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高尔泰:美感与快感

一、努力是生存的本质
  
  在无边无际的浑沌太一之中,有机生命的出现纯粹是偶然的。除了自己保卫自己的那种努力,它找不到别的生存依据。
  努力是生命力的本质。因而也是生存的本质。对于生存者来说,虚无也是一种实在的东西。生存者走过无边的虚无,就象军旅走过敌人的领土。它必须时时补充给养、更新武器。它必须侦察敌情、探测地形。它必须挖掘战壕、开辟道路。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战斗:同熵流,同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战斗,以争取自己的生存。一旦这种努力停止,生存也就停止了。
  即使是那种把生存看作是强加的义务或不可逃避的命运、从而以懒惰来抗拒、以懒惰为对存在的占据、相反地把努力当作被征用的生存者,他为了生存也不得不努力。即使在食宿起居中的、生物学上的需要有了满足的保证以后,他也不得不努力。要么在懒惰中把自己弄得疲劳不堪,要么进一步创造他的自我。
  自我是生存者,又是存在者。只表现出自然性和社会性的人不是存在者,只有表现出自由的、独特的自我的人才是存在者。生存是保卫自己的努力。存在是开拓和创造自己的努力。但是为了存在,人首先必须生存。存在与不存在的问题是以生存为前提才提出来的。生存者是活着的人。对于存在者来说,仅仅活着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多的。为了创造更多的,人创造了文明与文化,也创造了价值论意义上的虚无。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人人一样,价值论意义上的虚无因人而异。例如当僧侣放弃社会地位时,他是在放弃某种累赘或危险;而当政客这样做时,他就是在放弃自己。
  没有自然层次上的生存者,就没有社会历史、文明与文化层次上的存在者。生存与存在的关系,是生命与文化、物质与精神、本体与价值等关系的映射和抽象。所以与存在主义者如海德格尔等人把存在作为本体论、把生存作为现象论不同,我们把生存作为本体论而把存在作为现象论。我们强调,生存与存在二者统一于个体;感性与理性二者统一于文化。同时我们强调,在自然的层次上个人是手段,只存在社会、历史、文明与文化的层次上,个人才是目的。
  生存者与生存者都是一样的。生存者进入存在者是在人作为生存者的活动导致形成文化,并以文化(直接地是以语言符号、抽象思维的应用)为中介互相之间出现个体差异的时候。也就是说,当生存者由于自己的特点以个体的身份出现的时候,他就进入存在者的角色了。为了争取存在,那些独一无二的和不可重复的东西就成了目的,成了价值,成了与之相应的实有和与之相对立的虚无。所以存在并不是唯一的和同质的东西,对于不同的存在者,事物的性质及其关系结构都是不同的。
  人作为类存在物只遵循自然的、以及历史和社会的必然。作为个体存在物则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既实现了自我又促成了超越。这种超越打断必然的链条不断把偶然因素注入历史甚至自然,以致人类的自由成了自然的必然。这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是人类作为一个物种进行生存努力所取得的胜利。也是作为个体的自我所创造的那些独一无二的和不可重复的东西的全人类价值。
  个体差异的形成必以文化为中介。相对于物质文明而言,所谓文化一般是指语言符号系统。卡西尔因此把人定义为“符号动物”。这个定义值得重视和研究。但是我们在引进它的时候必须十分小心,防止在对之作价值论的处理时忽略了它更根本的本体论性质:文化或语言符号系统不是放在那儿被人利用的现成的东西,而是生存本体的内在产品,是生存本体的一个透明的维度。应当从一元论的角度,而不是从“主体——对象”的二元模式去思考它。
  文化、精神的机能和特性,精神领域形而上世界的多元性质和它的各种抽象维度,作为一种人所创造的人的活动空间和人的生命力的功能,归根结底还是要在更高层次上保障和加强生存。所以文化精神的活动及其场所形而上空间,以及个体生命追求自我实现创造存在价值的活动,本质上仍然是人类生存努力的一部分。由于异化,人的生存努力有时不免有害于生存,在这种情况下自虐、自杀和盲目牺牲也是常有的。但这种情况的出现如果不是人本主义者所说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实际上是由于心理障碍和精神疾患。精神疾患早已象一块鲜明的路标,警告人们此路不通。而其一切心理治疗的共同原则,都是把文化精神和生命本体统一起来。只有这种统一,才能引导我们抓住问题的根本。
  凭借语言文字符号及其逻辑联系,人在形而上世界的抽象维度中行动,如同在形而下物质世界的物理空间之中行动,行动的法则规律方式不同,要达到的目的则相同,即增加生存的机会。在这个意义上,社会和自然,历史与进化,文化的价值与生命的价值,以及互相作为座标和参照系的不同地域、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不同文化,所有这些人类生活的层层次次、方方面面,都无不由于抵抗虚无这一共同任务而结合为一个以生存努力为核心的统一的、同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生存努力的需要,个体生命从整体生命(物种)所获得的全部机能和特性,都无不是在与虚无的战斗中形成的和为了这战斗的。一个生命体岂但是武装到了牙齿,而且是武装到了内脏、血液和骨骼(抗体、白血球等)。以至在整个生命体中,除了用以生存和保卫生存和开拓生存的事物,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多余的部分了。任何多余的部分,对于它都是一种负担不起的奢侈。生物学中有一种学说说进化象修补一样。即使象修补一样,那修补也是一场紧张的搏斗,就象飞行物在太空轨道上排除故障的时候。
  也象太空飞行物进入太空需要多级火箭助推,生命为突破虚无、突破熵最大值的引力也需要无数个体的新陈代谢。我们看到,许多种动物性交或产卵以后便死去了,尸体成了异性或下一代的食物。我们看到,许多植物开花结果以后便枯萎了,枝叶化为腐土,成了下一代的肥料。这种情况,其实是一切生物存在状况的缩影。它说明个体生命本身并不是目的,个体生命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休息和懒散,而是为了战斗,不仅是为自身而战斗,而且是为物种而战斗。人也不例外。那些不可重复和不可替代的个人,不论他的特性和创造力对人类进步有何贡献,他仍然是人类自我设计、自我塑造的手段。(即使没有特点没有创造力的个体,也起码是人类繁殖延续的手段。)社会把个人当作目的有利于每个人发挥创造力推动人类前进,这样的社会发展就快。那些压制个人的社会之所以是黑暗的社会就因为它阻断了自己发展的道路。所以社会历史层次上的个人是目的论,同自然层次上的个人是手段论并不矛盾。
  证明“人是手段”的最基本的事实,就是每个人,不管成就大小,都要死。“王侯蝼螘,毕竟成尘。”无论日新月异的医疗技术还是魔术般的生物工程,都不能在这铁的必然性之网上打开哪怕是一个微小的窟窿。把自我绝对化了的个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面对着深渊,他寻求逃脱,于是创造了各种神话、宗教、陵墓、碑文以及各种仙术丹方,“征帆一片绕蓬壶”。这一切确实缓解了具有死亡意识的人类在临界状态下所感到的深深的恐惧。正因为如此它们都不是非生产性的开支。基于死亡意识的焦虑阴影般徘徊在精神生活的各个角落,必然要消耗掉人作为战斗者的大量精神能源。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节约精神能源以集中用于生存努力,人类关于永恒、神秘的种种观念,以及存在于科学禁区里的种种幻想都无不是有用的。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C.荣格把人类对于来世的信仰称之为“古代的长生不老药”。荣格的意思是它有助于保持心理健康;我们的意思是它有助于保持生存努力的势头。健康的心理,也象健康的身体,是进行生存努力的必要条件。
二、快感与美感是生存努力的工具
  
  生存和存在都是努力。存在的努力归根结底是为了增强生存的努力。所以一切存在问题都无不指向生存这一核心。生存者先于存在者。生存努力是一切人生问题的根本。在这个意义上生存者与存在者又是同一的。
  基于此,人类的生命力又可以划分为:一,生存层次上的原始生命力,它是本源,植根于自然;二,存在层次上的感性文化动力,即简称的感性动力,它是派生的,植根于社会历史。快感(也包括负快感即痛感)是前者的一个表现,美感(也包括负美感即丑感)是后者的一个表现。二者都是生存努力的工具,是生命力在其发展的不同级水平上所使用的同一类型但又有区别的工具。
  快感的工具性是十分明显的。假如我们身体内缺少水分时我们不感到焦渴的痛苦,我们就会渴死。焦渴的痛苦作为一种内在的驱动力迫使我们去寻找水源,实际上是生命力自我保存的一种手段。焦渴时饮水的快感也是如此:它引导和诱使我们对饮水发生强烈的兴趣而不自觉地保持健康。焦渴的痛感和饮水的快感是同一枚钱币的两面。其他所有的痛感(包括恐惧感和其他紧张心理)和快感(包括安全感和其他愉悦心理)都是如此。一切的痛感和一切的快感都在引导生命体趋利避害这一点上合而为一。任何快感或痛感的麻木,都是生命力衰退的表现(请想象一下契诃夫《第六病室》中的那个“桶子似的”农民)。
  任何一头猫或任何一头狗都没有读过《本草纲目》。但是,尽管它们都是食肉动物,在患某种病的时候,它们都知道去吃某种可以治这种病的草。我相信它们事先一定不会想到世界上有这种草存在。这类至今没有得到科学说明的动物们的奇妙的本能还多得很。在这些方面,人也许不能与动物相比。但人的感觉作为生存的工具,其功能的性质则是一样的。例如我们吃瓜果蔬菜觉得好吃,吃泥土和树皮觉得不好吃。味觉的这种鉴别力,引导我们去选择某些营养丰富的食物,其作用是巧妙的。医学科学告诉我们,我们体内缺少某种元素是我们特别爱吃含这种元素的食物的原因。一般人不知道这个原因,更不知道自己体内缺少什么元素,需要补充什么。但是味觉的指点使我们在黑暗中不致迷路,能准确地找着有利于生存的目标。目标一旦实现,嗜好也就随之改变,而引导我们去寻找新的目标(烟瘾、酒瘾等是病态,不能作为反面的例证,也不在论述范围之内)。与之相同,触觉、嗅觉、视觉等等的快感,就其功能而言,都无不是指向这一目标的。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感觉的奇妙的功能,人类能发展到今天。感觉,也象物种一样,是依照环境形成的。深海鱼类的眼睛不同于猫头鹰的眼睛,而在暗夜里飞翔的编蝠则靠声纳装置捕捉对象。它们在太阳光下就盲了。超出需要,没有对象的感觉是没有的。而在文化和文明中,人类在双元宇宙中过着双元生活(思辨的——精神的,和物质的——肉体的),并由于语言、符号、科学技术的运用而面对着多重现实(以自我为对象,以客体为对象,都构成不同现实。此外还有由语义的、文化的、社会关系的和自然的等等不同视角所构成的现实)。不论是好是坏,人已经没有可能逃避由他自己的活动造成的这个结果。
  人在不断创造新现实的过程中不断更新自己的存在方式,形成复杂多样的个体差异,开拓出一个非物理的、非心理的、多向度的和多层次的活动空间,五官感觉仅凭它单向度的、肉体的生理机能已经无法在这个扑朔迷离的空间里为人导航了。所以在人的自我更新过程中,人的感觉力也在相应地发展——愈来愈从单向的、具体的、直接的实用活动,进入综合的、抽象的、间接的因而表面上看起来是无用的活动。而愈来愈能够多维地、整体地、更能动地(评价性地和建构性地)从形式上把握复杂的、运动着的、有时是抽象的、非现实的(以可能性方式存在的)对象,以至能够在历史和文化的迷宫中为人导航,引诱人们越过一层又一层的幻影的森林,去多方探索和追求自己的最佳(它是随机的)存在方式——离虚无最遥远(它是相对的)的存在方式。这样的感觉,本身也就成了一种动力,这样的感觉系统,本身也就进入了生命的驱动系统。这种进入,也就是生存层次上的原始生命力,向着存在层次上的感性文化动力生成。这种生成并不扬弃原始生命力,而是原始生命力的一种丰富化和强化。
  假如我们毫无目的地重复着单调刻板死气沉沉的生活面不感到烦闷无聊,不感到空虚的痛苦,那么社会就会停滞和腐败,人种就会衰退。厌烦与空虚的感觉,本质上是处于生存中的生存者的一种激奋,一种为突破单一而进行的生命力的动员和调动。这种感觉作为一种内在的驱动力迫使我们去追求变化、差异和多样性,追求偶然效果。这实际上是处于文明和文化中的人类生命力在更高层次上自我保存自我发展的一种手段。它的使用导致美感的发生。偶然性之成为美的要素之一不是偶然的。我们的美感对偶然性的追求实际上是诱导我们突破单调沉闷的必然局面开辟新的生活道路的手段。它同我们对大一统局面下麻木庸俗的反感(即丑感)是同一生命力的两种表现,它们在引导人类追求进步反对保守这一点上合而为一。没有美感是一个人精神力量孱弱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审美活动作为人类为扩大现实(多重现实)世界而进行的精神生殖活动,其性质与肉体的生殖活动在根本上是同一的,一元的。把审美的快乐与生理的快感联系起来看,这一点十分清楚。性交的快感,是生命本体为战胜虚无而创造出来吸引和推动个体生物去执行繁殖任务的诱饵与奖赏。在这个意义上它恰如驯兽师丢给一头豹子的肉。目的一旦达到,工具不再有用,快感立即消失。性高潮后刹那间火冷灰飞、虚静空无的境界,一方面与死亡相似,一方面与解放相似,一方面也与美学家们所说的“无差别境界”相似。“豪华落尽见真淳”,高潮的到来同时也是衰退的开始。如此周而复始,这个过程也就是个体生命不断使用和支出其活力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那些把爱与死联系起来加以考察的存在心理学家的意见是对的。性爱的道路作为付出生命力的道路也就是走向死亡的道路,是通过逃避死亡走向与死亡的同一。如果我们反过来,从整体生命——物种的角度来考察这个问题,同样也可以说,爱是通过生命力的增殖来战胜死亡与虚无的。正反两面正好互相印证,说明性爱及其快感本身都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与之相同,审美活动(包括艺术创作活动)象肉体创造生命一样创造着形式,一种以其构成呈现出新生活的地平线、呈现出新的存在方式的纯形式(它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由于不同个体有不同的美感,呈现出来的无限多样的形式也就无限地增加了作出最佳选择的可能性,从而为人类提供更多的选择机会以加强生存下去的可能性。肉体的生殖和精神的生殖在这里殊路同归,归一于生命、存在与虚无的悲剧性的抗争。为诱导人们去进行这一场没完没了的努力,生命本体安排我们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快乐。在这个意义上,审美的快乐也象性交的快乐,是驯兽师丢给一头豹子的肉。行为一经完成,诱饵和奖赏不再有用,审美的快乐也立即消失。一切高峰体验都是这样,都是倏尔即逝而在刹那中创造出最大的价值的。这说明它绝不是什么非生产性的开支。生命本体作为一个战斗者付不起这个开支,就象航天器上负担不起剧院与舞厅。
  正如性欲使生物体千方百计、奋不顾身地克服一切自然障碍去寻找异性并与之交配,在这个过程中激发出强大的生命力,美感使人千方百计奋不顾身(不顾自己的健康与安全)地克服一切社会障碍去寻找自己的最佳存在方式——自由,在这个过程中燃烧起灼热的激情、智慧与英雄主义的献身精神。交配是维持生存的活动,自由是开拓精神空间,扩大现实世界、从而在更深远的意义上维持生存的活动。两种活动都使人体验到快乐的高潮不是偶然的。高峰体验后刹那间的空寂并不是真空寂,它是光的灵魂经由我们的意识投射在黑暗阴冷的虚无之上的轻痕,就象黎明前室内的灯光把我们的阴影投射到窗外的浓雾中。
不消说,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对各种各样丑恶所感到的愤怒、轻蔑、憎恶、厌烦……等等,以及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各种反感心理,也同我们对美的爱悦一样是一枚钱币的两面,正如我们肉体上的快感与痛感是一枚钱币的两面。如果正反两面的体验都无,则我们就会感到空虚。而空虚感之使人难以忍受,恰恰又是迫使(既然不能诱使,那就只能迫使)我们追求新生活、新存在方式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即使是痛苦的生活,充满忧患的生活,也比空虚的生活要好。空虚迫使人逃到痛苦里去,然后在痛苦中再生。这是真正的生存活动。同那些在困境中取代真正生存活动的替代活动如集邮呀,养鸟呀,斗鸡呀,让狗到家里来演一场狗把戏呀,由于无聊而攻击别人或拿别人开心呀,骑着摩托车“暴走”呀,反复重新摆设家具呀,看武侠小说呀等等,或无害、或有微害。被英国动物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称之为“追求刺激的斗争”的那种种活动不同,审美活动作为真正的生存活动都无不具有突破困境的性质。这种性质是一切审美价值的根源。正因为如此,能否不断创造审美价值是一个人精神生命力强弱的标志。
  没有性欲是一种生理疾病,起码是一个人肉体生命力衰萎的表现。同样,没有美感是一种灵魂的贫血,是一个人精神力量孱弱的标志。而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由于精神和肉体是同一的,所以美感和性快感、以及任何其他快感本质上是同一的。审美的快乐之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是目的,以致许多美学家们都把它看作是目的,从而强调审美快乐的“无目的性”、“非实用性”、“孤立绝缘”性、“心理距离”性等等,以及在上述意义上的把审美活动与游戏相提并论,及从这里推导出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原则,和艺术创作过程的无意识性等等,这仅仅只是因为:唯有当手段本身升华为目的时手段才能最有效地发挥手段的功用。手段的目的化过程本身是手段的强化过程。
  
  三、快感的守恒性与封闭性
  
  这并不是说,美感与快感在自然层次上就没有区别。我说二者本质一样,是指二者作为存在与虚无斗争的手段,作为生命力诱使其个体趋利避害的工具,本质上是一样的。但工具和工具不相同,正如人和人不相同。二者作为生命力的差异,比之于美学家们在社会历史的层次上所强调的那些差异还要明显。相对于美感的能动性与开放性来说,快感的特点是它的守恒性与封闭性。
  组成生命的生物物质极易分解。组成物种的个体生命极易受到危害。例如一个人,树皮可以擦破他的皮肤,几分钟的缺氧或过冷过热都会导致死亡,所以他对外界条件的依赖性很强,害怕经常发生意外的变动。这是社会历史中的人的保守性的生物学上的根源。它是人这个物种所固有的本性之一。
  物种是由环境形成的。人类也不例外,为了适应环境,有机生物须要经过几百万年时间的摸索,才有可能相应地在生理上引起一点微小的变化。一旦完全适应,便都不再改变。因为只要环境不改变,再改变自己就又不适应了。于是守恒就成了动物的一种特性。
  我们的各种器官及其功能,都是在大自然中经过亿万年适应环境的演变试验,逐渐进化而来,与我们的生态环境如此协调地统一着,以致已经无法分开。鱼之于水,骆驼之于沙漠,企鹅之于层冰积雪的极洲,都是不可分割的。人也是一样,我们一代又一代地安然于养育我们的环境,觉得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环境理所当然,是因为我们已经适应了它。如果我们和环境之间有什么局部的不适应,我们通过感觉的功能就会及时发现及时予以调整。对于生存来说这是非常必要的。为了保存物种及其个体,感觉功能起一种警报器的作用,或报忧,或报喜,都是为了适应环境。
  为了适应环境,快感(——痛感)敌视变化而追求守恒。例如冷、热、温暖的感觉,它们所给出的舒适或痛苦的体验都无不是为了保持一个略低于体温的固定温度。换言之,它的快感表示的是条件没有变化,痛感表示的则是变化了。人追求快感而逃避痛感,实际上也就是逃避变革而顽固守旧。其他感觉的功能目标可以之类推。所以由各种快感所呈现给我们的舒适环境,实际上也就是那个养育了我们和我们的祖先的固有环境。这一点可以说明,为什么那些落后山村里保存下来的古老的民间艺术,和失落了又被“寻根”作家们发掘出来的遥远往昔的风俗习惯,对于我们的灵魂总有一种亲和力。这一点也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对于任何与公认的、传统的、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不同的东西、以及对于任何倾向于要求打破常规、变革现状的言论和行为总是本能地抱着某种敌意情绪。
  快感(——痛感)敌视外界环境的变化而追求守恒,所以它本身也是没有变化的和守恒的。感觉没有个体差异,不论是商人、学者、流氓、宗教家、封建官僚还是平民百姓,如果处在同一环境里,要冷都感到冷,要热都感到热,要闷气都感到闷气。这种同一性是同快感没有变化和守恒的特性相一致的。因为守恒,所以快感不厌烦重复。各地都有传统的食物和传统的口味,江浙人炒菜爱放点糖,四川人则讲究麻、辣、烫。他们愿意这样一辈子吃下去,味道一变就觉得“吃不惯”。大米、馒头天天吃,天天一个味道,天天都觉得好吃。每一次味觉快感的经验都同以往的一样。性快感也不例外,无数次性交所体验到的快感都是一个样的,并不由于重复而觉得腻味,还愿意再重复下去。这是生理快感的特点。这些特点所呈现出来的是人的守恒性。
  我们惧怕不可知的命运,甚于惧怕久已习惯的苦难。苦难一旦习惯,就会使我们在其中感到安全、舒适和理所当然,而把任何改变现状的可能性都看作荒谬的危险信号。我们宁愿把心灵看作是一块物质大脑的产物,而避免把它设想为另一个世界通向人类世界的门窗,我们宁愿把梦和占星术之类神秘模糊的东西当作荒谬加以鄙弃,而去遵从有限时空中有限次试验得到的经验定律。不管这种态度正确与否,它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而宁愿致力于建设一个安全而易于控制的意识世界。这种秉性,是我们从洪荒时代爬行着的祖先、那曾经世世代代在同一块土地上千百年如一日地生活着的祖先那里继承来的一笔遗产。它是我们身体里面的动物。正如不停地开合着的心肺和蠕动着的肠胃是我们身体里面不受意识支配的动物。
  当然,在文化和文明中,人类所感觉到的许多快乐和痛苦,不仅是生理上的,无意识的,也有其意识的、精神的内容。那道理也是一样的。因为意识的活动本身,也是一种生存努力。人类的一切生存努力,都无不指向两大目标:一,生存;二,更好地生存。所有一切包括人伦文化在内的文明,都是因第一目标而产生,并以第二目标为操作对象的。在自然的层次上说,个体生命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由死亡意识铺衍涵盖的生存意向、自律本能,促使个体远避未知世界,而返身执着于具有自明性的、历史意义上的“在”与“实在”。就象海狸被放置在旱地上也要修筑堤坝,因为在“种族的记忆”中这是它安全的保证。这种重复历史回归以往的本能,是为了复制有效的经验以保障种族的生存。人的恋旧倾向实际上是生命的这种最原始的遗传特征的显露。人所创造的文化,特别是人伦文化同样时时折射着这一古老特征。作为实现第二目标的操作工具,任何一种历时的人伦文化,都无不以“过去”或正在变为“过去”的现在为“在”与“实在”,去建构绝未超过“历史”边界的“未来”。在知识所能达到的极限范围内,它们几乎都能证明自己找到了更好的生存方式或通向“最好”的途径。所以人伦文化总是在试图给历时性观念以共时性意义。于是便有了所谓的百代宗师、千古大业、与天地同寿日月齐光的思想观念之类的神话,以及与此有关的各种各样的只准拥护不准反对的政权所宣传的各种各样的集体主义,一条路主义与有禁区主义,经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形成各种僵死的理性结构。
正如伟大的圣徒蔑视快乐,伟大的英雄蔑视痛苦。在僵死的理性结构中人们仍然进行着不懈的生存努力。或按照原则努力,或按照定理努力,或按照典故、按照共同习惯和定向思维努力。由于这种种努力总是指向对于过去的东西的回归和对于公共的东西的认同,其结果对于人类来说就只能导致生存空间和应变能力的缩小,以及选择机会的大大减少。对于个人来说,则导致由回避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走向价值论意义上的虚无。在这个过程中,精神上的快感和痛感,也同生理上的快感和痛感一样,起着消极的作用。
  守恒性不等于消极性。说快感(——痛感)有守恒性,不等于说快感(——痛感)所起的作用就一定是消极的。在另一些情况下它可以起到积极的保护性或稳定性作用。守恒性起什么作用,要看它是在什么关系中和什么前提下起作用。这又另当别论。
  
  四、美感的开放性与能动性
  
  人不仅有守恒的本性,也有追求变化发展的开放本性。这种本性的根源,也可以追溯到原始生命力的深层。从我们还是单细胞生物的时候起,我们就伸缩无常、运动不息。为了逃避天敌或者追寻异性和食物不停地窥探、摸索。这种习性后来发展为高等动物的好奇心,发展为人类的科学假设、哲学发明,以及美感与艺术。从而与我们的理性结构和守恒倾向互为补充,形成文化与文明。
  在文化和文明中,我们的理性常常把快感当作有害的东西来加以排除。例如它指示我们不要接受味觉的抵制,而去吃很苦的中药,或者不要理会痛觉的警告,而去拔牙、开刀。这当然是进步,但是另一方面,这进步又使得我们有可能在理性与人相异化的情况下作出错误的选择,甚至把奴役与凌辱当作幸福来体验。我们在自然界作出方向选择的航标,就更加不再可以依靠了。于是需要一种与理性结构互为补充的感性动力,来执行更为复杂困难的生存努力的任务。这种感性动力的显现,就是美感。快感指示我们以此时此地的适宜性;美感则通过对僵死的理性结构的感性批判,指示我们超越它以实现自己的最佳存在方式。快感与美感在个体身上并存,构成个体自我保存与自我创造这一同向努力的双重机制。
  由于人的问题过于复杂,我们不妨先以动物为例,给予一个简约的说明。当你把海龟蛋移到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并埋在沙里孵化,孵化后刚刚破壳而出的小海龟都会毫不犹豫地立即朝着海洋的方向爬去。不管什么干扰,都不能使它们改变路线。究竟是什么东西使它们在浑沌中选择了正确的方向?也许是它们听到了那遥远的涛声?也许是它们嗅到了那微茫的海气?不论是何种“种族的记忆”或者物质结构使它们接受这些信息而不接受从其它方向来的其他信息,总之是感觉使它们在生存伊始便作出了接受大海的召唤这一于生存有利的唯一正确的选择。假如海龟有文化,假如有的海龟由于在宗教文化中皈依神物,或者由于在君主文化中追随胜利者而有可能背向大海,那么这就是海龟作为一个物种的自我异化,作为个体与物种相异化。为了克服异化,为了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生存努力就必然会发展出新的导航与探测手段。这个手段作为生命力的加强,必然是从生命力生发出来并指向大海的。其文化如果也是它生存努力的手段,那么它必然是围绕着这一神秘的生命力生发出来并加强这生命力的。并且我们也可以想象,如果海龟不在海里,海龟的感觉必然经由一个深蓝色的梦变成美感。海龟的美必然是一个深蓝色的梦。而如果它在海里,那就可能是五光十色的梦了。梦不是现实,不是语言,它不过是象征最佳生存方式的一个抽象的形式而已。同样,假如毛虫有文化,能意识到自己的生存努力是为变成蝴蝶作准备,能想象自己在花丛中飞舞的乐趣,能对大自然为什么限定自己只变蝴蝶不变其他提出疑问,而且能由不满于只变蝴蝶而通过语言文字和科学技术的运用使自己变成比蝴蝶更好的动物,例如变成凤凰什么的,那么毛虫就具有我们现在称之为人的本质、或者说人的特性的那个东西了。从而毛虫也就有了一种不是指向现实,而是指向未来的感觉——美感。它所创造的那个现实生活中所没有的但将来可能有的凤凰或比凤凰更强的任何东西的或具象或抽象的形式,彩虹般流动的形式,就是美。正是这样,美使我们快乐,吸引我们去追求它,实际上也就是吸引我们去创造未来的生活,创造人的最佳存在方式。
  当然以上的例子都是假定。我希望它能说明美感与快感的一个最明显最重要的区别:就在于美感呈现出人的走向未来的进取性,快感呈现出人的立足于现实的守恒性。立足于现实方能走向未来,从未来可能性出发方能把握现实,二者互补,增强了人类与虚无作斗争的能力。
  事实上所谓人也就是生活于未来之中的动物。正如其他动物的生活植根于过去,人的生活植根于未来。对于人来说,希望,只有希望,才是生活的根。如果没有了对于未来的希望,生活也就连根拔起、可说是虽生犹死了。虽生犹死的“死”不是真正的死,但它同样是一种虚无。这是价值论意义上的虚无。而后者则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作为虚无的对立面。人之所以比海龟和毛虫高级,比一切其他动物高级,是因为他不仅适应世界,而且根据自己的需要改造世界并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改造自身。这是他对于自已作为生物所固有的守恒性的一个反面的补充。这个补充使它能够超越现实创造未来。使他能够把自己面对的现实,扩大到未来的、尚不存在但可能存在的事物。使他能够不仅生活在当前现实之中,而且生活在对未来的幻想、希冀和忧思之中(对死亡的恐惧,也无非是一种面对未来的焦虑)。
  于是未来成了人的一个现实。一个非直接的、异在的现实。由于人对未来的追求,现实便有了美。由于充满希冀和期待,人生便有了艺术性。在这个意义上宇宙、人生、历史都无不是艺术。事实上人的大多数行为(包括思想,思想是用语言文字符号来进行的行为)都是为未来作准备。以至人即使在回顾往事,忧伤着那失去的欢乐的时候,他也还是在面对未来的。换言之,正是由于未来的“存在”,他的往事与忧伤才获得了活生生的气息。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所谓历史象个小姑娘任人打扮,都无非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的。“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即使在如此凄凉萧瑟的氛围之中,也仍然有着一种对于别样生活的憧憬与向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是忧伤,也是希冀。所以能扰动我们的灵魂。不是对偶,也不是格律(这是一切诗词都一样遵守的法则),而是那忧伤与希冀互相纠缠交织的情感旋律的扰动,使我们的心弦也起了共鸣。这共鸣,不象进行曲那样总是配合着行动,但却可以是行动的前奏,至少具有行动的意味。美与艺术的所谓“有意味的形式”的意味,不也就是这种行动的、亦即生命的意味吗?
  人的这种面对未来的特性,虽说是有了语言、文字符号才显现出来,但并不是语言文字创造的,其源仍出自原始生命力的本能。在人类自我保存与自我创造这一同向努力的双重机制之中,快感(——痛感)是个体保卫生存的自适应、自校正行动反应。它产生在生命生存容度的阈值线上,因而也可以说是生命拓展的边界效应。美感(——丑感)是人类实现种系优化的持续努力在个体中呈现的潜结构行动反应。是生命本体自我创造的积极反应。它产生在精神领域文化知识容度的阈值线上,因而也可以说是文化拓展的边界效应,是人类自我设计、自我塑造、突破“在”与“实在”的内驱力。我常说“美是自由的象征”,也就是说美作为人的自我创造和自觉发展,是连续不断地突破局限、对“在”与“实在”不断建构的象征形式。这形式具有“超越”的含义。“超越”是一切美和美感的预参量。正因为如此,美感才获得了对人在世界中物化的倾向和可能性发生强大干扰的功能。正因为如此,它才是人类种系优化延续过程中不受时效限制的、稳定的“慢驰预参量”;是宏观上生命本体通过个体获得的、有效地进行生存努力的新机制。
在这里面,形式并不是外在的东西,它是我们与对象、事物、世界以及我们自己之间的关系的象征。这关系是由我们自己建构的,并且是能动的。它或者象语言一样成为我们与对象建立关系的材料,或就是这种关系本身。它反对或引导我们在或拒绝或接受对象的过程中,走出我们的自在的生命,而进行自觉的努力。质言之它是我们为自己构筑的桥梁。通过它,我们由生存走向存在。通过它,我们用对于价值论意义上的虚无的对抗,来增强对于本体论意义上的虚无的对抗。所谓自由,所谓人的最佳存在方式,不也就是我们最有效地对抗这双重虚无的存在方式吗?
  作为自由的象征,美或美感的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它的开放性,即它的面向未来的动力性。美感来源于感性动力,它建构形式并评价形式,并通过这种建构和评价展示和促进感性动力。它不仅同逻辑思维(逻辑思维应用的是语言材料)互为补充,而且还无形地引导着逻辑思维,塑造了我们与物质宇宙相辉映的精神的宇宙。如果说,主宰着物质宇宙的是能,那么主宰着精神宇宙的则是美。追求能是一种生存努力,在这种努力中产生了科学;追求美,是另一种生存努力,在这种努力中产生了艺术。美不仅产生艺术,也引导科学。在美的引导和推动下,科学与艺术(还有哲学与宗教)平行地展现着和生发着我们生生不息地存在于双元宇宙中的、多维的本体生命。
  
  五、美感来源于感性动力
  
  快感来源于原始生命力,美感来源于感性动力。与那种不仅为一切人所共有,而且为整个生物界所共有的原始生命力不同,人的感性动力总是呈现出个体的特点。正如动物与植物、猩猩与鲫鱼的生命力相同而又不同,泰戈尔与希特勒、爱因斯坦与阿Q的生命力相同而又不同,人的感性动力与人的原始生命力也相同而又不同。这种不同是人自己造成的,它带有文化的性质。而文化,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说,也是人类生存努力的产物和这种努力效能的加强。
  快感没有个体差异,美感的特点就是体现出个体差异。由于个体差异是文化的产物,即精神宇宙中的存在者。所以在这里文化问题必然地作为美学问题而与我们迎面相遇。
  自然的层次和历史的层次之间的区别,存在于同一过程的两种时态之中。后者是前者的一个延伸,一种丰富,并不脱离前者而飞去。两种时态的差异标志,那联结和区别二者的中介环节,是文化。对于个人来说,文化和文明是后天获得的东西,不象手和脚那样是天生的和原有的,也不象原始意象、“集体无意识”那样是远古遗传下来的某种可能性。它是在社会历史中逐渐地和痛苦地形成的、可以获得也可以失掉(例如狼孩)的东西。在其中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气质以及客观条件所许可的程度重新吸收它并为自己所用,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促进自己并发展文化。这也就是所谓创造。
  文化的本质不是外在于人的语言符号体系而是创造。创造的努力是人类生存努力的一部分。创造的努力使人的生命力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生命力并把人类推入历史之中。而历史所呈现于我们的,也就是作为外在的语言符号系统和内在的心理结构及其交互作用的文化。人创造了文化,文化也创造了人。这是人通过文化活动而进行的自我创造。这种创造活动,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说,是人的生存空间(不仅是物理的实体和心理的实体,也不仅是逻辑学数学所提供的抽象维度)的实际开拓。文化一旦产生,其自身也就有了生命,这种生命在与对象(亦即人、主体)结合时产生新的企图、幻想、反思……文化的这种可能性和批判性正是文化的生命力所在,也是感性动力的生命力所在。
  在自然的层次上,人的生命力同其他动物的生命力没有区别。松、杉、银杏树都比人活得长,蜥蜴、章鱼身体断裂后还可以再生,在这种角度上可以说它们的生命力比人强。人的生命力的特点,是由于它包含着文化原动力即人的自我创造的能力而比动物更强。这种文化原动力也就是感性动力。为了了解它与也是文化现象的理性结构的区别,我们首先应当知道结构不是先有的。先有的充其量只能是潜结构,它作为意向、意志、情感、意象和梦等等存在着而没有显性的模态。动力创造着结构,在创造之前意识不知道它究竟如何,但向着结构发生。(这也是“形式”的发生学上的机制。)既已被创造出来等待被利用的结构,可能是好的选择的结果,也可能是坏的(或权宜之计的)选择的结果。作为结果可能是活的,也可能是死的(好与坏、死与活是相对的,要放在一定时间一定关系中才能够确定。)当其活的时候它可能转化为感性动力并在感性动力中发展,当其死的时候,它可能束缚感性动力直到感性动力突破束缚把它扬弃。
  感性动力是一个创造性的因素,它是人的一种能量,也是人的一种高级需要(用马斯洛的术语来说),它大于理性结构。由于理性是符号文化的直接对应物,所以为要理解理性与感性的关系,必须避免把文化简单地看作是语言符号系统,把人简单地看作是符号动物。文化,从其发生的起点上看,作为生命本体自我创造的一种冲动及其付诸实践的行动意志,是一种具有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因而是通过个体活动的特点运行着的生命力,是非符号、非结构、非语义的。同时,文化作为背景、场所(包括语义场)和对象,从引起的结果即接受的终点上看,是生命本体自我创造的新冲动及其付诸实践的新的行动意志,同样是非符号、非结构、非语义的。在这个转换过程中积聚生长起来的精神活力,作为终点同时又是起点。在不能成为起点的终点上,文化就腐朽了,理性就僵死了。(例如我们对于神秘的东西的好奇心一旦化为宗教迷信、或者盲目接受“科学”的解释一概斥之为荒谬就消失了。)这时它就开始束缚感性动力,从生存努力的工具异化为生存前进的障碍了。
  生命本体的创造力使自身对象化为符号结构体系,并通过符号结构的重建和还原进行自身的变异,从而使自己更加远离虚无而肯定自身。这种文化性质的、然而非符号、非语义、非结构的、既不同于外在的符号文化又不同于内在的原始生命力的感性动力,只有作为某种文化样态才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原始生命力能赋予人以精神(不论是理性的还是感性的),这种精神毕竟要在文化中生存。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是人的本质的一部分,它植根于人的原始生命力,发生于人的感性动力,是人的本体状态自身。设想一下感悟或体验与行动共存的情况,这是感性动力最显著的表现,但感悟或体验并不是返回原始的文化失落,而是更高层次的观照状态。它的存在使人成其为人,使人能听到某种新声音(不是自然界固有的)的召唤。作为一种观照状态,它是文化。文化一旦与人相疏远便断了根,这样的文化如果不变成“存在着的虚无”,就会变成僵死的理性结构。感悟或体验被逻辑化、结构化时便上升为理性。语言文字符号不过是它的一个表征而已。
  所以感性动力,作为原始生命力的一种发展,作为与其他动物的生命力不同的文化动力,它与符号文化的划分不是时态上的,而是构成上的。感性动力是变化发展的,符号文化作为既成的客体、对象或背景,则是相对地固定和持久的。它可能再次转化为感性动力,但不一定是相同的感性动力。感性动力在个人身上生发出来,总是带有个人的特点,符号文化作为历史的积淀物,相对地是属于社会的,具有较为普遍的社会性。但是符号文化之所以有生命力,仅仅由于它指示着、或者表征着感性动力。正因为如此,人的创造性本质才能成为文化的本质。文化的本质是创造,它在创造中与人合而为一。一旦创造停止,文化、特别是符号文化就会与人相异化,而成为僵死的理性结构及其历史地积淀而成的沉重心理框架。我们不是常说历史是沉重的吗?其实历史本身丝毫也没有重量,因为它已经过去了,消逝了,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了。沉重的是这个东西。这是我们自身的重量,是我们生存努力由于不能创造而步履艰难。
一方面是步履艰难,一方面是环境复杂、维度多变,于是美感的导航作用,和艺术的探索功能,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六、艺术是一种生存努力
  
  艺术创作是审美活动的一种形式。把艺术看作是“无目的”、“无意识”、“无是非”、“非实用”、“非功利”等等的那些观点,把艺术创作看作是游戏的那种观点,显然是忽略了审美活动和艺术创作作为生命活动的特点。作为生命活动,它在生存层次上是一种努力;在存在层次上是一种探索和建构。
  所以我们不必因为艺术没有直接的实用性而认定艺术不是为人生的。不为人生的所谓“纯艺术”,即“为艺术的艺术”,其实并不是艺术,而只是较为高级的娱乐术、消遣术。把美感(——丑感)转化为艺术作品是一场艰苦搏斗,这过程与游戏过程例如到咖啡厅或游乐场走一遭的过程性质完全不同。作为一种观点,把创作当游戏,把艺术混同于娱乐术,也同把艺术混同于催眠术一样,如果不是帮闲或帮忙(此暂不论),那就只能是异化状态下异化了的人的看法和理论。
  由于意识到与自我以及与世界的疏远,这种人把生存当作不可撤销的契约、或不可逃避的负担而被懒惰弄得疲劳不堪,企图在无意识地构成的“孤立绝缘的形式”中拒绝将来和对抗人生。这也同饮酒、或者吸食致幻的麻醉品一样,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欺”。生存需要清醒的头脑。自欺是反向的生存努力。生存努力而与生存反向,正是一切异化现象共同的特征。
  而艺术,同审美一样,作为生存努力的手段,作为自由的象征,它本质上是反异化的。艺术创造形式,赋予形式以生命,并不是为了人可以在其中躺下。躺下就是在时间上和空间上把生存限制在一个地方,而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有意识的自欺”)。对于艺术来说,一个地方并非一个无所谓的某处,它是一个基地,一个条件,一个据点,一个主体自身的部分,是构成主体存在方式的东西。如果这个地方是在天上,例如所谓宇宙交响乐或所谓自然的和谐,那并不是因为人摆脱了地上的纷扰。相反,人在其中所要实现的仍然是人间应有而没有的秩序。通过这样的努力人就可能建构出一种例如天上的星空与人间的道德之间的联系形式。这样的形式所表现出来的,正是人的感性文化动力对于生活的构造力量。这种构造力量的表现,也就是异化状态下艺术的反异化本性的表现。
  正因为如此,艺术中具有未来和现实两种成份。立足于未来方能把握现实,立足于现实方能走向未来。未来和现实之间联系的桥梁是梦。形形式式的形式实际上是形形式式的梦。在异化现实中的人,就象远离大海的海龟,只有梦才是他们灵魂的故乡。所以一切艺术中都有梦的成分,但是正因为如此,一切艺术中都有现实的成分。梦和现实不是对立的。所以艺术里的浪漫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精神也不是对立的。
  不同层次不同角度的理论批评的任务,就是要在不同层次不同角度上让艺术家自觉地意识到自己工作的真正性质,以及其成果所实现的人类学价值(在最起码的层次上就是社会价值)。所谓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以及各种名目的“现代主义”的划分,不应当仅仅是形式和手法的技术鉴定,也应当体现出对于现实的不同态度的鉴定。通过各种鉴定对作品的价值进行评估,正是理论批评工作的意义所在。
  形式当然是重要的,但我们在研究形式的时候不可以忘记,由于艺术的审美本性,一切艺术家都无不是生活在将来的人物。抽象、移情、……所有这些形式都无不是架设在现实与未来之间的空中走廊;童话、寓言、象征的森林……所有这些梦的幻影,都无不是人类伸向另一个生存空间的触鏸。在异化中如此,在非异化中同样如此。艺术家作为一个“人”,如果不是处在异化之中,如果不经过异化关系的中介而直接受到恶势力的奴役和凌辱,那么除非甘愿跪着受害,而放弃艺术,他所能作的唯一选择就只能是起来战斗。这时如果他把目光转向天上,他在风云的奔驰和山鹰的翱翔中感受到的,都无不是自由的召唤。他如果不是用刀枪而是用语言、色彩、乐音或其他材料构成的符号来响应这召唤,他的作品就是战斗的武器了。作为武器,即作为生存努力的手段和工具的艺术,集中地体现出美和美感的基本性质和基本功能。
  这将是另一篇文章的论题,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无论是美与美感,抑无论是艺术,都同甘愿跪着受辱,懒着求生,不耻于奴颜婢膝、苟且偷安的人无缘。“为艺术的艺术”,即使从最积极的意义上来说,最起码也只是自由人的特权。如果你想取得这个特权,你首先应当去争取你的自由。而这是永恒的努力,不会有什么停息。
  “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愿那些音调不定的号角,都成为我们奋起的先声。
此贴转移到思辨圆桌似乎更好。
高尔泰是美学大家,今读此文,名不虚传。
很受益!高尔泰让艺术这朵娇艳的花,与埋藏在泥土里的庞大根系连接在了一起。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冒昧说一句:高尔泰似乎有将"快感"和"感觉"、"欲望"混为一谈的倾向,并且前面的"努力"其实和生存本能很相像.

[ 本帖最后由 北海月 于 2008-2-25 22:06 编辑 ]
很想听北海MM荡开来阐述一下,例如:欲望的满足肯定也是一种快感,但又如何不等同于快感。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欲望和快感是根本不同的

欲望是标志着事物的本身,它是一种匮乏,是一种剩余物。


快感意味着欲望之流在冲击神经内壁的瞬间所产生的感觉,它是一种共鸣/共振效果,也可以看作一种力比多效应,这种力比多效应未必都是欲望的结果。所以快感和欲望的联系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紧密。

[ 本帖最后由 北海月 于 2008-2-25 22:26 编辑 ]
在福柯看来,欲望和快感的区别在于,快感是可以传递的,但欲望不可以,而且欲望是对主体的映射。
欲望意味着对不在之物的欲望,因而欲望确实意味着不足,匮乏。
我基本上认为,用经验心理学的方式来区分美感和快感是根本无望的,而一种形而上学的方式来区分美感和快感,又大都是难以为信的。我只能欣赏高尔泰先生的这种方式。
俺一下子就被北海MM深厚的理论功底搞晕了
能不能给些具体而又浅显的实例:什么样的状况是欲望,什么样的状况是快感。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用经验心理学的方式来区分美感和快感是根本无望的,而一种形而上学的方式来区分美感和快感,又大都是难以为信的。


嗯,那么用什么方式来分析(而不是区分)美感和快感比较好呢?

另外,我觉得,美感和快感肯定是有联系的。
原帖由 水色 于 2008-2-25 22:24 发表
俺一下子就被北海MM深厚的理论功底搞晕了
能不能给些具体而又浅显的实例:什么样的状况是欲望,什么样的状况是快感。
什么样的状况是欲望?
什么样的状况是快感?

我实在才疏学浅,这两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我有点无能为力。
原帖由 北海月 于 2008-2-25 22:29 发表
用经验心理学的方式来区分美感和快感是根本无望的,而一种形而上学的方式来区分美感和快感,又大都是难以为信的。


嗯,那么用什么方式来分析(而不是区分)美感和快感比较好呢?

另外,我觉得,美感和快感肯 ...
我觉得区分美感和快感的形而上学方式的始作俑者是康德,在20世纪初期的西方美学,这成了心理学美学的一个核心问题,但现代西方美学的一个趋势就是放弃这个问题。一般说来美学史有三个阶段,研究美的阶段,以柏拉图为代表;研究美感的阶段,以康德为代表;研究艺术的阶段,不妨以黑格尔、海德格尔、苏珊朗格等人为代表。后者基本上放弃了美感问题。当然也不着意区分或者分析美感与快感的差异。中国美学在20世纪之内重复了西方美学2000年的历程。我想,现在美感与快感的问题,已经不再是个问题。
嗯,说得没错。我看这篇东西就是本能地感觉有点别扭,可能是出于直觉吧。

我对美感和快感的关系没什么兴趣。只是意识到他这篇东西把欲望、感觉和快感混淆了。

[ 本帖最后由 北海月 于 2008-2-25 23:41 编辑 ]
月月还是如同以往那么敏锐,真好!
远远的见你在夕阳那端
拿着一只细花令箭
晚风吹开了你的乱发
才看清你的手里
不过是一根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