凶巴巴地说:你还笑,你笑什么?他用手托着下巴说:你还有理?是你撞了我。他看着她,眼里发出电光,这时,她也认出了他,那个做下流手势的家伙。以后,他们谁也不理谁,各自站在马路边打电话报警。交警不可能马上赶到,她背对着他,不愿理那人。后来,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只听那人说:交警一会就来了,你这样不太雅观。她感到后背套裙的拉练被利索的拉了起来。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那人又说:你的车水箱坏了,看来开不走了。她一听又火了,骂:你他妈的神经病,开的好好的干吗要急刹车?他指了指前面的人行天桥说:你没看到上面的电子警察吗?她说:屁,就吓你这种傻人的,我天天开快车,也没见有抄报单来,告诉你,早坏了。

那人却笑着说:你真像只花豹子,既妩媚又厉害。他又说:你经常走这条路吧?她得意地说:几乎每天。去上班?不是,我讨厌上班。那去干什么?她说:看路上的风景。他说:你不是每天出来就为了看这路上的风景吧?她说:是又怎么了?

他说你帮我拨个电话可以吗?我手机没电了,她想也没想就把受机递给了他,他拨通电话说,“Hi. Is Mr Johnson speaking? Yeah… There is something wrong with my car, I’ll be late……

他用完又把手机还给了她。

他说:你穿这衣服真好看。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先生说不好看,不让我穿出来。他笑了:我和你先生的眼光一样。她不解:你说好看,他说不好看,怎么一样了?他说:因为性感。她明白了。他又说,你先生看来气量不大。她瞪了他一眼说,他气量大不大关你什么事?

交警来了,事故处理了,她的车被拖走了,以后的事是保险公司和汽修厂的了。

交警走了。现在路上只剩下他们俩。他说:你去哪里,我送送你吧?她说: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于是就把车靠到路边,他点了一根香烟,在反光镜里看着她。路上没有一辆出租车是空的,天气炎热,她看来有些受不了。她终于朝他的车子走来,他掐灭了香烟,笑了,把车门打开,请她上车。

六朵上了车边擦汗边骂: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男人起初安静地开着车,男人车内香水的味道,很强烈凶悍地入侵到她的嗅觉器官,让她避之不能。

六朵用手边煽边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的味道。

他说:你不喜欢,不喜欢这种味道?

她有些气喘地说: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受不了。

他于是笑了,然后得意地说:那就对了,你知道这款香水的名字吗?你大概不知道,这是我在荷兰的港口城市阿姆斯特丹买的,它有一个十分动人的名字,“URGE”。

六朵红着脸说:我听不懂英文。

他歪着头看了看她,然后说:我知道你不但懂英文,而且也听懂了。

起初,他开得缓慢,他们聊着天。他问你去哪里?她说康城。他说康城是个好地方。她问你去过?他说去过,有一个朋友住在里面。

后来,他们的呼吸都有些粗重,他们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喘息声。

他说你系上安全带,于是,车子就像脱僵的野马狂奔起来。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像着了火,他此时就像桀骜不驯的《飞行者》霍华德.休斯。

她着迷地看了一下他年轻又有朝气的脸,有些沉醉和痴迷……

两边的车辆不断地被抛在后面,窗外的风景模糊了。她说你干什么你活腻了你疯了你想死吗你让我下去……他呼啸着穿越着势不可挡……她喘息着惊叫着兴奋着激动着声嘶力竭……她说求你,我不行了,求你……汽车终于在进入外环线转弯的匝道上减了速,这里有一个可以停车的死角。她喘息着瘫在座椅里。景色终于静止了,窗外是绵延的绿化带。他放下车窗,一股原野甜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看着她说你真鲜艳,像一只待摘的熟透了的桃子,秀色可餐……他放平她的座椅,开始抚摩她裸露的没有穿丝袜的裸腿……

第一次在汽车里做爱,和一个陌生人,而且是这样的不雅观……

手机已经响过两次了,她知道是母亲,她必须要接了,否则母亲会不停地让它响下去。

手机里传来了母亲急吼吼的大嗓门:你怎么了,你那里发生了什么?

六朵尽量镇静地说: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

母亲说:开车还会遇上熟人?哪个熟人呀?

四朵看了看他说:一个小阿弟,他请……请我喝了杯酒,我忘了他的名字……

母亲说我以为你被劫持了,说完就撂了电话。

她在康城门口的乡村俱乐部就下了车,她不想叫母亲看到他。

他们分手后,她想,他们彼此连个电话都没留,也好,痕迹都没留下。

 

36. 

李秋实到英国一个星期后来电话说,女儿患的是急性肺炎,已经好转了,他告诉六朵在英国还要呆上一段时间。她问,不是都好了嘛?干嘛不回来还要呆下去?李秋实那面就不说话了,六朵说,哦,我知道了,你们还要玩一玩,是呀,既然去了,那么远,总要好好玩一玩……
六朵放下电话起初感到很无聊,慢慢地又伤感起来。
刚好“传奇”在网上招集会员到广州聚会,六朵把福到交给母亲,买了张机票就去了。
在广州,,她和网友们见了面,不曾料到“朵朵红”在传奇会员中名声这样大,传奇会员们也没想到冷面杀手“朵朵红”原来是这样妩媚娇艳……她被网友们众星捧月般拥戴,“传奇”队伍里真可谓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有地痞诬赖,也有精英才俊。反正是出来散心的,每日对酒当歌,吃喝玩乐。
网络的虚拟性决定了网友们的聚会像一场化装舞会,大家习惯带着假面具表演和说话,一群奇人,各自讲着离奇的故事,荒诞离谱,只要好听,无人追究真和假……总有不能自圆其说的时候,于是一个个泡沫破灭,大家作鸟兽散。
六朵回到上海刚走下旋梯,手机就响了,此时,她有些想李秋实了,她希望是李秋实,他来机场接她,那就有点久别胜新婚的意思了,她可以不记前嫌,继续他们以往的日子,可是,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手机里的声音同样是陌生的。当她终于搞清那边是谁时,突然有些惶恐,有些意外。怎么会是他?他是怎么知道她手机号码的?她突然想起,他曾用她的手机打过一个电话,原来他玩了把智商。转念一想,她马上对那个冲头说,你能来机场接我一下吗?他说,你等着,没问题,我就来。
20分钟后,她的电话再次响了,她笑了,这回,她知道肯定是他,果然,他说他到了,在六号出口。六朵着白色连衣短裙拖着红色拉杆箱很醒目地走了出来,他迎上来,很有风度地拥抱了她,然后接过拉杆箱,用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在外人眼里,他们很像小别重逢的恩爱夫妻。
他们上了车,就急切地开始接吻,他的吻叫她有些发晕,他们窒息的长吻一直持续到警察在外敲车窗抗议。
六朵看着这个人的侧影,心想,怎么称呼他呢?他的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叫她想起了那部悲情又浪漫的大片,于是,她笑了。他看着前方问,你笑啥?他眼睛的余光其实一直在观察他。
六朵说:我以后叫你Jack吧!
他说:那你就是我的Rose。
六朵说:如果船沉了,你会把生让给我吗?
他说:我会。
她不响,她很长时间没有答话。他们此时眼前都出现了电影里Jack和Rose漂在海上的经典镜头。
接下来,Jack舞蹈般地在六朵的大床上展示了他的性欲……六朵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并赞赏他,Jack,你真漂亮,你真年轻,你真富有朝气,你英俊得像那个美丽的大卫。如果船沉了,我不会叫你一个人走,我宁愿把生留给你,让你活着……
Jack很快就把六朵的别墅当成了自己的家。
福到到了外婆家有些闷闷不乐,母亲问,小小子,你学会忧愁了?福到说,Jack又不是小孩子,妈妈还给他夹菜。母亲抱起福到在他腮帮子上亲了一口,笑着说,小人儿,你也学会嫉妒了。电视里正在唱歌,福到听到“妹妹你什么时候才能进入我的梦乡”突然大声说,外婆,你知道这句话怎么翻译吗?母亲说,我不知道,你给我翻译翻译。福到说,就是妹妹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母亲听后笑得差一点背过去。福到又问,外婆,Jack不会和妈妈结婚吧?母亲的笑声戛然而止,母亲说,不会,你妈妈不是有你爸爸吗?
第二天六朵来送福到的时候,母亲说,你叫他上来和我搓圈麻将,六朵知道她什么也瞒不过母亲。就小声说,他不会。母亲说,那也不碍,你叫他上来,我瞧瞧。六朵带着穿了一身白色耐克运动装的Jack进来,对母亲介绍说,他叫Jack,母亲说,噢,Jack,这个名字好记。母亲叫的Jack怎么听都像解渴。母亲上下打量了一遍Jack,笑着说,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六朵说,妈你看他像不像《泰坦尼克》里的Jack?母亲说,像,都那么英俊年轻。母亲又说,你们去忙吧?我就不留你们了,我这还忙着呢?。
六朵带着Jack从母亲家出来,突然怔怔地看着Jack。
Jack说:你怎么这样看我?怪吓人的。
六朵说:你长的果然像一个人。
Jack说:那个外国人?
六朵说:不是。
Jack说:谁?
六朵说:一个熟人,你不认识。
Jack问:怎样的一个人?
六朵说:一个女人,和你不相干的一个人。

37. 

李秋实从英国回来,当天晚上就来六朵这里了。也许是长途旅行有些劳顿,李秋实总是不举,本以为六朵会像往常一样帮他挺立起来,在这方面他其实是有些依赖六朵的,他甚至以为依赖是一种很亲密很美好的关系,可是今天六朵却转身睡了。
李秋实这一夜倒是怎么也睡不着,他总觉得卧室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味道。
一早,他们被蟋蟀的叫声吵醒,李秋实说,家里哪里来的蟋蟀呢?六朵想起星期天她和Jack 带福到逛城隍庙,Jack给福到买了一个漂亮的小盒子,打开盒盖,里面的蟋蟀便开始叫,六朵忙起身到福到房间一看,果然他手里拿着那个小盒子在玩,她担心李秋实追问起来,便从福到手里哄下来藏了起来。没想到吃早饭的时候,蟋蟀又叫了起来,李秋实说,这虫子还在叫,六朵刚想起身,福到却说,不是虫子是蟋蟀,Jack送我的,李秋实说谁叫Jack?福到说,妈妈的男朋友啊!
福到光着脚跑到外婆家,进门尖着嗓子喊,外婆外婆,要死了,要死了,爸爸把妈妈打死了……
母亲撒腿就往六朵家跑,到六朵那里的时候,六朵被李秋实摁在沙发上,卡着脖子,脸色已经发青。母亲不容分上前就给了李秋实两个耳光,大声说:你又没有娶她,她干吗要死守着你?你不就给了她几个臭钱吗?你不想养他们,我来养。李秋实这才松了手。母亲把六朵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六朵的脸色渐渐变了过来,于是声音尖利地嚎了起来。李秋实捂着脸说,妈,你看她把我抓的,母亲看到李秋实的脸从上到下被抓了一条长长的血印,转身又给了六朵两个耳光,然后骂道,你怎么能往他的脸上挖,你叫他怎么见人?
六朵被母亲的耳光煽得缓过了气,冲着李秋实喊:李秋实,你给我滚蛋,今生今世不想见你。
母亲把李秋实领到自己家,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说,不就男男女女蝇营狗苟那点破事吗?你就当她身上起了个脓包,脓水发出来就好了。这事说厉害也厉害,好比洪水猛兽,拦也拦不住,我看你凉她一段时间,没准他们也就自生自灭了。
李秋实果然听从了母亲的话。
六朵平时没有留私房钱的心眼,李秋实两个月没来,她手里的钱很快就花光了。六朵这才开始想念李秋实,她到底是想念他的人还是想念他的钱似乎有些模糊。
Jack给钱,六朵不要,Jack走时把钱悄悄留下,下次再来,六朵如数还他,说我要你的钱,你就成了嫖客,我便是娼妓了,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她觉得花李秋实的钱天经地义,她虽然算不上他的老婆,但她是他的外室,她生了他的孩子,他们是亲人,他们有一种亲密的驯养关系,更重要的是他们血肉相连。不管是否说得通。
手里没钱,六朵也不出门了,没黑没白地沉迷在游戏里。
姐妹们都说,六朵是你红杏先出墙,错在你这,你要先给李秋实赔个不是,然后叫他回来。六朵说,他要想回来自己会回来,用得到我叫吗?
二朵去找李秋实,见面就说,你真的不管她们娘俩了,李秋实说,我怎么管,她说是今生今世不要见我的。二朵笑着说,你想想,她和Jack可能吗?那不就是红烧肉吃腻了想吃口咸菜。再说了,你也不能全怪她,你和张若拉不告而别,亲亲热热去了欧洲,留下她娘俩在家,你想她咋想?
大家能说的都说了,两人依然僵着,谁也想不到,最终打破两人僵局的不是别人,却是李秋实的太太张若拉。

38. 

张若拉邀请六朵共进早餐。
姐妹们都觉得是一个圈套,不许六朵赴约,母亲却不以为然地说,张若拉又不是老虎,你们拦什么?她想去就去呗!对于六朵来说,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好玩。
张若拉也算是上海滩遗老遗少的那一族,张家显然是既世故又实际,世代都是掌管钱财的。她的祖父给杜月笙管过帐理过财,早年从香港去了美国。张若拉的父亲是银行里的高管,给共产党管帐,她父亲说了,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管帐理财的,所以他让子女全都学金融和财务。文革期间张家吃了些苦头,可是到了70年代末,张家可谓喜事连连,政府落实政策,把高邮路上的花园别墅退还给了张家,不久,父亲和母亲又去了美国继承祖父财产,后来陆陆续续子女们也去了。张若拉没去,一则是和李秋实在谈恋爱,李秋实那时大学还没读完,二则是父亲认为老房子要有人住,他担心人都走了,政府会再把房子再收回去,那时房产还不可以自由买卖。父亲留下字据,谁留下来,房子归谁,将来父亲的遗产照样平分。    
进入21世纪后,上海的房产大长,其中长得最凶的便是这种地处市中心的花园洋房了。照眼下的行情,这幢洋房少说也值一千万,张若拉的身价也就可想而知了,当然,张若拉也不仅仅是遗老遗少的身份。
张若拉起先也在银行工作,后来调到证券行业,现在国资委下面的大财团工作,在运做资金方面是个高手。难怪张若拉说,经她手一进一出的资金大到可以买座城了。
六朵停好车,九点差五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幢房子,地道的花园洋房,突然一阵伤感袭来,她想,这才是李秋实的家啊!她那个地处环线外的房子,真正成了乡下,那里不过是李秋实落落脚的地方,这里庄重气派的花园洋房才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家,是他真正的生活根基。
九点整,六朵摁了门铃。佣人径直把她领进了面朝花园的餐厅,张若拉一袭白色绸缎便装,已经候在餐桌旁了。六朵今天着了一身黑。她们分别坐在长餐桌的两头,很像黑白两颗棋子。
她们相视一笑,都笑得很美。
佣人把早餐一样样摆上来,显然是精心准备的丰盛早餐,饮品有牛奶、橙汁、西柚汁、黄瓜汁和依云矿泉水,点心是澳式蛋挞和可颂坊羊角面包、芝士条,还有麦片粥和一些时令水果。吃不吃没关系,排场总是要的。
张若拉说话了。她说,我知道你的存在,同样,你也知道我的存在,你、我还有秋实,我们仨,形成一个格局,我叫它三位一体。本来我们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可你这么一闹,这格局就动荡了,就不稳定了,搞得我们大家都有些不宁,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所以,我不得不找你来。
六朵拿出香烟说,我可以吸烟吗?张若拉说,你吸吧,没关系。一旁的佣人上前给她点上了火。
张若拉接着说,我比较喜欢三角形这样一种结构,三个人处在不同的三个点,既疏离又有某种联系,好比我们三个人。可是,我们当中出现了第四个人,破坏了游戏规则和一种均衡,于是,这情形就有些岌岌可危了。李秋实在生我的气,他认为是我不和他离婚,导致你有外遇。你说他是不是有些幼稚?你是否想和他结婚暂且不谈,难道结婚了你就不会有外遇了?这恐怕是你自己都说不准的事?他和我和你都僵持着,怪我不和他离婚,怪你有了外遇。他从你那里回来,就不回家,不见我……这真是糟糕透顶……一塌糊涂的局面。
六朵边吃边平静地听着。
坦率地说,我要名分,我需要家庭,以及成功体面的老公。可是现在,我感到我的名份受到了威胁。你呢?也不比我好多少,没准比我还糟糕。据我知道,康桥的房子虽然是以你的名义买的,但李秋实只付了首付,每月的按揭贷款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你要开销还要抚养孩子。张若拉看了看六朵吸的香烟,接着说,你看你已经开始吸劣质烟草了,它会熏黑你的牙齿污染你的肺,所以,你不可以没有李秋实给的钱,好比我不能没有李秋实给的名份一样。
六朵一边吃芝士条,一边听张若拉讲话,听完她笑了,她很天真地说,张姐,我就叫你张姐吧,你的话我听不懂,真的听不懂,其实,我和李秋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们是从吃开始,吃出了一种很亲密的关系,拿他的话说,就是他前世欠我的吃债,这辈子是来还我吃债的。
张若拉把一个白皮水煮蛋放在一个银色蛋托上,用小银匙轻轻敲开鸡蛋的顶部,去皮,她边上的精美小瓶中,有美极鲜味汁、香油、胡椒粉,边吃边添加这些佐料。
张若拉吃了一小匙鸡蛋,接着说,显然,我不能没有李秋实,李秋实不能没有你,你呢,不能没有钱,所以,我恳请你放弃那个小白脸,他还是个孩子呢!哪里会有长性,终究不是依靠。那孩子的妈妈大概比你大不了多少,她不会放过你,她会以为你在毁灭她的儿子。还是重新回到我们的三角中来,你看如何?
六朵显然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她在欣赏张若拉的吃相,所以她答非所问地说,你吃蛋的样子真好看。张若拉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笑着顺着六朵的话说,我是一个喜欢美食的人,自然要注意吃相,一些看起来很难看难吃的东西,其实也可以吃得很优雅,比如白水虾、大闸蟹,就看你怎么吃法。六朵听后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六朵已经吃好了,她又点了一根烟。
张若拉说,李秋实被我宠得像一个孩子,他总是需要别人迁就他,放不下架子,你去请他,把他接回去,他自然也就不生你的气了。
六朵说,你有什么把握说他不生我的气了?要不是我妈出现,他就要了我的命了。
张若拉说,相信我的话,你是他的福星,你在他眼里有神的光芒。你去找他,他会破涕流泪。
张若拉在讲以上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优雅地吃蛋托里的那只蛋,她终于把那只蛋吃成了一个空壳,现在,他的话讲完了。
六朵起身说,我该走了,谢谢夫人的早餐。
张若拉说,对不起,那我就不留你了,本来是想一起吃午餐的,但儿子约我去昆山打高尔夫。
六朵不禁问,儿子?
张若拉马上恍然,说,我结婚之前生过一个孩子,但不是我和秋实的。他很小就去了美国,和外公在一起,去年刚回国,秋实大概没对你说起过吧?
六朵说,李秋实和我不谈你们这边的事儿,我们有我们的事,我们只谈自己的事。
张若拉点头说,我想也应该是这样。
张若拉送她到门口,六朵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我去找李秋实,接他到我那儿,我想,你不介意吧?
她们相视一笑,都笑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