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元

一、

听到走廊隐约传来格棱的回声,我迅速回过头。知道灵车已经推来。


工人戴上白色橡胶手套,将好婆包裹到蓝色尸衣中,扎紧。看到刚为她穿起的鞋袜因此佝偻,仿佛随之心扎。她长期为疼痛折磨,不想过世后仍无法适意。

我们扶住灵车,在漆黑甬道尽头,写有黑漆大字:太平间。连忙侧身,企图挡过外祖父的视线。


这是教养太好,太克制的一家人。即便在最后时刻,还欠身对医护道谢;在病房内竭力压制悲痛,不愿惊扰他人。热心的病友播放南无阿弥陀佛经代为超度,外祖父轻轻摆手以示婉拒,生怕诵经声打搅了病房的安宁;迅速收齐物品,默然离开。



制冰机器轰鸣。在空无一人的太平间里,他们终于放声哭泣。

二、
工人将车板放下,与我们协力将好婆搬至冰凉的金属抽屉。四乘三的停尸间,她被放在第三列,最后一格。号码是九。温度是零下摄氏十二度七。



父亲扶过母亲,长兄扶过外祖父。他仍然是腰板挺直头脑清醒的老派绅士,不要别人为他操一点心。车开之前仍不放心,低头望去,他朝我一点头。意思明白,我没事,你们放心。记得自己顾量。



他的绝望从不让人看到,深愔所有规则,一直严守到此刻。也如此教育后辈。只记得好婆被推上灵车之前,他抱过爱妻的肩膀,唤过一声,志元呵。

三、
外祖母的名字是沈志元。 尸牌上写着,沈志元,八十二岁,死因:肺癌。


父籍江苏海门人士,母亲广东番禺,进士出身,贵为名门。太外公是黄埔军校第一批毕业生,随孙中山举办同盟会并参与辛
亥革命。由于脾气强硬,在管辖区内禁赌,得罪官绅,官运始终不顺。好婆的个性与他一个模子。好婆儿时贪凉,在石凳上打中觉,而南方潮湿,患上了几乎困扰终生的关节炎。在文化革命期间受尽折磨,脏器渐衰。尤以心脏为甚。



因为在南方长大,她的沪语也始终带有粤腔。我记得去年冬天她入院救治的时候,只要有精神,就坐在病床上哼着粤语儿歌。记得最清楚的一首是:月光光,照明堂。入明堂,有大官……每次总看得惊而好笑,好婆永远似一个单纯的孩子。眼神永远清澈。让看的人觉得欢喜。


童年直到成人,在广东度过的那段日子,也许是她一生中最单纯快乐的时候。

我始终不会说粤语。母亲会听,但不会说。好公曾经为了追求好婆,特地学会一口广东话。后来总是他陪好婆讲粤语,以解乡愁。


很多时候,我真的是不孝的

四、
从前喜欢看好婆的旧照片,在上面见过好婆的父母。是一对客气的旧式夫妻,全都相貌出众。因为父亲娶了妾,冷落了母亲,好婆看不得母亲悲凉,她说,妈妈跟我去上海投奔舅父。我来养活你。

好婆的舅父陈伯章,当时在上海铁路局任局长。好婆当年的同事说,你好婆年轻时是真正漂亮,心气高,从来不跟我们闲话家常,空闲时就一个人看书练字。


好婆练的是颜正卿。看过她练字的相片。双臂纤细骨肉亭匀,眼波流转,笑靥甜美。这张相片尤其肖似妈妈。而女子长到我这一代,已没有那种秀美精致。浓眉大眼,凡事自我打拼,以当代男儿涵养心胸没落为由,不再能够安为淑女。



而好婆不相信这些。我记得儿时和哥哥是怎样被她逼着练毛笔,每天不知写掉多少张。她喜欢给我买新的毛笔和砚台,批阅我练完的字。还教我刺绣。用双股渐变色丝线,先在布面上用铅笔画草图,然后沿着扎针。好婆有素描天分,格式图样几乎是信手拈来。绣过最多的是郁金香,花芯的布局是错落有致。还有绘画,每到换季总出些题目要求我速写。有一个爬有小蟹的花瓶,全部细瓷制作,画过多次。


好婆嗜花。在新社会不比当年做小姐,过活要算计,不舍得买。于是最欢喜我们送花给她。每每总央求我们代她拍摄。然后再相片背后用钢笔写上:某年某月某日,三子送来石竹;幼女送我康乃馨。最后一程,我们用鲜花盖满灵柩,愿以芳洁告慰天灵



因为擅刺绣,每年圣诞好婆家总是格外温馨。所有窗帘,桌布,都由她绣过喜庆图案,诸如铃铛,彩带,鸟不宿,冬青花环。这是另一种绣法,用布料剪贴图安,加丝线密绣。
好婆馋嘴。跟我夸口,年轻时吃完一顿走油蹄膀,还能再到凯司令吃一客奶油蛋糕,然后走路到逸园跳舞。腰围一尺七。好公不会跳舞,每次总是坐在楼下看报,等她。一下午



等做了老太太的时候,她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进食和发胖了。而且更多的好东西流水般的涌现,她甚爱麦当劳的圣代肯德基的鸡翅甚至棒约翰苹果蜜饯可口可乐费列罗巧克力。因为困难年代的刻骨铭心,她总喜欢藏东西。通常好婆拿出来的巧克力都是去年的,冰箱里的冰淇淋是前年的。碰到喜欢的东西不舍得吃,总要留着,怕买不到。她喜欢说,怎么可能,这么好的东西到处都有?一直都卖?我们当时都无法体会,好婆是如此惶恐不安。她坚定的信仰那些美好的东西,然而她害怕它们的消逝。毕竟它们曾经消失过。


我们给她穿的是她喜欢的冬装,而不是寿衣。在她的棉袄口袋里,发现了一块过期的花生糕。

五、
她簇拥白色被单。面色清白,眼皮,嘴唇,全都呈现一种黯淡的紫红夹青色。擦身时,看到身上也起了淤血。翻过身,因为长久卧床,臀腿腰背处的生出的疮业已浓烂。小腿,手背,被吊针扎得青肿变形,母亲看到这里泣不成声。最后阶段里,好婆不知吃了多少苦。如果她当时能言语,甚至叫唤。



想起好婆过去入院时,年轻的护士针法未熟,每每将好婆扎伤。见到被单上有大片血迹,哥哥气到心伤。
幸好不用再做那个人工呼吸器,最后几天看昏迷的好婆因此不断抽搐,颤动的嘴就像脱水的鱼。多看一眼都是不忍心
这次入院抢救时,医生放任好婆停止心跳,不等我们买来氧气面罩不愿施救。当警司的那位糊涂舅父气不过,与医生争执起来,只苦了好婆,从此受尽医护折磨。高烧发到42度,都不给量降温;好婆昏迷期间强令我们出院。我想若好婆在世一定会照例的,同情他们。




之前她还时不时的清醒,有时对已而立之年的哥哥说,你今天不上学?有时对我说,你下班了过来的?在神志最后清醒的阶段,但愿她是带着美好的记忆而去


而我,跪在好婆病榻前最后一次握住她的双手,流沙般的皮肤脱离了生命,这名教我养我的妇人,至死都优雅,终生没有骂过粗。哪怕数次劫难中她被洗劫一空零落病残,那些人,她只是同情他们。



六、
最喜爱的长子移民大洋彼岸,甚至没来见她最后一面。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遗愿,是见到我与哥哥结婚生子。哥哥买了一个猪玩偶,每次好婆催他成家,总拿出玩偶道“曾孙在此!”



她不喜欢我叫她外婆,因为“外”字嫌生分。因而叫好婆。好婆喜欢女儿,说女儿是玉中玉,故给我起小名玉玉。上海话与肉肉谐音,小时候总被哥哥嘲弄,说苍蝇叮肉的典故。 好婆病中嘱咐我和母亲找出一幅相片,是十年前我们三人在外滩照的,她最喜欢,想看。我们一直敷衍。这次整理出来,母亲内心自责,泪不成行。


好婆过去精神好的时候和好公发起火来,总是突然棒喝。好公每回都笑而认输。能发起火来,就是精神尚可。好公总是笑。真正懂得她的脾气,到最末都是欣赏和宠爱它的。两位乱世平心的老人,讲到这里,怕是没有资格继续评论。

她终生都在斗争,早年与父亲,盛年时与国难,中年后碰上乱世家亡,及到老年与病痛。以前好婆喜欢说,我活到现在,真的都靠一份坚强。我们总以此为笑。


好婆昏迷时,见过她睁眼看人。扶她的时候正好对视,那一眼让我惊诧。忽而一盏明灯熄灭。



写到这里正是寅时,不知好婆是否已升至星辰。


七、
由于好婆是独生女,所有的亲朋也都非病则亡。来灵堂前祭拜的,竟多是些邻居。在被迫害的时候,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惟有海门的一位姨妈带着儿女来看好婆,指着被斗在地上的女人说,这是你们的伯母。你们要记得她,等以后我不在了,你们要代为看望她。好婆始终感激。这一次,我们也收到了那一家亲戚的悼念。

我整理好婆所有的旧照,相册是舅婆所赠,擦过相册上的灰,与母亲忍含泪。

好婆的相片大多昂首,神情活泼,可以想象她赤手空拳带着母亲离家出走时的气魄。每餐饭,她都要求我们等首座开筷,饭毕要离座要说一声各位慢用。灵堂前,竟然不知该如何进食,饭后起立,也觉茫然。

好婆热爱艺术,绘画之外更爱音乐。曾不顾心脏衰弱,每周要去鲁迅公园唱合唱。主动为合唱团写歌,歌谱都亲手绘制。记得以前在好婆的磁带里看到一盒标有“我临终时请放此曲”,连忙翻找,却因年代久远,不能成声。是一盘广东名曲,咿咿呀呀的哀婉不绝。在某个唱词上戛然而止。

看到花圈上的挽联我大吃一惊,以为是好婆亲手所撰,却是舅舅所作。我也执意要写几副,舅舅婉转道,骨架尚可,只是写得太少。我才想到,在我练字之前,舅舅已在严母的管教下练了几十年。

好公跟长辈说起好婆,志元真的吃了很多苦。这一批涵养深厚的国民,为这个荒唐的家国耗去大半生;难以忘记好婆过世时的祥和面容,心哀至极,终为她如释重负。

找出一帧小幅遗照,放进舅婆赠送的链坠中。这样精贵的项链,一直不知该将什么放进其中纪念,终于明白无人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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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婆的一些旧照

今天翻拍了很多,可惜只能先传三张。

其中一张是好婆怀有身孕时照的,脸有些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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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婆旧照

好婆的婚纱





好婆旧照做的一块镇纸




完全素颜,因年轻骄傲而娇艳



好婆的表妹,最亲的姐妹。赠好婆相册和我项链
   


好婆




“曾孙”






好婆和童年时代的妈妈



好公好婆结婚照


移民美国的舅舅,临终前没能见到他,好婆的遗憾之一


陈伯荘写给好婆的字


大伯父写来的挽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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