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之美
我曾经看过许多谈论女人以及女性之美的书,现在都已经淡忘了,记忆力不佳反而解放了我,我打算在这篇文章里,抛开一切书本,专门谈论我自己对女性之美的认识。
司马迁说过,“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种美是不为人、不为接受领会欣赏的人而存在的,女性之美尤其如此。女性之美,主要是男人接受、领会、欣赏、崇拜的对象。无疑,女人之间也会互相欣赏的——尽管这种互相欣赏极为困难,更多的却是同性之间的嫉妒——但这时她们必定使用了某种超然的眼光,换言之,使用一般人类的眼光。尽管男性并不能代表一般人类,但当一个女人超越自己的性别而提升到一般人类的地位时,往往不自觉地借用男人的眼光。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谈论女性之美,其实也就是研究我们这些男人为什么喜爱女人。因此,关于“女性之美”的文章,其实是代表一切男人而做的。我相信许多男人在他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都曾有意无意地在心里构思着这样的一篇文章,只是出于种种原因,很少有人把他的想法形诸文字罢了。
我不但想过,而且打算写下来。但由于我的文字只能贡献我个人经验和一孔之见,不免对自己能否代表一切男人有些怀疑,所以我决定只谈论“我为什么喜欢女人?”
我喜欢女人纯粹是不由自主,是由于女性的魅力无可抗拒地征服了我。一旦发现了或感受到女人的魅力,我就像一只不慎掉进蜘蛛网的蚊子,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飞蛾扑火,其实并不是它愿意化为灰烬,而是由于它一时被那令人眩目的火焰之美所催眠,拥抱火焰、与美合而为一占据了它的全部意识,它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是否化为灰烬。
那么,这种不可抗拒的魅力究竟从何而来呢?
找出这个魅力的来源,也就揭开了“女性之美”的奥秘。
其实我也常常被男性的魅力所打动。我并不愤世嫉俗,我对所有的人都是充满善意的和充满兴趣的。我简直不大会恨。活了三十余年,我才发现自己很少真正地恨过什么人。偶尔也怨恨一两个人,但我的恨意从来没有过了三天还不烟消云散的。所以一般说来,我当然也“喜欢”男人,特别是那些特立独行、出类拔萃的卓越的男人。我上了20余年的学,从小学一年级到博士毕业,凡是对我的思想和生活有过比较深刻影响的老师,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男教师。我所欣赏、所崇拜的前辈和大师,几乎全是男人。我所读过的书,95%以上都是男人写的。我几乎只和男人交流思想,在思想方面,我几乎仅受益于男人。但是,人并非每时每刻都在思想,当我从思想的领域返回到现实中时,最初的发现,便是女性之美。
既然我感觉到女性之美并被其所打动,我便立即发现,对于其他男人的关系,可以用“肯定”、“赞赏”、“尊敬”、“钦佩”、“崇拜”等词语来说明,但是似乎不能用“喜欢”这个词。假如一个男人想问题想得比我深刻或者文章写得比我好,我就对他非常尊重和敬佩;假如他竟然想出了和写出了我从未想象过的思想和文字,那我对他就不是一般的敬佩,而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油然而生崇拜之意。我和其他男人之间的关系主要是思想关系,我和他们的交流是一种理性性质的交流。而“喜欢”,这个词汇带有浓厚的感性性质,或者根本就是一个表示情感的词汇。我不可能只为一个女人能够谈论对于孔孟老庄陈朱陆王的独特见解而喜欢她,但我可能只为她说肚子饿的口气和神情而喜欢她。就其本意而言,“喜欢”只能用于我和女性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不喜欢男人。
再者,我对男人并不是只持肯定态度。对于许多俗不可耐的男人,我有时也用“不屑”、“鄙夷”、“蔑视”、“反感”、“无动于衷”等词语来形容我的态度。第一次读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的一句话,便觉深得我心,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我感到贾宝玉对男人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那些一门心思扑在仕途经济、功名利禄之上,为蝇头小利而挖空心思钩心斗角的男人,确实让人见了便觉得“浊臭逼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也不喜欢男人。
不喜欢男人的理由,其实也就是喜欢女人的理由。
女人的魅力不在于思想。思想是男人的特长,这正是人类学术史上少有女性名字的原因。我常常引用周国平的一句话:“女人搞哲学,对于女人和哲学都是一种损害。”许多哲人都有类似的说法,比如康德也认为,女人和儿童一样,不能使用理性能力。女权主义者难免对此类说法愤愤不平。但是,我倒是觉得哲人们并非看不起女人,而是实在太了解女人。
思想始于怀疑,思想就是对常识和习俗的质疑,并在这质疑的基础上形成某种与众不同的观点,所以思想就是偏见。一位思想家,就是充满偏见的人,或者试图发明一种偏见的人。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思想都是偏见。释迦牟尼说人生唯有苦难,要求人放弃一切欲望;卢梭认为文明使人类堕落,希望人类重新返回到原始社会;达尔文认为人是猿猴进化来的;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就是性欲的升华……这些思想不是偏见又是什么呢?人所拥有的思想无非都只能是种种偏见而已,惟其如此,才有“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的说法。“哲学是一首充满诡辩的诗。”伟大的怀疑论者蒙田这样说过。人的局限,人的傲慢,人的自我,都是偏见之源。但是人类是需要思想、需要偏见的,因为我们人类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必然要求,需要解释世界,需要在思想上掌握这个世界,用思想建构出一种世界图式,并根据这种图式而行动。没有思想,人类就瘫痪了。
可见,“女人不能搞哲学”,这句话本身就是偏见,不过这是一种有道理的偏见。其道理就在于,女人基本上无法脱离常识做凌空蹈虚的形而上学思辨。当然,偶尔也有一两个喜欢和擅长做形上之思的女人,但这种女人往往坚强有力如同男人,毫无情趣和美感可言。思考使女人丑陋不堪,诡辩使女人面目狰狞,偏见使女人丧失了女人味。
人类需要种种狂悖的偏见,而狂悖的偏见,必须由男人去发明;人类也需要健全的常识,而健全的常识,往往由女性来提供。女性较少偏见,因为女性是常识的守护神。真正的女性始终保持着与现实的活生生的接触。当男人编造出一大堆育儿的夸夸其谈的理论时,女人却早已利用母性本能无微不至地养育自己的孩子了。当男人为世界构造了一个大而化之的全景式图像时,女人便前来为这个图像提供细节,使图像成为有机体,显得活灵活现,显得生气盎然,使世界成其为世界。没有女人的理想国始终只是理想国而已。
男人代表观念,女人代表现实。我始终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把女性之美充分展示出来,以前没有,以后肯定也不会有。因为文字本身就是对现实的抽象。男性的本质是思想(以及由思想而带来的行动),所以男性之美,完全可以通过书本展示,实际上,一旦他著书立说,那么他的思想的精华便已全部转移进了书本。由于读了一个人的书,佩服他的思想和才华,然后不远千里地跑去遏见作者,和他面谈,这种蠢事我是不会干的。我怕听到他的太多的废话,我怕他的废话败坏了我对他的美好印象。我同样不相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说法。即便书中真有“颜如玉”,那也只是一朵塑料花。通过文字不可能把握女性之美,一如通过文字不可能描绘出花儿的芬芳。要闻到花儿的香味,除了把鼻子凑近花朵,没有任何途径,同样地,要了解一个女人的美,除了前去认识她,和她“交往”,近距离地观察体验她的言谈举止,没有任何办法。女人的魅力表达是和她的语气、神态、动作细节不可分割的。一颦一笑,一顾一盼,都是具体而真实的,都是风情万种的,远胜于诗中“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的空洞描写。一个抬手轻挽发丝的姿态的魅力,千倍地超出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魅力。有哪一位伟大的诗人曾经描绘出女子之“媚”的万分之一?女性之美是实实在在的美,是一种只能于实际接触过程中显示出来的美。我之所以为女性的魅力所倾倒,大约是由于我有一种要求接触现实的强烈需要。
由于始终接触现实,所以女人长于感受。女性的魅力不在于她具有独特的思想,而在于她具有独特的感受性。女性的本质在于她感觉世界的方式。男人也感受世界,但是男人的感受更多地依赖于观念,所以他的感受方式总是相对比较固定化,表达感受的方式也每每是陈腔滥调。现实总是千变万化的现实,总是不断流逝的现实,总是瞬息万变的现实,把握现实需要的不是抽象思辨,而是敏锐的感觉;不是正确的认识,而是善感的心灵。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的微妙变化,往往是女性才会注意到的。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春天杨柳的第一次发绿,往往是女性首先发现的。那注意到“绿肥红瘦”和首先发现“陌头杨柳色”的女人,是我心目中的最可爱的女人。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不但如沐春风,而且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因为呼吸吐纳的都是清新空气。
我越是阅读,就发现自己越是不会观察。我在学会使用大脑的同时,却忘了该怎样使用眼睛。长期与书本打交道,使得头脑过度发达,感官极其萎缩。此时与女性接触,犹如多年幽闭于监狱的犯人突然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的田野,让大自然的风吹拂着佝偻的身体,让身体在草地上打滚,让脚底感受大地的厚实,让眼睛尽情驰骋它的视线。头脑被忘在一边,感官被唤醒了,心灵被打开了,精神被放松了。岂有犯人不心驰神往于田野的?
女性之美具有大自然的性质。她像大自然般让人自由,让人放松,让人狂喜。她也像自然般充满感性的魅力。她和自然息息相通,她天然地理解自然。当人类日渐远离自然的时候,只有艺术和女性还能够把我们和自然联系起来。艺术描绘自然,女人感受自然。艺术一劳永逸地将自然固定下来,化为永恒,女人则用活生生的生活方式展示自然变成生成变化的过程。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身上存在着无数的艺术作品,等着我们前去发现,前去欣赏。
因为女人时时都在感受,在接受。没有感受力的女人不是女人。大千世界的印象纷至沓来,女人总是能够一一接受,把握细节,并赋细节以意义。女人总是活在细节之中,细节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女人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她每时每刻都过得很充实,她只愿意活在当下和瞬间。男人要么活在过去,要么活在未来,而女人则总是活在现在。有些男人总是在反反复复地总结或炫耀或悔恨过去,有些男人总是在不断地为未来制定种种雄心勃勃的计划。眼睛盯着远方,心里忘了脚下,不时地要踩到路边的小坑,踢到路边的小石头。男人只有在疼痛之时才返回现实。然而,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生活并非由过去和未来组成,而是由现在而组成。所以只有女人才了解时间的真谛,只有女人才了解生活的真意。
时间就是变化,生活就是流动。用心灵、用感觉活在此时此刻的女人,是最富有魅力的女人,因为她绝不重复,她的心灵的变化和感觉的变化自然而然体现为言谈举止的变化。她每时每刻都显得有所不同,如大自然般气象万千,变幻莫测。所以女性之美是无限的,它充满灵性,它永远是一个迷,一个奥秘。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塑造了一个“好色之徒”托马斯,他和女人打了25年的交道,每年平均占有8个女人。“他在所有女性身上找寻什么?她们身上什么在吸引他?肉体之爱难道不是同一过程的无限重复?绝非如此。总有百分之几是难以想象的。”“发现那百万分之一,并征服它,托马斯执迷于这一信念。在他看来,迷恋女性的意义即在于此。他迷恋的不是女人,而是每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使一个女人有别于他者的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确实如此,女性之美总有一些难以想象的成分,女性之美总带有一种神秘之感。女性开启了无限之门。人类并非仅仅由于对自然的无穷无尽和神奇壮观感到惊异而发明了宗教,女性天生地与宗教有关。当但丁在贝德丽采的引领下进入天堂,当歌德让迎接浮士德的天使们歌唱:“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的时候,我毫不怀疑这两位伟大的诗人是女性之美的伟大发现者。
女人只要以她的本色活着,就自然而然地给人无穷无尽之感。最有魅力的女人是最不矫揉造作的女人。女性之美,不在于美,而在于真。张祜《集灵台》诗之二:“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无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于是唐玄宗也无法抗拒这个不化妆的女人的魅力。敏锐的感受性和内在的灵性就是女人的天然的脂粉。我觉得女性的感受性和灵性比美貌的脸蛋和身材远为重要。美貌如果不与灵性结合,那就是暴殄天物。一个没有灵性的美女,有如焚琴煮鹤,真是大煞风景,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加不伦不类的搭配了!我甚至怀疑世上是不是有“愚蠢的美女”存在。在我看来,“美女”这个概念本身就已经蕴涵着一种要求,要求她必须有灵性,否则怎有资格称“美女”?
确实,我并不喜欢那种美若天仙的女人。萨特说道:“一个女人的绝代之美打消了我们获取她的欲念。”绝代佳人离现实太遥远了。当我们把她当作绝代佳人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我们的面前设置了无限的距离,“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可是一种女性之美,假如不能在现实中直接接触,不能给人以活生生的感受,不能穿透我们的内心,不能实际地有助于心灵的提升,那还有什么意义?那它还存在么?
然而萨特说的毕竟有一定的道理。理想的女性之美,始终是一种理想罢了。有人说,恋爱中的人是不想也不写关于爱情的文字的,理解爱情只是为了用以替代感受爱情,书写爱情即是哀悼爱情。而我之所以写这篇谈论女性之美的文章,大概是由于我深切地感到,最美的总是离我最远的。那真正的美,总是惊鸿一现,总是在离我而去,总是我无法获得的。 (2007-3-26)
呵呵,今日初来乍到,决定献丑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