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玉英

emmer

玉英

    昨天在msn上有个朋友问我，“你知道‘玉英’这种东西吗？”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从小就熟悉它。
    从老人们的故事里，从很旧的古书上，你总是能隐隐约约听到关于“玉英”的传说。老人们是这样神采奕奕地谈起“玉英”，仿佛它不是一种花卉，而是什么神物。古代的作者们不惜笔墨地描绘它，写了洋洋洒洒的诗篇膜拜它，用各种深奥的词汇注释它。人们把它雕刻在神圣的器皿上，昂贵的金子和玉石上。
    是的，我不但听说过它，我还曾经见到过它。
    尽管只见到过它三次，可是已经足够了，谁能有这样奇异的经历而又轻易忘却呢？

    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才8岁。
    那个时候我特别贪玩，喜欢在回家的路上兜很远的路，喜欢陌生的地方，危险的路。喜欢攀着铁丝网，沿着狭窄的河岸走，瞅着下面很深的、湍急的河水；喜欢从很高的台阶上跳下来；喜欢爬树、捉毛毛虫。
那天，我正站在桥墩下面乘凉，瞅着波涛起伏的河水发呆，突然看到它夹杂在一堆水草里面，顺着水流漂下来。“玉英！”我差一点叫了出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刻也不能挪开我的眼睛。它是那么小，那么精致，那么漂亮。
    河水很宽、也很急，我够不着它，也不能走近看一看它，它夹在一大堆绿萍中间，很快地漂走了。
    我开始觉得伤心。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愁的我开始忧愁，我开始喜欢一个人躲起来，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看着白色的薄云慢慢移动；喜欢坐在树底下看蚂蚁爬、等着树叶缝隙间的阳光慢慢变暗；喜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读砖头一样厚的书，喊我吃饭也听不见。
    可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玉英”，天空中没有，草丛中没有，河水里、池塘里也没有，砖头一样厚的书里也没有。
    那个时候，我开始悟到这个世界是缺憾的，因为有一些东西，你心里是那样向往，它却不在这个世界中存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明白“玉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有时候小孩子的领悟力常常让人惊讶。
    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我默默地长大，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里。

    可是，我又一次见到了它。
    那一年我16岁，最没有理性，最叛逆的年纪。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爱与恨总是特别的强烈，却不记得到底爱些什么，恨些什么了。那个时候奇怪地害怕会变老，以为20岁一定很老很老了，就好像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她最出名的小说开头写的那样。在最奇特的幻想中，我希望人的一生可以在16岁那年的一个清晨醒来，然后在20岁的时候死去，周而复始。20岁之后的想象，是一片空白。
    最娇嫩的年华总是最暗淡的。假如我能说出一些来的话，那么只是一些影子、片段。那时整日粘着我的同样暗淡的男孩子，如今已经成了跨国公司精英人士，满口夹着洋文，一如既往的夸张。书信来往的女孩子，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唯一的记忆是信里矫揉造作的翻译腔的长句子，零零星星写下的武侠小说的片断，还有那些白日梦一样的心事。
    在所有的暗淡时光中间，我见到了“玉英”。
    它在冬天掉光叶子的一棵树的枝丫上。我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了，没命一样的累，气喘吁吁，在树林的尽头，我忽然看见了它。
    我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窒闷，外公和妈妈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大动肝火，妈妈和我的冷战，家里的战争，那么多规矩条条框框，暗恋的男生对我无动于衷，挣脱不了的死一般的桎梏，这些都算得了什么呢。
它那样明亮，好像燃烧着的小小的火炬。
    我的眼泪流啊，流啊，好像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它。
    转身离去的时间、动作，我都已经不记得，好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奔跑在马路上，身边汽车喇叭声像雷一样地轰鸣，在我的脑子里轰鸣，我跑啊，跑啊……
    使劲地跑啊，跑啊。

    当我再一次见到“玉英”，我已经21岁了。
    那是圣诞节的晚上，林，我的初恋男友告诉我，他要带给我一份礼物，因为他替我找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和林坐了很长时间的车，来到郊外。在那里，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一棵孤零零的老树上，我又一次看到了它——“玉英”——那种传说中的奇异的植物，珍稀的花卉。它是那样璀璨，光芒四射，它的热力仿佛照得黑沉沉的夜空也变得光明了。
    我是那样快乐，那样快乐……我拉着林的手，仿佛要飞起来了。
    整个世界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在飞翔。
    “玉英”，它那么明亮，喷射着火花，它的光亮是那么长久。
    最后，它消失了，像它惯常的那样，消失了。
    美好的东西注定要在世上消失。
    我已经习惯了它的短暂、稍纵即逝……
    回到寝室，我兴致勃勃告诉室友我的奇遇。她哈哈大笑，这样的小把戏就把你骗了，你的男朋友还真懂得浪漫。
    我觉得失望吗？我其实决不想去拆穿这个把戏的。可是，第二天我还是坐上了开往郊外的公交车。
    在那棵老树的枝丫上，光秃秃的枝丫上，绑着短短的一撅烧剩下的迷你烟花。
    回去以后，我大哭了一场。
    不是因为欺骗，而是因为一个梦的消失。
    原本完整的世界于我已经不完整，它分裂成了两半，一半轻盈地上升，成为欢乐、白昼、善和美，以及所有美好的东西；另一半，不可挽回地下坠，成为永恒的黑夜、孤独、沉思、不可排解的忧伤，永远的饥渴，仿佛那个希腊神话里的人物，鲜果悬于头顶，却永远抓不住也得不到的状态。
    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半。我所拥有的，只有永恒的徘徊。
    我开始发疯一样躲着林，不接电话，远远看到他的影子就逃走，他到我上课的地方堵我也好，守在我寝室的楼下也好，我总有办法逃走的。不久以后，林毕业了，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再也没有消息。

    如今，我已经很久忘掉这个梦了。
    我开始接受我的生活，开始接受我自己，开始接受生活的庸庸碌碌和自己的平淡无奇。
    在人群中，在和朋友们的交谈中，我感到快乐，我不再觉得人潮涌动和时光流逝是悲伤和无可挽回的，而是真心地感到快乐，为每一天的活着、呼吸、劳作……
    我依然相信，我见到过“玉英”，尽管只有三次，但对我已经足够。
    我应当感激生命。

2007.2

[ 本帖最后由 emmer 于 2007-10-13 23:43 编辑 ]

迅弟儿

楼主的文章很美丽，很抒情，很恬淡，很……俺找不出词了。
不过看完后还是不知道玉英到底为何物啊。
也许这就是你期待的文笔效果。

emmer

呵呵。“玉英”并不是某种实在的东西。

周泽雄

作者，也就是可以分享造物喜悦的人：假如世上没有玉英，那就用文字把它造出来。
多一点具体的细节，也许更好。——虽然，已经够好了。

emmer

似乎我还没有力量去写长一点的，深入细节的小说。
写了无数种小说的开头，都放弃了
大概因为在日报呆得太久了，习惯了两三千字的篇幅。

周熙

玉英，于楼主是一个喻象。

花间对影

还好有了博客，否则，我就要跟这篇小说错过了~~~

emmer

丙辰龙

emmer妹妹？ 玉英到底是什么？
“不是某种实在的东西”？？
那是什么？

（小小声告诉你……。）

[ 本帖最后由 丙辰龙 于 2008-5-2 01:21 编辑 ]

emmer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楚辞》里面有讲到过“登昆仑兮食玉英”。
抄一段网络词典《汉典》里的说法：
1.玉之精英。《尸子》卷下:"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史记．孝文本纪》:"欲出周鼎当有玉英见。"晋郭璞《江赋》:"金精玉英瑱其里瑶珠怪石琗其表。"清姚鼐《核桃研歌为庶子叶书山先生赋》:"或言天上陨星精下入渊谷为玉英。"古代有食玉英之说谓能长生。
2.花之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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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小声问一句，丙辰龙叫什么名字呢？

菜农

文笔优美，努力学习，不过学不好了，只有羡慕。

emmer

菜叔太客气了。
还等着看菜叔的连载小说呢，一定要把我也写进去啊。

菜农

EMMER美妹的文笔好，有女孩的兰心蕙性，我是写不出了，因为我比较粗线条。
呵呵，编故事当然可以，编得离奇不要太当真。

showcraft

玉英我也就是书里看到，现实中还真不知道何物。楼主文笔很好，细腻温婉，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