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

组诗:四季

春之獠牙

《干将路》

“街心花园里,总有人无所事事地
躺着,脸上有别人的风筝
投下的影子在披拂,他们因此而假装表情丰富。”
――几年前,你在信里这样写。

我无从分辨,他们是根本
就不曾离开,还是见过了这世界,
并从此厌倦。此刻,如果你能听见,我要说:
“春天的芽各有各的名字。”

比如,你摔断腿哪儿都去不了;他
撕开车门上的胶条为父亲收尸;
我拖着空箱子上飞机,与人交换座位,
为了远离舷窗,逃避街道、陆地、还有那些风筝。

我们曾经发誓忠于彼此,做一群不屈服的
当代英雄,直到某一天,想要妥协
的人,发觉自己早已被拒绝在栏杆之外。
“甚至再也不能彼此面对,正因为还是朋友。”

――你在日记里这样写,
不在乎会被谁看见。习惯于受骗,
我们更为偏执地忠于彼此,却再也无法相信自己。
看,是什么蹲在花园的最深处?看呀,它的牙。

《诱拐》
  
(为什么只在夜里叫?那些鸟――)
手指是耐心的,它们摘捡已经冷透的时光,
忍受柔软却没有弹性的牵连,
像一群不得不活下去的人,苦于捏造意义,
用蛇的皮、马的鬃、悬在井口慢慢腐烂的绳子。

光的砂漏完了,那一刻,我摸到你的喉:
那里锁着注定被舍弃的一切,
果真如此不安呢,你却比青色的火焰更为沉默。
可是,我们都听见了,那些鸟在叫――
(天不会亮,就是这样,我再也见不到天亮。)

做我的石头,和我一起沉下去吧。
你多新鲜,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你被打败。
我认识它们,你折的每一只鸟,
床很空,纸做的翅膀在棉布褶皱里滑翔――
别再骗自己,又有谁能从我这里逃走。

很多年后,你会回来,推开窗,
瞥见花园里盛开的郁金香,嗅出风里的焦味,
想象栅栏另一边的烧烤――那又怎样?
指间的刀片终将嵌入喉骨(飞起来了,那些鸟!)
你却没有镜子,看不见我刹那间变热的脸。

《地下室》

如果洪水找不到出路,它又能怎样?
像一只黑猫,躲在门后,眼眶里的琥珀渐渐变硬,
直到发臭?谁会怕它被折断的爪子?
我们被太多烦恼推着,铁圈似地越滚越远,

终于躺倒的地方,一群小孩嘻笑着掐彼此的脖子。
明天一早,他们将学会五种以上的领带打法;
再然后,学会放弃,解开领带只需一只手,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偶尔也会撞见事故,花白头发的

男人从后视镜里瞥见路边草地
上的铁圈,和圈里的黑猫,没等眼泪落下,
就已经感到羞耻。仅此而已――洪水也许并不存在。
世上有海洋、湖泊、河流和露珠,

我们的杯子却倒扣在窗台上,藏起一把钥匙。
不要,不要去踩那向下延伸的楼梯!
这该是怎样的嘲讽,注定消逝的都还在:
婴儿的哭嚎,暴徒的狂想,过去的我们被未来所诅咒。


就是这样的夏天!

《宴饮》
  
就是这样的夏天:叶片飞旋,缀满水星的
发梢掠过赤裸的肩,突如其来的钟声里,
脚趾间枯死的花瓣卷成细丝,来自路边的墓园。
  
看,钟声揉皱雨帘,模糊了那些年轻的脸。
他们抱着空的酒瓶和花盆,湿漉漉的身子向彼此流淌,
接吻时,偷偷交换舌尖上透明的银蛇。
  
这短暂的夏天,总也没有尽头的画卷,
把你藏在哪里才有我的平安?如果我吹灭自己,
你可是那黑暗中永不逃逸的光,哪怕我再也看不见?
  
《午后》
  
百叶窗在风里啪啪作响,木地板上的光斑
刚攀着脚踝,就着急滑下――练习曲匆忙结束,
打哈欠的孩子出现在水池前,洗一串紫红的葡萄。
  
那时候的水多暖和,薄天鹅绒里裹着看不见
更数不清的小手,它们不会抛下我,就像细软的枝叶
等待归巢的鸟。是的,我应该梦见一只鸟,
  
而不是陷在雪里的靴子――哪个更害人不安,
我已不愿再想。午后的太阳滑过水色碧空,太匆匆,
找不着了,来来往往的脚下,那颗滚落的、我的葡萄。
 
《回旋曲》

在蒲宁的小说里读到费特的诗,“去看秋夜的篝火,
记得裹上披肩。”――也许并没有那么遥远,
五月将末,我这里,雷雨后常有人匆匆换回毛衣。

它们踩着同一个韵脚,“芝加哥”和“莫斯科”,
正因为陷入了第三种语言。世上总有地方寒冷异常,
人们却并不因此而挨得更紧,不像那些声音,
  
月光下的潮汐,身子里的血,隔着整个世界
――这悲伤的空洞――舔彼此的影子。
我不是蒲宁,更不是费特,害怕死亡,却哭不出声来。
  
《湖心岛》
  
一觉醒来,船已经漂走。云,浓得发黑,
压着地平线无声翻滚,头顶的天却还是那么
蓝,像是就要炸开,连鸟都不敢经过。只能蹲下来,
  
嘴唇抵着膝盖,粘上细砂。我哪儿都不去,
也不渴,只是有点冷。看,水的背上长满了亮闪闪的
刺,一定很疼吧,难怪不停地发抖。可它是哑的,
  
不像我,会说话、唱歌、甚至大声呼救,
只要张开嘴――唇上砂被吹远,捎走微不足道的光――
好吧,我承认:我已经记不起任何人的名字。
  
《挽歌》
 
去年,上个月,还是昨天?指尖抚过叶片,
绒毛微凉,纤细的脉络里,阳光正静静涌动,
我听见盛满水的玻璃杯被打碎:我要,我想要这美!
  
这一刻,我又停在这堵墙前(难以置信却只能面对)
――矢车菊和鸢尾为草坪镶上滚边,专注于
浇灌的水柱细长而晕眩,不介意被人看去了它梦见的彩虹。
  
――爬山虎却死了(没有更不需要理由),被人从墙上
扯下,只留着几片叶子,灰而发脆,又一次被我抚摸: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给,除了爱。

秋歌

Не жалею, не зову, не плачу,
Все пройдет, как с белых яблонь дым.
Увяданья золотом охваченный,
Я не буду больше молодым.
----Сергей Есенин, “Не жалею, не зову, не плачу”


《流年》

从没想过巷子里的灯会这么亮,亮得
让人低着头也无法忧伤,这时我们同时看见
那只死鸽子,左侧的翅膀几乎完全张开,
洁白的绒毛还没来得及沾染上草屑。
唉,吹起草屑的风叩响我们空空的额头
----就这么结束了,甚至还没来得及记住彼此的名字。

总也忘不了的,是巷子里的灯,那么亮!
简直就是场审判,裁决匆忙,谁都无力辩驳。
海洋动荡不安,星斗和船只一同沉没,
遥远的国度此起彼伏,电车上,有人攥着唯一的
那只手套。他用额头死死抵着肮脏的玻璃
----穿过它就能回去了吧!夏天啊,那年夏天…

《即景》

陌生人晾在后院的旧衬衫,飘落在栅栏上,
已经干了。踩着木楼梯拔出瓶塞,瞥见火车
缓慢地拖动它的身子,穿越山峦,消失在远方。
喝完这瓶天就黑了,丧失温度的空气是张
被揉皱的薄纸,蒙住口鼻,让呼吸变得艰难。
----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几乎是屈辱的,

就像这后院,堆满被遗弃的残破家具、
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垃圾。夏天时疯长的野草
潮水般退去,它们如此任性!而我无能为力,
肩上越来越重的只有星光和霜。请原谅我
已经不再有信心。多空旷啊,这拥挤的人世
----那轻轻挥舞的,是栅栏上没有手臂的衣袖。

《邂逅》

他竭力留下痕迹,那些水纹里渐渐模糊的脚印。
更疲惫的却是这海。呜咽声从不知名的远方而来,
被他拢在掌心,就像是旅人沉沉睡去,
把身子托付给陌生的床。再也,再也不要
醒来,就在这里,在这水凝结成沙石的夜晚,
曾经动荡的一切收紧它们自己,整个海洋结束在他

眼前。他收藏的钟表全都停在曾经的
某个时刻;他受伤的左腿再也不会有知觉;
他尝试过发疯,唾弃施舍的爱,因为那不够多;
他穿过树林,面对海,面对那场无可挽回的失败,
心中终于生出甜蜜----没有人孤单,我们
都睡在一起,手指纠缠,就连太阳都不再升起。

《十月》

沉沉睡去的不是叶子,是一群小孩;
脸颊紧贴着水面,他们倾听池底深藏的回音
----那是谁的心跳:手指厌倦了叩问,
琴键渐趋平静,可窗帘迟迟不愿撤下她
薄而透明的怀抱,她身上绣满苹果花和雨点
----那样的风景已不复存在,池塘里害人晕眩的

碎光被耐心地采摘,就像是玻璃屑
告别伤口。我的左腿柔软如枝条,却没有
叶子可以抖落。长椅上叠放着伞和围巾,雨啊雨,
总也不来,直到两鬓斑白的过路人哼起旧歌谣,
他嗅着从不曾存在的苹果花呀。听----
那雨点,那心跳,那无法容忍的欢欣和忧愁!

冬天的十四行

《雪后》

邮递员扔在门前的报纸,和被遗忘
在冰箱里的空碟子是相似的,稍一走神
—我知道,这和贪婪或留恋无关—
手指就会被刺痛,被它们呼吸着的冷。

暮色降临,洗手间里布满水汽的
窗玻璃被染成靛蓝色。用尽力气去看,
直到事物溶化于黑,试着把窗子推开一条缝,
那在积雪的树枝间颤动的光,竟然不是

星,也不是邻人的灯火—呵着手指,
不知不觉地,眼睛就湿了。就这样好了,
眼睛里的世界不是我的,曾经喧嚣的风雪
也不是,除了这微不足道的泪光,就要变凉,

却还是热的—像是垂死少年的唇呢,
在生命尽头呼唤着爱,不能及时陷入绝望。

《战役》

她走在没有灯的街头,看不见空中的
玻璃;大衣口袋里掖着钥匙和便条
还有死死攥紧的手。她曾经试图停下脚步,
弓着身子就像枝条被鸟压弯,迟疑着,

马一般粗重地喷出白气。她听见
翅膀在扇动,听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慌张。
靴子上的雪混着泥块,留下令人沮丧的
污渍;皮革里,指甲正无声地生长,扎进

肉。她埋着头拼了命地走,像一根
扎进铁的钉子----那能够敞开的,却不是门,
也不是早已丧失温度的怀抱。玻璃上方,
冰冷的巨人轻飘飘地翱翔,盔甲叮咚作响,

他们的脸上却只有空的洞,眼珠都被她攥在
掌心----他们,是她被仇恨折磨的孩子。

《别处》

这里,叶子落尽时,松鼠也跌落枝头,
死在路边,被大雪掩埋,直到来年开春
都不肯离开,只剩一张皮,上面叮着
它长翅膀的小灵魂,那嗡嗡声谁都听不见。

这里,火车经过时,玻璃吱嘎作响,
高架桥下的杂货铺门窗紧闭,窗台上的
纸杯一头栽倒,吐出满腹烟头、瓶盖、
和曾经对生活所抱的妄念。都飞散了吧,

反正没人能看见!这座陌生的城市里,
我一点点醒来,陷入失败的人群。
这些人彼此践踏,独处时揪自己的头发,

不敢说出真话,更害怕偶尔闪现的希望、
得不到的微小幸福。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也听不见,说不上憎恨,更不懂爱与宽容。

[ 本帖最后由 倪湛舸 于 2008-2-13 14:24 编辑 ]
欢迎倪MM,燕谈又增才女!

倪湛舸,著有随笔集《黑暗中相逢》、评论集《人间深河》等由上海三联出版,并以诗著称。现为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宗教与文学博士候选人,研究“当代小说中的宗教空间”。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欢迎倪MM
大作欣赏了。好诗要慢慢多品几遍的,反正我这不是第一次进来了。期待读到倪MM更多的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