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元梓:燕园风雨声·一夜之间名满天下

 

    陆平要我到北大
    1960年6月,我调动到北京大学工作。
    我到北京大学经济系当经济系的副主任,是陆平要我去的。
    我哥哥聂真在人民大学是分管干部的副校长,而且,当时的人民大学所招收的学生,有相当一批是调干生,就是从现任干部中选调一些年轻的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人员到学校学习,然后重新安排工作。因此,陆平经常跟他要干部。陆平那时已经是北大的校长了。从聂真那里知道我要调到北京,陆平就要我过去,到北大去。
    我到北大以后,起初学校没有给我分房子,我就在我哥哥家住了一些时候,然后搬到了北大校内的八公寓。原先说是要我到哲学系去,后来经济系需要人,我就到经济系工作。我呢,在中央党校学习过经济学,在人民大学学习过哲学,对这两个专业都有一些了解。因此,我到哪里工作,就看工作需要。
    我的职务是经济系副主任,陈岱孙是主任。陈岱孙是党外人士,我们党那时候对党外民主人士是尊重有余,信任不足,不给人家实际工作做,我在系里做的工作就多一些。
    当时,龚理嘉是经济系党总支书记,还有一个副系主任叫徐淑娟,都是女的。我到经济系以前,工作就是她们两个在管。我到北大的时候,心里是这么想的:我已经离婚了,至于是不是还要再婚,眼下没有想过,没有操这份心。我只是想,我在哈尔滨的工作,早期是好的,后来因为吴宏毅生活作风问题的影响,使我无法安下心来工作;为了回避矛盾,我经常在北京学习,就不能把本职工作做得很踏实,很对不起党。现在,没有家庭问题影响我了,我要很好地为党工作,把前些年耽误了的,尽快地补起来。要全力以赴地工作。只要能把党的工作做好,就是我最大的欣慰。为此,我不惜付出一切努力。
    在高级知识分子中间
    我在经济系里,一方面兼一些课,一方面做党的工作。
    我是战争年代参加革命,做过地方工作,也参加过对敌斗争,长期的熏陶,养成了战争年代那样的工作作风,朴实,深入。我自己虽然不是专门做研究的,可是,我对理论工作一直有兴趣,多年做党的理论宣传工作,而且多次参加过理论学习,懂得理论的重要性,懂得充分地尊重专家学者。在经济系担负一定责任,我曾想到每一个教授家里去走访一遍,深入地了解情况。系里教师多,不可能每个家庭都走遍,不过我也去过不少人家。年轻的教师住集体宿舍,我就到宿舍去看他们。厉以宁现在非常有名,搞经济改革理论,当年他是划成右派的青年教师。我对他也是一视同仁,很关心他的。那时他住在老虎洞的平房,到冬天,生个煤炉子,热量不足,房间保暖不好,室内还是很冷。我也和他坐在火炉子前面谈话。我很同情他们夫妻两地分居。我还以组织的名义出面,想帮助厉以宁把他远在吉林工作的妻子调到北京来,使他们夫妻团聚,更好地做好教学工作。
    我在教授中间做思想工作,因为做得比较深入,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信任。总之,我是比较尊重和照顾老教授的。再比如说,陈岱孙年纪大一些,为了不让他多跑路,系里有一些会议,我们就到他家里去开。有需要做的工作,需要解决的问题,我经常是先主动和他商量以后再去实行。我还深入学生中间,了解情况,学生上课,我也到课堂上听课,随时听取学生的意见。这样了解到的第一手情况,就比较扎实,比较可靠。
    我还在全校的干部和教师大会上做过报告。那时候从上到下都是政治学习多,又赶上60年代初期的经济困难和党的各项政策的调整,在思想路线和政治宣传方面,都有一些新的提法和做法,因此,人们头脑里的疑问就比较多。结果呢,学校党委就把大家学习中反映出来的问题,集中起来,让我给大家讲一次,回答这些问题,解除大家学习中的困惑。因为我以前学习过经济理论,做过较长时期的党的宣传工作。在北大这样一个专家教授济济一堂的地方,做这样的报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从经济学的角度,讲大跃进,讲人民公社,勇敢地提出了我的看法,从实际情况和问题出发,加了理论的说明,今天看来也未必全是正确的,可在当时的反映都很好。那时候我也比较大胆,我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都是持否定态度的。我认为人民公社搞早了,没有经过试点就加以推广是错误的,应该是先搞试点,取得经验以后再去推广。我对大跃进也是持否定意见的。我的报告观点很明确,影响比较大。经济系和哲学系的教授都很称赞我讲得好。
    我的报告做得好,和田家英同志很有关系。当时我和田家英比较熟悉,有些理论上的问题常向他请教,为了做这个报告,我专门和他讨论过一些基本的观点,从他那里受益不少。当时,田家英就对于左的一套有看法,而且他是主张包产到户的。我的一些观点,受到他的启发。
    做过这个报告以后,陆平对我就更重视了。陆平对我一直很好,当初是他把我调来的,对我很关照。还有,他和我大哥聂真,都是在国家的重点大学做管理工作的,经常在一起开会,从这一层上说,他也会关照我。不过,以前他只是以为我是个“年轻的老革命”,革命斗争经验丰富,没有想到我的理论修养也是有些功底的。
    从经济系到哲学系
    1963年10月,我就调到哲学系了,担任哲学系的党总支书记。
    我之前的哲学系总支书记是王庆淑,系主任是郑忻,是研究黑格尔哲学的。王庆淑人很好,没有什么奸诈,没有坏心眼,就是做事不踏实,说话咋咋乎乎的,再就是不善于处理不同意见。哲学系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积重难返,系总支改选以前要总结工作,因为系总支内部矛盾很多,结果是一个工作总结一年也没有总结出来,总支改选也拖了一年。陆平呢,他也不下到基层去,哲学系是在38楼,陆平住在燕南园,他住的地方离哲学系38楼也就是几百米远,去一趟很容易。要知道,哲学系是全校的重点,陆平本来应该亲自做一些工作的。哲学系搞不好,他一年都没有到哲学系去过,就是不断地派学校的宣传部长啊、组织部长啊到系里来,老是派钦差大臣来。我当时在经济系,不了解那里的情况,就是知道党委老是派人到哲学系去,工作还是总结不出来。你陆平校长为什么不能亲自去听一听情况呀?这还不是你当校长、党委书记的应该抓的根本性的工作?可陆平就是没有去。最后陆平只是根据汇报,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把王庆淑调走,调我到哲学系去。经济系不愿意放我走,哲学系呢,听说要调我去,也很欢迎。最后,我当然还是要执行校党委决定,到哲学系去。
    我离开经济系,调走的时候,经济系组织了一次游园活动,全系的老师和工作人员一块儿到颐和园去玩,表示对我的欢送和惜别之情。还在同一个校园里,从这个系调到那个系去,搞这么大的欢送活动,在学校里恐怕是很少见的。那天正好下着蒙蒙细雨,在飘洒的雨丝中,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从石舫那边走了一大圈,和系里的同志们照了很多相,回到长廊前的广场上,又在那里摆着桌子,开会欢送,气氛很隆重。事先也没有谁告诉我还要开欢送会,只是说到颐和园去玩一玩。我很感动地讲,对经济系的同志们表示热情的感谢,说我今后一定不能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一定要更好地为党工作。这都是我的心里话。
    到了哲学系,我马上就开始工作。我的方针是,对过去的争论,我一概不过问。过去的事情我不清楚,我也不想搞清楚,但是面临的工作应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不管过去谁对谁错,有多少是非,眼下的工作不能马虎,不能带着情绪去做。因此,哲学系的工作开展起来了,系里很平稳,关系也都协调得很好。我还是像在经济系那样,深入地开展工作,对哲学系的老教授们,冯友兰、任继愈等都很尊重,对于系里的老师们都关心他们的切身利益,帮助他们解决具体问题。
    “不识抬举”的傻心眼
    在经济系,我就被提拔成学校党委委员了,经常要参加学校的党委会。到了哲学系,又被选举为北京市党代会的代表。这一段时间,是我自建国以后工作最顺手,心情最舒畅的时光。我对北大的工作环境很满意,对陆平也很感谢。在哲学系做总支书记,是很不容易的。当时,不是陆平的心腹,是不能在哲学系做总支书记的。哲学系是全校的一个重点,是北京市委的一个重点,也是彭真亲自抓的一个重点。哲学系的工作情况是经常直接地报告市委的。再一点,是哲学系的工作系统比较复杂,中国科学院(6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还没有从中国科学院分出来,在中科院下面设立有哲学社会科学部)可以直接指导,中宣部也直接下指示,交任务,不经过学校一级,一下子就插到哲学系里来。还有,哲学系的一些人,也是“通天”人物,他们和中宣部、北京市委的领导都有私交。这样,系里有的情况陆平知道,有时候陆平也不知道,上面的指示就下到系里了。所以,很多的头绪,都落到系里。陆平要想掌握住哲学系,当然要派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才行。
    我本来应该是陆平线上的,是他把我调来的,而且我还在北大受到重视和提拔,从系里的副主任提拔为系总支书记,和学校党委委员。显而易见,我只要继续跟着他走,向他靠得紧一点儿,我自然有很多优势,我的资历,我的经验,我的认真工作的态度和责任心,我对党的事业的忠诚,都是非常有利的条件。
    受到重用,能够发挥自己的才能,我当然很高兴。当时,“华干”的战友,陈沂的夫人马楠到北大来看我,我那时住在北大八公寓。我对马楠讲,我对当下的各方面都很满意,日子比在哈尔滨好得多。在学校,陆平很重用我,让我做市党代会的代表,安排我在全校做报告。哲学系有一位干部,做过系里的工作,他从系里的领导岗位上下来以后,没有位置安排,没有职务,陆平重视他,因人设事,专门为他设了一个文艺教研室,让他当主任。这个教研室,本来是没有编制的。陆平还安排他当了北京市人大代表。陆平让我当北京市党代会的代表,他还亲口对我讲过这件事,以表示他对我的看重那时候,人们的理解,都是把党代会看得比人代会更重要的。我的住房,陆平也给我安排得很好,住进了新建的三居室。我身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101中学读书,一个在北大附中读书,这都是很好的学校。再加上我工作上很顺手,我还求什么呢?
    可是,正在这种一路顺风的形势下,我对于陆平的评价,却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开始对他持批评态度了。我成了“不识抬举”的傻心眼。
    反调从哪里唱起
    在经济系和哲学系两个系工作过了,我对学校党委的工作有一些看法。本来想找陆平谈一谈,但是我直接地接触陆平的机会比较少。我的主要意见就是觉得他有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这两条,我觉得不只是北大校党委存在,因为哲学系和上面的联系多,对有关部门,我也有了一些了解,这些部门也都是存在这些问题的。我认为全党都存在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北大有北大表现出来的形式和内容,各地有各地存在的形式和内容。我认为党如果不把这两个东西整掉的话,我们党会变质的。当时,党内已经在大讲路线斗争,大讲反修防修,讲警惕赫鲁晓夫式的和平演变。这些提法,就和我在学校做具体工作的感受联系起来,我以为这就是党内存在的主要危险,是产生修正主义的基本条件。
    就拿陆平来说,他的官僚主义就是不深入群众,不了解基层的具体情况,下达指示没有针对实际,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党中央有什么指示,中宣部有什么指示,北京市委有什么指示,他都是召集各个系的党总支书记和系主任一起开个会,在会上讲一讲,就完事了,采取什么具体措施,怎么执行,怎么落实,他就不够关心了,事后也很少听汇报,不深入研究一些问题,不到实际工作中去解决问题。再比如说,哲学系的问题,他怎么着也比我了解情况吧。派我到哲学系去工作,当然是对我的信任和器重,可是,陆平在和我谈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向我介绍一下哲学系的基本情况,系里的问题是什么,怎样正确对待等等,没有作出具体的指示和应该注意些什么,让我的心里没有一点底,不知道该从何着手。这样,我到哲学系工作,就没有得到陆平和学校党委的具体帮助,只能是一切都要从头做起,完全靠自己去开展工作。
    另外,他的宗派主义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党内,一个方面是党外。在党内,是核心里面有核心,圈子里面有圈子。在北大,党委会是领导核心,在党委会中,常委会又是一个核心,是核心中的核心,常委会应该是领导党委会的,可是,在常委会里,还有一个小核心。陆平自己是从铁道部调到北大的,组成小核心的这些人就是他从铁道部带来的,就是陆平最心腹的亲信。这样,在党委核心里还有宗派核心,圈里面有圈。这就使得人们工作有矛盾,心情不舒服。当时戈华调到学校去做党委副书记、副校长,是准备接陆平班的人,是中央组织部派来的。可是,有一些事情,陆平不和戈华商量,结果呢,戈华还不知道,就已经在下面贯彻执行开了。戈华作为副书记副校长,时间一长,当然就有想法了...这样对学校工作是不利的。陆平对党外人士的宗派主义,则是表现在,担任副校长的周培源本来是党外人士,后来入了党,而且成为学校党委常委,可是,他在常委会上没有什么发言权,得不到尊重和信任,陆平还把他当党外人士看。这样,常委会内部就有这么多问题。陆平官僚主义,不深入群众,你当校长的,经常去听听课,到教授家去看看,总是应该的。陆平是一个老党员,应该懂得党的作风,懂得党的工作方法。这样,我觉得,北大的主要问题就是在陆平这里,需要一个革命性的改变,一般的改变还不行。他还不允许人家提意见。这就更加错了。
    当时,我就是这样的想法。因为有过哈尔滨那一段,就是说我的工作受吴宏毅影响做不出成绩的一段,在北大,我就特别珍惜这样的工作机会和工作环境。我真是希望陆平能够有所改变,能够把工作做得更好。有时想找陆平说一说,总是看到陆平与他们那几个人在一起,不容易张开口。他对下面的同志,也是有亲有疏,对有的同志爱理不理的。
    我对于陆平的意见,都是从学校的工作出发,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前面说过了,陆平对我其实是很好的,在工作和生活上都给予了很多帮助。“文革”结束以后,有一些所谓纪实的文字,说陆平在学校重用的是“五朵金花”,而没有提拔我,所以我对陆平心怀怨恨,并且因此成为我带头写大字报反陆平的渊源,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从上面的情况也可以看出来,我对陆平的批评,是与我个人的处境没有什么联系的;相反地,如果从个人利益出发,我只要紧跟陆平就是了。只要紧跟陆平,继续受提拔受重用,都是非常可能的。
    陷入社教运动是非的旋涡
    正在这时候,1964年7月,中宣部副部长张磐石到北大来了。他带着几个人,是一个工作组,到北大来蹲点。为什么来蹲点,我不清楚,反正北大是中宣部直接联系的学校,他们来就来嘛。他们是有备而来,是冲着陆平和北大校党委来的,一个系一个系地找各系的总支书记谈话。当时也找我,动员我给陆平和北大校党委提意见。
    我当时心里很矛盾。我是对陆平有意见,而且我认为这意见还很重要。对陆平的意见,要不要对工作组讲呢?工作组的人到我家里来找我,动员我反映学校的问题。看他们态度很诚恳,我就想,把我对陆平的意见讲出来吧。这是党中央派来的人嘛。我对陆平有意见,完全是以搞好学校工作为出发点,并没有涉及到什么我个人的切身利益。我对陆平的意见,应该对他本人讲,可是,我没有合适的机会前面说过,我感觉陆平的官僚主义很严重,能够直接给他提意见的场合很难碰到。现在工作组来征求对陆平的意见,很显然地,他们是来帮助校党委和陆平克服缺点错误的。他们当然比我的水平高能力强,我要是把我对陆平的意见讲了,他们找陆平谈一谈,也许他就能改正了。
    这样我就把我对陆平的意见讲出来。除了讲上面的两条,我也讲了一些“左”的意见,就是当时感觉北大资产阶级气味比较浓厚,不讲阶级斗争,因此应该加强无产阶级思想教育。我举的例子就是,中文系讲《红楼梦》,不是批判地讲,就是顺着作品讲,结果讲完课,学生们学林黛玉,学贾宝玉,对这些封建时代的人物很欣赏。再一点是讲陆平用的干部多是从学校里出来的,从学校到学校,没有实际革命工作的锻炼,应该调一些从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干部来学校工作,改变学校的这种从学校门到学校门的“三门”干部的情况。当时这么一讲,张磐石就觉得我讲得很好。的确,我对于北大,还是一个外来人,刚刚在这里工作了几年,我很容易用我以前做群众工作和机关工作的经验同北大的现状对比,容易体会出差距所在。张磐石称赞我,他是在他们工作组的会议上讲的,并没有当面对我讲过。都是工作组的人一点一点地透露给我的。
    张磐石把他到北大了解的情况写成报告,汇报给中央书记处。在报告中还引用了我的谈话,作为重要的论据。
    说实在的,无论是这时,还是后来,我对陆平的意见,就是上面两条,官僚主义和宗派主义,并没有给他上升到什么“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的高度;据我所知,北大的教师和干部给陆平和校党委提意见,也仅仅是就事论事,都是讲具体的人和事,没有就此上纲上线。但是,张磐石把问题看得非常严重,陆平和北大校党委在他看来是已经演变了,已经是姓“资”不姓“无”,已经“烂掉”了。只是,在张磐石和工作队的引导下,我们逐渐地接受了他的这些论点,并且用这样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理论来认识北大问题了。
    张磐石的这份报告引起了中央书记处对北大工作的重视。这样,经过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的批准,就在北大搞社教运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后来所说的“四清”)的试点。在学校里进行社教运动试点,要组织工作队,各省市的宣传部部长、副部长,教育厅厅长副厅长,重点大学的校长副校长,全是这些人组成工作队进驻北大。这是为了从北大取得社教运动经验以后好在全国各高校开展。1964年10月,这样一支庞大的工作队开进北大,真是轰轰烈烈,来势凶猛。
    工作队进学校以后,先是在党内试点,然后在全校铺开。工作队在各系都派了人,大规模地发动群众给陆平和校党委提意见。哲学系是一个重点,张磐石亲自抓。
    哲学系作为社教运动的一个重点,这不是因为我在哲学系工作,而是牵涉到前一任党总支书记在任时系里的矛盾分歧。在社教运动中,哲学系是拥护陆平和校党委的。与对陆平等人持批评态度的两种观点都有,仍然是以过去遗留下来的问题,我的前任当党总支书记时产生的分歧为重点。前任党总支书记是深受陆平信任的,在我接替她的职务以后,陆平还因人设事,专门为她设立了一个教研室,任命她当了空头的教研室主任,和各个系是同一级别的。但是,这位党总支书记在工作方法上有些毛病,团结不住人,在哲学系形成了拥护她和反对她的两派,而她又是受到陆平的大力支持的。因此,对这位系党总支书记有意见的人,自然而然地会对支持她的陆平有意见有看法,而且这种矛盾由来已久,积怨很深。工作队把党员教师和干部找来开会。一开会,两派意见就都提出来了。讲起了前一任党总支改选问题的旧账,自然地就涉及到陆平的用人原则什么的,批评陆平的人言辞很激烈,把气氛搞得很紧张。张磐石把陆平找来参加会,要他来听取群众意见,但是,因为人们发言的态度很激烈,陆平一听就受不了了,直出汗,手直哆嗦。陆平很难受。我心里就觉得不舒服。我对陆平,无冤无仇,没有任何个人恩怨。社教运动,从哲学系先入手,把陆平找来,好像是斗陆平一样。我本来是想善意地给陆平提意见,希望他能改进工作,希望是和风细雨的批评,希望是批评者和被批评者都能心情愉快地改进工作。开会以前,并没有指出要对陆平怎么样怎么样,就是让他去听会。这个事情搞起来了,和我原先想象的不一样,火药味很浓。这样我就陷入了矛盾状态。
    我在系里的会上,并没有讲些什么,会议连开了几天,我前面是一直没有表态的,参加会议的人,都不知道我的倾向到底是什么。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张磐石叫我主持会议,我不能不服从,但是我不能表态,否则就介入了哲学系的两派之争了。我也不应该急于表态:我在哲学系负责党的工作,要是我先开了口,定了调子,那别的同志,持不同意见的同志,就不好说话了。只是会议开到最后,我才表明了自己对于陆平的批评态度。但是,我并没有把我的看法全都在会议上讲出来。像前文所讲,一些涉及到北大校党委内部矛盾的情况,我不会在普通党员面前讲些什么,以免把问题扩散开,使局面更加复杂化。我只是在跟张磐石和工作队成员小范围谈话的时候,才畅所欲言,讲出对于陆平和校党委的看法。
    正在这时,彭真知道了这些事情,6月下旬,彭真召开一个党员干部会议,在政协礼堂开大会,说北大停止社教。在这以前,邓小平对北大社教有三点指示,其中的两条,一是社教要继续搞下去,二是要搞三结合,要有工作队、学校党委和积极分子参加,一块儿领导运动。还有一条记不清了。邓小平的意见是要继续进行,彭真要停止。当时彭真讲了好多话,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是:“有的人说,不应该批判社教运动的积极分子,打击都打击得,为什么批不得?”彭真的话是针对常溪萍的,详情见后文。因此,主持北大工作队工作的张磐石受到批评和处分,工作队也要撤走。工作队员撤走以前,就找他们动员起来的积极分子谈话,也找了我,说我们要走了,要整你们了,你们要有思想准备。积极分子们问:工作队为什么要走?他们说,因为彭真讲话了,彭真要我们走。
    国际饭店里的“整风学习”
    几天以后,工作队走了,积极分子们抽调了一部分,在国际饭店,开北大党员干部会议,名义叫“总结前一阶段的学校工作”。这个会议,实际上就是要整社教运动的积极分子,整我们这些给陆平等提意见的人。
    在这个会上,把我和大家隔离了。隔离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别的系也是这样,曾经给陆平提过意见的人,都有两个持不同意见的人陪他们住着。我是一个人住在楼道一头角落上的房间里,这样便于监视,有两个工作人员住在我的隔壁。我要去找别的人,或者别人来找我,都必须经过他们的门口。谁来找我,我和谁联系,他们都要监视。结果,我也不找人,也没有人来找我。没有这个必要。我给陆平提意见,就是代表我自己,就是我自己的独立思考,我没有和别人串连过,没有和别人商量过,现在也没有必要找别人。一吃过晚饭,到大街上走一走,背后还有人跟着。连最起码的自由都没有了。走在外边,看到别的同志身后也跟着人,就知道他也是被监视了,和我的处境一样。你说是同声相应也好,同病相怜也好,这样一弄,把我们这些被整的人给逼到一起了。
    当时是由接任张磐石当北大工作队队长的许立群在主持会议。会议安排在国际饭店,就是因为国际饭店离北京市委很近,北京市委便于掌握会议情况。彭真在小楼里指挥,市委的刘仁等人都到会了。结果呢,会议越开得时间长,就越是形成了不同意见,今天这边发表一通,明天那边发表一通,两边说的都有各自的道理,谁也不认为自己有错误。说来说去,暑假也都过去了,连招生工作都受到了影响,北大本年度减少了招生人数,少招收了几百人。
    到了10月份,经过考虑,我就给毛主席刘主席写了一封信,是让田家英转的。我写的内容是说,北大进行社教运动,是中央的决定,群众提意见,是经过工作队动员的;群众提意见对或者错,都是难免的,都不应该受到追究,不应该挨整。这些都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小干部,不要再整了。来学校搞工作队的都是大学校长,省委宣传部长,省教育厅长,他们在北大搞社教,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都没有事,抓住我们这些小萝卜头不放干什么?我是和田家英商量过,得到他的赞同,给毛主席刘主席写信的。可是,信交上去以后,没有任何反响。
    那时候我真是傻。我给毛主席刘主席写信,我又怕中央把信转到北京市委,再被彭真他们说我越级上告,给我增加罪名,我就把这封信抄写了一份,亲自去送到北京市委的收发室,要求把它交给彭真,以免留下什么把柄。其实,大人物要整小人物,还讲什么把柄不把柄,在我后来的遭遇中,我就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不过,当时的我就是这样单纯,这样傻。可是,我的这两封信送上去以后,没有任何回音。这真让我失望。
    从那以后,学校的矛盾就公开化了,拥护陆平的和反对陆平的,分成了两边,对立很严重,谁也压不服谁。陆平他们是有北京市委支持,另一边呢,觉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两边斗争得正在不可开交,后来彭真就出事了。这是65年底66年初的事情,北大的社教运动也就停下来了。学校的干部、教师和学生都到农村去参加社教运动,社教工作队的负责人都是陆平那一派的,我们这些批评陆平的人放到社教工作队,都是准备放下去就不收回来的,学校不要我们了。我的哲学系党总支书记的职务也被别人取代了。我被分配到怀柔县去搞“四清”。我先到怀柔去看了一次地方,本来是说回学校做做准备就下去,没有料想到,从怀柔坐火车回北京的时候,在火车上感冒了,生病,就养病养了一段时间,没有及时地下乡去。
    与老红军吴溉之结婚
    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夕,我的个人生活发生了改变,和老红军干部吴溉之结了婚。
    我和吴溉之是通过唐天际认识的。抗日战争初期,我在太行山工作的时候,就认识唐天际,他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战士,担任着晋冀豫军区的司令员。他的爱人耿希贤,和我是华北抗日军政干部学校的同学,年龄比我大一些。我们关系很熟。到北京工作以后,我那时候孩子们都大了,因为是单身,经常到一些老同志老熟人家里去看望他们。1965年夏天,我到唐天际、耿希贤家里去玩,在那里认识了吴溉之。
    吴溉之也是一位老红军,他的革命经历非常丰富(他是1924年入党的老党员,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参加过北伐战争、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南昌起义,后来又是平江起义的参加者,担任过平江游击总队党代表、县苏维埃主席等职务,参加过长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常委。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当时也是单身。吴溉之认识我以后,就一直保持了联系,我们来往得比较多。同年冬天,我们就结婚了。
    当时,吴溉之已经是67岁了,他是1898年生人,比我大20多岁。我所以和他结婚,是因为吴溉之是一个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老干部,这个人很老实。和他在一起,我觉得能有一些依靠。我对吴溉之很尊重。再说,他是一个老同志,老红军,我觉得对我在政治上会有帮助,更重要的是,给孩子们找一个父亲,给我在政治上找一个可以指点指点的人。没有想到,和吴溉之结婚以后,我却被卷入了另一桩麻烦里面。
    牌桌上下的暧昧
    吴溉之是在中央监察委员会工作,和中组部在一起办公。我认识他以后的这一段时间,中组部长安子文,海军司令员肖劲光,经常到吴溉之家里去,有的时候是在一起聊天,有的时候几个人打打麻将。那时候打麻将,也不赢钱,就是争个胜负。
    安子文来打麻将,经常带个女的,叫邓觉先,还有她妹妹,叫邓觉慧,也是常来常往。邓觉慧30多岁,已经结过婚,有一个孩子,吴溉之丧偶以后,邓氏两姐妹常到吴溉之家里玩,邓觉慧曾经表示愿意与吴溉之结婚。吴溉之觉得她太年轻,两人年龄差距大,又不是共产党员,还有别的一些原因,所以没有同意。(我和吴溉之结婚以后,和邓觉先来往也熟了,我们也曾谈到过去她妹妹曾要求与吴溉之结婚的事,我问她,邓觉慧不是已经结婚,并且生了孩子吗,为什么还要和吴溉之结婚呢?邓觉先说,她可以离婚嘛。我说那孩子怎么办?邓觉先说都管着呗。当时我很不能理解邓觉慧,她自己的丈夫很年轻,夫妻两人又没有什么不合的大事,为什么要离婚呢?而且,她向吴溉之要求结婚的时候,她是并没有离婚的。)吴溉之拒绝了邓觉慧以后,邓觉慧到吴溉之那里就去的少了,邓觉先还是经常去。那时候,我不太会打麻将,主要是他们几个玩,有的时候三缺一,我也就凑个数。实际上,我是不喜欢打麻将的,那时候我还年轻,有时间总想学习学习,另外,我还要到北大去上班,每天风尘仆仆,经常不在家里。但是,不管我在家还是不在家,安子文都经常带邓觉先来打牌。
    吴溉之和安子文、肖劲光等彼此都是好朋友,来往很多,经常是相互到其他人家里打牌。邓觉先的丈夫叫张仲瀚,后来我们也认识了。张仲瀚是国民党军的起义人员,担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政委,人也很好。这就是我和吴溉之结婚以后接触到的来往较多的他的朋友圈子。
    在这些交往中,我就发现,安子文和邓觉先的关系很暧昧,而且无所顾忌,把这种关系表现得很公开。这样的情况,太不正常了。
    身为中央组织部长的安子文,经常是在邓觉先家里,有时候组织部派人来找安子文,都了解他的习惯,到吴溉之家里找不着,就到邓觉先家里找,一找准能找到。他们的关系一目了然。
    尤其是在一些情况下,邓觉先居然代替安子文处理工作,这成何体统?安子文分管党的组织工作,代表党中央管干部,是党的要害部门,有些老同志找他解决工作问题、安排职务,有时,因为安子文不好找,就要先找邓觉先,然后才能见到安子文。有时安子文的有关意见,也是通过邓觉先传达给那些人。
    有些干部想调动工作,想干这个,不想干那个,想到这里,不想到那里,有时也要先找邓觉先,转达给安子文,安子文还就听邓觉先的话,安子文的有关意见又通过邓觉先传达下来,这完全不符合党的工作原则呀!
    其他的人我不多说,吴溉之自己,他的爱人去世以后,有一段时间就是一个人生活,孤单得很,他想把在外地上学的孙子调到北京,调到身边来,但户口等问题不好解决,要安子文帮助一下。他和安子文那么熟悉,不说是天天见面,也隔不了三天两头就会凑在一起,经常在一块儿打牌,另外,监察委员会和中组部就在一起办公,他们两个人的办公室挨得那么近,可是吴溉之自己不对安子文讲,他也是先和邓觉先讲。邓觉先再和安子文说,才给他办了这件事情。
    这样的情况,一次两次地,偶尔为之还行,一再地发生,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吴溉之这个人是不关心这些事情的,即使是当着他的面发生什么,他也不放在心里。或许是他和安子文相识多年,对他的事见怪不怪,我却觉得不可思议。你安子文是党的组织部长,有什么事情应该是交给中组部的人去做,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邓觉先去做?张仲瀚是党外人士,邓家姐妹也不是党员,这么重要的党的干部工作,怎么可以让这些人来插手?邓觉先年龄不算小,自称50岁了,经常打扮得很漂亮,抹着红嘴唇,穿的也很时髦,党的工作怎么能让她来做?
    这个女人不寻常
    因为我和他们渐渐地熟悉了,安子文和邓觉先的暧昧关系就不在乎我了,都搁在明面上了。我眼中的怪事就更见得多了。
    有一天,几个人上邓觉先家里打牌,吴溉之一时去不了,要4点钟才能到,吴溉之就让我先去。安子文和他的夫人刘某某,邓觉先,加上我,正好是一桌人。我们4个人就坐一辆车子去了。我坐在前面,他们坐在后面,3个人在车上嘀咕家里的什么事情,开始我没有太注意他们说什么,后来就听到刘某某发脾气了,她说:“这个家我管不了,你让邓觉先管吧!”没有想到安子文竟然回答说,觉先你就管吧。这话都是当面的公开的,显然地,安子文和邓觉先的关系,刘某某是完全明白的。
    邓觉先经常到安子文家里去,安子文也经常到邓觉先家去。中央有事情,要找安子文没有找到,就到邓觉先家去找。多数时候能在邓觉先家里找到安子文。安子文要出差,都是从邓觉先那里走,他出差回来,也先到邓觉先那里去。安子文出差在外,他什么时候回来,邓觉先都知道。要了解安子文的事,或者想知道点什么消息,就找邓觉先,问邓觉先,准能知道。
    还有一次,邓觉先对我讲,我还没有和吴溉之结婚的时候,她和邓觉慧经常到吴溉之家里来。吴溉之也对我讲她们的情况。我们两个恋爱,结婚,难免会问他,以前有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和什么样的女人来往呀,一家人嘛,总要谈谈家常。吴溉之说,她们姐妹二人过去就经常到我家来,一来,一定在这里吃中午饭。有一天吃过中午饭,要睡午觉,邓觉先就跟吴溉之说,是让她跟吴溉之睡,还是让她妹妹跟他睡?吴溉之说,我一个都不要。让她们俩到另一个房间去睡。至于实际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管,那都是我们两人认识以前的事情,我不操那份心。我也问过吴溉之,你为什么不和邓觉慧结婚呢?吴溉之说,第一她不是党员,我有些文件必须保管好,第二她太年轻,第三她已经结婚了,还有孩子。所以他不同意。可是,我们两人结婚以后,邓觉慧还继续到我们家里来过。
    邓觉先还跟我讲,她现在住的院子(在中组部斜对面),既宽敞又漂亮,是安子文给她安排的。从前的房子,则是另一位中央领导人给她找的。这位中央领导62年下去了,他下去以前,常常找她去跳舞,他是个舞迷,跳到深夜都不回家,从来也不带他的夫人出面。邓觉先说,“那时跳舞跳得很厉害,找我的人比现在更多。我住的那条胡同,来我家的小车都得排长队。”为什么搬家,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她家里客人来往多,原先那个院子所在的胡同小,有时候她家来客人来多了,车子都搁不下,一直要停到大街上,还要民警来安排指挥。
    我对她的了解逐步加深,我就对邓觉先产生了怀疑。她的丈夫本来是我们的一个统战对像,国家对他们一家人都有照顾,她在测绘局工作,管管资料,上下班都很自由,生活条件很优越,她有什么必要这么繁忙地在目前的这个党政要员的圈子里活动,与这么多党的高级干部周旋?而且,她和安子文的关系搞到这种地步,几近于公开?
    这段时间,有一位给首长开车的司机(名字我记不清了),也和我讲了很多关于邓觉先的事,他经常开车拉着她跑来跑去,她与什么人交往,和什么人有密切关系,和什么人好呀,都瞒不过司机去。再说,中央干部的司机们,也是经常相互打交道的,直接间接地就知道了很多事情。这位司机对我说,这两个女人可坏了,特别是那个姐姐,净挑拨老干部闹离婚,何某某就受过她的挑拨。还有,前几年,一个中央领导常常和邓觉先跳舞,从来不带自己的夫人,那房子也是中央领导给她找的。这位中央领导下去了,她又抓住安部长了...
    这些事情我弄不清楚,也不敢跟别人说。我就跟吴溉之说了我见到的和听到的有关邓觉先的情况,要他提醒一下安子文,吴慨之说,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说了也不管用了。我就说,你和安子文这么熟,你为什么不能早提醒他?吴溉之说,都是好朋友,这些事情,开始是不好意思说,等到后来,木已成舟,就是说也没有用了。
    这时已经是1966年初春。中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揭发批判彭真,这件事情,在正式向下面传达以前,我也是先从邓觉先那里听说的。她还能说出中央会议上的具体情况,谁谁怎么发言了,等等。她说,安子文是中央组织部长,对于彭真等人的揭发材料,都是安子文直接掌握的。邓觉先显然是从安子文那里得到了信息。这就更增加了我的忧虑党的机密,都让邓觉先这样的身份不明的人得到了,这怎么得了?
    还有一次,也是3、4月间,有一天,邓觉先打电话来,说是邀我和吴溉之到她那里去打牌,她说,已经约好了安部长。我们正要出门,吴溉之的单位打了电话来,说中央监察委员会要开会。于是,就打了个电话给邓觉先,说我们去不了。可是,马上又接到了单位通知,说会议延期了。我和吴溉之就坐车到邓觉先家里去,没有再通知他们。因为是老熟人,到了邓家,直接就进去了。我们在客厅里等候,就看见安子文、张仲瀚和邓觉先三个人在里面的房间里对什么东西又捂又盖的,神情很是紧张,还有些鬼鬼祟祟的。他们是不是在一起掩藏什么东西?这就更加重了我的怀疑。
    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重,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弄不明白。
    帮忙帮忙,越帮越忙
    我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就想找人帮我分析一下情况。没有想到,帮忙帮忙,越帮越忙。
    有一天,我去找杨惠文,想听听她对这件事情的意见,在她家里,我就和杨惠文讲了这件事情,请她帮我分析这种情况,和我应该怎么对待处理它?她的丈夫白介夫(当时担任中国科学院石油研究所的所长)也在场,他走进我们谈话的房间,一听我讲这些事情,他就不走了,坐下来听我的讲述。
    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什么我会找杨惠文商量呢?
    我和杨惠文在1937年就认识了,在华北抗日军政干部学校,我住在山上小庙里,她比我们到得早,住在学校里,但是和我一样,她也是在等第二期开学,我们都是第二期的同学。从那以后,我们在工作中,动不动就遇到一起,总也分不开。
    我从太南游击队第五支队调到屯留北方局党校学习,她也正好被调到党校学习,我们又成了同学。
    学习结束后,我们又一同被分配到晋豫地委,我在晋城工作,她是在阳城工作。
    我调到中条山的时候,我在平陆县燕家山,她也调到了中条山垣曲县委工作,又常常在地委开会见面。
    在晋西事变中,我们又都住在垣曲的八路军兵站,李哲人把我们两人关在屋子里,不许外出,怕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他计划是等形势缓和后继续派我们在牺盟会里掩蔽下来做工作。一天到晚地,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们两个人朝夕相处,相知甚深。
    后来,我们两个一块儿过黄河上西安,准备到延安去。在延安,我们又是一起在中央党校学习,我们又是同学。那时,她已经结婚。后来,1942年延安整风以后,我回到中央党校六部,她也回了中央党校六部。
    1960年,我调到北大,她也调到中科院,就住在中关村,离北大近得很,还被派到北大来搞社教运动。我调到北大以后,常常到她家去,隔不了两三天就去一次,几乎是天天都见面。真是命里注定,难舍难分,我们并没有刻意要怎么样,命运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们相逢。
    就这样,几十年的战斗友谊,总是不约而同地遇到一起,真是难得。她比我年龄大,拿我当小妹妹,我也爱听她的话,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什么事情都和她商量,听她的话,亲密得很。我们是抗战时期就在一起工作的战友,关系非常好,我很信任她,想让她帮我参谋参谋,结果白介夫也进屋来听,一听就不走开了,听到底了,听我说了事情的头头尾尾。
    杨惠文和白介夫都说,这姐妹俩,准有问题,肯定是特务。你要赶快揭发她们。杨惠文还抱怨我说,叫你不要跟吴溉之结婚你不听,你跟他结婚,结出问题来了吧?你赶紧离婚吧,不然,连你也卷进去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杨惠文是言听计从,她说什么,我就得听什么,我说行,照她说的办,该揭发揭发,该离婚离婚,不能把自己也陷进去啊。
    回到家里,再想这件事情,我心中很矛盾。这件事非同小可。这时候,我被陆平赶到乡下去搞社教,陆平是不准备把我们这些人再收回北大了。我和吴溉之商量过,调离北大,换一个工作单位,我还想叫安部长给我调动工作,我要是揭发安子文,我还能再见他吗?再一个,我要是揭发了安子文,我和吴溉之的关系还怎么维持?离婚不离婚?这也是切身利害啊。吴溉之是个老好人,他也不看重安子文这件事,认为是一般的男女关系。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拿不定主意。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张仲瀚会让自己的妻子这样?
    对杨惠文夫妇讲这件事的以后,我心里还是有矛盾。一个矛盾就是,这是不是安部长上当受骗了?我曾经跟吴溉之讲过,要他劝一劝安部长,跟邓觉先不要太密切。我认为安子文是这样一种情况,假如邓觉先是一个坏人的话,安部长就是受她欺骗,从本质上讲,一个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党员,又处在相当高的地位,他是决不会跟着她跑,决不会参加她的那一伙特务活动的。再一个,我要是揭发了安子文,我和吴溉之的关系还怎么维持?离婚不离婚?我们的婚姻关系肯定会破裂。我已经是离过一次婚的人,不到万般无奈,我是决不愿意再离一次婚的。
    我回到家里,还在想这个事,我还没有考虑好,没有理出个头绪来,犹豫不定,白介夫就和他们中科院的保卫科长讲了这件事,他叫保卫科长去给公安部长谢富治汇报。白介夫要向谢富治汇报此事,事先并没有跟我先打招呼。
    这件事情正没有头绪,新的情况就又出现了。有个我过去认识的老同志叫郝德青的,他曾经在外交部工作,派驻国外,回国后在外交学会工作。他的女儿在清华大学上学,他到清华看他女儿,从清华绕道到北大来看我。我和他很熟悉,他和我姐姐姐夫也很熟,都是朋友,因此,我就又把安子文的事情说给他听,想听一听他的意见。他一听就说,邓家姐妹准有问题,准是特务。张仲瀚是党外的知名人士,如果从个人的角度讲,他的工作和生活都被照顾得很好,完全没有必要通过让自己的老婆做这种事来谋取什么利益,没有必要用美人计拉拢安子文。那时候人们的阶级斗争的弦真是绷得紧!我就告诉他说,白介夫和杨惠文让我对谢富治讲。郝德青说,不行不行,不能对谢富治讲,你应该去找康生。他说,你应该跟白介夫和杨惠文讲,不要去找谢富治,因为事情是涉及到安子文的,谢富治未必能有这么大的权限干预此事。他们两个人都是中央级的部长,一个是中共中央的组织部长,一个是国家的公安部长,谢富治怎么好过问这样的事?这种事情,只有康生才能管得了。郝德青和我一样,与康生没有任何特殊关系,他就是从党内工作来考虑,毕竟康生是主管党内的保卫工作,被安排在那样重要的位置上嘛。
    我听了他的话,真去对白介夫和杨惠文讲了,不要他们去找谢富治,我自己直接去找康生。白介夫说,他已经跟保卫科长讲过这件事了,至于保卫科长是否已经跟谢富治讲过,白介夫也不清楚。反正,我听了郝德青的意见,要正式地跟康生汇报。怎么汇报?本来我还犯愁,说是康生不好找,我和他没有什么联系,是郝德青说,曹轶欧现在不是就在你们学校嘛,你给她讲一下,转告康生就可以了(这时,已经是1966年的4、5月间,曹轶欧在北大蹲点)。
    不惜付出沉重代价的“检举”
    这样,反复思考之后,我还是拿定了主意,为了党的利益,革命为重,个人为轻,党的利益高于一切;其次,我已经跟杨惠文和白介夫讲过这件事,白介夫又告诉了他的保卫科长,谢富治是否知道这件事我不清楚,可是这事情已经开了头,我也不好退却,因此,我还是找了曹轶欧。我对她说,有一件事情要对康生汇报。曹轶欧问我,是什么事?我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她说你给康生写个字条吧,我给你转交。我心里慌乱得很,我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当面讲都未必能说得清,写报告怎么写得清楚?我就写了个纸条,说有关于安子文和邓觉先的重要情况,需要向康生汇报。这个纸条就交给曹轶欧转交康生。
    曹轶欧把我口述和书面情况交上去,康生约我去面谈。是曹轶欧传的话,说康生要与我谈话。下班的时候,我坐着她的车子,和她一道去见康生。康生当时是住在钓鱼台。他们都是晚上办公,我和康生谈到半夜,在他那里吃过夜宵,喝一杯牛奶,就出来了。我从来没有在康生那里吃过饭,就是这一次吃夜宵。
    我跟康生汇报了情况,康生告诉我,有什么重要情况,可以随时向他汇报,找曹轶欧就行。他说,你要继续保持跟吴溉之的关系,不要闹崩,要注意他们有什么活动,你还照常到安子文那里去,该吃饭就吃饭,该打牌就打牌,留心他们的动静,发现可疑情况就直接报告我。你写个条子给曹轶欧就行。
    这一次见康生,康生还要求我就安子文和邓觉先的问题,写一份正式的书面报告。这就是常说的,口说无凭,要调查和处理这件事,要有文字报告为凭证。我从康生那里回到学校,就捉摸着怎么写报告。正巧,这时郝德青又来我这里,我自己起草了一个材料,郝德青帮我修改了一遍,定了稿,就交给曹轶欧,转交给康生了。
    我和康生谈话,是在写大字报以前,时间是在“5.16通知”传达以前。后来,我给康生写过两个条子。我的一个条子就是在6月初写的,主要是讲,毛主席批示,肯定了我们的大字报,并且向全国公布以后,邓觉先给我和吴溉之打过一个电话,说看到我们的大字报了,我们还受到毛主席党中央的赞扬,她向我们表示祝贺,称赞了我一通,说大字报怎么好怎么好。我就把这件事报告了康生。另一件事是她到吴溉之这里来,这一次没有打牌了,就是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我以为这是她的最新动向,我的警惕性很高,害怕其中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也向康生报告了。
    这以后,到9月份,康生找我去,他说,现在查清楚了,邓觉先是英国特务,她还有电台。更多的情况,康生不讲,我不了解,也不能问。康生通知我,要我和吴溉之分开,中央要审查吴溉之。我替吴溉之分辩,说吴溉之对邓家姐妹是有警惕性的,她们来玩来打牌,吴溉之都要先把文件锁起来。如果要审查吴溉之(我不能说不要审查他,这是党的决定啊!),最好不要隔离,吴溉之年纪大了,一旦隔离起来,恐怕身体承受不了。我和吴溉之分开,不是因为感情上的原因,不是家庭内部出问题,而是这种特殊年代出现的特殊情况所造成的。因此,我对吴溉之,心里是既负疚又无奈。我向康生表态说,既然组织上要我跟吴溉之离婚,我就执行吧。
    (这就是我和吴溉之离婚的原因。我这一生,命运多蹇,连婚姻都这么不顺利。我并不是“女强人”,两次结婚,都是希望能够有所依靠,得到丈夫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希望能够有正常的家庭生活。但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两次婚姻都以失败告终。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讲,已经是非常痛苦和不幸了。可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反对和怨恨我的人,又抓住我离婚之事大做文章,诬蔑我是“大破鞋”,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直到90年代中期,著名学者季羡林在《牛棚杂忆》中,仍然念念不忘拿此事对我进行诽谤和侮辱,给我这无法愈合的伤口上又添新的创伤。难道,时隔30年,人们对于往事、对于历史,仍然停留在“文革”时代的水准上,而没有任何反思、没有任何长进吗?)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后来,还发生了一件与吴溉之有关的事情,就是关于抄吴溉之的家。在一篇关于我的文章中,有人曾经写道,我为了换取自己的政治资本,带领红卫兵小将去抄吴溉之的家。实际情况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主动行为,而是被迫的。“文革”期间,吴溉之也被打倒了,北大的红卫兵们要去抄他的家,就要我领路带着他们去。北大的学生,后来担任北大“井冈山”兵团的头头的牛辉林对我说:红卫兵这回抄家抄到你的头上了,你什么态度?我说,抄就抄呗。反正没有反动材料。牛辉林说,那你必须带路,否则你就是不想让红卫兵抄家。牛辉林当时可能不知道,我已经与吴溉之离婚。这样,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我怎么能够拒绝这样强硬的要求呢?我是被迫给红卫兵带路的。无可奈何地,我和红卫兵们一起坐着汽车,我让陈葆华陪着我,把他们带到了南长街,告诉了他们门牌号数,他们冲进去乱抄乱翻,我连汽车都没有下去。我心中那个乱啊!怎么说,这里也是我曾经和吴溉之生活过的地方啊。我对吴溉之,没有任何怨恨,离开他,当时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
    在吴溉之受冲击的那段时间里,我没有对红卫兵说过吴溉之一句坏话。吴溉之被单位审查批判,一位帅大姐找我谈过话。我对她也没有说过吴溉之任何坏话。我也没有表态。关于安子文,关于安子文与邓觉先的关系,他们与吴溉之的关系和来往,对不相干的人,我一句都没有谈过。因为这些事情不属于单位和群众应该过问的问题。吴溉之本人,我认为他是没有问题的,因此,我没有说吴溉之的任何情况。至于单位和群众认为他有什么问题,应该在单位揭发,我不阻拦,但也不愿意听些什么,根本不介入。我觉得应该保吴溉之,但是,这话只能向领导谈,也不必向群众说什么。
    事隔十多年,我被捕入狱,关在北京市公安局七处的时候,接受审问,专门来了一批人,就问我揭发安子文和邓觉先是什么事情,我就把我了解的情况讲了一遍。来人没有反驳我的话,他们走后,也没有下文。他们也不继续问了。过些日子,又来了一拨人,把上述问题又问一遍,我就再讲一遍。
    张仲瀚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邓觉先怎么样了?我一点儿不知道。现在这个人在哪里,都不知道下文。我知道,审问我的录音,都会拿给安子文听,拿给邓觉先听,那他们能够指出来,我说的哪些是造谣的,哪些是诬蔑的,他们都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啊。我没有说错嘛。那一段时间,我非常注意看报纸,看有没有给邓觉先平反的报导,我始终都没有看到有关的消息。我从报纸上看到了有关张仲瀚的消息,说张仲瀚在文革中受到冤屈,为他平反,说张仲瀚是国民党军的起义军官,为我党做过不少工作,他搞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有功劳。可是说到张仲瀚的时候,也没有一句话涉及到邓觉先。我想,如果张仲瀚在文革中都受到那么大的冲击,那邓觉先肯定也是在劫难逃,一定吃过不少苦头,可是为什么就不提到她,即使是讲张仲瀚的时候,也应该提一笔呀。这件事,对我始终是个谜,事到如今,我也说不清楚,我检举邓觉先这件事情,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审案人员就这件事情审问我的时候,他们是只问我,只听我说,不反驳,也不肯定,到判刑的时候,我的罪状里没有与邓觉先相关的内容...
    这件事至今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团。我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邓觉先和安子文的关系很暧昧,并且对安子文的工作产生不好的影响,这是可以证实的,并非我在凭空捏造。我认为,揭发安子文的违背组织原则的事没有错,邓觉先到底是什么人我不清楚,我只能把我看到的疑点说出来,结论要由党组织来决定。但是,现在看来,安子文和邓觉先的事情,仅仅是生活作风问题,不太可能有什么政治背景,邓觉先也不可能像康生说的那样是什么英国特务。把这种事情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推测邓觉先搞特务活动,这种杯弓蛇影的思维方式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想,当时杨惠文、白介夫和郝德青也都是以为邓觉先是“特务”的,却是应该反思的。在“文革”前夕那种特定的、阶级斗争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的社会氛围中,生活问题与政治问题搞混了,过分单纯的头脑把事情想得过分复杂了,从保卫党的纯洁性出发,造成的后果却是使当事人受到过于严厉的惩罚,这不但是伤害了他人,也给我的个人生活带来新的波折,这是一个沉重的教训。至于康生把这件事情无限扩大,整人,那就更加是走向了事情的反面,是适得其反了。
    如果当时我便认识到这一点的话,我还会不会有揭发此事的动议呢?很难说。因为当时,我们做基层工作的人,不了解上层的情况,而对于下边,即便是生活作风问题,要求也是很严格的。如果不是涉及工作问题,而只是生活上的一般来往,不违背组织原则的话,也许应该另当别论。

    与康生的历史纠葛
    讲到这里,需要回溯一下我同康生的历史纠葛。
    我对于康生的印象并不好。最早知道他,是在我到延安以后。我在延安没有直接和他接触,也没有谈过话,只是在枣园远远地看到他牵了一条大狼狗在路上走。这在当时条件艰苦、作风朴素的延安,是非常特殊的现象。而且听别人说,康生的大狼狗是可以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的。这就更奇怪了。
    1942年延安整风,康生说河南的地下党是“红旗党”,(就是说,河南的地下党是蒋介石国民党搞的,是派一批人打入共产党,打着红旗搞破坏)他点到我也是“红旗党”的成员,要对我进行“抢救”。他还说我和王实味关系密切,要我交代与王实味的关系。幸亏当时已经是“抢救”运动的末期,对我“抢救”了没有几天,运动就结束了,不了了之。
    后来听我姐姐说,康生这个人很爱整人。因为他搞情报,他经常怀疑这个人有问题,那个人是特务。康生在中央党校就是乱整人,有一个哲学家,姓孙的,孙定国,就是被康生整死的,在中央党校的水池子里自杀了。我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听过孙定国讲课,很豁达很开朗,讲课也很好,大家对他的反映都比较好,可惜被康生整死了。
    50年代中期,康生和曹轶欧到哈尔滨去了一次。是由哈尔滨市委和黑龙江省委接待的。这时候,吴宏毅写了一个电影剧本,是讲怎么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这是在毛泽东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问题》发表以后,吴宏毅受到启发写出来的。这个剧本讲,面对一些问题,面对一些人和事,不要动不动就说成是敌我矛盾,要善于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就是遇到群众游行示威,也不要如临大敌,要正确对待和处理这些事情。当时的长春电影制片厂已经开拍了,吴宏毅就怕这剧本里面有什么问题,说把剧本送给康生看一看,把把关,看是否有什么不妥。这样我就到南岗国际饭店找了曹轶欧,说了这些情况。曹轶欧说,那就把剧本拿来看看吧。过了几天,意见就反馈回来了,康生有一个批语,说这个剧本不能用,内容有问题,没有体现出党解决矛盾,而是由一个老工人出面解决了问题。其实,这个老工人也是受党领导的嘛。因为康生的意见,这个剧本就停拍了。吴宏毅对此很有意见,你光说怎么怎么不行,你倒是提出一些修改意见呀。一句话就枪毙了别人的辛勤劳动,太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这就是我和康生、曹轶欧打的第一次交道。
    以后,是曹轶欧带着工作组的张恩慈等人到北大来蹲点。
    曹轶欧到北大来,到处找人谈话。这是国际饭店会议以后,1966年初春,我准备到下面去,到怀柔去搞“四清”,还没有离校。有一天,曹轶欧派人通知我,找我谈话,我到专家招待所去见她。
    曹轶欧找我谈,她告诉我,不要到下面去,北大的问题还应该继续解决。我当时是觉得,谁也解决不了北大的问题,北大太复杂,上面的线太多,我也不想再参与这些事。我一个系里的干部,参与这些事情做什么?张磐石带领工作组来的时候,就曾经找过我,征求我对学校工作、对陆平和校党委的看法和意见。我认为她们是上级领导,是来指导工作的,我响应他们的动员,满腔热忱地给陆平和校党委提意见,希望工作组能够恰当地转达这些意见,希望陆平他们改进工作作风,结果呢,什么作用都没有,我自己却被搞得焦头烂额。这么一场风波,让我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党内生活的另一面。我经不起折腾了。现在让我去参加“四清”,我就执行党委决定,下乡去就是了。曹轶欧说,那你在国际饭店被斗了一通,也就不了了之?我说,这些事情我也管不了,要看以后党委怎么个说法。这样,曹轶欧动员过我,我也没有理睬她。此外,就没有任何联系。
    过了两天,我就到怀柔去了,和领导我的四清小组见了面,谈了工作,我就回到北京大学,准备带着衣物行李下乡去。不巧,我这时感冒了,就没有及时地走得成。
    “揪叛徒”的条子和“抓杨勋”的电话
    文革当中,有一次,中央文革召开大专院校红卫兵代表会议,康生讲到“六十一人叛徒案”,讲南开大学的造反派抓叛徒怎么怎么样有功的时候,他特别提到北大应该成立抓叛徒组织。康生还写了一个条子,经过别的与会者传递给我,也是讲抓叛徒的问题。这个条子,我给孙蓬一等人看过,带回学校后又给校文革常委看过。具体的原话记不清了。
    康生指示北大要参加“揪叛徒”的行动,校文革非常重视,专门召开会议,讨论怎样执行康生指示,觉得一定要很认真很负责地完成任务。但是,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不能出差错,不能扩散。一是不能把“揪叛徒”这件事扩散出去,二是在对于调查对像上要非常慎重,不要轻易地认定什么人是“叛徒”。校文革对此事非常重视,非常慎重,我们认为,要审查的人都是党的高级干部,所以不能交给一般的群众组织去搞调查。要“揪叛徒”,搞材料,就必须由校文革组织组负责领导。
    在康生指示下,北大校文革成立了一个揪叛徒的小组,人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政治上可靠,而且不会对别人透露有关情况的。这个小组人员很少,严格保密。我给他们做过指示,要求他们在“揪叛徒”问题上一定要实事求是,而且不能对外边的人泄露揪叛徒的材料,不许外传,不许议论。但是他们的行动不是我分管,归校文革组织组领导。在这个小组的活动中,对校内的一个女的(名字记不清了),说她是叛徒,使她受了很多苦,这是我的错误。但是,涉及到彭真,涉及到薄一波(当时党中央和社会上都认为他们是叛徒,并称之为“彭(彭真)、薄(薄一波)、安(安子文)、陶(陶鲁笳)叛徒集团”)涉及到这些人,我都对学生们讲,不管他们现在的错误有多大,可是,涉及到他们历史上是不是叛徒的问题,一定要非常慎重。他们自首出狱的这些情况都是历史问题,都是党做过结论的。在延安整风运动中就有明确的结论。对于党的历史,青年学生不知道,我是了解的。我还用我的经历给学生们讲,当年我在开封投奔华北军政干校的时候,当时就有一批平津来的学生,他们想参加抗战,又分不清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有一些就是走错了门,认错了路,参加了蓝衣社、参加了CC的,投身革命以后,只要把这段历史讲清楚就算过去了。我自己就亲手处理过这些问题。都是党当时做了结论了,再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应该是重视现实的问题,要抓破坏文革的问题,我指的是王、关、戚、谢富治的问题,我的矛头是对着他们的。
    这样,北大校文革在接受康生的指示以后成立的这个揪叛徒小组,就没有查出原北京市委的什么“叛徒罪行”来。经过了一番调查之后,我们的结论是否定了康生的指示,旧北京市委没有隐藏许多叛徒。校文革给康生写了一个调查结果的报告,就把这个调查组解散了。
    可是,康生关于“揪叛徒”的指示,在北大传开,对于北大学生很有影响。各地红卫兵“揪叛徒”成风,一浪高过一浪,而且把揪出多少“叛徒”看作是各自组织的功劳。因此,在校文革组织的调查小组解散以后,北大一些学生们又自发成立了“第二战斗队”,自发地进行揪叛徒的调查。这样,到给我定罪名的时候,关于“第二战斗队”揪叛徒的活动,也成为我的罪状之一。其实,这和校文革领导的“揪叛徒小组”完全是两回事情,我根本不能对“第二战斗队”负责,他们所进行的活动,我根本就管不了,也没有管过。我虽然是北大校文革的主任,但是,在当时的大形势下,有许多事情,我是根本管不了的,说话也未必算数。如果我真能在北大有那么大的权力,有那么大的能量,那反对我的“井冈山”怎么会造出那么大的声势来?“第二战斗队”的成立,不需要我批准,也不用向校文革请示。他们向校文革做过汇报,他们要求汇报,当时的形势下,我也不能拒绝听他们的汇报呀。不过,汇报归汇报,我没有对他们做过任何指示,没有表示过什么实质性的态度。“第二战斗队”的所作所为,我不能负责。
    这段时间,北大没有在学校内部“揪叛徒”。李伦和胡仁奎的“叛徒”问题,是北京林业学院的红卫兵先“揭发”出来的,“第二战斗队”也派人到林业学院去“揪叛徒”,并且由此牵涉到彭真。后来,“第二战斗队”就被彭真专案组给接收走了,完全脱离了北大,一年多的时间都不在学校里。
    我跟康生还有过一次面谈。是关于抓杨勋的事。
    杨勋是北大经济系的老师,她和她的弟弟杨炳章,曾经给党中央毛主席上书,讲他们关于文革的意见,得罪了江青。后来,杨勋在北大又成为反对我的“反聂派”。在社会上,1966年12月间,兴起了一股反对中央文革的思潮,杨勋等参与了有关活动,被指责为是“反中央文革”。
    1967年1月,康生指示我,要让学生把杨勋扭送到公安部去。过了一两天,他通知我说要到他那里去,而且必须很快就到。我到了钓鱼台康生住处以后,康生说,总理来电话问,多次催你让群众把杨勋扭送到公安部,你办了没有?我说我办了。我叫学生把杨勋扭送到公安部,几点几分已经送到了。于是,康生当着我的面,拿起电话报告总理说杨勋已经被抓了。周总理说那么查一下吧。然后,康生又打电话给谢富治,问公安部有没有收到北大扭送来的杨勋,谢富治回答说收到了。康生又打电话报告了周总理。抓杨勋,是总理指示的,不是康生指示的。外边都以为是我叫康生抓杨勋的,以为杨勋被抓是因为她在北大反对我,并且就此指责我在北大“镇压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逮捕我的时候,就让杨勋站在台上揭发批判我,抓杨勋成为我的一条罪状。但是,在许多场合,我都没有对此事进行过分辩,没有讲此事是周总理的指示,宁可受到许多冤屈,也没有说出实情。我觉得应该保护周总理的声誉。我从小就给党做情报工作,而且是为党的最高层领导做情报工作(抗战初期在太原时与刘贯一、聂元素一起,从事直接报送毛、周、朱、彭等人的情报工作),我懂得要严守秘密,有些事情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关于抓杨勋这件事,我是直到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以后,在市公安局第七处监狱预审的时候,才讲到我是按照周总理的指示抓杨勋的。
    一走了之?
    1966年的事情真是多。我被派到怀柔去搞农村的社教运动,还没有走人,因为生了病,在家里养病。也许是命运的捉弄,我成了轰动一时的大字报的领衔签名者。
    这年的3、4月,曹轶欧以中央理论小组的名义,带着从北大哲学系刚刚调出去的张恩慈等几个人,到北京大学来了。当时,我并不明白曹轶欧到北大来的意图。现在看起来,这是康生插手北大的险恶手段,他知道北大前一阶段的社教运动起伏很大,暴露出学校存在的严重矛盾,就像苍蝇一样,他要叮北大这个“有缝的鸡蛋”了。
    曹轶欧等人住在北大的专家招待所,什么时候来的,准确时间不知道,但是,曹轶欧到北大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张恩慈是刚刚从北大哲学系调出去的,回到学校,他难免要看望同事,说明情况。此后,有一天,曹轶欧找我谈话。她动员我不要下乡去,要我留在学校里,继续与陆平他们斗争,她说,你们就这样算完了?让人家整了一通,放下去搞“四清”,说走就走,学校的事情不管了?
    我呢,经过前一阵的事情,有些心灰意冷,张磐石他们进学校,也找我做过动员工作,动员我对学校和陆平的工作提意见以改进学校的工作。他们说得都很好听,都很诚恳,为了改进北大的工作,不论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本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精神,揭露校党委的矛盾。我满腔热情地向他们,向党中央派来的工作组,向中宣部副部长这样的大人物谈了我对学校党委和陆平工作上的看法,以为他们是上级领导,会协调好有关方面的矛盾,帮助陆平改进工作,结果却是发动了一场社教运动,矛盾激化,学校内部形成很尖锐的对立性的意见,我无端地惹了这么多的是非,受到这么大的挫折。这是我参加革命工作30年来,第一次卷入党内的斗争,就吃这么大的苦头,遭这么大的罪。我还能打得起精神来吗?中央书记处、中宣部和北京市委都在北大表演过了,我是指陆定一指示张磐石在北大搞社教运动,整陆平(毛主席曾经说过,“北大社教运动是姓陆的整姓陆的”。)邓小平对北大社教运动做了三条指示,要把社教运动继续搞下去。彭真却要煞住社教运动的车,调转了方向,顶住了中央和宣传部,决定召开国际饭店会议,整社教运动的积极分子。这么多大人物都关注着北大,你康生再插手,未必就有多大的能耐。说起来,康生不过是中央书记处的书记而已,比起邓小平、彭真、陆定一来,职务都要低。我自己呢,在北大眼看着是难以呆下去了,陆平要把我发落到乡下,我又想着通过中组部部长安子文给我调动工作,离开北大这块是非之地,一走了之。因此,我也不想多讲什么。我对曹轶欧说,北大的事情,谁也搞不了,上边的人发指示,翻过来翻过去,还不是我们这些小干部们倒霉?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北大的事情太复杂,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解决的。学校安排我下乡搞四清,我过几天就要到怀柔去了。我这样消极的态度,曹轶欧对我也没有办法。
    晴天霹雳般的“5.16通知”
    我已经到下放怀柔搞四清的地方去看了一趟,接上了关系。因为回来后感冒了,在家里休息几天。我决定要到农村去参加四清,正准备到怀柔去,中共中央关于正式开展文化大革命的“5.16通知”发表了。学校党委进行传达,我是北大校党委委员,先一步听到了有关的中央文件。
    为了说明我当时的思想状况,让因为年代久远而逐渐忘却当时的社会氛围的人们,和后来的不熟悉那一段历史的年轻人们,理解我的心灵历程,我这里要较多地介绍和引用《5.16通知》的内容。
    中共中央发出的这个《通知》批判矛头所针对的,首先是当时在党中央排在邓小平的位置之后的彭真。彭真当时在党内的地位非常重要,除了毛刘周朱陈林邓七个政治局常委,就要数彭真了。他是中共中央书记处排名于邓小平之后的书记,受命协助邓小平主持中央书记处的日常工作,他一身而兼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和北京市市长,还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的副委员长,是负责指导文化大革命的“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组长”,真可以说是身负重任,以至在一段时间里,大家都认为彭真现在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了。“5.16通知”就是批判彭真为首的“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起草的一份关于如何进行文化大革命的汇报提纲的。“所谓‘五人小组’的汇报提纲是根本错误的,是违反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提出的社会主义文化革命的路线的,是违反1962年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关于社会主义社会阶级和阶级斗争问题的指导方针的。这个提纲,对毛泽东同志亲自领导和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对毛泽东同志在1965年9月至10月间中央工作会议上(即在一次有各中央局负责同志参加的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上)关于批判吴晗的指示,阳奉阴违,竭力抗拒。”这个《通知》,把“汇报提纲”的问题说成“实际上只是彭真一个人的汇报提纲,是彭真背着‘五人小组’成员康生和其他同志,按照他自己的意见制造出来的。”然后,《通知》以针锋相对的方式,对“汇报提纲”中的提法做了严厉批驳,给“汇报提纲”足足列了10条罪状,并且总结说,“总之,这个提纲是反对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反对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文化革命路线,打击无产阶级左派,包庇资产阶级右派,为资产阶级复辟作舆论准备。这个提纲是资产阶级思想在党内的反映,是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同这条修正主义路线作斗争,绝对不是一件小事,而是关系我们党和国家的命运,关系我们党和国家的前途,关系我们党和国家将来的面貌,也是关系世界革命的一件头等大事。”
    如此严厉地而公开地揭露和批判彭真,足以让全党全国人民震惊。尽管说,在此之前,我已经从邓觉先那里,得知中央政治局开会批判彭真,但是,“通知”的这种严厉口吻,我仍然没有想到。但是,事情并没有到彭真为止。“通知”的意义,是通过彭真的事例,说明党内斗争的严峻和危险性,说明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省市、自治区党政军各部门都混进了许多“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要向各级党委和各部门领导进行斗争,要去揪出“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
    《通知》号召说,“全党必须遵照毛泽东同志的指示,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揭露那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彻底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同时批判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些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尤其不能信用这些人去做领导文化革命的工作,而过去和现在确有很多人是在做这种工作,这是异常危险的。”“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各种文化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是一批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要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些人物,有些已被我们识破了,有些则还没有被识破,有些正在受到我们信用,被培养为我们的接班人,例如赫鲁晓夫那样的人物,他们现正睡在我们的身旁,各级党委必须充分注意这一点。”
    这最后两段文字,是毛泽东亲自增写的,其分量之重,可想而知。尽管说,在传达这份《通知》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出自毛泽东之手,但是,这个文件的矛头所向,一是批判彭真和彭真主持起草的“汇报提纲”,并且把彭真斥责为是混进党内的修正主义分子,二是指明类似于彭真的人物在党内大量地存在,必须对他们进行坚决的揭露和清洗,这却是毫无疑义的。
    震惊与激动
    “5.16通知”,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我给听懵了。真是没有想到,建国以后这么多年,我们党内的政治状况竟然是如此地充满危机,还有人胆敢违抗毛主席的指示,胆敢打着红旗反红旗;而且,还组成了反党集团,有文有武,妄图发动反革命政变,推翻红色政权!
    而且,进行这些反党反毛主席的活动的首领,竟然是近年来在政坛上深受重用而非常活跃的彭真!更加严重的是,各省、市、党政军各部门内都有一批这样的人物!
    从“通知”的精神看,最重要的现实意义是,它通过批判彭真和“汇报提纲”,明确指出,不仅是北京市,而是中央和中央机关,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这样一批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并且已经混进了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界、新闻界、教育界等等,“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夺取政权,由无产阶级专政变为资产阶级专政”,这说明党当时正处于多么危险的状态,党内的敌人猖狂到了何等的地步!
    我是既震惊,又激动。我参加革命近30年了,虽然说,在延安整风和抢救运动中,接受过党内斗争的洗礼,但是,当年在延安,一来是我始终处于运动的边缘,二来年龄又小,对那一场斗争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和教训。对于党内斗争,我是谈不上什么经验的。我投身革命以后的绝大部分时间,经受过战火硝烟的考验,但是,在党内,我都是坚决执行上级指示,兢兢业业地为革命工作的。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党内会出这样大的事情!
    中央文件的精神,要揪出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艺战线、教育战线、新闻出版部门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要号召和发动每一个党员起来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无产阶级专政,要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黑线开火,这又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在战争年代,我虽然年纪小,但是革命意志很坚决,跟着党,跟着毛主席,无论条件多么艰苦,情况多么危险,都毫不动摇,现在,党中央毛主席又发出了战斗号令,我同样不能落后!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一定要坚决紧跟,积极参加,把党内的敌人统统揪出来,统统打倒,以便让我们出生入死地打下的红色江山永远不改变颜色!
    我想,中央文件所讲的,要批判和清洗“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这不是和前些时候北大搞社教的目标相一致,矛头是对准陆平这样的负责干部吗?而且,“5.16通知”是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比北京市委当然要站得高看得远了。何况,彭真在这次会议上是受批判的,是这次会议揪出的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第一号人物,那他对北大的态度,他所支持的陆平,肯定也是错误的了。《通知》批判彭真“打击无产阶级左派,包庇资产阶级右派”,他在这次文化大革命中是包庇了邓拓、吴晗,在此前的社教运动中就是包庇陆平,这是顺理成章的,合乎逻辑的。至于北大,在传达中央的这一系列重要文件以后,并没有再作出什么具体而深入的行动去批判彭真、批判“三家村”,这又可以成为他们作为彭真等人的紧密追随者的确凿证明。
    我以为,党中央毛主席发出“5.16通知”,就是号召我们每一个共产党员和革命者起来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专政。
    我到北大工作以来,一直是非常注意党中央的文件精神和毛主席的指示的。在哈尔滨,因为受到家庭中与吴宏毅的关系不好的影响,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心中存有愧疚。到北大工作,没有家庭问题拖累,我应该努力地跟着党中央毛主席,把工作做好。这也是我唯一的精神安慰。因此,听到这次中央工作会议的有关文件,我有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思考北大的情况,思考北大与北京市委、与彭真的关系问题,思考我在北大的亲身感受与党内斗争的关系。
    我想,我要听党中央的话,跟党中央走,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彭真的垮台,让我看到了把北大的问题澄清的希望,看到了把国际饭店会议上给校党委和陆平提意见的积极分子挨整所受到的冤屈澄清的希望。我非常希望,能够在发动群众揭发批判后,有一个讨论和分清是非、改进工作的阶段。我那时候就想,北大前一段的问题太复杂,上面插手的人太多,是要中央最高领导人出面才能解决了的。我想,那就再给毛主席刘主席写个报告,汇报一下北大的情况吧。这是符合当前的文件精神的嘛。我当时对于什么是走资派,什么是修正主义,并没有搞清楚说实在的,不要说我,全党全国,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就是毛主席党中央也没有对什么是“走资派”、什么是修正主义下几条定义就是凭着一些感觉,以为党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以及照陆平这样发展下去要变修,就会走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变成走资派,全党全国就会变色。现在,中央下了决心,要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要反修防修,并且是由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我当然要积极响应了。
    友谊宾馆里的面谈
    这样,我找了哲学系的党总支副书记赵正义,让他找了哲学系的老师宋一秀、杨克明、夏剑豸,还有高云鹏,讨论写报告的事。
    自从国际饭店会议以后,给陆平提过意见的人,都闹得元气大伤,一些人要调走,我都是不加阻拦,给他们开绿灯。何止他们,我自己都想调走,想让安子文给我换一个单位。杨克明动作快,这时已经调动工作到中国科学院去了,不过还住在北大的22楼。张恩慈也是闹着调走了,到了中央理论小组,现在又跟着曹轶欧杀回北大了。
    我找了赵正义和杨克明商量,本来是要找他们也写一份报告给毛主席刘主席,反映北大的情况。写信的人多了,反映情况的人多了,毛主席他们总该听一听吧。杨克明说,写什么报告,就写一张大字报吧。我也表示赞成。因为在这以前,我在国际饭店受批判时,我已经给毛主席刘主席写过报告,反映北大的情况,还是请田家英同志亲自转交的,结果是没有任何回音。我给北京市委和彭真写的信,也如石沉大海。写大字报,不仅是能让广大群众知道,也准能反映到上级领导那里去,这可能比给党中央毛主席刘主席写信还要管用。
    我们要写大字报,因为是党员,又是给自己的党委书记兼校长陆平写大字报,我们就想到要请示有关领导。该请示谁呢?请示北大党委,陆平就是党委书记,我们绝对不能去找他,找他他也不会同意。请示北京市委,彭真已经倒台了,李雪峰是新的市委书记,可他还是华北局第一书记,他的办公地点在哪里,在华北局还是在北京市委,我也搞不清楚,到哪里去找他呢。杨克明说,那就找一下张恩慈,通过他问问曹轶欧吧他们是党中央重新设立的文化革命小组派来北大蹲点的。你给张恩慈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吗?
    然后,我给张恩慈打了电话,说明我们想给陆平写张大字报,不知道行不行,想请示一下曹轶欧。这样,张恩慈对曹轶欧讲了,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曹轶欧就通过张恩慈通知说,接见我和杨克明,就在现在四通桥西北角,原先的友谊商场的二楼。当时那是友谊宾馆的客房。为什么选在这个地方?当时要准备成立一个马列主义研究院(后来,可能因为进行“文革”运动,没有搞起来),张恩慈从北大调出,也是到那个研究院去。曹轶欧大概是参加马列主义研究院的筹备工作,那时候就在这座楼上办公。她到北大搞调查研究,这里离北大也近一些。她在北大的专家招待所和友谊宾馆两处都有办公的地方。
    我和杨克明按时到达友谊宾馆,曹轶欧把我们叫到正好是一个拐角的房间去,这是一个会客的地方。参加的人有曹轶欧的秘书和张恩慈。曹轶欧问我们找她有什么事情。我们就汇报说,听了“5.16通知”,领会“通知”的精神,我们对北大校党委和陆平的工作有一些意见,我们想给陆平写一张大字报,贴在北大校园里面。因为陆平是北大的党委书记兼校长,这样做,不知道行不行,想请示一下领导。曹轶欧说行,贴一张大字报,怎么不行呢?她并没有问大字报的内容,因为她在北大蹲点已经有些日子(前面讲过,她在该年春天就到北大来搞调查,只是在“5.16通知”发表以后,又改换成中央文革派来搞调查的名目了),北大的情况,以及给陆平提意见的情况,她已经掌握了,还有调查小组里的张恩慈,本来就是北大哲学系的人,自然会向她提供基本情况。所以,曹轶欧也没有问我们要写什么内容,就说,“5.16通知”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就是要发动群众,大字报可以写。我们是从组织原则问题请示她,可以不可以写大字报,不涉及具体的内容。大字报写什么,事先没有想好,也没有对曹轶欧讲要写什么内容,反正是对着校党委和陆平工作问题的,具体内容呢,是在得到批准以后,我们几个人再回来讨论的。
    “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问世
    这样,我就和赵正义、杨克明、宋一秀、高云鹏等人说明,已经请示了领导(曹轶欧),同意我们给陆平写大字报。他们听了传达精神,大家都很高兴,从组织原则上说,大家都放心了。这样,我们开始在杨克明家里讨论起草大字报。为什么选在杨克明家里呢?因为杨克明已经调离北大了,在杨克明这里做什么,北大党委管不着。这期间,在下面参加“四清”工作组的夏剑豸回来了,也参加了大字报的写作,但没有多谈什么。大字报的第一稿是宋一秀写的,然后几个人一起讨论,宋一秀改了第二稿。这已经是5月24日晚上,几个人一看,还是不行,杨克明就说,“还是我来执笔吧。这天晚上就不再讨论了。我开个夜车,明天早上,我上班时把修改稿留在家里,你们来取底稿就行了。”杨克明很有把握,成竹在胸,我们就同意了。第二天,5月25日,宋一秀从杨克明家取了大字报的底稿,和高云鹏一起,在24楼教师宿舍,开始用毛笔抄写,我去看了一下,前半部分可以,后边加了一段话,加了三个口号,就这样定了稿。宋一秀抄写大字报的时候,我又到了就住在24楼同一座楼下的李醒尘那里,对他讲了大字报的内容,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在大字报上签名。李醒尘很高兴,到楼上看了大字报的内容,一口答应了,当即签了名。
    抄完了大字报,我就带头签了名。宋一秀、夏剑豸、杨克明、赵正义、高云鹏、李醒尘等人都签了名。杨克明是别人代签的,是宋一秀还是高云鹏代的,我记不清了。这是吃中午饭以前的事情。在午休以后,我们就把大字报贴出去,贴在大饭厅的东山墙上。正好学生睡午觉起来到教室到图书馆去,都从那里经过,一下子就在全校引起了轩然大波。
    “是战斗的时候了!”
    我们七人大字报的全文如下:
    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
    现在全国人民正在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最近的事实吧!
    事情发生在五月八日发表了高炬的文章,全国掀起了声讨“三家村”的斗争高潮之后,五月十四日陆平(北京大学校长、党委书记)急急忙忙的传达了宋硕(北京市委大学部副部长)在市委大学部紧急会议上的“指示”。宋硕说:现在运动“急切需要加强领导,要求学校党组织加强领导,坚守岗位。”“群众起来了要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去”,“这场意识形态的斗争,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必须从理论上彻底驳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坚持讲道理,方法上怎样便于驳倒就怎样做,要领导好学习文件,开小组讨论会,写小字报,写批判文章,总之,这场严肃的斗争,要做的很细致,很深入,彻底打垮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从理论上驳倒他们,绝不是开大会所能解决的。”“如果群众激愤要求开大会,不要压制,要引导开小组会,学习文件,写小字报。”
    陆平和彭佩云(北京市委大学部干部、北京大学党委副书记)完全用同一腔调布置北大的运动,他们说:“我校文化革命形势很好”,“五月八日以前写了一百多篇文章,运动是健康的...运动深入了要积极引导。”“现在急切需要领导,引导运动向正确的方向发展”,“积极加强领导才能引向正常的发展”,“北大不宜贴大字报”,“大字报不去引导,群众要贴,要积极引导”等等。这是党中央和毛主席制定的文化革命路线吗?不是,绝对不是!这是十足的反对党中央、反对毛泽东思想的修正主义路线。
    “这是一场意识形态的斗争”,“必须从理论上彻底驳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坚持讲道理”,“要做的细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理论问题吗?仅仅是什么言论吗?你们要把我们反击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还要“引导”到哪里去呢?邓拓和他的指使者对抗文化革命的一个主要手法,不就是把严重的政治斗争引导到“纯学术”讨论上去吗?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这么干?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群众起来了,要引导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引导运动向正确的方向发展”。“要积极领导才能引向正常的发展”。什么是“正确的道路”?什么是“正确的方向”?什么是“正常的发展”?你们把伟大的政治上的阶级斗争“引导”到“纯理论”“纯学术”的圈套里去。不久前,你们不是亲自“指导”法律系同志查了一千五百卷书,一千四百万字的资料来研究一个海瑞“平冤狱”的问题,并大肆推广是什么“方向正确,方法对头”,要大家学习“好经验”吗?实际上这是你们和邓拓一伙黑帮一手制造的“好经验”,这也就是你们所谓“运动的发展是健康的”实质。党中央毛主席早已给我们指出的文化革命的正确道路、正确方向,你们闭口不谈,另搞一套所谓“正确的道路”,“正确的方向”,你们想把革命的群众运动纳入你们的修正主义轨道,老实告诉你们,这是妄想!
    “从理论上驳倒他们,绝不是开大会能解决的”。“北大不宜贴大字报”,“要引导开小组会,写小字报”。你们为什么这样害怕大字报?害怕开声讨大会?反击向党向社会主义向毛泽东思想猖狂进攻的黑帮,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革命人民必须充分发动起来,轰轰烈烈,义愤声讨,开大会,出大字报就是最好的一种群众战斗形式。你们“引导”群众不开大会,不出大字报,制造种种清规戒律,这不是压制群众革命,不准群众革命,反对群众革命吗?我们绝对不答应!
    你们大喊,要“加强领导,坚守岗位”,这就暴露了你们的马脚。在革命群众轰轰烈烈起来应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号召,坚决反击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的时候,你们大喊:“加强领导,坚守岗位”。你们坚守的是什么“岗位”,为谁坚守“岗位”,你们是些什么人,搞的什么鬼,不是很清楚吗?直到今天你们还要负隅顽抗,你们还想“坚守岗位”来破坏文化革命。告诉你们,螳臂挡不住车轮,蚍蜉撼不了大树。这是白日做梦!
    一切革命的知识分子,是战斗的时候了!让我们团结起来,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团结在党中央毛主席的周围,打破修正主义的种种控制和一切阴谋诡计,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
    保卫党中央!
    保卫毛泽东思想!
    保卫无产阶级专政!
    哲学系 聂元梓 宋一秀 夏剑豸 杨克明 赵正义 高云鹏 李醒尘
    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五日
    关于大字报的辩白
    我再强调一下,这张大字报的内容,就是我们几个参加写作和签名的人知道,我们事先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曹轶欧不知道,康生也不知道。我们向曹轶欧请示,只是从组织原则出发,请示大字报能不能写,能不能在校园里贴,没有讲具体内容。写什么,怎么写,我们都是一边起草一边商量的,而不是带着写好的底稿去见曹轶欧,更不是受到曹轶欧的指使和授意才写这张大字报的在近些年的报刊上,这种不负责任的捏造太多了,但是,因为我的处境问题,我却无法为自己进行公开的辩护,任由别人把一盆盆的污水都往我身上泼,把各种捕风捉影或是以讹传讹的说法、捏造出来的谎言和罪名强加在我的身上。
    我们的大字报的精神是什么呢?只要是尊重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出发,就可以断定,我们的大字报所遵循的,完全是中共中央“5.16通知”的基本精神,是对于中央文件的一次“活学活用”:
    “5.16通知”批判彭真阻碍对于吴晗和“三家村”的清算,我们的大字报批判的是宋硕、陆平、彭佩云在北大校内阻碍对于“三家村”的真正揭露和批判;
    “5.16通知”列举了彭真关于进行文化批判的种种言论,指责彭真混淆了文化革命的性质,缩小了这场斗争的意义和规模,我们的大字报批判了宋硕、陆平、彭佩云关于进行文化批判的有关指示,同样是指责他们把文化革命运动引导到他们指定的轨道上去;这不是推卸责任,不是生拉硬拽,而是不争的事实。从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开始,党内高层就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为了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而激烈交锋。因为这场斗争,是从北京市的有关领导发端的受到批判的吴晗是北京市副市长,邓拓是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三家村”的另一位成员廖沫沙是北京市委统战部长,站在第一线力图引导和控制这场大批判风暴的彭真,既是中央书记处列于邓小平总书记之后的书记,是成立不久的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组的组长,时又是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前面说过,“5.16通知”对彭真的批判和清算令人震惊,“5.16通知”批判的就是彭真所要求的“纯理论”“纯学术”批判和“坚持讲道理”、“加强领导”等防止大批判运动失控的提法和做法;而且,“通知”对于当前运动的定性,完全是以毛泽东的口径为依据,就是要发动群众,搞大民主大字报大批判,向所谓的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开火,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的大字报,完全是在毛泽东所主持制定的“5.16通知”的精神范围之内,并没有什么自己的发明。大字报所使用的语言,也是当年在报纸电台和中央文件中所习惯地使用的一些用语和概念,是特定时代的火药味十足的、杀气腾腾的语言。属于我们自己的内容,就是结合了北大的实际,把陆平、彭佩云和他们的上级宋硕关于如何领导运动、控制局面的言论进行了揭露和批驳。今天回想起来,这张大字报完全是错误的,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起了很坏的作用的,尤其是给陆平、彭佩云和宋硕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我愿意表达我的深刻反省和歉意。但是,这张大字报的方向问题,不能完全由我们几个人来承担,它是遵照党中央“5.16通知”的精神而写出来的。
    这张大字报,也不是针对彭真的。尽管说,彭真对于北大的社教运动做过指示,扭转了局面,使我们受到压制和批判,但是,我们对彭真并没有个人的恩怨。“5.16通知”对于彭真问题的阐述,触目惊心,但是,我们领会中央文件,是要掀起文化革命的群众运动,而不是继续清算彭真。彭真已经是“死老虎”了。要向彭真和北京市委发难,我们何必要从宋硕入手?宋硕当时的职务,是北京市委大学部的副部长,并不是市委的要害人物,更不是攻击彭真的关键所在。我们完全是就事论事,就北大的文化革命运动形势,而牵涉到宋硕的有关言论。对于陆平,是这张大字报的锋芒所向,我认为,他对于文化革命的压制,和他对于社教运动的压制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要想把他的问题揭示出来,当然是从当下的学校情况入手比较方便,而且,我们还有“5.16通知”这样的中央文件作为指导思想和理论依据,所以,就很有“理直气壮”之感了。
    其实,关于这张大字报,它问世不久以后就产生出种种流言和对我的非难了。当大字报受到中央和毛主席的肯定以后,有人就指责我发起写这张大字报是“进行政治投机”。这真是无稽之谈。我提议写它的时候,许多事情都是无法预料的,谁能料想得到,它会直接送到毛主席那里,得到毛主席那么高的评价,会把它提拔到那样的政治高度?“投机”说,是事后诸葛亮的伎俩,要是不“投机”,在当时那样的政治环境下,应该怎么做?前面所讲的,关于我对陆平看法的改变,和我在北大的经历,使得我出面批判陆平等人,是合乎逻辑的,是顺理成章的。尽管说,这件事是大错特错,造成那样恶劣的后果,我对此非常痛悔,但是,它却与“投机”无缘我犯的是政治错误,是在当时从党中央主席到普通民众中弥漫的极左思潮的驱使下,做出了损害党和民族利益的错事。所谓“投机”,则是涉及到对我政治品德和人格的评价。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们的大字报贴出去,引起很大的反响,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情非常巧合,当年反右派运动的前期,大鸣大放的时候,谭天荣(1957年因为参加“鸣放”发表个人言论被打成右派的北大学生)的大字报也是贴在这里的。历史的巧合,让人产生联想,看着我们的大字报,有人说,谭天荣又出现了;有人说,这是反革命大字报,是反党;当然也有赞成我们的大字报而反对这些意见的,自然地形成了辩论的场面。学生们本来是下午要去上课的,这样一来,教室也不去了,就在大饭厅外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争论得热火朝天,而且像滚雪球一样地,越滚越大,人越来越多。高云鹏还受到了他人的围攻和推打。
    在贴这张大字报以前,我在哲学系的一部分教师、干部和学生当中也讲了,根据中央的“5.16通知”精神,可以对校、系工作和陆平校长等领导写大字报。当时系里也有不少人写了大字报,和我们这张大字报几乎是同时露面,都贴在大饭厅外面的墙上,几面墙都贴满了,非常有声势。这些大字报,都是给校党委提意见,讲工作上的问题的,没有什么恶言恶语,没有人身攻击。
    一个下午,大字报前面都是人声鼎沸,群情振奋。晚饭以后,我们哲学系召集全体师生开大会,就是号召大家给校党委提意见,同时,对我们的大字报有什么看法,也可以提出来。这时候,有对我们的大字报持反对意见的人,到哲学系的会场上来,要找我辩论,哲学系的人则反对他们干扰我们开会,为此引起争执。那时候争得很激烈,可是没有多少个人的因素,全是从对于中央精神的理解和对于学校党委的评价角度相持不下的。
    晚上,杨克明回到学校,看到了大字报贴出后的情况,他又害怕又着急,他的态度改变了。他责问我们,是谁把他的名字签在大字报上了?我们说,你走以前不是交代了,要我们替你签名吗?杨克明是看到全校师生围绕着我们的大字报辩论得很激烈,群众的情绪都沸腾起来了,有些害怕。他指责说,“光是同意我们写大字报,她知道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是想指责曹轶欧,又不敢明说。他要我立刻把张恩慈找来。杨克明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上一次社教工作队在北大,就是动员我们这些普通干部和教师给陆平、给校党委提意见,把人都发动起来了,结果呢,工作队说撤就撤,留下我们这些积极响应工作队号召的人挨整。
    为了安定人心,我就说,那我们先找张恩慈问一下情况吧,让他问问中央文革,看他们有什么说法。当时我的心里比较镇静,因为大字报内容是根据党中央“5.16通知”精神写的,我仔细考虑,内容没有违背“通知”的精神,相反地,它是积极地响应“5.16通知”的精神,是遵照“5.16通知”写出来的。眼下只是对党中央关于我们大字报的具体意见不清楚。我就打电话给张恩慈,说我们的大字报贴出来了,学校里乱了,群众对大字报有争论,对这个局面应当怎么对待?中央文革小组会有什么态度,中央会有什么态度,请他帮助我们请示请示。张恩慈在电话上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不要着急,请示以后再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张恩慈来到北大22楼杨克明家里,我们都在这里守候。张恩慈见到我们后没有多讲什么,他只说领导要我们把大字报抄一份给他,送给中央文革和党中央看看。张恩慈来了以后,杨克明又对他发火了,他说,你们现在怎么都不吭声?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会怎么样?张恩慈说,我把大字报带回去,先给中央文革的领导看一看。你们等着我的电话吧。当天晚上,我们等了很久,张恩慈的电话一直没有来。说实在的,我心里也是没有什么底。但使我镇静的是,第一,大字报内容是根据中央精神写的,是响应党的号召的;第二,从组织原则上说,我们请示了上级领导。我仔细思考,我是出于保卫党中央、保卫毛泽东思想、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不使党和国家改变颜色的公心,所以我很镇静。其他参加写大字报的几位同志也是如此,我们不怀疑自己的大字报出错,主要是对大字报引发的这种混乱局面觉得不应该,需要及时解决。越是没有回音,大家就越是紧张。
    我们的大字报贴出来以后,在北大引起了轩然大波。围绕对于学校工作和陆平等人的评价问题,很快就形成了反对陆平和拥护陆平的两种意见。当时对大字报的争论,主要还是认为给党委领导领导人贴大字报就是反党,不是右派就是反革命。这种观念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是很普遍的。“5.16通知”的精神,还没有在群众当中普遍传达,只是在一部分党员干部和教师中传达了;而且,即使是听到中央最新文件的人,领会“5.16通知”也有个接受和思考的过程。因此,对大字报的争论,双方都是理直气壮,互不相让。陆平他们也不敢怠慢,连夜召开会议,商量对策。我们的大字报是5月25日中午贴出来的,当天晚上,陆平就召开党委常委会讨论怎么办。并组织了反击的大字报,同样贴在校园内和大饭厅墙上。
    惊动了最高领导层
    5月25日晚上,陆平他们正在开会,华北局第一书记、新上任的北京市委第一书记李雪峰来了。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李雪峰是和华北局的另一位书记池必卿一块儿来的。李雪峰一来,就召开全校群众大会,地点是在办公楼礼堂。校内各单位都有有线广播,组织收听。大会刚刚开始,我正在听着李雪峰讲话,池必卿把我叫出来了,由副校长戈华陪同他一起找我。他把我叫到楼上,对我说,“你是一个老同志,你写这张大字报,怎么都不请示领导呢?”他显然是憋着一肚子的气,还在尽量地控制着。
    “我请示了。”我说。
    “你向谁请示了?”池必卿问。
    “我请示中央文革,请示曹轶欧了。”我就把我向曹轶欧请示是否可以给陆平写大字报一事的情况对池必卿讲了。
    这样,池必卿就不说话了。因为这时候,“5.16通知”刚刚通过,中央文革刚刚成立,就是专门领导进行文化大革命的,我不请示他们还能请示谁?我就是想请示北京市委,北京市委也是刚垮台,找不着人呀!李雪峰刚刚到北京,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李雪峰的讲话我没有听全,他的意思就是不应该写这张大字报。但是口气并不是很坚决。大会刚要结束,国务院外事办公室主任张彦也到北大来了。张彦说他是总理派来的,他传达总理的意见说,贴大字报可以,但是不要贴在外边,应该开辟一个室内的场地,用来贴大字报。因为刚刚过完“五一”劳动节,一些外宾还没有离开北京,让他们看到大字报,影响不好。
    到第二天,陆平就组织各个系开会,谁表示赞同这张大字报了,都要检讨。学校同时开辟了一个饭厅专门贴大字报,要求不许把大字报贴到屋外墙上。同时,北大的副校长黄一然,把我找到未名湖附近的临湖轩里一间办公室去,要求我检讨,并且要求我把七人大字报撕下来。我说,我贴大字报是经过认真思考,是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既然贴了我就不能撕下来。我贴大字报是提意见,没有错。我不能做检讨。你要是说贴的地方不对,以后写大字报我可以贴到屋里去。
    后来,我们又新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到了38楼下坡、靠燕南园的那个饭厅里。这一张大字报,是回答别人的批评,进一步地阐述我们的观点。很快地,那个饭厅里就贴满了大字报了。陆平组织了学生,反驳我们的七人大字报,也有人支持我们,大字报太多了,饭厅太小,很快就贴不下了。结果是又把大字报贴到外面了。这种形势持续了4、5天。
    “红色电波传喜讯”
    6月1日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我们的七人大字报。用当时所使用的语言来说,就是“红色电波传喜讯”,毛主席党中央支持了我们的革命行动。对此事的重新评价和思考,则是后来的事情了。
    这时候,我不在学校。我母亲患了病,开刀做大手术,住在协和医院,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轮流到医院去看护她。这天轮到我在医院陪床,到傍晚的时候,我哥哥去接替我。我从协和医院出来,回学校去休息。走在王府井大街上,忽然听到街头的大喇叭响了,在“嘟嘟”地报过晚上8时以后,一个宏亮的男声响了起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时间。...下面广播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个同志写的一张大字报,《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调,更显示出我们的大字报的气势。我不由地驻足倾听。
    “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最近的事实吧...”
    这可真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们写这张大字报,是为了表示我们坚决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对陆平等人未能积极领导北大对“三家村”的批判进行揭发;让我任意地发挥想象,也不过是这张大字报能够被中央领导认可,对北大校内工作上存在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等问题能有一个认真的清理,来一个革命化的改变,根本没有想到中央会作出这样惊人的决定,把它向全国广播,并且成为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的重大新闻,进而传到世界各国的新闻界和政界。
    而且,更令我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呢!正像那句歇后语所说,“老鼠拉木锨,大的在后头”。我们的大字报,列举了陆平所传达的北京市委大学部副部长宋硕对当前运动的指示,和陆平、彭佩云在北大关于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有关言论,即他们想把这场运动控制在尽可能小的范围里,不要失去控制和秩序;我们把他们三个人对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指示当作是压制北大革命群众投身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对这些言论进行了反驳。不过,我们的大字报并没有对他们进行什么定性,没有给他们扣什么大得吓人的帽子。我们没有这种水平,也没有这种想法,仅仅是以普通干部和教师的身份公开出面批评学校领导,就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哪里会想到其他。但是,紧跟着广播的《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那就大不一样了。其火力之猛烈,上纲上线之高,当时的确是震聋发聩的:
    “为陆平、彭佩云等人多年把持的北京大学,是‘三家村’黑帮的一个重要据点,是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顽固堡垒...”
    “陆平以北京大学‘党委书记’的身份,以‘组织’的名义,对起来革命的学生和干部,进行威吓,说什么不听从他们这一小撮人的指挥就是违犯纪律,就是反党。这是‘三家村’黑帮反党分子们惯用的伎俩。请问陆平,你们所说的党是什么党?你们的组织是什么组织?你们的纪律是什么纪律?事实使我们不能不作出这样的回答,你们的‘党’不是真共产党,而是假共产党,是修正主义的‘党’。你们的‘组织’就是反党集团。你们的纪律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派实行残酷无情的打击...”
    时至今日,看得很清楚,这篇评论员文章,是利用了我们的大字报的错误,借题发挥,变本加厉,为即将到来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吹起了动员号。它毫不含糊地指斥陆平是“假共产党”,是“修正主义的党”,是“反党集团”,并且把北大党委诬陷为“三家村”的一个分店,诬陷宋硕、陆平、彭佩云是“‘三家村’黑帮分子”,并且号召人们去摧毁仍然存在的别的什么“三家村”、“四家村”,把“将帅”和“车马”一起揪出来,从而掀起了反对各级党委的狂潮,并且确认了各地都有所谓“三家村”反党集团的存在。这样的文章,在国家的广播电台上向全国全世界公开宣布,并且还登在党中央的机关报上,自然是代表党中央的声音,进一步动员民众投身于文化大革命。
    白天里总是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上,这时人已经不多了,但一簇簇的人们,都和我一样地停下脚步,认真地听着电台广播。我们的大字报,得到党中央的支持了!几天来围绕着这张大字报的是是非非带给我心头的压力,一扫而光。而且,党中央对我们的大字报,评价是那样高,毫不含糊地为我们撑腰,支持我们对陆平等人的批判,我听了自然是非常兴奋。但是,为什么党中央给了我们大字报那么高的评价,我还没有十分理解。正是华灯齐放的时候,我的眼前一片光明!
    我就这样心情激动地赶回学校。宋一秀他们正在到处找我。我们都激动万分。学校里的大喇叭在反复地播送着我们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这一下子,学校的问题可以得到解决了,我们的毛主席下决心解决党内的问题了。
    从这一刻开始,北大的校园就沸腾起来了。当初支持我们批判陆平和校党委的,自然是兴高采烈,加大了火力继续向北京大学的“三家村”分店和陆平等猛烈开火;曾经是处于观望态度的人,也无法保持沉默,纷纷地贴出响应党中央号召、批判学校领导和各系领导的大字报;那些曾经表态拥护陆平的师生,也不得不掉转矛头,反戈一击。我们几个带头写大字报的人,一下子变成了知名人物,成了方方面面关注的重点。还有,北京的各高校,都纷纷来人到北大“取经”,学习北大批判校党委的“经验”。一时间,校园里到处都是揭发批判北大校党委和陆平书记的大字报大标语,到处都是本校和外校师生活跃的身影。而且,不仅是本市的各高校,北京各工厂的群众,甚至一些外地的高校学生和工厂的工人,也赶到北大来看大字报,学习北大开展运动的经验,一时间,学校里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热闹极了,每天来学校看大字报的人都是成千上万,而且都表示要向我们学习取经。那时候,我哪里想得到,这是一场民族大灾难的开端呢!

前半截仔细看了,比较有意思.后半截看得我脑袋发胀, 看不下去.

祸根就是一个人, 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