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先生是杰出的语言学家,有“语言学大师”之誉,尤其在普及诗词格律方面的贡献和地位不可替代。我曾受恩于先生,至今书橱里还有他的《古代汉语》四册,这是我大学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套教材。 我一直认为,敬重某人并非盲从某人。编撰教材毕竟多以融会知识为主,如果对知识点的阐述不够明晰或明显错误,而学生却引为不刊之论,这是相当冒险的。学生不才,在温习律诗中当句对的知识点时,突生疑窦,结合我手头钱钟书先生和周振甫先生的相关意见,继而发现,王力先生是完全错了。好在先生说过,“如果墨守师说,学术就没有发展了。”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第二章“黄山谷诗补注”(中华书局1984年版11页)中,研究了律诗中当句对的句式及成因,认为当句对的创格者不是赵翼(《瓯北诗话》的作者)所说的王维,而是杜甫,其定名者为李商隐。下为钱先生原文: 《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纯》云:“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天社注引欧公诗。按《瓯北诗话》卷十二论香山《寄韬光》诗,以为此种句法脱胎右丞之“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窃谓未的。此体创于少陵,而名定于义山。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云:“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此外名家如昌黎《遣兴》云:“莫忧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间比梦间。”香山《偶饮》云:“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风气味似春风”;《寄韬光禅师》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宋人如刘子仪《咏唐明皇》云:“梨园法部兼胡部,玉辇长亭复短亭。” 邵尧夫《和魏教授》云:“游山太室更少室,看水伊川又洛川。”王荆公《江雨》云:“北涧欲通南涧水,南山正远北山云。”刘原父《小园春日》云“东山云起西山碧,南舍花开北舍香。”梅宛陵《春日拜垄》云:“南岭禽过北岭叫,高田水入低田流。”早成匡格。山谷亦数为此体。如《杂诗》之“迷时今日如前日,悟后今年似去年”;《同汝弼韵》之“伯氏清修如舅氏,济南萧洒似江南”;《咏雪》之“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卫南》之“白鸟自多人自少,污泥终浊水终清”;《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之“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末联又酷似邵尧夫《所失吟》之“偶尔相逢即相别,乍然同喜又同悲”也。 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 一、初时杜甫创当句对句法,并未命名,至李商隐,才作《当句有对》,现身说法并作命名,此诗重在演绎当句对的作法,于描摹景物讽刺方士并无奇警之处,故列入《玉溪生诗醇》之末:“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但觉游蜂绕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在颔联颈联处,我们分明可以看到“当句有对”的独特风姿:“池光”对“花光”,“日气”对“露气”,“游蜂”对“舞蝶”,“孤凤”对“离鸾”,在每一句中均“自对”得相当工稳,故在上下句中,不必刻意求工,大致不差,即可视为工对。 二、钱先生所引当句对,皆为此体:“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上句用“野水”对“田水”,“水”字重出;下句用“晴鸠”对“雨鸠”,“鸠”字重出,而上下句又字字皆对。再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上句“巴峡”对“巫峡”,“峡”字重出;下句“襄阳”对“洛阳”,“阳”字重出,全是地名对地名,两对又相对,颇具用心。当然,这两句诗本身又符合“流水对”的特征,妙趣天成,那是别话。 周振甫先生是在研读了钱钟书先生相关论述之后,进一步作了发挥,尤为精到全面,不仅保留了钱先生关于律诗中当句对的出处,还追溯到了当句对的源流。他引用洪迈《容斋诗话》中的见识,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当句对的源流在楚辞那里。下见周振甫先生《诗词例话》中“对偶”篇: 唐人诗文中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蒸兰借”,“桂酒椒浆”,“桂櫂兰枻”,“斫冰积雪”。自齐梁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如杜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书签药裹封蛛网,野店山桥送马蹄”,“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 由此可见,“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上句“小院”对“回廊”,下句“浴凫”对“飞鹭”,上下句又相对。 据此,试将“当句对”定义如下:“律诗中的当句对,出句中必有前后两对词语相对,对句也如此,且起落句相对。” 再看王力先生在《诗词格律》第四节“律诗的对仗”(P44)中,只是提及当句对,且一语带过,语焉不详,所举之例,又与通行见解乖舛相悖:“句中自对而又两句相对,算是工对。像杜甫诗中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与河是地理,草与木是植物,对得已经工整了,于是地理对植物也算工整了。” 唐突说一句,如按王力先生的理解,则“当句对”势将铺天盖地,无论唐代李商隐、清代赵翼,还是当代钱钟书、周振甫先生,都不必对它再加梳理,更无需研究创格者起始于何人。试举两例,以概其余。 一、杜甫之祖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云“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上句“云”对“霞”,下句“梅”对“柳”,且上下句又相对。 二、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云“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上句“城”对“阙”,下句“风”对“烟”,再上下句相对。 杜审言、王勃早在杜甫之前,就写过相类句式,为何李商隐所作《当句有对》格式与此殊异?清赵翼为何视而不见?博古通今的钱先生又为何特意撇清王维,独认杜甫为创格者?王力先生不会借此笑钱先生无知,讥赵翼无聊,讽李商隐自恋吧? 可见,结论只有一个,要么王力先生限于体例、篇幅的原因,没有对“当句对”进行充分阐述,要么王力先生见解有误,根据王力先生粗疏的举例而欲辨识“当句对”,就可能发生胡乱归类、将难得一见的好诗佳构,贬为比比皆是的寻常俗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