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青梅煮酒之“两张臭嘴”

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口才突出的人,当然也就派生出名嘴、臭嘴之别。名嘴臭嘴的标准很难定,比如今天,一些电视节目主持人常会摆出一副天下名嘴的气派,撇开其中个别翘楚,老百姓都知道,大多数混迹其中的家伙,唾液中的才学,实在值得重新测试一下。电影《巴顿将军》里有位美国将军,身陷敌手,德国人要他投降,他回答“我操你娘”。巴顿听说后,一边麾动部下驰援,一边说了句有意思的台词:

“快,去抢救有口才的人。”

“我操你娘”算不算有口才呢?在那个场合,那种关头,我同意巴顿的意见,这四个字实在才气汪洋。

三国时代名嘴颇多,如以桥玄、何颙、许子将为代表的人物品评家,他们名头锃亮,每到一地,辄令寻常士大夫纷纷“改节饰行”。《三国志演义》中有位骁勇的武士太史慈,史书记载,他之不为人接纳,乃是有人担心许子将知道后要闹笑话,可见这拨名嘴的厉害。然而,正所谓“天下无道,处士横议”,在这些名嘴之外,我们也会不时听到另一些意气骄横、怪诞绝伦的议论。盛世纶音不得与闻之时,独多乱世颓论,本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样,为了解三国时代特有的风习,我们便不得不提到其中两张著名臭嘴:孔融与祢衡。

先说孔融。

在西汉董仲舒建议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基本国策之后,孔融便有着中国最大的来头,他竟然是大圣先师孔夫子的二十世孙。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旧时几乎所有蒙学读物都有记载,可谓家喻户晓。对自己非比寻常的出生来历,孔融显然也知之甚详,少年时就曾巧加利用,借此成功地打入上流社交圈。

当时有个南阳尹李膺,喜欢在家里摆名人沙龙,对来客要求极苛。曾特意关照守门人:“非世贤及通家子孙,一概不见。”孔融前去求见了,亮出的正是“李君通家子孙”的招牌。李大人揉了半天眼也没看出眼前这个后生小子,祖上曾与自己有甚瓜葛。“大人差矣”,孔融嘿嘿一笑,“先君孔子与君先人李老君,同德比义而相师友,则融与君累世通家也。”

他指的乃是司马迁《史记》中记载的孔子造访老子(李耳)一事,那真可算“累世通家”了。不仅李膺,在座众位显客无一不被他的捷才震倒,只除了一位倒霉蛋。他因为晚到,没有亲耳听到孔融迅捷无比的应对,经由别人转述,效果不免打了折扣,便说了句不太友好的话:“小时聪明,大未必佳,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想想前些年的少年大学生,我们觉得这位仁兄的酸论,未见得全无道理。没承想孔融立刻冲他顶上一句:“看得出来,先生小时候,一定聪明无比。”

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一个外省青年想要在巴黎成名,最快捷的方式便是得到某位沙龙女主人的青睐,以便尽情展现自己的社交才华。在公元二世纪的中国,这一招好像也管用,至少孔融的名声,就离不开众位宾客的叫好和捧场。他的嘴有着强烈的宣泄欲望,自然会对旁人耳朵有着额外的需求。孔融不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通常在座的宾客越多,他的舌根越为迅捷灵动,唾沫也越为上下翻飞。
口才也是一个广阔领域,可以被细分为很多种。拿孔融来说,他的口才也是有其长有其短的,比如在今天,你若想和孔融在电视上展开辩论,没戏,看他不刻薄得你体无完肤。你得和他展开笔战,而且别在小报上,别通过无法容纳精密逻辑的千字文,你得堂堂正正地用符合学术规范的论文与他较劲,这下孔融完了。他舌根上的智慧就像一个百米跑选手,坚持不了多久。支撑他口才的,不是绵密的逻辑、精湛的思维,而只是迅捷的应对和华丽的言词。他的表达一旦拉长,难免就像拆散的毛线,头绪纷乱起来。

结论是:这样的口才虽然无助于义理的研讨、学术的深化,用来混淆视听,颠倒舆论,制造喝彩,却比什么嘴都厉害。

孔融还很有胆气,不,联系他一生,孔融的胆气只怕是太大了点。小时候他就成功地救过一个逃犯,以至自己和兄长一起进了大狱。那位逃犯张俭本是孔融哥哥的朋友,前来求救时碰巧哥哥外出,只有孔融一个小鬼当家。张俭虽然起初有点瞧不起孔融,但这位被李膺断定将成为“当代伟器”的圣人后代,却成功地帮助张俭脱逃。他本人没有逃,逃跑永远不是孔融的个性,孔融宁愿和哥哥一起锒铛入狱。
不知是义薄云天还是天生奇胆,入狱后他直对着狱吏叫嚷:“不关我哥哥的事,不关我哥哥的事,张俭是我放走的,快快拿我是问。”他哥哥急了,也在一边叫道:“张俭是来找我的,和弟弟无关。”狱吏没辙了,少不了得请示上峰,结果上面意见是:“把弟弟放了,哥哥留下。”——出狱后的孔融,名声立刻像不羁的野火,开始在四方燎原。

闻名不如亲见,亲见胜过闻名。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孔融当堂一坐,别人就只能要么乖乖地充当听众,要么傻傻地像听堂会那样在一边叫好,鲜有敢与他正面舌战的。十六岁的孔融是这样,三十八岁时就更是所向披靡了:一根舌头匹似毒蛇长长的引信,在众人面前嘶嘶作响,不断挑衅;奇谈怪论则像联合牌收割机,掠过听众汗水涔涔的额头,毫不留情地把别人那点可怜的社交智慧辗个粉碎。
孔融当时就觅得了一个雅号:“议主。”可惜中国没有古罗马的元老院,也没有西方现代议会制度,所以孔融虽深具国会议员——也许还是众议院议长——的才能,却仍不得不到下面弄个官做做。皇帝原开设在洛阳的太学,已在两次“党锢之祸”中遭到重创,后来连首都洛阳都已残破得无法居住,值此乱世,孔融不可能觅得一个安静所在,可以让大家整天只管喝酒聊天,欣赏他的“议主”风采。北面战火频仍,到南边去吧,到南边过一把父母官的瘾。

我无法想像孔融作为地方官会是一副怎样的尊容,他不仅昏庸,而且注定会把昏庸体现得与众不同,仿佛昏庸还是一门艺术。严格地讲,孔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他做秀的热情充沛昂扬,至于如何关心百姓疾苦,如何成为识时务之俊杰,便不加萦怀了。在生灵涂炭,百废待兴之时,孔融为官一任,甫一就职,不去寻思着如何恢复农业,安抚百姓,治理战争创伤,而是整天忙着修复城墙,开设学校,举荐些与他具有相似风格的儒士,仿佛天下已长治久安,从此不再有兵戈扰攘,当务之急,乃是尽快开辟出一片承平气象来。

他天性乐观,脑子里尽盘算些使自己显得不同凡响的离奇念头,而所有这些念头都以“不切实际”为主要特点。他对本地活着但活得非常艰难的百姓毫不系念,却满脑子想着所谓“示惨怛之爱,追文王之仁”,对客死本地的外乡游士,准备了上好棺木,将他们一一入殓。葬礼上的孔融是否像基督教牧师那样发表演说,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能够使孔融产生热情的事情必须同时具有两个特点:它必须既风雅又怪诞。同郡有个孝子名叫甄子然,在孔融到任之前即已不幸早夭,为寄托自己飞来石般的奇特哀思,孔融竟不断地为他“配食悬社”,仿佛他还健在。

想到孔融的死因之一乃是忤逆不孝,他对甄子然的态度,只能从思维方式的一贯错乱上去索解。依古代的道德观念和法制思想(两者往往合为一体,何况汉朝还有“以孝治天下”的传统),孔融确有取死之由,罪名未见得都由罗织而来。

孔融的思维确实奇特,除了些具有古代“嬉皮士”风格的酸丁,他从不知世上还有何人值得提拔奖掖,或者,要想得到孔融的抬举,还须先满足一个没人愿意满足的前提:像那位孝子甄子然一样,以自己郁郁弃世为代价。他对当世知名的经学大师郑玄敬意无几,偶尔还要奚落几句,对死在司徒王允手下的东汉大学士蔡邕却愁情满怀到这般地步,以至仅仅因为某人模样有点像蔡邕,喝酒时就要把他拉到身边,为上天替蔡邕留下一个活面具而大发感慨。孔融对郑玄这类以严谨见长的学者,是否心存忌惮呢?不知道,至少你从孔融的表情上看不出这一点。

即使在敌人大兵压境,“流矢雨集”之时,他仍能以一种鬼见愁的风度,“凭几安坐,读书议论自若”。对,他感兴趣的就是这么个姿态,他想证明的就是自己与世上“方伯”一族的本质不同。为了完成自己的历史造型,他甚至还会主动请缨,与武将们争功,“大饮醇酒,躬自上马”,俨然一副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气概。可惜,凤落平阳不如鸡,马上的孔融醉意朦胧,又不会什么醉拳醉剑,结果只能仓促间将武夫的进取造型,临时改为诗人“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昂然而退。

好在谁都知道孔融是圣人后代,谁也没有真对他肩膀上的东西感兴趣,所以他总能不失体面地全身而退,扔下自己的百姓,从一个州郡窜到另一个州郡,反正照样会有人请他继续昏官生涯。像济公一样,孔融的腰间大概也总悬着一壶酒,以便在路上一颠一颠时也能摆弄出点风度来。济颠和尚悬壶旨在济世,孔融呢?

当然也没法把孔融说成害群之马,这个不愿对社会负责任的圣人后代,也只具备有限的危害社会能力。给社会带来真正的动荡和破坏,那是军阀豪强们的勾当,如先后劫掠洛阳、长安的董卓和李傕、郭汜,如整天做着皇帝梦的袁术。孔融虽唾沫不断,实在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当然话说回来,作为因果报应,最终死于曹操之手的孔融,其本人对他人生命也较少体恤,滥杀忠良之事,孔融也曾染指。
有一次为了体现自己与众不同的义理观,他决定拿一个自己举荐过的人开刀。万事俱备,磨刀霍霍,只待问斩之时,一位名叫邴原的先生前来质问了。孔融本就理屈,这一次便难得地落了个下风,被邴原驳得哑口无言。你道孔融如何譬解?他竟厚着脸皮对邴原说:“我不过想开个玩笑,先生怎么当起真来。”邴原毫不含糊,当即追问道:“岂有拿别人生命开玩笑的道理?”这真是孔融吗?既才华横溢,又思维错乱,既口若悬河,又耍泼无赖。

曹操偶尔也会派点活计让孔融干干,为了安抚袁绍,使他暂时不致与自己为敌,他曾派孔融持天子节钺,并虎贲卫士百人,将大将军的印玺,隆重地给袁绍送上。这等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交给孔融去做,曹操实在是找对了人。——可怜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离开袁府后曾在荀彧面前对袁绍及其手下大加夸奖,仿佛这一趟美差颇和袁绍套上了交情。谁知他仍然把袁绍得罪了,就在孔融回到许昌不久,一封袁绍致曹操的亲笔信交到了曹操案头,袁绍不假掩饰地要求曹操把孔融杀了。孔融是怎么把袁绍给得罪的,我怕他自己都懵里懵懂。

给孔融多大地盘他都无法自力更生,虽然他嘴硬,命中注定却只能在别人的统治下生存。在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迁都许昌之后,孔融就一路朝都城方向走来。对被自己糟蹋掉的那一片片土地全无愧色,在许昌,在曹操眼皮底下,孔融立刻过起了“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的生活,从而使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到“臭嘴”角色上来。借助曹操的强权,荀彧的调度,在那样一个乱世中,许昌当时还能享受某种台风中心的平静。这份平静竟仿佛是特地为孔融准备的,以便让他腾出精力,咳唾江山,辱骂世人。

一些极为忤逆不道的言论,开始从孔融的少府里传出来了。其中有些言论,即使在社会舆论相对宽泛无序的今天,都难以入人之耳。“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这话其实也不新鲜,此前王充在《论衡•物势》篇中已有所阐发,但不及孔融锐利:“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从语气上我们也不难发现,王充只不过想说明一个自然之理,孔融则非得借助激烈的反问句式,以起到颠倒人伦的作用。

对于奉行以孝治天下的中国,孔融下面一个见解更让古人瞠目结舌。他鼓励人们,在饥馑年代,为了使素不相识的人可以活下来,不妨让父亲去死。方法是:将仅剩的一碗活命饭送给路人,而不是同样奄奄一息的老父。

似乎嫌自己一个人厥词大放不过瘾,孔融郑重其事地向当权者曹操,也向社会推举了一位人才。

他就是祢衡。


祢衡非常年轻,只有二十四岁。他的天赋之高无庸怀疑,所谓“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俨然鹤立鸡群。“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暂闻,不忘于心”,博闻强记之能,亦无人能及。他还精通音律,即兴作鼓乐《渔阳》曲,“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可以令“坐上宾客听之,莫不慷慨”。

然而祢衡天生是要骂尽世人的,和后世阮籍准备一副青白眼的处世态度不同,祢衡从不知世上有谁值得他青眼相加,所以一概报之以白眼。即使对人世间仅有的两位知己孔融和杨修,评价起来照样疯疯癫癫,没遮没拦,竟将年长自己二十岁的孔融称为“大儿子”,将杨修称为“小儿子”。我们发现,世人一旦落入祢衡嘴里,结果甚至比羊落虎口还要凄惨。他只要对你略略瞥上一眼,就可以破口开骂了。

《三国志演义》“祢正平裸衣骂曹”一回,对祢衡骂尽曹操手下作了详细的描写。仔细对照一下就会发现,他骂人很少是有道理的,仅仅因为别人长着个将军肚,便骂人家是“屠沽儿辈”,可使“监厨请客”,这并不能让我们佩服祢衡的口才。

祢衡骂人的特点是:首先,他无法不骂人;其次,他从来不考虑给对方留点面子;第三,他也从来不给自己留有余地。骂人之于祢衡,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乃是不可遏制的爱好和冲动,为此,他也懒得考虑自己将承担什么后果。拉拢一方,打击一方,骂一些人,同时安抚另一些人,这些最基本的论辩世故,祢衡全不理会。那天他准备回荆州老家,一些人决定送送他,想到平时饱受他的辱骂,送客也想略加报复,具体方法是,等祢衡走来时,大家全体坐着不动。祢衡走来了,一见此景,立刻号啕大哭起来。“你哭什么呀?”有人问。“走在一群行尸走肉之间,能不悲痛欲绝吗?”祢衡答道。

史书上没有祢衡家世的点滴材料,使我们判断祢衡的真实性格不无困难。比如他父母是否离异?他小时候是否饱受虐待?他出生时有否难产?等等,我们皆不得而知。尽管如此,我们仍可较有把握地看出:祢衡有着明显的人格分裂症状,他的反社会倾向与自恋态度,几乎都是一眼可见的。这样的症状连弗洛伊德都无法医治,今天看来,疯人院是祢衡的必然归宿。

史书上也有祢衡“发狂疾”的记载,但作史者似乎仅把这次“狂疾”视为祢衡偶尔的使性子,而没有想到那可能恰恰就是祢衡病灶的反映。在孔融要求他去见一见曹操的时候,祢衡因“狂疾不肯往”。

记得古斯塔夫•荣格在自传中曾经提到,很多在今天被看成精神病患者的人,在过去,他们往往能得到特殊礼遇,他们反常的精神状态,恰恰被视为不同寻常的证明。拿这个观点看祢衡,我们就不难理解,何以这个飞越了历史疯人院的逃犯,在三国时代竟然颇有声名,以至曹操虽然觉得“杀他比杀一只老鼠还容易”,又毕竟没敢亲自动手。

《三国志演义》的读者,对祢衡羞辱曹操一事知之甚详:曹操任命祢衡为鼓吏,本意是想寒碜他一下,没想到祢衡竟然衣冠不整地走进大厅。由于东汉宫廷礼仪对鼓吏的衣着有特殊要求,祢衡这一身丐帮打扮,无疑构成了对曹操的挑衅。祢衡后来又答应曹操要求,换上鼓吏的标准行头,乃是为了实施下一步计划:他当着众人面脱下身上的百衲衣,一丝不挂,然后再徐徐换上新的装束。曹操无奈之下只能自我解嘲道:“我是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被祢衡小子羞辱了一下。”

人格分裂的祢衡,显然从来不觉得曹操有甚可怕之处。他后来干脆继续穿上那身丐帮服,拄着根打狗棒,一屁股坐在曹操营帐外,对曹操破口大骂。每骂一句,打狗棒就重重朝地上戳一下。曹操即使“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时也按不住腾腾怒火。他唤来两名虎贲卫士,准备下三匹良马,祢衡就这样被撂在马上,被两个武士一路挟持出境,作为礼物,送给了荆州牧刘表。

在刘表高朋满座的客厅里,祢衡享受贵客待遇没几天,老毛病又犯了。他一面过甚其词地赞美刘表,不惜拿周文王加以比附,一面又对刘表手下众人大肆嘲笑。老实的刘表起初听不出其中暗藏的嘲讽,待到手下怒而检举,才省悟到祢衡的阴损刻薄。周文王素以礼贤下士、知人善任闻名于世,若刘表真属文王再生,他手下绝不至于如此昏庸不济,不然,只能说明刘表与他手下一般无能。刘表还算聪明,他明白了曹操将这个活宝送给自己,本意正是为了借刀杀人。为了让曹操看得起自己,他依法施为,同样将祢衡作为礼物,送给了当时屯驻夏口的将军黄祖。

黄祖是个粗人,他开始虽也拿祢衡当宝贝赏玩,但当祢衡一仍其故地嘲讽起他来,黄将军杀起人来可没想到眨眼。结果,祢衡竟是像狗一样被宰掉的。好在,黄祖还算粗中有细,没忘了在丧葬规格上给祢衡以相当的礼遇。

传说祢衡曾作《鹦鹉赋》,内有句云:“心怀归而勿果,徒怨毒于一隅。托轻鄙之微命,委陋贱之薄躯……”如此悲哀的文辞,会否真地出自愤世嫉俗的祢衡笔下,古人就曾有所怀疑。看来辨清这一点,需要的首先不是古典文学知识,而是心理学知识。我想,惊人的张狂放荡与同样惊人的哀婉悱恻,大概也只有在人格分裂者的意识层里,才会得到统一。


祢衡死了,本着兔死狐悲的生命智慧,孔融先生应该有所警惕,收敛些才对。虽然祢衡非直接死于曹操之手,但以孔融的智力,他本能够看出曹操与祢衡之死的间接关系。可惜孔融没有,与祢衡一样,他同样认为世界上最不值得一怕的,正是连皇帝见了都要瑟瑟发抖的曹丞相。

政绩上乏善可陈的孔融,指摘起人来可是一张利嘴。论凌空蹈虚,大言无状,谁也奈何不了孔融,而一旦较到实处,比拼具体的统治才能,则又谁都不会买孔融的账。

孔融有次就和光禄大夫郗虑争吵起来,分明孔融理亏,但曹操仍然愿意充当和事佬,亲自写信为两位和解。——孔融的骨头只会更轻。
种种迹象表明,晚年孔融最大的乐趣,就是和曹操过不去,和曹操抬杠。他也许不知道,曹操完全有杀他的借口,而且杀了他都能把责任堂而皇之地推给别人。当然,如果孔融知道这件事,他也不妨自我膨胀地认为:曹操不杀他,乃是因为不敢,因为怕他。

有件事让孔融大为得意,并可以作为曹操怕孔融的证据。当年曹操将司徒杨彪投入大牢时,孔融不仅没想到自己性命也有危险,反而对曹操威胁道:如果你继续“横杀无辜”,我孔融“明日便当拂衣而去,不复朝矣”。——你道曹操怎么办?嗨,曹操还真放了杨彪。
出于管理上的需要,部分也和粮食短缺有关,曹操于建安十二年下了禁酒令。奉行“杯中酒不空”主义的孔融不高兴了,他忘了曹操也是一位讲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性情中人,他压根就没想过曹操的立场,便嚷嚷着反对。

孔融有给曹操写信的习惯,在一封题名为《难曹公表制酒禁书》的信中,孔融先是大谈一通“天有酒星,地有酒泉”的歪理,继而又露骨地讥刺道:“暴君桀、纣皆以色亡国,你何不干脆把婚姻也禁了。”曹操好像给孔融回了一封信,原信虽不可见,但从孔融复信中所谓“昨承训答,陈二代之祸,及众人之败,以酒亡者,实如来诲”的语意中,可以看出曹操的回信颇具语重心长的风格,还不乏大量有说服力的例子。

然而孔融是不可被说服的,他继续伺机向曹操发难。曹操北征乌丸时孔融便大加嘲讽,待曹操大军攻下袁绍的老巢邺城,时为虎贲中郎将的曹丕捷足先登,将袁绍儿子袁熙“颜色非凡”的妻子甄氏纳入怀中,孔融兴致勃勃,再次给曹操写信一封,远兜远转地说什么“当年周武王伐商纣王时,曾将纣王宠妃妲己赐给周公”的幽渺故事来。

曹操从军三十年,手不释卷,但还是被孔融这一新鲜典故弄迷糊了。想到孔融读书很多,曹操便虚心请教,孔融缓缓答道:“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杜撰一个不存在的史实,用以挖苦他人,孔融在讽刺艺术上确实造诣不浅,曹操受到的捉弄委实不轻……孔融几乎以某种视死如归的态度,将曹操的涵养逼向极限。

建安十三年(公元二○八年)八月,随着一道《宣示孔融罪状令》的颁行,五十七岁的太中大夫孔融被押赴市曹,就地处决,其家族也惨遭株连。


关于祢衡,他的人格障碍已使他丧失了自我收敛的能力,同时他的生命态势又极富攻击性,虽然今天可以被疯人院收留,但在古代,他在哪一个君王面前都讨不到活路。说到孔融,我相信孔老夫子上天有灵,一定会气得把天堂的地板跺穿。

两人都有一种只有知识分子中的极端者才会体现出的刚烈,古人习惯于将这份刚烈含糊地归结为某种书生意气,今天我们知道,他们都应该被纳入临床心理学的范畴,重新探究一番。呜呼,孔融与祢衡,这两张三国时代最为著名的臭嘴,也许只是当时两个最为病情深重的人。
这一章是一读再读,爱不释手,哈哈哈,这俩混蛋,真正的乌搞精英,我党元老啊。也因为曹操麾下有这么些妖魔鬼怪,生机勃勃,我要多敬他三分。
谢谢泽雄兄


孔、祢二人,代表另一种矫情,近乎变态,

原帖由 歪弟 于 2008-4-4 00:25 发表
这俩混蛋,真正的乌搞精英,我党元老啊。
乌搞精英要都这样,那该改名“找抽党”啦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原帖由 歪弟 于 2008-4-4 00:25 发表
这一章是一读再读,爱不释手,哈哈哈,这俩混蛋,真正的乌搞精英,我党元老啊。也因为曹操麾下有这么些妖魔鬼怪,生机勃勃,我要多敬他三分。
谢谢泽雄兄12d" />
歪弟把关不严啊。一见妖魔鬼怪就当成同志去拥抱,这是很严重的错误。乌搞党众是这样的吗?
歪弟喜欢,这是俺的荣耀。本来,我对这篇文字,倒不太满意,总觉得一些结论下得轻率了,曾经也有网友对我提出质疑。
大兴兄界定得清楚,乌搞党与找抽党,还是不容混淆的。燕谈上诸位乌搞大仙,身上都是找不到一丝“找抽”基因的。
嗯,有些筒子乌搞不慎,走火入魔,被某MM,一记不花拳,定了坤乾,从此就一次被拳打,十年想找抽,把乌搞党绕着拳头走的传统全部丢光了。

这俩极品当然是标志性动物,直接反应当时当地的生态环境,就像大陆出鲁迅,台湾出李敖,我视为乌搞同党,你们非说是找抽,俺没办法,只能怪社会


呵呵我喜欢泽雄的文章就是觉得有嚼味,不过文字虽好结论下得确实轻率了。人性没有那么简单的,我的直觉这个题材可以深挖,这两人物实在是给三国添了亮点。我对三国本没多在兴趣,总给我铅灰色的感觉,看泽雄描述这两乌搞大仙后,感觉三国不再是铅色,而是有着丰富的色彩了。

对了,泽雄兄文中对两大仙的引用全是来自《三国演义》,还是有其它文本?是小说虚构还是有史实记载的?
回星球兄:小著《青梅煮酒》,说的是史,与《追问三国》说的是文学,有质的差异。在《青梅煮酒》里,没有《三国演义》的立足之地,偶尔提到,也只是作为花絮,聊为补充的。我的资料来源,大体都是可信的文史类书籍,主要以《三国志》《昭明文选》等书为依据。
《青梅煮酒》俺是看过的,甚是爱煞。


在网上好像还有网友把泽雄大哥和易中天教授当作同一个人。
有这种事?
不过,易中天先生曾告诉我,在他的“易中天吧”里,有人曾以俺外甥的身份担保,易中天和周泽雄不认识。我告诉他,我只有一个外甥,今年六岁(一年前)。
老易名声太大了,连他的多年老友陈家琪都说:有一回向出租车司机表示自己认识易中天,的哥咬定他在撒谎。回想数年前,我为朋友的事请易中天先生帮忙,还曾向朋友反复解释:易中天很有名的,不是小作家。——变化真快。
声名之累这玩意,也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嗯,真有此事! 后来有好心人把泽雄大哥和易中天教授的生辰日子以及个人履历(大概)、个人作品分别贴出来,才冰释了那位网友的疑惑,呵呵。


俺曾经为此好奇的对比过泽雄大哥在《青梅煮酒》和易中天教授在《品三国》中的一些观点,实在是令人惊奇不已:已经不能说相似,而是简直可以说是相当一致。再对比两书的出版年月,想来应该是易中天教授引用了泽雄大哥的诸多(或部分)观点,也许是这样才造成那位网友误会的吧?


在有趣中见真文字,那才是功夫呢,俺有幸不止一次领略过泽雄大哥和易中天教授行文著述中传递和表达的识见。
原帖由 周泽雄 于 2008-4-4 14:29 发表
回星球兄:小著《青梅煮酒》,说的是史,与《追问三国》说的是文学,有质的差异。在《青梅煮酒》里,没有《三国演义》的立足之地,偶尔提到,也只是作为花絮,聊为补充的。我的资料来源,大体都是可信的文史类书籍,主要以《三国志》《昭明文选》等书为依据。
讲白话故事的同时,没有随文引注。

猜想在史籍资料中,两位“名嘴”会不会有被“妖魔化”的可能?
好文,学习。
的确可以用心理学,而非文学的范畴审视这些异类文化人物。
除了易中天先生,还有一位李国文先生,近年狠批古文人,如探讨他们的非正常死亡。
读书没有泽雄兄多,进来学习了。

柴进问好
谢大官人捧场。
李国文先生的此类文章,我偶尔瞄过几眼,感觉,有点“野野糊”(沪语)。
SHOWCRAFT兄,阅读版那个帖子,有两天没有更新了。
呵呵,同感。李国文先生的文章语多负气,易至偏激,的确不是太稳当的路数,而且有些内在逻辑也牵强,但还是有一些价值的,套用他对钱谦益的评价,孔雀虽毒,不掩其文,呵呵。
罪过,何尝不想每天更新,可惜在学校上不了燕谈,只能利用双休日了。泽兄见谅。

[ 本帖最后由 showcraft 于 2008-4-26 14:49 编辑 ]
原帖由 showcraft 于 2008-4-26 14:32 发表
呵呵,同感。李国文先生的文章语多负气,易至偏激,的确不是太稳当的路数,而且有些内在逻辑也牵强,但还是有一些价值的,套用他对钱谦益的评价,孔雀虽毒,不掩其文,呵呵。
罪过,何尝不想每天更新,可惜在学校上不了燕南,只能利用双休日了。泽兄见谅。
燕谈,非燕南也。
showcraft不会这么久都这样以为吧?
不好意思。这个自然是知道的,纯粹笔误,呵呵。
这一篇几年前在书屋网站看过,现在细读,感受周先生的文字简直魔术棒一般。
三国是能人良将拥挤的时代,我把简单各路英雄数了数,好像没有俺山东一个。文人倒有三位,两张臭嘴在其列,另一个名垂宇宙的,小时候去了鄂豫,成了南阳卧龙。
这篇文章我岳母最喜欢。两个月之内对我复述了七遍。
谢谢亦工亦农,太抬举俺那几枚小字了。
回克明:惴惴地向伯母请安。
《青梅煮酒之“两张臭嘴”》写得纵横捭阖,气势不凡。说三国故人之轶事,讽当代文人之精神;借他人悲剧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有个性,有才情,有视域。
        一个法国思想家曾经说过:反抗,是知识分子最舒服的姿态。

[ 本帖最后由 驾一叶之扁舟 于 2009-1-7 13:58 编辑 ]
谢谢扁舟MM鼓励。
所引之句,我甚为投契。知识分子除了理性地表示异议,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反抗,我视为知识分子的本分。区别只在于反抗的方式,大弦嘈嘈的高调还是小弦切切的低调。
一次电视里播易中天说三国,我偶尔飘过(那是当家的喜欢节目,俺对历史一窍不通),正好听到易先生说,这一点我赞成周泽雄的观点。嘿嘿,原来他的论点还来之于俺们这儿的周先生啊。不由的自豪了一把。