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顾太清的悲喜人生

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梨花—— 顾太清的悲喜人生

[人物小传]
        顾太清(1799—1877),满族镶蓝旗人,原姓西林觉罗氏,名春,字梅仙,号太清。其祖父鄂昌系雍正朝权臣鄂尔泰之侄,曾任甘肃巡抚,乾隆朝因诗狱株连,被抄家赐死。26岁时入嫁为乾隆第五子荣纯亲王永琪之孙,荣恪郡王绵亿之子——贝勒奕绘为侧室福晋,报宗人府为“顾”姓。婚后夫妇唱和,伉俪情深,又因奕绘字子章,号太素,为与之匹配,遂字子春,号太清,自署太清春、西林春,故以顾太清名世。?
        太清多才多艺,且一生写作不辍,她的创作涉及诗、词、小说、绘画,尤以词名重士林。近代词学家况周颐认为,太清词“深稳沉著,不琢不率,极合倚声消息。……其佳处在气格,不在字句”。另一位近代词学家王鹏运也曾说过:“满洲词人,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把她与清初杰出的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相题并论。况周颐更认为“欲以妍秀韶令,自是容若擅工,若以格调论,似乎容若不逮太清。”有人提出,从整个中华女性词作史的角度来看,太清可以和宋代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朱淑真鼎足而三。著有词集《东海阁集》和诗集《天游阁集》。


         琼瑶剧中,女主角往往与男主角一见钟情,群众演员百般阻挠,志比金坚的女主角坚忍不拔默默等待,男主角歇斯底里地冲破各路人马的围堵,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清代才女顾太清就是琼瑶故事的现实版女主角,她的爱情故事唯美深情,动人魄,摄人魂,比琼瑶还琼瑶……

                                                    [娉婷合是神仙侣,可许相随一泛航]

         西林春与文字的关系十分微妙,她的祖父鄂昌因文字狱身死,家道败落;西林春一生以诗词闻名,终年后却因一件莫须有的文字八卦被逐出王府,着实过了几年苦日子。而她与丈夫奕绘能保持十几年幸福婚姻,也因为夫妻二人在文学方面的共同爱好。
西林春的祖上也曾风光过,鄂尔泰在世时,权势在握,与另一位重臣张廷玉分庭抗礼,明争暗斗,一时间,朝廷内俨然分为鄂党、张党。这是发生在乾隆继位初年的事情,乾隆皇帝对权力看得极重,不能容忍朝廷中有党争存在。两党魁首鄂尔泰、张廷玉一个病死,一个致仕,但党争的后遗症还在。乾隆皇帝为了彻底清算朋党,在乾隆二十年发难,借胡中藻案大兴文字狱,西林春的祖父不幸被牵扯进去。
         乾隆朝文网之密,匪夷所思,胡中藻获罪十分冤枉,比如他的罪证之一“一把心肠论浊清”,怎么看也跟反国家挨不上,乾隆皇帝“独具只眼”,“加‘浊’字于国号之上,是何肺腑?”与胡中藻关系密切的鄂昌也被牵连进去,而他的“罪证”同样莫名其妙。其诗《塞上吟》中,称蒙古认为“胡儿”,乾隆看到大怒,道:“鄂昌身为满洲,与胡中藻唱和往来,见其大逆之词,不但不知愤恨,而且因为同调,丧心已极!《塞上吟》称蒙古为‘胡儿’是自加诋毁,非忘本而何?”鄂昌的家书中“奈何、奈何”一句,也被乾隆大做文章,成为他“忘记纯朴旧俗,纯属满洲败类”的罪证。乾隆的“政治觉悟”和“防逆警惕性”作祟,倒霉的鄂昌成了盛世文字狱下冤魂之一。他的后人也因为“罪人之后”失去为官的机会,非但如此,西林春日后结婚也因为“罪人之后”颇费一番周章。西林春祖父因诗文惨遭巨祸,鄂家的文脉没有断绝,西林春能诗善画,她的哥哥鄂少锋、妹妹西林霞仙也都能诗并有著作传世。
         关于奕绘与西林春的相识,有人说是缘于奕绘游于苏杭而相识于席间,有人则说是西林春入贝勒府教授女眷,故而两人日久生情。这两种说法都不太靠谱,首先,奕绘是修养很高的世家,西林春是罪人之后,两人有各自的社交圈和生活圈,男女有别,未婚男女相识于席间,于礼不合。金启琮先生认为顾太清十七岁以前一直住在香山健锐营。那太清与奕绘是怎么相识的呢?
         事情还要从奕绘、顾太清的家史说起。奕绘的祖母即永琪之妻(绝对不是小燕子)是雍乾重臣鄂尔泰的孙女,两家同出一门,不同的是,一个在王府中享受荣华富贵,另一家却成了破落户。奕绘的祖母年轻守寡,晚年儿孙满堂,就像贾府的史太君一样,鄂老太太喜欢年轻的儿孙辈承欢膝下。当老祖母听说娘家背运亲戚家有位能诗能画的小格格,便派人给西林春的父母送信,要接西林春到家里做客。
         十六岁那年,西林春与奕绘初识于荣郡王府,他们两个的关系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湘云和宝玉,不过西林春比奕绘长一辈。西林春到荣郡王府时,已经小有名气,奕绘见到端丽秀雅的西林春,马上被她的美貌吸引。随后的日子里,荣郡王府的家宴上,西林春常常与奕绘碰面,她更多时间要应酬荣郡王府奕绘的姐妹,奕绘博学多才,姐妹辈亦不弱,妻子妙华夫人也是读过书的满族贵妇。不过,西林春的水平比同侪都高,奕绘又被她的才华吸引。情窦初开的西林春也深深被这位英俊倜傥、温柔多情的贝勒才子吸引。
         花前月下,两人经过几番挣扎,私定终生,奕绘将家传的金凤钗送给西林春作信物,西林春的回礼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被爱情滋润的两个人,写的诗也甜得发腻。
芳草秾花妒断肠,美人娇躯散浓香。
巫峰挟雨原非梦,洛浦凌波太近狂。
日暮藤萝空密密,天寒修竹自苍苍。
一泓湖水无穷碧,可许相随一泛航。
(奕绘:《戏拟艳体诗》)
采采芙蓉洛浦姿,碧阑初雨花开时。
一湖春水浮山影,月夜灵风飚柳丝。
玉笛闲吹翻旧谱,红牙低拍唱新词。
娉婷合是神仙侣,小谪人间归去迟。
(西林春《戏拟艳体诗》)

         美人在侧,奕绘欣喜若狂,不免流露轻浮之态;西林春心里高兴,毕竟是女儿家,面对身边的心上人,依然端庄含蓄。他们经过自由恋爱的浪漫甜蜜,不得不面对传统婚姻的现实冷酷。

                                         [归骑踏香泥,山影沉西,鸳鸯冲破碧烟飞]
        西林春认识奕绘的时候,奕绘已经有一房贤惠温婉的福晋妙华夫人,她出身高贵,姓贺舍里氏,父亲是道光朝副都统富勒洪阿,以风雅著称,能诗能文。妙华夫人亦有文采,还弹得一手好琴。奕绘没认识西林春之前,与妙华夫人也算琴瑟和谐,算得上是人人羡慕的小夫妻。妙华夫人每天在丈夫身边,对他感情的变化非常敏感,西林春第一次到府上时,她热情相待,同样倾慕她的才华,也为她坎坷的身世感叹过。当她知道老公变心,执意要娶的侧福晋是这位才貌双绝的穷格格时,心中又酸又涩,抱着两岁的小儿载钧,夜夜饮泣。不久后,妙华夫人看丈夫不娶西林春誓不罢休的样子,觉得自己总是阻止,只会让夫妻更生分,便不再反对。
        王府里,最大的反对意见来自奕绘的母亲王佳氏,王佳氏很看不起婆婆的穷亲戚,她早想给奕绘纳妾,她中意的对象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她第一次见西林春,就像王夫人见晴雯一样,反感得不行。西林春的美貌和才华把儿子的魂都勾去了,这使得王佳氏更讨厌西林春。她心里,西林春是狐狸精下凡,专门跟她抢宝贝儿子的。因此,在奕绘西林春的婚事上,王佳氏百般刁难,怎奈奕绘态度坚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娶西林春,王佳氏反对也没用。忽然想到西林春“罪人之后”的身份,王佳氏又得意起来。清代宗室婚娶,必须经宗人府,还要登记在案,王佳氏心想,即使我不反对,祖宗家法在那里,看你们能怎么办。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奕绘为西林春的背景犯难,病急乱投医,便去找好友阮元讨主意。阮元,字伯元,号芳台,江苏仪征人,是当时学界领袖,又是朝中重臣,阮元宦海多年,颇有韬略。奕绘把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告诉阮元,阮元心中暗笑,这位贝勒真是个情种,少不得要帮他排忧解难了。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他还没说话,奕绘倒想出一个弄虚作假的好办法。他对阮元说:“只要给她改换姓氏,不就结了吗?”为了爱人能长长久久、有名有份地陪在身边,奕绘连杀头都顾不得了。隐报户口,罪行可大可小,幸亏奕绘不热衷于仕途,没有卷进政治漩涡,否则,就此一项,足以让他全家倒霉。
        西林春已经等了很久,奕绘也等待了很久,他顾不得许多,将周围亲信故旧数了一遍,找来王府护卫顾文星。顾文星听说,心中也很犹豫,不过想到荣王府对他家恩重如山,便咬牙承担下来。奕绘心中狂喜,马上将这个消息告诉西林春,让她准备呈报资料。多年来的盼望,眼看就要实现,西林春百感交集,为了嫁给心上人,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姓氏。父亲已经过世,母亲眼看女儿跟绘贝勒情深意长,坚守多年,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至于改换姓氏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们夫妻过得好,一切都好说。
        奕绘拿到呈报表,马不停蹄送到宗人府,焦急等待消息。左等右等,竟如石沉大海一般,奕绘终日忧心忡忡,提心吊胆,深怕宗人府工作人员认真负责地去调查事实。阮元知道此事,特意提醒他:“宗人府是要你去活动活动,不必太担心。”一句话点醒奕绘。阮元好人做到底,经过多方打听,了解到是宗人府管事纽古禄庆平一直拖着不批,此人酷爱古玩。奕绘投其所好,选出价值千两的汉代玉质童笛水牛雕塑和唐寅用过的紫砚,送给纽古禄大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古玩一到宗人府,西林春变成顾春,这桩亲事很快就获得批准。
        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奕绘终于娶到意中人。后来他梦回当年,醒后写下《生查子•记梦中句》:“相见十年前,相思十年后。江月阖庐城,春风恋素手。(自注:四句梦中所见)梦好合欢才,梦短将离双。惆怅倦游人,梦绕寒江秀。(自注:醒后续作)”
十年,足以让情人变成朋友,奕绘和顾春依然如初见那般情浓。又是十年,顾春偶然想起过去的等待,从容写下:
        花里楼台看不真,绿杨隔断依楼人。谁谓含愁独不见,一片,桃花人面可怜春。芳草萋萋天远近,难问,马蹄到处总消魂。数尽归鸦三两阵,偏视萧萧暮雨又黄昏。
《忆秦娥》

        春日黄昏,杨柳依依桃花灼灼,远处芳草如烟。高楼栏内,佳人茕茕独立,无聊至极,只好数着天上归鸦,期盼良人回。伊人由含愁而消魂,缠绵哀婉的凄凉沉于萧萧暮雨的黄昏,读来不仅痛苦,更是绝望了。
        终于苦尽甘来,婚后生活甜蜜快乐。奕绘是闲散宗室,虽然偶尔也会忧国忧民一下,但他更喜欢与顾春侧福晋出门同游,诗词唱和,共赏金石字画收藏。他们的字号和诗词集也是配对的:子春对子章,太清居士对太素道人;太清集曰《天游阁集》,奕绘集称《明善堂集》,太清词《东海渔歌》,奕绘词《南谷樵唱》。经过这样一番艰苦卓绝的努力才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感情好得让人嫉妒。享受着甜美的爱情,顾春的心境清净而深情:

        晓禽鸣,透纱窗,暗暗淡淡花影。小楼昨宵听尽夜雨,为着花事惊醒。千红万紫生怕他,随风不定。便匆匆,自启绣帘看,寻遍芳径。阶前细草膝茸,承宿露涓涓,香土微泞。今番为花起早,更不惜,缕金鞋冷。雕栏画槛,归去来,闲庭幽静。卖花声,趁东风,恰恰催人临镜。
《惜花春起早•本意》

         雨后的早晨,晨光稀微,花园里笼罩着薄薄的清雾。她担心着雨后的春花,不顾涓涓宿露,微泞香土,只管寻遍芳径探花踪。对大自然的这份敏感与执着的热爱正显示了其优雅清净的心态。更皆词中所描写的景致,一如晨露清新,真是清灵至极。难怪况周颐评这首《惜花春起早•本意》“直入清真之室,闺秀中不能有二”。

                                                            [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一次,元好问赶路遇到一对多情的雁子,一只被打死,另一只自尽于爱侣身旁,诗人感动之余,将这对大雁情人葬在一处,写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奕绘病故的时候,顾春也想就这么跟他去了,回头看到自己的小儿女们,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地活下去。
        公元1838年七夕,千万情人相约缠绵,顾春却心似万丈冰,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走了。相识二十四年,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妙华夫人去世后,奕绘顶住母亲的压力,再没有娶侧室,这在高官贵胄中极为难得。除了妙华夫人的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夭亡),奕绘二女孟文、四女仲文、五子载钊、六女叔文、七女以文、八子载初、九子载同(痘殇)均为太清所生。奕绘的亡故使得这个家一下失去主心骨,尤其是太清,痛失伴侣,往日的浓情在这一瞬都化作了绵绵无尽的悲痛。更为现实的是,没有爱人的羽翼,顾春身边危机四伏。果然才三月,亡者尸骨未寒,风暴便刮起来了。
        奕绘死,妙华夫人长子载钧袭贝子。载钧与顾春本多嫌隙,载钧认为母亲是被这个狐狸精害死的。太福晋王佳氏一直不喜欢这个让儿子整天围在身边的女人,顾春和孩子们在荣府的日常生活变得诸事不顺。虽然顾春小心谨慎,该来的事却还是来了。
        十月的一日,天气晴朗,顾春正在房内给小女儿以文读书,太福晋派人来请。
        当顾春一走进太福晋屋子便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屋内没有一个丫环,太福晋冷着脸卧于锦锻软榻上,载钧肃穆立于其右首。
        “自你入我家门,我家中便祸事不断。先是载钦夭折(载钦乃正室妙华夫人第二子,与顾春长子载钊同年出生,但载钊第二年夭折,太福晋和妙华夫人等以为是由于载钊‘妨碍’所致),后又是福晋去世。西林春,这都是因为你以不祥之身入我荣府之故!”说到这里,太福晋王佳氏的声音有些急促起来:“然而,你却不知悔改,竟然与人做下那苟且之事,我荣府颜面何存!我儿颜面何存!”
顾春不由得一惊,“苟且之事”?她定了一定神,满腹委曲地说:“太福晋,我乃罪人之后是事实。但我也是知书明理之人,谨遵妇德妇行。何用‘苟且之事’来羞辱于我?”
       太福晋听得问话却以手大力敲榻:“你做的好事,你自己不知道吗?平日里见你行事稳重,没想到……若不是载钧告诉我,我们岂不是被你欺瞒一辈子!奕绘在天之灵怎能心安!”
         那么,太福晋王佳氏所谓的苟且之事究竟为何呢?
        此事牵涉另一鼎鼎有名的人物,龚自珍。当时,顾太清是仕女班头,龚自珍是文坛巨星,喜欢搬弄是非的无聊文人凌虚附会,非要从二人的诗文中附会出一段风流韵事,结果给当事人带来巨大的痛苦。龚自珍有一首《己亥杂诗》云:“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在诗后还有一句小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顾春的丈夫奕绘贝勒的府邸恰在宣武门内之太平湖,而顾春作为贝勒未亡人,经常一身素缟。于是,立刻有好事者猜测此“缟衣人”正是顾春。也即是说,龚顾二人有恋情——此即文学史上有名的“丁香花案”。
       经过孟森先生考证,龚自珍此诗作于道光初年间,那时奕绘活得好好的,顾太清自然不是一身缟素,诗中所指另有他人。顾太清夫妻与龚自珍夫妻都有诗歌唱和往来,他们认识不假,但说两人有瓜田李下之嫌,太过牵强。
        顾春曾有题画词曰:“侬,淡扫花枝待好风。瑶台种,不作可怜红。”(《苍梧谣•正月三日自题墨牡丹扇》)这分明是自述心意。一个如此心满意足之人,实在看不出她有搞婚外恋的苗头。另,从顾春晚年续《红楼梦》的小说《红楼梦影》中也可看出其乃封建淑女的完美典范——小说使宝玉回家,完全遵守当时的社会准则,走上了经济仕途之道,并和宝钗生子,尽享天伦之乐,而于黛玉则很少着墨。可见顾春对宝钗的欣赏与赞同。试想,一个有着宝钗般稳重端庄理性内敛品性的女子,对于婚外之恋,纵然心有所想,怕也是不会行动的吧。
        大约是奕绘不争气的长子为了独霸王府,在祖母面前搬弄是非。王佳氏是老寡妇,对男女关系格外敏感,加之对顾太清成见极深,所以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顾太清母子赶出王府。
        流言有着迅速蔓延的特性,它不追根溯源,却虚张声势,危言耸听,把所有的事实都变得恍惚暖昧起来。此事件中,一方是京城大学者,一方是王府美丽的遗妃,大家都铆足了劲要把这流言的浮云酿做一场事非的雨。
        1838年10月28日,面容憔悴的奕绘遗妃顾春及载钊、载初两子,叔文、以文两女被赶出荣府,自卖凤钗于西城养马营赁房居住。深秋北京,天气已经转冷,这天还下起了小雪,顾春带着四个儿女,愁云惨淡,痛赋一首五言诗,并诗前小序:
        自前夫子薨逝后,意不为诗。冬窗检点遗稿,卷中诗多唱和,触目感怀,结习难忘,遂赋数字。非敢有所怨,聊记予生之不幸也。兼示钊初两儿。
昏昏天欲雪,围炉坐南荣。
开卷读遗编,痛极不成声。
况此衰病身,泪多眼不明。
仙人自登仙,飘然归玉京。
有儿性痴顽,有女年尚婴。
斗粟与尺布,有所不能行。
陋巷数椽屋,何异空谷情。
呜呜儿女啼,哀哀摇心旌。
几欲殉泉下,此身不敢轻。
贱妾岂自惜,为君教儿成。
        自妙华夫人死后,奕绘便没有续娶正室,九年之间,顾春占尽专房之庞,事实上已行嫡室一切事务。未料所爱之人一倒,竟被如此无情赶出,甚至连生活费也不供给,栖身之所也要典钗来买。如此之状,与当日钱谦益死,柳如是被逼上吊有何异!
        从富丽堂皇的王府到风雨难敝的老屋,还有那躲不开的无休止的卑劣流言,顾春几次想追随亡夫而去。但是,看着儿女们,母亲的天性战胜了生活的所有困难。是的,对于流言,常常越描越黑,最好的办法是放任,交给时间。顾春写道:

仙人已化云间鹤,华表何年一再回。
亡肉奇冤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
已看凤翅凌风去,剩有花光照眼来。
兀坐不堪思往事,九回肠断寸心哀。

        《前汉书•蒯通传》略谓“里妇夜亡其肉,姑以为盗,怒而逐之。妇晨去,过所善诸母,语以事而谢之。里母曰:‘女安行?我今令而家追女矣。’即束罢请火于亡肉家曰:‘昨暮,犬得肉,争斗相杀,请火治之。’亡肉家遽追呼其妇。”顾春用此典,表明“奇冤”,措词沉痛让人心酸。

                                                   [听到曲终人语静,蓦然使,寸心清]
       斯人已去,欢事难追。赁房而居的王府遗孀顾春,生活清苦异常。还好有当年的诗友故旧时时接济,不然以顾春一个寡妇,没有生活来源,独自抚养四个小孩,谈何容易。顾春出府的第一个春节,故交许乃普夫妇就带来银两和年货来看他。顾春作诗谢曰:
岁暮又新年,东风解冻天。
门庭无客至,盘盒感兄怜。
白酒持双蟹,银丝烩小鲜。
高杯叨屡赠,相报有诗笺。
(《许滇生司寇六兄见赠银鱼螃蟹,诗以致谢》)
         比起人走茶凉的权力场,顾春早年的闺阁诗人朋友们更有人情味。奕绘在世时,门庭若市,顾春应酬的主要是高官贵胄的家眷。妻凭夫贵,加上顾春本人的才华确实高出众人,一时间被人誉为“仕女班头”。当她落魄的时候,过去的朋友给她很多支持。其中许乃普夫妇是顾春最重要的朋友。
       徐乃普,字滇生,夫人项屏山与顾春相识于荣王府家宴,二人相见恨晚,两家走得很近,尤其是许乃普母亲,特别喜欢这个沉稳美丽的侧福晋,还认她作干女儿,顾春因此称徐乃普为六兄。项屏山是杭州人,她周围有一些籍贯杭州或杭州附近的京官家眷,亦雅好诗文,在项屏山的引介下,顾春又结识了许云林、许云姜姐妹。她们常相约一块弹琴作诗以为娱乐。久而久之,一个以官宦家眷为主的女性文学沙龙初具规模,后来,江浙一带在京城供职的许多显宦女眷,李纫兰、汪允庄、钱叔琬、石珊枝、孙静兰、李佩金、吴苹香、朱葆瑜、康介眉、刘季湘等人也参与进来。传奇女子沈善宝加入后,这个沙龙影响更大。沈善宝字湘佩,钱塘人,父亲过世后家贫如洗,其母带着他们姐弟度日维艰。多亏沈善宝卖画供养老母,教养弟弟,乡里无不夸她能干孝顺。
       那时候,顾春过得最快乐,丈夫爱她,家境富裕,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过着人人羡慕的诗 酒生活。
        顾春落魄时,她的闺阁诗友尽力帮她,除了徐乃普夫妇外,沈善宝、吴苹香、许云林等也常带钱物来找她闲话家常。人有悲欢离合,遭逢不幸的不止顾春一人,吴苹香寡居京城,一个人苦苦支撑门户,石珊枝已作黄泉客……
        在朋友们的鼓励下,顾春重新振作,她写信给京城和散落各地的姐妹,让她们打起精神,寄新作唱酬,以恢复“闺友诗社”。虽然自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王府夫人,虽然现在日子过得异常艰难,顾春不愿向苦难的生活低头,把自己变成一个为生活役使的奴隶。依靠朋友们的接济和卖字画,顾春认真教育四个儿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顾春59岁时,载钧病逝,没有子嗣,贝勒府把太清长子载钊的长子溥楣过继为嗣,袭镇国公。寡居多年的顾春此时算是享福了,到婚龄的儿女们,该娶的娶,改嫁的嫁,并为婆母送了终。换了一般的老太太,都要像贾母一般享儿孙福,顾春不是寻常女子,她开始续写曹雪芹没完成的《红楼梦》,每写出一卷,都给好友项屏山、沈善宝等人看,请她们提意见。沈善宝常常催她快写。两年多后,近三十万字的《红楼梦影》终于杀青,署名云槎外史,沈善宝为之作序。
         这部小说耗费顾春很大元气,书成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坏,双目失明。顾春虽然尽力让独居生活不那么孤单,但不论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找回奕绘在身边时的充实、满足。每逢丈夫的生日、忌日或是其他具有纪念意义的时间,她总会想起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爱人。
虚室东风冷,幽居泻泪泉。
去年同宴乐,此日隔人天。
生死原如幻,浮休岂望仙。
断肠空有恨,难寄到君前。
(《己亥生日哭先夫子》)
       她有多少话想对夫子说,她有多少苦要向夫子诉,阴阳两隔,比翼双飞的鸳鸯只剩她茕茕孑立,比起独居者,婚姻再不幸福,也是天堂,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表面的风光不能让太清获得心灵的满足,她心境一直不好,她所写《踏莎行•老境》云:
老境蹉跎,寄情缃素,间身拌作书丛蠹。年来多病故人疏,生涯赖有山中兔。
梦去慵旬,曲成自顾,唾壶击缺愁难赋。敢将沦谪怨灵修,虚名早被文章误。
顾春晚年心事,让人唏嘘不已,这不仅是她的苦闷,也是大多数人的晚境吧。
        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十一月初三日,顾太清病逝,享年79岁。葬于房山之荣府南谷别墅(在今北京市房山区之上万村附近)奕绘之侧,二人遇见,相信有很多相思要互相倾诉。



[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07-10-31 20:34 编辑 ]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顾太清一生虽则不幸,然而这一生也太丰富多彩,各种滋味都尝遍,实在是没有虚度。
我觉得顾太清应该算不错的了,起码找到了知心爱人,开心地生活过。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太清女士是生活在一个只有一个男人的环境里,其余人的几乎都是她潜在的敌人,这样的环境太压抑了。
另外,这家的女主人同样是才女的妙华夫人也叫人同情。
定风波
         花里楼台看不真,绿杨隔断倚楼人。
     谁谓含愁独不见,一片,桃花人面可怜春。

     芳草萋萋天远近,难问,马蹄到处总销魂。
     数尽归鸦三两阵,偏衬,萧萧暮雨又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