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炉边读《冬夜》

小镇已是零下十度,白雪皑皑。入夜,小街上圣诞灯此起彼伏地点起,断续出寒冷的明亮。放一段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声音要小,然后点起炉子,读几首诗。炉子其实是电炉,虽然一片温暖的红色,却是一点古意没有的。音乐与诗,可以最快地带我离开日常生活,却也和别人看电视剧、或者自己以前上网下棋并无不同。

又读钱钟书先生的《槐聚诗存》,中有写于1974年文革时的《王辛笛寄茶》。雪压吴淞忆举杯,卅年存殁两堪哀。何时榾柮炉边坐?共拨寒灰话劫灰。[忆初过君家、冬至食日本火锅、同席中徐森玉李玄伯郑西谛三先生陈麟瑞君皆物故矣]这首诗给我印象深刻,是因为钱先生极少有这种沉痛的文字。我也是从这首诗,才知道钱先生与九叶之一辛笛先生的交谊。

九叶诸公,在四十年代都不过二、三十岁,可惜仅数年就在动荡时局里凋落,失去了继续的可能性。要到近半个世纪后,他们才被重新发现;如今我们知道,九叶一脉,其实是新月后新诗的一个重要发展。然而他们的作品,依然未必有多少人认真读过。论知名度,辛笛在九叶里大约仅次于穆旦,但我却是到去年才第一次认真读了他的一些诗,其中之一便是《冬夜》。

安坐在红火的炉前
木器的光泽诳我说一个娇羞的脸
抚摩着褪了色的花缎
黑猫低微地呼唤

百叶窗放进夜气的清新
长廊柱下星近
想念温暖外的风尘
今夜的更声打着了多少行人

这首短歌优美,应是辛笛的少作。我轻声地读,非常好念,而且每段押一个韵。我的阅读经验里,注重吟唱性的新诗不多见。事实上,《冬夜》虽然是白话诗,读来却似有古曲的节奏、白描的手法也更近古人。由此想到,辛笛大概也写旧体诗。这在他那代人,本是常见的事:少年时有古文的童子功,青年后浸淫于西方经典。不久后,读到李劼为王圣思女士(辛笛先生的女儿)《辛笛传》写的书评,其中引用了辛笛悼岳丈徐森玉老人的七绝:

何期營葬送斯文,
山下人家山上云;
万事于翁都過了,
斜陽無語對秋墳。

徐森玉老人逝世于1971年,所以辛笛做此诗时已年近花甲。与上面的《冬夜》对照着读,很难不令人感到沧桑与悲凉。而沧桑与悲凉,正是旧体诗最适合传达的。

上个世纪前半叶的诗人,多半中西合壁、内外兼修。他们的作品,如今看来,自有新诗这一文体初生时的痕迹,但从新月九叶,毕竟曾经画出一道明亮的轨迹。可惜这道轨迹戛然中断,以至三十年后,新诗要在废墟上重建,而且如诗人韩东言,在文学上,我们就像孤儿,实际上并无任何传承可依。

近日北岛在他主持的今天诗歌论坛上提出新诗的汉味的问题,我想,他并不是主张复古,但也确是有感于当代诗歌的某些失落而发。关于诗,我虽然喜爱,却不以为自己懂多少。不过,从直觉而言,我想,除了北岛指出的语言的汉味外,缺少吟唱性似乎是新诗一直没有解决的问题之一。在我看来,汉语具有自己的音乐性,只是现代人对这一音乐性越来越缺少感觉了。如果说,旧体诗有点象莫扎特,具有过去的旋律,新诗多少近乎后勋伯格的现代音乐,富于表现力,但是逸脱了传统的美感。

九叶的文字与他们那一代的人生际遇,偶尔会想,如果他们不曾沉默,如果我们曾读着新诗的正音成长。。。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断裂已经发生,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于是,我在夜深人静时,独酌一盃酒,写下一首诗。


冬夜读辛笛先生《冬夜》

九叶清音今不鸣
当时才俊逝流星
不堪革命腥风雨
最是忧怀噤晦明
冬夜炉边冬夜酒
零丁洋里零丁行
辛公终老犹称幸
穆旦空余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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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触到九叶诗人,在同龄人中大概算早的。我还没有听说九叶诗人,《九叶集》已经到我手上来了。那是1981年,我刚读大二,参加学校里举行的一次希望诗会,不知写了首什么诗,获得二等奖,奖品即是一本还泛着墨香的《九叶集》。九叶诗人虽然命途多舛,1980年重编此集时,仅穆旦一人去世,余皆健在。
可能,我当时的读诗兴趣,全在朦胧诗人那一边,对这些老诗人,还持一种愤青式的不屑。八年前为写《齐人物论》,又把它重读一过,感触已然不同。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些当年老诗人的好感,也正与日俱增。
大兴兄好兴致。
辛笛老人是华东师大夏雨诗社的顾问,几次夏雨诗会都登台亮相。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向大兴兄讨教

钱先生的诗,实在是不错。但是最后一句:共拨寒灰话劫灰,总觉得“灰”字连用两次,不如只用一次。原来以为自己看错,再揉了揉眼睛一看,还是两个....原来是自己的错......
泽雄兄无疑是为数不多的很早就读了《九叶集》的人。若论际遇,“九叶”大多未出大名,也就没倒大霉,得以苟全于乱世,但做为诗派,却早已夭折。

回辛放兄,这里用两个“灰”字,是钱先生有意为之,也是不少古人用过的。这方面的例证,要请教志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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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义山大概是有这样的用法,不过愚见,钱先生此处连用两个“灰”字,也就是钱先生吧。换了别人,一般不敢。
连用两次的古诗惯例实在太多,“即从巴峡穿巫峡,便向襄阳下洛阳”。
这里当然是重复为好。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我是1981年自己买了《九叶集》,一直满喜欢这个诗派。1984年以后又认识了辛笛先生,还写过一些关于他的文字。他晚年主要写旧体诗。一个教养很好的老先生。
原帖由 辛放 于 2007-12-22 00:40 发表
李义山大概是有这样的用法,不过愚见,钱先生此处连用两个“灰”字,也就是钱先生吧。换了别人,一般不敢。
不至于吧?一般说来,字不重犯是律诗的规矩,但高手往往偏爱在犯规里寻找乐子,所以,高明人士的作品里,这类情况并不少见,而且,通常效果都颇为不错。
至于庸手,比如毛泽东,也爱这么干,只是大体都缺乏诗味,只能按业余选手的标准,胡乱对付了。
原帖由 周泽雄 于 2007-12-22 23:55 发表

不至于吧?一般说来,字不重犯是律诗的规矩,但高手往往偏爱在犯规里寻找乐子,所以,高明人士的作品里,这类情况并不少见,而且,通常效果都颇为不错。
至于庸手,比如毛泽东,也爱这么干,只是大体都缺乏诗味, ...
赞同泽雄兄的看法。这也是我问大兴兄的意思,所以说钱先生是高手。

我对现代人写古诗的看法:巧到无可再巧,奇到无可再奇,完全变成了高手的游戏。

[ 本帖最后由 辛放 于 2007-12-23 02:06 编辑 ]

再多一句

泽雄兄对毛诗有研究,我想一定言之有据,回头要找来好好拜读一下。毛的诗词,有犯古人忌的地方。不过有一句,觉得还不错: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呵,以句而不是以篇为单位,毛还是不乏佳句的。“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类,气韵沉雄,不逊魏武。至于辛放兄所引这句,我倒不以为佳,因诗思中颇有沾沾自喜的得色,且想法幼稚,洋溢着哺乳期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何况,陶令可能去了夹边沟。

回泽雄兄的话

夹边沟可是高尔泰去的地方哟.....他的气质可不像陶令.....

回辛放兄的话

夹边沟曾经关押了三千多名右派,在不足五分之一的生还者中,也只有一位高尔泰。高尔泰属于独一个,不宜视为某类人的代表。所以,如果非要具备高尔泰的气质才可以去夹边沟或打成右派,中国的右派人数,将锐减为个位数。
在当道者眼里,陶渊明身上的不合作精神及颓废气质,兼以毁谤时政、牢骚满腹,被打成右派,实在太够格了。
我们以往那个时代与古时最暴虐的时代相比,至少有这样一个特点:祖国山河一片红,想当隐士,没门!
我们以往那个时代与古时最暴虐的时代相比,至少有这样一个特点:祖国山河一片红,想当隐士,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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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毫不夸张的事实,也是令人心悸和悲哀的事实,是即便称之为盛世我也内心不认可的事实,因为公权仍然高举达摩克莉斯之剑,民权仍然未成为根本出发点。在古代,即便王权至上,仍然有地方乡绅权力,有宗族自治权力,有宗教庇护权力等等可以些许纾缓过于窒息的王权,所以,陶渊明即便挂冠而去,逃到乡下归田园居,当五柳先生,还能开荒南野际,还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这些基本生活资料尚能维持他清贫却自在的生活。换了 如今,所有土地国有和集体所有,知识分子回到户口不在农村的乡下,要买屋或是建房除非所谓的集体组织同意还要地方土地部门审批,其实都是法律禁止的。最近国家还在大力打击小产权房(就是购买农民造的房子,双方同意永久使用权,但无法办出产权)--连稍微的一点空间都被禁止了 。要过有尊严的生活,没门!
陶渊明之隐逸,居然现实之不可能,悲乎!

[ 本帖最后由 周熙 于 2007-12-26 10:42 编辑 ]
本版风云诀: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回二位周兄的话

没有死角,确实是那个时代的特点,也是红色恐怖和白色恐怖的区别。

贴首歪诗,供大兴兄痛批

从来没有给大兴兄看过自己的歪诗,一者因为韵脚不齐,二者因为我历来对今人写古诗抱持刘半农的态度。
先现身说法,再离经叛道不迟:

渐入佳境无谒处
江左阮郎又逢春
随缘江山缘缘尽
独立潇湘是谁年
待到蝇头悟大道
要于斜处立正身
昨闻栖庐风入雨
一颦一笑皆粲然
辛放兄大作,从体裁上讲是近乎七古了。既然是七古,就不必以八句为限,不妨再展开些,将言犹未尽之处写出来。不过,即便是七古,平仄还是需要考虑的,事关诵读的感觉,倒并非格律问题。

我自己的体会是,事实上,最容易写的是七律,而绝句最难。古体诗则比近体(格律诗)又难一重:不拘一格比有法可依总是更不易的。七古虽在盛唐最著,然难在能否写出魏晋的高佻。

在革命造成文化断裂前,今人写古诗是很自然的。如今少有人写古诗,不是因为古诗形式,而是由于力所不逮。不乏否定古诗的人,其实是因为自己不会写而已。古诗形式本身,在主观性叙述、潜意识流动等方面确有局限性,然在写景感怀、讽世寄托方面依然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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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贴很好,跟贴也很有意思,读来大有收获。貌似平平淡淡的思想交流,背后透出深厚的学养。学习了。
大兴毒眼。
其实开头有点《浣溪沙》的格式,想以七绝终,最后变成这种匪伦匪类的东西,自己看着,也有点像是你说的七古了。
我见到不少朋友写的古诗,其实多数是顺口溜,少数人登堂入室,可是还是难以写“活”。待到真正能够从某种程度上鉴赏古诗,那已经是胡同里面一小撮人的事情了。我们所看到的古诗,往往都是一些“名家字画”,诸如毛的、鲁迅的、郁达夫的、柳亚子的。我想他们那个时代恐怕还有许多写得好的古诗,也只能藏之名山,但不能传之其人......王国维《人间词话》曾引一首今人词,格调高雅,上追古人,可是还是觉得有点时过境迁的味道了。
谢城骁兄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