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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八舍相逢20年”——《思君月正圆》(洋布)
一九九七年入秋后,北京仍酷热难当。要不是收到老黄寄来的月饼,我还想不想几天后即是中秋节。平时家里收到邮包之类,大凡是儿子先拆,碰上他喜欢的东西,自然就截留了。这一次,儿子隐约知道邮包的特殊含义,未敢先下手。中秋之夜,一家人分享这来自岭南的佳肴,儿子稚齿留香,还有呐呐地问:“爸,你们同学现在都在干什么呢?”
月正圆。儿子的发问,启开了我心窖里那瓶陈年老酒的瓶塞——我连明月也不邀,独自浅酌低斟起来……
二十年前的深秋,我以比正常大学新生大一旬的年龄,带着那一代人独有的憔悴和疲惫走上了珞珈山。当年的校园,铅华不染,樱花道上的落英可以沏上东湖水啜饮。不同年龄、经历和秉性的年轻人,顷刻便被“同学”的标准同化了,被校园净化了。正当年的青春和失而复得的青春,在一间间狭小的寝室里赤条条地重聚、冲动,塑造出一个个不加修饰的故事。
我们原学生八舍103室住的六个人是(以姓氏笔划为序):弓克、刘亚虎、杨胜群、段书伟、夏武全、童志刚。最大的二十八九岁,最小的十八九岁,少长咸集,也风云际会。寝室长是段书伟,他常去开会领会精神,但大量的日常事务却由什么职务都没担任的童志刚处理。比如,晚上自习时,因不时有人从哪里弄出点噪声来,他就用火柴盒制作了一个画着骷髅的“令牌”,对肇事者示罚。这办法开始两天还灵,大家连嗽都不改咳,但很快就实行不下去了。原因是,那“令牌”和那举牌的动作往往引起一场哄笑,制造出更大的噪声来。后来采取的是疏导政策。隔几天晚上举行一次知识问答(由每个人出一道题,抓阄回答),让大家宣泄一下之后再进入自习。童、弓、夏出的题,大都是“××歌由谁首唱”、“××交响乐首句是怎样的”之类。我是听着牧歌和妈妈的纺车声长大的,回答这类问题常常是牛头不对马嘴。为了报复,我有一次出了一道属于当代人物知识的题:“童志刚身上缺了什么?”大家都说这是偏题、怪题,答不出来。还是童自己清楚,眼睛在玻璃片后眨巴一下,崩脆地不关风地回答说:“少了一颗门牙!”
同室六个人中,段书伟是“兴福大哥”。他组装了一只电炉子,间常弄得满室飘香,不幸的是后来让学校电工侦破后给砸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忠于职守的电工凶神恶煞的样子,和寝室内外群情激愤的场面,后怕弄出什么“潮”、什么“风”来。其实风早已起于青萍之末。“五一”节假日里,未向任何人报告,全室人员买舟东下,上了庐山。六个人疯遍了牯岭,偏偏要把脏话仍在仙人洞,把臭脚丫子印在美庐的红地毯上。那天登上含鄱口时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一位过山的农民无意间说起,山那边二十里还有一处胜景,名叫观音桥。相传观世童还未脱俗时,曾经撩罗裙,漫移莲步(附会,观世音原是男身),踏过此桥。如今那桥上还留有她余香袅袅的脚印。段、弓一时兴起,定要去寻访仙姝芳踪。我向来无豪举,刘亚虎、夏武全喜稳扎稳打,童志刚那天不知为什么也缺了往日的勇气,不主张去。一番上“纲”上“线”的争执之后,还是分道扬镳,段、弓义无反顾,我们四人沿原路下山。暮春时节的庐山更是难识其真面目,刚刚是云蒸霞蔚,一下子便乱云飞渡。我们四人刚回到旅馆,一场山雨便瓢泼而下。开始,我们庆幸自己没遭到这场雨淋,还幸灾乐祸地猜测段、弓的情形。有说他们正在观音桥上演《雷雨颂》;有说,他们正携“制芰荷以为裳”、“纫秋兰以为佩”的山鬼作雨中游……尽往浪漫处说。待雨越下越大,山影淡入夜幕,还不见他们回来时,我们着急起来,又尽往坏处想,谁说他们肯定是迷失在那片半原始森林了;谁说这两小子完了,至少有一个掉进了山谷……商量来商量去觉得无法实施救援,只能守株待兔。大家和衣而卧,盲目地做着什么准备。六个人一下子少了两个,灯光昏暗,檐边积雨时紧时慢,好生凄切。也不知什么时候,段弓二人趋趔着回来了,脸色苍白,一不吭声二不出气,任凭我们折腾着剥去无一根干纱的衣服,塞进被子……既然人回来了,我们四人又幸灾乐祸起来,“高度”评价他们,求索“美人”兮,“虽九死而未悔”。第二天,我们问起他们的观音桥之行,两人闪烁其辞,似乎是仙机不可道破。他们究竟是如愿以偿,在观音桥上与仙姝良宵共度?还是虽寻着了那桥,但“哀高丘之无女”?抑或是根本就没有找着那桥,而单相思地在山野里瞎闯了半日半夜呢?至今是一个谜。这次活动完全是秘密组织的,但还是被“当局”知道了。这并不是有人告密,103室三天三夜柴扉紧闭,焉能不让人知道?我们这次的行为肯定是受到了批评,在多大的范围受到什么程度的批评,现在已说不清楚了。后来发生的一件同类性质的事,倒是说得清楚。真是树砍静而风水止。我们寝室的两个人和别的寝室的几个人,竟敢在毕业前夕需要特别“表现”的时候,擅自去游了一趟黄山。红男绿女归来不看岳,让人羡慕不已。但很快东窗事发,受到校方通报批评。作为活动的主要组织者寝室长段书伟被接连找去问话。每次问话回来,我们就像《红岩》里接“老许”似的,拥上去安慰他。
103室还真有一个“老许”经常光顾,并受到欢迎。他就是许向明。这不仅因为每个暑假返校,他都要往我们屋里扔下一串福建龙眼,还因为他有一手绝活。那时学校吃供给制,餐票统一发放,固定日期餐期,过期作废,1日的票到2日就不能服,早餐的票到中餐就不能用。老许能化腐朽为神奇,用一支碳素铅笔,在废票上轻轻勾勒、点染,就使它重新具有了使用价值。每逢食堂吃包子的早晨,总有三五个人排着队请他斧正废票以便能吃上双份。等到把大家打发走,老许自己赶到食堂时,往往包子已经告罄,只能吃上两个剩馒头。这事偶尔也败露过。有一次,李德伦先生在老斋舍的学生俱乐部讲交响乐,我不知怎么也心血来潮,想去一睹“中国的卡拉扬”的风采,就请老许临摹了一张入场券。这张入场券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水平,却还是被把门的学生会干部发出了破绽,没让我进。多年后,见着老许谈到各人的故伎,他说,他于此道,早已洗手不干了。
那时,不少集体活动是以小组为单位组织的。我们小组除103室六人外,还有汪芳(方方)、张磊、张国安、霍鹏远。汪芳是唯一的女生,全年级六个女生之一。我们小组在文娱活动方面是不错的,年级或系里搞联欢会,我们都有节目出,而且大多是自编自演。例如“李谷二乐团”、“快乐的仆人”等哑剧,现在重排,可能还是精彩的。有一次系里搞联欢会,童志刚、汪芳、弓克等从欧洲剧典里挑了一台独幕话剧(忘了叫什么名字)要排演。他们要我出演一个大臣,并说这个角色非我莫属。经不住他们的软硬兼施,我生平第一次出演了一个剧的角色——尽管总共就一个动作、一句台词——我披着一条被单,一躬身对着头戴用画报纸做成的皇冠的夏武全说:“陛下,请饶恕他吧!”我的普通话二十年后还是“塑料”水平,当年就可想而知了。演出后,我谦虚地说:“我演砸了”。童、汪、弓却说:“很好,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过,后来排什么话剧,他们再也没有起用过我了。
珞珈山的樱花几度开谢之后,便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当时正值武汉夏季,一条条关于分配的“最新消息”口耳相传,掀起一阵阵与热浪交织的躁动与喧嚣。这时我因犯头晕的毛病搭伙搬到进修教师楼寄住,对发生在一间间寝室里的故事知道得很少了。
好在我们这一届同学分配的流向,主要集中在武汉、北京两地,分在北京的十几个人,在寇勤、李为民、隋圻等古道热肠者的张罗下,长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延续着同窗的情谊和校园的话题。虽然我们一个个都在一些牌子大得吓人的单位工作,但好多年内我们所表现出来的经济实力却比当学生时好不了多少。聚会常常是各人自带面包,或者每人凑三、五元钱。大家各自住着集体宿舍,串门自然也不太方便。后来,我有了一间六、七平方米的房子,谁戏称为“汤姆叔叔的小屋”。记得,赵健曾在这里闭门写作,拈断数茎须,写出了一篇《北京市为什么有大事而没有豆腐买》的经济评论;当时还挤大篷车的汪芳,在这里风风火地煮过挂面;李军为写研究《世说新语》的硕士毕业论文,曾在这里小住,他那臃肿的南方大棉袄使小屋显得更小……不曾想,这间小屋会与后来的一代名流有这样缘分。而今小屋早已不再归我,同学们聚会也已是登堂入室,并常唤取红巾翠袖把酒添杯了。
相聚总是有期的,离别却是无期的。
前年大雁南飞的时节,我到广东出差,在珠江两岸,寻不着细雨如丝、淑女凭栏的情调,怅惘不已。但是,却了却了一桩心愿,那就是见到了毕业后一直未见过面的黄应镐、王华敏和也有多年未见的师月会、骆苗。在广州,老黄驱车陪我去郊外的世界公园游览。晚上在那里看仿百老汇歌舞表演时,我们坐在前排特留的最好的们置上,旁若无人地叙旧……舞台上诱人的裙裾与身段,视而未见。在深圳国贸大厦旋转餐厅,师月会请吃饭,一杯酒下肚,他和赵健就侃股票,直至我明确表示不满,他们才把话题收到故人旧事上来,倒也新意迭起。举杯临高,指看即将回归的香港灯火,壮怀激烈,不欲归去。在离开深圳的那天早晨,王华敏匆匆赶来,我们一起吃了顿“广东早茶”。一别十六年,品茶粤海,看着他那微微发白的鬓角,我黯然伤神:岁月催着地老天荒,其淫威和肆虐,连人身上的茎毫末都不肯放过!
记得读中学写记人的作文,常常喜欢写年近半百的人,似乎半百人生才是展开的好描写的人生。如今自己到了这个年龄时,感觉常常却是收缩和紧迫,有时甚至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恐慌袭上心头。但是,只要是和同学们在一起,我又感到自己年轻了,似乎又回到从前——尽管常常和刘亚虎、徐江等一起被寇勤呼为“老家伙”。
月正圆,月桂常开不败。我在心里想:年轻属于同学,同学永远年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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